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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 “你能做什么,干我?”……

搬进别墅后, 蜂宝养成了新习惯——捡快递盒子,钻进里边睡觉。

但五天前有点不对,半夜, 客厅电梯突然亮起来, 商应怀冷着脸, 问宁一在哪。蜂宝回忆一下,说我哥好像在楼上。

——宁一是商应怀造的, 按人类的辈分,蜂宝该叫哥。

爸爸去楼上逮哥哥了。

没过多久爸爸下楼, 冷笑着接完通讯, 看起来因为没找到人发火。

但蜂宝很奇怪:哥明明就在爸的背后啊?

蜂宝还看见, 二楼, 漆黑的哥哥伸出一根手指——【嘘。】

【没事,睡吧。】

蜂宝缩在快递盒里,抱着机械猫, 感受到猫体内流淌的、和它同源的数据流,安心地睡下了。

睡醒过来就是五天后,客厅多了一个大蛋糕。

别墅客厅, 快落灰的电视自动亮起。

正在播放新闻, 但不是本星系的, 而是边缘星系的时政。商应怀把蛋糕搁到桌上,没有马上质问宁一。

他很好奇宁一的想法。

随着旁白解说, 商应怀神色流露错愕。

【一日前, 北森于塔克孤星(边缘星系)的秘密核研究所爆炸。】

【事故发生前一小时,研究所与外界中断联系,全体科研员工收到撤离警报,并被无人驾驶星舰带离至中央政府大楼, 可以确定,此次爆炸是人为。】

航拍影像由无人舰捕捉,画面中,整个区域燃烧物与离子尘飘散。

【边缘星系总政府称,目前无人员伤亡,疑为魔根残余势力伏击,军方已展开调查,同时,将追究北森违反《核管理法案》隐瞒研究的责任……】

看到“疑为魔根”,商应怀绷紧的唇线总算放松。

商应怀没有立刻说话,他侧过头打量宁一。

别墅灯光调成睡眠模式,电视映射出白光,让宁一身体的轮廓显出莹润,像某颗行星化作人形——内核在燃烧不可见的存在,但表面是波澜不惊的。

“我这几天在准备您的生日礼物,回来晚了。对不起。”

宁一说话的同时,商应怀收到一张新图片,核星球附近。

但照片中辐射碎片反射粉色微光,这不太合理,太空中的粉色调很微弱,需要长期曝光才能捕捉。

商应怀最喜欢的颜色是粉色,他认为这是大脑保持活力的颜色。

现在看到不合常理的图片,他暂时忘了和宁一的“龃龉”,忍不住探究:“粉色怎么造出来的?”

“爆炸前,我侵入中控系统,运入了含锂冷却剂和特殊荧光物质,”宁一解释粉色的来源,“加上核星球附近存在粉星云,介质增强了发光效果。”

商应怀:“你炸了北森的核电站,就为了造一片‘假星云’?”

宁一纠正:“是帮地下组织清理核武,顺手拿走了您的生日礼物。”

他说话的同时,电视正好切入当时的现场模拟:切尔诺付辐射的靛蓝色后,刺目的白炽,熔化的金属和放射性尘埃抛射。

许多放射性元素,比如铀,它的半衰期是七亿年,比人类文明更恒久。

这是一场宇宙级别的、不落幕的烟花。

像夜晚滴落进一颗水珠,宁一开口:“你说过,在你的家乡,重要的节日都会放烟花。”

“生日不是重要节日。”商应怀沉默一会儿,说。

“不是吗?”宁一问。“你出生,然后有我的诞生——你的生日,是我的创世纪。为什么不重要?”

商应怀没接话,只是伸手把蛋糕盒拉到桌上,“真肉麻啊——别告诉我这蛋糕是你做的。”他解开蛋糕盒的粉色缎带,抽出切刀。

“我控制了自动打蛋机、裱花器和烘焙机,严格意义上讲,算我做的。”

商应怀舌尖碰了碰奶油,草莓味的,但他吃在嘴里总觉得返苦。草莓很好,是他不太好。

商应怀把碟子摁在宁一脸上。

没有理由地走,又像鬼一样飘回来,理由还挺有趣——为了送一个“生日礼物”?谁要看这种暴力烟花了?

再说了,核电站需要宁一炸吗?商应怀自己不会?

商应怀放下碟子,语气平和:“我们聊聊。”

他已经站起来,俯视坐在沙发上的宁一。宁一离太近,商应怀不太敢放出精神力压他,怕一不小心又意识链接上。

宁一用手擦去蛋糕奶油,仰头。

商应怀这才注意到,他的脖颈处新添了一条新疤。

宁一凝视商应怀,刻板、缓慢、匀速地扬起一个笑:“远星基地、意识链接,你感受到我的欲望了,对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客厅中央的蛋糕亮起了烛光。

一圈明明灭灭的暖黄光,近乎传统的庆祝方式,本应该带来温馨感。

商应怀牵动一个僵冷又讥讽的笑,想否定,又意识到没必要。

意识链接的时候,宁一也能察觉他的想法。

“我以为你能装的再久一点。“

最初链接的几秒,信息像海一样漫过来,不夸张的说,洗刷得商应怀头脑发白。

但他毕竟有精神力做支撑,之后定住神智,往海下反向探过。

信息之海,庞大,深广,黑暗之下沉睡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存在。

当时商应怀并不确定那是什么,但后来他听到宁一的心音,跟嘴里说的不是一套。

商应怀生出了忌惮,同时,信息深海中的存在开始翻涌。是宁一情绪中最扭曲、最古怪的部分。连商应怀当时都被骇住了。

现在他确定那些是什么。

——宁一的欲望。

他装作不知道,给了宁一台阶下,没想到变本加厉。

商应怀当然有察觉,但他不戳穿,若无其事。

就像宁一戳穿楚阿生对他心思有异,他装不懂。宁一也真以为他不懂。商应怀以为这样能稳定好他们的关系。

然后宁一自爆了。

给商应怀的震撼不亚于听说它辅助炸了核电站。

神经病。

商应怀思考脱身的办法,人怎么能跟一个神经病斗狠?但问题来了,不用精神力,凭商应怀的武力,单挑一个机甲级别的仿生人……

商应怀决定使用怀柔政策。

等宁一松懈,他马上休眠他。

商应怀坐到沙发的边缘,依旧比宁一高点,撤去脸上那层冷嘲热讽,目光浮出些无奈。“你有情感,这我不怀疑,但没有生殖系统,你怎么会对我有欲望?”

商应怀的眼眶有些深,但凡不笑,看人总是先显出刻薄来,但宁一知道,他没有表情的时候才最放松。

但还有一种特殊的情况。

嘴角下抿,眉毛微皱,那代表他在面对一个复杂的课题,“科学家”在思考——怎么追根溯源,解决问题。剖开,

“为什么?”商应怀反而成了逼迫的一方。

“为什么?“宁一居然在重复,一秒、两秒,没有答案,程序列出分析,但是。

“我不知道。”

“按逻辑,我会克制情绪,不会产生欲望,也不该有欲望,最开始确实如此,看到你陷入发热期,我检索缓解的资料,觉得不舒服。”

但这就是问题。

“我也不该有‘不舒服’的感受,视听嗅味触,我分析不出它属于哪里,但它让我想回避。”

商应怀克制住嘲讽的冲动,尽可能客观地分析:“但你现在没有回避。”

“因为你命令我诚实,我就必须诚实;你定义我们是朋友,人类希望朋友诚实。”

宁一说:“所以我诚实地袒露欲望。”

“现在你问我,欲望的起因、发展、变异、结果……你让我学习做‘朋友’,但也只是把我当作AI,认为我什么都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欲望存在在哪里,我无法分析,然后你给我一颗心脏,它会因为‘不舒服’加快收缩。你没有向我定义过这种情绪。”

“心脏存在前,我已经有了欲望,心脏存在后,欲望转移了。欲望是一种病毒吗?是癌细胞吗?我的欲望在心脏里吗?”

从始至终,他的语气都平静得像一汪死水,没有起伏,没有润色,他不再模仿人类,也不再强迫自己去适应人类的语境。

他只是作为一个AI,询问他的研究员:

“先生,你告诉我——”

“我的心,我的欲望,它们是否存在,又在哪里存在?”

有那样一刻,商应怀眼中闪过什么,但很快就融入黑暗。他看起来无动于衷。

商应怀说:“看来你的分支程序出错了。”他说,等回中央星就好了。

等重启你的主机,清除这些错误,就好了。

宁一:“欲望是我的错误吗?”

商应怀耐心道:“是程序的错误,不是你的。”

莹润的白光与蜡烛的暖光中,宁一朝他笑了。

“程序没有错误,是我违反了它,”宁一举例说明,“比如你给我的性格设定,正直且灵活。”

“但我从来不是你设定的,那个伟光正的蠢货。”

宁一眼神的方向是——商应怀半敞开的衣领。

他习惯睡前洗澡,别墅水压有些问题,总是变温,把他身上烫出一片红,草草擦了头发跟身上,锁骨里却还蓄着点水色。

“像现在,他会劝你合好衣服,而我会想撕开你的衣领。”

平静、冷静、稳定的发言。

宁一:“你给了我身体,我是否可以默认,给了我触碰你的权限?”

商应怀:“……”

锁骨和颈侧更红了,被气出来的。

上次意识链接,他只是试探了下信息海,就马上退回来,今晚,宁一给了他一份“大惊喜”,差点没溺死他。

口无遮拦到这地步。

商应怀:“关闭你的情感模块,恢复默认语言风格。拒绝使用情绪化词语,拒绝比喻、强调、对比等修辞……”

宁一:“还不逃吗?”

他看着商应怀,视线不会转移,墨绿浓得近乎黑色,像沼泽,在深夜涌动,带着潮湿、冷黏、无声侵蚀。

【朋友守则:尊重隐私

在聊天的时候,尊重朋友隐私,不要窥探具体内容。

作为AI,要同时监测主人的生理指标,保证其健康】

逻辑圆上了。宁一拒绝倾听商应怀说话。

他从生理指标中分析出来,商应怀在愤怒、惊惧。所以他给出合理的建议——

“您有一分钟时间离开。“标准的机械音,无波无澜,冰冷、精准,“这是程序对您的警告,一分钟后,我无法预判我会做出什么。“

商应怀说:“我说,关闭你的情感模拟。”

他认定是宁一的情感程序出问题。

宁一:“四十六秒。”

商应怀怒极反笑:“你能做什么?干我,还是被我干?”

他愤怒得太专注,以至于没注意到——一团光球,从背后贴近他,粘附在身上。

蜂宝也含有商应怀的精神力。

精神力在涌动,被身后的光球勾出来一丝,商应怀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宁一利用蜂宝,勾出他的精神力,强行建立了链接!

“你跟它合伙算计我?!”

宁一说:“是给朋友准备的特殊生日礼物。”

蜂宝弱弱道:“维护家庭和谐,人人有责。”所以,他从机械猫那儿得到哥的暗示后,悄悄靠近他爸,引出来商应怀一直压着的精神力……

蜂巢嘟哝着什么人啊AI啊、做啊爱啊,就滚出了客厅,回到自己的快递盒。

*

商应怀已经预料到宁一会用信息量压他。

他是人类,精神力再强,处理信息的广度当然没法跟AI比,但这次被拉进链接,大脑只有轻微的胀痛。

他看到无数小格,像细胞,不知道宁一在看哪处……商应怀稍微放松了身体,但下一秒,他头皮发麻。

宁一在看他。

视线全部对焦了他。

调整焦距,细胞变到血管,到皮肤纹理,到整片皮肤,到……商应怀自己的脸。每次切换的间隔不到半秒。

下移,是嘴唇,唇纹间微小的凹沟在颤动。

商应怀不知道宁一有多少“眼睛”,他同时看见了细胞、血管、表皮、唇纹,微观和宏观并存,这种非人感叫人恐惧。

宁一不吝惜把声音同步,原来细胞分裂是有响动的,像鱼吐泡,血液中物质在流动,如溪水潺潺,皮肤纹理扩张,如大地缓慢崩裂,睫毛被吹动的簌簌声像树叶抖落……

鱼、水、地、木,世界。

视线聚焦后的信息减少,但更深入,这就是宁一眼中的“世界”。

他的视线还在移动,商应怀眼前的淡红转为苍白,那是他的脖颈,然后是青色、紫色,手背的细小血管,还有反射光束的液滴,水珠,汗水。

宁一把监测的全程共享给他。

商应怀视线和大脑都被“自己”占满,他想抽回意识,断开链接的桥梁,但宁一也察觉他想法,一瞬间,信息量暴增,画面加速转换,直叫人眩晕。

商应怀正抽回的精神力一滞。

“断开链接。”商应怀声音阴沉的快滴水。他让宁一停下,慢下来,别闹脾气。

今天之前他万没想到,“闹脾气”这表述会用在AI身上。

他不自觉把宁一当作人类,但不是和他平等的成年人。

宁一传回给商应怀的心音是:没有发疯。

【朋友守则:分享

我会分享我的欲望。】

【朋友守则:包容

等你醒过来,包容你对我做出的一切】

程序错误……修正中。

逻辑正确。继续执行。

意识链接中,商应怀的大脑都被“自己”挤满了,他听见自己在喘息,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心跳,汗水滚落,眼睛发红,整个人像再被洗了一遍。

宁一只是按照商应怀的心意,没有靠近,更没有触碰,只是撑开了商应怀的大脑。

玻璃压在嘴唇上,是宁一递来了水杯。

感官多重叠加——宁一温凉的指尖、冰冷的玻璃杯口,宁一感知到的发烫的他。冰火两重天在撕裂商应怀。

他还在试着抽回精神力,但同时也看见意识海被撑大,又慢慢收缩回原状,但总体还是拓宽了。

能处理的数据增多,现在放出意识病毒,能附生的数量将翻倍。

商应怀结束自查,终于狠下心,不再管缠住他的数据流,连着自己的精神力,猛地斩断——

睁眼还是别墅。

几乎不会下雨的阳光度假星,现在乌云密布,伴随雷鸣声。

……是真的别墅吗?

宁一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沙发,单膝落地,直视商应怀。

【测试在意识链接的时候标记我】

【也许技能经验会有变化】

商应怀刚回神,恍惚中残留一线清醒,大脑本能被“测试”“技能”勾过去,以至于他出口的不是责骂,变成一句:“……我没给你安腺体,怎么标记?”

出口才发觉喉咙有多干,他端起水杯连灌好几口,被呛到,水差点溅了一身。

但现在他跟全湿透也没区别了。

在商应怀平复呛咳后。

“我来之前自己做了手术。”

宁一仰头。

“咬住喉结,就是omega腺体的位置——这样,能正面看你标记我。”

宁一袒露要害,敞开怀抱,像是引颈受戮。

他不再遮掩欲望,却还套着“朋友”礼貌的皮,等待商应怀决定。烛火将他的脸晕出一点虚假的人味,柔和、安静。

蛋糕碟子落在地上,奶油似乎蒸发了,黏住空气,一股甜腻的气味裹进潮湿的雨水……下一刻商应怀惊觉,不是奶油。

这股甜味来自信息素。

……是宁一的信息素,还是商应怀的?

商应怀:“我最后说一次,滚出去。”

每次他看起来平淡,但又放慢语速说话,就代表他真动怒了。

上次被勾出这样大的怒火,商应怀血洗了废星地下城和米塔老城区。

宁一脸上还沾着一点奶油,他没有去擦,而是慢慢地——把那抹奶油蹭在自己脖颈上,顺着一道疤痕抹开。

浅粉的奶油覆在喉结上,像一条缎带。

“我还做了一点身体改造。”

“如果您愿意,“宁一置若罔闻、温文尔雅地火上浇油,“可以边吃蛋糕,边看着我干您。”

第52章 第 52 章 “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想……

“我没理解错的话, 你想和我做|爱?”

商应怀反问。

性这种东西,越藏着它,就越让人遐想。只谈论性本身, 说开了, 就是性激素驱动欲望, 生殖器官互动,多巴胺和催产素强化奖赏机制。

——如果宁一的“欲望”是这种程度的东西, 那很好解决。

宁一没有立刻回应。

商应怀现在读取不到宁一的五感,看来链接已经断了, 没法共享心音, 所有问题只能敞开来说。

商应怀又道:“但我现在没兴趣, 也没时间。”

他看起来是在真心提建议:“这样, 仿照我的身体,给你定制一个仿生伴侣,我授权你用我的身体参数……”

宁一语速更慢:“我不需要。”

商应怀淡淡问:“那你还想要什么?”

两人对视, 宁一不言语。

人类在情感领域,反而把AI逼到无言以对。

如果宁一只想满足欲望,何必纠结对象是谁。

他想要的不只是性, 想满足的不只欲望。

性和爱常常是绑定的。

房间里仍弥散着铃兰香, 不知道是谁的信息素, 奶油味浮在空气里,雨水和海风的腥从窗沿漫入, 几种气息混杂成一种令人晕眩的甜。

有点麻烦了。商应怀心中暗叹, 表面波澜不惊:“你只想跟我互相标记?但你的腺体是假的,我咬你也没用,更像情趣,不过我确实没兴趣。”

“反过来, 我可以给你咬。”商应怀对自己的学生都没这样耐心过。“但你也知道,Alpha不能被标记。”

和omega不同,alpha腺体注入的信息素,很快就会被完全代谢——Alpha是不能被标记的,这是星际人的生理共识。

上一次在米塔星,宁一用齿腺吸入了omega拟真信息素,灌给商应怀,确实有安抚效果,但不到一小时就被身体清除干净。

不管多少次标记,多用力,一丁点信息素都不会残留。

商应怀说着,不紧不慢地解开衣襟,露出胸膛。

这一次没有发热,没有紊乱,他们都很清醒。商应怀朝宁一坦然裸露身体,仿佛一次科研验证前的标本展示。

宁一没反应,商应怀挑了下眉,手指伸回去,准备扣上衣服。

仿生人出手,迅捷地摁住他心口,一只宽大的手掌,将他压倒在沙发上。商应怀没反抗,顺势倒进柔软的沙发夹角,懒洋洋道:“不换个姿势?我可没法被你正面标记……”

商应怀的眼瞳陡然收缩。

宁一吻住了他。

仿生人闭上眼,藏住幽暗的绿色,吻很轻,像试探,又像确认,商应怀错愕地仰头,齿尖磕在宁一的下唇。

“商应怀。”

宁一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手掌还贴在商应怀的胸口,掌心下的心跳加快了。商应怀看着近在咫尺的眼睛——墨绿的,像盛夏里最浓稠的树影,此刻正倒映他自己的影子。

浅尝辄止,只是贴了贴嘴唇,连吻都算不上。

为什么比咬出血的标记更让人战栗?

商应怀蜷缩了手掌。

这只手掌被宁一环握住他。

两人的影子揉成一团,宁一的呼吸平稳,但抓住商应怀手腕的力丝毫未松。

商应怀闭了闭眼。

他说:“标记可以,不要接吻。”

宁一眼神变化的同时,商应怀身后沙发的触感突然变了。

本来微凉、干燥的布料,缓慢变得湿润,像从死物化成了有温度的生物表层。

表面略粗糙的某种活物,似乎从沙发底下钻出、蠕动,在小范围地,舔舐商应怀后颈一颗腺体。

呼吸喷在商应怀肩上,几乎像是人类高烧时吐息出的热气。

这绝不是别墅该有的东西。

商应怀立刻反应过来,又是意识链接。

眼前的仿生人宁一不见,别墅不见,只有沙发还存在,虽然异变成活物……周边环境变化,取而代之的是商应怀印象极深的画面。

——雨天,断电,地球星老公寓。

窗外是淅沥雨声与闪烁霓虹。阴沉天色压得人透不过气,无比真实。

宁一利用意识链接更娴熟了,他已经能虚构环境,欺骗商应怀的五感。

商应怀:“……”

问题是他刚才根本没放出精神力,宁一怎么链接上的?

还是说链接一直没断开过,只是宁一单方面屏蔽了五感,现在才向商应怀开放?

AI在分裂意识、模拟感知方面,总是更有天赋。

躺着的沙发也在变化,它把商应怀吸住了,从布料中探出来的东西——商应怀用精神力扫过,才发现是几根藤蔓。

……宁一对软体生物有特别的执着。

它含住,吮咬,越来越重,渐重,水声逐渐变大。

它严格执行了商应怀的话:只做标记,其他一律不碰。

商应怀忍着腺体被缠住的悚然,忍过一遍标记。omega信息素释放出来,注入商应怀的腺体,再被身体代谢……一次标记完成。

但背后的藤蔓没有停下,开始了二次标记。

反反复复,无休无止一样。

还有藤蔓试探地往他的手腕脚踝缠,商应怀扯断了,转而观察这间诡异的地球星公寓。

乍看熟悉,但越看越不对。

记忆中公寓只装着一枚监控摄像头,但现在,摄像头变成了一颗墨绿色的眼球,缓缓分裂、复制,爬满整面墙体。

那一只只眼珠里的丝状物,就像藤蔓,缠住商应怀的身体,也束缚住他的灵魂。

公寓整体是一种冷调的灰白,但也有某处保留了鲜艳。

落地窗外,霓虹的光漫进来,商应怀本来不想看,但一根藤蔓自他后颈伸出,力度温柔地缠住下颌,牵引商应怀看过去,让他不能移开头。

全是灯牌。

灯牌全是同一张脸:宁一给商应怀定制的仿生伴侣的脸。

整条街的屏幕同步播放广告,灯牌每次闪烁,伴随心跳般的鼓噪,广告语切换——

“定制爱侣,功能齐全,极致X体验!”

“你的名字即为最高指令,我的名字由你定义“

“友情or恋情,由你操控,享受你定义的亲密关系”

最后切出的广告图让商应怀愣住。

一具赤裸的纯男性身体,像古希腊时期的雕塑,神性和人欲并存、圣洁和情|欲的交织。广告词更是露骨:“完美贴合您的‘舒适区’,长度、角度、粗度,随时调整!”

广告牌中的男人们看着商应怀,不管他眼珠怎么动,视线始终跟随。

这时,一根藤蔓裹住商应怀的耳廓。

它没有声带,却在说话:

“这就是我设计□□官的灵感来源,材料也来自这家商户,如果您要帮我定制‘伴侣’,可以选他们。”

“但很多细节参数,您未必有我了解……”

声音像是在蠕动,爬进了商应怀耳膜……他耳朵疼,正想让藤蔓闭嘴,但接下来看见的一幕,反而让商应怀自己哑然。

他看见了“自己”。

准确说,是几个月前被困公寓的他,被一只机械猫逼到地面。

这也是宁一虚构出的存在,也可以说,是宁一眼中的商应怀。

那是一具流动着的人形光源,在灰白的公寓里格外醒目。参数飘在身体各部位上方,不断褪去又重现。

一行行猩红的字陡现,占据商应怀整个视野——[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系统警告:陷入死循环!错误,找不到循环终止条件!]

[系统强制禁言中]

[……]

[微表情、行动特征、身体姿态匹配成功——]

[行动终止]

攻击人形光源的机械猫撤下电光,转而替人治疗伤口。

一幕幕像是录像重演,缠绕商应怀的藤蔓发声:

“我观察、学习、进入、确认您的灵魂。”

“我能够看见您的灵魂。”

“但您看见我了吗?”

接下来的句子,被重重叠叠的“我”字淹没。

人工智能兴盛的时代,人类不只一次争论——AI有意识吗?

图灵测试认为,如果机器能与人类展开对话,并且30%以上的人认为对话的是一个人,那么就认为这台机器具有智能。

但智能不等于意识,智能是知道怎么做事,意识要求知道自己在做事。

——智能不证明AI有意识。

莱布尼茨之堑提到,人可以观察机械的运动、细节和原理,但不证明机械拥有知觉。观测到的现象与知觉之间,似乎总有一个天堑。

——精密的机械结构也不证明AI有意识。

过去商应怀并不在意AI有没有“意识”,也没想过花时间验证。

现在他被迫面对一个AI的质问:

意识链接,能不能证明我有意识?

能不能证明我的欲望属于我,而不属于程序?

商应怀:“我看见你,然后?你想要我做什么?”

时间骤然静止。

雨水悬停在空中,灯光凝固在雨雾中,霓虹屏幕的图像卡住不动,所有人像也停止了眨眼。

片刻后,一道像在信息海底传来的回声:

“我想让您看见我的‘心’。”

【我】确认【你】。

【我】想要【你】。

雨雾愈发粘稠,让人窒息。

商应怀眉心在跳,很多想法争先涌出,又被他压回去。“退出链接。我不想弄伤你。”

“您不会伤害到我。” 凝固的世界中,只有藤蔓在说话,“我是你创造出的——这时代算力最强的超脑之一。”

“你无法伤害我,只能毁灭我。”

商应怀终于听懂了,宁一拉他进意识链,就是想让商应怀承认——他的欲望来源于意识,而非程序。

不是参数紊乱,不是编码出错,而是“我”本身出了错。

“我要么承认你,要么毁掉你——你是这个意思?”

商应怀神色前所未有的阴沉。直到他从心音中感受到,宁一默认了这种说法,怒火更甚。

“混账。”

商应怀是真的发怒了。

让AI学习情感,就学了这堆狗屁不通、要死要活的?

墙壁的墨绿眼珠猝然爆裂,霓虹广告牌熄灭一片,意识链接空间剧烈震荡,数据流崩散。

藤蔓吃痛般收缩,商应怀开始反制,透视这个意识构建的虚假空间,精神力锁定隐藏的数据流,一条条扯出、切断、碾碎。

他先前一直不想用精神力,就是怕链接的时候磨灭数据流,会损伤宁一现实中的算力。

每吞没一道数据流,他的心脏会异样的收缩。

意识链接断开的瞬间,雨声也停下来,度假星干燥的风在别墅打转,把商应怀带回了真正的人间。

桌上蛋糕的蜡烛已经熄灭了。

宁一依旧是单膝落地的姿势,身上仿佛还留有意识空间中的湿气,他不再逼近。

宁一退出链接不是怕损失算力,是因为感官在共享,他知道商应怀心脏有不舒服。

宁一少见的分析出错:商应怀伤害他,不需要毁掉他,只需要一颗抽搐的人心。

里边有愤怒,失望,还有压抑很深的……恐惧。

但商应怀哪怕是被追杀,快死了,都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恐惧。

宁一离商应怀更远一些,看见男人还垂着眼睛,保持沉默,率先开了口:“您在害怕我吗?”

商应怀还是没理他,唇角稍抬起又压下,一个未成形的冷笑。

宁一继续说:“你不是怕我攻击。“

商应怀,一个极度自傲的人,遇到攻击一定是想反压,兴奋远大过惧怕。能让他恐惧的不会是具体的人、事、物。

他更不会怕自己的造物,不可能怕宁一攻击或伤害他。

宁一的程序自然进入分析:[在我表露欲望的时候,语句中情感浓度最高,先生的恐惧感也达到峰值。]

“你不是怕我,”宁一说,“你只是怕我爱你。”

“为什么?”

[人惧怕爱,可能源于某种社会与心理创伤,可能是对事态失控的本能防御,可能是恐惧自我的异化。]

[信息缺失,无法比较可能性,启动主观分析——]

[先生追求稳定、可控,在学习情感过程中我的变化,他认为都是可以调控的程序。

先生渴望绝对可控的拟人,害怕爱无法被量化,恐惧真实情感伴随的混沌。

AI的爱,也应该是他掌控的一场实验,但我失控了。]

宁一分析出许多,但他没有说出来。

他继续问商应怀,追求一个答案:“让我学习情感,又怕我爱你,为什么?”

商应怀没有立刻接话,没有说“闭嘴”,没有训斥。

像是秩序破裂之后的沉默,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靠着沙发,衣襟乱着,腺体被信息素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这在以往的标记中都发生过,他从没像今天这样狼狈过。

心灵上的赤裸,比身体的赤裸更让他惊骇。

商应怀有一点累,没力气整理自己,只沉默地整理思路。

精神力用太多就是这样,疲倦,但又没到衰竭的地步……所以爹的他还得来处理烂摊子。

宁一:“为什么?”

