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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嫁给我大哥! 荷桃粥 119009 字 1个月前

第141章

日上中天,邺王屡次劝过镜大人尝一口毛台,他就是不喝。

太阳越来越耀眼,众人还在等着药王过了关卡再上山,渐渐的,连邺王都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不知是谁低声嘟囔了一句:“怎么有些犯困?”

季临渊也觉眼皮发沉,刚想开口,却见他的宝贝突然捂住心口一声娇吟:“不好……有人……”

话音未落,长乐猛地摔倒在地,“有人下毒,是茶……还是糖?有毒……”

她身子软得像没了骨头,强自喘息,已无力气。季临渊大惊失色,赶紧俯身去抱她,谁知刚触到她的衣料,自己也脚下虚软,竟与她一同踉跄着跌倒在地。

周遭众人顿时惊乱起来,他们不是吃了糖就是喝了茶,听长乐这么一说,果然觉四肢渐渐发软,连脖颈都快支不起脑袋。

长乐挣扎着,突然指认道:“镜大人……是你……”

镜无妄:“我?”

“对!就是你!”她强撑力:“镜大人!你为何在酒水中给大家下毒!”

她甚至吐出一口血,“怪不得镜大人方才滴酒不沾……”

镜无妄脸色微变,赶紧干了一杯毛台,马上蹲下:“现在喝了,我也头晕……”

长乐脸色苍白如纸,目光艰难地在席间逡巡,最后停在狐木啄身上:“狐观主,还有你?”

岂料狐木啄早已喝了很多毛台,此刻头晕眼花地扶着桌沿,连站都站不稳,忙摆着手细声辩解:“不……不是我!真不是我!”

再看席间,林霁、乌席雪、季雨芙早已趴在桌上人事不省,清醒的人寥寥无几。

季临渊身体健壮,此时还剩些力气,他将长乐护在怀里,想扬声召晨风大统领控场,喉咙却发紧发沉。

长乐却突然转向邺王,凄厉质问:“王上!你为何要如此做?”

邺王也是不舒服至极:“你在胡说什么……孤也头晕得紧……”

“那就是外面的人……”

长乐喃喃着,焦急地推搡着季临渊,“殿下……快让人守住山门,别放人进来,去取我的药匣来!”

季临渊正在想,为什么是别放人进来,而不是别放人出去。守护在外围的黑骑已闻令而动,速往山门而去。长乐伏在季临渊怀中,身体不住地痉挛。片刻后,药匣被晨风大统领火速取来。

她颤抖着打开药匣,先取出一颗碧莹莹的丹药,自己服下,闭目调息片刻。随即又取了一颗药丸喂给季临渊,他服下后也运起内力调息,脸色稍缓。

长乐赶紧绕到西席,依次给林霁、乌席雪、季雨芙喂了药。邺王在一旁急催:“快些……给孤也来一颗!”

“好好好。”

她动作麻利地将药丸递过去,盯着邺王、狐木啄、熊蛮一一服下,眼看着他们脸上的困意渐消。

才缓缓直起身。

季临渊不困了,却软得被她一根手指轻戳便能晃晃,她突然从他怀中钻出。

方才的虚弱转瞬即逝,脸色慢慢冷了下来,让所有人心头一颤。

像一只猫,将一群老鼠关入笼中,要挨着玩弄。

*

“好了。”

这下才是真的中毒了,现在可以开始了。

酒水喜糖里本就无毒,只不过那院中焚的迷香有催酒气、安眠的功效,喝得越多的人醉得越快。这是最安全也最普适的方法。本来想放晕他们,先晕到黄昏,等第二批宾客来齐再说。

谁料镜大人要将师父卷入其中!他究竟有什么打算?

她只能提前动手。

她方才真正喂的药,长得一样,却都不一样。

除了她与林霁、乌席雪以外,季临渊服下的,是让力气渐失的软筋散。

熊蛮与狐木啄服下的,是她近日特调的剧毒。药力发作,神智昏聩,酸软无力,四肢百骸如同被万蚁啃噬,内力瞬间溃散。

而邺王那一颗能让他保持异乎寻常的清醒,感官被无限放大,剧痛钻心,肺腑如焚。

再三确认,真吃了以后,她才放下心。

她就是这样警惕的一个人。

慢慢掀开那碍事的面帘,白皙的手指先去把住熊蛮的颈动脉,嘴角微微翘起,目光阴冷:“熊将军此时感觉如何?”

熊蛮:“晕。”

“啪——!!!”

众人清晰听见非常狠厉又清脆的一记耳光,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那现在呢?!”

厉声喝问,不止众人,连蹲在房梁上的大雕都被吓得一抖。

“乐儿?!”

季临渊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众人惊愕时。

“你为何……又要打我?”

熊蛮完全处于懵懂和巨大的委屈之中,根本不明白这飞来横祸从何而起。

只以为自己真是来喝喜酒,出发前,他那小云将军千叮万嘱,要他拿死去的老爹和老娘发誓,控制自己的脾气,绝不在主君的喜宴生事,否则不止坐牢那么简单——他拼命想遵守,尽力不跟人说话。

她又问:“你可记得我是谁?”

“世子妃。”

又是一记狠厉到极致的耳光,如同惊雷炸响,狠狠抽在熊蛮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上!

这两耳光着实把他扇恼了,点燃了他骨子里的狂暴!

他怒瞪她,四肢百骸却仍酸软无力,连抬起手指都觉艰难!

“再想想。”

可笑的是,熊蛮竟然想不起来她是谁。

看来他这一生打过太多人——不记得了。

他猜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名字,挨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巴掌。

清脆的掌掴声在庭院中回荡,邺王在剧痛中终于反应过来:“你这个蠢货!!黑骑!黑骑何在!”

院内只有晨风大统领,他只会听季临渊的,大殿下没说动,他选择不动。

林霁与乌席雪服的是真解药,此时早已清醒,眼*疾手快地按住季雨芙,将她捆住,又转向邺王厉声道:“城主安分些,莫要轻举妄动!”

邺王怒道:“镜无妄!你什么意思!如今竟是里应外合,要与我邺城开战?”

他实在想不通,镜无妄哪来的底气如此嚣张!敢直接撕破脸,即便得手,城下千骑兵也叫他们出不了城,一个不慎便是出兵由头的国战。

镜无妄却仍是那般宽展如云的笑,慢悠悠起身道:“邺城主,不要胡乱攀咬嘛。本座就是一文官,手无缚鸡之力,来参加婚礼,与他们可不是一伙儿的。看来我这两不成器的手下与你儿媳是旧识。罢了罢了,本座今日就勉为其难,为你邺城断断案、评评理,若有不对的地方——我替你批评他们!”

他一边走到角落,找了个遮挡物藏好,一边特意强调:

“城主,可莫将心神分给我,让你那下属好好答题。你家这儿媳瞧着是疯了,方才还污蔑我下毒,指不定一会儿就要杀我灭口呢。你放心,她若无理,本座绝不偏私!”

混乱的间隙,熊蛮晕乎乎的脑子想了半天,终于将她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沾满血污的面容对焦,看清眉眼,终于喊出声。

“未央?”

“啪!”

这次更是怒不可遏的一耳光,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响亮、狠戾!白芜婳几乎使尽全身力气,带着滔天的恨意。

掌心都麻了。

“接近了,重新说!!!”

“吼——!!!”

熊蛮仅存的理智彻底崩断,咆哮从他喉咙深处爆发,额头青筋如蚯蚓般根根暴起。巨大身躯因狂怒而剧烈颤抖,几次三番想要站起,将眼前这个羞辱他的女人撕成碎片!

然而体内的剧毒如同最坚固的锁链,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他越暴起,身上就越疼,终究力竭,只能气喘如牛,面目狰狞,反被自己拖累摔倒。

她羞辱够了,毫无惧色,找准时机,反手拔下发间金簪,精准地抓住熊蛮抬头的瞬间,狠狠刺向他粗壮脖颈侧面一处命门。

利刃入肉,鲜血激溅。

这一刺,是她经年学医,触摸骸骨、钻研人体时,演练过千万遍的杀招,如何刺、如何割,才能最快废去蛮力。

熊蛮此人狂性极大,只能最先除掉他,否则之后必然麻烦。

熊蛮瞪着死鱼眼,惊恐万状,却一时咽不了气,只能含恨盯着她下一步。手腕翻飞,果断干脆,划割他几处经脉。如力能搏虎的狂暴巨熊,被抽筋剔骨,彻底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可能。

惊呆众人。

邺王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最勇猛的悍将,在短短片刻之间,被这个看似娇弱的儿媳如同宰杀牲畜般废掉。

一个尘封多年、被他刻意遗忘的名字和一场血腥的屠杀,如同惊涛骇浪般冲破他。

终于反应过来她为何发疯。

她看都没再看地上垂死的熊蛮一眼。身影轻盈一转,如同索命的修罗,瞬间锁定了下一个——狐木啄!

踢翻桌案,滴血的簪尖警告着躲在下面瑟瑟发抖的鸟人。

“滚出来!!!”

狐木啄便双手高举,慢慢挪了出来。

“妹妹!他不对劲!你莫要大意!”

乌席雪素来眼力敏锐,看出不对,立时高声提醒,情急之下,那声“妹妹”脱口而出。

可惜她正疯着,根本听不进。她先一把掐住他脖子,却轻易得出乎预料。这狐木啄的武功也太差了,脖子软得像鹅颈,乖乖任她屠戮。

一样是银针先彻底放倒,任由毒药在他体内发作。哼着颤着倒地,像条无法挣扎的死鱼,瞪着眼珠子看着眼前的一切,偏生咽不了气。

这两个都很顺利。

白芜婳才长吁一口气,而后转身看向高台上的邺王,眼神对准他。

邺王还软在座位上,毒发的剧痛让他脸色惨白,偏偏神智清醒无比。刚刚还能说话,现在说不出来了。

黑骑还在大门外老实等着,他哑着嗓子喊:“捉了这疯妇!”

邺王的声音只有院内的人能听得见,可他越是喊,被塞住嘴的季雨芙呜咽声越大,林霁缠在她颈间的鞭子便收得越紧,晨风大统领投鼠忌器,还在等季临渊发话。

也唯有季临渊,挣扎着还想爬起来。一边示意晨风护着长乐,不准她真的有事,一边又要伺机看看能不能押住她,另一边还在想着为什么?!

他看着父王,看着她,看着林霁,满面不解。

一时惶恐两难。

双方陷入对峙。

季临渊强行运气,竟恢复了一丝气力,勉强支撑着半跪在地。

“乐儿,你疯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白芜婳笑得很张狂,像喝了假酒,绕着场地走了一圈,两个仇人的血都在她的红衣婚服上被风干。

“我再说一遍——”

“我是未央宫的少宫主,这次不用别人,我自己就能打碎你的头。”

话音未落,她手速极快,敲碎一盏瓷片,飞射而去。

她直接将邺王的发冠削了下来,精致缠玉碎声落地,发髻被削断一半,长发散乱下来,这是对他的莫大羞辱。

她也把摘下的凤冠掷于尘埃,任由长发披散如旌旗。

红衣不是吉服,是索命厉鬼的丧衣,淋漓着她全家的鲜血。

每一步都是陷阱,揭露时如推倒骨牌般畅快。

她笑到眼角飞斜勾如燕尾。

“老杂种!你这些年瘫痪坐轮椅的滋味,不好受吧?”

她嘲着高台上的残疾老人。话难听至极,但她很过瘾。

“你那小儿子的毒,是我下的!他马上就要死了!你看看天上,看看日头,再等不了半炷香!”

邺王立刻痛吼一声,像被猎人捕住的狂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即将被钢刀刺穿般绝望。也像极了她母亲当年的反应。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们顾不上季雨芙了,晨风大统领在季临渊的眼神同意下,放出一枚灵霄信焰。

看他们慌乱,她没拦,反而笑得可开心了,从邺王那抖动的嘴唇上,看到了“阿巴阿巴”的张合,他都没敢发出声音,大概是这接二连三的冲击,让他脑子彻底乱了。

她睨着仍然瘫软的季临渊,还想试图伸手来捞她,鲜少露出了一丝又讽刺又可悲的表情。

“我的大孝子殿下,你父王的腿伤,能猜到吗?就是我啊——”

“你想学先祖匡扶天下,可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是他屠了我无相陵八十七口人命?”

她转头又对邺王吼道:“老杂种,纵是你现在派人回去,又有何用?当年我父亲因你而在佛前为我磕头求生,今后你也试试这样的滋味。”

她举起手中的药瓶,晃了晃:“想要你的两儿一女活命吗?求我。”

“因果循环,我就是你们的报应,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跪在我面前。”

“磕头,求我!”

……

邺王僵在高台上,指节死死抠着座椅扶手。下跪?向一个不共戴天之仇人、一个口口声声索命的“厉鬼”下跪?他是邺城之主,是世代将门的脊梁,膝盖何曾为谁弯过?

可目光扫过台下软瘫的大儿子、被捆的小女儿,想到病榻上命悬一线的小儿子,那点可怜的尊严在儿女性命面前稀碎。每一秒都像在烈火上炙烤,连呼吸都带着灼痛。

岂料他尚未作出决定,庭院上空,二层檐台的方向。

传来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

“小白。”

白芜婳顿时头皮发麻。

杀气、癫狂,瞬间凝固。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如此唤她!

她父亲的声音!

心神大乱,猛地转身,难以置信地望向那高高的二层檐台。

炽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那只一直蹲在檐角阴影里的大雕,震开翅膀,骨头舒展,竟又是一个鸟人头。

栩栩如生的雕毛沾在人身上,仿佛还有雕的气温。

“小白。”

那雕嘴喙开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熟悉感。

跨越十年,朝思暮念,满目泪眼。

“爹爹?!”

“小白,过来。”

瞬间击溃了白芜婳所有的防备,巨大的酸楚和委屈涌上心头。她哭着就要朝着那只雕靠近。

幸而林霁内力狂涌,九节鞭挥卷一路枫叶,在她脚下生生化成一圈墙,阻拦住她。

“婳儿!他不是白世叔!不是你爹爹!”

爆喝,如同冷水浇头。她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这些年,狐木啄,从来都在任何场合。

他的耳目,在鹤州,在湖边,在她的屋顶,在京陵,在天下各处。

可以是鸽,可以是鸲,可以是莺,可以是鹉。

他知道白芜婳还活着,却不知她成了谁。

他教过一群鸟听“血晶煞”“百毒不侵”“起死回生”这些词,教过一群鹰识认白芜婳的脸。

从婚仪上看见熊蛮的那一刻起,他便确定了,白芜婳就在这里。

他蹲到了房梁上,成功躲过了毒药。

……

她重新对上这雕人的面目,令她胆寒,当年藏在虫谷的每个夜晚,她都怕黑暗里突然钻出一双这样幽幽的眼睛。

瞪着圆眼珠子,故作无辜的歹毒。

她的每一个梦魇,总有鸟首、金瞳、蛇身的影子。穿得或绿或玄或彩色,花枝招展,阴森可怖。

狐木啄真身竟在此处!白芜婳足尖一点直冲檐上,倒令狐木啄意外。她抬手袖发三针暗器,再发三针,直刺他喉间而去。他扬翅拍回,碎落的鸟毛纷纷扬扬往下垂落。

不管不顾,打作一团,始料不及,院外骚动。

瞬间大乱!

林霁立即拍案起身,甩出九节鞭又是几道狂气,去帮她缠住。

狐木啄见势不妙想逃,林霁已堵住东面,乌席雪如猛虎跃涧般疾冲而出封住北面,白芜婳身在檐上,死死守住西面。

逼得狐木啄不得已跳往地上,被刚好涌进来的黑骑圈住。

晨风大统领已经接过被捆的季雨芙,快步上前替季临渊运气。

季临渊调息,自封几处大穴暂时压制体毒,接过递来的长枪后,十几名黑骑立时涌聚,围得水泄不通。

枪缨是烈焰般的赤红,他持枪而立,枪尖斜指地面,亦是恼怒至极地看着所有人。

……

岂料镜无妄会在此时出手,对白芜婳挤眉弄眼,衣袖一震,瞬息间也内力喷涌,如一阵箕风远扬,当场将她从檐上震落于庭院内,镜无妄笑道:“白姑娘,我今日就防着你,你的秘术呢?”

她有一瞬间愕然,随即朝狐木啄厉声嚷道:“好啊!你先将秘术一事告知镜无妄!今日竟狼狈为奸,串通一气,反暗算于我!”

镜无妄帮腔道:“百毒不侵,起死回生?果真是有!白芜婳,你今日交出,本座以镜司首尊之诺,保你能全身而退!”

白芜婳袖中飞针疾射,这次却被镜大人挥袖拍飞。他又对狐木啄喊道:“狐观主!你我联手活捉她,速离此地!”

