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1 / 1)

初唐夜话 轻舟夜游 9495 字 1个月前

第82章 番外1武德雨小杜先生番……

大业十三年夏,晋阳。

噌噌噌两步,李小六爬上了刘文静的家门,爪子嘭嘭扣响门环。

“刘先生!刘先生!”屋门吱呀开启,露出男子一张俊秀面容。

刘文静虽已年过不惑,但是生得漂亮,举手投足飘逸洒脱,李小六一时看得愣住了。

“李小娘子?”他讶问。

李小六眨了眨眼:“是我,我哥哥让我请你去吃饭。”

“昨日不是才——”

她猛点脑袋:“哥哥意犹未尽,今日还要请您再吃,这次换了家店,菜品不一样的。”

他略微思忖,俄而点了点头。

微笑道:“既然李小娘子亲自过府邀请,刘某岂有不从之理?”

李小六咧起了嘴。

继昨日第一次在酒楼里认识他,这是她第二回见到刘文静。

后来李小六与远在洛阳的裴行俨重新续联,两地来往通信,书札穿越关山南北,两位经历不同,心性却同样真挚的少年就此成为笔友。

李小六盼望着能和裴氏一家在长安见面,只要哥哥一朝攻下洛阳,这个愿望便能实现。

可就在部署攻取洛阳的前夕,李小六听闻了她的朋友一家灭族的讯息,也即为,她从此再也见不到可爱的小裴郎君,和他和蔼可亲的阿耶裴大夫了。

她难过得伤心欲绝,吃不下饭,泪眼迷蒙中,看见姿容俊美的男子缓缓踱了过来。

“小六?”

她抬起头,看见了刘文静。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离别……”女孩哭着说,“我无法接受,我要小裴郎君回来。”

可他没有说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这样标准而不失安慰的话,他抚了抚李小六的脑袋,叹息一声,道:“其实小将军并未离开你。”

“他只是换了另种方式陪伴了你。”

李小六摇了摇头,说不懂。

刘文静微微展容:“小六遇到过的每一个人,都终将与你告别,但你会从这段经历中获取到珍贵的回忆,他们会化作你的一部分,从此长久与你相伴。”

李小六抹抹泪,睫毛上挂着湿润的水滴,向安慰她的男子感激地说谢谢。

“那文静先生会离开我吗?”她又问。

刘文静一怔。

旋即牵唇:“刘某永不会离开秦王,自也不会离开小六。”

那就好。在她眼里,文静先生是哥哥的智囊,他们不会分开。

这是她第三次与刘文静对话。

武德二年社日,李小六在万年县与长安县的接壤处安放了一个大转盘,才布置了不久,顿时吸引了许多居民与过往行人围观。

规则很简单,首关先是玩投壶,十中八者才能参与转盘关卡,若能抽中最高奖,则可获得李小六亲笔所画屏风一幅,其余二三等奖则是不同奖品若干。

“小李将军来不来玩?”她第一个便拉李靖。

李靖在弟弟的鼓动下,挽袖投掷,手臂一抛,顷刻十发十中。

“好!”围观人群顷刻欢呼,“无愧为韩擒虎将军之甥!”

彼时的李靖还未崭露头角,大家对他最大的印象便是身为隋朝重臣,一代名将的舅舅韩擒虎。

“小李将军真棒!”李小六鼓掌,随即将他拉至梧桐树下的转盘前,笑眯眯地弯下腰,“请小李将军抽奖。”

李靖道谢,而后启动转盘,半晌后停滞,指针指向三等奖。

运气不够好,李小六摸摸脑袋,惋道:“好可惜。”

三等奖是一个大箱笼里杂七杂八的物件随机赠送一样,她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掏了半天,最后千挑万选摸出一具护心镜。

捧入手里,她跳起来递予他,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容:“给,小李将军!”