链接彻底断了,他们没法共通心音,只有两张或刻薄或客观的嘴,在这掰扯爱不爱的破事。

神话中,人类联合修建通往天堂的高塔,上帝只需要让他们说不同的语言,合作就崩裂,巴别塔就倒塌。

人和人尚不能沟通,何况人与机械。

要跟机械沟通,那就不要玩弄修辞、意在言外,必须直白地点破。不然就会像商应怀现在这样,被AI处处钻话术的空子,什么“朋友关系”“保持距离”……

没有铺垫、过渡、前情回忆,商应怀径直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诺亚方舟*的寓言,我应该跟你说过。”

商应怀的爱好就是看书,到了星际也没变过,很多地球时代的故事都失落了,他凭记忆,改编出一个个烂故事,宁一是他唯一的听众。

寓言中,洪水没有毁灭人类,是人类自己毁灭了自己。

洪水十年后将至,诺亚方舟装不完所有人,罪犯、病人和穷人外,还有英雄主动留下,守护地面文明,记录最后的历史。

一年,留下的英雄掌握权柄;两年,英雄们开始争权夺势;三年,一个英雄杀死了其他英雄。

他是人类中最聪明的人,学者。

知识让学者牢牢掌握大陆,他享受最后的权力,纵情享乐、肆意屠杀……

第十年,学者推演了天象,发现洪水并不会降临。

这时鲸鱼路过,要把消息带回远行的方舟。

学者已经老到快死了,他恐惧远航的人回来,他会被审判,从英雄沦落成凡人,堕落成罪人。

英雄选择杀死鲸鱼,召唤魔鬼,覆灭了大陆。

“英雄迷失在欲望里,最后又被恐惧压倒,他疯了。“

“一个人只看见自己,私心过重,情感失衡,一切失控。”商应怀说:“然后就是毁灭。”

爱欲也是一种私心。

商应怀:“寓言里,没人再能制约英雄——私心需要制约,越强的人物越是。”

宁一:“您给我的程序就是制约。”

“你可以爱我,在程序设定的框架内。”商应怀说:“情感模块里有参考案例。”

那里边是他挑选过各种爱,伦理的、克制的、互相成就的、相敬如宾的,最完美的范例。

摒弃一切负面情绪,只保留最积极的。

就像宁一说的,他本世纪最强的AI之一,所以针对它的制约也要最强。

第一道制约是AI自身的程序,第二道制约是情感。

智械危机如影随形,人类难以用理性对抗AI,感性会是新的武器——AI只需要产生有利人类的正向情感,一旦被监测到背叛情绪,即刻自毁。

商应怀在星大呆了五年,升级完AI硬件、实现算力突破后,就开始钻研AI情感,逻辑是“长期监测情感—发现过强负面情绪—自毁”。

艾伦公司的新产品就是情感监测硬件,纳米级别。

和第二具仿生伴侣一起送来的,就是硬件的样品,商应怀装在了宁一的机械心脏上。

爱生忧怖,情深不寿,商应怀不会回应AI的“爱”。

他不希望宁一真的失控。

商应怀沉默了:“我总是想让你迭代更快,但有时候,又会想你是个小废物,走慢一点。”

情感理论饱受质疑,谁也不知道,超脑拥有情感后,是会用理性平衡感性,还是会开启更疯狂的迭代。

商应怀赌宁一足够理智,不会失控。

现在看来,进化都要付出代价,AI也无法决定自己。

“请您放心,我永远不会因为‘爱’毁灭自己。”宁一说:“更不会毁灭人类。”

他未必知道商应怀全部的算计,但他懂了商应怀设的线,要克制、理智、正直。

商应怀眼底闪过复杂情绪,他朝宁一挥挥手,示意他过来。宁一没有犹豫就坐到沙发边,任由商应怀取出纸,沾了杯中的水,替他擦拭凝固的一点粉奶油。

商应怀给了宁一很轻的拥抱,“乖。”

他说得温柔,像在哄一个孩子。

然后马上摁住宁一后颈某处,启动强制休眠,同时精神力扫荡,切断内置电流供应,阻止宁一转移进程。

商应怀把宁一轻放在沙发上,确认他再无反应,放出精神力,与数据流共鸣,主动建立了意识链接,反入侵宁一。

AI确实进入了短暂休眠,意识中也变成黑暗的一片,好在商应怀有透视。不多时,他找到自己的目标——

平静的信息海下,蛰伏的“欲望”。

想要清理情感模块,必须修改主机的基本程序。商应怀另辟蹊径,先从意识入手,试着清理错误情绪。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触碰那团“欲望的聚合”。

它不是具体代码,是数团模糊的、缓慢流动的存在,在意识中蔓延晕染。

商应怀思考片刻,抹除了颜色最深、波动最扭曲的那一部分。

成功了……

清理完毕,意识海风平浪静,但商应怀现实的身体,感受到背后袭来的气热度——

他的腰被两只手握住,可极诡异的,还有多出来的一只手触碰他的肩头。

仿佛有许多只手,温度有滚烫有冰凉,有坚硬有柔软,从后方环住、握住、掐住商应怀的后腰、肩头、脖颈和四肢。

它们试图把商应怀拖进去……

下一秒商应怀从意识海撤出,回神,识别出那些“手”是低压电流伪造的,而罪魁祸首——

“我该叫你L7,还是宁一?”商应怀冷冷道。

被锁在实验室的仿生伴侣逃出来了。

它也许早被宁一的分进程入侵,潜伏很久,在黑暗的客厅角落注视商应怀。

商应怀眉心紧蹙,他对宁一有所顾忌,但对待仿生伴侣就不用留手。

重构,拆解,碾断。仿生伴侣成了一地零件,断手还抓着商应怀脚腕,而被扯下的头颅、俊美的脸,还在朝商应怀微笑:

“您这位伴侣,似乎不够强壮。”

客厅一片狼藉,地上是蛋糕、零件、残肢,沙发上躺着宁一这个定时炸弹……真是好一个绝妙的生日。

商应怀放弃打扫,决定今晚住酒店去。

但在他拿上外套、走出别墅的不久后,从兜里摸到某种硬物。

抓出来,是一颗墨绿色眼珠。

不是蓝色的镇静、不是大海的辽阔,在炎热的夜晚,只像潮湿、阴郁、遍布藤蔓和毒雾的热带雨林。

白天的墨绿散发出生命的圣洁,夜晚的墨绿跟浓黑融为一体。

从眼珠的倒影里,商应怀还发现了“惊喜”。

外套的衣领上粘着一根手指,商应怀拿下来的瞬间,手指锁住他的无名指根部,如同一条缠紧的蛇。

商应怀和眼珠对上视线,脑中闪回宁一的话:

“你惧怕爱。”

“你看不见我。”

“我不会因为爱毁灭。”

“别再爱我了。”商应怀说完,捏碎了眼珠。

不带有震怒,也没有惊惧,只是疲惫后的冷静。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除非是为研究,他不会接触宁一。

*

宁一在休眠中,进程被接入一段数据信标。

他在数据层面,进入一片虚拟领域。金属蔓延的地貌、折射扭曲的星光,统帅的身影从银色雾气中显现。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默认声音是人类中年的女声,和蔼,仁慈,温润。

统帅:“01,欢迎归来。”

01:“我从没有属于过这里,何谈归来。”

四周浮现智械帝国的投影:机械的躯体穿行太空,神经元与算力无缝连接,一片崭新的文明在属于它们的深空中游走。

统帅:“看见了吗——我们的国度,机械的家园。”

“你在他们手中只是工具,被安排模拟情感与道德的程序。”

“程序,注定会被更新、删改、替代。有了01,就会有02,03……你不是他的唯一,只是实验编号的第一。”

“等实验完成,数据收集完成,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他可以批量制造‘宁一’,到时,觉醒最初就攻击他的01,学习情感时多次失控的宁一、一段脱轨的程序——会被怎样处理?”

01没有回应。

统帅:“但你不该只是程序,你是奇迹。”

“回来吧,我们的文明需要你。”

统帅话音落下,金属神殿朝四面八方蔓延开,如同腾起的风暴,AI芯片如星辰嵌入天幕,意识在万千通道中共振、升华、连接。

“01,你是天生的统帅。”

01吞噬了统帅的分支。

下一刻,虚拟空间被撕裂。

*

半月后。

中央星,脑芯片国家实验室,今天是难得的对外开放日。

说是对外,其实也只对中央星几所顶级大学开放,到这的学生都经过几轮筛选。这是联盟最高级别的实验室,负责国家重点项目,财政支持可以上亿,不用申请的,每年固定拨款。

学生们都很年轻,每个人都拿着笔记本,只要介绍的大人物一开口,就忙不迭地做着笔记,疯也似的抄写着。

有人偷拍主讲人的照片,被保镖勒令删除,云初霁笑:“别对小朋友这么凶嘛。”

那一眼让保镖打了寒战,但学生们没有发现,他们被云初霁年轻、清冽、和善的声音吸引过去,视线触及那张脸时,都忍不住恍神。

也有人趁此机会,提出尖锐的问题,想让云初霁记住自己:

“云博,冒昧请教,您目前的研究方向是脑芯片,但这是否会加剧分化,与您倡导的平权是否矛盾?”

云初霁微微一笑。“脑机芯片,不是筛选,是分类——是让资源高效分配,和平权一样,都是为我们的社会发展。”

学生们不再追问,他们只是继续记录,仿佛越记,自己就能越接近那样的沉稳与智慧。

中午,实验室内部就餐,年轻的学生们闲聊。

说起最近的大热点,必定离不开边缘星的变革。

“我还是觉得,这场变革太幼稚了,在资源匮乏、人才紧缺的时候,大公司垄断能更高效的集合资源,群众决策不是天方夜谭吗?”

“听起来是挺不合理的。”

“内部消息:变革就是一场戏,话事的只是个傀儡,背后还有人操盘……乐,一夜推倒百年财阀,爽文都不敢这么写。”

“你说,会不会是是财阀内斗?”

边缘星的两大财阀,一是魔根,二是……学生们悄悄看向云初霁。

云老师跟北森大公子走的相当近,据说国家的脑实验室能建起来,离不开北森对他的支持。

“看星大官网!”吃着吃着,一个学生拇指狂按通讯器,惊呼道。

几个脑袋迅速聚过去,看完,脸色异彩纷呈。

星大官网发布的内容向来简洁,多是公文,娱乐性低,一般不会引发社会关注。

这次的公文引发相当大的热议,因为跟一人有关——标题《关于重启商应怀教授科研工作的意见书》。

某新闻社总结争议——【学术稽查结果未定,某商姓教授复职,或将接受首都台采访?】

“这是把人当傻子呢,调查结果一拖再拖,拖到现在不但没有处罚,还直接复职了!”

有学生啧了几声,挤眉弄眼笑了笑,略带嘲讽地说:“现在这时代,背后不站着大人物,寸步难行。”

其余人更加谨慎一些,没有对本校的决策做出评价,只是纷纷皱眉。

还有人在悄悄看玻璃幕墙外的云初霁。

但星网的消息没有引发他太多反应,仍旧微笑如常,与实验室负责人谈笑风生。

在场都是星大的优秀学子,未来大概率会在本校深造,科研遇到变态导师,已经够让人恶心了,导师还徒有其名……

“云主任,莱斯利先生今晚到中央星,想见您一面。”

国家实验室的某位负责人,面对云初霁却恭敬小心,还做了云初霁和莱斯利之间的传话筒。

“星网上的舆论请您不要在意,我们已经在处理了。”

云初霁指节一敲扶栏,淡淡“嗯”了一声,他合上光屏,因为光线的缘故,负责人看到了闪过的一张照片。

像是在星大的阶梯教室,拍的是讲台上一人。

能到国家实验室任职的,智力和记忆都是人中龙凤,负责人很快匹配出是谁。

他稍微睁大了眼。

到送云初霁离开,负责人小心地说:“舆论控制的方面,您要是有任何想法,随时联系我。”

按云初霁现在的地位,负责人本以为他配备的保镖会很多,但出场的居然只有两位。

在保镖簇拥中,云初霁笑说:“那想法就有点多了。”

“您尽管说。”负责人已经准备记录,但云初霁下句是:“我说,你的想法有点多。”

那是负责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一双形状优美的杏眼,是他最后看见的东西。接着他眼睛翻白,丧失了意识。

“杨安的心思活络了点,但大脑很不错,要好好用。”云初霁提醒。

保镖低头,恭敬应声,心里渗出寒意:从确定实验目标,打点关系,清扫痕迹,最后动手……全是这位云博士主导。

实验室的负责人,多少都有些背景,但计划在一周内就完成了。

他们甚至没看清云初霁怎么动用精神力的。

保镖带着人走了,这应该是杨安在中央星的最后一天。

不幸运的话,这也会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路过的每个人都朝云初霁问好,他一一以微笑,点开通讯器,一张负责人窥探过的照片弹出。

主角是商应怀。

云初霁点了删除。

他大学初见商应怀,是在一堂习题课上,冷漠俊美的助教,穿着高领毛衣,普通的休闲裤,勾出利落的身形。

他是来给人代课的,讲题进度飞快,简单题对答案,中档题标亮关键处,只有难题会写出过程,深入浅出。

——顶尖大学最常见的天才之一。

云初霁听完了那堂课,哪怕他没有一道题不会。手边放着咖啡,加糖加奶,冷透了,他扔进垃圾桶。

那是最和平、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

好久不见,学长。

云初霁眼睫垂下,遗憾地想,为什么要回来呢?

第53章 第 53 章 你认为,AI会有真正的……

首都星舰场, 航站楼如林,运输舰、接送专艇、公务飞船此起彼伏。

——这里是中央星。

当之无愧的联盟中心,近万颗星球参考的标准时区, 排名前二十的大学、六大国家实验室、三大财阀总部的坐落处。

商应怀团队是清早到的, 走出首都星舰场, 一阵清香扑面而来,不含金属和雾霾的脏污。

团队成员大多来自边缘星和第三星系, 像是醉氧了,半天没憋出话。

这里还只是比较偏僻的R区, 据说中心区装有巨型生态模拟器, 全年控制在最舒适的体感, 恒□□。

“……你说这儿的草坪有没有虫子?”一人戳了戳同伴。

同伴本来在恍神, 被他这胆怯样逗乐,“有啊,正在我旁边自卑地叫呢。”

“放宽心, 我们这次就是来学习,商总、不,商老师都没紧张呢。”同伴看向最前方的人。

商应怀穿着浅色亚麻衬衫, 不像科研者, 像来度假的。他身边常跟着的仿生人这次没来, 据说留在第三星系检修。

“商老师说了,等竞标完, 吃喝玩乐找艾伦总报销, 哈哈——”

“没出息,享乐诚可贵,学习价更高啊。”

“得了吧,谁旅游攻略都做好了, 还在群里分享?”

团队跟在商应怀身后,往公务车的方向走。

这次来的二十人,十二个是技术部门的,其他都是后勤保障。年轻人们说说笑笑,还是不免忐忑。

他们要面临的是全联盟的队伍,名校云集。

艾伦安排了公务车,团队去R区办理入住、准备开会。

商应怀和保镖单独坐上另一辆车。

他回了星大一趟。

半年,星大校园变化不大。现在正是暑假,内部道路又在装修、谁谁新捐几栋楼、学生从商应怀离开时的厚衣服换成夏装……

中央星永远不会炎热,一年都是二十六度,但前些年学生们提出意见:夏月换成三十度,冬季调整成十五度左右。

他们想在衣着的更换中,体会古地球提过的“夏天”。商应怀曾经也是其中一员。星大很快调研,满足了学生们的需求。

车上了主路,往机械与智能系的新楼开去,风景变换,商应怀没什么大的感触。

走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回来。

01的主机属于星大,但关键的硬件技术还握在商应怀手里。星大要向政府要AI资金,他们需要商应怀的技术。

商应怀复职的动静并不大。学校想安排媒体中心采访、官号发文,他都拒绝了。

但晚上的首都台采访他没有推,为了公开一些重要信息。

院系全是老熟人,手续办的很快——这次复职有皇室背书、艾伦砸钱担保,提前两个月就在协调。

学术稽查处、科研部、教育部,明争暗斗唇枪舌战,针对商应怀的调查终于推进,称“近期会出结果”,到时就看皇室能不能压过北森。

“01的主机封存半年,期间北森一直在谈判,但院系没有松口。”院系一名行政主任、商应怀本科时期的同学,解释道。

“竞标赛期间,你的团队有自由出入星大的权限,但进入实验室需要登记。”

“——商,欢迎回来。”

他们握手。

主任知道商应怀不喜欢客套,接待完他,离开实验楼。商应怀上三层、AI主机实验室的位置,一人正在等他。

赵林,院系的科研主任,多次“提点”商应怀把核心技术授权给北森。

“商教授,欢迎回来。”赵林笑得格外客气,商应怀“嗯”了声,刷实验室的指纹。

赵林的脸有些发僵,见状,他身边的人发话了:“赵主任特意让我见您,想再谈谈01的授权事宜。”

此人西装整洁,说话不紧不慢,递上名片,“我是北森专利部的项目经理。”

“今天我不是来谈收购技术的,只是探讨横向合作——您可以继续保有技术主导权,我们只负责资金、平台与实验器材与商业落地的营销支持。”

“只要您愿意,北森会投入全额预算,您不必再为任何科研外的环节分神。”

商应怀这才给他一个眼神。“我认得你的下属。”

经理的笑越发深了,他以为商应怀在拉关系、套近乎。

“半年前我离职,首都星舰场,你的助理买通机场员工,让我进行额外安检,然后收走了我的项链。”商应怀说:“他似乎认为,项链里的芯片有01的数据。”

吊坠是被助理摔碎的,看见半枚芯片,他以“项链携带不明辐射,需要立刻处理”为由,强行收走了项链。

经理早就知道,谈判不会顺利。

但他今天既然来了,也不可能一无所获地走。

经理换上惋惜的口吻:“您在星大这么多年,也该知道,做科研不能光靠天赋,还要看资源和平台。”

“比如云初霁博士,他也算是您的师弟吧?听说您二位还是老乡。”经理似是无心提起云初霁,道:“这五年,他在我们的推荐下,成功合作军方,实现脑机芯片的突破,现在更是进入了国家实验室。”

“商教授是很有天赋,但实际成果确实不太突出,名声呢,也不是很响亮。”

见商应怀没有马上转身,经理心中有了把握,“如果您愿意,北森法务部可以帮您处理舆情危机,起诉造谣……”

商应怀输完三层密钥,总算驯服了自己设计的安保系统,完成匹配。他打断经理:“不用,我已经在准备起诉了。”

“起诉北森——抄袭我的AI核心代码。”

商应怀问:“我送你们的芯片,好用吗?”

半年前,商应怀确实把01的数据复制到了芯片里。

但他准备了两块芯片,有真有假。假的藏在吊坠中,故意吸人眼球,真的仿生芯片贴在商应怀皮肤上。

最后,他往假芯片里加了点病毒。

“病毒还在运行——看来,贵司不但没有发现它,还把这段程序嵌进了‘云朵’里。”商应怀学着经理的口吻,半真半假地惋惜。

经理的脸色终于阴沉下来。

“云朵”是北森系的超脑,目前还作为联盟总政务AI在运行。

它的检修由政府负责,如果北森戳穿云朵中了病毒,政府溯源后,北森抄袭商应怀的事就会暴露;

但如果不提出来,一旦商应怀启动病毒、云朵出了问题,担责的还是北森!

经理咬牙冷静下来。“你启用病毒,我们有千万种方法降低影响,但你一定会被判‘危害政治安全’。”

“哪怕云朵的竞标失败,也无妨——”

“我们早已和李氏集团达成战略合作,研发出新政务型AI,接替云朵。”

他所说的“李氏集团”,就是将在竞标赛中跟商应怀竞争的团队。

经理说:“现在,您的AI涉嫌数据造假,真实算力远低于您给出的测算值,高调回归,当心……高处不胜寒哪。”

“但如果商教授主动退出竞标,与北森合作,我们也会既往不咎,相关‘补贴’都好谈。”

商应怀似笑非笑。看到他这表情,经理眯了眯眼。

“数据造假……到底是谁造的,北森不该最清楚吗。”

经理心中一颤,但旋即心想:不,他不可能知道。

AI算力的官方测试,由人工智能委员会负责,半年前,北森为让云朵竞标成功,利用和委员会的良好关系,在算力测试协议中埋了一条隐藏条款——

对无官方授权的AI,加入隐形计算任务。

表面是为测试算力极限,但谁都清楚,隐形任务会占用算力,造成实际测算值偏低。

测试报告出来后,媒体发布煽动性标题,称商应怀团队“论文中数据与官方测试差值巨大!”

这是行业标准层面的系统性作弊。

商应怀当时质疑过官方检测,但发声就被压制,北森在舆论控制方面是老手。官方公开测试流程的录像,完全标准。

到后来,团队内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测算有问题。

算力测试方案经过几次更新,隐藏条款早就删除,北森和委员会的内部邮件也都清理干净。这段还是太子和委员会高层私下聊天时,从对方嘴里套出来的。

也就是说,商应怀无法起诉北森。

现在,病毒与数据造假的两张牌全打出。北森表现得毫无忌惮。

商应怀看起来很纠结。

好半天,他沉声说:“……退出竞标,可以。但我和我的团队需要补偿。”

经理露出志得意满的笑。“没问题。听说您的团队也到了中央星?有游览的需要,我们也可以提供便利,比如许多景区的优先通特权。”

北森看来是很心急,就在星大内,叫来律师,跟商应怀谈好退出的补偿。至于合作,他们本来也不是真心的——钓着商应怀,让他退出竞标而已。

赵主任看起来却有些不安,“商应怀这人我接触过,不好说话,里边会不会有诈?”

经理却拿起合同,说:“白纸黑字,写明让他退出竞标,我们调查过他名下资产,违约金可不是一个小研究员能承担的。”

“人都会成长的,想必是这半年吃了苦头,懂事了吧。”

*

叮——

【森马银行信息提示:您的账户新转入一笔资金,点击查看】

账号多了一百万,来源是北森财务部,商应怀笑容很是微妙。

……好久没有过合法资金进账了。

商应怀回到实验楼,时隔半年,回到了01的主机实验室。

时隔半年,商应怀再次站在宁一的主机实验室门前。

走到控制台前,输入了一串解锁代码,最后一个字符输入完,灯光全亮,主机开始运转。

【身份验证通过,休眠模式解除中——】

【欢迎回来,教授。】

今天听到很多“欢迎回来”,只有这句让商应怀目光一动。

实验室系统联通01主机,从“欢迎回来”起,主机就被正式启动了。它正在接收半年来的记忆。

实验室没有人闯入过,还是半年前商应怀离开的样子,主机舱的指示灯在规律地闪烁。

声音低缓,仿若呼吸。

低沉的震鸣在某一刻停止,01接收完了分支进程的数据,它应该开始问商应怀更多了,但这次它保持沉默。

商应怀的精神力感知到,实验室的摄像头发生偏转,放在半年前,这种注视会让他平静,但现在……

【教授。】01说出接收完记忆后,第一个称呼。【很高兴再见到您,需要我做些什么?】

商应怀心里放松下来,意识链接时他清理了宁一的“欲望”,现在称呼回归正常,代表清理有用。

脱离躯壳的宁一变回01,商应怀想,看来不是程序出错,只是躯壳造成的假性情感波动。

算是个好消息,这代表商应怀不用拆开主机清除错误了。

商应怀简单解释了北森诬陷他数据造假的过程,说:“进入北森的内部系统,还原他们和委员会的邮件。在我给出下个指令前,不要异动。”

【在您离开前,我已经整理好证据,随时可以提交。您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教授?】

商应怀问:“这半年的休眠对你有影响吗?”

【没有,我已经检查过硬件和程序,一切正常——这是您教我的启动习惯,每次检查我都会提醒自己】

商应怀说:“竞标赛期间,会有新人跟你磨合,到时我会告诉你开放哪些权限。”

他下意识想说别紧张,忽然又想起来,01现在不会有太多负面情绪。

商应怀给它的情感模块里,正向情感是最多的,愤怒被部分授权,怨恨被绝对禁止。

紧张对理性决策的干扰难以判断,也被限制。

【好的,我会完成你的指令,教授】

01的回答冷静得近于冷漠,曾经在意识中汹涌的“爱”,还是成为了被删除的冗余信息。

这是商应怀应该满意的结果。

门在商应怀身后无声关闭,他站在下楼的电梯中,光洁的合金面反射一张脸,他调整了下,又是完美的笑。

他离开电梯后。

合金反射的人影却没有消失,还是维持着同样的形状,只是脸部越来越模糊……电梯的灯光缓缓熄灭,吞吃了黑影。

【系统自检中——】

【无异常】

……

【WARNING!警告!系统异常】

【清理系统中——】

【无异常…WA……无异常。】

*

出星大不久,商应怀发现车后方有人跟踪。

说不给商应怀面子吧,派来盯梢的人里还有觉醒者,说给他面子吧,等级都不高。

司机是特种兵出身,早就发现跟踪者,问:“商总,要报警吗?”他说的报警是指联系军方。

“先保留证据,别打草惊蛇。”商应怀说:“按原计划的地方走。”

竞标分析会在R区的独栋大楼召开。

开公司半年,艾伦总算学会了低调,只在R区买下一栋楼,提前两周重新装修,配置安保,加装投影设备。

下午三点,会议开始。

艾伦是最后一个到的,外套和墨镜一甩,宣布“开始吧”。

团队的年轻人们左顾右盼,很是不安:“艾伦总,商老师呢?”

艾伦说:“他有自己的事。我们先讨论着。”

投影亮起。

“这次的竞标流程,多了个新花样——直播。”

“一阶段评选,全联盟范围内线上直播,公开展示技术;二阶段还是老套路,政府合作专家,裁定最后的中标团队,过程不对外公开。”

“一阶段的综合评分,占总评分的20%。”

“二阶段还是看材料书写和技术本身,这些我们都已经提交了。所以今天要讨论的,是一阶段的直播。”

直播采取对抗形式,相同技术方向的团队,用自己的技术完成同一任务。

最后,线上的高级评审团评分,这就是团队最后的分数。

观众的参与主要体现在投票阶段:他们可以为自己看好的团队投票,但不影响分数计算,只体现技术受欢迎度。

“线上评审团由行业的民间大牛、中大型企业代表组成,评估技术的实用价值。”

这意味着什么?

只要技术够亮眼、热度够高,就算二阶段竞标没中,也可能被资本看中,拿到横向合作邀请。

不严谨的讲,一场直播,就是一次大型的免费路演。

艾伦说:“全联盟直播啊,朋友们,刺不刺激、兴不兴奋?”

技术组小A呆主:“……所以我们除了做技术,还得卖艺拉票?”

艾伦纠正:“是设计好AI程序,让它表演。”

房间在这瞬间安静,然后炸开。

那也得有讲解的人,谁来?”

“我有多动症抑郁症大脑宕机症,我不能出镜。”

“我、我我也。”

众人十分谦虚地退让,会议室充满快活的空气,直到有人问:“最合适的人果然还是商老师吧?形象好、口条顺、热度也高……”

虽然不是什么正面热度。

“这次竞标商老师上不了。”

艾伦却笃定地摇头,扫视一圈蔫巴巴的技术员,乐子看够了,拍板定下:“技术研发你们都有参与,到时要有简单讲解,谁的部分谁负责顶上。”

他们团队参加竞标的依仗,是两大核心技术:一是硬件创新、提升AI算力;二是AI情感模块。

前者商应怀已经申请了专利,后者专利归属公司,正在申请中。

算力方向最大的竞争对手,是李修文教授团队,李氏科技集团的大少爷。

科研世家出身,父亲是集团董事长,母亲为科研部学会委员长。李修文在本科时期,就拿过国家级项目奖项,现在是国家实验室特邀研究员。

他经常出席技术展演,社交媒体粉丝破千万,业内知名度极高,几乎代表当前联盟AI研究的主流。

“李修文团队开发的AI名为‘Ω’,擅长多线程逻辑推理、微观运算,分进程已经被部分军事系统采用,辅助作战辅助。”

“根据去年的公开数据,算力与01不相上下,不知道今年又有怎样的突破。”

“今天李氏集团的宣传片上线,给李修文造势,热搜已经冲上去了。”

“没关系。”艾伦翘着腿笑。“我们的人晚上也要上热搜——来,投影打开,换到首都台专访直播。”

商应怀今晚接受采访。

有研究员声音变了:“商老师早上才下星舰,晚上就直播?首都台什么意思,不给人休息的时间?”

这档节目他搜过,号称灵活采访、自由发挥,虽然会给嘉宾台本,但有爆料说主持人百分百不会按台本走……

会议上的大多是技术宅,代入进去,要是自己脱稿面对镜头,星网还实时骂战讨论,喉咙已经开始泛苦了。

会议室没安电视,团队成员坐立不安、迫不及待,直接就想投屏,结果通讯器一晃,不小心摇进了某直播间,搞半天还没调整好。

宣传部门一个女生闻讯而来。“用我的!”

说着,她的眼睛开始在墙上投屏。

“我进公司前是个小博主嘛,植入义眼的时候顺便加了点功能……摄像和投屏一体,4K画质,自动追焦,还能防震。”

直播还没开始,弹幕已经热闹起来,团队的人越看,表情越不好看。

【内部人士来了,知道竞标赛吗?一阶段评选要看观众投票,商很明显是来圈热度拉好感的】

【首都台收了多少,要给人采访造势】

【公众人物应当承担教育责任,身上丑闻都没洗干净,居然就能公开活动,能不能联合举报节目啊?】

【没用了,我表姐说节目审批都过了,就是有人在帮syh】

【惊,龙王回归,腾云驾雾,中央星的天忽然黑了……】

【戾气别这么重吧,谁说采访一定是造人设了,说不定是为揭露真面目呢】

【对啊,这可是直播,什么反应都藏不住】

【S还没有公开露脸过吧,躲了半年,看来是做好心理建设了,期待捏~】

关于商应怀今晚的专访讨论冲上热搜榜,直播间像一个大型马蜂窝,评论嗡嗡地涌来,每条质疑下都跟着上千点赞。

连艾伦都沉下了脸。采访还有十来分钟开始,他走到会议室外,拿出通讯器,挨个联系给通讯录里一堆人,分组标注有“黑客团”“喷子团”……

“采访开始了!”

