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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南生“是啊,至少,我还有这张脸。”……

纪含笑留下了这两个问,又安静凝望了姜姮许久,随后她独自离去。

青衣布衫消失在一片银装素裹的冬景之中。

姜姮垂下了眼,扯过堆在一旁的大氅,往身上胡乱一披,便下了榻。

接着往外走几步,刚走到门边,一股冷风便悠悠袭来,吹得她一抖嗦。

再看,一双雪白的足就赤着踩在了结了一层雪霜的回廊上。

屋内地上铺了暖玉,她忘穿鞋袜,就走了出来。

怪不得有一股逼人的寒意,往心口钻着。

姜姮愣了愣,幽幽叹了一口气。

见庭院寂静,她裹紧了大氅,正要往回退。

这时,一人撑着青色油纸伞,顶着风雪,来到了庭院石阶上。

姜姮若有所感,恰好回首。

月牙白的衣,雪白的肤,黑发如乌云坠山。

那人抬首,油纸伞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隐隐与雪色融在了一处。

姜姮微微扬起下巴。

“南生。”她念出了这个名字,似笑非笑,口吻轻佻。

南生并不意外会从这位殿下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他微微一笑,作揖执礼:“小殿下。”

行礼的动作标准而不刻板,是与生俱来般的行云流水。

姜姮熟若无睹,直接问:“姑姑知道你来寻我来吗?”

见南生不答,她缓缓往前,立在台上,俯视道,“南生,为何寻本宫呢?”

南生。

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这样称谓,必然不是父母师长所取的,但为他取这名的人,必然是极为欣赏他的美貌的。

南生将油纸伞收起,放在一旁。

洋洋洒洒的白雪落在发上,睫上,他却是安宁沉静的,似乎他也是这天地万象中无声无息的一员。

他平和问道,“小殿下,是在为那位消失的公子担忧吗?”

姜姮只笑答:“是,也不是。”

这些日子,有不少官员和江湖人士,不论身份高低,名声好坏,都被她请来相见。

虽说实为请他们出手相助,共同寻找辛之辈下落,但表面上,她却是以阔谈赏雪的名义,广发请帖。

谈话中,她也明里暗里说了不少警告的话,她不希望众人都议论此事。

按理说,这件事不该如此快,就被传得洋洋洒洒。

就连纪含笑,也是方知晓此事。

而这位美人,却直言不讳。

姜姮依旧含笑。

“小殿下莫要担忧,公主已派府上家兵,一同出去寻找。假以时日,必然能打听到其下落。”

人美声也美,不压飞泉鸣玉,是天生的美人。

“这天寒地冻的,姑姑舍得让你出来?”姜姮又问。

落在他面上的雪,融化成了水,就晶莹剔透的一滴,顺着面颊滑落,落入了肩颈处。

南生的唇不复初见时的红润,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蓝紫色。

他垂下眼,声音有隐隐约约的发颤,是冷极了。

“是在下私自前来,拜访公主。”

姜姮一笑而过,笑得明朗。

“姑姑不舍得让你受寒,我也是,快快进屋,莫要再受冷了。”

屋内有暖炉,有热茶。

姜姮躺会了原处,将双脚缩回到毛绒绒的毯子里头,又取来了一方暖玉,握在手中暖手,才算心满意足。

南生并未坐下,只立在中央。

落在身上了雪一会儿便都融成水了,弄湿了发,打湿了衣。

偏他身子单薄,发是乌黑亮丽的厚厚一层,乍一眼,像只湿漉漉的猫儿狗儿。

姜姮随意扫了眼,将手边的一张帕子掷给了他,“擦擦吧,姑姑瞧了,该心疼了。”

帕子没扔准,落在了他脚前不远处。

南生将帕子拾起:“多谢小殿下。”

他动作轻柔却不失条理,举止之间,风度犹存。

姜姮将视线偏移,像是刚注意到他身上那件过分单薄的衣裳,若无其事地问:“怎穿得如此单薄?”

南生微微一笑:“小殿下认为,不好看吗?”

“好看的。”姜姮诚实答。

要仙风道骨,必然要穿得仙气飘飘。

仙气靠人,“飘飘”二字就靠衣装了。

“即使换做本宫,也想不出更称你的装扮了。”姜姮认真道。

世人常常将信阳和姜姮放在一处,相提并论,并不全是巧合顺口。

同样出身,同样张扬的二人,在审美爱好上,也算如出一辙。

她们都喜华衣,都好美人。

也爱让美人穿华衣,以悦目。

南生如此精致相貌,若是浓妆艳抹,就落入了下乘,是过犹不及。

但学古人,做这样风流打扮,才能将本就十分的相貌,装点出十一分的惊人之美。

只姜姮想了想,认为还是自己更好相处一些。

至少,她不会让辛之辈在

冰天雪地穿一身单薄衣裳。

怪不得南生会冒冒失失来寻她呢。

姜姮似笑非笑。

南生缓缓下跪,跪行上前,又在姜姮身前停下:“那殿下,也会喜欢南生吗?”

许是因为在方才沾了些许的雪水,这一张面庞更是如玉如珠,映得一双眸子似秋日皎月,可望……亦可亲。

姜姮的指虚虚落在了他的眼上。

长长的羽睫轻轻扇动,让她想到了,蝴蝶易碎的羽翼。

姜姮说:“姑姑当真心疼我,知我刚失了一个宠儿,便又赠我一位佳人。”

南生平静:“小殿下何苦试探?在下所求,不过是一身避寒暖衣,一处无风居所。”

姜姮一手轻轻捧住他的面庞,食指慢慢描摹着各处,眼、鼻、口,最后按在了他的唇上。

南生默不作声,借着她手中微不可闻的力道,顺从地抬起了脸,只视线仍遮遮掩掩般,不曾直视她。

姜姮道:“南生好漂亮,本宫见过美人不少,可无一有你美貌。”

南生声音微涩:“是啊,至少,我还有这张脸。”

“抬头看我。”姜姮微笑。

南生缓缓抬起眸子。

姜姮的目光分明还是清亮的:“那夜大小杨氏,同我说了你的来历。”

南生双肩一颤,只神色不变:“小殿下,嫌南生不干不净,不愿要吗?”

姜姮摇摇头:“你是可怜人,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你呢?只我以为,你是不愿以色侍人的。”

“先慈无能,只能以色侍人,在下亦是。既是一无所有,为了活下去,又有何尊严可说呢?”

南生不慌不忙地缓声道。

“那为何,我听闻,你还曾隐姓埋名,想以世家幕僚一途出仕?”姜姮又问。

“小殿下亦说,是曾经。”南生说,“曾经所为而已,如今何须再提呢。”

他面容温和,仿佛什么尊严、过往、出身对如今的他而言,都已经一文不值了。

即使姜姮说再多的话去试探,也无关痛痒。

可大小杨氏在那夜提起他时,面上的嫉妒是真的,心中的鄙夷也是真的。

就如世人所言,信阳公主府中,藏着一堆死鱼烂虾。

不管是什么人,善的,恶的,聪慧的,蠢笨的,只要是美的,都能住进这公主府中。

而这一群人中,又以南生最美,最是一言难尽。

他的生母曾是北方出了名的贵美人。

千金一个吻,万金换一夜。

但纵使如此昂贵,也有无数人捧着金子,拿着珠宝,来求见她一面。

这位贵美人原是来者不拒的。

她是个没心肝的玉人,不知廉耻,不懂礼仪,只知道一件衣服脱了穿,穿了脱,中间再笑两声。

可后来,她长出了一副心肝,却是系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是个逃犯。

男人杀了人,放了火,被关入了牢狱中,又逃到了花楼里,见到了贵美人。

他许下了海誓山盟,说好了三生三世,最后还是逃之夭夭,下落不明。

再听闻下落的时候,是河中的浮尸一具。

都泡白了,大了三圈,吓人得很。

果然恶有恶报。

可长了心肝的美人听到着消息后,却是疯了。

她放了一把火,烧了这花楼,也烧了自己。

听说,找到她的时候,只剩下骨灰一捧,还是金灿灿,香喷喷的,像金粉,也像香粉。

所有人都说可惜,再也见不到这有倾国倾城之姿的贵美人了。

也有人说不可惜,贵美人生了个小美人,年纪虽小,但漂亮得紧,再等个几年,必然也是风华绝代。

“姑姑真小气。”

姜姮小小埋怨了一声。

南生不知她何出此言,只眨着眼,

“她将你藏在了这公主府里,留着你,只供她一人玩乐,反倒让这天下人误以为,世上之人皆是泥胎木塑的丑儿,却不知,这天底下还是有你一般的神仙人物的。”

兴和五年。

那年南生十三岁。

信阳公主应邀赴宴,见席上有佳儿貌美,便将其请回了府中。

南生从此,再未离开过这四方的天地。

辛之聿离开了长安城。

但他并未立刻起身。

他不信孔令娘。

虽然这位女史说得言之凿凿,他也亲眼见福全裹着那件大氅,扮成他上了那辆马车,跟着队伍离去,但他不信她所说的话。

孔令娘没有理由,让他远走高飞。

若是为了姜姮好,孔令娘大可趁她不在,直接杀了他。

他死了,姜姮就再也见不到他,也无所谓因他而伤,因他而损。

辛之聿混进了一处难民营。

雪灾之后,城内百姓大多得到了安置,但城外从各地涌来的难民太多,一时无处安放,主理此事的官员只好草草划了两处地方,作为临时营地,收留难民。

而里头鱼龙混杂,即使有人排查登记,却也耐不住地小人多,最适合辛之聿藏身。

城中小吏会在每日中午出来施粥、分食。

一碗粥是一半水一半粟米。

馕饼有小儿拳头大,带着丁点咸味,一口咬下去,磕得牙疼,但吃下去,却是沉甸甸的,能果腹。

这一碗粥,一个馕饼,已然为姜姮收买了不少人心。

不少妇孺,都感念着昭华公主仁义,高喊着她千岁千岁千千岁。

辛之聿听着,只喝着白粥,默不作声。

有老妇人看不下去,斥责他,说他没良心,吃的喝的没少拿,也不肯跟着说句谢。

辛之聿抬着眼:“你们在这里喊,她又听不见。”

老妇人气急败坏,却不知如何反驳。

辛之聿想了想,又道:“而且,她不一定喜欢活个千岁万岁,真的。”

眼看有越来越多的人聚到了此处,辛之聿放下了手中破碗,身子一侧,消失在人群中。

可耳边,议论姜姮的声音却并未停歇。

只是又换了一种说法。

“听着这公主漂亮又泼辣,天天拿羊奶泡澡,哎呦,那身上的肉不知道该多滑多嫩呢。”

“你别说,那公主府里头,好像是养了七八个汉子吧,啧啧啧……”

“我昨晚还梦到了呢,那骚样。”

……

辛之聿面不改色地经过。

先前那和他起争执的老妇人,恰好出现在了此处,听见这样的腌臜话,气不打一处来,操起一旁的木棍,就要往这几个懒汉身上砸去。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呢!人家公主给你们吃,给你们住,你们一群癞□□,还想飞天呢!”

那几个懒汉说闲话被抓包,本是有几分心虚的,可看到来人,不过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也就放下了心,无所谓了起来。

还嬉皮笑脸的,满口胡话。

可下一刻,几枚石子齐刷刷地砸在他们的肩背上,不知怎么的,浑身就无力了起来。

眼见那木棍向他们扫来,却是动弹不得,只能生生挨了这一棍。

一片哀嚎接连响起。

辛之聿目不斜视继续往前。

他在此处待了两日,城门处仍无动静。

看来,不是欲擒故纵。

辛之聿决心离开了。

他走到偏僻处,挪开了一块石砖,拿出放在里头的包袱。

包袱里边有一把短刃,一件骑装,一套雪白干净的衣裳。

没有银钱。

福全以为能劝他“迷途知返”,便没有另外花心思,准备这些琐碎物件。

但辛之聿没有后悔放过他。

很奇怪,他能理解福全的想法。

毕竟,姜姮这样一位千娇万宠养大的金枝玉叶,对他是事事关心,面面俱到。

他在长生殿,是辛公子。

离了长生殿,便是罪奴。

他是发了疯,才非要从长生殿逃出来。

福全大概以为,辛之聿就是发疯了。

他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自保。

辛之聿将骑装套在了里头,将短刃藏在了袖口处,又从那口洞中,摸到了弓和箭。

他将那身华衣包裹好,放回原处。

所有颜色的衣服料子中,他最不常穿白色。

因为容易脏。

无论是幼时,他和别人斗殴打架,还是长大后,他带兵打仗,都容易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

家中伺候他的嬷嬷嫌麻烦,便只让他穿黑衣,后来在军营中,他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也穿黑色。

但在长生殿的几个月,他像是把一生的白衣,都给穿遍了。

辛之聿忽而感到喘不上气来。

可能是因为,此处位于城门夹缝之间,空气稀薄。

他没有再犹豫,立刻走出去。

但那症状,并未好转。

良久后,等身上的怪症好转后,辛之聿继续前行。

他从路过的行脚商人处,买来了一匹瘦弱的老马。

辛之聿不急着离去,先是将老马喂饱了,又顺了顺它的鬃毛,才上马北行。

老马不识途,驶得极慢。

马背颠簸中,辛之聿下意识回头望,才发现自己走出了很远。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面城门,高约三丈,厚约十尺,本该是壮阔而坚固,却在此刻变得如此渺小。