此言一出,邺王虽躲在黑骑身后,身体孱弱得动弹不得,却果断下令——要围捕在场所有人,活捉这疯妇。

狐木啄顿时哇哇乱叫,没人理他。

场内混战骤起:

镜大人身法诡谲,在院内躲来躲去,不出手也没人捉得住他。

林霁缠夺黑骑长刀,九节鞭舞得密不透风,如涨潮的云浪般层层铺开,如游云缠山般替她扫清侧后方的威胁。

白芜婳抓到什么便砸什么,而季临渊一直想上前拉她,却也被乌席雪的鞭子死死缠住,脱身不得。

狐木啄来不及解释便陷入缠斗,如鬼魅般腾挪跳跃,嘴里喊个不停,声音却被兵刃交击声盖得严严实实。

最终他被逼得痛下杀手,以利爪强行击杀两名黑骑。

“季云谌!你莫中了这妖女的离间计,对我下毒手!”

邺王身如刀割,百骸酸麻,冲他乱骂:“你个丑鸟!死鸟!丑陋的死鸟!还有什么好抵赖?当年你拍着胸脯保证,说白家两个都死了,还带孤看过她的尸身!今日这情形,你如何解释?!”

“丑鸟”,此词一出,太伤鸟了。狐木啄原本的冷静瞬间崩塌。

他竟爆发一声枭叫,怒不可遏:“你个老瘸货!不肯信我!这妖女给你下了什么药……”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满是说不清的误会。白芜婳知道狐木啄没中毒,绝不可能放他走。

当即不顾一切朝他扑去,趁乱猛扑到他身上,亲手精准地掐住了他的喉咙,眼神狠戾无比。

狐木啄十只护甲尖利,反手掐住她的胳膊,“松手——”

她非但没松,反而掐得更紧。

“疯女人、咳——松手——”尖细嗓音,尖甲再次刺向她臂膀。

她满眼是泪,却似无痛觉,任凭狐木啄反掐。幸有护腕格挡,可尖长的指甲仍嵌入手臂三分,她就是不肯松手。

季临渊与林霁忙放下缠斗,一个拉她,一个拽狐木啄。

死活分不开的两人嘴上还在吵骂:“说!我爹在何处!不说我今天一定掐死你!!!”

“妙……我的,小白——看、来你,已用过血煞!”

狐木啄翻白眼,吐舌头,用力回掐,含混不清地嚷。

林霁一听白世叔可能活着的话茬,收了杀心,只挥鞭专攻狐木啄下盘。可他越是被鞭子抽得发麻,掐着白芜婳的手便越用力,带倒钩的护甲深深嵌入,竟生生翻起皮肉。

可惜她不会痛。

更可惜的是,她血有毒,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再坚持一下,只要毒血沁到狐木啄的手指上。

“乐儿,你先松手,有我在——”季临渊和林霁更用力地去掰两人的手,手臂上青筋暴起。

“滚开!!!”白芜婳尖嚎一声,咬季临渊手臂。他却忍住痛,任她咬着。就是不肯放,和林霁一起一截一截地掰着狐木啄的利爪。

终究还是抵不过两人生力相拉,白芜婳力有不逮,与狐木啄分开。

狐木啄又躲过林霁的鞭子,跳到远处,尖细又怖哑的嗓音响起,像一只鹪鹩打鸣。

“我的小白少宫主,我一直在找你……竟是药王之女!我迫不及待要将这消息分——”

话还没说话,白芜婳攒足气力,再次扑去死死掐住他颈间的动脉,“你今日非死不可!!!”

林霁和季临渊只能又赶过去,这次她被林霁抢到抱住,拼命劝她理智:“婳儿,先听他说完。”

林霁话音未落,“砰!”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庭院都在发颤。

浑天枢轰碎了山门,也轰断了狐木啄接下来的话。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那个人终于回来了!!!我们的远程核武器!!!

(补充一下,除了白姐对反派的残酷以外,对无辜群众的手段,请看完全部章节再说哟,第一记住,我们的反转真的很多)

第142章

贺兰澈身着偃师银甲,竟然还头戴两根翎子!

他终于轰碎山门,踏上喜宴。

大哥婚礼的消息,早在三日前便已传遍邺城周边。而他也马不停蹄、夜不合眼,足足赶了三日的路!

他抵达甚早!今晨天未亮便到了山下!

听说昏仪正典定在黄昏举行,山下果然已封路戒严。

他本想直接上山,可一路破风策马赶回,早已风尘仆仆,最重要的是:眼睛还哭肿了。

贺兰澈太了解大哥了,像他那样骚包到每日换三套华服的人,定会在婚仪上盛装出席、风度万千——自己绝不能一身素衣狼狈登场!

尤其林霁这死狐狸精也在——说起这个更是令他心酸无比:凭什么?她要下地狱,林霁却可以参与?!

总之,他先回水相府邸净身沐浴。他倒要看看,她们究竟要做什么!

偃甲层层覆身,贺兰澈正对着镜子蕴气,这一次,他势必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容忍也有限度!

远处尘烟腾起,似有巨兽搅动天地。

那人立于人群中央,银甲在烈阳下泼洒出冷冽的光。

墨发用金冠束起,额前几缕碎发被风扬起,衬得那张面容愈发俊朗。

身长亦是八尺有余!剑眉斜飞,鼻梁高挺,唇线分明,下颌线却绷得紧实,透着股悍然杀气。

他抬手将浑天枢拄在地上,杖尖入地半寸,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英武如战神再世!令人心折……

——当然,这些也还是贺兰澈对着镜子时的幻想。

可当他整理装束时,竟看到一枚灵霄信焰,只能赶紧往婚宴狂飙。

一路幻形引路,刚到山脚,就看见药王在过安检。若非有黑骑亲迎,连同行的云大师的权杖都带不上去。

只听云大师一直在解释:他的宝贵权杖是金包铁的,因此才会被磁壁吸附……但本身还是金子做的宝杖,不可以被没收。

贺兰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浑天枢,索性从毛毛马场绕路,强杀上去。

不是都说女孩子喜欢心上人驾着云彩来接她吗?

他没有云彩,但他家宝库有一架机关朱雀。

可赶路回来时……钥匙竟弄丢了……

他只好继续幻形引路,往她身边而去,去找她!因而又迟了些。终于才到山庄门口,正听见一片哄闹,显然婚仪快要开始了!!!

情急之下,他只能引动浑天枢,先轰碎喜宴的檐楣。

总之,贺兰澈终于赶到了,他大喝道:

“大哥!你们的婚事,我不同意!”

地面硝烟未散,他在雾中摆好那个既英气又稳重的姿势,还在忙着扮演她的救世英雄。他一边反对着,一边嚣张狷狂地将一根宝带在手上缠了三圈。

“阿澈……”

尘烟消散时,他抬眸——先对上的却是大哥错愕惊碎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唇。

他急忙扫视全场寻找她,却见身着红衣、披头散发的新娘正狠掐着一个羽衣鸟人的脖子。那是她的原貌,满脸泪痕,满身血迹。

杀气凛然,狠厉无比。

林霁?正死死拖住她。看那样子,竟像是要和一样拖拽着鸟人的大哥动手。

苍龙破封,火药滔天,纷乱不已。

浑天枢轰烂了淋琊山庄的大婚牌匾,红绸坠地,烟雾与血污交织缭绕。

全场人皆回眸,齐齐对上贺兰澈一双迷茫无措的大眼睛。

……

狐木啄被那声轰鸣吓得又是一抖,趁众人被浓烟逼得愣神的间隙,狐疑的目光转了三转,立刻振翅扇动羽毛,给了季临渊一掌,重新往檐台跳去。

浓烟渐散时,院中还没死透的羽师被他弃若敝履。狐木啄用上缩骨身法,施开轻功,如真正的雕鹰般翱翔出逃,还阴恻恻冲她丢下一句:

“小白,我们还会再见的——”

……

“贺兰澈,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幽默?”

看到他又一次出现,白芜婳只说了这句话,将心思放回邺王身上。

此刻她已失势,狐木啄走了,黑骑将她与乌席雪、林霁围得水泄不通,只等季临渊对贺兰澈的闯入作何反应。

她无暇分心顾他,甚至刻意回避他的目光。

贺兰澈迈步要朝她走过来。

她袖中银针疾射,钉在贺兰澈脚前,刻意让黑骑军听清:“你若是敢来为他们说情,我就连你一块儿杀!”

他错愕止步,旋即又要上前。

白芜婳厉叱一声,林霁心领神会,长鞭一抖又卷起满地枫叶,截断贺兰澈来路。

贺兰澈懵着脸,却毫不犹豫引动浑天枢,朝着枫墙便轰去。

叶,蓦然爆燃,腾成漫天高的烈焰火墙,顷刻间化为飞灰,他立于火焰黑烟之中,一边引动银傀,一边召出铜傀,声音越来越怒:

“你想杀谁。”

“谁敢杀你!”

“是大哥还是王上?”

“是林霁还是镜无妄?!”

“究竟,有谁,能来对我说句实话!!!”

季雨芙凄厉尖叫:“贺兰澈!她已经杀了你二哥!你二哥哥死了!!他们还要杀父王和大哥,你快拦住他们!!!他也是你大哥哥!!!”

二哥死了?!贺兰澈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望向她求证。

白芜婳顾忌着邺王的反应,立即回啸道:“季临安马上就要死了,你给我滚开!”

镜无妄扶额,绝不能让此局毁在他手里。

瞥了眼山脚下护送药王的另一半黑骑身影。

无人看清镜大人究竟是如何将他扯过来的,那逍遥游步法有如能穿墙之术。须臾间,贺兰澈被揪走,顺便一地的银傀铜傀被镜大人信脚踢飞,噼里啪啦,到处起火。

而后,贺兰澈的腰身被乌席雪的九节鞭狠狠锢住。

他还在扭来扭去,幸好不是修内功身法的,没收了浑天枢便算了,乌席雪骂道:“你自己来晚了没听见,安静看着便是——”

镜无妄这才气定神闲地拍拍衣袖:“今日到底还是把我技能漏了很多。”他竟然对着贺兰澈干笑一声:“我料想你会来,再晚来一点,倒刚刚好。”

贺兰澈冲林霁拼命使眼色,林霁低声道:“谁也死不了。你若真为她好,暂且安静待着。”

她秀发凌乱飘散,杀意再次锁死季临渊一家,眼中一片寒光。

贺兰澈从未在长乐脸上见过如此神情。如果她平时对别人只有冷漠和敷衍,至少都是温和无害的。

今天,只觉得靠近她的,都会被凌迟碎剐。

不知为何,林霁与乌席雪忽然停了手,不再与黑骑缠斗。而她转身轻点足尖,身影如鬼魅般飘掠,径直往淋琊山庄的婚仪露台而去。

*

那露台原是季临渊精心布置的地方:猩红华毯从入口铺至中央,两侧悬着簇新的红绸灯笼,新修的雕花栏杆外,能将绵延的满城风光尽收眼底。

那些黑骑、精御卫,纷纷围拢,越聚越多。

她好似被逼得退无可退。

露台外是悬崖千丈。

此时,邺王被黑骑背到露台入口,声音颤抖却带着胜券在握的威吓——

“妖女,先交出解药。”

她紧抿着唇,眼神决绝,显然不肯妥协。

邺王身上剧痛,颤着下令,要捉拿她。

岂料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喝骤然响起:

“慢!!!”

竟然,是素来能令千军噤声的长公子。

身穿喜服,金冠高戴,泼天野火。

“谁敢动她。”

邺王在他身后喝住他:“季临渊!”

他向她走去,再强调一遍:“谁敢动她!!”

精御卫持戟不定。黑骑撤回大刀。众人面面相觑。

也曾是风仪能威震八荒的长公子。

气势如滔天野火中能焚灭干柴的烈焰。

他今日明明穿着吉服,端行四方,贵不可攀,要在枫华欲燃的季节,迎娶她。

昨日浓情蜜意的爱人,今日却突然变了脸。

他凝视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美貌,不舍而愤恨。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我变成疯子,要杀你,你还会爱我吗?”

“那就去做你想做的,错了算我的。”

——忆起。

“殿下,君无戏言,是与不是。”

“自然,上位无信,何以号令臣下。”

——也忆起。

也是从未食言过的长公子。

他慢慢地靠近她,想将她从露台边带回来。

:=

他与她素来势均力敌,心有灵犀。

他已经知道她想干什么了。

却突然对她说。

“你走吧……”

很轻,很轻的声音。

白芜婳满脸难以置信,邺王撑起剧痛,再次在他身后怒吼:“季临渊!!!你发昏了……你敢做昏君,要为妖女祸国吗!你罔顾孤王,不顾你弟弟!!!黑骑军何在?将这妖女抓、抓过来——”

邺王喊得越大声,肺腑便能痛得多厉害,突然浑身一僵,再动弹不得。

满院黑骑、精御卫却都等着少城主的号令,无人妄动。

他再次抬袖,眼里盈满泪,说出“你走”时,精御卫率先听令,纷纷让出一条小道,通往山下。他再瞪目黑骑,泪携威仪,黑骑也随即退让。

……

白芜婳有些懵然,未曾想过,他竟然算是一个变数。

这个煽动人心的,擅弄权术的,蛊惑四方的,总是能看穿她、嘲笑她,和她一样狠毒决绝、无情卑劣、表里不一的人。

竟然是一场意外。

可惜她的计划,还差最后一步,不能有意外。

眼里有过一点泪,却转瞬即逝,她深深看了季临渊一眼——他喉结微动,眼眶猩红,生怕自己反悔似的,不忍看她,又贪恋着最后再看看她。

所有人都在等她的举动。

见她拔出一柄精御卫的剑,捏在手中,递向他,垂了睫:“你若,肯弃了你父王,我会……”

季临渊望着她,眸中涌痛,摇摇头,气息不稳,“养育之恩……”

和她一样。总是相似。

她阖目。

瞬息之间,挽剑,扬袖,以轻云纵朝他扑去,利剑,刺向他,刺进那昨日今晨还拥过她的宽厚胸膛,入肉两寸,还反复转了转。

季临渊往后踉跄时,兵慌马乱,乱成一团。便是素来偏心忽视他的父亲也忍不住痛嚎;季雨芙在尖叫,要冲上来救她哥哥。却全都被林霁与乌席雪的鞭挥斩出尘风枫墙。

硬生生划出一道楚河汉界,将她二人都隔在其中。

贺兰澈不明所以,目瞪口呆,他的心脏在斩杀他的手足?都背叛了他,却好像又没背叛他——他还在分辨。

脑子都快烧了。

本剩镜大人独自坐在人群外,他忽然挪到邺王身旁,指着邺王痛不欲生的神情,直到这份痛苦被白芜婳尽收眼底。

她露出极其苦涩又舒爽的一笑。

露台外是悬崖千丈。

露台远处也是满城风光。

季临渊跪地,血浸了满手,他缓了半晌,却仍扬袖示意,抵死不肯让黑骑踏入露台半步。任由那道无形火墙将他二人困在中央。

慢慢地,山下,竟然有孔明灯升起来了。

一盏,十盏,百盏,千盏……而后漫天。

按这素来招摇装相的新郎亲自策划的婚仪,此时黄昏,正是他们拜堂之时。山下所安排的人手,不知山上之况,只按吩咐点燃。

所有人都望着那成片的孔明灯,炽亮于山河之上,燃耀百里城空,盈满这个秋晚。

今日迎娶她,他要与她光明正大,从此天下皆知。

群山是砚台,万千灯火磨作墨。

她说想要的,世间最盛大的婚仪!

她说今日想要送他一个惊喜。

他也是。

“大婚之日,我也想为你备一样礼物。”

“是什么?”

是见证,见证与她的两次峰顶之诺。

君临天下时,望你在我身边。

全心信任,即便与金殿龙御有龃龉,也绝不与你割席。

今后长路,我知你,你知我。

若我食言,魂归此峰深渊。

生同衾,死同穴,百年之后,要与你同刻史书。

去做你想做的,错了,算我的。

……

季临渊中剑委地,强自撑仪。白芜婳缓缓走向山崖边,清晰地望过那漫天孔明灯一眼。

大概,够人眨十下眼睛。

八十七口亡魂,减掉今日三条,也还有八十四条。

于是刚上山来的众人,都听得真切!

一句带着颤音而决绝的尖叫响彻山崖,荡过山风,传来几重回音:“邺王要逼死我——”

随后,她倾身往那云雾缭绕的悬崖边缘,纵身一跃!