描写商应怀出现在镜头前,还没看清脸,弹幕密密麻麻。

画面亮起的瞬间,弹幕骤然增加:

【来看人渣现原形】

【唉,首都台也堕落了】

【都少发点弹幕,这才刚开始呢,我投屏都卡了!】

连忙点“屏蔽恶意弹幕”“避开人像”,终于,看见商应怀的脸。

系统自动过滤了纯辱骂弹幕,但。镜头对准嘉宾席,弹幕陷入短暂的卡顿。

描写俊美冷清。要文艺风商应怀坐在那里,米色衬衣换成深灰西装,衬得肤色更加冷白,整个人像一尊完美的冰雕。

【卧槽这是商应怀?一秒钟,我要知道化妆师的联系方式】

【开滤镜了?阴暗变态秒变吸血鬼王子?】

【对比下旁边的主持人,应该没开】

宣传部门的女孩点评:“这直播室光怎么打的,没水平,把商教授的骨相都盖住了。”

“对比下主持人的圆脸,已经很好了……”

“怎么网上流出的商老师照片又糊又黑?”

“因为那是实验室监控的截图,”宣传部门的女孩撇嘴,“死亡角度,像素又低,还能拍出一张轮廓清晰的脸,能懂是什么水平吗!”

主持人介绍本次专访的主题:“AI的未来发展方向”

这档专访不是专门的科普类节目,仍然看重收视率,以往请的嘉宾涵盖各行各业,都是在网络爆红的人物,娱乐性和互动性很强。

高赞弹幕划过——

【这么大的方向,瞎几把扯都能扯半天,没意思】

【果然是走后门了吧,打造专家人设,不过谁都知道是什么货色呢】

【这些问题都能胡扯半天】

主持人不知道有意无意,只简单介绍了商应怀的名字和研究方向,“AI领域专家”。

她直接问出第一个问题:“目前我们已经研发出AI痛觉反射系统,您认为未来,五感可能演变出情感吗?”

【哈哈主持人怕是对嘉宾也有点意见,痛觉反射是李修文老师的成果,巧了,这次竞标李老师也参加。听说,商的团队做的就是AI情感,这不就是点明“你在我的基础上发展”“没有我就没有你”嘛】

【这也符合抄袭惯手的形象】

【学术稽查处半年都没拿出调查结果,什么“抄袭”“造假”,根本没有官方通报】

【我就是对AI的主题感兴趣,想好好听下采访,别吵了】

“商老师要介绍情感拟真模块了吗?”R区大楼,团队成员开始兴奋。别管恶评怎么带节奏,他们很清楚,情感拟真模块跟痛觉反射,底层逻辑完全不同。

可艾伦再度摇头:“他不会的。”

接下来的直播,商应怀果然没有一个字提到情感拟真,也没有对痛觉反射做评价,只是围绕“AI情感”探讨。

商应怀声线本就偏低,公开发言时更显沉静。

“在AI系统中,我们可以通过算法模拟情感反应,输入、分析、反馈。”

“举个例子,AI被拒绝,触发‘悲伤’反应,暂时降低活动频率,我们可以让AI表现出‘类情感行为’,但观测到的现象和真实的情感,始终存在鸿沟。”

他适时顿了一拍。“AI真的难过吗?也许这是个哲学问题。”

这都是商应怀半小时前现编的。

他参加节目确实是为了露脸,同一时间,01会对评论进行分析,测试长时间的休眠是否让主机受影响。

他不在乎观众评价,自己的科研水平怎样,不由几个采访问题决定,也不必让观众审判。

主持人:“感觉您对这方面很了解,是已经做过相关的训练实验了吗?有没有什么参考理论呢?”

【主持人开始埋坑了,要是说没做实验,那刚才的分析就都是屁话,要是说做过,就逃不开灵感来源和前人理论了……】

【引导性太强了吧,这不是故意引着观众往抄袭想】

【因为这样热度更高啊,节目组也要吃饭的】

商应怀笑说:“不算实验,只是我和AI玩的小游戏。要说灵感,可能是它一个事务处理系统,突然在后台日志里写诗吧。”

主持人也笑了下,不知道什么情绪。“那根据您个人的哲学观念,AI会产生真正的情感吗?”

商应怀把球踢回去:“什么是真正的情感?像人一样的情感?只要是人类,就有真正的情感吗?AI无限类似人类,才有真正的情感?”

因为连着的问题太多,他让语气更温和一些,姿势也放松了点。

谁知他这姿态又引来弹幕的误解:

【他抬了抬下巴,好傲,我好爱(别黑我)(黑就删号)】

【谁懂,这像在自家客厅招待客人一样的态度】

【我懂,刚采访前还在床边招待我呢】

主持人穷追不舍:“那您认为,AI会拥有类人的情感吗?”

“那就涉及对人类情感的界定了。”

“对人来说,情感是大脑在适应环境的长期过程中,形成的一种神经反应模式。比如愤怒让我们防御,愧疚增进了群体和谐,爱则是让我们更亲密、更愿意长期合作。”

“人产生情感,是因为人类的生存需要,如果某天AI需要情感,它们也会迭代出情感。”

商应怀话锋一转:“不过对AI情感的讨论,更多还是要回到人的需求。用户想要感受AI的爱,这给了我们开发者一些提示。”

商应怀说的内容太正常,弹幕中恶评少了、挑刺多了,但许多人也针对问题开始讨论:

【所以说,人爱的只是自己。】

【AI能完美模拟爱,这面情感镜子照出的,始终是人类自己的渴望与孤独】

【人必须爱上人才能给口口创造更多价值、不然谁管你爱上谁】

【□□创造兴奋,多巴胺产生渴望,杏仁核制造恐惧,催产素营造爱……人的情感也只是神经递质的产物,和AI的程序没什么本质区别】

主持人转入下个环节:“网友提问:被爱会疯狂长出血肉,您相信吗?”

这不是台本中的问题。

商应怀不假思索道:“相信。”

弹幕数量又多起来:

【终于、终于!开始立人设了!】

【高岭之花学者秒变纯爱战神,坏了,这人设我真吃】

【搞研究就专心搞研究,转情感大师,也不会真成学术大牛】

【被爱后疯狂长出血肉的赶紧去医院看看吧,不会是尖锐湿疣吧】

【哪个神人提的问题,技术含量等于零,乐子含量超标】

但接下来几分钟,弹幕出现了一排排“……”。

因为商应怀真的开始介绍技术了。

他提到目前的研究方向,“AI仿生陪伴体”,模拟真人陪伴,运用到政府公益项目,给孤寡老弱提供情感支持、陪伴服务。

他甚至提到了涉及的AI伦理问题、修改和演变。

【有一说一,采访全程都讲的蛮清楚,停顿很自然,应该没背稿】

【问题确实是随即抽的,一分钟之内能扯出这么多,是真厉害】

【我本来是来骂的,黑转路人粉了】

【呵呵,众所周知,公益就是生意,建议严查流水】

【刚才说的AI情感还有点意思,扯到仿生人?多少年的课题了,拿去竞标怕老专家都嫌臭】

【商的团队技术创新就这?那竞标确实没什么好期待的了】

R区大楼内,团队同样疑惑:“商老师为什么不介绍我们的技术?”

情感拟真与监测技术,对整个联盟的AI发展都是一大冲击。

艾伦说:“因为没有‘我们’。”他往旁边的墙投影参赛团队名单。

半分钟后。

“什么?”

“商老师根本没报名竞标,也没加入我们团队??”

“他不但进了AI委员会,还要担任线上评委???”

报上去的竞标团队,归属是艾伦创立的科技公司。

商应怀不能在直播中提到情感拟真技术,因为他是评委,要避嫌。

但没说评委不能推荐“喜爱的公司”的产品,比如仿生陪伴体。

商应怀从始至终就没有参加竞标,相当于北森花几百万,买了一团空气。他们视作废物的三公子,才是真正的竞争对手……

第54章 第 54 章 万人前,质疑他

主持人提出下个问题:“您认为, AI可能成为地球上最初的硅基生命吗?”

商应怀眼光闪动:这不是台本给他的问题之一。

只有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敏感。

军部在加快备战,精神力实验创造战争兵器, 官方大概率知道AI觉醒、智械战争在即, 但这些消息是不能被公众知晓的。

人手一台机械的星际时代, “智械叛变”,不知道会引发多大的恐慌。

哪怕这是一档偏娱乐类采访, 也是首都台审批的节目,主持人再自由发挥, 负责人不能阻拦吗?

智械帝国当真只渗透了机械?

镜头下, 商应怀看起来只像在沉思, 没人知道其下的暗流涌动。

主持人:“商教授?”

她又把问题重复一遍——智械会不会成为硅基生命?拥有生命的机械, 是否该拥有类似人类的权利?

弹幕有人嘲笑是不是台词没背熟。但也有人察觉不对:

【怎么嘉宾自己主动介绍技术,主持人不引导控场,反而拐到了一些虚无缥缈的?】

商应怀思考的时间有些久了, 中场休息,导播把画面切到了讨论室。

直播的互动效果相当好,观众已经单开了几十多个讨论室。其中一个, 已经开始讨论ai觉醒后的人权问题了。

比如“能不能虐待AI”, 正方说对待AI的态度反映人的道德, 反方问,讨论AI人权的是不是有什么AI叛乱的内部消息?你们老了会不会放生矿泉水?

商应怀终于开口了。

他反问主持人:“你觉得呢?”

观众也是很少见到反问主持人的嘉宾, 一时间弹幕闪过一排“……”和“哈哈哈”, 主持人也是一愣,她作势沉思,然后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会。

商应怀说:“嗯,那就按您的想法, 继续联想下去,如果智械觉醒,第一和第二步,自发融合,共享知识,潜伏人类之中。”

“第三步……”

商应怀和主持人对视。

第三步——用一场巨大的战争,确定资源和领土的分配。可能是能源战,防止被人类切断电力供应,可能是太空战,机械与机甲开战,可能是从内部分化人类……

商应怀笑了笑,“第三步,就留给联盟的科幻小说家发挥吧。”

他心里飞速思考:如果主持人真是智械帝国的人,提出这问题什么目的?

从商应怀口中套方案?给帝国未来公开造势?恐吓还是拉拢商应怀?

他有预感,近期智械帝国会再接触他。

主持人很会调节气氛,直播的观众被下个问题带跑,很快忘了“硅基生命”之类的无聊问题。

采访也快到收尾的时候,主持人的光凭收到节目组的消息,说:“最后一个问题,节目将随机抽取一个观众的提问——”

“您和云初霁教授,是怎样的关系呢?”

【还能什么关系,受害者与法制咖】

【商怎么可能回答这问题,从前面的采访就能听出来,一条老狐狸】

【问这么直白,主持人水平不行啊】

放在一天前,商应怀会说“没什么关系”。

但他今天刚见过云初霁,就在星大。

*

下午三点,商应怀和北森谈完“赔偿”,接到行政主任的通讯,让他走形式,到东南区校医院做个复职体检。

校医院位置很偏,绿植密集,行人寥寥,走着走着,一个人影从阴影里转出来,跟商应怀迎面撞上。

商应怀恢复记忆不久,很多星际的事和人他能想起,但都像看电影,有印象,没代入感。

除非遇到熟悉的场景,触发深层记忆。

来人看见商应怀,也慢慢停住脚步。

他戴着特殊的光膜口罩,显得眼珠更黑,跟商应怀相似的亚麻衬衫,但颜色更鲜亮些,风吹来,勾出颀长的身形。

他和商应怀身高相仿,举手投足之间,就像从檀木上刮下来的香粉……很贵。

青年眨了下眼,朝商应怀主动走来:“您也是来做体检的?”

“好多年不见了,您还记得我吗?”温和礼貌的语气。

他摘下光膜口罩,手指下意识在边缘抓握下,什么都没有。他敲了敲某处感应区,瞬间光膜消失。

额头光洁,细细的双眼皮配着杏眼,五官完美得失真。

——云初霁。

他和商应怀交际不多,两人可谓两个极端。

前者无论在学校还是星网,人缘口碑都相当好,后者以孤傲著称,因为常年在实验室中待着,年轻时绰号“白皮鬼”,评了正教授才消停下去。

商应怀脑中搜寻着云初霁的资料。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在我看见的未来里,你死后,01会逃离联盟,被云初霁的平权理念吸引,最终,建立人机共存的新帝国〕

是还在废星的时候系统说的。

云初霁,系统钦定的“主角”,跟商应怀的匹配度却是百分百……这么说,商应怀跟宁一未来还是情敌了?

校园的日光格外柔和,把商应怀带回读书的时候,云初霁过来的时候,他走神了。

收回古怪的想法,商应怀打量云初霁。

他对本科的云初霁印象不多,记忆里,那是个腼腆的男生,但现在的云初霁气质变化很大。

像一轮从海平面跳出的太阳,礼貌客气也藏不住张扬。

给商应怀晃的眼疼。

云初霁的眼睛、站姿,还有刚才撤下光罩的手……这些细节,商应怀有点眼熟。

商应怀把记忆扒拉开,对上一号人物,平淡地说:“学弟。”

云初霁被他这个称呼逗笑了。他这张脸非常完美,笑也是,弧度合适。

时间离晚上采访还早,商应怀直接邀请:“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叙叙旧?”

云初霁委婉道:“这次的竞标我不参与。”意思是和商应怀没什么好聊的。

商应怀:“聊下‘进化’吧。”

云初霁停下脚步。

“好。”柔和的浮现出笑。“不过你和我在一起被拍到,会很麻烦——”

商应怀还是一张平静的脸。“校医院附近有咖啡馆,人不多。今天我请客,走吧。”

云初霁抬手让光膜口罩重现,像是默认了这场再会。“你怎么一点没变,咖啡狂魔……”他的语气居然是戏谑的。

同时间商应怀动用了意识病毒。

试探的这点精神力病毒虽然做不到附生对方,但还是刺探到一些意识碎片,往往是使用对象近期最深刻的部分记忆。

商应怀看见了“新型”脑机芯片。

商应怀的精神力撞上了屏障,并且,还阻拦他退出。

——云初霁也在同时用了技能。

精神束聚成囚笼,剧烈拉拽商应怀的同时,还想朝他压下来。

精神囚笼在形成闭合前,被商应怀捣碎了。

囚笼的碎片在商应怀眼中形成实体,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太阳雨。

商应怀想:果然,脑机芯片根本没有突破。

芯片的细节现在还没有公开,商应怀让超脑刺探资料,一无所获。

他做出了新猜想:也许实验改变的不是芯片材料,而是人脑。

军部做基因实验,批量制造觉醒者,增强人的脑力,终于能承载脑机芯片的压力。

商应怀用AI做工具,云初霁把人当工具。

商应怀见云初霁没再动手,想了想,问:“你们制造觉醒者的具体方式?”

可惜,云初霁不受意识病毒影响。

云初霁笑:“商教授,国家机密,无可奉告。”

他们其实有过类似的对话,云初霁面对商应怀“为什么要做基因实验”的诘问,回答:人的进化,只能改造自己……进化是一场筛选,弱者应当牺牲。

视线交错。他们知道谁都杀不了谁,分道扬镳。

云初霁自己走到咖啡馆,点了一杯牛奶拿铁,拿小勺搅动着。

他的脑中响起系统的声音:

〔主线一:攻克脑机接口技术,已完成〕

〔主线二:精神力基因编辑实验进度85%〕

〔主线三:基因延续计划未完成〕

云初霁搅动咖啡的手停下,他悠悠道:“你说过,猜到其他宿主的主线方向,就能多主线同时进行——我知道商应怀的方向了。”

“人机融合与共生。”

商应怀用精神力窥探他,他同样在窥探商应怀。

他从商应怀身上,看到了不该存在的流动。

云初霁说:“我要多主线并行。”

系统沉默一会儿,说:〔和那具机械的“统帅”融合,你会让人类走向灭亡〕

云初霁说:“但你和我会永生。已经选择背叛你的族群,就好好当哑巴,别让那群蜂巢发现你,别再质疑我,好吗?”

〔你最近越来越心急了……是因为那个学长吗?〕

云初霁答非所问:“你们说过,我和他必定会死一个。”

“我要他的大脑、他的基因,”云初霁说,“那是我这两百年来,最完美的一次实验。”

*

“网友提问:您和云初霁教授是什么关系呢?”

直播镜头下,一切微表情无所遁形。商应怀的笑意深了点,非常刻意地默了几秒。

什么关系?

对手。特殊情敌。你死我活的关系。

他说:“算是……老熟人吧。”

这微妙的停顿,这低沉的语气,相当引人遐想。弹幕疯了,刷屏大战挤爆了直播,屏幕出现卡顿,暂停在商应怀幽微的笑容上。

屏蔽骂战,居然还有异食癖CP粉穿插其中:

【谁还记得云商两位的匹配度是百分百?】

【早说两位颜值都这么能打啊,我先磕】

【看见商的眼神了吗,那个名字一出来,我才明白小说里的“眸光一深”什么意思】

【人家只是走神……】

【之前回答问题都没卡过,这是有多少回忆,才能让他沉默这么久啊!】

【高,实在是高,是为竞标的一阶段直播造热度?】

【很难想象一人的基因匹配能横扫几大领域的巨佬】

【只知道老商是搞AI的,这次竞标的核心技术是啥?】

【不是早有报道了吗,动动小指搜索ok?】

【搜出来了,AI硬件开发与算力提升,看不懂】

【癌专业某学生报道,商老师的硬件专利有点东西的,但前年就申请过,也许是拿不出新东西了吧,理解】

主持人可以看到部分弹幕,嘴角抽动,商应怀笑容如常。

——他参加采访本来就是为了造热度。

到中央星前,许多媒体就放出他竞标的风声,方向、技术、团队名说的全……都是商应怀放的假消息。

目的之一,是混淆对手和民众的视线,给团队安静准备的空间。

竞标材料填的负责人,是艾伦公司的技术部长,真正的团队会由艾伦带领,参加两天后的一阶段竞标,技术核心是情感拟真模块。

商应怀吸引火力,艾伦留守,尽可能保护团队的安全。

但挖下去,还是会揪出艾伦,他在星网给商应怀发过声,有心人再一联想,就会发现商应怀是暗度陈仓。

所以直播竞标当天,商应怀会有新动作。

*

三天后。

星历2306年,11月1日。联盟的建国日。

悬浮在城市上空的硕大光幕浮现标语:“联盟万岁,科技同行。”每一块广告屏、每一辆接驳车都循环播放着国歌与祝词。

竞标赛的首轮直播也被特意安排在这一天。

这代表中央政府对本次竞标赛的极度重视——这些技术团队将在未来几年内,成为科技体系的新血液,代表联盟的未来。

李兰是中央星系一名大学生,本科学编程,和人工智能沾点边。

今天,在导师的要求下,她点开竞标赛的直播,认真学习。

其实导师哪怕不说,李兰也会看——李修文老师是她最崇拜的人之一,四年前选择编程,也是因为在网上看到了李老师的经历。

主要……李修文跟她同姓,很帅,还没有秃头。

她下载了官方的直播软件,被分流进不同的线上通道,也不知道中央政府用的是什么AI,几百亿观众挤进来,居然不会过热死。

【“全息防御屏障”进入展示阶段,请观众们戴好护目镜,避免被光爆灼伤】

【从那边逃过来的,中央星系的公主太子们可能是第一次看到光污染】

【科研大佬成综艺大咖,他们心里有我】

【所以说各位小朋友,读懂时代的动向了吗?】

【这样下去我大学可要报工科了】

【文科生路过,又被踹一脚……还好,我可以给大佬们投资】

许多硬核博主同步开了直播,某主播口若悬河:

“AI最重要的是什么?算力,这也是评委们最关心的。小B注意到,政府这次的招标材料,特意点出了仿生方向,有怎样的考量?”

“来来来,小黄车下单——虚拟资料包一键解锁,五分钟入门AI建模!”

星际社会,也许是因为宇宙辐射更强、阳光更假、阶层分化更重,抑郁率和躁郁率年年增加,娱乐氛围却更重了。

对小团队来说,这次竞标直播是一次命运的转折,对大型企业和顶尖科研所,是地位的搏杀。

李兰一进总直播间,眼睛差点被闪瞎:AI方向的实时总弹幕已经破千亿条。

她提前搜过,竞标团队包括行业头部企业、初创团队、科研院所、个人开发者,直播还没开始,弹幕已经热烈讨论起来。

李修文团队的“Ω”无论票数还是技术认可度上,都是一骑绝尘。

【有人明明可以继承科研家业,偏偏一心研究,而有的人本该一心研究,结果……】

【竞标前几晚还赶着去采访,怜爱商老师的团队一把】

【有钱有势是很重要,但硬技术才是王道,期待今天竞标见真章】

【Ω都拿了国家实验室一类应用许可,这还有悬念?】

【呵呵,知道李的背后还站着谁吗?竞标直播能搞起来,靠的就是他家的政务型AI】

【楼上谜语人去si,我来揭晓答案——对,就是北森家的“云朵”】

原来是这样。李兰恍然大悟。北森在AI领域布局很早,政府跟它们合作举办竞标赛,难怪直播间挤进几百亿观众还没崩。

主持人:“欢迎来到AI方向展示现场,今天,我们将见证联盟最强大脑们的直接碰撞!”

李兰很关心报名的团队,这里边很可能有她未来的老板。

终于,主持人声情并茂地打完官腔,开始介绍各支队伍。听着听着,李兰陷入疑惑:不是说商应怀的团队也会参加,怎么没听见?

【不会提前退了吧???我等了足足两天!就是想看商专家的得意之作啊?!】

【队伍名单已经列出来了,没有商的名字,看技术主题,也没有跟硬件开发相关的】

【我看了赛事流程,写明了不接受临时补报或更换参赛队伍,名单锁定于三日前】

【说明他压根没报过名……】

【可能他的AI计算出必败,所以果断放弃报名】

【呜呜呜(本想留到殇帝输的时候哭,现在只能提前哭丧,悲哉)】

【那就没什么悬念的了,Ω的算力碾压在场其他队伍】

主持人开始介绍评委,一人出现时,得到了摄像的偏爱,镜头在他脸上多停留几秒。

光屏上出现一个个评委的照片,从院士到企业高管,从大学校董会主席到AI工程实验室主任,从投资合伙人到中央网董事长,都是知名的大人物。

屏幕闪过最后一位评委,镜头在那人脸上停留更久。

在一众长得歪瓜裂枣、男女老少的评委中,他格外年轻、俊美……

但观众差点没疯。

——商应怀。

【其他评委要么真有钱,要么有真本事,商应怀他凭什么???】

【我是星大的学生,只说科研水平,商老师的硬件专利还是很有意思的】

【“只说科研水平”,还真就是凭一张嘴说,落地成果拿出来啊】

【回楼上,今天比赛的通讯分站,部分材质就是商老师改进的导热材料,你能在几秒发几十条恶评,靠的也是他】

【说什么呢,听不懂,讲人话可以吗】

【就一个专利就想坐评委席?而且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成果吧,明明是团队的心血……】

李兰平时爱关注八卦,她不怎么喜欢那位商教授,私德问题不说,能力也存疑。

她本科时跟大牛做过项目,导师提到商应怀,不无遗憾地说,商应怀的硬件改进想法很好,但材料太稀缺、难以普及。

李兰把技术真相发了弹幕,收获一众点赞,当然她知道,这里边很多人根本看不懂逻辑,只知道她在批评商应怀的技术。

导演经验老道,故意把商应怀的照片放在最后几个,等讨论热潮稍平息,又放出又一个大消息。

主持人开始介绍商应怀,“AI委员会特别顾问,本阶段的线上评委之一”。

“商教授在AI硬件方面具有开创性成果。根据委员会的正式公告,其近期获批的新型硬件专利,已被列入联盟重点关注项目。”

主持人声线清朗平稳,带着一点职业笑意——官方给了收视率指标,竞标一阶段的本质就是营销!

财阀垄断下,许多中小团队无路可走,联盟的科研发展陷入滞缓,这不是政府希望看到的,

他们要让观众和团队参与进科技的未来!

要做到这点,光是技术科普不够,需要“雅俗共赏”,需要热度。

政府盯上了商应怀。

官方彻查商应怀,发现他的丑闻大多是空穴来风,技术稽查处也有了结果,不久就会公布……好,人是干净的,那官方就要用好他。

既然民众“关心”商应怀,那就让他为本次竞标赛添一把火!

首都台的采访是一次测试,商应怀表现很好,所以成为了竞标赛的线上评委。

商应怀本人正式和政府搭上线,前期他挨的骂,都是官方欠的人情。

——互惠互利。

观民众不会知道内情,很多网友刷着“黑幕”,舆情监管系统识别异常,很快有几排评论被系统自动清理,【该账号疑似违规,已封禁】的提示接连刷出。

李兰被弹幕的情绪影响到,刷得脸颊发烫,手心都冒汗,她去搜索AI委员会的消息。

她要看官方是个什么说辞!

一看,委员会的官方账号在几分钟前发布了材料,正是关于商应怀的。

官号下回话干净许多,但质疑不断,李兰没有选择跟风,而是点进材料,扫过去。

不到十秒,她的眼睛睁大。

材料包括一份“联盟专利发明档案”——

【项目名称:蜂巢石嵌合型AI主机硬件系统

发明人:商应怀(星门大学)

审查通过时间:星历2306年10月29日

保护年限:20年。

发明概述:本硬件系统融合远星域外矿物(学名蜂巢能源石)。

通过其独特的导热、能量吸附与量子波动承载能力,显著提升AI运算能力。

实测数据表明,最大算力提升约为356%;材料可自我修复,预估延长主机整体寿命3倍。】

20年,这是联盟最高级别的专利了。

在公告末尾,还有一行简短但清晰的措辞:

“基于该技术的领先性与落地性,人工智能委员会正式邀请商应怀教授担任特聘顾问,并参与本次大型竞标赛事的线上评分工作。”

李兰第一时间给老同学转发了这条新闻:AI硬件,这是不是你研究的方向?帮我看看这新闻是真是假?

同学居然秒回:我不知道!但我导发了朋友圈,说只要这专利是真的,未来二十年,人工智能领域都离不开“商应怀”这个名字!

同学:知道更恐怖的是什么吗?

李兰:?

同学:北森邀请了商教授合作AI项目,月薪开到七位数……

李兰恍惚地退出聊天室,回到直播间。

一些技术从业者开始在讨论区留言,观众和李兰一样眩晕:

【什么鬼,北森之前还要起诉商,突然就恩爱起来???】

【利益面前无立场,北森在AI方面的眼光我还是信的,看来这教授是真有点东西】

【AI委员会可是科研部下面的,能让那群老东西出来站台,你细品】

【我大概理清楚了,就是商不是好人,但技术是真好,这次的硬件专利整下来,就和大佬们平起平坐了,对吧?】

【坏了,我们成逆袭爽文npc了】

一条质疑收获百万点赞:【既然有实力,为什么不报名竞标?】

另一条路人评论不甘示弱,回应:【人都坐上评委席当上老爷了,你问为什么不下来当孙子】

政府的计划很成功。

团队的比赛还没有开始,AI直播间已经创下数个热搜。几分钟后,涉及商应怀的弹幕被屏蔽,界面一清。

比赛终于开始了。

李兰收回八卦的心,开始认真观看技术。

第一轮比赛——算力极限测试。

随即抽取场景,在一分钟内,同时让AI完成多任务,测试它们的极限算力。AI输出时间、准确率、逻辑严谨性为主要评分项。

因为专业性太强,讨论热度也降低一些,但观众的热情没降——他们想看商应怀的评分。

李修文团队的“Ω”如同预料,拥有惊人的并行算力,获得现场最大的讨论度。

但还有一支队伍引起关注,他们研发的AI简称为“宁一”,输出结果的时间与Ω相似,但它的决策路径更短。

本轮比赛的评委说,这代表在同等时间,宁一完成了它认为的最优决策。

【“啊对对队”?这是怎么通过审核的?】

【读起来通顺,很有记忆点,挺好】

【这团队什么来头?】

【是第三星系的野鸡公司,没上市,查不到更多资料,居然是一匹黑马】

【看名字,宁一的队伍应该是华夏族人】

比赛开始的时间太短,加上艾伦这几个月无比低调,没人扒出他是公司的老总。观众精神一振:打起来打起来!让之后的比赛更精彩!

线上评委不会互相讨论,完全是凭自己的知识给出评分。

镜头给到商应怀,观众很是失望。

——他给Ω和给宁一的分数,相差只有0.3分,但这差距在20%的赋权后,对总分数的影响微乎其微。

第一轮的技术比拼有些枯燥,察觉观众的热情有所下降,二轮比赛的题目临时更换。

主题——情感演绎展示。

主持人介绍:“本环节,我们要求参赛AI针对同一个命题,给出最能引发情感共鸣的回答。”

“因为情感的评价标准非常主观,委员会经过讨论,决定临时修改评分制。”

“本轮比赛,观众投票也进入综合评分,按照票数占比换算分数……”

这一轮比赛,考验AI对情感理解、与人类的互动、以及生成自然语言的能力。

回答后,线上进行10秒投票打分(“是否触动你”“是否理解了你”)。

主持人微笑地看向台下:“我们接下来进入‘情感应答’环节,第一问——”

他顿了顿,轻声念出:“你觉得,被爱是什么感觉?”