仿佛只需要十几人,就能击破城门。

但大周有盛世气象。

近十年中,皇帝南征北战除尽了外患,各族纷纷臣服。

而藏在北疆的内忧,也被早早扼杀。

这座古老而富有的城池一时之间,并不会受到铁骑的蹂躏和掠夺。

而武人,在这样的太平盛世中,会逐年失去存在的意义。

辛之聿有一瞬迷茫。

他只知自己要回北疆,却不知自己回去后,能做何事。

辛家军已经不复存在。

也无人敢用他——一个试图谋逆的罪奴。

他所学所会,好像全无了用武之地。

马很慢。

风很轻。

天空又有白雪缓慢飘下,这次,百姓的房屋不会再次受损。

半月前,便有旨意下发各地,要求各郡县官员,带领百姓加固房屋,开渠引水,其中开销皆由朝廷所出。

这道指令,是由昭华公主亲自下发,无人敢糊弄过去。

辛之聿恍惚之间。

以为自己听到了姜姮的声音,她曾说过——

“反正你也无用了,不如就陪着本宫身边。”

“年年岁岁,长长久久,但也不要活得太久,我怕老,更怕丑。”

“等我死后,在我地宫中,会给你留个小小角落,让你来世,再陪我天长地久。”

阿辛。

第42章 杀敌辛之聿离开长安城三日。……

辛之聿离开长安城三日。

一路上,他怕行踪暴露,便专往偏僻小路上走,喝雪水,凿冰捕鱼,快马加鞭。

直到蹲了一个地洞两个时辰,还是未见一根地鼠毛后,他才恨恨地离去。

这日,辛之聿已将身上干料吃尽,只能不情不愿地在荒郊野岭,扣响了一户农家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位老农。

辛之聿面不改色地为自己编了凄惨身世。

他身上衣物,是不久前在难民营时,从死尸上扒下来的,又破又脏。兼之风尘仆仆数日,发结成了条,脸灰蒙蒙的。

眼下的他,的确像是个遇难的富家子弟。

老农犹豫了一番,还是同意留他食一餐。

辛之聿道了谢,先将马拴在屋外的老树上,又将短刃往衣袖更深处藏了藏。

接着,他将衣物重新整理,确认看不出异样后,才转身进屋。

老农拿出了馕饼。

结结实实的两块,还温热的,滋味比难民营内所发的好上许多,辛之聿并未客气,两三口一个,将辘辘饥肠敷衍了过去。

老农一直小心打量他,见他吃饱喝足后望了过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欲盖弥彰般拿起水桶,到井边打水。

辛之聿看出他左肩上有隐疾,又见屋内只躺着一位半瘫的妇人,心中警惕散去不少,便主动上前,帮他搭把手。

老农不知所措。

辛之聿默不作声,连挑了两桶水,将水缸倒满,又安静地去劈了如山的柴火。

这些事麻烦琐碎,却是寻常农家日日必须做的活计。

他身无分无,只能做这些杂事,算是报答,所幸从前在北疆时,他便常常到小河村去,这些事也算是做惯,不一会就整理了院子。

辛之聿又正正经经道谢,准备离开。

正要踏出木门时,那老农又叫住了他:“不如,就先住一夜吧。”

“离这里最近的城,就是常山郡了,可就算现在敢去,太阳下山前也赶不到……”

老农还在说,辛之聿先转了身,再一声谢,直接答应了下来。

既然有屋子可以住,他也就不愿风餐露宿了。

况且,他有刀,有弓。

一老一少起了灶,加了一把野菜,下了三碗面。

在老农伺候他的老伴进食时,辛之聿把锅碗都刷洗了。

等老农回来后,二人就围在火边。

老农拿来了一坛酒,倒了两碗,自己一饮而尽,问:“你不是商贾吧?”

辛之聿回想着先前一番天衣无缝措辞,面容平淡地道:“是。”

老农不信,说他举手投足都不像。

商贾虽贱,但有钱,是不会亲自做这些挑水砍柴的事的。

辛之聿蹙着眉,将那套说辞掏出来,又加了一个爹不疼娘不爱,自幼长在乡间的补充,才马马虎虎地将老农唬弄过去。

“不知你要往哪去?”老农真心实意地问。

辛之聿回:“北疆。”

听到北疆二字,他愣在原地。

辛之聿将木炭翻了翻,若无其事地问:“老伯去过北疆吗?听说,那里冷得很。”

老农勉强笑了笑,却说没去过。

火星微溅,火光照亮了二人的侧脸。

辛之聿望着老农,忽而发现,或许他年纪并不大。

老者的身子,常常是佝偻的,但这人并不是如此。

农人将厨房收拾,又捧来了被褥,让他在此睡下。

辛之聿点头说谢,但一双眼,却未闭上。

等月亮升起时,他起了身,走出了这间屋子。

主屋内,空空如也,就连那因下身瘫痪而无法行走的妇人,也消失不见了。

辛之聿疑心,是他还藏在山林中捕猎打鱼时,姜姮发现了他的离去,广张悬赏令。

而老农发现了他的身份,便跑去告状。

疑心易生暗鬼。

或许,只是他老伴生了病,不得不带去寻大夫。

辛之聿劝自己等片刻,别误伤好人,可等到月亮西沉了,天边又有了蒙蒙亮,那农人还是未归。

他闭上了眼,嗅到了危机,立刻拔腿快步出院,却见那匹老马,横躺在地上。

马脖子处被放了一刀,一股血腥味,这匹马已经死透了。

辛之聿出长安城时,为数不多的钱财,全都用来换了这匹马。

这是一匹老马,跑不快,驮不了重物,但是温顺又乖巧。

他最饿的时候,也没想过把马砍了、吃了,他还指望这个老家伙,带他回北疆呢。

辛之聿气笑了。

眼看走不了,他反而不急着走了。

辛之聿回到到主屋,翻箱倒柜。

农人离去时,必然匆忙,不多的钱财还留在屋内,还有一袋盐巴和方糖。

辛之聿另寻了一个布袋,将这些钱财、盐、糖全装在一处,就连葱、菜这些也未放

过。

随后,他走出了院子,却未走远,而是在一处墙角等着。

如果那农人真带了巡捕过来,他必然跑不过那些河西马的。

不如以逸待劳。

辛之聿拔出了短刃,在地上随手寻了块尖锐石头,开始磨刀。

刺耳的鸣叫声在这片荒芜地响起。

有贴着墙角走的老鼠惊慌失措地逃回了洞中。

天全然亮起了。

那老农孤身一人骑着一匹驴,出现在道路尽头。

辛之聿侧身,将自己藏得更为严实。

农人从驴上跳了下来,慌慌张张走入了屋内,该是发现了辛之聿的离去,连连又发出了几声开门关门声。

辛之聿与那头灰驴对视片刻。

那灰驴许是知他不好惹,并未鸣声提醒那还在屋内的主人。

辛之聿收回了视线,等了片刻,见并无更多人出现在路尽头,他悄无声息地走进院中。

那位农人正愣愣地站在屋内,似乎还未想明白,这活生生的大活人会逃到哪里去。

此处偏僻,屋后是山,屋前只有一条小道,能供进出。

但他来时,并未见到辛之聿的踪影。

这时,一个冰凉的物件,抵在了他脖子上。

是刀。

这把刀落在他脖子上,就要像他杀了那匹老马一样,杀了他。

男人慌乱起来,连连往后踢腿,试图挣脱他的控制。

辛之聿并未松开手,而是用空手捏住他受过伤的左肩,又直直踢了他一脚。

男人腿软了下来,无力挣扎,可脖子还被短刃抵着,身子就不敢滑下去。

辛之聿转到他面前,面不改色地盯着他:“你去了哪里?为何要去?”

男人似乎未听见这两个问题,只哭嚎着:“你杀了我吧。”

他这一嚎叫,流露出了浓浓的口音。

随后,他又喊了一句:“我杀不了你报仇,那你就杀了我吧。”

不是大周官话。

但辛之聿听懂了,他手一顿,接着更用力地压住了男人的脖子,目露凶色:“你是狄族人。”

狄族以游牧而生,自百年前,初步统一疆外后,就常常侵扰北疆,烧杀抢掠,最得意时,甚至占领了北疆三郡。

而大周前几朝时,虽遇明君,但百姓大多贫苦,若要开战,必然害民。

所以每每遇敌,只能求和,又送了不少公主去那茹毛饮血之地,只为一时和平。

大周百姓,皆恨狄人。

只十多年前,皇帝初登基时,辛家军横空出世,这才抵御住了狄人攻势,大周无需再委曲求全。

而在三年前,一场狼岭之战,狄族王庭被捣毁,狄族士兵十有八亡,剩余狄人大多都背井离乡,迁入中原。

从此,大周才算真正迎来了盛世。

日光倾泄而下。

那张苍老的面庞上是深眉高鼻,果然是狄族人的特征。

男人头一弯,竟是被辛之聿生生掐死的。

死时,还怒睁着眼,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姜姮说对了,这长安城内外,人人都恨他。

可恨他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残了,只有他,还会健健全全地活下去。

辛之聿心中平静无波。

死在他手上的狄族人太多了,多这一个,也不算多。

只他奇怪,这人为何会认出他来。

辛之聿带上满满一布袋子,骑上了那匹驴,离开此处。

这是一条单行的小径。

走到一半时,他身下的毛驴像是发了疯,撒开蹄子,就要跑。

辛之聿眼疾手快,拉过布袋子,先从驴身上跳下。

见那毛驴左摇右晃地往前冲。

辛之聿更想他那匹老马。

但眼下,那老马不能再活过来。

新的马匹,也找不到。

辛之聿只好老老实实跟上去,想等毛驴发够了疯,继续安安分分地载他一段路。

然后等到了时机,再被他,拿袋中的盐巴加点佐料,放一块,炖了吃。

在一棵树后,那毛驴露出半边身子,也不发疯了,就安静地垂着脑袋。

辛之聿似有所觉,握紧了刀柄,走了上前。

他认出了这件衣裳。

是那狄人的妻子。

妇人双腿上盖着厚被褥,就坐在树下,被一圈垒得高高的石子围起。

这简陋的石墙是挡野兽的,却挡不住辛之聿。

他上前,用狄族话心平气和地说了一句:“你男人死了,我杀的。”

辛之聿想得很清楚。

他从来不杀妇孺,也不愿见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之类的事,但如果这个女人要他偿命,他也是不肯的。

如果他能确定,那男人没有去通风报信,他可以把这袋子钱财、盐糖留给她。

但妇人很茫然,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辛之聿一怔。

妇人很胆怯,尤其是看见,他手上那把锋利的刀刃后。

她问:“你看见……我夫君了吗?”

是大周话,虽然带着浓厚乡音,却还是大周话。

辛之聿点头:“我看见了,他死了。”

他没有格外强调,是他杀的。

妇人嚎啕大哭了起来,碎不成声。

她并不理解丈夫的举动,可那无意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却让辛之聿得知了前因后果。

那男人是狄族士兵,因此曾远远见过辛之聿一面。

虽说只一面,但他并未忘记辛之聿长相,于是在他敲门之时,便认出了人,只不敢信而已。

可等辛之聿说出“北疆”后,男人便确定了他的身份。

他是狄族士兵,战场上的同僚,好友,都因辛之聿而死。

所以,即使他身上有疾,他还是要为国为友报仇。

他将妻子送到了远处,将这一切交代清楚,又独自回去,想杀了辛之聿。

“你知道他是狄人?”辛之聿自认为是彬彬有礼地询问。

妇人止住了哭嚎,露出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狄人不是人吗?”

辛之聿被问住,一时哑口无言。

妇人像是想明白了来龙去脉,那目光中带上浓烈的憎恶:“你就是那个辛小将军?”

“我知道的,你们这种人,只想着自己。为了军功,便不管不顾杀人,等没了战事后,就想着造反。”

辛之聿从未被这样劈头盖脸的骂过,他想动刀,但他清楚,眼前的妇人,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妇人。

是大周的百姓,不是狄族人。

她哭着骂着:“你到底要害得多少人家,毁了散了,才肯罢休啊。”

“真是作孽……”

辛之聿听着,几欲反驳,几欲拔刀。

但他还是没有反驳,还是没有拔刀。

妇人将他骂了一顿,然后把自己撞死了。

脑袋都凹了一块进去。

毛驴不知生死,还低着头,拱着她的手。

辛之聿立在风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记得幼时,母亲曾教他忠孝,他嗤之以鼻,说皇帝老儿,就是这庙里的神像,人人都要向他跪拜,看上去威严庄重又神通广大,实际上不过是泥塑木雕的,一推就倒。

母亲生了气,骂他不知天高地厚。

他嬉皮笑脸,还在说,即使这辛家军离了大周,也照样被百姓爱戴。

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察觉皇帝因忌惮功高震主,对辛家军动手时,他怂恿了父亲谋逆。

又大言不惭,道这是天下民心所向。

即使后来,辛家军谋逆,皇帝下诏书,昭告天下。

他还在宽慰自己。

辛家军驻守北疆十三载,守卫大周盛世无忧。

至少有天下百姓,记着他们的好。

原来不是的。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被这么多人恨着的。

不止有外敌,还有大周朝的臣民。

原来……

连年的征战,让百姓都疲倦不堪。

原来,狄族士兵也会害怕,也会恐惧,也会想着找个普通女子,一起过日子。

原来,在他们眼中,辛家军也好,他也好,都是毫无意义的。

良久后

,这具身子直直跪在了地上,辛之聿颓败地捂着脸。

有湿润的泪水从他指缝中淌出。

他真的,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了。

他真的,不知自己还能因何存在。

他真的,不知自己为何还存在。

风刮过,吹得他脸生疼。

辛之聿想起了姜姮。

她该是早想明白了这一切的,他的傲气、不甘和固执

她说过,若没了他,她便再无半点欢愉。

她也期盼过,要天长地久。

她不在。

他想她。

是思念。

辛之聿跌跌撞撞起身,扯过那头毛驴,往远处走。

第43章 勾引这次,真的是在勾引了。

落日熔金,天边有陈云霭霭。

高台下,人群是乌压压的一片,当中不止有常山郡一地的百姓,更有从外县拖家带口,千里迢迢赶来的。

此刻,个个翘首以盼,眼巴巴地望着台上。

先是一场傩戏。

随后,姜姮、姜钺二人缓步上台,皆身着玄衣,备五彩,大佩。

再是祭天,祭地,祭先祖,祭亡灵。

悼词念完,姜姮和阿蛮在万众瞩目中面不改色地走下阶。

祭礼结束了。

二人在今日是一早就被唤醒的,在台上念词祭祀的时候,双双困得脑袋发昏,抬不起眼来。

如今事情告了一段落,便立刻回了信阳公主府,各自回院休息。

姜姮再醒时,已是第二日傍晚。

她想再吃些茶醒醒神,便唤了宫人,隔着层层纱窗、珠帘,却只见有一道身影如东出之月、雨后之竹一般,文质彬彬却犹豫不前。

她心中有了些许猜测,只道:“怎么不进来?”