此举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风声凝固时间的那一瞬,季临渊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不要!!!”拼尽全力向她扑去。

贺兰澈不明真相,万万没料到她如此举动——大哥明明不杀她,她何必寻死?可他瞬间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冲破桎梏,疯了般冲过来。

两人在咫尺之地撞在一起,季临渊与贺兰澈相争,都想最后抓住她。

贺兰澈急火攻心下给了大哥一掌,推他往后。季临渊本就力竭,此刻喷出口血,被赶来的精御卫死死拽住。

最终,剩贺兰澈随她一同坠下,裹挟着百丈枫叶。

……

【作者有话说】

[抱抱]长公子党可以看专栏,有福了。

大哥下一部重生发卖澈子哥,夺回男主地位。

【这一本】

唉,我们反转还是很多的,不到最后一章都别放弃希望,一定要记住。

[红心]【警告】

下一章是揭秘大剧透,不建议跳章老师直接食用。

这章,还是需要前面很多细节铺垫的……推荐补一下大哥前面的章节,别跳过他。

下面两章会震撼重磅。

[好运莲莲]

进度播报:很快要回到京陵那种治愈系了。

[猫爪]

让本荷桃唱首歌:

“想象之中,这次要爱很久,我领略过,你眼底的温柔”

“热烈以后,你忽然的冰冻,判若两人,丢给我去承受”

她没想象中那么恋旧,回忆换不回她的温柔

小白也不是故作冷漠,转过头怎么有一滴泪落~

【澈子哥】:我还要给你麦克风轰烂。

第143章

药王终于过完了安检,正走在上山的路上,身旁不断有各派掌门匆匆掠过。

这边护送他的黑骑急得要死,那边他慢悠地和云清礼大师登山道,还要散步闲聊。

“不着急,不着急。”药王转头问云大师:“我还是没想通,你说她在京陵时,从你寺中出去住了,还与贺兰澈那小子每日形影不离——”

“何以突然想不开,要嫁给这长公子?”

这声儿有些大。

黑骑一脸黑线。

云大师轻咳一声:“这话你在路上已经念叨十三回了,我实在不想再回答。”

“唉,也罢也罢,她娘当初就是眼光不行,真是一脉传承。”药王惋惜道。

云大师倒是头一回这样问他:“这么多年,你真就不能忘?”

药王眼眶立刻红了,抬脚踢飞脚边一颗石头,“唉……试过了,忘不了。”

他一直觉得长乐还小,便不与她讲这些旧事。她肯定也料不到,自己当年只是她母亲挑选的“哥哥”之一,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非只是“舅舅”那么简单。

天幕渐暗。

云大师远远望见淋琊山庄屋顶上负手而立的深蓝衣袍,与之心领神会地点头后,又问药王:“若真有那么一天,你这药王谷百年基业,当真放得下?”

药王道:“前几十年,我也执着于将药王谷发扬光大。老爷子离世时倒点醒了我。”

他学着老药王的语气:

“老爷子登天的时候,目光还很清明。他跟我说——药王谷交给你,随心而为,勿要为名利所累。尽力即*可,就算药王谷消失,也不怪你。”

“‘一个家族的传承哪有那么容易?功名利禄有何打紧?我的孙儿,爷爷一生救死扶伤,不信神佛,不信桃源,不信地狱。人活一辈子只凭一颗心,只看你这一生想如何活过——譬如我幼年体弱,得遇良医方活下来,此生只想济世苍生,死前能数清救过多少人,便足够圆满了……’”

“不信神佛,哦。”云大师笑道,“后来呢?”

“说完这句他就圆满了啊。”药王摇头笑笑,“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想如何活。他也数不清,自己救过多少人。”

“一百多岁无病无痛的喜丧,我们学医的狠狠为他庆祝了一番,转眼也就到了今天——”

云清礼却未再回应。

他们如约走到山门口,按时撞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晋国大觉寺的第一大禅师云清礼也是性情中人,突然还俗:“娘嘞!孙、孙兄,你看那是……”

众人清晰地听见一声凄喊:“邺王要逼死我——!”

随即,便见贺兰澈与长公子争相扑向崖边,贺兰澈给了大哥一掌,自己紧随长乐跳了下去。

药王当真急得发疯,宛如一条疯狗,吼着扒到悬崖边,撕心裂肺地往下看。

“长乐!!!乐儿!!!”

“啊!!!!!!!!!”

不明所以的青城掌门率先发问:“这……这喜宴……长公子,这是何意啊?”

镜无妄抢先靠近药王,语气沉痛:“昭天楼少主情深义重,已随令爱坠崖。孙兄节哀!此等惨剧,令人扼腕!本座目睹全程,定为药王谷与昭天楼讨还公道!”

接着,镜无妄猛地转头,瞪着邺王,厉声唾骂:“邺城主,你好毒的心肠!!”

药王双眼赤红地望过去——那个一直给药王谷寄钱的金主,正痛苦蜷缩在护卫搀扶下;新郎官倒在血泊中捂着胸口,旧毒、剑伤、掌伤、心伤一并爆发,气息奄奄,说不出话。

其余面孔吵吵嚷嚷,乱作一团。药王悲怒交加,只想追问为什么?!

“先救人!”镜大人突然平静下来。纵使邺王再恨,此刻也不会反对。

有林霁与乌席雪护阵。药王强压怒火,疾步上前为季临渊把脉。

嗯?

服了软筋散?

还是他谷中研制的药。

药王突然就明白了三分。

“长公子这贯心伤……”

再看掌伤几乎微不可计较,检查剑伤处,好险好险!极其诡异地偏离了要害,就差一分。

不是精通解剖之人也干不出来!

他立刻施针,封住季临渊胸口几处大穴,暂时止住汹涌出血。

药王到底是药王,一番包扎后,场面稍定,众人各归其位。

*

此时镜大人已经亲切地站在来宾中,和群众打成一片,抢先告状:“真是好一出大戏!只可惜诸位来得晚了些,未能亲睹全貌……若只是兄弟夺妻的家事,本座也懒得管。但现在,昭天楼少主也坠了崖,我五镜司又摊上事儿了!”

一副不想管又被烂摊子找上的模样。接着,镜大人收起笑容,威严扬声道:“照戒使何在?”

林霁与乌席雪分持玉衡、璇玑镜,应声而出。

“宣照戒令——!”

乌席雪呈上笔。

镜无妄先在袖笼中捏了一诀,防止突然挨打,才定定开口:“方才我们都知道——来宾狐木啄心怀鬼胎,给全场下毒!导致城主麾下将领突发狂性,对新娘无礼,而城主偏帮护短!”

“要问狐观主为何投毒?哼!竟是他与城主反目,提及晋国旧案,说什么当年他联合邺王灭了无相陵满门,却未寻到秘术?邺王恼羞成怒,竟要捉他灭口,率黑骑与本座座下弟子撕打起来!”

“岂料昭天楼公子又突然冲出,指责长公子夺妻!好一出违背人伦之大戏!”

“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邺王痛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倒是季雨芙惊惧之下,还能嘴利索起来,为邺城撑起一片天。

“小姑娘——晋国之内,人人都知晓本座稳居镜司司正之位,从不虚言!”

“除狐木啄以外,咱们是否都身中剧毒?是否为长乐神医所解?熊蛮是否发疯?狐木啄是否掌杀黑骑?狐木啄是否与你父王对质无相陵一事?哪一句是谎话?——城主!你怎么不说话?不承认?”

“……”

漏洞百出,却又理直气壮。

季雨芙哭叫道:“不是!不是!!是长乐先打人!狐木啄才杀黑骑的!!是她先下的毒!!!呜呜呜……”她扯着脖子想给大家看,“她们还敢勒我!!”

“唉,”镜无妄一副看小孩没睡醒的神情,“方才二位戒使是怕你受伤,才出手相护啊……你是说?药王那毫无内力、曾被镜司前任戒使掌伤的爱徒,你那柔弱的嫂嫂,竟要谋杀你们?”

他旋即又深明大义地补充:“方才她确实有不对之处!天下人皆知药王爱女——长乐神医,狂妄倨傲。今日她大喜之日,却要劳烦她为众人解毒,那旧将熊蛮言语轻佻,她便当场打了熊将军耳光,镜某看得真真切切!!!”

第二批宾客交头接耳:这确实是长乐神医做得出来的事。

人群中,曾挂过她诊号的人补充道:“那年我多问了两句,她直接把我请出去了……脾气是差些,但妙手仁心,医术高明啊!”

——就这脾气?会偷偷投毒?

镜无妄不在此处纠缠,深知对峙之机不可磨磨唧唧。

他像是忽然想起:“咦?婚仪吉日,何以如此多的黑骑压阵?城主,你家长子这场婚仪,究竟是鸿门宴,准备对付我们谁?难道不是真心要娶药王之女?”

他按照从前那套扫黑除恶的斗争路数,流畅签发照戒令,用天地鉴心镜的镜柄盖了章,继续逼问:“狐木啄已承认无相陵灭门案系他与邺城主密谋所为!大婚之日城主又逼死药王之女与昭天楼少主,这笔账,你打算如何向昭天楼、向天下人交代?!”

事儿太多,逻辑纠缠,连邺城请来的宾客都面露狐疑。季雨芙说不清楚,便在一旁发疯:“他们是骗子,骗人的!早有串通!大哥,你还在等什么?!邺城军将听令,将他们捉起来!杀了这些构陷逆贼!”

“杀我们?”镜大人乖乖举起双手,踱到露台边,“太好了!诸位见证!药王、本座、云大禅师,今日受邀参加婚仪,惨死于邺城刀兵之下!昭天楼少主生死不明,还望诸位传信昭天楼,求贺兰老楼主定要查明真相!”

“届时我晋国便有出兵之由!请高瑜大将军——班师领兵,讨伐逆城!陛下啊——镜无妄今日以身殉国,此生无悔!”

“……”

季临渊刚恢复一些些,忍痛长叹一声,招手示意黑骑将情绪失控的季雨芙带离。

她们不是镜无妄对手。而他看着父王,也要听个真相。

*

镜无妄回身,步步紧逼:“邺城主,狐木啄已当众揭破你当年为求秘术,伙同他屠戮无相陵满门!可怜八十七口人命……药王,天下真有此类滑稽秘术?”

“你血口喷人!”邺王嘶嚎出声,却因百骸剧痛,再说不出更多。

药王此时脑袋也烧了,却听见“无相陵”一词,心领神会,再无半分犹疑。

他配合吼道:“秘术?百毒不侵?起死回生?哈,果真是滑稽秘术!有这东西?!那药王不妨让她来做!!!”

“欺人……欺人太甚,老夫要楔江湖令……”药王几乎是跳到邺王面前:“你们这些不学医道之人,不尊医术,却偏信些无稽谣言!而长乐,本是我药王谷继任药王,谷中命脉!既如此,你有本事把老夫屠杀了!!!来来来,我把脖子伸给你!!!你这就将药王谷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镜大人忍住笑:“毁于一旦?那可不行。只要今日镜无妄不死,定保药王安然无恙。”

邺王强撑开口:“药王……你我毕竟有旧,邺城每年给药王谷的金奉从未短缺,何必受人挑拨?此事稍加查证便知真假,你冷静些……”

药王却不依不饶,目光如炬:“岂止是长乐?!我要的是公道!当年药王谷与灵蛇虫谷虽断交陌路,与无相陵却有几分故交之谊。你今日必须向天下人如实招认,为何屠灭无相陵满门!”

镜大人重新变得温柔,“邺城主若觉冤枉,不妨说来听听,本座替你断案!这照戒令,先通缉狐木啄便是!”

其实只是他也没资格直接逮捕邺王罢了。

涉及秘术,镜无妄转而与季临渊交涉。长公子忍痛点头,命黑骑将宾客送下山去。

真是难为他们请假一场,翻山越岭,只来爬个太行山?饭没吃,瓜才吃了一半,便不得不踏上归程。

*

无关之人散去,场地倒显出几分审案的气氛。

邺王金冠被削,形容落魄,强撑着悲痛道:

“当年……孤救儿心切。狐木啄主动找上我,索要金银为酬,声称无相陵有一秘术,得之可百毒不侵,起死回生……”

邺王缓一口气。

“孤王诚心换取,只为救幼子于病痛,亲赴无相陵,不计代价。孤问那白陵主可有秘术,条件任他开取……”

“那白陵主如何说?”镜无妄有了兴致。

“他说‘有个锤子’……”邺王涩笑一声,“那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孤听不懂方言,他们西南蛮夷之地,言谈怪谲。孤便以为是有。”

“既有秘术,他竟不肯给!还公然斥骂孤……”

“回去后,寻人问明方言含义,才知……他竟敢如此折辱于孤!”

他是邺王,自继位以来,因季洵大将军余威,深受邺城百姓爱戴,奉若神明。

他屈尊降贵,甚至秘密办了通关签文,以诚相求,竟遭此羞辱!

说到这个就生气,他不顾伤痛怒视镜无妄:“孤之声望,比之于你,何曾逊色!若换作是你遭此折辱……”

看着穿着质朴的镜大人,显然是不太在意这些的,邺王恨恨收回话头:“镜无妄,你也别得意,今日你屡番折辱孤王,传至天下,且看邺城百姓如何恨你入骨!”

“放心吧,本座仇人遍天下,怕挨打,出门都要易容。”镜大人抬头唤道:“林霁——”

林霁几乎目眦尽裂:“一句折辱?便抵八十七条人命?!你便伙同狐木啄,屠尽无相陵满门?!说!你如何破开她家宫门机关?谁是你的内应?!”

说起这个邺王就更生气了——

激愤难抑:“孤没有……孤带人去,想与他家再好好商议,听闻他们川渝云贵之地,男子惧内,孤便调他远离山门……想先与他家夫人好言商议!先礼后兵。岂料……岂料他家那宫门机关遁阵,分明是昭天楼之出物!孤试了一下……就打开了……”

林霁愕然。

“他家的狗狂吠不止,惹恼熊蛮。那莽夫狂性大发,出手虐狗……他家的管家、仆从立时动手……可哪是熊蛮对手?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孤只得逼问那白夫人……”

他被身上的毒疼得打抽抽,暂时说不出话。

他真的没撒谎。熊蛮这种疯货,从小就有爱凌虐动物的癖好。早就该将他千刀万剐。

药王负手崖边,又一次悲痛难抑,哭得弯腰弓背,趴在围栏上直不起身。

林霁眼眶含泪,转向季临渊,说给他听:“她的母亲,被大刀横劈肩肋而亡……半月后,我家闻讯才赶去收殓尸骨。十年,不知她流落蟒川虫谷中……吃了多少苦头?”

季临渊鼻观心,捂住心口。

林霁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悲愤——唯有他亲眼见过无相陵当日的惨状。再如何形容,别人也无法感同身受。一鞭挥出,劲气破空,卷动漫天枫叶,却不知托起谁。

那招“云潮望生”终究落空,无处宣泄。

邺王缓过剧痛,续道:“可孤也被她所伤!那白氏小女,性情刚烈,睚眦必报!孤好意相劝……她不管不顾,刺伤孤后,便随其父逃离,竟潜伏多年……”

后来之事,大家都知道。

只是除了她,无人知晓她如何在虫谷挣扎求生。

能听她形容的,都只是一些四字成语。

林霁恨不得抽死他,总归是按流程强压怒火,“你为脱罪,自然避重就轻!”

邺王终于撑不住了,老泪纵横,瘫坐在地:“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可无相陵辱我太甚,我的儿子……我的安儿快死了,我要救他啊!他是天命王相,我邺城砥柱……在天下万民面前,在邺城基业面前,区区八十七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镜无妄听得发笑:“好一个‘不值一提’!为你一己之私,为一则荒诞谣言,便屠尽一陵。道貌岸然至此,纵有王图霸业之心,又如何令天下信服?”

邺王虽恨,却犹不能不服:

“镜大人,好手段,你今日疯疯癫癫,配合白氏演这一出,又图谋什么?真要与我邺城开战?”

镜无妄无语,每次审结大案,总有人这样问他。

《镜无妄语录》里早就写了,这些人也不肯信。

“本座坐这司正之位,无非是想看着老百姓将日子过得红火。将不好好过日子的人揪出来。”

“人心妄念有五毒:贪、嗔、痴、慢、疑。”

“照戒使执掌五镜,便是为了你们。”

“所谓照破虚妄,戒断恶根。相由心生,鉴心镜能帮你看清受五毒心魔侵蚀的鬼样子……”

他亲自打开天地鉴心镜,凑到邺王眼前。按向镜柄机关,镜面骤然变出一张扭曲恐怖的鬼脸。

“看看,你自己。”

镜中,方正的下颌被诡异地拉长,眼球如肿胀水泡般凸出半寸,鼻梁彻底歪斜。

镜大人收起那面哈哈——哦不,摄人心魄的宝镜。

没再笑。

这场大戏终以药王联合朝堂信使、江湖各派与邺城彻底决裂收场。

药王谷遍传江湖檄文:此后谷中所有学成出世的医者,永不救治邺城季氏血脉。

“老夫一生也开了一万张药方,无愧疚于心。邺城主,季大将军当年死守碎叶,为救苍生于业火,你呢?”

接着,一直作壁上观的云大师,终于开口说了这场戏以来的第一句话。

“无相陵,向来行事亦正亦邪,曾种毒草害人,却也培育灵药救人无数。天下受其害者,受其恩者,恩怨相抵,自有因果循环。季城主,你若还不忏悔,因果循环,你也会下地狱的,如何面对先祖?”