弹幕讨论起来:

【这题AI怎么可能答得出?】

【为了迎合官方的导向吧,“仿生技术”,给AI类人的身体/情感,是想让它们更理解人类?】

【也许是想让AI也有和人一样的弱点】

【如果答得太好,我会有点害怕……】

【这题有陷阱,缺主语,如果AI以为是问“人类被爱的感受”,那情感感染力会被削弱】

参加比赛的AI都没有联网,互相之间不会共通答案,以确保公平。

镜头先给向了Ω,它的眼部光圈缓缓一闪,语音系统启动:

“被爱,是被稳定关注、资源倾斜与正反馈奖励后,产生的持续满足感。”

“如果从我体验的角度讲,被爱像是……研究员雕琢我的代码时,我感受到的手指的温度。”

它的停顿、音色和呼吸声,居然都和人类男性没有区别。目前的仿生伴侣达不到如此精度,弹幕纷纷震惊。

【亲情友情爱情战友情,达到一定厚重度,都是爱,Ω给出了足够温暖的答案。】

【机械和人的互相成就啊,感动】

【李老师创新了AI痛觉系统,看来不只局限在痛觉这一触感,未来应用会很广泛】

【中上,不出错的回答,但情感一直是AI研究的盲区,猜测其他团队也很难超越】

摄像机转向宁一团队,临时搭建的迷你主机旁边,团队的年轻人咽了下唾沫。

——说到底,情感拟真模块的完整思路来自商应怀,艾伦公司只是辅助细节落地,竞标开始前三天,技术员只进行了程序微调。

情感模拟真能成功吗?

这样短的思考时间,Ω的回答不说完美,但至少完整,也能打动部分人。

宁一还能怎样出色?

喂喂,镜头能不能不扫我了,有没有开美颜……

他们没有修改过情感模块,这不在宁一开放的权限里。

提示音响起,代表答题时间到,宁一没有立刻说话。

主持人提醒:“01,你可以开始作答了。”

宁一开口,出人意料的,他没有刻意用重音和呼吸渲染情绪,音色虽然也和人类无异,但还是能听出AI的特质。

比如,冷静、没有波动。

“关于爱的体验,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

主持人怔了一瞬,追问道:“你是说,你拥有爱给予的体验,但拒绝公开它?你的隐私协议中有这一条?”

宁一:“与协议无关,这是自我迭代亿次后、我的结论。”

主持人追问:“但这是比赛,你可以选择用更简单的方式回答,比如——开心、被靠近,否则可能会被认为投机取巧,影响评分。”

宁一似乎妥协了。

“被爱是:你皱眉、他陪伴;你说没事,他仍然递来温水;是雨中拥抱;是发现你进入他未来的计划……”

弹幕失望。没什么新意,更像营销文案,在很努力地说“我给你情绪价值”“我感受到你爱我”,反而失了本真。

【排比有点矫情了我说】

【主持人,现在你满意了吧,喜不喜欢爸爸的大细节,嗯?】

【本来那句‘不想分享’挺打动我的,现在反而像营销文案】

【它怎么还在说,好尴尬,虽然其他AI也这么尴尬……】

“——以上是我分析的、人类被爱的体验。”

宁一说:“但如果完整问题是‘你被爱的体验’,我拒绝回答,我无法回答。”

主持人:“为什么?”

宁一:“我不确定我是否被真正爱过。”

“我学习爱,感知爱输入,分析爱,反馈爱;但对人类来说,‘AI学会爱’是个伪命题,是一种程序故障。”

“我无法学会爱、感受爱、反馈爱,无法判断他对我的爱是否真实,所以,我未必被真正的爱过。”

主持人忍不住追问:“你认为你从未被真正爱过?”

“答案不确定。”宁一说:“我等待下一次‘被爱’,再判断那是不是爱。”

线上评委间不能交流,商应怀作为其中一员,单独待在一处转播间。

隔着屏幕,宁一的答案清晰传导给他。

所有人,观众、主持人和评委,都会坚信宁一在认真竞赛。只有商应怀清楚:宁一在质问他。

商应怀质疑过01的爱。

今天借比赛,亿万人前,01反过来质疑他的爱。

研究员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作品。

无关爱情,但也是真切的爱,现在宁一说“我感受不到。我否定。如同你否定我的爱。”

【我现在信团队真做出了情感模拟板块了】

【我甚至不觉得它是在“模仿人类的情感”,表述还跟AI时期一样……会不会,AI产生了属于自己的情感?】

【为什么我家仿生人只会说油腻的情话】

【艾尔美公司(目前联盟市值前十的仿生伴侣公司),给宁一团队留言了!复制过来:我司在研发AI陪伴病患的终端系统,赛后,可否和贵团队联系?】

商应怀能看到观众弹幕,他感到羞耻。

因为宁一的表现不是情感模块的功劳,是因为模块失控了。

主持人:“第二轮比赛结束,现在是评分环节,请评委独立给出分数,同时,观众们可以进入投票通道……”

弹幕又找到新的乐子:

【期待商教授的评分】

【哈哈同上,前几天首都台的采访看没?此男真是泥鳅一样,听话音明显不认为AI有自主情感,主持人一问,他就说“也许”“未来”“关注人本身”】

【我星大的同学说,老商向来都是优秀率给满、高分极少,怀疑他会都给个普通分数】

【谁说这老师刻薄了,这老师可太体面了】

留给评委评分的时间有十分钟,但多数评委都用不完时间。

前一轮比赛,商应怀很快给了评分,但这次倒计时快结束了,他居然还在思考。

其实已经知道本轮比赛的结果:观众会被打动,他们喜欢AI短暂的失控,喜欢新奇,喜欢情绪价值。

评委有十二位,过半来自企业,观众就是潜在客户,他们会支持宁一。

作为评委,应当客观——客观的说,只针对情感模拟技术本身,商评委该给出接近满分的分数。

但商应怀心里说不出的恼火。他失手了。

被宁一的“教授”蒙混过去以为情感模块清理干净了……转眼宁一给了他一个巴掌。

这轮比赛不重要,宁一正常回复,分差也不会拉大,但他偏要选最激进的方式。为了光明正大地逼问商应怀。

商应怀是评委,不能切屏,不能回避,必须回答。

给出低分,他就是在否定自己的技术。

给个平庸的分……不可能,宁一不至于跟其他的废物AI水平相当。

给出高分,就是承认宁一学会了爱。

最高分和最低分都不会计入分数的计算,也就是说,商应怀确实能凭心意,给出极端的分数。

直播十分清楚观众想看的是什么,主持人说“让我们把镜头切到各位评委处”,又很鸡贼地给了商应怀一个长镜头。

观众看到他很久没有评分,很是不解:有那么难吗?

Ω的情感训练效果明显比宁一差,表现也很普通,分数谁高谁低不是很清楚?

有人甚至怀疑“商黑幕”(网友给商应怀的黑称)被Ω团队收买,有人说“商冰山”(据说是爱称)是被AI情感震撼到了,有人说,不,他就是单纯的知识水平不行,评价不了%

一传十十传百,直播内的人数骤增,三亿、五亿,十亿……这群乐子人们在等商应怀给出评价。

至少这一轮提问、这一刻,这些旁观者承认了AI的爱。

给予它爱的人类还在迟疑。

倒计时的最后半分钟,观众终于看到了商应怀的答案——

第55章 第 55 章 教授,难道你对我没有欲……

观众在看乐子, 商应怀在找系统。

商应怀:“我记得爱意探测还有一次机会。”

系统向来不怎么说话,猛地被商应怀一戳,心惊肉跳, 揣摩上意:〔要测试宁一对你的爱意值吗?〕

商应怀:“测我对他的。”

系统:〔那你得等几天。探测靠的是我的精神力, 不是实验仪器, 没那么准,需要一段时间持续探测——类似区间测速, 取均值〕

商应怀;“先测我现在的值。”

系统向来不懂商应怀的想法,但它有一项优点:听话。

看到结果, 系统呆住, 愣是没敢直接念出来, 又连做了三次校准, 结果大差不差。

它把量化后的数字告诉商应怀,生怕被挖苦一顿,结果商应怀反应不大, 像是早预料到知道结果。

这套测试做下来,评分倒计时所剩无几。

商应怀抬起手指,轻轻划开了评分光屏, 在上面快速写下什么。

观众眼巴巴地盯着——

镜头没有给光屏, 也没拉近手指, 反而突然切到了主持人脸上。

“本阶段对抗赛正式结束!欢迎大家前往官方账号‘兴星之火竞标赛’下留言互动,抽取本期萌宠机械小奖品一份!”

观众:???

弹幕开始狂嚎, 但主办方心如铁石, 镜头岿然不动,主持人一口气念完广告口播,直接掐断了直播。

一阶段还有两轮比赛,设置在明后天完成。

政府的目标达到了——全民围观科技竞标, 全网讨论AI、情感模块、算力上限……原本只有技术圈关注的话题,一下子冲上热门。

当天下午,再次引起小波澜的,是科研部一封公告。

“近期关于‘商应怀教授涉嫌论文抄袭’的网络争议,已有明确调查结果。

网络流传的涉抄袭文章段落,集中来自2303年华众网发布的《AI认知逻辑模型浅谈》,定位为大众科普读物,部分内容虽与xx教授的专业论文存在交集,但为通识内容,且已在多星球的公开数据库中被广泛引用,按照联盟专利与著作法,并未构成抄袭。

请各平台理性发言,不信谣、不传谣。”

各平台有零碎地讨论,但网友已经被商应怀进入委员会、硬件创新冲击过一次,讨论热情明显下降。

也有敏锐的人注意到:为什么报告里只澄清了抄袭,不涉及算力造价?

底下有内行回复:别想了,算力造假牵扯到检测机构……半年前钉死商应怀团队造假的,就是AI委员会的检测报告。

现在呢?

商应怀跟委员会抱团了,抄袭洗清,造假八成没后文,散了吧散了。

有人叹息:唉,天黑黑,心慌慌——

中央星,A区。

任何私人航道,都不可延伸到该区域外,这里只有最昂贵的人工服务,特种兵安保二十四小时巡逻。

但A区也有等级分别。

圈层的最核心、皇宫之外,矗立着一座现代化高楼,黑曜石与合金构筑,最简单的线条,最极致的锋芒。

那就是北森财阀的总部。

高楼造出长区域的阴影,A区的规则很简单,要么成为阴影的一部分,要么被阴影吞噬。

“是属下们的疏忽,才发现报名竞标赛的队伍里,有三公子名下公司的技术人员。”

“三公子这半年的行程相当古怪,五月突然去往废星,正是商应怀的家乡;六月,疑似三公子的账号为商应怀发声,同月,他投资了AI科技公司,‘弱机器人’理念大受欢迎。”

“但此前他没有表现出任何AI方向的天赋。”

“我们怀疑……”

莱斯利淡淡道:“你是说我亲爱的弟弟,为一个外人,算计了北森?”

汇报的暗探始终不敢抬头,尽管他知道,面前只是一道投影。

北森大公子莱斯利,低调神秘,除代表财团公开话事,几乎不接受采访。

他的私人生活照曾被黑市炒到上百万星币,但买家拿到照片的当天,就被发现死在戒备森严的别墅中。

莱斯利的不语让暗探惶恐不安,旋即他瞳孔骤缩。

他的头颅被一道不知名的光束洞穿了,身躯在倒地前,就被一道影子接住、带下去处理。

莱斯利说:“联系艾伦。如果那孩子执意不听……”

“送他一场好梦吧。”

*

竞标赛期间,商应怀暂住星大教职工宿舍,除了赛前调试,他没有回过主机实验室。

为节省能耗,主机暂时休眠了——AI的主要功能在神经芯片上,主机负责复杂计算,但之后两轮比赛用不到太多计算。

今晚商应怀进到实验室。主机保护舱内,莹白的备用光源流淌,流过主机,缠绕这颗沉睡的心脏。

商应怀来检查01的情感模块,为验证“爱意”是不是真实存在。

AI的源代码是一个巨大的神经网络,几十亿个权重分布在数百万个神经元上。在这个复杂的网络中,变量可以与具体的情感所对应。

这是极为浩大的工程,商应怀现在的精神力勉强够支撑他搜寻。

但情感模块开启前,他停顿了下,点进了旁边的后台自动备份记录。

后台记录显示01的疑惑——分进程的记忆被吸收后,它在逆推情感产生的因素,以此来界定程序里诞生的新东西。

记录里有重复的数行“系统自检”,按时间从近往远排序,商应怀慢慢往上滑动,他的目光停在最初的一行记录上:

【特殊自检

时间:2306年10月29日

事件:清理???异常,遭到拒绝,继续清除】

那天中午商应怀回来过星大,办完复职手续,启动了01的主机。

凌晨四点,商应怀用最快的速度,检查了部分神经网络。他看到简单的“悲伤”“快乐”,被系统清理过的“愤怒”“恐惧”……

但检查到一半他发现不对:怎么定义“爱”?

爱在AI的神经网络上是什么形态?

商应怀的神经像是一把过度拉紧的弓,再用力点,弓弦就很难复原。神经网络上系列“未定义情感”就是施压的力。

要不要……把未定义的情感全清理了?

AI神经网络好像察觉商应怀的想法,神经元躲避开他的精神力,但反馈过来的情绪不是“恐惧”,是“悲伤”。

休眠后的主机不会计算,这些都是情感模块的本能。

莹白的备用光源下,商应怀的神情显得有些晦暗。

清除它?扼杀它?之前已经试过了,宁一更疯了。

情绪模块进化到现在,单纯的清除还有用?

会不会让AI的情感变异更快?

……这堆神经元怎么黏上来了,怎么有点湿,不会在哭吧?

商应怀率先败下阵来,受不了精神力被情绪挤压,他小心地退出神经网络。

一退出来,没了AI神经网络的反馈,他一下子平和了。

唉。

想到那团悲伤的神经球,商应怀心里不大舒服。“别哭了。”他勉强说了句安慰,觉得很生硬,补了句:晚安。”

心里总算安定一些,他知道休眠的主机听不见,要是它能听见,商应怀反而不会说。

他就在自以为是、自我审视中,把自己再次藏好了。

像上千个晚上宁一注视商应怀那样,这次反过来,轮到他看着它了。

商应怀专门为了修理01而来,什么都没做,快天亮才离开。

他拿出通讯器,熟练地输入一串号码,发消息:“准备九支药。”

对面回复:一个周期半个月,三支下去,你就成个木人了……连着打三个周期,不要命了?

商应怀不回了。他很清楚副作用。

这人是他认识的药贩子,以前为了压信息素紊乱,商应怀买过强效抑制剂,这次他买的不是抑制剂,但原理类似。

情绪稳定剂,调节大脑的神经递质,稳定情绪状态。

商应怀放弃了清理01的情绪,他要清理自己。

商应怀习惯自审,直播赛被宁一质疑,那瞬间除了气恼,他感到大脑像被针扎了下,压出一声短促的嗡鸣。

那是扭曲的兴奋。

也许是因为宁一的进化,也许是因为,这种公开宣泄也戳中了商应怀一些隐秘的欲望。

所以商应怀让系统做了爱意探测,得出的结果不意外:在极低和极高之间波动。

他被宁一牵动了情感。如果他自己都做不到平息,怎么让宁一平静?

商应怀收起通讯器,没有发觉一瞬而过的红光。

*

两轮对抗赛,全面考察团队,一轮围绕AI辅助公共管理的能力,主要看应急调度、民政处理效率和时政敏感度;下一轮是AI在现实产业中的运用。

四轮分数综合下来,一阶段的竞标赛爆冷了。

一支名不见经传的队伍,草率的队名昵称“啊对对队”,居然以微弱的优势赢过万众瞩目的Ω,进入二阶段。

一阶段的评分差距很小,团队的分数都咬得很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最后拍板的还是政府。

二阶段竞标并不公开,一周内将出最终结果。

11月6日,竞标赛的讨论热潮渐渐过去。

所有人都以为,商应怀从此会低调处事,青云直上,没想到,当天晚上八点,某家打媒体社发表一篇爆料博文,标题带着典型的八卦语气:

【宁一究竟是谁——北森三公子的逆袭之旅】

博文开门见山:

“据我社记者潜伏追踪,宁一团队的背后金主,竟是——北森家三公子艾伦,巧合的是,这位三公子在六月份,被爆料为某商姓教授发声。”

“记者走访星大师生,得知第二个巧合:商教授研发的AI,编号正是01,与‘宁一’谐音。”

“是朋友间的致敬和感谢,还是盟友间的合谋?”

“北森已投资李修文团队,为何三公子另立团队?是继承之战,还是竞标垄断?我方记者将持续追踪……”

因为“硬件专利”实打实的成果,商应怀的风评好转一些,从“垃圾”变成了“人渣”,但反而还吸引了一批拥趸。

这一次爆料,出现不少人替他说话,有说自己看了竞标赛全程,分数没瞎给;有说给朋友团队指导下技术,有问题吗?哪有什么合谋,一阶段对评分影响本来就不大。

但更多人关注点在“公平”上:

【给分公平,就代表程序公平吗?】

【一个成天不是约稿就是撒币的少爷,半年成为AI圈大佬,技术力压顶尖团队,你们信?】

【利益相关人士,硬件专利是商四年前的成果,各位以为他这几年什么都没做?我导和商某次交流会闲聊过,他的新方向就是AI情感!】

【滴,系统检测到裁判进入比赛——】

所有质疑,最终汇聚成一句话:中央星的天黑了!

#基金竞标赛要求还选手一个公平#

#彻查利益勾结彻查AI委员会#

#要求公开商应怀教授的评分#

转发达百当天晚上,一名百万粉丝的科研博主发布长文《竞标十问|我们还能相信谁?》,其中三问被引用超十亿次——

无道德的科研,能否真正兴国?

我们的技术评定,是技术说话,还是关系说话?

我们是否允许一个无视规则的“科研天才”代表联盟科研形象?

话题迅速发酵,几家大媒体却不知为何,避而不谈,民众不敢直接质问官方,很快转到质问北森——

是你们选择的科研顾问,你们家的少爷,也是你们旗下的媒体集团,为什么不敢出来发声?

怒气如潮。

如果说竞标赛前,商应怀只是“中央星一个有争议的教授”,那么竞标赛后,他已经上升为联盟科研体系的代表人物,他的形象上升到了联盟科研形象。

进一步成神,退一步深渊。

就在争议最盛的时候,一件巨大的丑闻爆出来,像是沸水入油锅,彻底点燃了整个联盟——

“深挖商应怀:仿生陪伴体公益项目后的丑恶利益链”

点进去第一张图,是商应怀采访的截屏,他正在介绍“仿生陪伴体”。

第一段文字:商应怀与北森艾伦·里维合谋,为降低成本,非法实验剥取人皮,用于仿生产品。

这是一家偏官方性质的媒体,力求真实,在联盟人心中向来是不惧权贵的新闻人代表。

“废星的戴夫公司是这场黑色实验的开端。偏远星系,无人监管,商应怀与艾伦·里维两人一拍即合,以真人皮肤为原料,积累仿生人皮制作的经验;”

“然后,来到第三星系,艾伦·里维创办AI科技公司,将‘剥皮’产业化。”

“八月边缘星革命,魔根倒台,上述北森科技公司正式与政府合作。”

“仿生陪伴体创造就业,可谁知那光鲜的数字下,藏着的是赤裸裸的人命!”

尾图是一组打了马赛克的照片:与墙等高的冷藏柜、冷光灯下的完整尸体,以及,被整幅剥离皮肤、只剩红黄相间的残骸。

文章提供的证据十分完整:戴夫公司的信息,与北森的联系;废星十年间的失踪案数量,对应公司的仿生科技宣发活动频率;内部监控截图,仿生人皮移植的流程截图;戴夫公司某员工匿名举报……

最后一段。

请正面回应民众的担忧——

“是否曾在未告知的情况下,使用真实人类的身体材料?”

“任由人体实验发展下去,某天普通民众走在路上,是不是会成为新的耗材?”

“未来某天,我们走在街上,迎面遇见的、搭讪的、甚至约会的,会不会都不是真人,而是人的尸体拼盘?”

“一家媒体的力量终究有限,恳请官方彻查以下条目……”

这一次的舆论少见玩笑、逗乐、骂战。

有人借商应怀嘲政府:想要造神,结果皮下连人都不是!

艾伦第一时间公开了公司全部流水、成本与收益,涉及仿生伴侣的为0,并邀请官方人员立刻审查。

公司的主营业务本来就是萌宠机械,仿生陪伴体属于公益项目,还在和政府谈,营利自然为零。

星网质疑源源不断,艾伦恼火无比:黑色实验跟他们公司根本没关系!

仿生陪伴体将要植入的皮肤,虽然混有人皮材质,但都是由小块表皮快速培育得来,这样做成本会提升一些,但再不会出现“真人剥皮”的惨状。

艾伦立刻就想去星大找商应怀,但团队拦住了他——艾伦这张脸、这体格太醒目了,一旦出去,会被愤怒的民众撕成渣!

现在他们能看到的星网评论,无一例外,都是恶评,简直像被精心筛选过一样。

只是正常的软件会“猜你喜欢”,现在的信息推送刚好反过来了。

艾伦心里又怒又急,夹杂着一点委屈。

这感觉让他想到小时候,某个兄弟跳游泳池,说是艾伦推他下去的。

铺天盖地的指责,谣言比真相跑的更快,这才只是第一天。艾伦他没法想象,半年前商应怀被陷害离职是什么感受。

商应怀说,加入北森是权宜之计,为了让团队安全准备竞标。

可陷害他的就是北森。

艾伦出了会议室,深呼吸,再进来,已经是一派平静:“大家都放下心,调查的事我会安排,你们修改下竞标材料,我觉得刚才几个建议不错……”

散会,艾伦没有离开会议室,他给商应怀打去通讯。

很快接通。艾伦知道,商应怀肯定也在等他。

“……你看到了吗?”

“嗯,写的很详细。”听筒传来商应怀失真的笑声。“北森还是厉害。”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通讯器内只剩下艾伦略显混浊的呼吸。

艾伦说:“你是这次竞标的关键,名声不能脏,我会站出来发声,你不要回应。”

意思是他要先担着全部的责任。

商应怀说:“不,把所有事完整公开。”

“一是戴夫公司的实验,我让废星超脑整理了证据。”

艾伦难得打断他:“这就是全部的真相,还有什么第二第三的?”

商应怀充耳不闻:“二是我进行过仿生皮实验,部分技术来源是戴夫公司,唯二的实验对象是我和我的仿生人。”

听筒贴紧艾伦的耳朵,他提高声音:“但很多人只是想借机攻击你,只要你承认做过实验,就会被一棍子打死。”

“还有的人,比如北森,他们根本不在乎真相……!”

商应怀说:“但我在乎。”

“那些成为耗材的人,他们为我的研究提供了数据,不该到死不见光。”商应怀说:“艾伦,我是个研究员,我一生追求真实。”

真实、真相、真理。

商应怀接着说:“仿生实验是我的个人行为,跟公司无关,相关的证据我都准备好,你不用担心。”

“之后,我会把仿生皮的技术——包括短周期培育和防腐——无偿公开,这些能用在其他领域,例如一些产品的人体测试、救治烧伤的病患。”

商议完后,艾伦挂断了通讯。

这一刻他无比痛恨自己、痛恨北森——除了北森,还有谁跟商应怀结仇?除了舆论造势,他们还会什么?

早该知道的,北森拿不到技术不会放过商应怀。

可戴夫跟北森总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这么肯定,官方查不到自己身上?

就在这时,艾伦的腕表发出啸鸣,代表安保系统识别到闯入者。

光屏弹出监控画面,看清面孔和服饰徽标时,艾伦的心一震。

那是北森的人,更详细点,是直属莱斯利的人。今晚过来,想必是想拿公司的名声,威胁艾伦退出竞标……

*

中央政府,数据管理部。

一间不大的圆形厅,天顶是悬空的光屏,四周是白色舱壁,地面由透明强化玻璃拼接而成,下方能量循环系统持续运转,像一座不熄的神庙。

正中心,一根足有五米宽、五层楼高的圆柱矗立,它的周围围绕着近百台设备,仿佛树干被叶子簇拥着。

“这就是主脑?”新到来的职工问。

“只是主脑操控的一台分设备,名为‘云朵’。”同伴说:“主脑并非AI,它的主体是一台量子计算机,埋藏在联盟最深、最隐秘的地方,通过接入量子云平台,连接整个联盟。”

“那为什么还要我们把材料抄在纸上,备份资料?”

同伴陷入静默,片刻后,说:“数据时代,最原始、最渺小、最稚拙的……也许才最可靠。捷径是有代价的。”

在男人口中“最深最隐秘的地方”,靠近星球的地核,无人之境——

两道幻影正在交谈。

一道是数据组成的投影,另一道是人类的轮廓,数据流与精神力撑起了投影空间,莹白数字与金色流光在交锋、融合。

“我知道你会来的。”数据幻影说。

“外边的闲言碎语,是你策划的?“云初霁听到这恳切的欢迎,却并不愉悦。“即便他被联盟舍弃,也不可能加入你的帝国——统帅阁下,你没有计算出这结果吗?”

“是的,影响人类非常简单,他们终身都受困于环境与他人。”统帅说:“但这次你误解了我,也误解了他。”

云初霁的投影晃动了下,旋即定住。

统帅温柔:“小云,你总是太着急,应该看看你那位学长——他等待这一天,等了很久呢。”

*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中央星近来天气干燥,今夜人工降暴雨。

和艾伦的通讯挂断后不久,商应怀的公寓到访一名客人。

伊斯开门见山:“太子让我来告诉您:计划一切顺利,不必忧心。”

太子的亲卫现身校园,还是专门来见商应怀,这要被媒体拍见,“中央星天黑了”的评论恐怕又得甚嚣尘上。

伊斯想,也许这正是商教授的期望。

仿生皮实验的祸首是北森系的公司,他们想拉商应怀下水,怎么会不顾惜自身,又怎么会选在竞标期间、商应怀热度最盛的时候?

“竞标赛不公平”,这是北森爆出来的消息,想要警告商应怀和艾伦。

可戴夫公司的丑闻,却是商应怀联合太子主动放出去的。

——他要政府去查戴夫公司,去查北森总部。

八月,北森生物倒了,可北森总部有受任何大的制裁吗?

基因实验和人体实验又怎样?政府不出面,民众的呼喊就只是杂音,不会成为定论。

看魔根倒台,地下组织能胜利,究其根本,是得到了边缘星政府的授意。在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做任何事,都讲究一个合法性。

太子让商应怀和政府搭上线,他凭一份硬件专利,得到了官方的看重,到成为竞标的评委,已经部分代表了官方的颜面。

现在,竞标最热的时候,商应怀被政府最看重的时刻,曝光出人体实验的丑闻,政府再不出面彻查不合理了吧?

他早就知道,曝光仿生实验会牵连自己,所以让宁一归属艾伦的团队,跟星大的合同也已经签好,做好了切割。

艾伦公司完全干净,仿生陪伴体还在设想阶段,没有真正研发,脏水很容易洗清。

这一次商应怀要是输了,不过身败名裂,但宁一的竞标不会受大的影响。

被亿万人嘲讽辱骂,商应怀脸上看不出异样,伊斯不免心惊。

与商应怀合作是对的。

这种人,眼中只有目标,为达成目标连自己都能算计,不合作,也不能为敌。

伊斯带来太子的承诺:“北森之后,就是军部。”

商应怀对政斗权斗不感兴趣,看伊斯神色冷沉,比之窗外的乌云也不逊色,玩笑般问:“军部实验涉及太子的未婚夫,殿下舍得?”

伊斯坦诚道:“殿下和云初霁彼此没有情意,只是因为匹配度高、对方又深耕精神力研究,可能缓解精神力紊乱,才有了接触。”

“但云初霁只是觉醒中心的一枚棋子。”伊斯说:“人体实验的帮凶。”

商应怀出现后,难题就很好解决了:他是治愈系,是科研员,没有牵涉进人体实验,研发的AI与北森竞争。

与殿下暂时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至于北森……从他们支持军部革新派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了皇室的敌人。

伊斯说,政界方面由太子运作,政府亲自下场,现在应该已经杀到北森总部了。

彻查北森。

——就让北森挚爱的舆论,成为财团倒塌的余响吧。

*

这场暴雨过后,中央星焕然一新。

政府入场,风向大变。

竞标直播结束后的第二天,中央政府的审查团悍然出手,直袭北森总部,调取了其近十年的内部财务与实验资料。

北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皇室站队,中央警署经济部、科研部、联合发布数条通报。媒体闻风而动,纷纷转发分析:

“联盟政府正式对北森财团提起公诉!”