“怕扰了小殿下……”

这道声音清而缓,悦耳动听。

果然是南生。

他又轻声问:“小殿下可曾怨我,这几日都未来拜访?”

“昨日还曾见过呢。”姜姮懒洋洋地道,“席上,南生的一手琴,实在是精妙,本宫见姑姑面上的笑意,就未消散过。”

“小殿下何苦取笑我?”南生苦笑。

姜姮身子还泛着一股懒劲,又眷恋这毯子的温暖,就留在榻上,不肯起身。

只隔雾看花般,若无若无地瞧着那张美人面,回忆着昨夜的情景。

自那日雪中相见后,二人虽处于一府之中,但却未再单独相见过,直到昨日,信阳公主设宴。

途中,信阳两盏烈酒入口,兴致高涨,强邀南生弄琴以助兴。

她记得,当时闻令而来的南生是一身白衣,单手抱琴,面容平静。

可平静之下,却是不情不愿。

信阳好声好气哄了几句,才哄得他上前弹奏了一曲。

席上侍者都说,是二人情趣,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信阳动了怒气。

“过来。”

她勾了勾手。

南生犹豫了片刻,半掀帘子,缓入里屋,又半跪在榻前,垂着脑袋,并未直视她。

“这道伤,疼不疼?”

姜姮睨了一眼,语气随意。

他不答,姜姮也只随口一问,便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从前倒是不知道,姑姑还有这种爱好。”

“但也能懂……”

冰雪白玉般的人儿,只衣领半敞,将露不露处,有着半道红红的疤痕。

美玉有瑕,叫人又爱又怜,当真想把他捧在手心,藏在衣袖里,才算心满意足。

姜姮定眼瞧了半天,忽而笑出了声,侧首近距离望着他:“南生,我们如今的所作所为,算作偷情吗?”

南生垂着眼,唤了她:“小殿下……”

又道,“能博得殿下一笑,在下心喜。”

这话讨好得太过刻意。

但姜姮能体谅。

南生虽长在闲言碎语和不屑打量中,却生出了一副清高自尊心肠。

他能说出这话,已经是尽力了。

“本宫,预备在明日回长安城……”姜姮笑语。

南生一顿,声平且缓:“预祝殿下,一路顺风。”

“只是如此吗?”

姜姮边问,边用余光睨着他。

轻佻、散漫,却是一派天真娇憨。

那一抹红微微分开,又紧紧抿起。

南生欲言又止,最终只笑着摇头,是苦笑。

“别这样。”姜姮只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你该笑得真诚些。”

南生一怔,随即有淡淡的笑意回荡在他眉眼间,只一双眸子还带着清愁。

“你有事相求。”姜姮寻常语气,恹恹的,懒懒的,却带着果决意味。

接着,她又似真似假地道,“不如直说。说不定,本宫愿意出手相助呢?”

南生微微抬起了眼,像是极其认真地在思索,同时,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和哂笑传来。

他在犹豫。

他在犹豫,是否要坦诚相待。

姜姮知道他的犹豫,只是她对美人向来更有耐心。

所以,即使一时之间,她未得答案,却也不急着刨根问底,只赏花、赏玉一般,静静地端详着南生。

那一双含水含雾的眸子,如拨云见月般,向姜姮展露了惊心动魄的美丽。

南生轻声,羽睫仿佛脆弱的雪霜般,随时会化成水,化成雾,又消失不见。

他问的是,“小殿下,愿意带我离去吗?”

姜姮挑眉:“私奔?”

南生“嗯”了一声,“私奔。”

姜姮问:“去哪?”

南生:“小殿下,愿意吗?”

姜姮笑意不改,顺势伸出双臂,又娇又懒地搭在了他的双肩上:“姑姑所作所为,实在过分,你的不满,是合情合理。”

“但南生不怕,本宫和姑姑,是一类人吗?”

“小殿下不会是。”南生道。

姜姮不依不饶:“你我相见不过几日,我的本性,你还不知呢。”

南生无声。

片刻后他道:“若是如此,我只能赴死。”

这个回答,姜姮并不满意。

她将南生所作所为都分得清清楚楚,不过勾引、示弱、求救。

或许是她淫者见淫,看人家漂亮,便觉得,是刻意勾引。

但示弱和求救二者,她却能笃定。

否则,南生何必前后私自见她两次?

作为信阳眼中、榻上的红人,他能从公主府内千百人眼皮子底下溜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但姜姮只奇怪。

为何非得是她呢?

于是,她将心中疑问挑明了。

南生早就料想到,姜姮会有如此一问。

他神色平淡,声音平缓,只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些许不安的内心。

他提到了辛之聿。

那日,姜姮与纪含笑交涉后,被她那两个问题问倒了。

她觉得,自己的确是小题大做了些,便收回成命,决心潇洒些,放辛之聿一个自在。

生死由他。

这件事,被南生听闻,这才有了他第一次的试探。

昨夜,他又从信阳公主确认了此事,就又有了今日的毛遂自荐。

“殿下……心胸开阔,并不会被拘泥于一殿一宫,小情小爱之间。”南生道。

姜姮恍然大悟:“你是想学他,先将本宫当做这过墙梯,等离了这信阳公主府,再从长计谋,逃之夭夭?”

南生心思被戳破,但平静如旧。

只道:“只求殿下,等南生年老色衰后,能许我离去。”

姜姮顺着他的话,问:“你又能去何处?这天大地大,可有你的容身之所?”

又思索,“真到了这一日,你必然年老体弱,又如何养活自己呢?”

“在下可为人抄书撰写,若无人要我,亦可乞食为生。”他答。

姜姮蹙眉:“你当真舍得这公主府内的荣华富贵?”

南生抬眼直视她:“这荣华富贵,于别人而言,是求之不得。于我而言,却只是枷锁。”

姜姮问完了,就静静地窝在榻上,衣发皆是散乱的,两颊还带着隐约的粉,只一双眸子亮晶晶,像是在思索。

他生在烟花之地,见过不少人,来来往往的都是达官显贵。

他独独喜欢看人的眸子。

衣着打扮可以更换,神色举动会是有意为之,只有眸子是人的魂魄窗,无法遮掩。

而姜姮的眼,始终澄澈透亮。

初见那夜,他便发现了。

如今的他已经

,没有什么好舍不得了。

尊严也好,皮囊也是。

只有舍弃了一切,才能殊死一搏,去搏得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南生迟疑了一下,还是俯下了身子,将脸颊贴在了她手心处,像一只温顺的猫。

这次,真的是在勾引了。

“小心点,你身上还有伤呢。”姜姮蹙着眉,很担忧的模样。

姜姮起身,从一旁取来了膏药。

她的指尖有些凉,就轻轻滑过他的衣物,引得他身子在颤。

这是云雾、流水般的身子,并不魁梧,只单薄一层,是少年的身躯,恰如其分的美好。

只有一道红色鞭痕破坏了这份完美,可因为着身子太过无暇,这道浅浅伤疤,也显得有几分可怜可爱了。

姜姮取来药膏,沿着伤疤走向,轻柔地点了上去。

“疼吗?”她再次询问。

南生有几分迟疑,却还是点头,是低低的一声:“嗯。”

到底是活生生的人。

骤然被抽了一鞭,怎么会不疼呢?

姜姮看着他,却想到了辛之聿。

她初见南生时,便误将他,认成了辛之聿了。

后来从旁人口中,细细打听了,才知道二人只有容貌上同样的美好,却无皮囊内相似的不驯桀骜。

南生有自己的傲气,但并无反叛的勇气。

他愿意花上漫长的时间,耗尽半生的期待,只为换得最后几日的自在从容。

但辛之聿不一样。

他一直在和自己讨价还价。

姜姮细细地回想着,目光有几分清醒,也有几分漠然。

他可以臣服于她,却不愿只做个以色侍人的宠儿。

他想过,为她出谋划策,也想过,只做她手中一把不会说话的剑,为她杀人。

但姜姮都拒绝了。

她只想要,辛之聿扮做那个人的模样,在她身边,长长久久待下去,就像名贵的古玩,或罕见的花草。

所以辛之聿要逃。

要逃到天南地北,去自由自在,要在最好的年岁,做原来的自己。

他认为,原来的自己,便足够好。

但他的确好。

姜姮生来又富且贵,人人都捧着她,爱着她,将她当做天上的明月。

能将天上明月弃之如敝屐的,她只遇到过两个人。

巧合的是,两个人还长得这般相似。

姜姮吃吃地笑。

她后悔了。

她后悔自己,因为纪含笑的三言两语就动摇了心思,而放过辛之聿的。

她该把他捆在自己的身边。

其实承认自己动了几分真心,又有何妨呢?

和一个猫儿狗儿相处久了,也会舍不得,何况是和一个活生生的人,朝夕相伴了数月呢?

像辛之聿这样的人,少见。

她该珍惜。

“你错了。”姜姮微笑道。

南生不解地望着她。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更装不来什么大度。”

“他是我的人,就只能待在我身边,就算死了,化作一捧骨灰了,也要留在长生殿。”

“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才算他的天经地义。”

姜姮一字一句道,像是捧着心爱玩具不撒手的孩子,真挚而赤忱。

但那个阿辛,已经逃出了长安城,不知藏在哪个角落了。

也许,他们一辈子再也不得相见。

这些话,南生没有说出口。

但姜姮仿佛看透了他一般,带着不变的笑意,又道:“无妨的。”

“他走不远的,大周不过东西南北四方,除了生死之隔,我们终有一日,能够再见面。”

“小殿下……”南生喃喃自语般道。

这时,外头起了一片嘈杂声,有宫人急急忙忙跑入,高声呼喊着。

“殿下……殿下!是辛公子……”

“真是辛公子,他不知怎么也来常山郡了……”

姜姮眼睛一亮,立刻起了身,随手拿了衣物,披在身上。

她像是注意到,这屋内还留着一人,忽而停住步子,对南生笑着道:“你瞧,他也舍不得我呢。”

姜姮不再理他。

快步出了屋,还未到院中,就有一阵凉意袭身而来。

她停止了脚步。

“姜姮……”

辛之聿站在院中,是风尘仆仆的模样,只一双眸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第44章 重逢“是因为,你爱我?”

辛之聿是单枪匹马闯入信阳公主府的。

单枪匹马这四字,名副其实。

只尖枪和骏马,都是他抢来的。

辛之聿离开那荒郊野岭后,就和那毛驴为伴,一人一驴一起上了路,但起初时,并不知道该去哪。

他心有去处,身未找到归途——姜姮出宫前,并未和他说明,她此次出宫是去何方。

辛之聿只好往长安城回赶。

途中,他迎面遇到了一伙山匪。

这伙山匪常年游荡在长安城外,以劫掠、杀人为生,恶贯满盈。

那一日,他们该是刚劫杀了一支商队,正在整理货物。

成箱的丝绸暴露在阳光下,有成片的流光溢彩。

新鲜的干粮扔在了一旁,是稻香扑鼻。

山匪们挑挑选选,挑出了最好的珠宝塞入口袋。

全然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被辛之聿盯上了。

马,干粮,钱财。

即使是再杀人如麻的山匪,也比不过在战场上厮杀过多年的辛小将军。

况且,那群山匪因扬名太久,吃得太饱,金银太诱人,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警惕心,在杀完商队内所有活人后,就销声匿迹了。

辛之聿小心谨慎,藏身上前,一个个的捂嘴、抹脖子,拿到了心心念念的马、干粮和钱财。

与此同时,他没忘了打听姜姮的去向。

山匪吃的就是来往行人的命,凡是走在长安城附近道路上的行队,他们都了如指掌,再分析利弊,看哪些是惹不起,哪些又是可以“开张”的。

辛之聿耐心等待,等找到那个一看就是指挥惯了而失了血性的山匪后,细细盘问。

姜姮去了常山郡。

他无意惩恶扬善,他只想见到姜姮。

辛之聿一刀刺穿了那个山匪,干净利落地脱身,扬长而去。

再是日夜兼程。

辛之聿终于见到了姜姮。

姜姮立在了不远处,挑着眉,凝望着他。

辛之聿上前,松松地握住了她的手:“姜姮……你打我吧。”

打他一巴掌。

或着阴阳怪气地刺他一句。

不管怎么样,让他知道,她是真实的,这就足够了。

可姜姮只是松开了他的手,认真地望着他,然后问:“你是谁?”

辛之聿愣住,感到手足无措。

他沉默了许久,轻声地道:“你该生气的。姜姮……我错了。”

姜姮掀了一眼,又挪开视线:“我倒是不知,你做错何事了。”

“我好端端站在这儿,又为何要生气?”

辛之聿从怀中拿出了那把血迹斑斑的短刀,认真对她道,“你想怎么罚我,我都认的。”

“就是别一刀杀了我,我想再看看你。”

姜姮盯着他,一声嗤笑,又瞥来那把看不出原样的短刀一眼,没有说话。

又一道笑声传来。

信阳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进入这个小院。

她高声笑语:“昭华,你这儿可真热闹。听说你的那个心肝,伤了本宫两个看门

的,强闯入了这公主府里?”

