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焚天(1 / 1)

在幽室这么长时间,拓跋聿竟是将沙门们诵的经给背了下来。

羸弱稚嫩的颂祷中,冯初再度悠悠睡去。

“聿儿!”

倏地,拓跋弭闯开幽室,一时间天光扑尘。

“阿耶!”

拓跋聿见他,饥寒交加的面上绽出笑颜,身子却僵着一动不动,不愿惊醒冯初。

“阿耶来了,”

拓跋弭几步跨至她面前,将拓跋聿抱在怀中,“是阿耶不好,聿儿可有哪里难受?阿耶这便唤太医——”

拓跋聿扯住他衣襟,摆首道,“父皇,儿臣无碍,阿耆尼、阿耆尼才需要......”

他这才注意到一直昏睡在拓跋聿双膝上的冯初。

她至幽室来身上衣物想必都不曾更换,衣裳下沁着暗。

拓跋弭颦眉,移开了眼。

太后竟真这般狠心,就因为冯初待聿儿稍微好些?

拓跋弭自不会相信冯芷君所言‘迁怒’,这分明是泄愤。

“来人。”拓跋弭吩咐道,“将冯小娘子一同抬至太女宫苑中,传太医。”

几个宫人小心翼翼将冯初抬出。

拓跋聿的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上,拓跋弭瞧出她在意冯初,索性抱起拓跋聿,跟了上去。

宫中的太医早早得了令,候在拓跋聿的宫苑内。

待拓跋弭抱着人入内,一众医倌上前嘘寒问暖,殷勤模样,拓跋聿前所未见。

此前便是连宫中婢子都可以冷待她。

反观冯初,几个宫人将奄奄一息的她抬上了屋内小榻,便再无人挂碍。

太医们在周遭来来去去,却对衣袍脏污的冯初视若无睹。

拓跋聿坐在拓跋弭身侧,由着太医把脉。

冯初让她忧心不已,她抬眼望向拓跋弭,却见到自己的父皇目光亦望着榻上的冯初,不知晓在想些什么。

“......父皇,”拓跋聿扯了扯她的袖口。

“嗯?”

“儿臣当真无大碍,能否让太医们瞧瞧阿耆尼?”

拓跋弭颔首允准,才有两位太医前往冯初身边。

替拓跋聿把脉的太医道太女无碍,只是饿着了,需要调理,留了嘱托与方剂便下去煎药了。

拓跋弭悬着的心放下,朝一旁的李拂音说了声‘悉心照料好你主子’,再同拓跋聿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宫苑。

在他看来,拓跋聿聪慧老成,周遭又有宫人照应,哪还有不放心之事呢?

“太医令,阿耆尼如何了?”

拓跋弭前脚刚走,拓跋聿就心急着下榻。她一日有余未曾进半点食,脚一沾地,眼前倏然一片昏花,便要朝地上扑去。

“殿下!”

“殿下当心。”

得亏的李拂音眼疾手快,拓跋聿才未磕绊在地。

年轻的皇储虚弱清瘦,看起来平城的朔风随意一刮就能将她吹飞二里地。

即使如此,她还撑着自己,想太医能告知她阿耆尼无恙。

“回殿下,冯小娘子的伤虽是皮肉,然一日有余未加照看,而今上有暑气,这一寒一热,加之伤势,恐......恐会夜半发热。”

太医令所言实为保守,许多热天里遭了罚的宫人往往殒命得更多。

并非伤得多重,主要是因为缺乏照料,伤口生脓疮,最后倒在发热中。

残废殒命,不知凡几。

拓跋聿虽不知其中凶险,一听还是急了,“请太医务必治好阿耆尼,孤——”

她本就虚弱,这一急反倒是将自己个儿给晕了去。

宫室内登时再度乱作一团,头发胡子全白了的太医忙里忙外,当真心力交瘁。

……

萧萧秋雨落晚钟,铜铎扫西风。

太安六年,平城的第一场秋雨就这般毫无征兆地洒入人间,绵绵悠长,簌簌润于飞檐上。

“将哀家手书的这些信送出宫去。”

冯芷君将一沓书信交至妙观手中,闭眸拨动着手中的菩提佛珠。

用冯初作为她来日重掌大权的一颗棋子,她心底亦是不好受的。

妙观在冯芷君身旁侍奉多年,自是明晰太后此时心中所想。

近前压低了音,“方才太女宫苑处来报,已有太医为小娘子治伤,婢子也派人去知会了郡公府,想必郡公府也会派人入宫。”

冯芷君拨动佛珠的手不可察觉地凝了分毫,除此之外,并无任何表示。

妙观行礼,退出殿中,许久,殿中的主人才睁开双眸,划过波动。

……

当日夜,冯初果真发起热来。

举目焚焱,佛光凝天。

她踽踽独行在漫天火光中,佛光在天上,是怎么也触不到的景。

被迫曳曳于火海,蒸腾五脏,烤灼六腑。

耳畔响起稚嫩而熟悉的诵经声,在诵经声中还有更深处,对着她言: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她不知在这火海里穿行了多久,跌宕其中。