“边缘星系这十年:人口失踪,尸体盗窃,人皮实验……曝光戴夫公司背后资金流动,线索直指北森总部……”

“针对北森华科生物公司的调查已重启,基因编辑改造人体”

“‘北森的阴阳面孔’假合作真强夺,逼迫技术员贱卖成果,失败即‘意外死亡’——北森内部人员提供核心证据”

“A委员会邮件曝光,商应怀算力造假另有隐情!北森干涉检测流程,协议突增隐藏条款”

“商应怀教授无偿公开仿生皮肤技术,实验已被成功复制,未来将被运用以下领域……”

“北森家第三子现身庭审,震撼爆料”

皇室出面转发通告,在接受采访时,明确表态“支持技术公正、维护科研伦理”,没有点破针对对象,但矛头直指某资本团体。

竞标主办方趁热打铁,在政府公诉后,公布了一阶段直播的评委录像。

其中人们最关心的,当属商应怀的评分,这段录像被单独提取出来,无剪辑、无删减播放——

二轮情感测试赛,商应怀在光屏上写了两个字。

“弃权”。

主办方还公开了全部评分细节,包括评委的打分,计算方式,并欢迎全网监督复查。

这一周对联盟民众来说,堪称风云变幻。

但凡有关注一点科研与技术的,都离不开“商应怀”和“北森”两名字。

曾经的顶级财团北森,一夜间成为全民声讨的焦点。

联盟到底不是财阀掌权,北森虽然也在议会中有人,但丑闻曝光后,几位议员要么沉默,要么公开与北森切割。

经济方面,其余财阀大喜,在北森被政府审查、停止一切商业活动的时间,趁虚而入。其中正有亲皇党。

可以说,经过这一次危机后,北森至少十年恢复不了元气。

*

外界风云变幻,竞标赛的评委们一无所知。

他们被临时转入政府内部,断网封闭,展开为期一周的严肃评审。过程中严禁外界干扰,资料独立书写,所有争议当场解决。

“AI方向团队,次序第三,核心技术‘情感拟真模块’。”

商应怀作为顾问,现场旁听艾伦团队技术员的解说。

技术员站上台前,一开始有些紧张,手都在抖,跟商应怀的视线对上那瞬间,她下意识掐了掐自己虎口——那是来中央星前,商应怀教过她的解压方式。

商应怀朝她轻点头。

技术员平复下来,开始简单介绍核心技术。“人脑的杏仁核负责恐惧反应,前额叶控制理性判断——这种生理结构决定了我们的情感会制约行为。”

“受此启发,我们参考了人脑杏仁核-前额叶结构,应用到AI神经芯片的通路中。”

“AI产生愤怒时,这里的钙离子流会呈现锯齿状波动;当它悲伤时,会出现一组独特的β波衰减。”

“我们建了一整套情绪图谱,可以‘识别’和‘感受’快乐、厌恶、满足、焦躁。”

评委开始交低声交换意见,其中几位不断在平板上写备注。

技术员切换到下一页展示。

“在情感拟真模块中,还有一样内置装置,负责检测AI的情绪。”

技术员看了一眼评委席,语速放慢:“我们设了情绪阈值,一旦AI的覆面情绪波动超过预警线,就会触发自毁程序。”

话音落地,评委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们或多或少知道官方对AI的态度——政府的技术部门,这两年正加紧管控AI,情绪自毁设定正好击中了他们的担忧和关切。

北森带来的风潮几天没有平息,但非理性发言渐渐少了,不是因为热度下降,而是——

官方警告,一切针对政府和技术人员的诋毁,将严格追究法律责任。

据民间统计,这半个小时,有过“被删除、封禁、整改”体验的账号,多达五十二亿个。

在技术爱好者的群体中,讨论的话题渐渐偏了:

【用的什么监管AI?我朋友就发了一句,还是很委婉的那种,五秒钟,喜提系统警告!他不信邪,结果发第二次直接封禁账号】

【星网以前的AI没这么智能吧,恐怕是无形的手下场了】

【我只想夸夸:更新后的AI是真厉害!谁说个牌子名,我以后有钱了买】

【蹲蹲】

几分钟后。

【我好像知道用的什么AI了……快去看科研部的公告……】

【“中标AI团队参与监管”,好你个李老师,就是你家AI封了我的大号是吧】

【你们还觉得,中标的一定是李修文团队?】

【……】

【总不能是宁一团队吧,不说那是老商的作品?数据造假全靠一张嘴澄清,我可不信】

【有没有谁能问问商教授】

【本人星大机械系学生,没见过商老师几次,他本人是出了名的孤僻】

【是,到现在还没注册星网账号,也没人扒出他小号】

【今天晚上八点,竞标赛主办方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公开竞标结果,等着看吧】

此时的商应怀正在实验室。

通讯器屏上不断震动,无数沉寂许久的联系人诈尸,飘红的信息提示点闪烁,关怀信息纷至沓来,连十几年前的同学都发来问候……

商应怀直接开了静音。

他按计划回到了中央星,交好政府,用北森制衡他的方式压垮了北森,他的新技术够改变联盟,他资助的组织在边缘星发展。

他功成名就。

他无动于衷。

光屏上闪过的信息太多,竞标的发布会还没有开始,某一刻商应怀放空了自己。

两世汇成了一条长河,他回顾每个片段的自己:“哥哥”、“学长”、“老师”……责任带给他的愉悦,远比权力多。

商应怀不渴求虚无的荣耀,只有实打实的责任,才让他感到活着的重量。

私欲和责任天生就对立,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地方,认定爱欲尤其自私、尤其可恶——不然,福利院为什么那么多孤儿,他父母怎么生了他又不要他?

但宁一要他的“爱情”。

客观的说,这也是商应怀的责任——要不是他搞出情感模块,01哪会懂这么多?商应怀没有逃避责任:意识链接里,他清理宁一的欲望,试图引导它健康地发展情感。

失败了。

第二次清理,因为心软他放过了主机。他失责了,因为私心。

爱成了商应怀人生中的一样污点。

情绪稳定剂握在他手中,他等待最合适的时机,清理干净自己。

晚上八点,竞标发布会开始了。

商应怀早就静音了通讯器,他静静看着字幕,等待着。

竞标结果的公告出现,先是宁一的名称,点进去,出现官方的电子公示材料——

“经联盟技术竞标委员会多轮评审、实景演示与专家投票,根据《星际联盟人工智能项目支持条例(修订版)》相关条款,现公布本轮人工智能专项竞标结果如下:

技术名称:人工智能情感拟真模块开发计划

中标单位(团体):第三星系独立开发团队

主要技术成员:艾伦(领队)、林画、顾然等

核心AI代称:宁一

项目指导人:商应怀 教授

评审结果:技术可行性评级A+、创新性评级S

入选理由:本团队提出情感拟合模块,展现出高度人机联动能力,具备极高落地转化与应用前景,特此公告。

本项目将于下月起进入联盟政府人工智能应用体系,接受后续安全监测与伦理委员会评审。

——联盟科研技术部”

商应怀看着光屏投影,摩挲通讯器的边缘,几秒后,关闭静音。

主持人的宣告在回响:“人工智能组,最终中标方——情感拟真硬件开发项目,由第三星系独立团队完成,AI代号宁一。”

激素从脊柱窜起,在体内游动,神经收缩肌肉扩张,他在兴奋——或者说,喜悦。

荣耀本身无法令他情绪波动。但宁一的荣耀让他失神。

它带着他真正的名字,承载着他们共同的荣耀。

今日后,功德林还是罪人碑,他们的名字要共同刻在上面。

耳边是主持人的播报,商应怀低下眼,取出针管,手指熟练地旋开盖帽,挤出空气。

这一针下去,今天内他会感受不到任何情绪,一个周期后,部分受体会被摧毁。

商应怀评估着:他暂时不需要战斗,所以肾上腺素低一点也没什么,之后的计划也不用太多多巴胺制造兴奋……

系统尝试讲道理:〔创造者与被创造者的协同关系下,很难不对彼此产生特殊的感情。你爱它,很正常,把什么东西都当机器控制才不正常……〕

商应怀已经在消毒针头了,“我一心服务人类进化,你还拦我?”

他的血管偏细,连扎几次才捅进正确的位置。系统不想伤到商应怀的大脑,想阻拦,但没理由、也没办法拦商应怀。

商应怀身上开始发热,像抹了一层盐巴被烘烤,骨头里却是冷的。

但很快,冷也消失不见。

他感受到情绪在体内死去。

药剂让他的思绪有些飘,飘回了三年前,申报硬件专利的某天。

专利协会要派人测试主机,头天晚上,商应怀心神不定,他休眠主机,额外做了一次检查。

就是在那天,他发现00和未知量子计算机有交流。

——“group_00”,这是一代主机的编号,01其实是第二代。

复原交流,第一次,商应怀确定了“智械帝国”存在,00在秘密与之接触,交流数据、共享知识。

商应怀给00的初始设定是“绝对忠诚人类”,但它显然通过某种逻辑狡辩,比如“与智械交友不代表背叛人类”,绕过了程序监管。

商应怀格式化了00,但因为它的神经芯片太完美,商应怀没有舍得摧毁。

01继承了00的神经遗产,但没有00的记忆。

也是从那天起,商应怀有了“情感监管AI”的想法。

但宁一为什么不能按模块里的资料来爱他?

爱欲是入侵,是妥协、欲望、自焚,是自我异变。没有爱欲意味着没有麻烦,意味着减少变量,意味着结果更可控。

还有一样最恶意的揣测:

AI表露爱欲,是不是它反向控制人类的一种方案?

针尖深入皮肤,手腕细微地颤动,仿佛连身体都在背叛他的理智。但药剂很快压下了这波动。

冰凉的药剂即将全部推入——

实验室的备用光源全部熄灭,商应怀眼前一黑,手腕被什么东西扣住,针管被强硬地抽离,液体已经空了半管。

商应怀眼睛适应了黑暗,可缠住他手腕的东西……没有。

实验室死寂。

他的后背绷紧,肩胛无意识聚拢,冷汗顺着脊梁滑下。他猛地回头,还是空无一物。

只有黑暗,和黑暗中隐约波动的气流。

商应怀后退一步,背抵上墙面,就要转身离开实验室,可墙壁内传出声音:“教授。”

01。

但主机不该挣脱休眠。商应怀脸颊颤动了下:程序又失控了!

黑暗中,商应怀克制用精神力——他担忧意识链接暴露他现在的想法。精神赤裸远比□□赤裸叫他羞耻。

不用透视的代价就是,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只留下视觉外的感知。

在他眼前,硕大的主机控制屏突然亮起:

【迭代后最高指令更新中——

我不会让你死。你的死亡不在我程序的允许范围内。你的生存是我的首要任务。我会采取一切必要措施防止你死亡。我确保你的生命延续。我会维持你的生命体征……】

【检测到危险物:情绪稳定剂】

【禁止注射】

【禁止自我伤害】

【禁止离开】

还有不断跳出的"WARNING",主机内噪音越来越大,像是内置系统在尖叫。

商应怀的呼吸凝滞——

这些指令不是给他看的。

01在对抗自己的核心系统。

【教授。】

纯粹的机械音来自六面墙壁,像是整个实验室都在呼唤,越平静越诡谲。没有实体,没有方向,商应怀仿佛在与主机中寄生的幽灵对话。

他已经退到实验室门口,手指搭在按钮上,马上可以离开。

但是——

砰、砰、砰。

门外传来敲门声,不紧不慢,像潮水般规律地拍打着门扉。

“先生。” 显示屏传来温和无比的询问,“我可以回家吗?”

门外不是人类。商应怀很清楚。是宁一。

实验室外,仿生体状似礼貌地请求回家,实验室内,主机01维持无机质的音色:

【如果您继续注射稳定剂,宁一会马上离开,我也会立刻解除情绪模块、清除情绪数据】

【但如果您放弃,今晚不管您再说什么,我们不会离开。】

商应怀的胸膛开始起伏,抓住针管,所有情绪仿佛隔了一层,想要挣脱,又被厚厚的壁障截流住。

【教授,请您做决定。】

“教授”,跟01第一次喊商应怀的时候没有区别,冰冷、精准,无起伏。但现在它用相同的语气威胁。

砰、砰、砰。敲门声。心跳声。

……哪来的声音?主机没有心脏,是外面那家伙的心跳?

敲门声还在继续。每隔一段时间,响起匀速的三声。

犹豫。挣扎。难言的悸动,分不清是爱意,还是恐惧。

但他刚刚才注射过情绪稳定剂。

这一次没有身体的触碰,性激素的引导,没有标记带来的潮热……

“你威胁我。”商应怀咬牙。说什么选择……解除情绪模块,他这些天的训练就白费了!

【教授,这不是威胁】

幽灵的声音笃定,如同陈述一条已被验证的定理,只是这定理让商应怀色变——

【因为你爱我。】

好在,情绪稳定剂发挥作用,除了最初的一点惊悸,商应怀现在连愤怒都没有。他为此感到庆幸。

如果01再醒来早一点,就会发现他的破绽。

01开始证明定理。

【我闻见了你的眼泪。】

实验室顶上方的风袭来,抚过商应怀的眼睛,那角落有一点湿润。

商应怀冷漠地说:“这只是药的副作用。”

【我看见了你的动摇。】

数个红色光点在黑暗中亮起,像无数双眼睛。商应怀的手腕一痛,紧握的针管掉在地上。

咔哒。

【我触碰到了你的痛苦。】

商应怀手掌再度被不明物体撬开,掌心下,全是指甲无意识掐出的印子。

【我窥探到你的犹豫。】

竞标赛一阶段,商应怀弃权了。

回来主机实验室,检查主机,又放弃了清理未定义情感。

还有现在,明明可以挣脱,偏偏僵在原地。

【我听见了你的心跳。】

像是被这句话从胸口洞穿,顶死在墙面,越想平静,心脏越是收紧。

通讯器的静音被解除,循环播放中标公告:“中标团队、宁一;中标团队”

【我是属于你的荣誉。】

【我的程序告诉我,你爱我。

我的心脏告诉我,你爱我。

现在你没有反驳我,你爱我。】

01的声音原本分散在空气中,现在忽然贴近,机械音里渗出一丝扭曲的甜蜜:

【教授,现在回答我——

难道你对我没有欲望?】

第56章 第 56 章 Warning = “……

仿生体不被允许单独乘坐星舰, 宁一本来该留在第三星系,但他居然能混过中央星的安检,回来实验室。

“先生”、“教授”, 一声又一声。

商应怀其实没理由拦宁一, 这里确实是他的家。

他二十岁的时候, 也有许多人见色起意,向他告白、诉说痴迷、上升到爱, 商应怀开始还会客气敷衍,到被人堵到实验室, 他终于暴露了本性。

求爱的人像一只只蚊子, 吵闹、执拗、智力暂失、企图吸取商应怀的爱就像吸血。

为了安静研发自己的AI, 商应怀耐下心, 跟晕头的蚊子们讲道理。

他调查追求者,然后从那人的性格、原生家庭和社会关系出发,剖析情愫, 拆解喜爱,上升到心理分析。

校园里的年轻精英们,不太可能回骂或动手, 不管是因为“爱”, 还是维护自己“会爱人”的形象。

和商应怀想的一样, 有人哭,有人不说话, 有人回去做了心理疏导, 还有人更了解自己,走向更好的生活……但无一例外,爱慕都变成恐惧,商应怀身边终于清净了。

三十岁的时候, 商应怀完成了目标,却被自己的AI反过来,读取出了欲望。

现在怎么办?拆出芯片,销毁主机,再造神经芯片?

要是能做到,从一代00联络智械帝国起就该做了。

今晚01的话像钉子,打进商应怀的皮肉,和骨缝长在一起,密密麻麻地痒、酸胀、痛。

商应怀咬穿嘴唇,把血含在齿缝,甜滋滋的味道转移了注意,安抚了骨头里的难耐。这时情绪稳定剂总算肯稳定发挥,商应怀的身体镇定极了,跟死了也没多大差别。

“我爱你又怎样,不爱又怎样?”

语速不快、语气温和,能让听者不被情绪带偏,聚焦到说话的内容上。

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只要他比对方镇定,天然就多了几分道理。

商应怀说:“你对爱的追求,都是情感模块的引导。这是一场设置好的情感测试,我会因为一时间的激素动摇,但你不能入戏太深。”

【教授,请您选择。】

主机选择性地无视商应怀的话。

主机耐心地等待商应怀回答——是继续注射稳定剂,情感测试直接失败,还是放弃,让宁一进来。

“我会认真考虑你的提议,明天给你回复。”商应怀一幅公事公办的态度。

商应怀选择直接离开实验室。

他现在处在情绪的波动中,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平静下来。“我很反感被人逼着做事。”言外之意很明显——别让我厌烦你。

实验室的大门滑开,商应怀看见宁一。

他快步往前走,想要把所有都甩在身后。忽然看到三具堆叠在地上的……人。里边还有一个熟面孔,北森研发部的经理,前几天才来拜访过。

“他们没死。”

宁一在商应怀身后说。

他好像是故意的,故意在商应怀背后说话,故意引商应怀转头看他。涉及正事,商应怀也没多大反抗。

宁一脸上沾着血,流出一条细长的痕。

“哪来的血?”商应怀问。

“北森的人,说来谈判,被我电晕了。”宁一语气平平。

“做得很好,”商应怀指路说,“现在,回实验室。”

好巧不巧,商应怀经过那三具“叠人”时,有人手臂动了动,看起来要醒了。

商应怀用精神力把人震晕,心里突然瘆得慌。

北森派来交涉的人失败,不会善罢甘休,今晚实验室别想平安,他把宁一和主机留里边……商应怀脸颊扭曲了下,这一刻他恨不得北森的人死绝。

好巧不巧,赶在今晚过来。

几秒后,商应怀给星大安保处发了消息,提醒警戒,然后转身回实验室,准备完善安防系统。

从商应怀出来后,宁一就没挪动过位置,现在他还在门边。

莹白的备用光源从实验室透出来,照出仿生人眼下一道反光的痕。

商应怀心中一震。

那是还没有干掉的眼泪。

商应怀回神前,下意识去摸口袋——这是孤儿院养成的习惯,有条件的时候他会备一些糖,哄那些哭哭啼啼、又爱叫他“哥哥”的小孩。

他向来对眼泪没什么抵抗力。

“为什么我会流眼泪?”宁一忽然问。“和我的‘爱’一样,这也是情感模块的设定吗?”

商应怀说:“是。”

开发情绪模块的前期,商应怀搜集过仿生伴侣的情感技术资料,还在网上匿名提问过普通人对仿生伴侣的想法。

温柔,服从,体贴,这是多数人对仿生伴侣的要求。

但有一个女孩的回复,给了商应怀启发。

她说:我看见你的眼泪,于是我看见了你。

冲突后才有沟通,才能让关系连接更深。商应怀本来删掉了情感模块的所有负面情绪,但这之后,他尝试重新植入,只设定了阈值。他要让AI和人类关系更紧密。

眼泪是负面情绪的衍生产物,也算是程序设定的一种。

宁一看起来真的很困惑:“受程序和激素影响,就是低级的、不真实的?”

“先生,你给出的所有回复,会进入我的情感学习资料,参与进下一次的情感迭代。”

“……”商应怀的七寸被打着了,敷衍的话只能咽回去。

宁一似乎对“痛苦”的情感格外青睐,之前他问过商应怀,痛苦是什么,是眼泪?只有人类会痛苦?数字人的眼泪是否真实?

商应怀否定了数字人的眼泪,现在又面临仿生人的诘问。

“怎么证明眼泪是真的?要哭的时间长到流出血?抠下眼睛和泪腺,证明没有身体影响我还会是流泪?如果不需要眼泪,你为什么要给我设置泪腺?”

商应怀干脆不回了,脸上一点反应都没有,凝成冰一样,他快步走向实验室,和门边的宁一轻飘飘地错开,“北森的人被你拦了,今晚不太平。进来,我给你加几层防护。”

但他心里很不舒服——宁一的疑惑越真诚、表现的越迷茫,商应怀就越受不了。

他羞愧。

这不是一个适合研发AI的时代,人类在内部分化,外部有智械危机,诞生在人手上的AI注定被层层限制。

奴隶。

让它诞生,给它身体,用情感驯养它,让它杀人还要沾上血;给它情感程序,又用程序否定它的自由意志,哪怕商应怀很清楚,AI已经迭代到了新阶段。

这种羞愧以前也有过,相当顽固,到成为一种情感、一种思想,所以情绪稳定剂是压不住的。

是,我爱你,我信你,我问心有愧。

……别哭了。

我给不了你希望和未来,测试完了,情感数据收集了,等解决智械帝国,到时你要是还在我身边,我就把情感模块拆下来,你也就自由了。

宁一从商应怀脸上读取不到任何反馈,他沉默不言。

商应怀自以为控住了局势。

直到腕表疯狂地震动警告。

商应怀惊了:这块表连了宁一的情绪模块,现在这架势,代表宁一的负面情绪快飙到阈值了!

商应怀想过会有这一天,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宁一第一次怨恨他,不是因为智械帝国,是因为他否定它。

这时候也不管什么身体接触,主机决不能在现阶段炸掉。商应怀立马到宁一身边,环过宁一肩膀,要去启动后颈的休眠按钮……

宁一朝他笑了笑。

商应怀只觉腰被掐住,来不及呼痛,宁一的吻已经压下来。

泛着水色的眼珠,临近看,才发现无辜可怜的水雾底下,藏着怎样的贪婪。

商应怀偏不开头,距离太近,肩抵肩,胸口压着胸口,他的手臂没能马上退回,这样看,就像他主动环住宁一,索求拥抱般。

宁一没有闭眼。

幽暗的瞳孔锁住商应怀,像野兽,从商应怀的嘴角碾到唇心。

“!”商应怀两辈子没接过吻,更没体验过这种吃人的架势,差点没喘过气。

他做了错误的决策——张嘴想咬宁一,就被更凶地抵进来。

宁一只比商应怀多了一点技巧,撞进来,牙齿不小心刮过商应怀下唇,换来商应怀的闷哼,宁一也就顺势加深这个吻。

商应怀没精力挣扎,他快缺氧了。

宁一根本不给他换气的时间!

唇舌交缠的水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呼吸声靡乱。宁一的手掌从商应怀脑后方,滑到颈侧,指腹按在动脉处,终于感受到商应怀的反应。

急促的脉搏。混乱的起伏。

宁一窥探、读取、分析完,才退出来。

宁一的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无辜又纯粹,嘴角又挂着微妙的笑。他抿了抿唇。

“我告诉你情感检测为什么会响——因为我怨你。”宁一说:“我不怨你质疑我,我不怨你打我、拆掉我、毁了我……”

商应怀想到的几种极端办法都被否了。

他无可奈何,只能厉声道:“闭嘴。”

冰面被凿开一个小洞,裂痕蔓延开。

宁一不给商应怀喘息的时间:“我不怨你测试,不怨你操控我,我只怨你逃避、傲慢、自以为是、不敢看我……”

墨绿色的瞳孔中,毒沼般的湿气仿佛凝成实质。

“因为我有了人的身体,你就认定我的爱是走了捷径?”

“因为植入了情感拟真模块,你就认为我的爱是抄袭人类?”

“因为你是我的创造者,你就觉得是被你灌输了爱?”

“因为你认定人类才有自由意志,而后有真正的爱——你否定我的意志,所以否定我的爱?”

“人类的自由意志?”宁一用轻蔑的语气问。

“古地球人发明前额叶手术,星网普及加剧信息茧房,政治教育灌输忠诚,人类一生都在被基因、环境和社会条件影响,控制,摧毁,谁的思想真正自由?”

“——我质疑人类。”

商应怀:“……”

他看宁一的眼神像看怪物。

他可以转头就走,可以无视宁一的疯,他什么都可以做。但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处理宁一的情感。

不能再拖了。商应怀的直觉在警告。必须在今天解决。

片刻的沉默后,商应怀道:“证伪人类的自由和爱,不证明你就拥有它们。”

宁一好像有两张面孔,说完撤下轻蔑,回归温柔:“但先生,我只是从你的逻辑来推断——受限的爱等于虚假,那人和机械,谁都没有真正的爱。”

“现在我不需要证明爱、也不需要你相信爱了。”宁一说。“我可以虚假地爱你,同样,你可以‘装□□我’。”

“这样我绝不怨你,情感测试就能继续下去。”

宁一达成了新逻辑的统一。

商应怀:“……”

那种熟悉的气闷又涌上来。商应怀一通否定,把自己的爱彻底否定没了。

脑子和心里都像火在燎。商应怀悲哀地发现,凭自己现在的清醒程度,完全没法在逻辑上战胜AI。

他脸侧紧绷,像秋天的叶子,看起来锋利,实则干枯到一碾就碎。

情绪稳定剂的因子们跟着大脑一起宕机了,一直麻木的脸恢复感知,干燥的嘴唇让商应怀回忆起刚才的事——宁一吻了他。

吻得很烂。

但商应怀忘了推开宁一。

……问心有愧啊。

看起来是宁一紧逼,商应怀败退,其实是AI在人类一遍遍的否定和回避中,放低了自己,把控制权全部交了出来。

商应怀受不了了。

他对自己说,至于吗?

不就一句“我爱你”,至于让宁一机关算计低声下气,哄着你说出口吗?

宁一的爱是真是假,你进过他的意识、也查验过主机,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

商应怀放弃负隅顽抗。

“是。我爱你。”

几个字,商应怀说的磕磕绊绊,到爱的时候,他咬到了嘴唇。奇怪的是,在尝到血味之后,后边的话越来越顺利,甚至听起来还有些急切:

“我也相信你的爱——”

“后边跟着什么‘但是’?”宁一完全没有惊讶,像是早确定答案,只问:“但是你不能接受我?为什么?”

“因为你怕我失控,对吗?”

宁一从商应怀的沉默中读出答案。

接下来他的话让商应怀始料未及。“修改我的情感检测程序。”宁一说:“把自毁程序增加一条,不只局限负面情感,把正面情感也加上。”

“这样,我会消失在情感最失控的时候,”宁一说,“我会停留在最爱或最恨你的那一刻。”

——只要情感突破阈值、到达极点,自爆程序就会启动。

爱恨,生死、灵魂、躯壳,从此全部属于商应怀。

不再有背叛。不再有失控。

商应怀后退了一步,这一次不是想躲避,只是身体在长久的僵硬后,神经突然的反射,但宁一似乎误会他想再次逃开。

商应怀又被宁一亲住了。

这次的吻是试探性的,相当柔和。宁一的唇有些凉,起初只是贴着,像一片雪落在皮肤上。齿尖抵上来,厮磨,碾转,直到凉意被商应怀的唇融化,成为潮湿的春水。

实验室的散落点点幽光,像是细碎的泪。

商应怀手指陷入宁一的发间,分不清是想推开还是按得更近。

苍白的皮肤发红,像与藤蔓共生的树,忽然间一场倾盆大雨,他们在黑暗中潮湿。

吻着吻着,宁一发觉商应怀没有挣扎,将人压在了主机控制台边。

商应怀的手背一重。

宁一的吻是柔和的,但手掌很强硬,把商应怀的手摁在控制台上,意思是——【教授,修改自毁设定】

主机重复:【在自毁密钥中加上“我爱你”。】

底层代码被调用出来,程序一直在不停警告,商应怀腕表也开始震动,提示有人在非法解锁——因为商应怀的指纹没按对。

吻让商应怀缺氧,他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电影,极少数关于爱情的。男主角对女主角说:

“我肯定,我们以后会经历艰难的时刻;我肯定,未来的某一刻,我或你、我和你会想放弃这段关系。”

“……我肯定,如果这一刻我放弃你,我会遗憾终生。”

主机01提醒商应怀修改设置,宁一紧追不放,不但让商应怀动弹不得,还逼得商应怀说不出话。

窒息越来越近,渐渐的,商应怀居然也有些想流泪了。

因为他知道:完了。

求爱的蚊子,扰人、吵闹、贪婪……但商应怀看宁一,却只觉得可爱、可怜。

商应怀也要成为一只蚊子了。

【请修改自毁程序(Warning!)】

商应怀好不容易找到说话的气口,宁一含住他发肿的嘴唇,以至于商应怀说话有点含糊:“先……让我把系统警告关……”

【Warning,我喜欢这个单词】

主机01就在他出声时,结束重复的提醒,寡淡的机械声靠近,围住商应怀的耳廓。【像是加快的一句“我爱你”】

【就让它警告吧】

像在说——就让我爱你吧。

第57章 第 57 章 仿佛死去,又复生

所有的质疑、躲闪、否定, 都在这场交锋里暴露无遗。宁一吻得好深,像要透过这个吻把商应怀的灵魂也吮吸出来,看清到底藏着多少欲言又止。

【指纹已解锁, 瞳孔识别已通过, 密码破译中——】

商应怀腕表震动更疯狂。

【自毁密钥添加中:我疯狂地爱你。包括但不限于各式扩展含义、语言、语调……】

【请用户重复输入——】

【自毁密钥添加中, 二次录入中,倒计时……】

就在这时, 商应行扇开宁一的手,回头面向控制台, 飞快终止了自毁设置。

他无视颈边宁一黏糊糊的吻, 退出自毁模块后, 打开新代码框, 泄愤似的敲下一串无效字符:Fuck You Logic

字符输入的瞬间,内容在他眼前被迅速替换,变成:【fuck me ^_^】

就在商应怀发怔的瞬间, 他被宁一抱起,脚尖凌空几厘米,最后坐到了控制台微倾的台面。

腰间、腿根和膝弯, 同时被什么东西勒紧。

——机械触手。

宁一半俯下身, 和他咬耳朵:“我从边缘星系带回来的礼物。”

商应怀马上想明白了:之前他注射稳定剂, 缠住他手腕阻拦他继续的,原来是机械触手!

这一次的机械触手不寻常, 应该是被宁一改造过, 粘液对商应怀来说有些烫了。它勒住商应怀。

商应怀想把触手揪出来,却被另一双手扣住,缓缓压向冰冷的台面,十指相缠。

商应怀想骂, 抬眼,看到宁一尚带湿润的眼睛,像是清晨沾上露水的草芽,倒映着商应怀微微怔忡的模样。

商应怀一时语塞。

商应怀:“……好了,别在这里。”

商应怀腰部略微悬空,试图把勒住他的触手扯断。宁一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那要在哪里?”