“无相陵……”邺王疼出幻觉,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是我做错了……一切罪责在我,与……与吾儿临渊无关……”

或许见大势已去,他只能如此说。

季临渊却被震了一下!

见父亲仍匍匐在椅上,感官被无限恐惧放大,混沌不醒。

镜无妄最后道:“本座无权治邺城城主之罪,需回京陵面圣复命。告辞——”

行至长公子身侧,他难得流露一丝怜惜与悲悯:“少城主?城下千骑军,要抓我们吗?”

九天惊雷,早已震得重伤的季少城主耳中轰鸣。

他红着眼,终于理清了今日种种。

一朝天,一朝地。只有他知道,一个秘密。

他捂着伤口,没理任何人。

目光落在父亲身上,终是一步一蹒跚,一步一踉跄,扶起他。

“父王,我们走——”

精御卫肃然开道。

满身血污、失魂落魄的父子二人,

在众人或鄙夷、或愤怒、或怜悯的目光中,

艰难地、沉默地离开了这片由喜宴化作坟场的绝地。

*

出关路上。

云大师在安抚药王:“我就说这日子选得好,九月十八,果然宜抬棺。”

药王路上还在抹泪,林霁与乌席雪左右扶着他。林霁低声劝慰:“她有轻云纵和……护体,一定安然无恙。”

捋了半路,药王突然想通,还有账想要与镜无妄与云清礼算:“你们,串通好的!却不知会我!”

镜大人假装没听见:“好忙啊,先回去写稿子了。足够让京陵热闹上好一阵子。”

乌席雪最后有些没看懂:“老师闹这一出,就走了?不杀了季临渊以绝后患?”

“我们是来参加婚宴的,又不是来搞权谋的,关我们何事?不过帮忙说了几句话罢了,又不会记入起居注——除了狐木啄,咱们今天有人杀死人了吗?”

镜大人实在忍不住笑了:“还记得吗?这就是本座当日教你的,顺意流转,无为而为!”

众人又追问,到底是如何让长乐步步配合,尽信他的。

镜大人坚决表示:没有!

她的主意并没知会我!

从头到尾,就没给我寄过半封信!

【作者有话说】

【跳章老师导航】这章可以结合白姐日记、57、58、59、85、98章

下一章也是两个剧透劲爆大炸弹,不建议跳读的宝儿看,会影响体验。

第144章

邺城。金阙台。

常年只拜天师观、只信归墟府的邺王,竟命人仓促修了座佛堂。

昏暗佛堂,檀香袅袅。血腥与绝望,驱不散,化不开。

烛火摇曳,将佝偻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地砖上,形同鬼魅。

父亲,又为着榻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弟弟,忍着剧痛,也要一遍遍为他重重地磕头,口中念念有词。

而自己无力地倚在门框上,胸口绷带渗出血迹,脸色苍白。

……

季临渊懒得喷,真的懒得喷。

只是想到她,连呼吸都疼。

向来未曾得享母亲温情。

渴望严厉父亲的认可。

需照拂备受宠溺的幼弟,幼妹。

好不容易得权柄之掌控感。

在权利、手足、情意之间……痛苦摇摆。

面对长乐时,这份扭曲的撕扯更甚。

以为将来都会好起来的一日,目睹她决然跳崖,他痛彻心扉,仿佛灵魂都被撕裂。

紧接着,父王被当众揭发,声名狼藉,

而所做的一切疯狂之事,根源竟还是,为了救季临安……

真的懒得喷。

听说,她的父亲亦不信神佛,却曾跪地诵经,只求救她一命。

竟成了。

父王如今也想试试。

或许是磕头真有用,或许是别的原因。

季临安还真醒了。

被御医反复看过,都确认,只是服了软筋散,没有再中毒。

可他醒过来后,看见父王与兄长围在他身边。都狼狈不堪。

他不理大哥,只是笑咳一声:“父王……收手吧。”

又晕过去了。

邺王要找药王,可药王不会再搭理他了。

邺王便蹒跚乱发,高贵湮没,也不知在想什么,大概是疼痛,大概是幻觉,记忆错乱般反复问他:“我做错了吗?为什么现在大家都不救我的儿子了?”

季临渊不能回答,不敢回答。

他定了定神,倚着门,才开口:“父王,我也是您的儿子。”

可父王又跪在昏迷的临安面前,他说:“所有痛苦能不能让我来承担,今后就把家业交给你,只求安儿活过来,对!那疯妇一定活着,临渊啊……你能不能去求求她,能救安儿吧,你再去求求她……求她让药王改口,若还不依的,你率兵去……”

季临渊听话。

转身便安排了下去,交口谕时,却只说是寻她,而非追杀她。

他倚着门,看着月亮。

“父王,除了这些,您还有事瞒着儿子吗?”

邺王老眼浑浊,磕头不止:“有、有……你们的母亲,也不是晋国人杀的。也是我杀的。有报应,都给我,别给、别给临安啊……”

“……”

这么大的事,好轻易就跟他说,想都想不到。

他居然也信了这么久:母亲也是晋国人杀的。

季临渊忽地笑了,目光投向窗外。

天垂暮,雨垂帘。

他最近已经痛得麻木了。

“你有病。”

邺王昏聩地点头,四骸剧痛,他走不了路,肩胛耸动着,也要温情脉脉地告诉他:“她是晋国嫁来的,她生的孩子养大了,爱着晋国,可不行——她会把你们教坏的。”

“你才两岁,孤给她选了个美好的死法,偏偏她又有了你弟弟。”

“你弟弟生下来,就是天命妄想……王相。孤本想着,若临安将来能匡扶大业,她有了大功,兴许留她一命。”

“可是有了你们的妹妹,她竟不知好歹,和我吵着闹着要带你们回晋国去,要亲近你们的外祖。还说你们流着一半晋国血液……”

邺王竟一副感到纳闷的模样。

怎么他们就有晋国血液?

他们都是魏国人。

只是暂时住在金阙台中。

迟早是要收复九州,睥睨天下的。

“其实,即便你娶了晋女,得她母家助力,生下子嗣……孤也会教你杀了她。”

“亲近晋国,会教坏的。”

“联姻,借其势尚可。长久相守,最好还是挑一个邺城的女子,知根知底。”

“你看……你母亲的母家,如今不也为孤所用?再无威胁……”

“对不对?”

……

季临渊伤口疼得,暂时有些,难以接受。

便出去透了透气。去翻他的卧房。

那个平时要请命,他才能进的地方。

那个季临安从小就可以随便进的地方。

果真有一本日记。

【二十五年前的笔迹】

“邺王之位,荣耀亦是枷锁。立于风云之巅,无可逃于权力漩涡。”

“天命既定,吾为邺王。纵前路万千险阻,亦当于这棋局中,杀出血路,粉身碎骨何惧!”

“世人慕权柄之美,焉知刃藏其下?既承邺王之命,便当逆天而行,血雨腥风亦往!”

【十五年前的笔迹】

“膝下诸子,各有天命。然邺业传承,岂容命运拨弄?吾当以谋定乾坤,掌家族未来!”

“家族荣耀,如宿命之碑。吾为邺王,当为子孙万代谋。手段狠厉何妨?只为那不灭万世光!”

【十年前的笔迹】

“邺室兴衰,系于吾身。宿命令吾担家族传承之责,纵亲子离心,亦不可退半分!”

“为求秘术,灭门无相陵,却自伤筋骨,困于轮椅……此乃宿命之惩?然吾心未改,誓破此桎梏!”

【五年前的笔迹】

“宿命弄人!吾虽贵为邺王,亦有无奈。次子具王相之命却孱弱,长子代行权柄却非得吾心。所求秘术,更陷吾于此境……”

“困坐轮椅,观邺城风云。宿命似已铸牢笼,然吾偏要破笼而出,教这命运知晓——吾非可欺之辈!”

宿命,宿命,宿命。

疯子,疯子,疯子……

原来大家都是疯子。

原来大家都是疯子!

他笑着,又回到了佛堂。

*

这次,季临渊坐在蒲团旁边,陪疯子父亲接着絮语。

他又说道:“临渊,你可知为何孤给你取名‘临渊’?”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才是上位者的常态,也是你出生时,最适合形容孤那段时期的心境。”

这心境,他懂,明明都已经坐上了高位,可是也许有一天会跌下来的恐慌一直像阴云一样笼罩着。

“可你弟弟不一样,他出生时便是天命王相!归墟判词,星象所言,是上天注定赐予吾邺城的栋梁,果真,孤自那年起,得诸国合盟,昭天楼相助,从此富甲一方,粮草可支十年之战……唉,你不懂,你不懂……”

他不想听季临安,便引导他,“再说说我母亲吧。”

他只记得母亲那段时间“操劳成疾”,夜间多梦易惊,精神恍惚,常于内宫养病。父王常派人送补脑羹,母族同情,常送供物。

父王瞳色有一瞬滞凝。

“其实,我时常梦见她披头散发来索命,哭着问为何……”

“为何?”父王自己又笑一声,“还敢问我为何?”

他似乎已经被药性催疯向儿子求证:

“你还记得你有一回生辰,你母亲跟你说的话吗?”

季临渊是真的都不记得了,母亲在他心里从小就是淡影。

在世时,很少见。去世后,也很少想念。

“她叫你,叫你一生,平安快乐就好。”

“她还,叫你看淡得失,叫你……可你身为季氏之子,魏国后人,如何能?”

“她最疼你,与你相处最久。”

“你长得最像她。”

“因而,我怕你,我看着你,就想起她。”

他盯着儿子因剧痛扭曲的脸,喉间溢出近乎温柔的叹息。

“你母亲临终前喊着你的名字……”

“叫你看淡得失,叫你,少熬夜,多吃蔬果……”

父亲昏沉,癫狂,都忘记自己说过这句。

“因为你母亲最喜欢你,她一定对你种了许多于晋国有利的种子。”

“人是可以伪装的,那炀帝装得可好?渊儿,你素来城府不浅,我怕你。”

“如今你是少城主,也罢,往后你便担起来吧。父亲……再不逼你们了……”

“这些话,我都告诉你,就当还债……”

他又去磕头。

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卑微如尘。

……

季临渊已经泪流满面。

最后竟然大笑不止。

反正季临安都知道了。贺兰澈也不理自己了。

他已是少城主了。

长乐……没有了。

还问过他,要不要弃暗投明?

“养育之恩。”

“养育之恩……”

他抚着金玺,俯身凑近,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父亲肩上。

满腔怒,伶仃身,挤出艰难字句。

“您葬送了我的以前,又葬送了我的以后。”

而后,他委屈地伏在父王膝上,失声痛哭。

哭了许久。

这也是他唯一一回示弱,父王竟然抚了抚他的头。

最后他抬起脸,狠狠摁住心口,不知道在笑谁。

“那儿子……今日……也告诉您,一个秘密。”

他疯癫的盯死他——

确保父王那涣散的瞳孔短暂聚拢。

能真的听清。

“其实,临安的毒,是我下的,一直都是我。”

“从头到尾,都是我。”

“至上一回,还是我。

“也不是晋国人。”

“他每每好转,您就要传位与他,我便让他继续病着。他不会死,也永远好不起来——”

他亲手将父亲捆起来,以后也都要锁起来了。

没有美德,也再不听话。

“天命王相?!全都是……父王您的,天命妄想。”

【作者有话说】

可惜金骏马不会托梦,不知道他弃暗投明[猫爪]

[抱抱]

本章50个红包,连载期间都有效,想看大家讨论剧情。

[猫爪]

大哥就是最大黑莲花呀,手握他的IF线番外,觉得不过瘾。

……干脆单独开一本!

《大哥非要她嫁不可》欢迎移步专栏看新预收。已经火速拟出大纲了。

[好运莲莲]

不会影响本书正常主线。从今以后开始,我们要,开饭了

白姐变成[黄心]姐了。有些人的裤衩,非脱不可!

[黄心]

欢迎澈党迎接:夫人掉马甲后我拼尽全力无法抵抗

【开饭】恨不相逢在海棠

第145章

淋琊山庄。

她决然倾身时,坠向那万丈悬崖处。

贺兰澈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冲破桎梏,疯魔般冲向崖边,一掌将季临渊推开。

……

幽谷云雾缭绕,遮蔽视线。她轻云纵起势,正准备落在第一重藤阵之上。

千钧一发之际,贺兰澈指间银丝疾射,一招“锁魂灵丝”精准地缠住了她的腰身,将她牢牢搂住。

下坠之势骤然一滞。

“滚开……”她厉声喊,竟毫不犹豫割断了偃丝,仿若死志已决,执意坠崖。

贺兰澈想不明白,只觉五内俱裂,一颗心脏仿佛要从胸腔呕出。脑中一片空白,直扑向她坠落的身影,誓要抱住她。一头扎下时,本来好好挂在他袖袍里的锦锦险些被狂风卷飞。

她原本只顾自己,精准落向崖壁间预设的第二道藤阵,谁料坠势中既要捞住飞窜的貂,又要分心去拉他。一根藤蔓承受不住两人重量,应声而断。

就这么摔了五六次藤阵。

近地瞬间,贺兰澈仍本能地收紧双臂,将她死死护在怀中。

“别怕,有我在。”

紧紧相拥着翻滚数圈后,他的背脊迎向地面,连她的头都护在自己怀里。他后脑勺着地前,她奋力单手撑地试图缓冲,“咔”地一声脆响。

他又抱着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最后他的膝盖重重撞在石头上。

两人都在谷底摔懵了。贺兰澈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终究抵不住满头冷汗,先晕了过去。

她也快要晕了,带着今日的杀伐暴戾一并松懈:早知道当时不偷懒,藤阵再多绑结实一些的……

……

不知过了多久。

等贺兰澈醒来时,甫一睁眼,便对上她近在咫尺的脸庞——她正带着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望着他。

他试图坐起,右腿却剧痛难忍,动弹不得。

只听她道:“我将锦锦托你照料,你便是如此照顾它吗。”

锦锦小小一团,原本安稳睡在偃甲内,被弹射出去后,危急中自己想办法落在枯叶堆上。此时吓得炸毛,红色尾巴尖带着愤怒,不停砸在地上,恨恨瞪着眼前两人。

他还有些懵着,脑瓜和耳蜗都嗡嗡的。

半晌,却见她又仰望着高崖,笑得开怀又释然。

“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笑容微凝:“除了被你搅乱之处。”

她的语气像是责怪,又不是。

卸下了所有面具、沉重包袱,她一边举起那只没摔断的手,一边带着点自夸的得意:“你看,我手断了!”

这说的是人话吗?

“却活了过来。”她补充道。

此刻她的容貌,便是自己在药王谷所见、画中所绘、雕像所刻的模样。

她在流泪,唇瓣都颤抖,笑意却难止。

忽然开心地扑过去,紧紧搂住他——这一次,是以白芜婳之名。

她再次强调:“我活过来了。”

“乐……”

“嘘!”她脸上的神情他读不懂,委屈、邪狠里糅杂着巨大的喜悦。只是太久未见这张脸,无比熟悉地生疏着,还挂着脏尘、血渍、泪水,却仍美得令他有些恍惚。

倏地露出笑容,有些骄傲:

“贺兰澈,我姓白,麻烦你以后叫我本名。”

好险!在他几乎要配合地喊出“白无语”之前,她紧接着*道:

“你记牢了。我姓白,名芜婳。滇州无相陵人氏,未央宫少宫主,未央和白阔的女儿。”

说完,她快活地用未受伤的手撑地起身,走向一片开阔处。

展袖,伸手,拥抱谷底,拥抱天。

笑容几乎咧到耳根,她再也不必忌惮任何人。

贺兰澈很上道,轻唤她:“白芜婳,怎么写?”

“我爹爹曾说,‘芜’是要记得无相陵。因‘无’字写着难看,故添草头——无相陵本就是培育花草之地。而‘婳’,是活泼美好的意思。”

“曾有书生说我名字不好,平芜之地荒凉,姽婳之域不适合做女子闺名。从前……我也觉得拗口难听。”

像个只在私塾读完开蒙的童生取的……

“可是现在,我喜欢极了!”她望着远处,声音轻下来,仍带着恨,“你可知,为了能重新叫回这名字,我付出了多少——”

舒展单臂,深深呼吸着谷底清冽的空气。

心中重担卸下,是久违的轻松。

然而,当林间鸟鸣清晰入耳,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氛围悄然弥漫。

彼此都回过神,那夜的伤害仍在心头挥之不去,谁也没再说话。

沉默蔓延。

贺兰澈嘴唇苍白,强撑着拿出那封回信。

藏在心口处,经历这一圈颠簸也没有弄皱。

她眉心一跳,下意识想夺,却被他侧身躲过,没他敏捷。

就见他展开,当场又念了一遍——

“我见君,如深渊望月……寄来世,不相离……不愿负人,偏生负你……两不相关。”

“……”

“为何不将名字写全?”他声音低沉。

她犟道:“早知道不写了。”

他眼神中还带着气,冷哼一声:“万幸你写了。”

他先瞪着她。

她回瞪他。

他后来望着她。

她还是瞪着他。

对视片刻,贺兰澈紧绷的下颌线率先软化:“你若不写,自己跳下来后,准备如何?”