喘息、疼痛,光怪陆离的事物在她眼前不断奔涌翻滚。

直到她听见漫漫佛光中似有谁在啜泣,举目望去,天光中下起场昏昏绵绵的雨水,浇熄了火海。

天光朝她奔来,几番拉扯,她被拽入其中,再睁眼,雕梁绣墙,是她熟悉的宫苑。

身上贴着的衣物黏湿,褥子内热气未散,连自己都觉着灼得厉害。

四肢乏力,浑身上下就是没遭廷杖的位置都酸软无比。

对了,殿下——

冯初想到拓跋聿,下意识便要坐起,撑起自己的那一刻,才恍然发觉自己腿上有什么重物,垂眉望去,竟是拓跋聿。

小殿下正趴在她的小榻边。

许是已经睡得久了,她的一只手不慎搭在了冯初腿上。

稚嫩的身躯伴着呼吸轻微起伏,墨发散肩,冯初蓦然心软。

现已是三更天,柏儿奉命进宫前来照料冯初。

前半夜冯初高热不退,她一直在旁照料,守夜至此时已然支撑不住。

半梦半醒间瞧见小榻上的人侧身坐了起来,这才意识到竟然是冯初醒了,吓得她一激灵,连忙自胡椅上站起,疾步走来。

冯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原本还打算唤人的柏儿当即放慢了脚步,至跟前轻声:“小娘子还在发热么?”

不等冯初答复,柏儿的手已经贴上了冯初的额前——

她惯不大信冯初的话,自家这小娘子可谓要强,还厌恶吃药。

在这方面冯初的某些举措堪称倔强。

“还有些微热,婢子去给您端药。”

冯初听闻要吃药,脸色又变得难看了,然而看着还在榻前守着睡过去的拓跋聿,嘴唇翕动,却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甫一遭安静地饮完柏儿端来的药。

碗盏在烛台旁轻轻搁下,火光映琉璃,冯初憔悴的面容在烛光上越发柔和。

“殿下她这是......”

“回小娘子,殿下执意要守在此处,婢子们劝过许多回,无法,只得依了她。”

冯初怜爱地轻抚她的发梢,语声微弱,“怎得这般傻......”

柏儿讷讷不接这话。

“高热已退,你也去外间休息吧。”

冯初不忍心吵醒这个天真执拗的小殿下,快速地吩咐道,“旁的事情,明日再说。”

柏儿还想劝什么,冯初先声,不容置疑:“去。”

“......诺。”

灯花璀绽,琉璃潋滟,连拓跋聿腰间的玉带钩都泛起柔色。

乌发轻穿她指尖,冯初忽觉着自己这廷杖受的,也算值当。

拓跋聿悠悠醒来之时,外头的天刚隐去琉璃般的蓝,取而代之的是雾蒙蒙的白,宫内飞檐上的鸟儿正喳喳吵嚷个不歇。

趴在榻前一整晚的痛楚现下算是彻底显露了出来——

双腿全然麻木,稍稍一使劲便牵动得如同针扎。

“殿下何时学会自讨苦吃了?”

轻柔的声儿在头顶不过一尺远的地儿响起,方直起身来的人又一个趔趄,连扑带爬朝冯初榻上摔去。

若不是冯初拿自个儿手给她垫了一下,这小殿下的头怕是要给这小榻擦掉一层皮。

不着痕迹地甩甩手,藏回褥下,“殿下,慢些。”

拓跋聿显然听不进她的话,如同那日冯初被杖责时般埋进她胸前,本就濡湿的衣物又让这小殿下的泪给沾得更湿了。

“让殿下如此哀恸,是臣的不是了。”

“胡说!”

未曾想,眼前的小殿下居然驳她的话。

“阿耆尼是替我受过!若有罪,罪应当在孤!”

冯初莫名有些愧疚。

太后发难突然,然而她当时想不明白,被关在幽室里这么久也该明白了。

姑母这是送了一出苦肉计给她啊。

冯初不甚痛快,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遍遍轻抚怀中小殿下的脊梁,默不作声。

“对了,阿耆尼现下可退热了?”

稚嫩的小殿下总算收了泪,抚上冯初的额。

她显然分辨不出究竟这热是退了没退,索性准备去唤人。

“殿下,殿下,”冯初连忙拦住,“退了热了,殿下不必这般着急。”

拓跋聿抿唇,她不放心。

“臣说的都是实话,喏,臣饮过的药盏还在这儿呢。”

冯初朝案上还留残有黑褐色药汁的碗盏抬了抬下巴,“殿下安心,柏儿她们也才刚歇下,让她们也多休息些罢。”

她这才被说服。

可那双杏眼中还是酝酿着水汽,单瞧上一眼,都让人心疼。

冯初轻叹一口气,朝小榻里头挪了挪,“殿下腿可还酸疼着?若不嫌弃臣未曾梳洗,不如与臣同榻?”

她在这守了一整夜,简直遭罪。

“好。”

拓跋聿去了外裳,小榻虽窄,好在二人年岁尚小,冯初又只能侧躺,也不算拥挤。

好暖......

拓跋聿躺下不久便觉昏沉,秋风晨雨衾榻暖,靠在冯初肩头缓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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