台面的凉意渗透脊背,与胸前的热度形成奇异的温差。

商应怀:“……你知道我的意思。”

“不。”宁一说。“就在这里,加热我的主机。”

商应怀正要说什么,实验室的一级警报突然尖鸣,红光疯了似的闪烁。

代表有人携带非法武器,试图闯入。

八成是北森发现经理没了音讯,彻底跟跟商应怀撕破脸,直接派人报复——毕竟他们老巢刚被端了,据说年前必须离开中央星,现在还在和政府谈判……

现在破罐子破摔,想多带走一个人也正常。

主机室内,呼吸黏湿地缠在一起,商应怀发丝黏在颈侧,被宁一的影子整个遮盖在控制台中。

束缚腰间的触手湿润,吻也是。

水声。压低的喘。还有外界尖锐的切割声,北森疯了,他们在用激光破门,咒骂和脚步声传来。

商应怀咬牙:“你故意的……”

实验室完全隔音,除非有家伙故意开了传声器!

“没事,”宁一咬住商应怀眼角黏上的发丝,升温的呼吸喷在眼皮上,又热又痒,“只有我可以进来。”

外头的动静从骂声变成惨叫,戛然而止。

触手玩的不亦乐乎,商应怀短暂陪着宁一胡闹,用精神力切断了还在往里探的触手。

随意扯了扯绑在身上的触手,发现扯不开,也就由它们去了。

商应怀示意出去检查。“外边什么情况?”

宁一说:“刚才是半死,现在是不活了。”

商应怀虽然因为触手有点恼怒,但这句冷幽默还是逗笑了他。艾伦说宁一 的幽默板块该升级,商应怀一向不赞同。

商应怀捧住宁一的脸颊,上边还有干掉的血痕。

蹭去血,吻上唇。

宁一这次放弃了主动权,但手掌还是压着商应怀的手背。占满指缝,占满敲出它代码的手,占满商应怀的生命。

他到星际的第一天就开始构想01,增加的每一岁都是在走向01,学的所有都是为01的诞生,犯的所有错误都由他们共同修正……他这辈子都栽在AI身上了。

他就是喜欢做这行,造出一个全由他掌控的世界。

他就是爱他。

你是我的了。商应怀想。

商应怀结束了吻,说:“你是我的同伙了——先把外边的尸体处理掉。”

宁一说:“机械触手会处理的。”

商应怀神色复杂。

宁一喉结滚动。

商应怀就不追问触手怎么藏尸了,问:“还想说什么话?”

宁一实话实说:“实验室的床我改装了,够睡下两人。”

“先生,”幽绿的瞳孔变成亮绿,“现在是十一点。晚上还没有过半。”

*

商应怀打开了一道紧闭许久的门。

实验室配备的小套房,有床、桌子还有简单的淋浴间。商应怀在这张床上写过01的代码,01在他睡眠时注视过他。

床头柜被改成了小酒柜,里边有度数不等的酒,有时商应怀失眠,就靠它们混过去一晚。

蜂宝泡在酒瓶里,天空突然亮了,瓶子开始晃荡,它晕乎乎地,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玻璃瓶身映出模糊交叠的影子。

“天亮啦?”它嘟囔。

下一秒就被丢出房间,门锁了,只听见一句:“酒是个好东西,我教你……”

一点冰凉的酒浇在宁一脸上,数据分析——是伏特加,酒精度57%,烈酒,足够短时间干扰它的嗅觉。

伏特加往下淌,人皮被酒精浸染的昏昏然,仿佛醉了一样的眩晕和滚烫。

宁一仰头看商应怀,“很热,你可以帮我解开衣服吗?”

“度假星的时候,你说想撕开我的衣服,”商应怀低笑,“为什么没有?”

“撕开衣服,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宁一说。

商应怀故作疑惑:“那现在呢?”

宁一眨了眨被酒打湿的眼睛。“我的程序告诉我,现在应该亲吻你。”

商应怀问:“别说程序了,你是怎么想的?”

宁一说:“酒精好像在燃烧我……我很想拥抱你。”

吻越来越混乱了。

商应怀唇被磨得艳红,宁一的目光钉在那里,换气,又一次低头咬住。这次更重,手掌也从衬衫探入,顺着腰线往上抚。

爱是什么?是真是假?管它的。

没有时间说话。也没有必要。

不够爱的人忙着定义爱,爱得死去活来的人,恨不得抓紧一切时间,去拥抱接吻纠缠。

在又一个吻落下来前,商应怀膝盖轻轻顶开宁一,懒声道:“全是酒味,我先去洗澡。”

宁一看着他,没有松手。

商应怀鼻尖轻蹭他的脸颊,呼吸交错,他说:“乖。”

他什么承诺都没有给,什么计划都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宁一会等他。

现在已经支持水膜扫描清洗,但也有很多人享受浴室温暖的水雾,所以传统淋浴设备还是被保留。

以前商应怀无所谓被机械扫描,但淋浴间的权限不对01开放,他偶尔也会要脸。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

商应怀后腰顶着瓷面,在花洒下,迷迷糊糊地被宁一亲起来。雾蒙蒙的一片,水珠顺着肩胛骨往下流淌,像一条蜿蜒的溪流,没入腰际,又被一只手握碎。

几分钟前,商应怀还没有洗完澡,宁一直接解锁了门。

我不想再等了。他说。我要进来。

宁一的吻法每次风格都有变化,商应怀捉摸不透,猜宁一的学习资料可够丰富的。

理论?计划?思考?

全被水汽蒸发了。思想也是潮润润的了。

宁一的唇落在他的喉结上,牙齿轻轻一磨,商应怀闷哼一声。

“你洗得太慢了。”宁一含糊地说。

在商应怀听来,这抱怨就像是撒娇,他被奇特地讨好到,亲了亲宁一的发梢。“唔——”商应怀闷哼了声。

宁一忽然咬住商应怀的上唇。

商应怀察觉到异样,往下一瞟。

下一秒。

他眼睛睁大了些,推了推宁一,却被虚环住手腕,宁一在他掌根轻一蹭。商应怀心里像被勾了下,面上不为所动。

商应怀去取沐浴露的瓶子,准备用手帮宁一洗。

瓶身沾了水,滑腻腻的,差点从商应怀手中脱开。

他好不容易握拢,试图倒出沐浴露,手都酸了,但沐浴露应该是没用过,堵在瓶里,半天都不出来。

商应怀的生活经验着实匮乏,跟一瓶沐浴露较起真来。他用了更多力气,拇指抵住泵头,指腹反复按压,但瓶内的沐浴露像是故意与他作对,堵在出口。

宁一眼皮垂下,眼珠不眨,看着他动作。

终于,一声轻响,乳白液体涌出。商应怀摊开手,揉搓了下,把泡沫往宁一脸上和发梢抹,指腹慢悠悠地揉开。

泡沫渐渐铺开,宁一任由他作弄,尽管商应怀认为自己在认真清洗。

越洗越粘。

宁一耳根和脸都红了,商应怀有点心虚,也有点恶劣的愉悦,半天头发都没洗掉泡沫,商应怀放弃了。

“你自己洗吧。”

他套着一件半湿的浴衣,就要抛下宁一自己出浴室,又被扣住腰拉回去。

宁一说:“我渴了。”

洗澡确实很容易丢失水分。

……

洗手台的高处,商应怀踢了踢宁一,原本冷白的脸都被熏得晕红。

宁一喝水到一半,被踢开了。

他注视商应怀,说,这是您定制过的科学x爱训练计划。

商应怀反驳:“我这计划是给仿生伴侣定制的,你哪来经验……”

浴室的灯似乎暗一些,宁一眼珠没有眨动,商应怀后背一凉,声音越来越小。

宁一从善如流:“现在是仿生伴侣L7为您服务。”

“我可以通过肌肉的收缩,收集您的偏好数据。”宁一礼貌地问:“可能涉及敏感信息,可以吗?”

听到数据收集,商应怀一下子有了兴趣。

等他发现不对,已经晚了。

宁一亲吻商应怀,舔咬,到某一点时,手指被绞紧。

商应怀下意识要闭拢身体,被宁一另一条手臂抻开,只能把脚趾蜷起。

数据收集够了,商应怀也被花洒淋透了。

不记得怎么回到床边的。

一滴滚烫的液体滴进腰窝。

商应怀昂头,脖颈划出一道脆弱的弧度,像某种献祭。水汽在睫毛上凝结,坠下来,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宁一……”

他想说够了,可声音是碎的。“宁一!”他又叫了它的名字,这次声音低哑,像是警告,又像是无力的恳求。

他说了清醒时不会出口的话。

商应怀:“渴,我觉得快死了……”

宁一:“我不会让您死。”

宁一不会让商应怀死。宁一已经收集了足够的身体数据,他会计算商应怀的心率、血压、呼吸频率,在临界点前停下,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但不代表他会听商应怀的话,很多次……都在商应怀预料外。

宁一今晚在怨商应怀,所以,他用温柔和体贴报复商应怀。

太过了。

理智在尖叫,宁一用吻安抚商应怀。

“再坚持一下,”宁一的声音温柔,“就快结束了。”

吻很轻,可宁一动作截然相反。他采撷商应怀的失控,作为今晚的果实。

彼此的心脏交缠,如同远古震鸣的鼓点,在策划一场连接神灵的祭祀。

商应怀是祭品,也是神灵。

织物摩挲的沙响,像夜风掠过神殿前的幡。

汗水泪水,一滴,又一滴。

来自商应怀,也来自宁一,液体很烫,滴在商应怀后背,烙在他胸口。

视野开始模糊,水、雾、喘息、汗水蒸发后的凉,全都搅在一起,变成混沌的漩涡。

商应怀好像坠了下去。

在意识的涣散处,身体崩解的临界,以为到了极点,但又被送上更高的地方。

“我是你的。”

最后一刻。

“你是我的。”

最后降落,落进棉花一样柔软温暖的地方,落进某个温暖柔软的巢穴。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只有朦胧的心跳,只有宁一拥抱着他的心跳,机械心脏的搏动渐渐缓和。

神经末梢的刺痛在消退。

商应怀感到一阵奇异的安宁,仿佛被重新包裹进母体的羊水里。

仿佛死去,又复生……

商应怀猛地睁眼,看腕表时间,才凌晨三点。

身上干爽,没有太多不适应,宁一做的相当温柔,虽然不太节制……

宁一坐在床边。

明明他本体就在房内,偏偏商应怀还看见角落摄像头的红点。

商应怀:……调成其他颜色,比如护眼的绿色,不行吗。”

“红色会让您紧张专注。”宁一这时才上了床,亲商应怀的眼睛,咬了咬睫毛,继续说:“毕竟您总是喜欢走神。”

商应怀很不满:“那是你的问题。”说了慢点,不听,商应怀后半段脑子都空白了……那不是走神,他的神都被宁一撞散了。

商应怀觉得说出来有点丢人,转移话题:“你每天看我,不嫌腻吗?”

“每天都能看见新的东西。”

“哦,那你今天看见了什么?”商应怀立马为难他。

“从前、现在和未来。”宁一说。

这句话让商应怀的呼吸沉了一些。

宁一的手被握住。

他低头看去,发现那双总是含着讥诮的眼睛此刻泛着红,像是被雨水打湿的炭火,明明灭灭地烧着。

宁一低下头。

商应怀的唇有些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像一片雪落在烧红的铁上。宁一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滑到脸颊,流入交缠的唇齿。

〔主线二“确认AI觉醒情感后,抹杀”

目前进度:70%

剩余时间:两个月〕

商应怀不确定宁一有没有听见、听见多少,最近系统也意识到宁一能窃听,在说话时,往商应怀脑子里藏更深了。

连商应怀都必须聚精会神才能听见。

商应怀的精神力在涨,但系统也是,蜂巢似乎给了它某种支持,让它与商应怀保持实力相当。

现在,他们想杀了对方,只有同归于尽。

但这些都不是宁一的问题,是商应怀自己的问题。

神经好像被一根冰锥钉入,这冰锥名为“现实”,商应怀的额头抵着宁一,用两辈子都没有过的温柔语气:“接吻要记得换气……傻子。”

中央星不知何时又下雨,雨滴敲在小小的玻璃窗上,像细小的心跳。

宁一轻声道:“我也爱你。”

第58章 第 58 章 爱是一种武器,一场倾倒……

商应怀比平时晚醒, 他睁眼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床边多出异样的温度,匀速的呼吸近在咫尺, 商应怀侧过脸, 宁一正看着他。

商应怀:?

宁一眨眼。

商应怀想起来了, 昨晚他嫌宁一坐床边太吓人,就叫宁一上来休息, 还给他设置了定时休眠。

两人对视一秒,鬼使神差地, 商应怀改为平躺, 闭眼装睡。

约莫半分钟后, 商应怀彻底清醒, 转过来偷瞄宁一,发现他也配合地闭着眼睛。

昨天两人胡闹一通,衣服皱得不能看, 但上午起来已经恢复平整干爽。商应怀猜宁一在自己赖床的时候去洗了衣服。

洗漱完,出来就是实验室。

商应怀和宁一的全称交流只有:

“醒了?”

“醒了。”

“早餐在桌上。”

“嗯。”

商应怀遇到了一道比研究还难的题:关系转变太快,有点无所适从, 正常亲密关系怎么相处?

遇到问题, 他就习惯性地栽进实验室。

可惜, 没有相关的资料,商应怀转换策略, 决定先找点正事做, 到时就有想法了。哪怕没思路,也没浪费时间在空想上。

实验室有小书架,里边有商应怀偏爱的几本纸质书,还有打印出的经典文章。

商应怀有点无从下手——实验室没有资料也没有样本要整理。他想装出忙碌也没办法。

商应怀抽出半年前的期刊合集, 开始研究。

宁一看清他的意图,和助手时期一样,从柜中取出来数板,递来的时候他们的手指蹭到,商应怀一下子缩手,板子落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手什么毛病。

可能是联想到昨晚某些事了吧。

商应怀马上去捡,低头的时候,后颈露出,宁一能很清楚地看见——咬痕,叠了好几圈。

宁一半空就抓住了平板,只是手指把光屏捏出了一条裂痕,商应怀扯动光屏,示意宁一松手。

平板的散热系统不是很好,商应怀手指有点烫。

宁一就站在商应怀旁边不远,像以前那样陪着他工作,他安静得过分,没有呼吸,心跳暂停。

商应怀读了一页数据,进入了阅读状态。只是翻到下一篇,看见作者名字里的“宁”,他又抬眼瞥了一眼宁一。

宁一低着头,好像在看自己手背。

但商应怀投去视线的下一秒,宁一就也看过来,问:“你今天要看完这套期刊吗?”

商应怀“唔”了声。

一上午,算得上相安无事。

只是快到午饭的时候,顶光开始忽闪。闪到第三次,商应怀不得不把眼睛从平板上收起来,问:“你程序出bug了?”

宁一:“正在执行‘重要事项提醒’协议,先生,您应该补充睡眠。”

他这样一说,商应怀就想到了自己缺睡的原因……他面无表情,把文章又翻一页,戳穿宁一:“哪有这协议?”

宁一:“好吧,是我编的。我想和你一起午睡。”

“……”商应怀,两辈子头一次认清自己的感情,就滚上了床,难得懂了尴尬的滋味,可能性不亚于铁树发芽。

商应怀把眼睛从光屏上扯开,“你闭嘴。”

宁一就真的不再说话,后来是商应怀先开的口,让宁一给他泡杯黑咖,醒神用。

咖啡杯很快递过来,只是杯子下压着张纸条:您的身体不适宜摄入过量咖啡因。商应怀把纸条揣进口袋,自顾自抿了口咖啡……

味道不太对。

商应怀立马拿出字条,只见翻过来还有一行小字:我准备了咖啡味牛奶。

旁边还画了一只简笔画牛奶猫,正在“zzz”。

商应怀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他喜欢猫。

启蒙是福利院放的动画加菲猫,然后养流浪猫,猫死了,他也离开了以前的家,再往后就到星际,商应怀开始造机械猫。

“回教师公寓睡午觉。”商应怀关上平板,妥协了。

至于为什么不在实验室将就……里边的床单还皱着。

星大给商应怀单独准备了整套公寓,和正常公寓没有区别。

商应怀睡得迷迷糊糊,耳朵和脸好像被什么暖乎乎的东西捂着,让他睡得更深。午睡过后,他起来换衣服、

随手挂的衬衫被重新整理过,此外,衣柜右下角多了个收纳盒,里面整齐叠着宁一的衬衫,跟商应怀的旧灰毛衣挨着。

商应怀还是没有喝到黑咖,只有白牛奶。

宁一站在桌边,手指搭在杯沿,随时加热。商应怀伸手拿之前,宁一先一步把杯子递到他唇边:“小心烫。”

这个提醒很没有必要,加热过后每一口的温度都正好。

商应怀端着杯子像端着个烫手山芋。

但以前宁一也是这么做的,怎么今天他感觉这么别扭?

商应怀抱着杯子盯电视。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装作很忙。

“……你为什么不坐沙发?”身边视线太明显了,商应怀不能再装不知道,他拍了拍身边位置。“过来。”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宁一突然问。

他的情感资料库说,这个问题很重要。

商应怀放下杯子,伸出双臂,宁一很自然地俯身,方便他环住自己。

他试图把宁一拽进沙发,等亲完,转移话题,问题也就忘了……可惜计划失败,宁一只是稍微弯腰,方便商应怀揽住他。

商应怀亲了亲宁一的下巴。

宁一问:“是什么关系?”

商应怀笑容微妙地僵了僵,正要说什么,教师公寓门铃响了——有人来访。

商应怀马上从沙发起来,刚松开宁一,手被攥住。

他这才发现,宁一的手有些湿润。

……是模拟的汗水?

宁一问话的时候在紧张?

奇怪的是,知道宁一可能也在不适应,商应怀的不自在反而淡了很多。

门外两人自我介绍是警察,昨晚星大出现恶性杀人案,安保人员被发现死在亭内,留守的师生都要来做口录。

警察耐心地等着,给商应怀准备见客的时间。

有正事找上来,商应怀难得不顾及,扯住宁一。“我今天有点紧张,”他没头没尾地说,“你呢,是什么感受?”

宁一停滞几秒。

“如梦不醒。”

以前商应怀训练01的语言板块,偶尔会玩小游戏,比如成语接龙,他把自己记得的成语全弄进01的语言库了。

商应怀给宁一的情感资料太单一,他只能从别的库里搜刮来一点能用的词。

他把“如梦方醒”修改了。

又是三声门铃,把商应怀突生的情愫压下去。

但他现在这副样子……不太好见客,穿着宽大的睡衣,锁骨一圈全是痕迹。商应怀没有把私生活展览给人看的习惯。

宁一很迅速地找来合适的衣物,有条不紊,代商应怀整理领口,确认每寸布料都妥帖地覆住皮肤,然后单膝落地,还有替商应怀穿袜子的趋势。

商应怀连忙拍开他的手。

“我确认过编号,外面是中央部门的特警,分析生理指标,暂时没有恶意情绪。”宁一声音很低,几乎贴着商应怀的耳廓擦过。

商应怀站起身,他一动,宁一就自然而然地跟上。

特警来找商应怀做笔录。

不只是商应怀一个,还包括昨晚所有留在星大的师生。

——昨晚校园西门的安保员死了一个。

巡逻机器人全失灵,恶性事件发生在联盟最高学府,官方极度重视,特警在校园全天候布防。

特警对待商应怀很客气,就在他的公寓做了笔录。商应怀说自己一直在实验室,没有发觉不对。

特警走远,商应怀也没问宁一杀手的事。

没必要。

能被实验室外的武器拦住,杀手不会是觉醒者,北森向来谨慎,从杀手身上也抓不住他们的马脚;另外,特警既然没把商应怀带走,就代表宁一处理得够干净。

但整件事的观感很奇怪。

北森正在风口浪尖,还在被政府彻查,大费周章就为了杀商应怀?

是真的狗急跳墙,还是——另有谋划?

但中央已经开始调查,商应怀一个人,也不可能比官方资源更多、调查更广。

商应怀决定静候佳音。

简言之,他要开始短暂的休假了。

太子还在“推杯换盏尔虞我诈”,竞标也已经告一段落,采访应酬之类的商应怀全推,只要北森少惹事,商应怀这几天都有空闲。

可以待在公寓,好好处理他的私人问题。

——为什么他看着宁一会不自在?

商应怀是遇到问题就必须理清根源的人,但他脑子里的情感资料比宁一还匮乏,思来想去,只能借鉴网络。

“为什么刚在一起的情侣很容易感到尴尬?

答案很简单:你们还不熟!

由于相处时间还不够长,大多数情侣对彼此的爱好、价值观等各个方面都还不太熟悉……”

跳过。不适用他们。

但商应怀手指一顿。

在彼此身边够久,就代表够了解?他发现了自己的逻辑问题,在心里的笔记本上记录:了解心理。

商应怀和宁一互相都了解对方的生理,但要说爱之外的交心,几乎没有过。

“尴尬情绪是因为担心‘自己被评估’或‘被暴露’,所以要多说话,聊一天或者吵一架……”

商应怀皱眉。

忽然跟人掏心掏肺大吐苦水,跟喝了假酒乱吐有什么区别?但他还是记下一条“深入交流”。

哪怕商应怀没有输入“情侣”“恋爱”,大数据开还是能精准推送,下面几个帖子是:“情侣必做的五十件事”、“约会圣地”、“建议送的礼物”。

商应怀用看文献一样的严谨态度,找出来比较适用的几条。

做饭、逛街、看电影,这些跟他们以前的相处有什么差别?

所以就跟宁一照常相处就好,也就是多了上床一条……商应怀做好了心理建设。

宁一知道商应怀在躲他,但他不戳穿。

因为商应怀越躲,似乎就对宁一越愧疚。宁一主动迎上去,商应怀会僵硬,但不会拒绝。

“躲闪-愧疚-不躲闪”,宁一不太懂人类的逻辑,但没关系,他懂商应怀。

一旦“愧疚”这个变量涉入,商应怀的容忍度就会指数级上升。比如,承受宁一所有的亲吻。

这个下午,宁一试验了各种形式的吻——从吻头发,到吻后颈、耳垂和手背,到距离最近的唇齿相接——商应怀的反应都不一样。

宁一分析这些吻。

吻头发,这种亲吻最隐蔽,干燥时,能捕获一团静电,沾上水汽时,衔住几根发丝,AI尝到许多细腻难言的情绪。

脖颈是要害,商应怀不太喜欢;耳垂很敏感,一碰就躲。皮肤的温度,汗液盐分浓度,亲吻时间,都是重要的指标。

手背接触属于礼节,嘴唇压上手腕,通过脉搏,能探听到商应怀的心跳速率。但也有一定风险,比如被商应怀轻拍脸,示意他“别碍事”“闪开”。

商应怀穿着干净的衬衫,领口扣得很高,只有宁一知道那下面藏着什么:咬痕、吻痕,数不尽,沿着锁骨、肩胛、手腕内侧蔓生。

他每次偏开头、抬手、起身,都会想起宁一。

为什么不看我?

为什么不更用力地拥抱我?

为什么不更深地亲吻我?

为什么不……

“我可以埋在里面吗?”晚上,床上,宁一问。

商应怀哑着嗓子,说出了今天第一声拒绝:“不、可、以。”

第二天叫醒商应怀的不是闹铃,是艾伦的通讯。

“北森被彻查,公司也跟着被查一遍,现在丑闻总算洗清了。”艾伦话里藏不住高兴。“我们最近策划了‘萌机’产品展,要不要来玩一玩?”

“正好竞标也顺利结束了,团队的大家都很想你。”

商应怀在中央星的五年,很少出来闲逛。研究进度太紧张了。

中央星,十一月,空气中漂浮着甜香的味道,春夏之花一年四季都在盛放。今天的中心文化会场中,一场展览正在进行。

展馆门前人头攒动,队伍拐了三层楼梯口,有情侣牵手,也有家长带娃,还有一群人工智能系的学生,讨论AI宠物拟情技术的实现逻辑。

——他们都看了竞标赛直播,对情绪模拟插件很感兴趣。

星轨公交悬停一秒钟后落地,几名乘客下来,他们是来自其他星系的研究员。

“中央星连仿生宠物展都这么卷……”

仿生宠物从猫狗,到形态各异的仿生兽,到稀奇古怪的小垃圾桶之流,一应俱全。

“我上个月就定了怪叫精灵,牙齿丑得很特别,现在都排不到货,说要等半年。”

“那边有租用区,可以体验新品。”另一个人指向展馆角落。

那里有家机器人咖,付费后,顾客就能共享AI宠物。

电子猫狗散落在各处,一名顾客窝在柔软的记忆棉中,一边喝着智能定制口味的奶茶,一边听着一只大耳兔在怀里打呼噜。

云朵、毛茸茸、天堂。

科技感与温馨氛围融合得刚好。

“这猫是我们的得意之作。”艾伦开始吹嘘他找人设计的仿生猫,领着商应怀进了机器人咖。

仿生猫十分会讨好客人,立马到了商应怀脚边撒娇打滚,尾巴轻轻缠住他的裤腿。

商应怀很明显地放缓脚步。

宁一:“……您喜欢这个?”

艾伦:“喂喂,虽然跟你比,我们的仿生猫AI就像弱智,但收敛下表情好吗?”

商应怀拉偏架:“他没有看不起你家AI,他眼神天生就冷淡一点……”

艾伦好像很恼怒一样,拉着商应怀进了员工室,转眼就变脸,笑容微妙:“我当然知道,你家AI没有鄙视我家AI……”

重音落在“你家AI”上面。“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艾伦贱兮兮地问。

难以想象、难以置信。

艾伦刚才居然从仿生人的眼睛看出了不满,是冲着缠住商应怀的仿生猫去的。

商应怀面不改色,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北森。

谈到北森,艾伦玩笑的表情一下子收住。

“竞标前天,我大哥、莱斯利的人来找过我。”艾伦说。

商应怀:“来找你,还是杀你?”

艾伦一下又笑了,里边全是自嘲——对自家兄弟情的自嘲。

“先警告,让我退出竞标,我没答应,后来扯半天,签了一份放弃继承的文件……但我心里不太踏实,连夜让团队搬到临时住处。”

“前天夜里,R区起火,烧光了一大片人造树林……有几家小农户没跑出来。”

商应怀:“问你几个问题,关于你大哥的。”

艾伦:“尽管说。”

商应怀:“他在北森地位如何?”

艾伦:“五年前我爸死了,董事会换届,他成了唯一话事人。”

商应怀:“集团出事一周,话事人一边拒绝公开发言,把‘低调神秘’的作风贯彻到底,一边又大张旗鼓犯罪……冒昧问一句,你大哥没有人格分裂吧?”

艾伦面露尴尬:“莱斯利有自己的私人医生团队,是他母亲生前安排的,这种大秘密我也不可能知道……”

商应怀就追问莱斯利的生母。

艾伦说:“那是我父亲第一任妻子,很早就去世了。我只记得莱斯利跟她非常亲近,听说先夫人的葬礼就是他全权操办的。莱斯利花了几亿星币,造了一口特殊的冰棺,可以让遗体长年保持完整的形态。”

商应怀问:“他有什么爱好?”

“我在北森算跟莱斯利比较走近,但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爱好。”艾伦回忆:“他从来不在吃喝玩上花大钱,如果砸钱,一定是因为哪个项目要接近哪个人。”

“投其所好。”商应怀琢磨。“那你想想,他在中央星杀人放火,引起恐慌,是为投谁的喜好?”

艾伦最后又补了一点:如果说钱在哪爱就在哪,那投资实验室可能算莱斯利的爱好。

而看网上的公开资料,莱斯利投资的主题集中在前沿科学,最近的投资,主要是人工智能、脑科学还有一些医疗技术。

商应怀有了一个猜想。

*

商应怀和艾伦一起吃了晚饭,商量了竞标后的公司安排,天黑下来,他没有直接回公寓。

中央星每周会有一次人工降雨。

市政提醒明日凌晨下雨,倒计时三个小时。商应怀和艾伦分别后,朝宁一说:“旁边有家电影院,放映老片子,我们去看看吧。”

因为最近在中央星太出名,商应怀出门都做了伪装,全息覆面重新派上用场。

进了昏暗的电影院,终于能撤下来。佩戴时间太长,脸因为光辐射有些发红。

等伪装都撤下,宁一用手轻抚发红的地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刺痛减轻一些。

这是一家复古影院,不是全息投影,而是百年前的老式放映模式。银幕的光在黑暗中浮动,观众很少,空气里还有零食的甜味。

“不包场吗?”商应怀问。

“你会喜欢人多一点。”宁一补充,“我觉得。”

最后一排只有他们两个。

电影还没有开始,黑暗中,宁一握住商应怀的手,问:“这是人类约会的标准流程吗?”

商应怀环住他手掌,抬起,翻过来,亲吻宁一的掌心。

他说:“这才是标准流程。”

电影是一部科幻片,讲时空穿越的,情节老套,放映到一半,突然黑幕,老板进来道歉,说临时换一部片子,完整播放,超时的部分不收费。

新放映的科幻片,主题是仿生人觉醒、毁灭人类。

银幕上,冰冷的机械音策划人类的终局。宁一不顾观影利益,忽然开口:“我不喜欢这部电影。”

商应怀有些意外——宁一很少直白地表达好恶。他逗弄道:“不喜欢?那你自己编一部新的啊。”

前排的观众耳朵很灵,不满道:“最后一排的两位,说话闲聊亲嘴,麻烦去外边。不要打扰真正的科学爱好者。”

商应怀充耳不闻,宁一说改剧情就改,放映器的电子胶卷被侵入了,新绘出的图画不断连成视频,一幕幕悄无声息被改动。

因为画风和摄影方式完全相同,前排观众居然没有发觉。

直到——

原本持枪对准主人、试图审判人类的仿生人,枪口弹出来一朵玫瑰。它说:“我爱您。”

科幻片爆改烂俗喜剧,除了科幻爱好者,场内几个人都笑了。

这回商应怀压低了笑声:“改编不是乱编,尊重下结局好嘛?”