她嘴角不受控制地下撇,委屈漫上鼻尖,小珍珠倏然滚落。猛地扑进他怀里,卸下所有防备,只剩柔软。

“我准备若还活着,就来找你……”

“可我怕你生气,再也不原谅我了。”

她仅能活动的半只手臂搂住他脖颈,小珍珠不遂人愿,不停滚出,汩汩落在他颈窝里,烫得他一颤。

贺兰澈声音哽咽:“骗子……你不该骗我,不该一次次推开我,不该一直隐瞒我。你怎么不想想,有我配合你,咱们会事半功倍呢。”

她埋首在他颈间:“我不信你会为我背弃情义……更不愿你有危险……”

“那你宁愿我伤心欲绝?”

“伤心可以愈合,命却只有一条,”她收紧手臂,哭得更凶,“你别生我的气……”

贺兰澈替她拭泪,自己却又掉眼泪,便和她贴着脸:“生气归生气,又不是不喜欢你了。”

哭到最后,两人精疲力竭。他无法行走,她便支撑着他;他则小心翼翼捧着她受伤的手臂,寻到一处干燥山洞。

这处本就是她先前踩好的点,竟还备着一块能照明的夜光璧、几张软垫、若干遮挡物,以及匕首、银两、衣物,还有够撑三五日的水和食物。

她嘟囔着:“早知道你会摔成这样,当初就该多备些东西的。”

她竟然划破掌心,鲜红的血珠沿着洞口滴落一圈。

果然一群蚊蝇便带着虫蚁,骂骂咧咧、举家搬迁。

*

贺兰澈看见这奇异的场景,先是怔住,随即反应过来,疼惜着要为她包扎,一边问:“这是为何?”

话问出口,他立刻恍然:“世传无相陵有本……”

“秘术。”她接口道,却将伤口伸向锦锦。

锦锦圆眸微怔,勉为其难地舔舐起来。

“百毒不侵之体,伤病速愈之能……多年前,我便是靠它在蟒川虫谷地狱中活了下来。”她语气平淡,“实则非是秘术,而是毒蛊。放心,我不甚觉痛,亦不知冷热……今生……也绝育了。”

毒蛊?他正想要心疼她,可怎么听起来,全是好处?

在她淡淡的语气间,那道伤口迅速凝结,残留的血迹颜色转深。她挡住他欲靠近的手。

“你莫要碰我的血,更不能对外人提起半分。否则便是我白家当年,满门皆丧,死无全尸的下场。”

“先前在旧庙挨的那一掌,也是靠它才撑过来的。”她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今后,他季氏,亦将因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沉默再次笼罩二人。

贺兰澈又觉浑身剧痛,连心脏都揪紧了似的,不知是为她而疼,还是为了谁疼。

他喉间发紧,迟疑着开口:“二哥,他真的……”

白芜婳望着他,无奈一笑:“他没死,方才我吓那老头的。你走后,他总为你抱不平,阴阳怪气,总想激我杀他。我确实动过念头,若他死了,便省了这场婚宴,照样能聚齐众人……”

好爽,这就是长了嘴的感觉,两三句话便能说清的,何必拉扯。贺兰澈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两人默契地避开了另一个名字。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问:“你刺他……是因他也参与了吗?”

她沉默片刻,闷声道:“先治你的伤吧。”

两人心照不宣。她默默拿出药箱,备好物品,将银片在火上烤过,走向他。

“脱了裤子,我先看看。”

“……”

贺兰澈立刻感到很不妙,下意识搂住裤腰。这才显出几分平日熟悉的模样,方才的气氛实在很陌生,像是新认识的。

“非脱不可吗?”

他素日轻袖锦袍之下,都是方便活动的丝绸中裤。因行走江湖,自然要方便骑马,裤腰高且系腰带。

总之……总之……平时的裤子好脱,也能遮羞。

像今日这大腿处的伤,裤腿捞起来就完事了!

偏偏好死不死的,今日为博出位,他穿了偃甲。覆皮革防护于关键部位,兼具机关的灵活与衣物的贴合。哎呀——说一大堆的,总之是固定式的裤装。

要脱,得一起脱完的。

他要崩溃了。

“讳疾忌医?你治不治?”她见他磨磨蹭蹭的,手一直按着裤子。

她劝道:“我又不是没见过。”

他猛地抬头盯着她。

“不是你的!我是说,我又不是没见过别人的。”???

他盯得更紧了,眼底翻涌着明显的怒意。

“我是、我是医师!”她也罕见无奈捏紧袖子,“治外伤的医师!!!”

他这才勉强妥协。

半晌后,他要求她把夜光璧藏起来。黑暗中,窸窸窣窣一阵,偃甲和苦茶子被丢在一旁。他又慌忙扯过一件衣物围在腰间——竟是她的裙子!最后抓起软垫蒙在脸上,闷闷地传出一声:“好了。”

她靠近,在微弱光线下仔细为他清创。黑暗中,总算看不见他耳根红得几乎滴血。

“我没有痛觉,你要是疼就说一声。”

“嗯……”贺兰澈声如蚊蚋。

却没有那么疼。轻微骨折,伤口不算深,因金属革片和石头相撞,刮擦了一道口子。她突然笑出声:“你不是总盼着我给你治伤?如今得偿所愿了。”

贺兰澈:“……”

终于完成清创、包扎,他急着拿裤子,却被拦住:“要透风的。”

震耳欲聋:“愈合前都不能捂着。”

贺兰澈再次崩溃。

最终,只能从她准备跑路的包袱里挑了件最不像女装的青色外衫,围系在腰肌处。他努力说服自己:辛夷师兄也是这么穿的,没什么不同。

“你……你以后不能说出去……”他埋着头,好恨啊!与偃甲不共戴天!

羞愤欲绝!

她幽幽道:“瞧你这男德经背傻了的样子……”却也忍不住笑,“你不说出血晶煞之事,我便不说。”

他立刻伸出手:“拉钩。”

小指再次勾缠。

片刻后,贺兰澈又恢复那副别扭、破碎、伤心,还带着一丝威凛的语气:

“除却治伤,你还看过……”

“没有。”她斩钉截铁。

她知他心结,知那一眼、见那一嘴,啵脸上去的伤害,更知任何解释都苍白。

隔阂真实存在。

“我不愿再骗你。为了报仇,我需接近他,获取信任。他……他确实擦过边,但擦得没你多……”

她好像也觉得不对。

“总之,就擦过一两次。”

还是不太对。

“且他擦边令我抗拒。我……我只想和你擦边。”

她不知如何解释更妥。

战术性擦的只是脸边,最多还有一次嘴边。还是被偷袭的。这结算在她今日的战绩中,是奇耻大辱!

可是,凡成大事者,怎能不有牺牲呢。

和这傻狗却不止这些……何况,今后她会好好弥补他的。

……

一两次。

贺兰澈却扭过头。

他其实想问:她是假意,那大哥是认真的吗?

大哥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

婚仪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浸透了他的用心。

连最敬重的父王都抛诸脑后,只为护她周全。

漫天的孔明灯。极耀满城,举世皆知。

中剑后仍不顾一切的扑救。

要如何手段,才能使大哥如此心甘情愿?

想到这些,贺兰澈只觉得一阵心疼,胸口闷得几乎窒息。

到底多早就在暗通款曲,又到底瞒着他,骗了他多少事?

伤他心的,不止她。还有大哥,更是致命。

终究未问。这夜光璧的存在,就足够令人沉默。

她见他脸色愈发潮红,眼白泛红,不由蹙眉,伸手探他额温,却还是没有温感。

“你似是高热了。”

贺兰澈这才察觉,除却伤口疼痛,周身竟泛起恶寒,口干舌燥,还有冷汗。

【作者有话说】

我们是很正规的。

[比心]小苗苗求浇水,以后会更正规的。

【麦克风】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第146章

这些症状,无疑表明贺兰澈已高热不退。

白芜婳自瓦罐中舀出水,烧至温热。让他看着火,用帕子浸湿垫在他额上,又喂了些水。

竟是相识以来,头一回,由她这样细致的照料他。

此刻,才真切感受到贺兰澈往日为她做过的点点滴滴。

让他靠墙坐好,她才开始处理自己的伤。

选了山洞一角,单手艰难地解着繁复的吉服。总不好让他帮忙……瞧他那副别扭模样……

况且,自己今日为表歉意而示弱的,已经够多了。

故而她执意自己来。贺兰澈刚欲开口,便听银刀“撕拉”一声,将层层叠叠的喜服割了个干净!

几层吉服一口气被剥下,她麻利披上自己的衣服。

贺兰澈一时看怔了,慌忙又抬手遮眼。

瞥见她贴身所着的……是一件蓝色的诃子。

裹捂心口的蓝色。

和喜服界限分明。

当然,肯定还是会有些许晋江书局不让详述的风景,猝不及防让他见识了一下,这是无法避免的!

还有那些他们曾在《黄楼梦》中惊鸿一瞥、却未敢细究的轮廓。图解中有对应的尺寸,他也回想了一下自己雕过的傀儡,知道了自己的误差。

……

然而这些,并未全然攫住他的心神。

贺兰澈向来是个有底线的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

骇然发现——那褪去的层层吉服之下,浸透的全是血。

她双臂之上,布满许多利爪所伤的血孔。

白芜婳却神色平静,单手用力清理着伤口:有的已结痂,有的被狐木啄的爪钩撕裂翻卷。药粉狠狠按上血肉模糊之处,下刀产出废肉,干脆果决。

见他欲言又止,脸颊如火烧云般红透,她还在说:“不用你心疼,我中了这血煞,就不会疼。”

“在旧庙那时……我就是装的。”

可仅剩的单手,无论如何反折,也够不着另一只手臂的伤处。

他如何能不心疼?

“来……”他轻声说,声音微哑,“我帮你,这样能快些。”

哼,还在较劲,连名字都不肯唤。

白芜婳纠结了片刻,将药棉给他,让他为自己擦。

贺兰澈便极尽轻柔,一点一点沿着她伤口的边,慢慢擦。

……

是的,山洞里,光线昏暗,两人衣着皆算清爽。

一个穿着交领中衣,靠墙而坐,锁骨微露;

一个身着诃子,锁骨全露,肩颈线条流畅漂亮。

两个人都肤白,药却在夕阳霞红走失前里慢慢上完了。纱布平整,圈圈缠绕。

“你好香啊。”白芜婳忽然抬了眼,猝不及防。

“有么?”贺兰澈侧头嗅了嗅,却无所觉。

“你还特意洗香香后,才来的?”

她提起原话,笑意促狭——不愧是他,不愧是他,纵是抢婚这等急火攻心的关头,仍不忘恪守洁净。她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贴上他的颈侧,他下意识躲了。

经历这一下午的大阵仗,闯阵坠崖,多少也是风尘仆仆。

可她偏不肯放过,怀疑是故意的:

“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啊……”

“用的什么檀木香?竟让人上瘾。”

“嗯,仿佛在京陵时便总萦绕身侧。”

贺兰澈老实答道:“就是上回同你去天工阁买的皂豆,檀木奶杏味……你干什么!”

她从他耳根一路嗅至锁骨。

“不像沐浴熏染,倒像是从骨肉里透出来的……”这形容听得他心头一跳。

戏弄够了,她鼓起腮,捡起旁边的东西:

“还有两条雉翎?”

“上回在京陵演月宫仙使。”

“这次抢婚,来扮演的什么?”

贺兰澈内心羞愤咆哮:“>_<”

好恨啊!

她哪肯放过这机会:“初见时,你斯斯文文的,没想到……心思倒巧。”

贺兰澈脸颊更烫:“#_#”

好恨啊!

——她好生奇怪。

以前的“长乐”再荒唐,荒唐到了温泉那次,也不曾如此待他。

分别数日,似脱胎换骨。

也在哪里进修过?!

这张美得让人一眼就移不开的脸,洗去了昔年的神秘冷漠,莫名染上了几分邪柔,从前铁血倔犟的语气也荡然无存。

令人无法抵抗。

被她逼至墙角,腿伤却让他动弹不得,衣衫……呜呜,还是她临时借给他遮羞的。他所拥有的,只不过一件自己的中衣罢了。

或许是为了报复他方才大声朗诵回信时的尴尬,她也重复他方才的话,“大哥,你们的婚事,我不同意?——可是你同不同意,这婚都成不了。”

贺兰澈重重的呼吸,不开口,不回答她。

她凝眸半晌,缓缓道:“我竟不知,似你这般外放的人也变沉默了。看来仍在恼我?”伸手轻碰他的脸颊,“说说,还在气什么?”

贺兰澈终于憋不住,声音发闷:

“你说与我一起孤立他们,我深信不疑。结果你们一起孤立我。”

“你有苦衷,骗我便罢了,所有人都骗我。”

“你们践踏我的真心,更践踏我的信念。”

“往后呢?我如何区分你所言真假。”

何况,她还亲口和大哥说:她就喜欢威风凛凛、能压服她的人。

反观自己,不是跟在她身后,就是被她摁住压服……

思及此,贺兰澈忍痛咬牙,猛地反身将她按在墙上,自己给出答案:“以后你说真话也好,假话也好。我被你整这一回,是生生世世也要绑死你。什么下地狱、偏生负我?你今后想都别想!”

这次轮到她:“……”

“你看那些话本,苦熬至终章却是个烂尾,是何滋味?你我相伴至今,岂能两不相关?这是对你我的不负责!”

她突然伸手替他拢了拢滑落的衣襟,没说话。

好像在微微怔忪——那神色……是讶异?

洞外月华流泻,洞内微光浮动。他自那双柳叶桃花眸中,看见了自己灼亮的眼。

莫非……自己太凶了?心下一慌,力道微松。

她却立刻反手搂住他肩头,将他拉拢过来!

“我好怕呀!小小狗,你突然凶起来了。”

相识以来,贺兰澈第一次——不,除了那天晚上,这是第二次对她发狠。

有意思!

“你不会……唔。”

她还想说什么?贺兰澈恼羞成怒,低头狠狠吻了上去,唇舌撬开她齿关,极轻地勾了一下。

这个轻勾很快化作难解难分的纠缠,他胸膛剧烈起伏,她攥着他衣角——哦不,是她借给他遮羞的那件衣衫的衣角。

他沾满了她的味道。

她亢奋着,脊骨泛酸,整个人像被温水包裹般,却偏要在亲吻间隙断续低语:

“大偃师……”

“黏人大偃师……”

“你的男德?”

“不要了?”

“一些罚款罢了,”他趁喘息的间隙沉声道,“再多,我昭天楼也交得起。”

她嘉许点头,声音含糊:“你发烧糊涂时……倒添了几分威势……”

“以后发不发烧,皆如此。”他睁眼,眸底翻涌痛楚和气愤,“我说了,生生世世也要绑死你。”

“……那你的洁标呢?”她稍离,追问,“你最看重的洁标。”

“……不要了,”他控住她的后脑,声音发闷,“都不要了。”

反正她也从来不给名分,“成婚”二字想起来就心酸。

既然将来再也不会通知正妻的全家,还要这洁标有何用?

“横竖,也不会成婚了。”

……

她却有些颤抖,推开他,睫毛急促地上下眨动。

揪着他的衣领,扣住他的锁骨,望半晌,怒目琢磨话中的意思。

“你是因我叫你暗通款曲而生气?还是因这些事介意,以后要破罐破摔——”

这下该轮到她生气了。

“我明明问过你,是你说要选他们的!”

“我什么时候……”贺兰澈皱眉,一脸茫然。

“马车上,来邺城的马车上!”她声音陡然拔高,“你说谁敢杀他们,你就与谁不死不休!”

“是你说要用偃术,还要用画魂秘法轰我……”她越说越委屈,“还不止,还有,他们是手足,断了谁,你都不会好过。我那么多次想告诉你,又怎么能开口?”

“我不是……”他想解释。

却被她打断:

“我只有一些很微薄的内力,会一些暗器,最多投投毒。”

“我还有什么办法?”

“难道你会帮我杀你的兄长吗?”

“你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

“你若要拦着我,我又怎么办?”

“若是我与他们互相残杀,你会干什么?”