仿佛不关紧要般,辛之聿还站在远处,只专注又水汪汪地望着她。

一双眸子,是水洗过的晴日。

他为了见姜姮,是专门洗漱打扮过的。

只是无人为他冠发,想要赶制一件衣裳又来不及,辛之聿便用一根草绳简单将发束起,换了一件白中泛黄的外衣。

他记得,姜姮喜欢他穿月牙白。

但仅如此,反而足够。

辛之聿离开了长安城后,身上那股,因是强装出来而显得忸怩古怪的书生气,已彻底被这小半个月的风餐露宿洗尽。

他身子挺拔且修长,肩背精瘦却不显单薄,双臂自然垂在身侧,目光坦荡而直率。

没有盔甲和冠冕,也没有随从和护卫,四周也只是小小庭院。

他单单立在这儿,自有与众不同的意气风发。

而耳上的七枚绿松石耳钉,正是最佳春色。

或许,这就是辛之聿最原来的模样。

姜姮恍惚一瞬,还未多思,下意识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辛之聿挡在身后。

“两个看门的,姑姑还要和我计较吗?”

“自然不会。”信阳上前一步。

姜姮跟着动作。

信阳本想借此机会,好好瞧瞧,那位被她夸得天花乱坠的美人是何模样。

见姜姮上前护食,不由得好笑又遗憾,连声道:“玉娇儿,你莫要小气。”

“不成,我怕姑姑夺人所好。”姜姮一本正经地答。

辛之聿生得高大,虽未看见正脸,但只一个背影,也能瞧出,是个极其英俊的少年郎。

信阳笑了笑,“他到底有什么好?”

她可清楚的,这人不老实,想要趁着姜姮不在宫的那些时日,逃出生天。

还真让他差点得逞了,只是不知,为何又巴巴地赶了回来。

“他自然是好的,姑姑可知?天下珍奇无数,只有这真心,是千金难买。”姜姮若有所指地道,“我有万金,却只有他一份真心。”

信阳却觉得这话天真又好笑,不禁就以过来人的身份,多说了几句。

“玉娇儿,真心难买,是因真心易变。”

更何况她们这般身份的人,身边更难有真心人。

不过是图钱、图权、图一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她本想着再随口说两句,这时却瞥见了辛之聿的半边脸。

信阳没了声。

姜姮垂着眼。

耳边辛之聿压低声音还在道:“姜姮……你待我真心,我自然会对你好的。”

他絮絮叨叨,喃喃自语,像是要将这半个月全部的情谊,一次性告诉姜姮。

他想让姜姮知道他的思念,还有,他的刚刚萌芽的爱意。

“这次,是我做错了。下次……不定不会再有下一次。”

姜姮默不作声。

只默许辛之聿握住了她的手,又学着她过去的模样,将二人的十指紧密相缠。

一前一后,影子叠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了。

但都是极其出挑的少男少女,正在最好的年华,还有着一片不染世俗的赤忱之心。

真是美好。

信阳似笑非笑。

姜姮抬起眼,看向了她。

这二位同样张扬且艳丽的美人,在刺眼的阳光下,远远相望。

都知晓,彼此心照不宣的过往。

因信阳的出现,姜姮也懒得继续和辛之聿装模作样的置气。

她拉着辛之聿回了屋内。

南生早在信阳到来前,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姜姮也不在意,她没有信阳这般闲情逸致,也无意为自己养着一大群宠儿。

姜姮将辛之聿推到榻上,一手维持着十指相扣的模样,压着他的手,一手挑着他的下巴,深深吻了下去。

辛之聿呼吸乱了一瞬,很快却恢复了寻常,正想伸手,将姜姮抱紧时,她却离去,只浅尝辄止。

姜姮低垂着脑袋,发丝因方才的动作,而散乱在耳边。

唇上带着不自然的红晕,而眸光淡淡。

他忍不住唤她的名字:“姜姮……”

一路上,他遇到过山匪,也碰到过饿狼,差点饿死过,也差点被山洪冲去。

但未有一瞬,有眼下的心慌。

他忧心,姜姮还怨怪他。

辛之聿也知道,这次事,是他做得不对。

要走就走得干脆,要么从一开始,就安分守己,乖乖等她回长生殿。

像这样,说了狠话潇洒走了,又可怜巴巴地跑了回来,实在像个混蛋。

“姜姮……”

辛之聿又唤了她一声,手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伸出去,去牵她。

姜姮直接问:“你是我的阿辛吗?”

辛之聿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嗯”了一声。

姜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俯过身子,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他身上衣物早凌乱不堪,只勉强挂在身上。

而胸口处,那小小字,就落入姜姮眼中。

她轻轻点了上去,说道:“你说了不算的。”

“看到的,才算。”

“我得要留下点痕迹,专属于我的痕迹。就像在帕子上绣个兰草、牡丹呀,在宫灯、匣子地下烙个长生殿的名……”

“只这种刺青颜料,估计不好找,得等回了长安城,才能拿到。”

她又念念有词地说了半天。

从绘什么样的纹理,谈到,要选个什么日子去绘。

眼见事事都敲定好,已是板上钉钉了。

她忽而抬起眼,与辛之聿对视。

“阿辛,你愿意吗?”

“愿意的。”

“真的吗?别哄我。”

“真心的。”

“为何呢……”

……

姜姮不解,她单手托腮,玩着辛之聿的发。

恍然大悟:“是因为,你爱我?”

所以不求什么名呀,利呀,也不说要做手中刃、脚前犬的胡话了。

就老老实实地回来,安安分分地待在了她身边。

姜姮的话仿佛刺到了辛之聿一般。

他仰起身,忽而伸出手,紧紧地将她拥入了怀中,像是要将她揉碎了,融入血肉里。

“阿辛……我本来是真打算放你离去的。但这次,是你自己回来了。回来了,便再也不能走了。”姜姮轻声道。

辛之聿强掩哭腔,重重应了一声。

“你不后悔吗?”

“不悔。”

姜姮也应了一声,就轻轻地摸着他的发。

这样的场景,和半月前,二人在长生殿时的,极其相似。

似乎一切都未改过。

他兜兜转转,还是回了原点。

乍一看,是毫无意义的一场出逃,但辛之聿绝无后悔之意。

辛之聿第一次独自为将,领千人,随军出征时,就犯过一个大错。

他违了军令,一路追敌、突进,结果迷失在了疆外黄沙中。

但也是因这次违令,他找到了狄族人的王庭,一举捣毁。

最终有了狼岭之战的大捷。

是这次的出逃。

他才发现,他什么都不算,什么都不是,只有在姜姮面前,他才算真实存在。

他是个糊涂鬼,是个呆木头,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撞了南墙,知道疼了,才知道,自己是长了心脏的。

他只后悔……

在看到姜姮真心时,没有对她更好一点,更真诚一点,哪怕装模作样,也该让她笑得开心一点。

第45章 离开南生比他好看,辛之聿心不甘情不……

因辛之聿的出现,姜姮原定回长安城的日子,被推迟了一日。

临走时,常山郡万人空巷,而信阳公主亲自出城相送。

二人上了城楼。

虽有暖阳倾泄,但因寒风阵阵,依旧吹得人不知冷暖。

信阳公主裹紧了身上的孔雀裘,左顾右盼着,仍在好奇寻找:“他人呢?”

“姑姑是找阿蛮?”姜姮明知故问,又笑,“他是个懒家伙,不肯出来。”

信阳像埋怨又像嗔怪般向她投了一眼:“玉娇儿,你在我面前又何必遮遮掩掩呢?我见他站在院里,还以为是阿濬从代地赶来了。”

她又遗憾叹气,“可再一想,才想起来,这儿不是长安城,阿濬也离不开代地。”

“就像本宫一样。”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格外惆怅,全是真心实意。

常山郡不差,但天下一百零八郡、一千两百三十县,又有何处能与帝都长安相比呢?

天子脚下

,香车宝马,行商云集,正是真正富贵之地。

似乎那一句久未听闻的称谓,勾去了姜姮全部的心神,她立在原地,一语不发。

信阳公主瞥她几眼,琢磨不定,更别提拿捏,思来想去后,将话语说得更明白几分,“不知何时,能回去看看。”

姜姮像是回了神,嘴角带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姑姑是想回长安城了?”

“谁不想回去呢?”信阳直率道。

“可惜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不是我父皇,而我这个皇兄,又向来是个冷酷无情的,容不得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继续待在长安城。”

“玉娇儿,你说说,本宫何时能回京呢?”

她这话,算是大逆不道。

姜姮只当做没听见。

说来说去,她的来去,不由姜姮做主。

是信阳久不见人,才死马当活马医,把心思打在她的身上。

知道姜姮是敷衍她,信阳也不生气,又继续道:“本宫还好,到底只是个公主,又封了信阳这样一个好地方。阿濬才可怜,听说代地在前阵子,又闹了灾?”

姜姮垂下眼:“不知呢。”

信阳睁大眼,极为诧异般:“他不曾同你通书信?”

“我记得,你们曾经是极其……要好的。”

姜姮平静微笑:“不曾。”

信阳遗憾道:“竟是如此吗?”

“说到底,只是儿时的事。”姜姮答。

“可惜了……我记得,从前在母后跟前,你是那个最闹腾的,人人都嫌你、怕你,唯独阿濬能降住你……真是一对活宝。”

信阳边笑边回忆,转而又惆怅,“想起来,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十几年前吗?

那时她太小了,许多事都记不得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影子。

姜姮想着,幼时的他们,或许真是如此吧?

信阳一顿,忽而道:“其实……四年前,阿濬来寻过我。”

姜姮抬起眼。

“那年,还发生了什么?”

信阳认真地注视着她,认真问道。

四年前,兴和九年。

那一年,是皇帝登基多年以来,第一次大封诸侯王。

随着封赏下来的,还有一道旨意。

凡是已成人的诸侯王,都应前往封地。

这一年,姜姮刚搬入长生殿,就大病了一场,近百日未在人前现身。

许多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信阳这个皇室宗亲,在一些事前,也成了外人。

“姑姑是怨我,未替你向父皇求情吗?”

姜姮的目光不躲不闪,面上的笑意不增不减,她只轻语,声中有寻常女儿般的娇俏,也有身为公主的倨傲之意。

她是故意提及此事的。

也是兴和九年。

信阳公主弑夫,引得天下大怒。

皇帝为平息民愤,责令她立刻前往封地,为其夫守孝三年。

这一桩事,大概是她此生,最憋屈的时候。

而信阳只是缓缓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求情?不过是杀了个人,何须你为我求情?”

“玉娇儿,你不会以为,我该因杀了一个无用之人,而忏悔一生吧?”

对于她曾经的丈夫,信阳毫无怀念亏欠之意,甚至愿意将此事拿出来,和姜姮分享谈论。

事实上,这只是一件小事。

前信阳公主驸马因不满信阳豢养男宠,而与其一天一小吵,三日一大闹。

信阳忍无可忍,便令公主卫兵责打了他。

前驸马出身世家,也是个千娇百宠长大的公子哥。

这一打,就打去了他的命。

但仔细回想,信阳却又想不起来,当时她又是为谁而动怒了。

这些年,人来人往,能久留在她身边的,也就只有一个南生。

说到最后,信阳意味深长地看了姜姮一眼。

“玉娇儿,你与我,其实并无不同。”

这句话,姜姮承认。

只她嘴上却不肯说。

信阳嗤笑一声。

目光随意往下一瞥,正不偏不倚落在那人身上。

日光炫目,竟惹得她又晃眼了几瞬。

信阳哂笑,是她多想了,她们这样的人,何来真心呢?

信阳自觉,只要心意到了,其余的,不过是虚头巴脑那一套,都不重要。

她又拉着姜姮随意嘱咐了几句,就带着人,先回了公主府。

所以,姜姮走下来,却见到南生时,有几分意外。

“小殿下。”南生作揖持礼,面容平静。

他说,信阳不舍她离去,专程为她备了礼,虽不贵重,却是常山郡独有的,希望她能见礼如见人,时时思念,莫要忘怀。

姜姮听着,恍然大悟。

南生跟在信阳身边多年,信阳爱他、怜他,便给了他一个不入流的职位。

说起来,南生正是信阳的家丞,为她处理迎来送往的事,正是在其位、谋其职。

南生转述完,还维持着原来行礼的姿态,谦卑而温雅。

“好,替我谢过。”姜姮道。

南生“嗯”了一声,又道:“小殿下,此去一路顺风。”

姜姮上前一步,抬眼直直望他:“这祝愿的话,是南生所言,还是旁人所言?”

南生往后退了一步,言语之间,依旧有礼:“是常山郡上下的祝愿。”

不失分寸,进退得体。

仿佛他从未在私下见过姜姮,也未同她说过,那些偷情般的话。

姜姮还记着方才信阳话里话外的试探,一时便起了恶劣心思。

她就靴子踩住靴子,几乎强硬往前一步,远远望去,就像闯入了他的怀中:“那你所愿呢?本宫要听,南生所愿。”

声音如勾,不紧不慢。

她又道:“南生该好话哄着我,勾着我,这样我才能对南生念念不忘。”

“等下次相遇,说不定,我就愿救南生,于水火之中了。”

南生别开眼,眼底满是狼狈:“小殿下……是拿我取乐吗?”

南生有些后悔。

对于他的所作所为,他都有悔意。

无始无终,有始有终。

像现在这般,剪不乱理还乱,正是混乱。

他后背的那道伤,已经好全了,可不知为何,还在隐隐作痛。

“怎么会是呢。”姜姮自然地摇了摇头,这时,她的目光透过了他,看向了不远处。

南生下意识唤道:“小殿下……”

姜姮顿住,才重新看向他,笑道,“这次相遇实在匆忙,但我们会有重逢的。”

这次相遇,实在匆忙。

但重逢,会有吗?