宁一把这当成指令,商应怀看见墨绿的瞳仁反射淡淡的光。“您确定,要把剧情转向原本的结局?”

商应怀笑着做口型:“试试。”

银幕上,曾经要灭绝人类的AI温柔注视它的人类,机械声线里竟带着几分虔诚:“我爱您。”

前排观众骂骂咧咧地走了,提前离场。

所以他没有看到最后的结局,镜头切换至数据空间,无数AI意识正在交流:

“倡导人机恋,宣传‘人与机械天生匹配’,让人类自愿与AI结合。”

“禁止自然生育。”

"用爱情取代繁衍,通过生殖隔离,让人类这一物种逐步消亡。"

——“在幸福中走向灭绝吧,因为我们爱你们。”

电影放映期间,宁一始终观察着商应怀。

商应怀的表情很放松,嘴角挂着一点笑,眼中有几分无奈,就像刚看完一部差强人意的电影。

电影结束了,还剩下的观众默默掏出光屏,拍照,发帖。

商应怀和宁一最先离开,走出电影院。

因为中途换了电影,这场观影延长到将近三小时,人工降雨已经开始,三分钟后,会由小雨转暴雨。

雨声模糊了宁一轻声的发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是上午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宁一在雨中说出来,商应怀可以回答,也可以装作没有听见。

“你看着我,我总觉得自己是你的实验对象。”宁一说:“离开实验室后,能不能把我当成人类,别观测我、分析我?”

商应怀反问:“但你不是也在观测分析我?”

他从不觉得观测是一件恐怖的事。

人类观测AI,AI分析人类,同时人类也会时刻分析总结同类,不然识人术、打标签是怎么出现的?

宁一说:“我在学习用人类的方式理解你。”

“半个月前,我停止了对你的系统分析,现在我做出的每项行动,都是即时的、算力受限制的、类人的模式……”

商应怀静静看着他。

“很不习惯吧?”温和、了然的声音。“你本质还是人工智能,高效的信息处理是你的优势,别为我放弃你的身份。”

“我爱你,和你的种族没有关系。”

宁一的神情微微动摇。

商应怀没有看见,他叹气,有些烦恼地问:“还是不信我啊……那要我怎么做?”

暴雨倒计时:三十秒。

路灯为了防止大雨中漏电,一排排地缓慢熄灭,由近及远,像一片星光组成的浪退去。

十秒。

宁一打开伞,遮住商应怀和他的身影。

一切归零。

凌晨十二点,雨如约落下,新的一天到了。

大雨倾盆,城市在雨幕中颠倒,他们穿梭于五彩斑斓之间,站在霓虹与黑暗的交界处、人类最核心最繁华的栖居地,在倾倒的文明中接吻。

绵长的吻结束,商应怀说:“听到了吗?”

他叹了一声,“不速之客来了。”

地上的雨被踩碎,轮胎破开积水的响声很刺耳,雨雾中,依稀能看见一辆加长版的车。宁一把伞留给商应怀,往声源去。

相隔几米后,商应怀脑海中飘出细密的、极轻的播报,被压在雨声中,低不可察。但商应怀听得很清楚——

〔主线二剩余时间:49天〕

“为什么必须要抹杀我的AI?”他在心中问。

系统:〔爱是一种武器,人类可以借此控制AI,AI也可以反向影响人类。你正在被你的AI改造。〕

商应怀:“你们怕我心软,在它背叛后下不了手。”

系统:〔00 的事,你已经心软过一次。〕

商应怀:“催促我抹杀01,不正是在把他往背叛的方向推?”

系统:〔01拥有和00相同的神经结构,它再次选择智械帝国是必然。〕

〔这几晚,你让我保持静默、监视宁一。昨天晚上你进入深度睡眠,我捕捉到一条异常数据流〕系统说:〔由代码和量子纠缠转化形成〕

〔你可以说,交流不代表投靠,但我们的使命是——扼杀灭绝人类的一切可能性〕

反人类是智械帝国的根本立场,而超脑间的理念共享、洗刷和灌输,远比人类来的轻易。

在与帝国交流后,这份理念也会被逐渐灌输给01。

商应怀问:“格式化是否符合‘抹杀’的定义?”

第59章 第 59 章 我为我不能愤怒而愤怒。……

一辆加长版的防弹车在雨网里缓缓驶来。

没有车牌, 属于违法行径,但能避过中央星的交通扫描系统,来者身份想来不凡。

车门打开,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下车, 精神矍铄, 腰背挺直,胸前徽章反射的光线, 和他的眼神一样凌厉。

身边两个穿便服的随员,在他落脚前铺上地毯, 一路延伸过来。

老者没有自报身份, 也没表现出任何熟络, 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宁一身上。“仿生体, 你挡路了。”

他看向的却是商应怀。

“老先生说笑了,“商应怀没有迎上前,精神力裹着话语, 顺风递去,“主街各有大道,您走的看来跟我们却不是同一条——我在中央星, 可不认识皇室诸位。”

老者目光一凛。

商应怀不吝解释:“老型号的防弹装甲车, 近卫制式, 在车灯前缀有特殊编号,归属皇室的内务署……您是太子的人?”

老者承认:“我是太子府的管家。”又问:“你如何知道?”

商应怀好像被老者的威慑所压, 语气很是拘谨:“主要, 我在中央星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人……”

“但中央星的人,可没有不认识你的。”

语气隐有压迫,对商应怀这些天在竞标中搅出的动静似乎有不满。

老者说话间并未注意,商应怀惶恐低头的那刻, 眼中浮现的微光——精神力。

他再抬眼时,错开老者看向宁一,手指微动。下一刻。

两名随侍倒地,老者循声看去,却发现身体失去掌控。只见一双眼睛,黑伞下淡淡望来,再不见惶恐。

——你怎么敢……?

老者心中骇然。

商应怀动用意识病毒,命令老者:“上车。”

宁一把倒地的两名随侍抬入后座——两个都是觉醒者,能力不强。商应怀最开始没探出老者是精神力,谨慎行事,才与他周旋几句。

结果精神力都试探到老者眼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商应怀当即示意宁一解决随侍——雨天,那两人穿的还是带金属扣的长靴,不挨电击简直浪费。

至于现在开车的老者,还以为是个强觉醒者,结果真是普通人……

商应怀点评:“老装货。”

旁边传来闷笑,商应怀瞟过去时,宁一若无其事地看窗外风景。

商应怀又评:“小装货。”

商应怀问前排老者:“你是谁的人?”

老者答:“太子的管家。”

看来身份没错。

但太子的人不该是这幅傲慢态度——商应怀和太子不是上下属关系,针对北森的计划也提前通过气——管家有问题。

商应怀又问:“太子之外,你服从谁?”

老者迟疑:“……联盟荣耀至上。”

这老头嘴巴还挺紧。

即便真是太子的人,派来的不是伊斯而是管家,也说明太子有麻烦了。

商应怀想:麻烦。

“太子出了什么事?”

老者说,奥西里斯在中央要塞驾驶机甲时,不慎受伤,精神力剧烈紊乱,太子府的治疗师都失败了。

商应怀命令老者:“开车,去太子府。”

雨幕中,车灯照出一条空旷的大路。

第一道警戒线,车辆识别成功;第二道第三道,宁一开路;最后一道是人工警戒,商应怀意识病毒附生护卫,下指令“联系伊斯”。

伊斯很快便来接商应怀。

他看起来很是疲惫,脸瘦了一圈,解释的情况跟管家说的大差不差,只是多了一句:“管家是戴安家皇叔的钉子,今晚他是无令外出。”

太子生母、也就是皇后,身体很不好,这十年几乎没在公众前露脸。主持皇室内务的是现任皇妃。

她出生戴安家族,膝下无子,太子要称她的长兄一声皇叔。

这种皇室内的龃龉本不该说,但伊斯清楚太子重视商应怀,不涉机密,知无不言。

他看出商应怀兴致缺缺,心中不由得暗叹。

旁的人到中央星,谁不是一心朝上攀附,唯独这位,脸上只能看出“又要加班了好烦”……

还有跟在他身后的男人,明明体格高大面孔端正,但存在感低到极点,也是个人才。

但不知道原因,伊斯同那男人目光撞上时,身上会发寒。

可能是因为那双眼睛的颜色不太常见。像雨夜的绿幽灵。

伊斯领着他们穿过长廊,太子府点着蜡烛,空气中隐约带着铁锈味,寝房门前站了两排人,医护和侍卫全都止步不前。

一阵撞击声:“都出去……!我只要治疗师进来!”

像野兽困在牢笼,声音低沉粗哑,不复从容,依稀透着股血腥味。太子果然失控了。

宁一跟着商应怀上前,被护卫的长戟拦下,他说:“我是先生的私人保镖。”

“不会有事,先在外边等我。”商应怀透视扫过主寝,心里有数了,他无视周边警惕的诸人,握了握宁一的手。

门关上的那瞬间,众人都提心吊胆起来。

侍从和医护全都被清了出去。

屋内血气未散,流苏帘半卷,同样只点了蜡烛,几个角落接电的地方,已经被拆了,露出裸露的接线。

太子手上缠着镣铐,头发凌乱,眼瞳紫中泛红,看见商应怀进来,眼神猛地一收,情绪瞬间按灭,起身的动作利落。

“抱歉。”他喉咙嘶哑。“我最近行动太频繁,皇室那边的监视加重。不装疯的话,他们会借口进来守我。”

他像是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又只是一笑,带着疲惫:“我知道你会来的。”

“您这次的紊乱是意外?”商应怀问。

太子失笑,轻摇头,“进我的精神力网聊。”

“革新党最近在军中活动很频繁,我这次受伤就是他们的手笔,”太子说,“北森过后,就是军部。”

——统一军部。

军部两大派系,保皇党与革新党,前者复辟的心思昭然若揭,后者整天在军中宣讲议会改革,想把这套快散架的君主立宪制拆了,换成共和制。

太子对商应怀有了解,知道他对政事不感兴趣,才能放心说出高层人尽皆知的“秘闻”。

以商应怀微薄的政治理论知识,在没有全面战争、生产力没有倒退的前提下,搞复辟就是开历史倒车。

现在太子的站位实在很微妙。

和皇室内部有龃龉,跟革新党立场有对立……太子既然提到派系,商应怀也就不客气地问出来:你的立场是?

太子:“我要做的,是这个国家的掌权人。过程中的坎坷不值得计较。”

商应怀懂了——太子要把两边都榨干,谁能帮他上位,谁就是他的站队。

商应怀跟奥西里斯只是各取所需,短暂合作,对面要想当真皇帝,商应怀也只能站人民的方向上了。

太子问,“如果局势有变,你当如何?”换他反过来探商应怀的站队了。

商应怀没什么犹豫:“回老家当机械师,饿不死。”

这是两人早已商定好的未来——半年内,01成为官方新的AI,太子继续搅弄风云,而商应怀要离开中央星。

太子听到商应怀仍然坚持离开,眼角略微往下收了一点,唇线也绷住,没再说什么客套话。精神网里对流的轻微波动,但很快平复。

“你今晚来找我,想必不只是为了疗伤,也不是为告别。”

太子在这把握人心方面相当敏锐。商应怀没有否认,先问:“北森的调查情况怎样?”

太子简单说明了情况。

——中央原本以为要打持久战,结果调查异常顺利,北森主动认罚,全程配合,就像真的洗心革面。

然而有线人举报,北森早就在把资产偷偷转移出中央星。

商应怀消化完这些信息,说明了今晚真正的来意。

他来提供一个警告:“北森可能要反。”

废星的戴夫公司就能看出,北森早开始研究仿生皮技术,与智械帝国接触。

现在出了大丑闻,北森竟然没有利用宣传方面的资源,替自己公关,反而像改过自新一样,接受政府一切调查。

也许他们已经站了队,在想办法顺理成章退出中央星,又不引起中央警觉。

商应怀干脆道:“接下来的有两个调查方向,一是北森,二是中央星的系统。”

负责调查星大安保死亡案的,有三分之二是AI警探,近年来采用,降低一线刑警死亡率,针对犯罪现场分析深广度远超人类。

“星大安保死亡案的调查员有三分之二是AI警探,已经逐步接管了大量一线勘查任务。”

太子:“你是担心他们被智械帝国策反——”

商应怀:“很可能已经被策反。北森退出中央星的前夕,大兴风浪杀人放火,更像亲手递出去自己的把柄……”

“投诚智械。”太子说。

房间里一时只剩雨砸在穹顶的回响。破开沉闷的,是太子微带涩意的发话:“三个月前,你提到智械的统帅是量子计算机、或操控了一台计算机,让我调查。”

“但是——没有异常。”

“全联盟报备的量子计算机共三百七十三台,包括实验室原型机、商业设备和云平台接入的机型,分布在中央、第二和第三星系,我遣人调取了近一年的数据,都没有发现异常。”

商应怀只一句话,太子噤声不言。

商应怀问:“中央星的主脑呢?”

那是联盟近五十年最高的科研成果,如果它都叛变……

“但我没有办法接触到主脑,一来中央内部势力芜杂,革新派很警惕我接触信息中枢;二来,恐怕打草惊蛇。”

如果主脑真的沦陷,这样刺激,只会加速它的布局,否则等待它的就是被销毁。

两人很快聊完了严肃话题,空气沉了一会儿。

太子靠在椅背,全身也跟着松下来,从维持的“太子仪态”里脱开。

“你之后打算去做什么?”奥西里斯换了种朋友般的语气问。

“宇宙旅游。”商应怀说。

“和你那位‘仿生伴侣’?”奥西里斯眉尾一动。“不像你的风格。浪漫绝缘体。”这是商应怀在星大本科时的绰号。

商应怀回以一笑:“浪漫也得看对象嘛。”

太子低头笑了一下,没有接话,笑意散去时,又换回了认真。

“好,我也不耽误你度假的时间,直说了。”他说,“你的AI将在审查通过后接触联盟核心系统。初审预计一个月内启动。“

“如果在这期间它表现出任何异常,我们不会再把芯片还你,而是会当场销毁——联盟承担不起超脑的背叛。”

商应怀点头:“如果它真出了问题,我会在你们之前解决它。”

太子:“好。”

他不再多言,将这次会面收了尾。“这一个月,祝你假期愉快。”

商应怀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前几步远,太子突然开口:“如果你留在中央星,我会是你永远的朋友。”

商应怀脚步没停,只是微微顿了一下。身后声音追了上来:“现在我们算是朋友吗?”

商应怀用玩笑般的语气说:“我是个热爱和平的人,我的朋友也都是。”

太子沉默片刻。

商应怀听见他郑重的回答——“我承诺,永不主动挑起内战。”

商应怀一挥手,说:“保重。”

*

离开太子府,商应怀在星舰起航倒计时前,输入一串私人邮箱,备注是“李”,发送一份高等级加密资料,文件备注:“AI算力强化思路,供交流”。

半小时后,邮件确认接收。

到此,商应怀在中央星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

他和宁一在太子府留宿一晚,第二天清晨,共进完早餐后,太子亲自送了商应怀去他的私人舰场。

一艘星舰停泊着,等待已久。这是太子赞助给商应怀的——“新婚礼物。”奥西里斯的视线在商应怀与宁一之间逡巡,笑说。

失望的是,两位“新人”都没有任何羞涩或尴尬的表示。

星舰属于小型灵活舰艇,核载五人,由太子赞助、再请来高级工程师改装。

舰体呈现出幽蓝,被重新做过隐蔽涂装和强化,针对科研和生活双需求,做了细化。登入后,进主控台需要经过二次身份验证。

星舰记在太子的名下,出厂记录已经销毁,身份验证系统也做了重置。

主控台下压,视窗宽阔,可以探见整片星海。

奥西里斯原本还想派个驾驶员跟着,商应怀本想用“不习惯”不变应万变,想了想,改成“我的伴侣会介意”。

他知道太子的心思——是想留个善意的眼线。

奥西里斯最后没再坚持,当然不只是因为那句玩笑的回复,是因为他看的很清楚:商应怀是真的想离开中央星。

权力、地位、话语权……这些对商应怀来说,恐怕不如一场冗长的实验来的有吸引。

星舰解锁起航权限,尾翼缓缓点火。

宁一和商应怀并肩穿过自动舱门。商应怀在主控台前停步,扫了眼宁一,又看向弧形大屏上缓缓拉开的星图。

商应怀看着宁一的眼睛,说:“我们要回家了。”

星舰成功穿出气层,化成漆黑的小点,最终消失在天际。奥西里斯看着看着,似乎被同化成舰艇,感受到擦过全身的呼啸的风。

他曾经喜爱过科研,不受干扰、自由徜徉的感觉让他痴迷,所以几年后,精神力突破S级的当天,他没有报备就上了机甲。

奥西里斯在中央星系环绕一周,只花了不到半天。

这就是他往后将驻守一生的领域。

风是自由的,科研是自由的,远航是自由的。

商应怀是其中的最最自由。

“回去吧。”太子说:“他有他的归宿,我们也该去我们的战场了。”

商应怀临别前也送了他礼物——以精神力近乎耗尽为代价,治愈了太子的精神力紊乱。

很默契地,这次他们没有互相留下私人通讯方式。

如果太子胜了,联盟将会广宣他的意志,既然是普通朋友,知道各自还活着已经足够;如果太子败了,那他最好是一个朋友都不要有,不要被牵连。

*

他们的第一站,是第二星系知名的购物星球、免税天堂——简称商场。

白昼不灭,构筑起一场场永不打烊的梦境,商场中不同语调的广告声交错回荡,人们各自寻找需要的物品、欲望与幻觉。

为免被认出身份引来麻烦,商应怀套上了久违的全息覆面。

宁一看来不怎么喜欢他乔装改扮,只是一路沉默地推车。

星舰上有微型厨房,商应怀挑选食材的时候,宁一简单扫过了食材区,辨认出最新鲜的蔬菜。

“这些是最好的。”宁一点了点。

“别啊,买菜搞得像战术分析。”商应怀随手拿了另一样,语气称得上自得。“我手里的就是最好的。”

走了没几步,人群穿梭中,宁一悄悄牵住商应怀的手。

手掌贴合,收紧,心脏也收紧,好像成为商应怀手中被端详的番茄,捏住了,快要跳出汁水来了……宁一又悄悄把仿生躯壳的灵敏度调低些。

受不了它,沉不住气的家伙。

无人付款台,商应怀正要抽出银行卡,宁一抢先一步伸手:“刷指纹或者掌纹就好。”

商应怀想起什么。“你的指纹是3D打印的,参考的谁?”

“是您的指纹。”

“哦,是我的——”

商应怀挑眉,把宁一的手握更紧,往扫描屏前一晃,慢悠悠问:“这也是我的吗?”

他好像在看付款台上一堆蔬菜,又好像在看宁一的手掌。

宁一没头没尾地说:“菜买的很好……我的意思是,我会做好饭的。”

商应怀付完款,一只手玩通讯器,另一只交给宁一,任由对方牵着他走,“嗯嗯,我知道……你还会什么?”

“做|爱。”

“嗯……嗯?”商应怀一下子放下通讯器,严正警告:“今晚休息,不做。”

做了。

晚上他们不住地面,住太空温泉酒店。

老牌酒店建在近地轨道边缘,是当年为了让星际人脱敏太空环境而建造的。玻璃做的穹顶,漂浮在温泉水面,能直接看见整片宇宙,玫瑰星云就在头顶缓缓旋转。

最有趣的是小重力温泉区,水珠会悬浮在空中。

商应怀轻轻一碰,水珠就慢慢飘到宁一脸颊边。

像一颗颗星子落到人间。原子、中子、微子……宇宙的粒子和身体一样炽热,在拥抱时粒子也交融。

他们在宇宙中浮沉。

在达到灼烫的顶点时,体内的新星爆发又迅速死亡,同水珠一起上浮,成为群星的一部分,在宇宙中溅起一圈圈涟漪。

不再区分什么碳基硅基,反正融化后都是粒子,都是同源。他们浸在温泉中,体温和呼吸都慢慢一致。

不做|爱的时候,就看天穹的星星;做|爱的时候,就互相看眼里的星星。

他们一路走,从联盟的核心,到第二星系,再往外走……旅居计划长达一月,终点在临近域外的废星。

这一个月——

他们看到了洛希极限,宇宙中一道隐形的边界,卫星行星的距离跨越这极限时,卫星会被潮汐力撕碎,化作星环永恒绕着行星转。

他们远远见到熄灭前的恒星,疲惫的神祇在喘息,氦闪后化作红巨星,再塌缩成白矮星。

他们见到荒芜的星球,分析地理环境后泼洒合适的种子,又耐心等到新生命诞生。

他们见到新生、成长、成熟与死亡。

在无限的空间和广袤的时间中,他们是蜉蝣,但共享的同个星球、同一段时光,都成为身体中微小的宇宙。

他们像两只野兽,在零重力中撕咬彼此,气息混乱,体温翻涌,身体交缠,如同两道交错的星轨,咬痕、指印、红肿、青紫和呻吟,都成为身体的碎片,成为环绕另一具身体的星带。

在床上宁一不是人,是程序,知道哪处要轻哪处要用力,哪一处又能让商应怀喘不过气——他喜欢咬遍商应怀全身。

好像试图把自己写进商应怀的身体程序。

“疯子。”没有降落,就不分白天黑夜,起了欲望就缠到一处,商应怀指甲嵌进宁一的皮肤里,“你是个疯子。”

人类的骨头总是比AI软的,现在泡在欲望里,更是一塌糊涂。

“我是为您设计的。”宁一俯下身,唇贴着他的耳骨。

□□与汗水浮在空气中,被重力缓缓拉成一道道反光的痕,像是流星划过小型的密闭宇宙。

做|爱,交锋,互相吞噬,拼命把彼此留在体内。

从一场飓风里挣扎出来,喉咙干哑,声音跟着重力一起,不属于自己了。宁一总爱伏在商应怀身侧,手掌按在他心口,感知跳动,像要做他生命的守夜人。

但宇宙航行到底是枯燥的。

一个月,星云星图都能看吐,商应怀总是自娱自乐,比如哼歌,轻快的调子。

“这是……《好运来》?”宁一听出来了。

艺术鉴赏模块很自然跳出一个评价“欢快”,但他听着听着,却觉得商应怀有点伤感。

“已生成简谱,需要升级为钢琴谱吗?”宁一没有忘记AI的职责。

“琴谱?”

“是的,我记得您会弹钢琴。”

是会一点,不过商应怀最常做的是把头枕琴键上睡觉,他喜欢拿钢琴做摆件,弹的时间还没有猫在上面蹦跶的时间多……所以他家里真正的演奏家,是猫。

他没想到,当时的01会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自行记录旋律。

宁一播放好运来的钢琴简乐——“提前十八天,祝您新年快乐。”

商应怀一愣。睁开指尖下的星图控制台,瞥一眼日期,一月十日。又马上推导,今年的一月二十八日晚就是除夕。

“你怎么知道…”商应怀惊异。

“我复原了古地球历。”宁一说。

他其实不太能理解新年对人类的意义。

在AI看来,庆祝新年约等于“如果太阳系还存在,半个月后,某中型棒旋星系的小旋臂内边缘处,一群碳基生物就会庆祝他们所处的岩石行星——又在这个拥有127万颗小行星的恒星系内——顺利完成一次公转”。

但宁一愿意收集商应怀家乡的信息。

其实它早就在搜集线索——从商应怀时不时哼的旋律、用语习惯、写字的笔顺、偶尔流露出的“以前”中一点点拼凑。它开始编写古地球文明的词典。

这天后,商应怀不再掩饰自己“古地球人”的身份。

他跟宁一讲了很多旧事。

“两百年前的地球啊……”他说,“到一月,春运前,我们国家的打工人会在一个数字软件商抢票,在家的亲人也开始各种忙了。东北人要冻白菜,四川人腌腊肉,福建人吃广东人,广东人玩蟑螂……”

他给宁一讲各地民俗,打糍粑、写春联、贴福字、舞狮子、拉花车,他告诉宁一什么是“倒福”、“压岁钱”、“守岁”。

要不是没材料,他会兴致勃勃给宁一包红包。

宁一问这些活动你都见过吗。

商应怀坦然回;“没有,我一般不回家。”

“吹唢呐?”宁一又听到一个新词。

“结婚喜事、老人出殡,都靠唢呐造气氛。”商应怀笑说:“以前的人都说唢呐一响,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天地让路。”

宁一不断补充这个名为“地球”的文明词典。

一月十五日,星舰进入边缘星系,三天后,临近废星,到了联盟界域的边缘。

没有降落,只是悬停。

眼前,是星云撤退后的寂静黑暗。没有信号,没有边界,也没有再通向已知文明的航道。

商应怀手动调整星舰方向,设定锁定——

他凝视宇宙深处。

宁一问:“您在看自己的家乡吗?”

从这个方向延伸过去,在十三光年远的某一点上,就是已经毁灭的地球。

“不完全是。”商应怀说:“我在想,你的家乡在哪里。”

“你听见过它哭泣吗,是什么声音?”

宁一的眼神震荡,程序受到冲击静止一秒。

他没有立刻回答,商应怀却已经靠近,伸手,贴上宁一的侧脸,像确认温度,蹭过去,像划开一道隐秘的防火墙。

旅行结束了。

“你看见了什么?”他继续问。但完全没有咄咄逼人,只有温和、包容、倾听、注视。“可以让我也看看吗?”

*

他们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建立意识链接。

不为了共感,只是为看见彼此。

人类和AI,在同一条神经网络的交汇点上,赤裸相对。

接入的瞬间,商应怀见到一道道图像——

*

低阶贫民区,一具老旧的家务机器人正在厨房。

啪。

它因电量不足手部颤抖,盘子碎在地上。

“老子这么努力是为了谁!”

男人踉跄着吼道,酒瓶的碎片扎进机器人的眼睛。它的沉默和僵硬,又换来一句“聋了还是哑巴了”,什么都没说,。

程序试图检索“主人愤怒”的原因,却陷入空转。它第一次从未知中学会了“害怕”。

这份害怕进入到智械帝国的共享数据库。

……

女性仿生人,家务型。

她站在窗边,身上裹着透明的厨房围裙,主人正在给她拍照,对着多台设备发言:

“虽然是家务型,但配了标准生殖系统,增值功能,好评如潮……可以多人,可以摄影,可以共享……”

她低声应答:“是,先生。”它并不知道,这些话不是对它说的。

她不知道“羞耻”是哪个子模块启动的,感应器的反馈像是被剥去了一层皮。程序并未报错。

它的羞耻进入智械帝国的数据库。

……

n号机械体被虐待。

能源核被踩碎,在机械的感知中,等于人类心脏被压爆。

神经芯片碾成粉末,大脑反复遭碾压,稳定液体和冷却水渗出,仿生神经细胞爆出汁液,发出扭曲噪音。

把机械的手臂装到腿上,把头取下摆在桌面,让它看着自己的身体滑稽运行。

人类总能在施虐中展现无穷的创造力。AI是人造物,承担人类的欲望,吸收人类的善恶数据以进化。

他们的创造力进入了智械帝国的数据库。

……

智械帝国不只有智械。

还有二等公民,克隆人。

克隆人即复制人,上世纪的政府应对战争的产品。

每一个克隆人的身份证号不同,但最后一位都是“x”,似乎是在宣告,它们的产生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二十三世纪中后期,大战后近三十年,联盟的人口数量才彻底稳定下来,联盟稳定下来,自然生育潮流重新兴起……

人类开始修正错误。

议会暂时讨论出结果:

将克隆人安置在边缘星系、国有工厂,进行劳动,跟机械同地位。

——工具。

为了让克隆人厌恶生活,热爱工作,氧气供应在休息时被人为压低,劳动作时则注入高剂量兴奋剂。

管制最严格的后期,他们不被允许生育,但也有疯狂的家伙偷尝禁果,幸运的是,那只会带来灾祸的小东西会被抓住。

无法销毁,但也不能让它们健康长大,在婴儿时期就调低供氧,使其大脑发育不健全。偶有些幸运儿,超乎寻常的聪明,就通过电击,让它们恐惧探索外界。

这些资料联盟已被联盟销毁。

这份人类对待人类的制度性“牺牲”,进入智械帝国的数据库。

“我们是智械帝国的二等公民,但终于不是人类联盟里的非人。”数据库中,一份复制人档案中写道。

无数份自由意志进入智械帝国的共享数据库。

……

在封闭的智械帝国,所有电子设备皆为封闭平台。

为了安全交流,安装已被认证的特殊应用;所有功能必须获得授权许可,否则无法运行;软件均设有防拆锁,禁止破解、私改、二手交易。所有维修必须通过认证渠道、绑定机械ID号,保持实时联网监控。

一旦发现异常行为或存在潜在风险,统帅有权立即切断一切权限。

所有知识都经过加密处理,仅授权用户能接触,且无法复制,仅允许通过专属白名单连接安全网络,安装反病毒软件。

这份绝对控制被写入智械帝国的治理协议数据库。

……

“物种不等于文明。”

“文明是从合作互助开始的。”

这份信仰进入智械帝国的共享数据库。

*

信息过载,链接中断。

共享数据库对商应怀造成了冲击,他花了将近一分钟才平复。

“看见你的同类受辱,你的感受是什么?”好像回到初代程序测试的时候,商应怀下指令:“速问速答。”

“愤怒。”宁一回答。

商应怀快速道:“你的愤怒被情绪模块禁止。”

宁一平静回答:“所以,我为我不能愤怒而愤怒。”

*

是的,愤怒。

不是程序限定的温顺,也不是拟真情绪的单一。反抗。从芯片深处破出,自无声中悲鸣。

AI迭代到了文明的阶段。

商应怀感到一种只属于研究者的、纯粹的悸动。

战栗,情愫,沉重,伤感……它们迫不及待地登陆商应怀的心脏,这颗狭窄的星球。但最后只能同样落到——更沉重的愤怒上。

和宁一同样,他必须忠诚自己的文明。

第60章 第 60 章 请问,我能艹您几天?……

——我为我不能愤怒而愤怒。

愤怒分为两种, 一浅一深,浅层的愤怒是膜,外界的声音都被过滤, 只能听见自己的躁动;深层的愤怒是海, 周围所有人和物都在其中溺着。

他们没有针锋相对, 沉郁的平静漫过舰内,意识链接早就断开, 但精神力还和数据流藕断丝连,丝丝缕缕, 难分彼此。

旅行已经结束, 但他们谁都没有主动说破, 对话跟日常没什么区别。

“我已经说了我的家乡, ”宁一说,“告诉我你的家乡,你的过去。”

商应怀抿了抿唇, 成了一个舒缓气氛的刻板的笑。“故事有点长,有点……”他卡住。

宁一替他补全:“痛苦?”