这次他吓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会劝和你们,让你们保持距离。”

混沌不清的脑子里想着:锁魂灵丝可以困住她,再为他们各自加一道护生影,千机变出无数个银傀挡在中间……但偷偷下毒,他是真的无计可施。

她冷静了些,哼了一声,“总归你不打算弃了选择,上演什么刀割狗头飙狗血就好。”

她又和他强调:“保命,是最重要的事。”

“我很小就知道这个道理。”

“我自己可以不要命,你还有家人,却不能不顾及。”

贺兰澈刚想开口安慰她,就被她带着湿意的吻狠狠堵住,责怪中带着委屈。他没有反抗,也无法反抗。

“你说你讨厌我们?”

“还讨厌吗?”

“说话呀,还讨厌吗?”

“还讨不讨厌我……”

浓重得让他换气的空隙都找不到。亲到后来,多亏他俩还有人记得,这是一个秋天。

秋天,谷底入夜后,寒气渐渐重了。

当然,因为各自伤势在身,出格之事难以发生。

但因她准备的锦垫不够,拼起来也只能够一个人躺的,那肯定就只能比较遗憾。要挤一挤了。

这山洞里,点火堆?恐怕睡一觉迷迷糊糊的,他俩就得一起投胎转世了。

她把厚些的衣服都盖在他身上,让他发发汗:“我中了这血煞,本就没什么温感,不冷。”

后半夜,他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在喊,“乐儿……”

一时要改口也难。她气呼呼的,却还是贴在他身上,用自己冰凉的身体给他降温。

当然,衣服肯定是穿了的。

有人,当了一晚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作者有话说】

很正规,真的很正规。你们这些跳章的大[黄心]丫头失算了,148章才是目前最[666]的

我不建议跳章食用,我们前面都是很考究、逻辑很缜密的,[鸽子]大家都能佐证,前面有认真学习的话,这章威力只会翻倍——但是拿你们这些调皮的跳章大[黄心]丫头们没办法。

我们的《黄楼梦》和婚前培训也是很值得学习的。京陵卷也是十分适合温习的。

而且,他们两是一步一个脚印锻炼积累上来的,不是凭空就能凶狠[比心]

第147章

次日,她从山洞醒来时。

日光?睁眼竟已天亮了。

这个发现让她无比惊讶,贺兰澈还没醒,她几乎是跳起来,冲向洞外。

指尖触到光线,猛地顿住脚步,眼底涌起惊愕。

没有梦魇!没有惊醒!一夜无梦!

鸟人头、蛇虫蝎子、臭壁虎、死猫头鹰,哭喊,刀光……都没了!

抬手按向心口,心跳得又快又稳,全无梦魇惊悸后的余颤。

只需要报复了仇人,杀了心魔,这些就能消失吗?

白芜婳顺着洞口望出去,谷底秋景在晨光中铺展开来,邃密而鲜明:枫叶碎红,溪流泛光,薄雾轻拢,流云舒卷。

还有泥土的湿味、草木的清香。

一切都是鲜活的。

她怔怔地站着。

胳膊也能多抬一点点。

伤口和血洞也已经浅淡很多。

看够了新奇,她忽然觉得有些饿。想了想,竟又走回去躺下,靠在他的胸膛上。

贺兰澈刚醒时还有些懵愣,眼前这张脸,他曾描刻过无数次,此刻竟真切地靠在他怀里,还调戏他。一时之间,他忘了这几日的不快。

低头望着她的原貌,睡意朦胧间,眼底满溢出来的全是欣赏。他还像从前一样温柔地夸她:“你的眼睛真迷人。”

眼睛便眯了起来,她挑起意欲不明的笑:“你的嘴唇也好软。”

显然,这句话让贺兰澈的神智瞬间回笼。想起近日种种,温柔渐渐褪去,眉宇染上忧郁。

就像欢腾多话的小狗,忽然蔫蔫地忧伤起来,盛满了委屈与可怜。

随后再被刻意的威凛取代——

“只是,太久没见你原貌,还有些不习惯。”

她立刻接道:

“你要是喜欢我易容那副模样,偶尔也可以为你改改。”

“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或许也需要时间消化吧,就像自己一样。

无妨,以后,她有的是时间。

没发烧了。却看他身体酸软无力,她便过去帮他按摩头部,疏通穴位。当然!这技术是从药王谷统一学的,绝非是珍夫人那里学的。

“嗯?!”她抚他头时,这举动惊他一跳,简直吓死他了。

被她按住:“别不知好歹,我这辈子还没给人按过。”

手法到底生疏,贺兰澈吃痛。

不过好在证明她确实没给别人按过。

*

过了片刻,她静静等着,贺兰澈果然问出那句话:“你饿了吗?”

“饿了,难道你还能变出米粉来吃?”她笑着反问。

该是她露一手的时候了。白芜婳召唤锦锦:“让你见识它的用法,在山谷里,就是它的天下。”

贺兰锦锦正‘大’字型睡在山洞里她的衣服堆上,听到久违的口哨声,一脸戒备地跳过来。

她拎起它的后颈皮,掂了掂:“果真是胖了不少,但愿还和以前一样灵活。”

她让贺兰澈在洞里看家:“等我们回来吧。想吃蛇肉还是老鼠肉?”

故意吓唬他,没等他回应,便要带着锦锦去打猎。

贺兰澈却着急地叫住她:“等等……你还有伤!”

她抬了抬手臂,活动范围已恢复近半。

贺兰澈满脸惊奇:“你最快什么时候能痊愈?”

“慢的话,三五六七天吧。”

他开始羡慕这毒蛊了。

她却问道:“对了,我之前给你的药呢。”

……他没带。

要重新炼药,她叹口气,一会儿又得放些血了。

好在身边有个偃师,所需工具,他总能想办法弄出来。

她便嘱咐她的小娇夫:“要是能跳两下,在我回来前,备好铜盘和生火工具。”

*

轻云纵在幽雾弥漫的谷底轻灵地窜来窜去。不得不说这太行山还是被邺城人治理得不错。

她在小溪里抓到了活鱼,又采来一些草药当药引。让锦锦找果子时,果然又发现一处小蕉丛,叽哩哇啦地叫她过去。

是一小丛野生的甘蕉树。医书记载“果甜而脆,亦疗肌。”她本想摘一大把回去,奈何单臂承重有限,只得作罢。

回到山洞时,贺兰澈不知怎么做到的。穿得周正的中衣,严严实实围在腰间的衣服,包扎好的腿盘着,正坐在洞门口,火堆早已生得旺旺的。

还好镜大人只夺了他的浑天枢,襻臂给他留下了,偃甲暗袋里的小工具都还在。

很快,鱼就被处理干净,烤熟。他却有些犹豫,“水不够了,可又怕你去打水会累着。”

白芜婳知道,他要洗手。这讲究的习惯,也不知是他传染了季临渊,还是季临渊传染了他。总之他们一起长大,雷打不动。

她便拿上手帕,去溪边沾湿,“这样总不会累着我吧?”

贺兰澈先帮她把十根指缝,连边都擦得干干净净后,才擦自己的。

吃鱼之前,贺兰澈看着乖乖蹲旁边的锦锦,剥起一根香蕉。

这手白擦了。

“都说了这个没营养,她吃鸡心鼠蝎的。”她果然一把夺过那根剥好的蕉,顺手就从不知哪里摸出一根死蜈蚣,丢给锦锦:“方才偶遇的,没忘了你。”

锦锦简直也要崩溃了。

“平时她会主动选香蕉的,”贺兰澈又剥开一根,试探性一问:“会不会,雪腓兽其实很喜欢吃香蕉呢?”

锦锦恨不能疯狂点头认同,可它不会。此刻它只能激动得上蹿下跳,嗷嗷乱叫以示支持。

“不可能,我爹爹的图鉴怎会有错?”

她一副骄傲又确信的模样,像听到天大的笑话。

知道她爹是谁吗?知道她爹是干什么的吗?

白芜婳将那只剥好皮的香蕉塞到贺兰澈嘴边让他先吃。见她手不方便,贺兰澈便准备喂她自己新剥的。

“它喝我的血就行。”正好方才放血割的新口子,再不舔就要痊愈了,她将手指伸过去。

贺兰锦锦立刻用它的烟嗓大声尖叫抗议!!几乎就要扑来抢蕉,可又怕被关起来,最终悻悻作罢。

闹腾半晌,这男人终究只听她的,没辙了。锦锦只能含恨地去睡觉了。小小的身影随着进入山洞而渐渐隐去,落寞不堪。

她为什么总是如此……残忍、执拗、倔强呢?

*

午后。白芜婳都不睡午觉。

天啊,这就是能睡一整晚的感觉吗?简直令人陶醉!

秋季正值多数草药的成熟期。

方才采回的蒲公英,混着她的血,已制成了新药粉。

“最多两天,包你能走路。”

给贺兰澈敷上药后,她便在洞里转悠,东收拾西整理。

“你的贴身裤衩子脏了,还要不要?”

“……”贺兰澈发出一声微弱的“要。”

“那边有条小溪——”

洗裤衩?这辈子他大概也只有受伤时才有这待遇了。

咦!实则她只是拿到山泉水里匆匆涤荡了一圈就跑回来。

贺兰澈忍不住开口,显然对她的洗法颇有微词:“你……还是请你将水打来,我自己洗。”

她单臂勉强端来一小罐水。他也慢慢挪到洞口外,认真搓洗起来——谁敢信?贺兰澈随身都带皂片、手帕,就藏在他偃甲的暗袋里。看他这身残志坚,也要卖力追求洁净的模样,真是非常……

她迎着阳光有些恍惚,“你一直能保持这么讲究?逆境也这么讲究吗?我当年……”

“当年怎样?”他手上动作未停。

当年……

当年逃命前,她身上那条最漂亮的裙子,后来变得最脏。跳崖前,父亲在寺庙帮她洗过一遍。

再后来,那身破烂不堪的衣裳和鞋子陪了她很久,勉强蔽体罢了。好在她已不识冷暖,穿多少都无所谓。

辗转于山洞与蛇窟,直到住进小木屋,那个婆婆嫌弃她,才给她洗干净换了新衣。

蟒川、虫谷、瘴林……把她小时候爱干净,爱漂亮的毛病都治好了。

林霁还问她为何这些年变得如此独立又冷漠。

“没什么。”这些事,以后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贺兰澈的苦茶子洗好了,晾好了,就挂在树上,迎风飘扬——

“过几日你走时,就有中裤穿了!”

提起这个,贺兰澈又羞愤地瞥了一眼偃甲,开始思考新的难题:出去时怎么办。

若要离开,他要把这“不共戴天”的破烂偃甲永远留在这谷底。

若没裤子穿,他自己可以缝。

在世上安身立命,终究要靠自己的手艺和本事。

这也是昭天楼的祖训。

环顾一圈山洞,他想了想,只能自己改她的衣服穿。

好在……她带的衣服够多。

好在……他是个偃师。

虽然他的浑天枢还在镜大人那里扣着,跳崖也没来得及拿。

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借了她的针,拆了她的医用缝合线,用了她的剪子。

花了一下午功夫,终于将两件药王谷的青衣制服,改成了自己能穿的袍子和裤子。

这是贺兰澈第一次痛恨自己身高也八尺有余。

幸而,她在女子中也算高挑。

裁裁拼拼,总归凑出了一身行头。

赶紧出去吧!出去之后,就有裤子穿了!

只是在拆改她衣服时,贺兰澈发现她还带了不少自己为她准备的衣裳,一件大哥准备的都没有。

哼,衣服出自谁的品味,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事,让他心里略微舒坦了些。

怒气削减一点点。

也愿意多说两句话了。

*

贺兰澈缝补衣物时专注的样子,倒让她看得兴致盎然。

“你们偃师还会这个?”

“不然那些傀儡身上的衣物都是哪里来的。”他沉声应道。

比起从前那个天真的贺兰澈,如今真是沉稳了许多……可她心里又莫名有些怔忡。

“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你也变了一个人。”

这话,贺兰澈说得最是伤感。可抬眼间,却见她眸中竟又闪着兴奋的光,立刻便扑了过来。他赶紧将针拿开,免得扎到她。

“那不就是爱一个像爱了两个?”她狡黠地笑,“嗯*……那就让你当几天沉稳威风的人吧。不过你以后要变回来,我想念以前的那个蜂蜜小狗、黏皮小偃师。”

“以前那个?”贺兰澈翘起嘴角。突然想起在鹤州时,她也说,让自己穿回纯色。

威凛迫人,温柔体贴——这两个悖论的词语。她的话到底那句是真,哪句是假?

“你……”

“我什么?”从昨日相见,他只唤过她一回名字。这账,晚些好好跟他算。

她顺势躺在他没受伤的那条腿上,揪着他的中衣,懒懒地眯眼瞧着他,“我睡得好时,脾气也好,不爱骂人的。”

“你近日娇逸、鲜活极了。像是……”

她一脸认真地等着他说下去。

“像什么?转性?”她轻笑,“或许我从来就是这样生猛的人呢,只是你没发现罢了。”

其实她也有点不好意思说,在珍夫人那里“进修”之后,她悟了许多。从前在温泉为什么没能摁住他?方法上确有失误。珍夫人的处世哲理让她豁然开朗:刚柔并济,因人而异,方是上策。

自己从前对他太刚了。一味压迫。

她索性问贺兰澈:“你自己选吧,喜欢我压迫你,还是不压迫你?”

贺兰澈强撑起骨气,俯首冷笑:“你不是说喜欢威风凛凛的男子,想要被压服吗?”

“难道我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她小声嘟囔。

他颔首,“向来如此。”

“那我此后想要做你的‘至顶’,只给你一个人顶!”她立刻伸手去勾他的脖颈,“你先压服我,我再压服你。如何?”

“……”

贺兰澈果然又顶天立地,腿上却有伤,哪经得起这阵仗。其实她此刻并无此意,不过是存心逗他。这个人,山洞里无处沐浴,绝对又在纠结。

过了半晌,贺兰澈还在兀自出神——

重逢见她、搭话、第一次拥抱、主动亲吻、昨日吸她……都是事前反复演练过的。

她说的那个,顶她……也得再想想,再琢磨一下。

——又不说话。

真的是,好陌生的贺兰澈。

“我往常叫你闭嘴时,你滔滔不绝。现在你又沉默了。”她好气又好笑:“如今一定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儿上吗?”

这次倒是直截了当。白芜婳看着他,正色道:“等你养好伤出去,我还要去杀一个人。活要见我爹爹的人,死要见他的尸……或许,我还是有要下地狱的可能。”

狐木啄,她必杀无疑!万幸这人并非贺兰澈兄弟的亲戚,动起手来可以毫无顾忌。

他终于开口:“浑天枢在镜大人那儿,出谷后,先去取回。”

她神色间掠过一丝犹豫,他捕捉到了。

“若你还因怕我涉险,又想故技重施将我调开,我是真的会绝望。”

他浮起自嘲,两日来他主动提起那个名字,“大哥那般骄矜之人……为护你甘弃所有。你要‘下地狱’,林霁却可以陪着,我竟然不行。”

他苦笑着,她叹口气——

林霁,且不说精绝的剑法,单论内力……便是赤手空拳,世间又有几人能匹敌?

贺兰澈……

只需将他扒干净,那些神兵道具、奇巧偃甲全没收,就像现在一样。他就能任人为所欲为了。

嗯?想到此处,她心头豁然一亮。难怪季临渊非要在婚仪上设磁壁安检!说到底——就是为了防他的。

贺兰澈显然低落着,她这就去盯着他:

“那这次,你陪我去,听我指挥,躲在暗处。咱们还是以偷袭为主,若我的暗器失手了,你再召偃术解决他——补他一炮!”

贺兰澈才舒展了眉头,眼底有了光。

“你一个神医,为何总执着于偷袭?”他思忖着这法子不够稳妥,重新提议,“为何不让我在明处,先召来银傀围困住他,再施天罗刀气锁死退路?不必动用极天之邪,也能杀了他。”

“傻子,”她惋惜道,“是我要复仇,又不是你。”

“你与狐木啄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杀他?”

也对。有道理……

贺兰澈仍不死心:“我以锁魂灵丝帮你缠住他,你再报仇不好吗?”

“你杀过人吗?”她直接问道。

贺兰澈:“没有。”

他在神机营杀过偶人——还都修好了。

“唉,”她感叹道,“我怕你临场失手。”

他这才猛然惊觉,她昨日在婚仪上已经全场杀穿了。

“那你杀了几个?”