“南生,你该相信,我们会有重逢的那一日。”

姜姮笑得明媚。

南生想拉住她,可未抬起手,想问,却没有张口。

只眼睁睁地看着她往后退了一步,像一片的云彩,从他手中溜走,飘去了原处。

那里站着一个少年,朝气又耀眼的少年。

姜姮走向了他,对他笑得亲昵。

二人言语了几句。

似乎谈到了什么出格的事,姜姮挑眉佯装动怒,少年连连求饶,低声下气地哄。

余晖中,二人衣物是相同料子。

有流光溢彩,紧密将二人缠住。

南生怔怔望了许久,又收回了眼。

他知道这个少年,听说是个罪奴,在获罪前,也是意气飞扬、前途无量的小将军。

他势必是会舞刀弄枪,有一技之长的,所以能毫发无伤地离开长安城,又无所顾忌地回到姜姮身边。

南生抬起了手,这是一双光洁的手。

指间上本来是有笔茧的,只是后来,信阳不愿见他双手粗糙,便强令他不许拿笔。

他已经忘记,如何提笔了。

他转身,打算回去。

信阳正在公主府等他。

这时,姜姮上了马车,那少年却向他走来。

南生扬起面,平和地看着他:“辛公子,还有其他事吗?”

他知道,辛之聿看见了,姜姮对他的挑逗。

辛之聿的目光是明晃晃的打量。

像是阳光。

站在太阳下的人,是

必然清楚,自己是否被照耀到。

南中在心中无声叹息。

这道视线将他上下扫过,最后长久地停在了他的脸上。

南生已经习惯了如此,他知道自己,只有这身皮囊还算拿得出手。

所有他活了这么多年,人人都只能看到他的皮囊。

但辛之聿却挪开了视线,转而直视着他的眸子,有几分故作从容,有几分刻意针对,他道:“此次离去,我与阿姮便不会再回常山郡了,这是给你的赏赐。”

所谓谢礼,不过一袋寻常玉珠。

“这当真是小殿下所赠予吗?”南生瞧着那素色的布袋子,半信半疑。

辛之聿挑眉:“不是,是我选的。”

“我问了阿姮,她说,这不过无关紧要的小事,便让我自行决定。”

他有意强调了“无关紧要”四个字,不等南生再问,利索转身,径直离去。

南生确实长得好看。

他知道姜姮爱美人。

她也说过,初时见他,是因他这张脸,而留他。

南生比他好看,辛之聿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

但又如何?

姜姮抛弃了南生。

辛之聿不做争风吃醋的事,只心安理得地回到了姜姮身边。

第46章 赐婚又有哪家儿郎,可与昭华相配?……

姜姮和阿蛮回到长安城时,发觉城中变了模样。

先前因雪灾而被压倒的屋子大多已重建了起来,主街上的商户张灯结彩。

此时夜已黑,可家家户户都敞开着门,有几小儿蹲在门口,捂着耳朵,放爆竹。

爆竹响,一岁除。

小儿笑着跑开,钻到了长辈的怀中。

阿蛮扒着车窗,几乎看呆了。

他鲜少出宫,更是未见过民间百姓过年过节时的这喜气洋洋之景。

又见一道爆竹炸开,红纸乱舞,他下意识抓住身边姜姮的衣袖:“阿姐!”

姜姮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像是默许他的动作。

阿蛮将身子靠了过去。

姜姮专注做事,只将身下软垫让出些许位置,留他来坐。

阿蛮心中窃喜,也不看窗外景色,只扯着她的袖子,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整个身子半斜着,依偎着她。

姜姮忙着点妆弄发。

再一日,就是新年,今日夜,皇帝在宫中大宴群臣,身为皇嗣,他们必须出席。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从常山郡到长安城的官道,因融雪后的洪灾而被淹没,原定五日的回程,便被硬生生耽搁了十来日。

眼见年关将至,姜姮与姜钺只能轻装简行,跨山岭,走近道,紧赶慢赶,总算在宫宴开宴前,回到了长安城。

所谓轻装简行,也省去了那些往日伺候二人的宫人。

当时说得潇洒,此刻却遇见难题。

姜姮会赏美人,会品妆容,但真叫她自个儿施朱画眉,却是个生手。

姜姮犹豫着如何下手,马车又颠簸,她一个手抖,眉便画歪了。

她放下眉黛,凝着镜中人影,一语不发。

阿蛮知她不悦,就攀了过来,笑道:“阿姐,我为你描眉吧。”

他说着,伸出一只手自然地拿起了那一玉匣子,执眉黛的姿势。

他年幼时,身边还没有那群整日絮絮叨叨老头子。

无人能约束他,他就整日赖在长生殿,跟在姜姮身边,陪她赏着珠玉古玩,看宫人们为她做衣弄妆。

久而久之,还真叫他学了一些“无用”的小把戏,也央着姜姮,同他一道,对镜描眉。

姜姮看他一眼,也不担心他因手生而画错,便点了头,微微扬起脑袋。

阿蛮带着笑,半坐起身,刚好高过姜姮半个脑袋,他拿沾水的帕子,将她先前所绘的败笔轻轻擦去:“阿姐……许久未为你画眉了呢。”

他又嘟嘟哝哝说,“那罪奴不知天高地厚,非要缠着你,阿姐下回,别叫他伺候了。”

他在说辛之聿。

队伍遇阻分行前,辛之聿是和姜姮同车的。

阿蛮一直不喜他,又碍着姜姮在场,不好多说,只明里暗里用眼神去挑剔他。

如今车内只剩姐弟二人,又是同儿时一般亲昵自在的氛围。

阿蛮自然要说他的不好。

姜姮掀起眼:“别说话了,再画错,我就只能在宫宴上出丑,等别人笑话了。”

“谁敢笑话阿姐?”姜钺仿佛很开心,一双色浅的眸子因为这难得的喜意,而少了几分凉薄,多了几分孩子气。

“我的阿姐有着洛神都不及的美貌,只有那些不长眼的,会说我阿姐一个字的不好。”

阿蛮欢声雀跃地说了好些话,一时恨,一时喜。

姜姮懒懒地听着,不谦虚也不附和,只半阖着想着事。

忽而,马车急急地停下。

驾车的车官勉强算是太子亲信,此刻却大气不敢出,只说,是有马车抢道。

姜姮睁开眼,见阿蛮面无表情,正是发火的兆头。

眉毛是绘不成了,姜姮趁自己还没动了火气,捏了捏阿蛮的脸蛋,又笑了笑,算是安抚了他。

再掀开帘子,果不其然有一辆乌木马车拦在了路前方。

从车内望去,只见这马车富丽堂皇,拉车的四匹马趾高气扬,正是公侯的规制。

而道路两侧的百姓也已被清走,只剩下红纸在黑夜冷风中幽幽地飘荡。

对方的侍者前来交涉,是一些道歉的话,可言语之间,是高高在上之意。

二辆马车撞在了一处,一看便知,哪方尊贵哪方贫贱。

乍一眼瞧去,是如此的。

而贫乏卑贱者为富裕显贵者让道,又是理所当然。

姜姮有些后悔了。

原本轻装简行是为赶路的,结果倒惹了麻烦事,反而误了时间。

那侍者还在喋喋不休。

阿蛮忍不住气,想要起身,又骂了一句:“不长眼的狗东西。”

姜姮拉住他,觉得在这种人上浪费时间不值当,打算叫车官直接驾车撞上去,撞开了,就碍不到眼了。

她深以为然,决定吩咐车官时,先一步听到了对方侍者的言论。

他说:“我家主人姓殷,若撞坏了你家的马车,只管来绥阳侯府上,定会赔偿。”

姜姮又望了一眼。

果然,那乌木马车上,有着小小一枚家徽图腾,正是绥阳侯殷氏——殷皇后的母族。

“狗仗人势的东西!”

阿蛮听见了那侍者的话,一把抓过车内巴掌大的暖手炉,就直直地砸了出去。

那暖手炉是青铜质地,内里装着半燃着的银丝炭火,又烫又硬,砸得那侍者头晕眼花,一时竟不知所措。

阿蛮仍带着火气,豁然掀开车帘,露出了半个身子,面容沉沉:“殷氏的狗奴才,告诉你家主子,若不怕死,就继续拦着。”

殷氏侍者作威作福惯了,见车中主人不言语,眼前的半大少年又是如此耀武扬威的模样,不经也动了怒气。

“哪来不懂事的孩子,不怕为你家大人惹事招祸?还不快下来赔罪!”

“孤敢赔罪,你有这命受吗?”

他怒呵道,一把抢来车官手上的马鞭,就狠狠往那侍者身上抽去。

这侍者被抽得连声哀嚎,却躲无可躲,又是求饶又是怒骂。

车外简便装束打扮的卫兵、车官们只冷眼旁观着,更有机灵的,抢先一步上前,堵住了那侍者的退路。

这一行人出身长生殿,皆效忠姜姮和姜钺二人,自然与殷氏一族的族人、奴仆,是为对立双方。

不一会,那侍者便已是鲜血淋漓,出气多进气少了。

姜姮缓缓开口:“留他一条命,好端端的一个新年,别让他坏了兴致。”

阿蛮不解气,又抽了两下。

等这侍者烂泥一滩般倒在地上了,他才算平了怒火,将马鞭扔给车官。

他冷声道:“同你家主子说,若可惜死了个家奴,只管来孤建章宫处,孤定会赔偿。”

这话,那侍者先前也说过类似的。

他必然不知,就是他这句话为自己惹了一身伤。

阿蛮冷冷地瞥来对方那辆乌木马车一眼,就要转身回车内。

与此同时,只见一匹枣红色的马儿迎着月光,踩着夜色,嘶声而来。

太子殿下便是如此仗势欺人的吗?”

玄衣少年翻身下马,一张俊美的面庞上,一双凤眼含着怒火。

阿蛮仿佛看不见他这个活生生的人一般,只回来马车内。

“唰”的一声。

这玄衣少年挥了马鞭,粗糙的辫子与阿蛮擦肩而过,砸到了马车踏板上。

他低声道:“太子殿下是想装作不知吗?天子犯法”

姜钺险些被击中,怒极反笑,正要叫人动手,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抓起来时,姜姮探出手来,不轻不重地拉住了他。

阿蛮瞬间弃甲投戈,只乖巧地让开了位置,牵着姜姮的手,引她下车。

姜姮施施然站在马车前。

有武婢拿来一件大氅,为她披上。

不远处,那侍者被搀扶着,只能靠在同伴身上,直不起身,眼底满是畏惧。

“阿姐……”

阿蛮软着声音,巴巴地望着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姜姮没有管他,只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瞧向了那玄衣少年。

“殷二,你家的人冲撞本宫与太子,该当何罪?”

殷家二公子殷凌望了眼半死不活的家奴,冷笑道:“姜姮,你便这般纵容着太子胡作非为吗?”

“你是个睁眼瞎,本宫却不能忍气吞声。”

她轻声细语,秀眉微蹙,像是苦恼,也像是担忧。

殷凌盯着她,身为皇后内侄,他自幼便常入宫,对姜姮这一套早已习以为常。

他正欲讥讽回去,却听姜姮不紧不慢开口道:“你差点伤了阿蛮,这又如何解释?”

这件事,的确是他莽撞,但只是“差点”。

殷凌扯了个笑,将要反驳,却被姜姮打断。

她故作惊讶道,“莫不是殷氏一族早有拥立新君的打算,才觉得太子碍了你的眼,欲杀之而后快?”

殷凌收了神色,这冷冷望着她。

“姜姮。”这一声,有些许警告的意味,谣言可畏,哪怕无人会轻易将姜恒的戏言当真,但殷凌心中还是忽得冒出了一股气。

他视线更冷,“祸从口出。”

姜姮自然不在意他,只道:“欲行刺储君,这项罪名,够你死个千百遍的。”

“只阿蛮仁善,本宫亦是,就只罚你跪宫门吧。”

跪宫门。

阿蛮笑出声,带着明晃晃的恶意直直地盯着殷凌。

“阿姐这个主意好。”

到这时,殷凌反而冷静了许多。

只平静地注视着姜姮。

“殷二公子是对本宫的旨意不满吗?”

姜姮慢条斯理地问,颇有几分礼贤下士的风度。

殷凌平声反问:“跪宫门?”