她想这一定适合他,果然,在李靖那张向来不苟言笑的面容上,看见了他挽起的唇角。

“多谢小六,靖很喜爱。”他接过护心镜,珍重地放入怀中。

为表回馈,李靖当即摘下了自己随身佩戴多年的白玉班指。

这太宝贵了,李小六不好意思接受,摆手摇头:“小李将军还需要用它拉弓射箭呢,我不能收。”

李靖却坚持,将班指塞入她掌心,道:“靖身为武将,家中自还有许多,小六务必收下靖的心意。”

于是李小六只得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小李将军的馈赠。

这边的热闹早吸引了不少熟人,就连内敛寡言的房遗直也在房玄龄的鼓励下,参与挑战得到了奖品。

瞅了眼抱在襁褓里的弟弟房遗爱,她赠了一件孩童玩耍的绣球,房玄龄回礼了一部古籍,令李小六直呼玄龄先生还不如不要送了。

众人立时忍俊不禁。

大家依次前来挑战,有输有赢,输的大多是于志宁这样的文官,他们也不丧气,反而都乐呵呵与李小六攀谈叙话。

最后刘文静也到了场。

李小六没想到,他这般看上去温雅清润的谋臣,竟然玩投壶也这么厉害,不仅百发百中,还中了个双贯耳。

观者无不抚掌,纷纷喝彩。

一个美男子带来的关注度就是不一般,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动圆盘,不偏不倚,刚好正得一等奖。

李小六欢欢喜喜地撸袖为他画屏风,并且礼物清单里又多了一件刘文静的赠品:一条据称与他女儿同款的时兴披帛。

当时的她兴高采烈地收下了礼物,却不知道,这是她第四次见到文静先生,也是最后一回见到他。

因为再次听到他的名字时,已经出现在了李渊下令处斩的诏书上。

李世民百般求情而不得,李渊似乎铁了心要明正典刑,理由不过是一场遭人构陷的不存在的谋反。

听上去就很牵强,心直口快的李道宗私下里告诉她,真实原因是作为李世民的谋谟重臣,李渊舍不得动儿子,便让刘文静成为了东宫与秦王府斗争的牺牲品。

李二郎因悲伤食不下咽,再三奔走力请朝臣游说父亲,李小六跑去求李渊,可是这回李渊拒而不见,下定决心的他听不进任何人的说情,哪怕是女儿,他也直接奉送了一碗闭门羹。

天外下起了蒙蒙细雨,李小六茫然地站在烟雾中,眼神干涸,神情发愣地望着李渊的殿宇。

她想不明白,慈爱亲切的阿耶,怎么会那样漠视有功之臣的性命,而且是那么好的文静先生。

她不停地拍响阿耶的屋门,可是那日李渊到底还是没有见她。

她只能眼睁睁地被迫听到刘文静被处刑的消息,并且刘家的仆役奉子女的命令将屏风返还。

幸好还未送至李小六手中,便被冒雨来寻她的杜如晦拦住了。

“杜先生,郎君吩咐小人把公主之物完璧归赵。”

“先给我罢。”他对着仆役说。

连日小雨连绵,他慢慢走到女孩面前,发现李小六抱着膝盖,正蹲在台阶上哭。

“我其实想通了,人与人终有一别。”她抽噎道。

他伸出手掌,将她从阶上扶起,视见女孩通红的双目。

“那你又为何流泪呢?”

“我也不知道。”她摇头,“可我就是难过。”

或许是怜惜刘文静临刑前的那声“高鸟尽良弓藏”,或许是对救不了朋友的无能为力,又或许是直面死亡的无尽感伤。

种种情绪交杂混织在一起,让她无法释怀。

“小杜先生,劳烦你帮我把这个还给文静先生的女儿。”她拭去泪痕,从袖中取出一条披帛。

“为何?”杜如晦诧问。

“文静先生和他的家人应该不会再想和我们李家有瓜葛了,我这辈子应该也不会再戴上它了。”