“应该一个也没死。”她数了数,最后确认:“但我投毒很准,除了镜大人,都毒到了。”

“……”

老瘸货和那头小熊,此刻想必正沉浸在剧痛之中。她甚至巴不得偶尔回去帮他们治一治,补点药效,如此活着,长生不老。

【作者有话说】

澈子哥让我说一声,作为死洁癖,他一定得洗澡的。

下一章高能[捂脸偷看]

后面只会越来越甜,越来越正规,更上一层楼。[害羞]

第148章

就这样,被迫留宿在山洞的第二晚降临。

要替他再换一次药,她正好感觉胳膊又轻松了些许。

贺兰澈在洞口,见她弯腰打水时,发梢垂落的弧度被晚风轻轻推着,仿佛在心上扎了下。

水盆里漾着半盆清水。白芜婳将药膏放在手边,拍了拍身旁的锦垫:“坐过来。”

照例将夜光璧藏好,又用外袍紧紧裹住自己底线,空气沉默凝滞,贺兰澈全身紧绷,时刻防备她再吐出什么惊人之语。

好在没有。

她熟稔又小心地为他清创,时刻控制力道。若她的病人都能有此待遇,辛夷师兄恐怕不会那么痛苦。

不出所料,贺兰澈要擦洗身体。昨日扑腾了一天,夜里又高热发汗,这一整天都够他难受的了。于是溪水被舀入瓦罐,烧到温热。

她转身背对他,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贺兰澈撕开一包油纸,里面露出支竹柄齿刷,刷毛白得亮眼。

这倒不令她惊奇,昭天楼之物。早就知道贺兰澈有这习惯,从小随他父亲母亲云游巡察河工水利。这些东西,从鹤州登船前,贺兰澈也曾为她备过一套。

稀奇的是,这刻入骨髓的习惯,抢婚也带啊?还藏在偃甲暗袋里……

浑天枢丢了,这些倒一件没落。

……

漱口洁面后,他将脖颈及前身擦得一丝不苟,热帕走过宽阔胸膛和薄削紧实的腹部,水汽勾勒起伏流畅的肌理线条。湿起一片热雾,再换帕碾干。

后背却犯了难。

白芜婳接过帕巾,帮他擦过后背。

“你怎么摸起来这么滑?”终于,她开始使坏。

贺兰澈波澜不惊:“我每日都认真擦香霜的。”

《男德经修身篇》对晋国男子的仪容有要求。当年先皇先后顾惜淑仪长公主,将心比心——凭什么世间只有女子需为悦己者容?要配公主,男子也须注重仪容,保持洁净。

世家高门的家主们自然遵从圣意,这一习惯便逐渐沿袭下来,蔚然成风。正因如此,提升了晋国男子的仪容水准。

真是造福苍生啊!白芜婳经历过被那老瘸货送去强学《女德》后,再次感叹:有男德经的国度,真好!

接下来轮到她擦了。气氛陡然微妙,仿佛管三随时会提着红锁寻来。

总之,幽谷夜色中,她自己净了前身的汗露。像贺兰澈这样有底线的人,自然会把眼睛捂住。

他来帮她时,整个山洞都回荡着心跳声,连锦锦都被惊动了,跑过来专门盯着他们——

她松开腰带,外衫与诃子顺着肩头滑落,堆叠在纤秾合度的腰际。月光自洞口流泻,为她背上紧实的薄肌镀上银辉,莹莹生光。

贺兰澈拧干热帕轻轻覆上她,温声问道:“烫吗?”

“没温感。”

“那你别哼哼唧唧的……”贺兰澈识破她。

“……”

还是他会擦,也擦得很细腻。手掌隔着柔巾,稳稳贴合着她背部,沿着柔韧的脊柱向下,不疾不徐。

两人都洗漱完毕,在山洞里能有这般条件,已算舒适。的确,洗得清清爽爽入睡,睡眠质量会好上许多。

遗憾的是,因锦垫太狭小,这又是挤着、抱着、将就共眠的一晚。今晚没人发烧,贺兰澈意识清晰地知道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黑暗之中,方寸之地,极力克制着,终于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

她却问:“你难受吗?”

他:“……”

她追问:“要不要我帮你?”

他:“……”

半晌后:“……别!”

她:“我有止痛药丸,其实。”

哦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何不早说……”

“平常我不会痛,经常忘记给病人开止痛药。”

所以她在医师界的风评差!好在她的药效显著,大家也都接受了。甚至有病人自我安慰道:“好药,就是效力威猛的。”

她取来药丸喂他服下,两人躺好没一会儿,疼痛果然缓解许多。他只要不动,甚至觉得伤处都好了似的。

可身体还是在微微扭动。

“睡不着的话,要聊聊天吗?”

她扶着他掉了个方向,又在锦垫那头堆了些软物,让他能稍稍靠坐起来,正好能望见山洞外的月亮。

她终于扑到他怀里:

“这些天你不在时,晚上我总想起在京陵时,你陪我看月亮。那时就觉得,此生若不能和你相守,便没了盼头。所以……让你受伤,哪怕只有一点点丧命的可能,都比五马分尸我还难受。”

话音未落,贺兰澈已将她拥得更紧。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她依偎着他,声音轻缓,“在鹤州时,太困、太疲惫、太绝望,觉得没必要讲。在京陵时,又怕藏着的仇家知道你是我的软肋。在邺城时,想说……却已不可说……”

贺兰澈心头一热,正欲回应。他同样有一大堆话想脱口而出。

岂料她突然话锋一转,指尖轻点他的喉间:“咦,你喉结在动哎!我可以摸摸它吗?”

摸喉结是什么新奇玩法?哪儿学的?

贺兰澈瞬间破功,再也维持不住那沉稳威风的模样。可低头时,还是看见了山洞里出现两只小白兔,看来是月宫里跑出来的。

他涨红了脸,狼狈地咳嗽一声,手足无措:“我……我想听你讲小时候的事。还从未听你说过。不过……若说起会让你难过……便算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只是想问,我和林霁,究竟对你是何等存在?谁更重要?”

她抬眸看他,脖颈扬起——

带动……打住!月光太明朗,月宫小白兔要跳出来了,贺兰澈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手忙脚乱地抓住诃子的前襟往上拢,帮她关起来!这才松了口气。

不锁她,他就要被锁了。

“这么着急吗?”她竟然按住他的手,裹了一下,探着心脏让他听,目光诚挚,回答他久憋的谜题:“你是第一个让我这么上头的。”

海啸了。瞬间,双重浪涛席卷贺兰澈理智,小白兔很可爱,小白却很邪恶。他想出了许多种吃兔子肉的办法。

声音发紧:“你是在考验我的定力。”

“不对,”她邪气一笑,眼神挑衅,“我想捉弄你的底线。很早就想。”

“有多早?”贺兰澈脸红,眼睛里明显开始水光泛滥,和以前一样盈满,却浓烈浑浊。

她想了想,把头撞进他的怀里,脸埋起来,瓮声瓮气:“你给人家准备了好多好多小衣的时候嘛~想亲你,却拼命忍住了,你还害羞地跑回去……”

贺兰澈再次支吾:“真、真的不是我准备的,我那时带你回去,真的没有坏心……”

“我不管我不管,”小白兔耍赖不放他撒手,“就是你准备的!”

她凑近他耳畔,极轻极轻的气音:“换我问你……那天晚上,你回去后……做了什么?”

能感觉他呼吸陡然重沉。

她坏心眼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廓,“做了什么呀……”

贺兰澈的理智之弦,终于,彻底,崩断了!小贺兰澈什么都不顾了,咆哮着要出走,就现在!立刻!马上!

先揪小白兔,空着的手猛地掐住她的腰,拢向自己,随即狠狠吻去,沉声道:“上来。我告诉你。”

“嗯?”

“我有伤,不方便压服……”他几乎是咬着牙解释。

“哦哦~”白芜婳感叹珍夫人教的绝技,确实很奏效,于是抚抚他的眉心,“那以后吧~天色不早了,等你养好伤,洗香香再压。”

她说到做到,立刻裹紧衣服,翻身躺好。

死狗,让你装正人君子!让你洗香香!

让你不叫名字!上当了吧!

徒留贺兰澈凌乱:“……”

又、骗、他!

好、恨、啊!

*

次日清晨,竟然又没有梦魇!

贺兰澈也能站起来了。他的腿虽未痊愈,却已能简单走动。换过药后,他便要求带上必需之物出发。

她本欲拒绝,他却道:

“寻你父亲,自是越早越好。迟一分,便多一分凶险。”

一瘸一拐,两人行进缓慢,遇到溪涧还需费些周折。此刻,他才真切体会到她在这山林间的非凡身手,也更能想象她当年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她问他:“你可熟悉这幽谷的路?”

“不熟,”他下意识答道,“从前我只和大哥……”嘴滑了,贺兰澈立刻噤声,半晌才道,“只从毛毛马场那条路去过。”

她亦转开话题:“那你这二十年在邺城,都忙些什么?”

“若未随父亲母亲云游,或未在神机营随二伯学艺,便是读书,与他们……四处逛逛。后来,便是为你造些东西。”

终究是与最好的兄弟决裂了。

这亦是他近来心碎的一部分。

如同林霁只会激起他的斗志,而季临渊却能碾碎他的希望,避无可避。

她心中还一直藏着一个猜想,虽无确凿证据,却已打定主意永远不告诉他。

季临安中鬼逸散之毒,她说毒下在灯烛里,其实是她随口编的。

可是……

总之,永远别让他知晓这残忍的真相。

“在想什么?”贺兰澈今日话多了不少,先前简直像个失语病患。

“哦,”她回过神,故意板起脸,“你这几日连我名字都不肯叫,我生气了。”

“并非不想唤,”他解释道,“只是不知该唤什么……才显得更亲近。”

之后两个时辰,他果然乖乖照做,句句不离她的名字:

“白芜婳。我想喝水。”

“白芜婳。你看那鱼。”

“白芜婳。当心脚下的石苔。”

“……”

够了!

既然要改称呼,她自然也不能再直呼他的全名。

贺兰澈便先问起她的生辰。

“十八。”她笑吟吟补充,“我永远十八。”

“说实话。”

她立刻改口:“比你小一些。小近一年。我以后就叫你哥哥,可好?”

本等着他生气拒绝,不知为何,贺兰澈挑眉想了想,竟点头同意了——

随即他果然酸起来:“我从未有什么妹妹,你却有林哥哥,霁哥哥,云开哥哥……这还不够,还要别人家的哥哥,总共有多少个哥哥?我是你的什么哥哥?”

他肯吃醋,总比之前闷声不吭强,她搀扶着他:“贺兰豆不是你妹妹?”

“这不一样。我是你的什么哥哥?”

她哄道:“别计较了。与他们,我以前都没认真谈过的。”

贺兰澈似满意似不满意,那副威风凛凛的架子却松动了,开始认真琢磨起对她的称呼。他兀自嘀咕着选了半天,也没定下个结果。

“小白,阿芜,婳儿?这些旁人都唤过了。”他目光灼灼,“我要一个特别的,独一无二的。”

她听烦了:“那你叫嫂嫂吧!”

贺兰澈立刻像被踩了尾巴般破防:“我不!我不!我不!这话你休要再提!”

大哥的名字在他嘴里成了不可说,显然比林霁忌惮太多。

“明明……是我先来的。”他一直耿耿于怀。

说好他的胸襟如大海一样宽阔呢?

是胖大海吧!

最终,他将决定权交还给她。

“你想听我唤你什么?”

“那,你以后叫我,夫人吧。”

他愣住了:“这……不妥吧?”

她甩袖转身:“不愿便算了!”

不识好歹!

她心头火起,真生气了!以后再和他算账!

默默走了半程,她忽地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说:“还是叫小白吧。”

这名字,唯有她爹娘会唤。

“他们现在不在了,这名字,也算独一无二了。”

【作者有话说】

[捂脸偷看]老师,我们真的很正规,快大结局了,能不能手下留情,好不容易团聚的。

第149章

从幽谷往外走的路上,两人慢腾腾行进,几乎又耗费了两日。

按她原计划,本打算跳崖逃生后便去山洞取回物资,改妆易容,再从后山小路翻岭出关。只要到了晋国境内,有镜大人与林霁照应,便再无后顾之忧。

可带上贺兰澈后,计划便不得不另行调整。

好在她早前熟悉过这一带的隐蔽路径。幽谷藤条众多,贺兰澈编了张简单轻巧的藤席,她便辟出一小块空地,滴上自己的血驱散蚊虫,让他得以平躺休息。

她没有温感,贺兰澈却怕冷。入夜山风渐凉,她便成了他的保暖被,和衣物一起将他结结实实地拥住……

终于艰难地迫近太华山脉后山边缘。此山在被季临渊征作大婚场地前,后山还有一条专供各国旅人赏景的路线没有封锁。要想出去,必须穿过此处。

快靠近时,贺兰澈带着她,朝出口那片景区民居群走去。

她拦住他,却听他语气沉郁:“放心吧,即便被捉住,大哥绝不会杀我,更不会……伤你的。”

即便不顾多年兄弟情分,季临渊也会顾忌昭天楼。她沉默片刻,默认了这点。

“我倒不是怕他杀我,而是……”

她们坠崖不过两日,想必晋国内尚未震动,需给镜大人一些造势的时机。

不过白芜婳灵机一闪,想到季临渊与邺王重伤在身,季临安又昏迷在床,与药王谷势必有一场舆论战要打,想必正焦头烂额,没那么快腾出手来处理她们。

于是两人放心地往民宿区潜行!

结果刚靠近,就看见金色的精御卫把那一片围得水泄不通,人手一张画册,正严密盘查。白芜婳立刻闪身上树,站在高处眺望,只见晨风大统领头顶金翎,亲自在此坐镇寻人。

“……”

她心念急转,打算就地改妆,却被贺兰澈拦住:“按大哥的性子,定会料准你要易容,必定拿着你的旧貌画像寻你。”

一想也对,那日自己身着喜服还戴着面帘,没几个人看清全貌。贺兰澈如今这副穿着药王谷“改版青衣”的模样,更是难以辨认……

于是两人放弃改妆,蹲在旁边等到夕阳西下。直到金阙台又炸出一枚灵霄信焰,晨风大统领收到消息后才率人撤离。

待他们靠近这片散落民居,这一带的建筑风格与淋琊山庄的前魏遗风大相径庭——倒有几分晋国汝州一带的韵味。

看到那些民宅匾额,题着“一溪绕舍”“梦溪山居”“望溪暖庐”等名字时,她便心下了然——定又是季云知当年的手笔。

“你与这季云知熟悉吗?”

她突然问起大哥的王叔,贺兰澈稍显讶异,答道:“这位王叔是邺王的表亲,大哥幼时,倒常与他亲近。他关心大哥甚至比王上还要热络……不过没几年,这王叔便坚决辞去要职,云游四方去了。”

那时二哥初露才华,声名正旺,大哥也陷入了艰难的时期。

白芜婳“哦”了一声。再往这片民居走近,果然见东南西北角都张贴着寻人启事,并鼓励提供线索,会有高额赏金。

贺兰澈凝神细看半晌,语气复杂地得出结论:“他没派人寻我?”

不死心,他再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一些悬赏之下,顺带了他的名字,可好像没有赏金……只是为确保他平安罢了。

再细看那几张双人画像,都是她,既有改妆前的样貌,也有改妆后的。那改妆前的画像,分明是他亲手绘制、深锁于密室的那幅!

他的奇锁无人能解开,看来大哥派人砸开了锁,又令画工迅速复刻画像……

“哈!”贺兰澈叉腰,吁出一大口闷气。

*

想来这片的民宿是住不得了。两人转来转去,远离景区,正准备找个荫蔽处搭藤席歇下,却有了意外发现。

“咦,你看前面……”白芜婳轻拉贺兰澈的衣袖。

只见一个老婆婆颤巍巍地抱着污桶出来倒垃圾,动作却意外灵敏,“咣当”一声,残渣秽物全甩在他们不远处,酸臭味扑面而来。

看来是深居山中的土著居民,想必最近没出门,应该还不知道那场轰动邺城乃至天下的婚事。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尾随其后。

前方出现一座小砖房,与景区那片光鲜的民居相比显得残破,但也足有两层之高。

“怎么深山里总有独居的老婆婆?”白芜婳不禁发出疑惑。

贺兰澈想了想,猜出个合理的解释:“这你就不懂了。前魏旧俗压迫女子,她们一辈子伺候完丈夫,还要接着伺候儿子、孙子,多累啊。”

早就想独自住了。

“所以晋国才要推行男德经。”贺兰澈越猜越自信“可这里是邺城地界,没有男德司为她们做主。说不准山里多得是这样图清净的独居老夫人。”

小白:“……”

这倒是,若她一辈子真像那个老瘸货给她培训的一般,被糟粕规矩捆着活,她也要搬出去独自住!

两人观察了一下,见老婆婆家门外并未张贴寻人启事,这才敢上前敲门。

“老人家,我们出游踏青,不慎摔伤了,”贺兰澈温言道,“能否叨扰,留宿一晚?”

老婆婆狐疑探头,她有些眼花,定睛先瞧见女子的模样——容貌明妍如玉瓷,身形挺拔似藏锋刃,披发长裙皆随风轻扬。总之,美得像只山里爬出来的……

她立刻关上门:“怕不是哪个书生来山林里捞女鬼哟?”