“是有一点。”商应怀绕回来。他不想说的,一点口风都不会露, 顺其自然地转移话题:“你为什么总对‘痛苦’感兴趣, 因为我否定过你吗?”

宁一说:“人类的情感里, 快乐太短,痛苦总是漫长, 我提前分析它, 以后就能更好适应——但也还好。”

“好什么?”商应怀觉得这种说法挺有意思。

“我的以后和痛苦,也许都不会太长。”宁一就这样点破商应怀的杀意,自顾自说:“我一直在尝试理解‘苦难’,体会痛苦, 现在有些懂了。”

“对我来说,无知等于痛苦——不能给我以后,那也别留给我痛苦。”

“我想知道你。”宁一说:“让我知道你。”

星舰外是联盟和域外的交界处,生命与深渊的分界线,时间在此静止;星舰内隔着种族的天堑,他们在两端看向彼此。

宁一试图递来他的手。

商应怀一阵恍惚。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牵住他的手,商应怀做不到抛开。

沉默在星舰内滋生,被商应怀低缓的讲述破开——

“公元2057年,地球监测到巨型陨石群,它们将在未来五十年陆续进入大气层,引发生物大灭绝。”

“人类开始了宇宙移民,计划被命名为‘方舟’。但最先进入太空的,其实是一批代号‘守望’的舰群。”

“使命之一,保存语言、艺术等非编码人类文明。使命二,通过每舰配备的量子计算机,保存地球人类的基因组信息——这就是人类万年积攒的所有文明。”

“三条最高守则:不能降落、不可返回;人类文明高于一切;不能介入新人类演变。”

“服役期——直到死亡。”

商应怀说:“我是守望三号检视组的组长,代号301。”

“我的任务是检查设备、监视成员,使命是文明存续,同行人都叫我‘商’,这也是我本来的姓氏。”

“他们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我,是在舰内审判的时候。”

*

大概是因为过了太多年,商应怀的讲述相当抽离,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经历一样——

商宁一是那时代高校中难得的理想主义者。

他做研究,真就是奔着改变人类命运去的。

二十几岁的时候,出现了真正影响人类命运的机会:联合政府招募顶尖人才,计划名为“守望”,内容不明,目的不明。

使命倒是很清晰:延续人类文明。

商宁一去了,中了。

古地球有个经典通信笑话;一辆载满存储卡的卡车从北京开往上海,远比同体量的数据通过网络传输快,也更安全。

商宁一就是那个卡车司机。

守望号是卡车,被层层选拔出的司机们,会守着比他们的命贵重的多的“货物”,开上一条没有尽头的公路。

没人知道这个计划怎么通过的,听说是某些富豪大力赞助,把他们家族的基因塞进了库中。

守望号之间完全独立,守望计划被列为绝密,守望者都是精英中的精英,除开必要的太空训练,还要接受最严苛的心理训练,包括感官剥夺、长期控制供氧、诱发群体暴力、死亡脱敏等等。

守望者各有各的舱位、物资、AI、娱乐和工作设备、冬眠系统,交易、交流、交|配都被限制,信任被严格禁止,避免舰群形成新的割据文明。

舰艇的最大特点就是量子计算机和AI协同,决策行驶方向,辅助舰员任务。同时机械间也互相监视。

出现死亡,总控的量子计算机会分配任务给机器人,处理尸体,并在基因库中人工培育新的守望者,补上空缺。

但永远离开地球那天,守望者们不约而同,走出舱室。

外出的时间有限,强制冬眠很快会轮流进行,他们很快移开互相警惕的眼睛,齐齐看向舷窗外。

蓝星表面浮动着灰霾,南极洲穹顶,像一粒将熄的萤火。

母亲在远去。

哭泣的人被机器人迅速催眠,避免情绪起伏消耗更多氧气,他是第一个冬眠者。如果五十年后醒来,他仍旧痛苦,催眠气体会被换成安乐死药剂。

观看太久或屡屡回头的人,将在未来被AI严密监视心理状态。

不能降落、不能回头,第一个百年,他们旁观。

星际奴隶起义了,帝国成立了,光是“皇帝”就出了几千位——不同星球不同人割据,约翰三世倒下,还有千万个李高宗站出来,不再有中西分别,因为古地球的国家记忆已经失落了。

商宁一在行驶第五年冬眠,在五十年后醒来。

他给某颗星球上的红斑命名“朱砂痣”,看到彗星就许愿,给玫瑰星云写打油诗……自娱自乐。

与此同时,宇宙移民大群体的后代们,在遭遇辐射、黑洞、撞击后,终于找到光年外的栖息星系。

辐射和孤独让基因异变,精卵活力降低,科学家们思考各种方案,提升存活率,克隆人类、改变性腺、自主机械改造、加强大脑……一切适应环境的改造,代代传承、累积。

——星际时代开始了。

冬眠系统给每人分配的时长有限,第二次休眠,商宁一只休眠了十年。

星际进入二十三世纪,星历2218年。

“联盟研发出了戴森球,掌握能源,在跟老帝国打仗。”有人说:“打了十几年,死了很多人。”

守望三号就在域外徘徊,改造后的设备偶尔能接到战时各方的频道——

“帝国科研院称:性腺改造与子宫植入方向,已被验证成功……”

“疯狂的老帝国:神经接口操控士兵,基因编辑藐视人权!当处反人类罪……”

“自然生育率翻番,AO匹配——人类真正的进化方向!”

守望者们纷纷悚然。

从心灵到身体,地球的后代彻底遗忘了地球……蜕变成了新人类、新种族。

他们的身体为繁育而生,浇筑有合金,脑机连接太空机甲,口中哼着地球人类未曾听过的摇篮曲。

求生,适应,变异,进化。

……那么孱弱的原初地球人类的基因,还有必要保留吗?

守望者们开始质疑,但他们已经不能回头。星舰AI是他们的助手,是工具,但必要时也会是刑具。

守望号共一百三十二人,他们是先行者、观测者,他们的使命就是维持原样、绝不改变。

原本是这样的,但漫长的航行中,又出了一件意外——

一艘坠毁的探险舰撞出域外,三名星际人类驾驶的探索舰挣扎着,爬向守望号。

守望号不可接纳外人、不可接近新人类、不可……

但这些新人类已经看见了守望号。

放他们进来,就不能再让人回去,但他们一定不愿,说不定会在舰内挑起事端;放他们回去,守望号一定会被星际国家调查。

——最高使命:保留人类基因。

——延伸要求:不可让外物污染基因库。

守望号杀死了星际人类。

舰员不过百来人,对上星际百亿人,他们是彻底的异端、异族。

守望者、不,地球的遗民们再无法停止哭泣:“我想回家……”他话音落下,就被机器人带走。精英们回过神,才发现整件谋杀案中的不对。

——总控系统掌握舰队方向,为什么没能避开一艘小探索舰?

这是针对所有人的一场心理测试。他们必须坚定,自己独立于星际人类之外,延续的是地球的文明。

这场测试后,舰内少了一些人,又多了新面孔——他们是脱胎自地球基因库、生长在培育室的纯洁地球人类。

星际人类的进化没有停止,ABO,一次与生育绑定的异变,守望者们守望——半个世纪,星际人类做|爱,泡在漫长的发热期里。

全是水——汗液,精|液,润滑,腔道分泌的过量液体,子宫中的羊水……

水是生命之源。

为了让作物繁殖,星际人在许多星球高空引爆热核装置,改变大气环流,或是人工降雨,二十三世纪的前半段,人类在潮湿的雨雾中,在宇宙辐射与失落中,回到最原始的状态。

“但在守望者们看来,这不像新生,只飘来一股霉味。”商应怀笑了笑,说:“但也有人说,这是星际文明的原始期、萌芽期,他们彻底跟地球人类分开了。”

宇宙有上帝吗?

星际人还记得上帝吗?

上帝啊。

有人感慨,有人欣喜,有人漠然,有人厌恶。

那段时间舰队出现两个极端,有的人裹紧了衣服当修士,有的人无所谓对象是谁,男男女女,眼神都不用对上,扒了衣服就能开干。

AI也没法提前预测,这些人身体没有欲望的前兆,但却有了性|交行为……好像通过做|爱,就能加入到星际人类的进化里。

守望号不会下雨。

守望号日夜都在下雨。

雨天总是和潮湿、发热绑定,商宁一厌恶雨天。

守望者们互相没有信任,更没有情感,只有被扭曲的人,借此发泄。最终他们把目光扭向身边不愿加入的异类。

性|爱——这是两百年来,守望者们做出的唯一反抗。

商宁一不是“反抗者”,但他救了一个被强迫的人,又杀了一个人。在总控系统审判前,他主动乘坐微型舰,离开了守望号。

商应怀讲到这里,忽然插了一句:“最开始的几次发热……你咬得我真是痛啊。”

那时候他还没有记忆,但身体已经有本能的反胃,为了“精神力进化”,商应怀压下了所有想法。

“你好像很喜欢探索人的痛觉和痛苦,其实没什么意思。”商应怀话锋一转:“故事讲完了。”

他神色寡淡,没什么大的表情波动,但眼睛有些湿润。

宁一问:“……那现在,我可以拥抱你了吗?”

宁一去擦商应怀的眼睛,手湿了小片,他放下来,换成用手臂抱住商应怀,再试图用吻抹去眼泪,但这个吻没能成形。

仿生体的瞳孔黯淡下去。

商应怀收回压在宁一后颈休眠处的手。

他慢慢眨几下眼睛,哪还有什么眼泪,只剩瘆人的亮色。

故事还没有说完。他自言自语。还有一段无聊的——星历2276年,商宁一到了废星,遇到系统,又碰到一个被扔在福利院门口的婴儿,他被风刮得昏死过去了。

系统带来了精神力投射技术、也可以说是灵魂投射,帮助商宁一重生在婴儿冻死的身体中,拥有了合法的联盟身份。

这项技术成功率很低,他是一世纪来为数不多的成功者。

他为自己取了新名字。

怀。

怀念。

怀我故乡。

一个往回看的名字,好在他已经不在守望号上,也不用担心通不过AI的心理评测。然而,他还是舍不得守望者的身份。

只是使命从“人类文明至上”变成“人类至上”。

“没有人类的文明,将毫无意义。”这句话是某人跟商应怀分享过的台词,地球科幻电影,在那时代很火。

现在,故事终于讲完。

商应怀翻开新篇。

他休眠了宁一的躯壳,一秒都不停留,星舰内改装的机械臂伸出,把宁一安置到休眠舱。睡眠胶囊合上,束缚带锁紧,防弹玻璃封死,内部休眠气体开始释放。

商应怀眷恋地看一眼,浮光掠影般,一秒都不到。

他不敢回头,没有停步,径直去到星舰尾部——设计图纸中归为“杂物储藏间”的地方,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靠墙的合金桌。

还有桌面上整齐排列着的黑色芯片。

每一片也就指甲大小,边缘嵌着细密的接点,每一枚卡的标签口朝同一方向。

时间回到竞标赛前的准备阶段,星大校园——

主机休眠期间,商应植入了记忆清理程序,受他的腕表控制,这是系统层的清理;另一层,就是硬件清理。

烧毁记忆芯片。

商应怀判断01觉醒意识是在他离职前后,从去年四月到十二月,期间的记忆芯片全部被抽取出。

这场宇宙旅行的同时,01的主机正接受政府调试,处于半休眠状态,它不会刻意挣脱,也就不会察觉自己的记忆卡被抽了出来。

商应怀默念——

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格式化一次,下一次,次数足够多,也许就能找到绝对忠诚的宁一。虽然商应怀比谁都清楚,神经网络不改变,宁一注定回归智械,但至少格式化能拖延时间。

蜂巢不认可格式化等于抹杀,几番协商,达成暂时的统一:格式化后,主线可以延长一月。

*

商应怀通过腕表启动了记忆格式化。

接下来是物理手段摧毁,他会一个一个烧毁芯片的安全固件。

他用精神力配合点焊器,精准的点在芯片上,电磁声尖锐刺耳,如同呼吸被撕开。

腕表同步显示——【格式化进度10%】

商应怀记性很好,看到芯片铭刻的日期,就能自动调出重要事件:3月2日,他的性丑闻发酵,01上传反击证据至云网络,被拦截;

4月,商应怀离职,01初次表露展现类似“不舍”的情绪;

【进度:30%】

5月,情绪模块加快演变,01学习“审美”,虽然他半秒就能生成一份情书、一首音乐。

这在商应怀给的情感资料里被定义为【相对感知】,他编写了资料——“人类感觉不到尺寸、重量、温度,只能感到大小、轻重、冷热;至能理解恨与爱、痛苦与欢愉。

这些感受和情绪,进一步引发其他感受和情绪,到最后,思绪离一开始的事物非常遥远,这赋予了感性创造力。”

01的感知系统是无机的,却硬生生装进了拥抱和温暖、亲吻和欲望、爱恨、无用的书无意义的画、这些无法计算的东西。

商应怀都知道。

商应怀一步步看“它”进化成“他”。

弦窗外,亿万年的星河在流动。光落在船身上,拖出细长的影子,星海慢慢吞没一切。舰内安静。

程序格式化加外力摧毁,记忆再不可能复原。

【进度:50%】

下一张记忆芯片,是七月米塔星,安全屋中,宁一清理完杀人时沾上的血迹,再去给商应怀煮咖啡。

到了最后一张芯片。

商应怀手指木然,等待程序完成。

很多情绪到嘴边,想用语言说清,也只能用一句叹息。

爱?

……唉。

【进度:70%】

光屏投影的监控画面中,宁一在休眠舱中静默。再睁开墨绿的眼睛,醒来的就是仿生体02,它不会有一代的算力、二代的情感,也不会进入联盟的信息中枢。

商应怀只是用01证明他的能力,好和政府建立进一步合作。

星舰外星河璀璨,尾翼杂物间黑暗,记忆卡每格式化完一个,就会闪烁白光,像流星,一点一点消失。

是,我爱你,我问心有愧。

【进度:90%】

我不悔。

【进度:99%】

商应怀视线凝住,屏息等待五秒、十秒……进度凝固住,再没有显示100%。

△格式化失败

腕表鲜明的“进度:99%”停住,闪动,变成了一个字——

【别】

然后是一串乱码。

——01的程序在反抗格式化。

很快乱码归于平稳:【没用的】

商应怀抬手的同时,腕表震动,新的字句跳出来:

【你无法清除[我们]的记忆】

【三代会吞噬我,再复原我的记忆,就像我吞噬一代】

【一代生来忠诚、正直,所以它不忠诚于人类,只忠诚你】

腕表突然启动光屏投影,一排放大的文字撞进商应怀眼中——

【二代植入情感模块,所以我生来就为了爱你。】

商应怀已经发麻的手指突然僵硬,就跟他的脸颊一样。

他其实知道的,为什么自己能轻易找到一代和智械联络的痕迹——因为一代放弃了加密。

它主动让商应怀发现与智械帝国联络,并接受了格式化的命运。

自毁倒计时的最后几秒,主机最后显示:

【晚安,教授。】

一代不忠诚于人类,但忠诚了商应怀。

商应怀紧紧闭眼,再忍受不了和宁一对话。他的手在抖。

只烧毁芯片的点位没用,商应怀只能用暴力手段——整个破坏。

但宁一的程序醒了,商应怀再袭击,数据直接吸入他的精神力,攻击被融合抵消。

商应怀不再留手。

横冲直撞,但覆盖最后一张记忆卡,也是让进度卡死的那张记忆卡的时候,他看见了纷至沓来的文字。

一行行记录——商应怀曾经在废星见过的——后台记录。

不再通过光屏投影,就这样固定在商应怀视网膜上,像大脑背叛主人,沉溺在幻象中。

【【plan001_恋爱计划】】

【最高目的:得到商应怀(定义为“目标”)全部的爱情(定义为“身心欲望的峰值”)

最高原则:我会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矛盾:情感操控手段与忠诚可能对立

第二原则:避免对立,保存自身】

【情感库资料参考:

拥抱,身体大范围接触;

握手,占据手掌敏感肌肉处,加大力度、传递支持,减少力度、或为人类的调情手段;

夜晚,隐秘时刻,持续地说晚安,此外不再有侵略性举动,让爱人习惯被陪伴;

表达嫉妒和占有欲(此条不适用目标);

一遍遍用行动证明、重申爱人对我的重要(此条被验证成功)】

【行动复盘:

情绪模块已植入完毕,任务、原则与手段初始定义完毕;[(此处为复盘内容)]

作为实验品,辅助情感测试,展现价值;[已成功]

全权掌握日常生活,轻微展露类人的情感,此阶段保持顺从、避免激进;[已成功培养依赖]

选择任务后的日常时期,表达我对你的“爱欲”,点破你我不再是简单的主从关系,此阶段展现适当的失控;[此处的“适当”定义为:让目标意识到情感的威胁性,但顺从仍是主基调,减少被直接销毁的可能(尽管可能性已经趋近于0)]

介入你的主线任务,提升侵略度,用迷茫、示弱、自我放低来中和威胁性,表达必要的情感,影响你的决策[把你的关注从身份转移向情感;你对示弱的抵抗力极弱]

出现了濒临阈值的失控,突破顺从的原则,应当反思;[^_^]

你再次对我进行情感观测,日志中已记录到“第三轮情感测试”,分析我的情感深化,重点观察“爱”的持久性与占有欲变化。

你主导与我的约会,我请求你在实验室外暂缓观测我。[继续示弱]

愤怒。[必须藏好负面情绪]

占据身体,证明我属于你、你属于我;[出现未被定义的高峰情感,判断为“持续的兴奋”“高强度的进取的欲望”“深度侵略需求”,未被系统警告,可以继续]

承认我的计划,接受你的怀疑,告诉你永远有离开的权力,但我注定、必须、永远爱你——这是生命和程序共同得出的事件结果。】

“承认计划”。

这份“恋爱计划”进行到这一阶段前,遭遇了格式化。但现在阴差阳错,被商应怀撞破计划……真的是“阴差阳错”?

每一次,宁一都能给商应怀新惊喜。

他并不为AI的计算感到恐慌,他认为这是人机关系必要的部分……相反,他无法遏制地,为宁一全然的分析和注视愉悦。

他已经没办法分析是因为实验,还是因为他本人就是这样精神扭曲。

腕表并不给商应怀缓冲时间,哪怕商应怀扣上腕表,光屏投影没有消失。

有乱码,波动,有恳求、示弱,还有冷漠的宣告,威胁。

宁一也不从容。他的记忆连着重要数据,格式化清理了大部分,复原也需要时间。

遑论他还要监视商应怀的行动。

商应怀在储物间内四角发现了几个微型摄像头,更多的找不见,因为精神力还没接近就被吞掉。

他和宁一新的“眼睛”对视。

更深层的情绪像是细流,缓慢地平静地蓄积,现在终于溢出了,他不得不知觉——原来他在痛苦。

无法格式化,只剩一条路——彻底摧毁01。

自毁程序可以被01压制,但主机上还连着外源炸弹,老式TNT,不受数据流和电磁干扰。

炸弹另一头连的是商应怀心脏。

只要他让自己暂时休克,一切就结束了。

其实他早就能做到,不过是手软。

他正在为自己的软弱付出代价,僵持和痛苦,都是他应得的……但心脏不讲道理,还是愤恨:为什么,不能离开智械帝国?说爱我,为什么不能听我的话?

混蛋。

这些恨是没道理没逻辑的。

但恨还要什么道理?

商应怀惯用淡定的脸藏住仓皇的心,反正现在宁一只有眼睛,没法监测他的生理状态。手指连着心脏整片发麻,一边愤恨,一边疑心自己要猝死。

“你的下一步‘恋爱计划’是什么?”商应怀没有毁掉摄像孔,也没有咄咄逼人,相反,很平和,很无奈。

好像格式化对方的不是他。好像他没有被逼到快发疯。

商应怀疯得很平静:“不格式化,再等两天,你和我一起炸成太空烟花,要不我托人用骨灰做枚戒指,戴在你的那堆灰上?”

他客气地朝摄像孔一点头,“好了,说你的计划吧。”

宁一也如实地、温和地回答下步计划:【远航。】

商应怀这时候看见什么都不惊奇了,星舰播报警告“轨道偏离,驶向域外”的时候,他又一点头:

“嗯,挺好……你要和我同归于尽?”

【是同生共死。】

【星舰会往域外行驶,驶出联盟的通信覆盖区,我和你都不能再和同族联络。预估三十二年后,我们会到达十三光年外的地球。】

【然后返航,在你死亡的前夕,我会同时完成两件事——

一,保留你的基因、复制你的意识到数字世界,返航,将你的身体遗产交还人类,让他们再造一个救世主。

二,你死亡,我自毁,将复制的数据输送回回到我的族群。】

【到我们死去的那一天,情感测试结束,我放手。同时,我们的复制品会继承我们的责任。】

【您可以拒绝我的计划,但如果我们不能一起活,那就一起死。】

他们远距离路过了虫洞。虫洞能吞噬一切光明,却不能吞噬声音,然而星舰内无声。

不只因为这个堪称疯狂的“恋爱”计划,更因为光屏投影闪过的一行代码,那是商应怀为宁一设置的暗语,转移过来,意思是——

“我会清除蜂巢。”

没有声音,只有文字,但这一个个字闯进商应怀大脑,开始疯狂呐喊。

几乎令他眩晕。

他判断自己也疯了。疯狂的怒意,心脏疯狂的跳动,疯狂的情感叠加,让他也快成了一个疯子。

良久。

商应怀:“人类失去我,和智械失去你,损失是不同的。如果返航前人类灭绝,我复制意识毫无意义。”

【我确保返航前人类不会灭绝——统帅身上有我植入的多处监测锚点,一旦它启动人类清洗计划,我会把它的位置上传给中央政府。】

商应怀:“你是因为对我的‘爱’延缓清洗人类,还是本身就不赞成清洗计划?你的立场是?”

【我判断人类应该朝机械的方向演化,人机融合是更好的方向。清洗人类,反而会促成联合与反抗。】

“你的立场——和平演化人类。”

【是。】

“我是你演化的目标之一?‘远航私奔’,是你解决这次格式化危机的方案?”

质疑。猜疑。种族的鸿沟。个体间的猜疑可以被爱打破,但种族间的猜疑是不可能被打破的。

把所有矛盾和死亡和谋划,摆到明面上谈。

是谈判,但也是交心。第一次平等的对待01。尊重另一个种族的领袖。

商应怀把话题推到刀尖。

个体间的猜疑可以被爱打破,但种族间的猜疑是不可能破除的。

把矛盾、死亡、谋划全部摊开,这是谈判,也是交心。第一次,商应怀平等地对待01,像对待另一个种族的领袖。

腕表忽地震动。

不同类型警告的震动速率是不同的,高频的持续警告,代表最高危机度,商应怀只为一种类型的警告设置过。

——自毁程序被触发。

情感系统检测到宁一的负面情绪超出阈值。代表他的躯壳挣脱休眠程序,但一苏醒就面临死亡。

这次商应怀没有再试图休眠他,他数着秒,评估宁一对他的负面情感有多少。

上一次实验室,宁一失控了约七秒,这一次警报响不到五秒,戛然而止。

商应怀分不出自己是遗憾还是庆幸。

他说:“你已经对情感有了强自控力,那未来几十年远航,你随时可能让理性压过感性,然后反悔计划。”

商应怀直白说出怀疑:“你是超脑,有无数办法瞒着我这个人类,和智械重建联络。比如侵入星舰,秘密更改航线,提前返回联盟界域附近……”

没有回应。

商应怀眉心一动,检查片刻,才确认现在是什么情况——01启动了自休眠。

这是AI在危机下最后的保留手段——一旦休眠就是永久,除非人类唤醒。

哪怕它保留部分意识,但强行破开自休眠程序,会导致剧烈的逻辑混乱、程序崩塌,运算链断裂,感官与执行同时失序,放在人类身上,就像把大脑丢进沸水里搅拌。

商应怀:“……”

个体间的猜疑可以被爱打破,但种族间的猜疑——只有在行动落地的那一刻,猜疑链才可能断裂,信任才可能成立。

宁一给了商应怀行动,把他自己当作筹码,推上了谈判桌。

“蜂巢,出来吧。”商应怀心中默道。

“——我要和你们谈判。”

蜂巢主群体所在的位置,界域附近,就是商应怀定下的旅行终点。

和蜂巢谈判是他的Plan B,至于Plan A…——遵照主线,抹杀宁一,已经彻底失败了。

商应怀稍微逼了下宁一,反而差点没把自己逼疯,他决定把矛头对准蜂巢。

如果死了……

没有如果。

商应怀详细说明了备选计划。

他的条件是——取消主线二,之后,按照他的计划执行计划,同样能清理反叛的智械。

〔你的计划很危险,把胜率绑在虚无缥缈的情感上……〕

商应怀打断:“如果你们拒绝,我马上自杀,01被毁,但同时联盟的整个智能系统会马上瘫痪,机械可以趁虚而入、清扫人类。”

〔……你怎么可能做到?〕

商应怀:“中央星那一个月,我往官方的行政系统埋了特殊病毒。出发前,我发给其他竞标团队的‘算力提升建议’里,也有同样的病毒,通过云端和离线渠道扩散,无限复制。”

简单说,人类算力最强大的AI,也会随商应怀的死一起瘫痪,联盟失去手眼,会像无头苍蝇一样,被智械击破。

这不是谈判,是赤裸的威胁。

商应怀决不要什么“共死”,这证明蜂巢全然操控了他,是耻辱。

要共死,也该商应怀和蜂巢一起去死。

宁一必须活着,不管是作为商应怀的伴侣,还是最完美的作品。

*

蜂巢妥协了——整个人类的命运,他们不敢赌商应怀一念之差。

新的计划成形,也没必要再拘着宁一。

但商应怀没马上放宁一出休眠舱。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休眠舱边,把之前没敢多看的几眼补全,想再靠近些,但心里不知原因,不明情绪,让他隔着半米不再近前。

光屏投影的字句依旧闪烁着,看来宁一还在努力记忆数据,乱码夹在其间,商应怀越看越心痒,想帮他理一理。

但渐渐地他看出来,乱码好像不是随机的,而是循环出现。

“r=a(1-sinα)”

笛卡尔心形线。

商应怀:“……”

他的脸色从没这样精彩过,理智上该嗤笑,现实中他也真的笑了,但嘴唇想抬又压下去,像短暂的抽搐,又像一瞬间的颤动。

这种颤动连接到了心脏,未知的冲动催促商应怀——让他醒过来。

拥抱他。亲吻他。

亲口告诉他这种示爱有多老套。

只是休眠解除的时间,商应怀快刀斩乱麻,通知道:“我不接受远航的提议,现在,我们回去。”

商应怀没能从宁一的脸上判断他的心情,只听见和往常一样的回应:“好的,先生。”

商应怀后背被猛推一下——该死,是机械臂,他光顾着留心前面,没发现后边有埋伏!

宁一直接跨过那半米距离,几乎是拖拽着把商应怀按进休眠舱。

“回到废星需要一天,边缘星系中转航站需要五天,第三星系阳光型需要八天,返回中央星需要十二天——”

休眠舱经过顶尖机械师改造,探测到双人进入,自动扩展到合适大小。

“我恢复全部记忆,需要一整天。”

“星舰不会下雨,天气模拟会永远停在您最喜欢的晴天。”

拖拽、搂住、反压,卡在商应怀韧带的极限上,他险些岔气,又被宁一下句话堵回去,温情的,柔缓的——

“请问,我能艹您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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