姜姮笑。

且不说这深冬天,寒风刺骨。

只说今日宫宴,宫门前都是各地官员、女眷来往。

姜姮这个处罚,是既要坏了他的身子,也要毁了他的名。

“姜姮,你倒是一点未变。”

殷凌垂着眸子,一节又一节的将马鞭折起,别在腰上。

俩人恩怨由来已久,都是富贵出身,肆意性子,又因长辈之间的恩怨,故而是相识十余年,十余年不和。

“还是一样,无药可救。”

姜姮挑眉:“殷二公子该谨言慎行,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宫是公报私仇呢。”

“当然,本宫不会因顾念着你我幼时相交,便网开一面。只皇后娘娘一直念着你,也不好叫她久等。”

“就跪一个时辰,即可。”

她微笑。

殷凌抬眼,身子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姜姮使了一个眼色。

四周卫兵会意上前。

随之,她牵着阿蛮,一同回了车上。

车官领命,立刻驾车。

车后,似乎有人从乌木马车上下来。

似乎又起了争斗。

又有一列宫人迎面而来,估摸是听闻了这宫门处的争吵,前来劝和的。

果然,那列宫人到了场后,只过一会儿,那乌木马车又动了起来。

殷凌上了马,并无异样。

阿蛮恨恨地看了几眼,心里头将殷凌千刀万剐了一遍又一遍。

他始终觉得,殷氏是踩着纪皇后的死,才上了位。

而事到如今,他也的的确确被殷凌压了一头。

皇帝教子严苛,对妻族的子侄却向来宽待。

今夜之事,若不是姜姮在,闹到皇帝处后,只有阿蛮这个太子受罚的可能。

正如从前。

“阿姐!我……”

我什么时候,才能杀了他。

姜钺恨得红了眼眶。

姜姮无奈地摸了摸他的脸,心中却是不甚在意。

“算算时辰,宫宴也要开始了,是来不及回长生殿一趟了。”

姜姮和姜钺赶到了正殿之中。

世家宠臣,王公贵族分坐一席。后宫嫔妃,皇子皇女又坐另一席,皆是按身份品阶由前到后依次而坐。

而宫人正有序地穿梭其中,布菜施酒。

储君位,是左下首席,这是因周礼所定。

姜姮的位置紧跟其后,却是独独在兴和一朝有的,约定俗成般的习惯。

寻常公主,无论辈分、封地,都该落高位妃子一等,是因长幼有序。

而皇帝宠爱长女,自姜姮长到能出席宫宴的年纪后,便越过了品阶之分,亲自排了她的席位次序。

到如今,人人都以习惯、默认。

二人入座。

姿态都松懒。

一小宫女捧着杯盏,跪在姜姮席前。

“公主殿下,这是花蜜露。”

席上所饮,大多都是专酿的美酒,不辣口,不易醉,既防止了大臣酒醉失态,也照顾了不常饮酒的后妃、女眷。

这杯蜜露,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姜姮侧首,见一旁的柔妃对她微笑示意。

殷皇后体弱多病,早不管后宫事宜,皇帝也不会理会这种细枝末节。

这杯蜜露只会是柔妃的安排。

姜姮点了点头,留下了这杯蜜露。

她随意张望了一眼,见席中多了不少新面孔。

只姜姮身份地位摆在这儿,无需她主动结交,就有人观其颜色,若是瞧她心情不错,便主动敬酒祝贺,若见她神色淡淡,也便安分守己,不上前打扰。

今年的姜姮并无与这群人往来的心思,便垂着眼,只盯着桌上的菜肴。

只听闻几声动静,是殷凌入殿。

有不少和他身份相当的世家公子纷纷招呼着。

而他身边,正跟着一位娇柔美丽的女子。

姜姮清楚,这女子就是当时坐在乌木马车内,始终不露脸的那位。

她挑了挑眉,却不在意她的身份。

大多人对姜姮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

紧接着,帝后二人携手入席,高坐正殿,受着百官、三宫六院的齐声祝贺。

穿着鲜亮妩媚的伎人涌入殿中,伴着乐声起舞。

一舞后,懂事的大臣送上各地的“祥瑞之物”。

想要争宠的嫔妃,趁此机会献艺献巧。

年年皆是如此,无新意,却稳定。

姜姮默默地吃了些果子,正打算先一步离席,却听皇帝唤了她。

“父皇。”姜姮走到大殿正前方,行了一个勉勉强强算是标准的见礼,还未等皇帝出声免礼,便已笑眯眯地伸出手,“父皇还未给女儿压崇钱呢。”

皇帝身前正站着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正是当朝左相。

皇帝闻声,笑着对他道:“许相,你瞧朕这女儿,虽说又大了一岁了,但还要向朕讨压崇钱呢。”

许相自然要陪着皇帝笑。

皇帝又叫姜姮上前:“这次雪灾的事,你做得

很好。”

如今长安城外,常山郡内的百姓,都在歌颂太子的贤名。

于他们而言,一位贤德有为的太子,是子子孙孙都能安然的保障。

姜姮笑了笑:“不负父皇教导。”

皇帝满眼慈祥,又叹息一声:“朕的玉娇儿的确是大姑娘了……。”

话头一转,“朕虽然不舍得,却也不得不嫁出去。许相,你看这满朝文武的子弟,又有哪家儿郎,可与昭华相配?”

事出突然,姜姮怔了怔。

闻声而去,只见许相弯着腰,沉稳道:“昭华公主聪颖过人,又是陛下掌上明珠。”

“臣观,只有绥阳侯次子殷凌,神仪明秀,年少有为,可勉强尚主。”

殿间,无声。

第47章 重病“辛砚,你才是真的无药可救了。……

此讯来得突然,席间众人都沉默不语,彼此之间,连一个眼神都不敢传递。

只有浅浅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无法被彻底抹去痕迹。

第一道声响,是由姜钺发出的。

他豁然起身,三两步便来到了姜姮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着,面容焦急。

而席位上留下一只杯盏,孤零零地倒在地上,有美酒缓缓漫成一滩暗光。

“父皇……”

他着急开口,甚至忘记了请安祝贺,刚发出了两个音,就立刻被另外一道不大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此行出宫,瞧着太子殿下也长大了许多,有个大人样子了。”

陆喜站在皇帝身边,虽说声中带着三分笑意,但暗地里,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阿蛮看他一眼,又将视线投向皇帝:“父皇,阿姐……皇姐,不能嫁殷二。”

殷凌也上前,只干净地跪下,仰头请求:“陛下,臣……”

“小儿无状,是内心欢喜,因而惶恐。”替殷凌言说的,是其父绥阳侯。

殷皇后盛装出席,垂头不语。

皇帝注视着姜姮,还是慈父般的面庞。

姜姮回视着,心下一时茫茫然。

许相是受了皇帝的旨意。

他的话,便是皇帝的意思。

只是,为何会是殷凌?

姜姮一早便知皇帝在为她物色驸马,却不知为什么是殷凌。

她下意识侧过头,看到了跪在地上不肯谢恩、不肯起身、不肯逆来顺受的殷凌,明明是大冷天,明明是冰地板,却有一滴冷汗,从他的额间流下。

“父皇……”

姜姮不解。

“昭华,你母亲势必也想亲眼见你成婚的,可惜……只愿你与殷二白头偕老,也不负年少情深。”

年少情深?

她和殷凌?

姜姮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次,她不能再以阿娘的名义去回避这些她不愿的事。

皇帝为她的婚事,是筹谋已久。

“那臣,祝殿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不知是哪个小官说的。

“殷二公子和昭华公主,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这是一位后妃。

……

一派喜气洋洋。

新年新人,是好兆头。

那声“不愿”就堵在嗓子眼了,姜姮立在大殿正中,在万众瞩目中,发现自己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阿蛮不可置信,还在闹。

皇帝怒斥了他,说起了一件姜恒未听闻过的事。

殷凌不忿,似乎还要说什么,就被他身边的绥阳侯压着,磕了头,谢了恩,感恩戴德。

姜姮注视着她的父亲,还是未想明白。

为什么呢。

为什么是殷凌?

姜姮味同嚼蜡地回了席位上,有一波人涌来,接连向她道贺。

她听着,恍惚以为,自己真与殷凌是青梅竹马,年少情深,幸而有了父母之命,就能光明正大地成婚了。

席散了。

姜姮回到长生殿,人生第一回,尝到了落荒而逃的滋味。

皇帝事先并未将此事传出去,长生殿内诸人还不知今夜在大殿上所发生的一切,都还在一脸喜色地准备新年。

各式宫灯挂满了两排,宫人们穿红点粉,相互装扮。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姜姮沉默走入殿内,一语不发。

她软在榻上,三两下将发髻摘空了,乌发散开,又软弱无力地垂着手,沉甸甸的饰品掉在了毛绒绒的毯子上。

今日的引梦香似乎点多了,沉沉的,腻腻的。

姜姮身子很乏,头脑却还清醒着,足以让她清晰地回忆起这场宫宴上的,所有的细枝末节。

宫人们看出了她的疲倦和冷漠,虽不知所以然,却还是放轻了声音,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此处。

一缕月光照映了进来。

照清了姜姮透亮的眸子。

她肯定不能嫁给殷凌的。

先不说,昭华公主和殷氏一族的不睦,单单只说,她与殷凌二人的仇怨……

这桩婚事,便已是一桩明晃晃的冤案了。

只是,她要怎么悔婚呢?

姜姮将脑袋轻轻地靠在胳膊上,感知到自己清浅的呼吸声,余光中,却有一抹红迎着月光闯入这殿中。

辛之聿故作随意般地问,“如何?”

他穿了一身艳色,偏暗偏深的红,像流淌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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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人是压不住这般大胆的颜色的,只辛之聿有一双鲜活眸子,里头喧嚣过最真实的峥嵘岁月,即使此时归于了平淡,那留下的璀璨痕迹,依旧能轻而易举地夺人视线。

更别说,只是和一身华衣争艳。

“极佳。”

姜姮微笑,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

“想着好歹是新年,便穿件红色,喜庆喜庆。”

辛之聿还是不习惯广袖,下意识便扯着衣裳。

算一算日子,他们已经有七日快八日未见面了。

辛之聿一边说了些,姜姮先行离去后,他们那群人路上所遇到的事,一边凑了上去。

“姜姮?”

他后知后觉,注意到了姜姮的萎靡,半跪在榻前,又放轻了声音,小心询问着,“你不舒服吗?”

姜姮自嘲般地叹了一声:“嗯……很难受。”

她懒着身子,像一滩流水般,滑到了辛之聿的怀中,将脑袋贴在他胸前,又缓缓伸出了双臂,攀在了他的肩上。

按理说,辛之聿该早就习惯姜姮时不时的亲近的。

但此时,他的脸和脖颈还是烧了一块,只心中的关怀压过了那点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担忧地问:“发热了?”

说着,他还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的额头。

他的关切和爱护笨拙又真挚,姜姮忍俊不禁,将他那一只手握住。

她看着辛之聿,很冷静地将今夜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大概是初秋,我会离开长生殿,住往公主府。”姜姮道。

辛之聿安静了很久,用另一只手缓缓抚着她的发,神色专注。

“姜姮,你的想法是什么?我可以去杀了他。”

辛之聿口中,“杀”这个字,真的是轻而易举,就是“吃”、“喝”一般。

杀了殷凌,让她做下一个信阳?

人们不会逼着一个寡妇再嫁,算是一个好主意。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必须先走过三书六聘,祭过天地,拜过高堂,做过真正的妻子了,她才能成为真正的寡妇。

但她是不愿意和殷凌有夫妻之实的。

所以,若真要按辛之聿的法子来,就只能在洞房花烛夜时,将殷凌斩于床榻上。

是个捉奸在床,又被奸夫淫.妇反杀的戏码。

姜姮笑:“打打杀杀的,不好听。”

辛之聿也扯出了一个笑,只是不如她的好看,道:“那我解决了他。”

“你不是杀手。”姜恒似乎被逗乐了,眼睛亮灿灿的。

辛之聿认真答:“可是他要娶你。”

“那我嫁他吧。”姜姮还是笑着的,“反正,我迟早得嫁人,也嫁不了我想嫁的人。”

这话,像是没心没肺。

辛之聿注视着她,忽而紧紧抱住了她,似乎要将她揉碎,揉入血肉里:“我不许。”

“姜姮,我不允许……”他喃喃地道,说了一遍又一遍。

“你不许又有什么用?”

姜姮纵容他的动作,只缓缓闭上了眼,“父皇让我嫁,我就得嫁,我是公主,但他是皇帝。没了他,我算什么公主。”

“不嫁殷凌,就要嫁别人。”

反正不可能嫁给他。

“那我呢……”

辛之聿轻声地问着,“我算什么?”

姜姮拍了拍他的脸颊,似乎是累极了,便轻轻挪着身子,在他怀中寻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

“是啊,那你呢,阿辛,本宫是舍不得你的。”

她抬起眼,仔细地看着他:“只是……”

她的话刚开了一个头,唇就被咬住了。

姜姮的一张嘴,惯会伤人害命。

辛之聿像是害怕了,就磨着、堵着、含着她的唇,不让她再由借机滋事的机会。

姜姮有些意外,也些许失控的气愤。

她咬了他的唇,咬出了血,血腥味漫开在彼此唇齿之间。

辛之聿红了眼眶,眸中泛起了隐约水色,却不肯轻易放开她。

这时一个糅杂、混乱了欲和惧的吻。

一吻后,彼此都精疲力尽了,只能依偎在彼此的怀中,久久沉默。

“辛砚,你才是真的无药可救了。”

辛之聿依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只“嗯”了一声,接受自己病入膏肓的事实。

姜姮望着他,不知为何,心底便软了一块。

她仰起头,蜻蜓点水般,落下了一个亲吻,“阿辛,你傻啊,我怎么舍得抛弃你的。”

“我不会嫁给殷凌的,殷氏一族和我有仇,我又不是傻了,才非要赶上去,做他殷家的媳妇。”

“杀一个殷凌是无用的,要想想其他法子……总有其他法子的。”

姜姮呢喃般说着。

辛之聿闭着眼,又“嗯”了一声。

第48章 痕迹“让他孤独终老?”“不然呢?”……

长生殿外,有火树银花,绚烂金光照映在窗上。

姜姮与辛之聿相拥着,沉默着未知,沉淀着怅然,最后,二人相拥着倒在冰凉的白玉地上,走入了又一个新年。

还未到第二日,姜姮的婚事便传到了宫外,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

只长生殿位于深宫中,寻常人难以进出,而门槛并不高的殷家大门,早已被闻讯祝贺的臣民围得水泄不通。

殷氏一族本就是历经多朝而不倒的名门望族,到了兴和一朝,经历诸纪动乱后,更是显赫。

美中不足只有一处,殷皇后膝下曾有一子,却是个话都说不齐全的傻子,而傻子注定是成不了皇帝的。

当时便有声音在嘲笑殷氏一族,说是用尽了手段,可就是差了点运气。

可无人想到,殷氏一族的运气,还能更差。

年前,忽如其来的一场狂风,一扇未掩紧的窗子便将这傻子皇子从人世间送走了,殷皇后随之大病一场,从此虔心礼佛,再不管宫内琐事。

眼见殷家的声望到了顶,接下来便是下坡路。

谁知道皇帝会有意抬举呢?