直到贺兰澈又好声好气地祈求了一遍。听这公子语气温润,声音清朗悦耳,带着股老少皆爱的真挚劲儿,老婆婆才肯再给个机会。

她又探出头,重新打量二人:“哎呀,下午御卫才来问过,有没有见到一男一女……你们不会就是……”

白芜婳已袖中拢针,贺兰澈却暗暗按住她的手,坦然答道:“不是。我们就是相约来踏山赏秋的友人。”

友人?白芜婳侧目瞥了他一眼。

友人?老婆婆也瞅了瞅他紧握着她的手。

“不说实话,老婆子可不敢收留哟。”她摇着头。

“哎哎哎……”贺兰澈连忙挽留,“老人家,其实我们是兄妹。”

不知他是否故意说来气她,白芜婳的脸色愈发难看。

“老太婆虽老,眼可没瞎,你俩长得哪有一丁点像兄妹?”老婆婆眯着眼又打量片刻,突然觉得眼熟,“贺、贺……”

果然,贺兰澈在邺城的名望颇高。老婆婆卡顿一下,就认出来了:“贺公子!”

“……”

“是大军师家的贺公子么不是,怎的不在神机营呆着?”

贺兰澈试探着问道:“婆婆,大军师……叫什么名字?”

“姓贺,名兰棋呀!邺城谁人不知?我看你长得倒有几分相似。”老婆婆笃定道。

贺兰澈再次无言:“……”

白芜婳耐心差些,上前威胁道:“老奶既已认出我们,想必也知此事难有善果。我们也不为难您。若肯缄口不言,容我二人歇息一晚,明日我们自会离开。若……”

越说越离谱——贺兰澈赶紧拦下她,换了个他最擅长的方式与老人家沟通:“您若不向精御卫告发,借我们住一宿,我给您一千两银子。比那赏金高出十倍。”

“两个人,两千两。”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都在违禁线上游走,老婆婆立刻答应,挣一波大的。

“……”

没想到这处破损的砖房,竟也是一家能接待旅人的“民宿”,只是显得格外寒酸简陋,生意冷清。但既为营生,也需登记入账。老婆婆便依规矩要他们出示牙牌。

晋国所用户籍证明叫“良民证”,邺城所用为“鱼符”,既要查验,贺兰澈只能又签一笔银两来搪塞。

老婆婆虽有些贪财,服务却也挺周到悉心。收了支取票契,很快给他们抱来了两床被子,又去生火烧水、备饭。

只是见贺兰澈提笔填册时,折腾老半天,最终还是在备注关系那一栏,填了“友人”。

白芜婳面色冷淡:“备两间房吧。”

“老太婆家小,就只有两间房修过。总得给我自己留一间吧?”

“那我住外面便是。”

她语气坚决,不再理会贺兰澈,转身便要走。

“小白。”他叫住她,执起她的手,重新嘱咐,“婆婆若被御卫问起,便说这位是我心上人,邀她踏青途中,不慎摔伤了腿,故在此养伤。”

老太太立刻道:“对喽对喽!欺负我老太婆眼瞎?谁看不出来似的!其实我这房多得很,要住哪间你们自己挑吧。”

“……”

她仍没消气,选了离门口近的两间房。却还是等水烧来,各自洗净之后,来为他换药。

贺兰澈想抱着哄她,她却赌着气扶他坐在床上:“你走了两天路,伤口肯定受影响了,先换药。”

血晶煞练的药果真是好粉粉,那道被金鳞偃甲片划伤的口子已只剩一道浅疤,骨折处也渐渐愈合。他这才体会到这“秘术”的威力,看着她用棉片一点点沾药,腮帮子却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你会关心我了。”他轻声说,又立刻补充,“其实你以前也很关心我,只是不肯让我知道罢了。”

她依旧不理他。

他又想了一招,“方才洗了头发,还带着湿气,我帮你碾干些,我们晾着吹会儿风再睡……”

她却冷冷打断:“贺兰公子有伤在身,连日奔波想必劳累,还是早些静养休息吧。”

贺兰澈虽无奈,却也知道这几日夜里为了避寒,两人总是搂得紧紧的,确实休息得……不太好。那天晚上更是燥得几乎一晚上没睡!

也只好作罢。

*

可次日一早,贺兰澈醒来时,她竟窝在自己怀里?

她的头枕在他胸膛,被他抱得满满当当。两只小白兔更是一左一右护法似的依偎他胳膊,都被压扁了!他立刻异样!

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见她醒着,“何时来的?”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梦魇……”

真是服了!前几日在野外,她明明睡得安稳,整整十年未曾有过的好眠,无梦到天亮。

结果昨夜独自回房睡,不足两个时辰,那些狰狞的五毒蛇虫便卷土重来,狐木啄也跟她“小别重逢”,这次连脸都清晰得可怕。

原以为,亲手了结他们,积年的焦虑心症便能放过她了……

此刻在他怀里蹭了蹭,唯一的解释便是——前几晚,她都是抱着他睡的。

谁料她也就蹭了两下而已,贺兰澈居然求饶:“别再弄我了……我、我没衣裤可换。”?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篇高能预警[害羞]

我们这几章差不多都这样,起伏起伏起起伏伏

第150章

简直是自投罗网。

听他这么说,她饶有兴味地抬眼看他。桃花目弯弯开扇处,上翘着像一个小钩钩,荡漾心魂。

还噙着一丝胜券在握的挑衅坏笑,“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手却不安分地伸去逗他的下巴。

热衷于假装无辜,愉悦又恶劣。

贺兰澈并未回答,只是略略支起身子,含笑望她。比相拥入眠更妙的是,一夜好眠醒来,魂牵梦萦的人突然出现在怀中,与自己肌肤相亲。

床榻就挨着窗,此时天光初亮,一缕微光斜斜照进来,正好落在她脸上。不再易容描画凌厉的眉,眉型便细长,尾有自然细尖上弯,宛如小蛇灵巧的尾巴尖儿。

他忍不住伸手拨开她鬓发,顺着眉骨描摹,念道:“你有两条漂亮的小尾巴,被你藏了这么久,现在总算露出本性了。”

懂了,原来他是欲擒故纵,要惹火烧身。她眼珠一转,一个坏主意就浮上心头。

“我看是你的小尾巴藏不住了——”

她扑上去,贺兰澈猝不及防被按倒,被她骑坐在腰间,两只手腕都被她举过头顶按住,她眼尾小钩一挑,一口啄上他的眉目。

“又被我压住了吧?快求饶!”她宣告胜利。

可惜得意过早。这话瞬间激起贺兰澈的胜负欲,只听轻轻“啪”的一声,她懵了。

他完了!他敢打她的屁股?!!

她不可置信地笑了两声。趁此机会,贺兰澈猛地打挺,反压住她。这下局势就失控,窗外晨云缓缓浮动,聚拢成一把钥匙形状,被霞光一照,倒像把能打开红锁的。

两人如同两只较劲的小兽,在榻上翻滚扭打,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最终,贺兰澈凭借微弱的体力优势暂时占据上风,带着点喘息和笑意:“神医,我看我恢复得不错,已经能压服你了。前日你欺负我的账,该怎么算?”

“我不是‘友人’么?你就是这么对友人的……”

被他扯垮半肩里衣之前,她拦住他的手,把他拉得更近,鼻息相触时,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你再说一遍,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要问你。”他显然也不服气,“我是病人家属,还是医助,或是暗通款曲的?”

“那是权宜之计……”

他又把她另一肩的衣襟扯垮,“那你好好想想,我们今后是什么关系?”

不待她回答,贺兰澈显然已将她之前的话琢磨透彻,举一反三地吻了下来。他压得越来越近,宽阔的胸膛完全覆上她,竟能感觉到一丝异于寻常的温热。

若她能觉得热,那就是极烫了。

“枕侣……”那个词儿叫什么?轮到她晕乎乎的。

鸳鸯,情人,床侣,床伴……*

“伴侣……”对,她闭上眼,搂紧他,感受这消失十年的温存暖意,“是伴侣,我还想和你缘分再深些。既然是你先来招惹我,这辈子,你都别想跑掉了。你要想好——”

尽管贺兰澈曾说,从此要做一个威势迫人的男子,临到关头,他仍是温柔地征询她的意愿。气音轻轻地吹在耳畔:“我已想好,如何按你的意思‘顶你’了,”再进一步,温柔无比地征询她意见,“你才要想好——”

“……我又不会被抓去罚款。”她嘴硬却勾住他脖子,向他承诺,“哥哥,你别总把枷锁看得太重。”

“我是你的什么哥哥?”

他引导、鼓励她自己说出来,要把掌管自己神魂的钥匙交给她,这才是真正开启他的关窍。

她“唔”了一声,没想到这关头他还纠结。

得想一个完美的答案来搪塞他,“你是我最喜欢的哥哥。”

“不对,重说。”他皱眉。

“最爱的哥哥,从前的,如今的,将来的。”

他仍不满意地皱眉。

那到底是什么嘛!

贺兰澈水光氤氲的眼眸凝望着她,在她耳边轻引,“你从小有林哥哥,霁哥哥,我是你的什么?”

澈子哥?

——不对。她瞧着他,灵机一动,“澈哥哥?”

“……”

就差一点点,贺兰澈决定这次先算了,他也很难受的。

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黄楼梦》虽写得详实,细节终究不足;一本只画结果,不画过程的书。而从他们昭天楼的经验来看,开锁的时候,对不准是常有的事。既想享受黄花大闺男的洁净纯粹,就得包容他底线太高的青涩表现。

总之,贺兰澈再也装不成威风凛凛的男子汉了,脸上染着几分忧愁,她竟然欣赏着他的羞赧,不肯主动援手,而他又不好意思开口求助。

……

“上锁了!别敲了!!!”

窗外院里骤然传来老婆婆的喊声,吓得两人都一个激灵,动作戛然而止,下意识搂紧彼此望向窗外。

门确实被一把红锁牢牢锁住!老婆婆老眼昏花,步伐颤巍,提着一大串钥匙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很急!门外催促的人更急。

听声音,是精御卫来查人了。

完了,忘了正事。

贺兰澈赶紧将衣服为她裹紧,才发现自己衣衫虽凌乱却根本就没脱,怎么能进得去呢?方才害羞也没人低头看一眼。可他哪有心思处理自己的崩溃……呜——这种时候,大哥竟派人来抓他们了?!

她更是怒火中烧!季临渊竟然又一次、又一次在这种时刻!两次,三回!!屡次三番出现这种情况,凭什么?!!

“我等奉旨寻人,还请老人家行个方便。”

门外精御卫的声音透着冷硬,听着十分陌生。

贺兰澈心头一沉:“糟了,是黑骑!王上身边的黑骑之一。”

此刻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

一、硬闯逃离。

二、被擒。

三、杀光黑骑,灭口。

她目光扫过贺兰澈的腿伤。

贺兰澈正焦急地找浑天枢,可是没有浑天枢……

她瞬间选择了第三条路!

悄然拢紧,闪身贴至门缝后,强压下紧张低声安慰贺兰澈:“我护着你。”

门外,老婆婆正竭力周旋:“我这儿真没人住……是有对小夫妻来过,半夜就走了!你们该赶紧去追,晚了就真来不及了!”

黑骑的黑鸡毛玄翎高耸于盔帽上,面容冷峻,不为所动,手持寻人启事一步步踏入小院——

万幸,只有他一人!

看来四处寻人,人手已然不足。

见是独居老妪,黑骑语气稍缓:“老人家,我等奉世子令,只是挨家挨户例行查问。您莫要为难,让我简单查看一番,自会离去。”

虽是温声,步伐却未停,一间间查探起来。

没想到这婆婆竟是个收钱守信义的!她硬着头皮一间间拦阻拖延,甚至试图将黑骑引向二楼。

贺兰澈当机立断:“快收拾东西,走!”

两人迅速拎起锦锦,抓了小药箱,屏息凝神,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

对他们而言,不发出声响并非难事。

难的是——那后院门,又上锁了。

不是,这节骨眼上,顺手锁它干嘛呢?

两人几乎要抱头蹲下了……

各自叹息一声,只能在院中站定,果然,黑骑刚从一间屋走出,便立刻喝止:“站住!”

他一步步逼近,手持画册仔细比对。贺兰澈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将她严严实实挡在身后,冷声质问:“是王上遣你来的,还是长公子之命?”

黑骑认出贺兰澈,立刻躬身行礼:“公子,殿下严令,命属下务必接世子妃回宫。殿下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活人!二殿下他……”

话音未落,白芜婳的银针已蓄势射出,直扑黑骑面门。黑骑身披重甲,银针难以穿透,他横刀格挡,却并未反击,反而“咚”地一声单膝跪地,语气坚决:“属下奉命行事!请世子妃随属下回宫复命!”

贺兰澈仍拦在她面前,喝到:“什么世子妃?婚仪未成,注意你的称呼!”

白芜婳也冷声道:“我若执意不回呢?季临渊要你如何处置我?”

黑骑却不理会她,目光落在贺兰澈身上——神兵不在!便执起手中战斧,沉声道:“卑职得罪了。”

邺王那老瘸货精挑细选的护卫,身手岂容小觑?当年战场之上,一名执戟斧的重甲骑兵,足以冲阵劈翻十数名步卒。

贺兰澈早有防备,拖着伤腿侧身急避,襻臂的银丝夹抛出,竟将那势大力沉的斧头震偏半寸。他趁机拽着白芜婳后退两步,低声道:“他盔甲厚重,银针难破,攻他关节!”

白芜婳应声旋身,袖中银针如密雨般射出,专挑黑骑肩甲、膝甲的衔接处。黑骑反应极快,“簌簌”几声将银针尽数挡开,相撞的脆响在小院里炸开,大半家具皆被劈得粉碎。

岂料,他停了动作,对二人说:“既已确认世子妃与公子安然无恙,却不肯回,属下只能先行回宫复命了。”

他竟然转身向外走了。

正思忖时,果然!黑骑怀中灵霄信焰炸出,冲天而起,东南西北角立有响应,召援兵前来。

她见状眼神一厉,俯身抄起院角一藤条,手腕一抖,藤条如活蛇般缠去,藏在掌心的毒粉借势撒出。药粉遇风弥散,黑骑虽及时闭气,却不得不偏头避让藤条扇脸,这迟滞已足够她近身。

指尖银针直刺他后颈大椎穴。再硬的男儿也得瘫晕下去,他果然倒地昏迷。

“走!”她拉上贺兰澈。

两人破开后院门锁冲出,已然听到四面八方的动静。

“等等。”贺兰澈突然想到一妙招,“我们跑不远,他们必然四散追,所谓——”

“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所!”她瞬间心领神会。两人默契十足,竟又折返院内。

没想到这老婆婆着实仗义,招呼她们摸去前院老槐树旁,有一处妙地。

只见粗壮的树干半腰处,有道碗口大的树洞,常年被茂密的藤蔓和枯叶遮掩,远看如同虫蛀朽痕。实则树洞内部斜向深入,竟藏着个勉强可容人蜷缩的狭小空间。人钻入时,垂落的藤蔓自然遮蔽洞口,浓密的槐叶清香更能掩盖人气。纵是搜树,也只会抬头看枝桠,难料树内藏着活物。

“别解释了……”老婆子催促道,“都到这份上,事后多给钱!”

“好好好。”他二人赶紧狼狈躲进去。

果然,晨风大统领亲自率人赶到,将院内院外翻了个底朝天。老婆婆又哭又闹又告状,直说黑骑吓坏了她,又说人往山谷跑了,硬是将精御卫糊弄了过去。

……

树洞狭小,他紧紧抱她在怀里,倒是平静,用气音与她交谈:“大统领真是尽职尽责,这几日怕是为了抓我们,都没能合眼。”

她点头应着,与他贴得极近,虽慌张,却毫无恐惧,甚至感到无比安稳。

贺兰澈却有些担忧:“那黑骑并未真要伤我们,他死了吗?”

她悄声回:“不会,顶多晕一阵,过会儿自己就爬起来了。”

两个色厉内荏的小菜鸡。

“别怕,这一回,谁也别想分开我们。”他悄声安慰,“等过几日消息传出去,昭天楼与药王前辈定会来接我们,到时候咱们大摇大摆出城!”

她突然悟了:“听你这么说,方才就算被抓回去,他们也拿我们没办法吧?”

“好像是……”

果然,黄昏时分,两人肚子饿得咕咕叫,外面传来动静——晨风大统领搜寻无果,拉着老婆婆录了半天口供,又派人搀着醒转的黑骑离开了。

两人这才从树洞里钻出来,恭恭敬敬地向这位厉害的老婆婆“谢恩”,当场签了一大笔银子的票契。

“你们不如,这几日,都在这树后躲一躲?”

老婆婆一日挣出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钱,正是艺高人胆大的时刻,还安慰自己:反正活腻了,临走前给孙儿留下家底,也是很好的。

她引着两人往更隐秘的二楼去:“楼上能躲的地方还多着呢,你们若听见楼下有动静,就从这儿跳出去,保准没人发现!”

【作者有话说】

书里有锁就别送我锁了,我们很正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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