想起那架被他拦下的屏风,杜如晦缄口,将披帛从她的手中接过。

他并非是轻易屈服于情感之人,相反,他素来冷静从容,抉择果断,初时他以兄长的身份陪伴她,自认与房玄龄侯君集等众并无不同。

可他终究还是被少女明媚率真的性情叩开心门,为这颗璞玉般未经打磨,始终澄澈的瞳眸而悸动。

然而她不出所料地拒绝了他。

他尝试再作争取,只是母亲以死相逼,声称如若不娶韦家的女儿则断绝母子情系,她诚然知晓他的底线,精准地攥住了世家孝子的经脉。

韦氏柔婉娴静,他常年不留长安,便是韦氏为他打理家宅上下,侍奉婆母,照顾未成年的幼弟,他自然对妻子心生感激与尊敬。

但是大都好物不坚牢,美梦难留,不过数年后韦氏染疫病故,留下孤子无人教养。

母亲便再次做主为他续弦,大约是知晓与她已再无可能,他便平静地接受了母亲的安排。而这位继室妻子与韦氏相同,俱是大家闺秀的容貌与举止,对待丈夫的关切亦无微不至。

他敬爱妻子,妻子也以同等的爱回馈于他,与他举案齐眉,彼此尊重。

她为他抚养长子,一年后又诞下次子,望着一长一幼两个孩子围绕膝下,妻子坐在灯火旁缝补针线,是他在兵戈之外难能觅求的安宁,他纵漂泊半生,也难免为这样的家常温馨而打动。

而李惜愿那样的性格,其实毋论选择孰人,哪怕一个人与岁月独守,她也容易得到幸福。

她时常能满足于生活中无意发觉的瞬间,哪怕是一棵树发了新芽,一朵芙蓉绽开花瓣,就连地上蜉蝣群起搬家,她也能为之惊叹,这样的人,嫁了他反而成了她的拖累。

他这般怅然地想着,耳畔响起妻子的询问:“夫君?孩子的行装俱已打点好,我们该启程了。”

杜如晦方如梦初醒。

纵然被皇帝为平衡朝局逐出长安,并下诏永世不得归,妻子也毫无怨言,一声不吭地携上两位幼子,与他登上了离开京城的马车。

他们与房玄龄一家一道在雍州另寻屋舍居住,又辟两亩良田,表象以农耕自娱,实则仍密切关注长安动态,等候为这场蛰伏九年的定鼎之争撷取一个结果。

终于,来自长安的快马疾驰至檐下。

“秦王请二位先生速归王府,先生勿有犹豫,疾随敬德前去。”尉迟敬德滚鞍下马,拱手道出来意。

他一刹视见男子腰间的佩剑。

房玄龄尚有对亲人安危的挂牵,毕竟当初李渊明令,若私自踏上京畿土地,则全家斩杀无赦。

杜如晦却率先长揖一礼,慨然应诺。

君臣知遇之恩,千古难逢,如今早到了回报的时刻。

更何况,士大夫当治国平天下,此一去,他们将大获全胜,缔造一个全新的帝国,迎来四海,万国,乃至史书上空前的辉煌。

这正是他与房玄龄共同的理想与志向。

见他翻身上马,房玄龄也再无推脱,紧随其后而去,三骑衣袍于夜风中鼓鼓飘曳。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秦王率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秦琼、房玄龄、杜如晦、侯君集、屈突通一众腹心入朝,于玄武门埋下伏兵。

李建成李元吉察觉异常,当即调转马头,李元吉连射数箭,因慌张皆未成功,秦王跃马,张弓睨准目标,一箭霹雳弦惊,箭头正中太子胸腔,太子应弦而倒。

秦王目中掠过一顷恍惚,然很快恢复神情,此刻绝无时间分心。

李元吉呵马追赶,秦王马却受惊,奔向一旁树林,马上人顿教枝梢挂住,猝然自马背上摔落。

李元吉大喜过望,正欲取弓勒死兄长,那弦已搭上了秦王脖颈,眼见命在旦夕,千钧一发须臾,尉迟敬德大喝一声,纵马杀到。

李元吉大惊撤退,尉迟敬德扬鞭追上,迅速将其射杀。

此时东宫心腹薛万彻等人闻变,欲为太子报仇,当即率领精兵杀向秦王府,尉迟敬德狂奔赶至,提首级示与东宫旧部,薛万彻大哭,逃入终南山中。

正在泛舟的李渊身被控制,只能下敕令叫停东宫军马的反击,眼看次子泣涕而入,伏跪于地,声称罪该万死。

至此,历时近十年的东宫之争落下帷幕,归于尘埃落定。

而他们的时代终于到来,从此君臣将并列一道,高立庙堂之上聆听山呼与颂扬,书写他们新的篇章。

这时杜如晦忽然发觉,原来多年前李小六询问他甚么是建安风骨,甚么是魏晋风度,其答案最终在今日揭晓。

群星荟萃之际,风起云涌,这便是贞观气象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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