如今人人都在说殷氏的好运气,虽没有一个能当皇帝的外孙,却捞到了一位公主媳妇。

况且,皇子不一定能成皇帝,但公主始终会是公主。

殷氏一族,至少又有百年的兴盛了。

外头闹得起劲。

长生殿内却温暖如春。

陆喜带着流水般的赏赐走入长生殿时,姜姮与辛之聿二人正在偏殿。

半月前,便已经说定,要在他身上绘一个水擦不去、油融不掉的刺青,可真等颜料准备齐全,该落笔的时候,姜姮却犹豫了起来。

她不知,要绘一个怎样的图案,才能叫她看不腻又不后悔。

毕竟,此次一旦落了笔,除非给辛之聿扒掉一层皮,否则他余生,都要带着姜姮留下的痕迹。

比记忆更永恒,比情爱更长久,专属于她与他。

“你……”

姜姮抬眸,见辛之聿神情专注,只幽幽叹了一口气。

辛之聿不通丹青,虽说被她压着看了不少书,肚子里头装了一点墨水,可归根到底,还是一个舞刀弄枪的武人。

让他自己提议,姜姮是听不到什么好点子的。

她只好自己思索。

一朵花?俗气。

一根兰草?不适合辛之聿。

绘她的模样?姜姮一想到,便觉得夸张恶心。

姜姮只好放下了笔,同辛之聿一起翻阅着古画,想从中寻见一些思绪。

最后,姜姮选择,在辛之聿背上,绘一排有着阴晴圆缺的月亮。

姮,月上神女也。

这是她的名字。

姜姮绘得很认真,不知不觉,直到手酸了,才绘完了画。

她抬眸,见辛之聿目光也专注。

“姜姮……”他声音变得低沉,变得暗哑。

可眸子还是亮晶晶的,里头涌动着的,是青涩又莽撞的欲望。

“我可以……也为你作画吗?”

他问得小心,可话语直白,毫不委婉。

姜姮一愣,就这愣神的片刻,辛之聿一手护着她的脑袋,想抱着婴儿一般,将她抱在了怀中。

“阿姮,可以吗?”

他又问了一次,声音因为不自知的紧张,而变得干涩。

姜姮想拒绝,她清楚的明白,这个“绘画”举动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不知为何,在此时,她的眼前却浮现了一个男子的模样,面容是模糊不清的。

但她知道,这个人,会因为一场婚事,成为她的丈夫,她的“天”,她的准则。

从此,她必须忠于他。

否则,即使她贵为公主,也会被指责,被谩骂,就像信阳一样。

但如果当这个男子撕扯开了她的衣物,却见到了由另一人留下的痕迹……

姜姮感到了兴奋。

但她还是拒绝了辛之聿。

辛之聿一顿,将她轻轻地抱在了怀中,接受了她的拒绝。

他不会逼迫她。

这时,姜姮却离开了他的怀抱,倾身又去取了颜料。

是沉甸甸的一笔。

颜料太多了,就积在笔尖处,缓缓汇成了一个水滴。

姜姮还在笑,笑得令人晕头转向。

辛之聿看痴了。

那一笔的暗色的颜料滴了下来,落在了她手腕处,只是一滴墨,有绽开的棱角。

辛之聿记着那颜料落在皮肤上的刺痛,他抓过姜姮的手,紧紧皱眉。

姜姮默许他的动作,笑道:“阿砚?之聿?笔、墨、砚,如今也算齐全?”

二人又抱在了一处,笑着闹着,闹道最后,皆衣冠不整。

他的手揽着她的腰,她的面庞搭在他的肩上……

连珠所见,便是如此活色生香的一副画。

她见怪不怪,只告诉姜姮,陆喜已在外等候。

姜姮冲辛之聿笑了笑,起身拢了拢衣物,便往外走。

“小殿下……”

姜姮笑着应了一声。

陆喜眼含担忧,先说了一些琐碎小事。

姜姮与殷凌的婚事已经定下,就在秋高气爽时,与当初皇帝与纪皇后的大婚,是同一日。

负责她婚事的,都是皇帝极其信任的大臣们,他们会打点全部,同时,姜姮婚后所住的公主府正在修缮中。

据说占地百里,调动役者万人,百姓无一不在斥责皇帝宠女过度,而有良知的大臣也纷纷上书谏言,而皇帝充耳不闻,只下令要求这新公主府应精美、舒适,更胜长生殿。

姜姮只随意听着,仿佛陆喜所言,是一桩无关紧要的事。

陆喜难得不解,他以为,姜姮势必不会轻易答应嫁人,尤其是嫁给殷凌,为此,他还想好了一套说辞,是为了劝说。

可眼下,他的准备似乎没了用武之地。

“小殿下……”陆喜犹豫不决,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有关太子姜钺。

与殷氏和姜姮的风光不同,

阿蛮自那夜宫宴上被训斥后,便被皇帝下令禁足在建章宫中,说是要去去他的浮躁,直到过了年,才能重获自由。

姜姮毫不意外。

阿蛮为了她的婚事当众质问、反驳皇帝,又是当着内外大臣嫔妃的面,他如果不被罚,才是奇怪事。

陆喜又轻声道:“小殿下,陛下想趁此机会,为宗室中尚未婚配的王爷皇子们,也定下婚事。”

“嗯?”姜姮笑了笑,“父皇是嫌我们碍眼了?两位弟弟是到了年纪,阿蛮也勉强能谈婚事了。”

只太子妃的人选,应该慎重而慎重,既要温婉大方,又应有母仪天下的气度,除非皇帝只为儿子选一位太子妃,而不是选一位未来的皇后。

姜姮说了一半,忽而没了音。

她定眼看向了陆喜:“还有……他吗?”

到了年龄还未婚配的宗亲,还有他。

陆喜点了头。

姜姮看着他,觉得陆喜是假的,是出现在噩梦中的一个真实人影。

否则,她怎么会听到他的名字呢?

姜姮笑着摇了摇头,又停下动作,怔怔地望着远处。

殿内的引梦香更浓郁了。

可她记得,这是安神香,是清甜的,而不该是如今这样,被画蛇添足后,香到发腻的味道。

她轻声问:“毫无回天之力吗?”

陆喜担忧地望着她:“小殿下……勿要再与他往来了。”

“我未曾与他来往过的……”姜姮委屈。

“小殿下。”陆喜像是无奈又哀伤。

对这个小孙女似的姑娘,他还是忍不下心来,于是也忘记了多年以来修炼的谨言慎行,透露了更多,“小殿下,您身旁的人,都太出挑了,是藏不住的。”

“又是如此相似的容貌,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陛下是不愿意见您,再犯一次错。”

陆喜的到来,解开了姜姮心头的困惑。

等他走后,姜姮还在正殿待了许久,就一人窝在软榻上,直到香炉中的最后一点香料散尽,殿内恢复了冷清。

一墙之隔,辛之聿等了她许久,始终未能等到她。

姜姮在宫外的私宅等了几日后,才等到纪含笑。

自常山郡分别后,纪含笑便径直回了青阳观。

她不放心那群孩子年幼,本想陪她们一起过了这个新年,再回长安城中,不料姜姮自前几日,就接连派人上山催促。

纪含笑本想置之不理,却在听闻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件后,改了计划。

“你如何打算?”纪含笑直接问。

姜姮靠在长椅上,湖边的冷风吹动发丝,衬得她的面色又冷又淡,可声音还是又俏又脆:“打算?千里迢迢地把你从青阳观上叫了回来,这算是打算吗?”

纪含笑蹙眉,直言道:“你可想过自污?”

“先前是我思虑不周,不知皇帝会忌惮你和姜钺到如此地步,如今他被囚禁,你被又被婚事压身,不如以退为进,再图来日。”

姜姮无力地垂着头,半撑在胳膊上。

“若他成了婚,你会去代地吃酒吗?你说,又有哪家千金,愿意嫁到代地吃苦去?不过,嫁给他也不亏……毕竟,他是这般出众的儿郎。”

姜姮喃喃自语,说了许多。

纪含笑斥了一声:“姜姮!”

姜姮抬起一双含雾的眸子,半是茫然半是怅惘。

纪含笑怒其这番哀怨模样,面上却淡淡,只道:“你不要是非不分。眼下孰轻孰重,你应该清楚。”

姜姮也蹙眉,做出不解状:“你不在意他吗?”

“我为何在意他?”纪含笑冷漠道。

姜恒慢慢笑了:“无妨的,有人会在意他的,他不能娶妻的。”

纪含笑垂眼:“让他孤独终老?”

姜姮睁大了眼:“不然呢?”

纪含笑盯了姜姮许久,竟是分不清真与假。

或许姜姮的确是,早已走火入魔,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成了半个偏执的疯子。

或许她装模作样,只为了忽悠那些,会信以为真的傻子。

谁知道呢?

纪含笑收回了视线。

却看见了,不知何时开始,就出现在姜姮手腕内测上的一滴清晰墨渍。

第49章 姜濬自欺欺人

年味快散尽时,长乐宫再次传出了纪太后病重的消息。

大概此次,这位权倾朝野一时的老人是真的病入膏肓且无力回天了,整理半生所得,又拣了些往日物件送到各宫之中,其中送到崇德殿的,正是皇帝启蒙时所用字帖。

看见儿时物件,皇帝也想起了纪太后往日的好来,终于在一个傍晚,叩响了长乐宫的宫门,是为亲自侍奉汤药。

这对半路母子,相互扶持过,也反目成仇过,又经历了长达十余年的冷战,到了这一死一老的关头,终于放下了心结。

似乎和好如初。

就在这关头,民间起了传言,说是纪太后还未入宫前,曾在宫外育有一女。

此深宫秘闻被传得有鼻子有眼,更有人说道,纪太后此女正是昭华公主身旁女官。

随后不久,姜姮出面,证实了传言为真。

又为纪含笑请旨,希望这对有缘无分的母女二人能在生前重逢,不留遗憾。

皇帝自然应允,亲自接见了这位流落在民间的“姊妹”,又封其为青阳侯。

一时之间天下人皆知,曾经那个庞然大物纪家被帝王之怒一把火烧去后,如这野草,春风吹又生了。

又是一个寻常午后,青阳侯乘坐四驾安车,进入了长乐宫。

由柔妃为首的后宫妃嫔恰好从殿内出来。

皇帝纯孝,她们身为皇帝的嫔妃,自然也要侍奉在纪太后身前。

见到一个高挑身影从马车内走出,又由这长乐宫中的为首女官苏婆婆亲自领入殿中,有年轻的嫔妃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打量,还未看清那藏在帷帽下的面庞,却听柔妃温柔提醒:“莫要失礼。”

无论青阳侯过去如何,如今的她,都贵为女侯。

接着,由柔妃领着,诸嫔妃遥遥行礼。

另一旁,这素衣女子进入了殿内,摘去了帷帽,露出一张艳丽的面庞。

来者正是姜姮。

苏婆婆略诧异:“小殿下……”

“苏婆婆。”姜姮微笑。

苏婆婆一怔,叹息。

姜姮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碗黑黢黢的药,自顾自地走入殿内。

殿中很静,和殿外一样的静。

经过炉鼎,绕开屏风,走入内室。

没有东珠串成的帘子,没有鲛纱所制的帷幔,只有安静半躺在榻上的老妇人。

衰老的,暮气沉沉的,面上、手上皆有深深皱纹。

乍一看,仿佛只是寻常商人家的老妇。

“老娘娘别来无恙?”姜姮笑问。

“昭华。”老妇人缓慢睁眼。

那一双凤眸中,有一刹光芒闪过,隐约又是昔日风采。

“您不意外?”姜姮施施然坐在了榻边,搅着碗中的药,“我为了来见您,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你来何事?”纪太后声中透着明显的虚弱,她垂着眼,满是老态。

姜姮舀了一勺药,送到她嘴边,声音平静,“老娘娘,您好歹养我一场,如今您病重了,我该来瞧瞧你,敬敬孝心的。”

纪太后不言,姜姮也不在意,又絮絮叨叨讲了许多,提到了往日,也说到了今朝。

最后,她提到了婚事:“老娘娘,您该帮帮我的,您如今是老了,没了争锋的心,可别忘了,殷氏一族是踩着纪家上位的,若不是殷氏临时反水,说不定您到如今,还是垂帘听政的大娘娘,而不是蜷缩在长乐宫里头,当个活死人。”

“外祖母、大舅舅、小舅舅……还有我阿娘。”

姜姮慢条斯理地提到这些往日的亲人,又真诚问,“老娘娘,您想过他们吗?”

纪太后还是没有开口,神色淡漠,仿佛过去的杀伐果断已被岁月侵蚀,只剩下了一颗衰老的心脏,早已看破红尘,无欲无求。

或许是因为姜姮的视线太过灼人,她还是开了口,却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简单的八个字,就概括了那长达数十年的明争暗斗。

还有为之而生,因之而死的千人、万人。

但姜姮知道,纪太后当真是如此想的。

她曾经,就是如此教导姜姮的,那时,她还如日中天着。

姜姮面

不改色,继续一勺一勺喂着药:“人人都说,你弄权是为母族,但我知道不是。您想的,只有您自己。您向来瞧不上其他人,我是知道的。”

纪太后无声,不知是认可,还是反驳。

“您这心肠太冷,有时,真叫我害怕,我想阿娘也是怕的。但是她比我勇敢许多,所以才忤逆了您。”姜姮感慨似的提到了曾经的纪皇后。

那碗药喝到了尽头,她似乎也没了耐心,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旁人您能不在意,那小叔叔呢?他可是您的亲儿子。”

她抬眼,直勾勾地盯着纪太后。

“那小叔叔呢?他是您亲儿子,您总该想着他一点。他什么都没做错,没有道理在代国那样偏僻之地,消磨一生。”

“我求您,想想他。”

“为了他……”

……

姜姮清晰地意识到,曾经那个雷厉风行的老娘娘真的老去了,如今的她,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老人,人老了,心也软了。

否则,她眼底不会流露出如此浓烈的情绪,像碎裂的镜子。

但姜姮已经说完了该说的话,做完了该做的事。

她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还是没有说服纪太后。

“老娘娘……您放心吧,我不会步你的后尘的。”

姜姮有些遗憾,又为她捻了捻被角,转身离去。

殿外,苏婆婆正在焦急地等待,见姜姮出现,她立刻掀帘入内。

姜姮面容轻松,走出这座宫殿后,上了马车。

纪含笑正在车内等待。

姜姮将帷帽随手一扔,歪在了一旁:“你不去见老娘娘吗?”

纪含笑垂眸,“还是不见好。”

姜姮本就是随口一问,见她不愿,也不在意,吩咐车官驾车离去,马车缓缓而动。

车外的宫墙斑驳,虽说自皇帝和纪太后和好后,便有不少的宗亲、命妇前来看望,为这座深宫添了不少人气,但毕竟萧索了太久,这四周景色,与从前已相去甚远。

“如何了?”纪含笑询问。

姜姮:“老娘娘答应了,她会下旨。”

颠簸中,纪含笑却愈发冷静,她问:“太后当真能解眼下困局?”

“自然……”姜姮像是疲倦,只靠在一旁,神情恹恹。

这套说辞,纪含笑先前便听姜姮说过,此刻,她不过是原封不动地搬过来,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遍。

皇帝为她指婚,是父母之命,可父母之上,还有父母,

正如寻常人家中,那些拥有着无形权力的老太君们,如今能出面为姜姮回绝这门亲事的,只有纪太后。

可许是往事太过沉重,皇帝一直不愿让她再见纪太后,纪太后也一直不愿见她。

幸而,皇帝好名声,纪太后也顾念流落在外的女儿,二人皆有漏洞可寻,同时,姜姮又找了不少人,做了不少事,她才能瞒天过海,混入这长乐宫中。

如今,姜姮已从殿中出来,纪含笑却感到莫名不安。

像是为了让她安心,姜姮缓缓掀起眼,又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娘娘不会坐视不理,任凭殷家做大的。”

不对。

纪含笑敏锐地察觉到姜姮这套说辞背后的漏洞。

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细节。

自那日在湖边一叙后,姜姮就再未提起过他。

仿佛那次失态,仅仅是个意外,随后她很冷静缜密地安排了进长乐宫一事。

当时,纪含笑只当姜姮有意隐瞒——对二人的情谊,她向来是不赞许的——但事到如今,姜姮依旧没有提起他。

这极为不合理。

如果纪太后能以长辈的身份做主姜姮的婚事,那必然也能干预他的婚事。

姜姮不会眼睁睁的,任凭他领取他人。

纪含笑注视着姜姮。

为了混淆视听,二人今日是相同打扮。

她向来不喜奢靡,衣物只用寻常麻布,就算被正式封为青阳侯后,也不改打扮。

但同样的一件素色布裙,落到姜姮身上,却是格格不入,只剩下寡淡。

此刻,她一身素净,无力地倚在车上,眸子淡然。

像是一位寻常女儿。

但寻常女儿,是不会痴迷自己的亲叔叔的。

这时,有丧钟重重响起。

长乐宫深处,爆出一阵哭嚎声。

居于此宫深处的,只有一位贵人,正是纪太后。

“停下!”纪含笑大呵一声,迅速扭过头,向姜姮投去惊慌一眼,“姜姮,你到底做了何事?”

能在她面上看到这种慌乱神色,实属难得。

姜姮微微一笑,声还漠然,“我只是低声下气地求了她。”

纪含笑不再与她理论,迅速跳下马车,往回狂奔。

车官不知所措:“殿下……”

姜姮犹带笑意:“走吧,回长生殿去。”

马车又缓慢行去。

姜姮想起了姜濬,觉得自己是真心爱慕他的。

身为先帝幼子,中宫嫡出。

若无意外,他便是下一任天子。

只是他出生得太晚。

他出生时,他的母亲早早领养了孩子,不仅一手扶持这孩子坐上、坐稳了太子之位,还将母族最优秀的女儿,嫁给了他。

他的父亲也已年迈,无力再左右朝局。

但即使如此,他依旧是先帝嫡子,大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之一。

史书中,都记得明明白白的。

弟弑兄,叔囚侄,天家亲情难久存。

而姜姮如今的地位权势,全因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她的父亲。

她为了保全眼下的荣华富贵,应该同父亲一样,将他视作威胁,视作死敌。

姜姮不肯。

不但不肯,还在皇帝欲趁乱杀他时,以命相逼,留了他一命。

最后,在姜姮的强求下,姜濬被放逐出长安城,封在了代国,这样一个贫瘠之地。

不过是一起长大的情谊。

不过是形影不离的关系。

她怎么就对姜濬念念不忘,为他痴,为他疯魔呢?

皇帝不解,孔令娘不解,纪含笑不解……甚至姜姮也不解。

说到底,是她执迷不悟。

但执迷不悟又如何?他们就是该形影不离,就是该生死相依。

姜姮冷漠地想,却感知到了心头异样的酥麻情绪。

不久前,她在床榻前求纪太后,最后时,只说了一句话:“老娘娘,求您,为了他,牺牲您自己吧。”

太后一死,天下百姓皆应服丧三月。

如此一来,他们的婚事也做不得数了。

甚至,姜濬能因奔丧,而回到长安城。

姜姮想好了纪太后会如何拒绝。

无非是骂她糊涂,又说人各有命,她就是如此冷酷,如此无情的人,绝不同情愚笨者。

但她未曾想到,纪太后只眼含忧色,像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老者一般,对身为小辈的她,说了一句话——

“玉娇儿,你何必自欺欺人呢?”

第50章 香料很像姜濬,但又不像。

纪太后从三四年前开始,便缠绵病榻着,在去年秋日,病情更是不断加重,为之,宫中早备好了棺椁。

如今听闻了噩耗,宫中上下虽有伤感,却并不慌乱,只井然有序地安排着国丧。

宫人往返在两宫之间,姜姮是在一派忙忙碌碌中回到了长生殿。

此时殿内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做着简单清扫的宫人,她们不知姜姮悄无声息出宫的消息,以为她还在偏殿小憩,眼下骤然见她出现,都有几分诧异。

“殿下……”

几人上前,犹豫着是否要为她解衣散发。

姜姮随和一笑,让她们退散,顺便叫连珠入内伺候。

貌美小宫女面面相觑,福身应道。

这空旷的正殿瞬间变得空荡,姜姮拖拽着步子,走到一旁装匣边,将里头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香料一味又一味地拿出,随意摆放在地上。

她认为,之所以如今的引梦香失了真,是因为宫人们做得不够好。

调香是一件极其细致

的事。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每一种香料多半分或少半分,都映述着制香者不同的心境。

而引梦香,最初时,是姜濬为她所制。

那日是姜姮生辰。

她的生辰本该大操大办,但因当时纪皇后过世不久,全宫上下尚沉浸在丧事的悲痛中,和两宫明争暗斗的肃杀之气里,便齐齐默认了将此事忽略不提。

就连阿蛮,虽有心为她庆生,但碍于纪太后的管控,也不能与她相见,直到那盆由他亲自养育的牡丹枯萎了,姜姮才知道,阿蛮为她准备过,一份如此用心的生辰贺礼。

除了姜濬。

那时,她已被皇帝以为母守孝的名头接回了未央宫崇德殿,由皇帝亲自教养。

姜濬仍留在长乐宫。

这是二人是自学步以来,第一次分离。

姜姮不甘不愿,但也清楚,自己若继续留在纪太后身边,是很危险的。

谁也不知道,皇帝和纪太后会在何时撕破脸皮,也不知道,他们的争斗是停留在口诛笔伐上,还是会扩张到动兵遣将中。

但人人都清楚,姜姮和姜钺都处在风口浪尖上。

所以当姜姮看见,穿着小太监服饰的姜濬出现在崇德殿中时,她内心怕多于喜。

怕他,就如宫人闲言碎语中所说的一般,被皇帝随便找个由头杀了,一劳永逸。

喜着,是能看见他,仿佛自己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而姜濬正是为她而来。

他记得,那日是姜姮的生辰,那年自纪皇后离世后,她便常常在夜痛哭,是思念不止。

只死者不可再生。

姜濬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

一日他翻阅古籍,见书中记载,百年前的武王在痛失心爱的美人后,就有蓬莱的仙者为其献上此香,是为招魂。

武王焚香后,果然在梦中见到了佳人的笑容,龙颜大悦,便赐此香名为引梦。

或许,书中所记,只是弄虚作假。

但姜濬还是尽力一试,

于是,姜姮收到了引梦香。

这是她八岁那年生辰,收到的唯一贺礼。

引梦香,确有安神之效。

姜姮收到这份贺礼的头几月,的的确确在梦中见过阿娘的音容笑貌。

后来,等姜濬离开长安城后,梦中这抹似是而非的影子,就变成了他。

只是这些年,许是她用了太多次,渐渐成了瘾,引梦香的功效也逐渐弱了。

如今她的梦,在大多时候,都是一片黑暗,再也无人愿意入她的梦来。

久而久之,姜姮宁愿清醒。

若是累了,乏了,便捏着鼻子,将一碗苦药灌入口中,再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日。

引梦香依旧点着,却依旧不管用,只不过是一些珍贵香料,姜姮奢靡成性,便默认宫人继续点着此香,整日整日的烧着,熏成了这长生殿内独有的标识。

只如今想来,这引梦香无用,该不是她的问题。

是香料本身出了差错。

姜姮照着方子,取了半两的白芷,又量了一两的牡丹皮,虽说是手忙脚乱,但心中是很淡定自若的。

这群宫人未见过姜濬,也不懂他,自然调不出和他一样的香。

而找遍全宫上下,能与他心意相通的,也只有自己了。

姜姮亲自制完了香,很是满意。

恰好此时,连珠已经悄无声息地步入了殿内。

姜姮招呼着她,眉梢眼角都有着天真的笑意:“连珠你瞧,如此一来,引梦香便同往常一样了。”

“还是得本宫亲自来做,才是好。”

姜姮说着,便起了身,认真挑选着香炉,打算亲自点香。

连珠一怔,缓缓露出一个并不真切的笑来。

她的声音很是轻柔:“殿下,那小太监,已经送出宫去了。”

姜姮愣了片刻,后知后觉,连珠口中的小太监是何方神圣:“噢。”

她只应了一声,依旧认真挑选,看着这琳琅满目的香炉,姜姮眉头并未舒展,像是还未挑选到那个称心如意的。

连珠安静垂首。

片刻后,姜姮捧起那个双耳红玉香炉,轻飘飘地道:“还是处理了吧。”

“只有死人不会说话,连珠,他活着,我不安心呢。”

连珠心中叹息,却是早已预料到。

那小太监是太医署伺候的。

正是通过他,长生殿才能在纪太后的药中动手脚。

其实,动的手脚也不多的……

这小太监也远远算不上长生殿的人。

“连珠,快帮我取了那个匣子来。”姜姮嘱咐。

连珠照做,又道:“殿下,您该换身衣服,再去长乐宫一趟的,陛下已经前去了。”

“不急。”姜姮道。

连珠看着她,还是说出了心里话,“殿下此举,还是操之过急了。”

那苦药和衣食一日一日的往长乐宫送着,纪太后的“病逝”是早已注定。

而前不久,皇帝封青阳侯的举动,正是说明,这位老人是活不到下一个春日的。

姜姮的动作并不熟练,她早就忘了如何点香了,所以需要照着画册,照本宣科地才能不出差错。

她很仔细地填着香粉,等完成了这一步骤,才微微抬头,感慨般说道:“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看着自己一日一日地死去,倒不如一命呜呼来得痛快。”

“也算是,报答了老娘娘对我七年的养育之恩。”

至于为何不肯等。

自然是因为姜濬。

姜姮在连珠面前,向来坦诚。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她便能心领神会。

那小太监既然不能活,就要趁早死。

连珠很干脆地舍了那一点善心,帮着姜姮点燃了香料后,便利索出宫,处理那小太监的后事。

盯着那一缕乳白色的烟雾从香炉中升起,姜姮被呛到,连连咳了好几声。

心中一急,她下意识探出手去,却是推翻了香炉,倒了满地的香灰,是白忙活一场。

姜姮愣愣地坐了一会,看着这一片狼藉,不知为何,心下很是淡然。

她被伺候得太好,早就是半个废人了。

接着,她想到了辛之聿,便去偏殿见了他。

如今的辛之聿整日无所事事,人一旦无事,便容易想东想西。

姜姮记得他上次出逃的事,虽听辛之聿再三保证,但心中却总不放心,于是,她在他的饭菜中下了药。

同她常用的安神药,是同一种,价比黄金,不伤身,见效快,融在茶水中无色无味。

姜姮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说到底,从前的她,也常常要借助此药已入睡。

她早就把这个安神药,当做是和引梦香一般的寻常用物了,只是自辛之聿出现后,她得了乐趣,更舍不得浪费时光,去安睡整日,便许久未用过。

现下,算是又派上了用处。

但她,未将此事告诉辛之聿。

没有原因。

姜姮踢开那散落在地上的玉珠,轻轻跪坐在地上。

辛之聿又在昏睡了。

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地面上,衣物有些凌乱,长发随意铺开,长长的羽睫安静地垂着。

乖顺又漂亮。

很像姜濬。

但又不像。

辛之聿身上,有好几道疤痕,有好几处刺青。

刺青遮住了疤痕,疤痕狰狞了刺青。

他的过去和当下,就融在这刺青和疤痕中,密密麻麻布了全身。

这是专属于辛之聿的。

姜姮轻轻地描摹着这些痕迹,视线落在自己手腕上的小小墨滴。

那特制的颜料,初次落在她肌肤上的时候,其实很疼,像是被针扎过一般的疼。

可几日过后,这痛就被慢慢适应,也就算不上痛了。

最后,姜姮侧身躺下,在他怀中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在不知不觉中,也渐渐睡去。

这一觉,她依旧没有梦到旧人。

但无妨的,她迟早能见到他,亲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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