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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欢 风歌且行 67316 字 1个月前

第71章 金流(一)

这座神女像的脸雕得并不是很清晰, 仿佛与世间大部分所供奉的神像有着一样的脸,唯有那笑容看着诡异。

随着大殿的坍塌,神女像完全显露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汇聚于此的仙门之人越来越多, 遥遥站在边上, 对这神女像议论纷纷。

沉云欢转头望去,骤然想起先前在宋海宁的长梦谣之中看到宋照晚每次被鞭打责罚,都是在这座大殿之内, 每回她的父亲打完了她, 总会让她在殿内跪上一段时间。

那时, 宋勤将这座神女像称作“尊上”。

显然宋家人在此地修建了大殿就是为了供奉这个所谓的尊上,只是沉云欢认不出这雕像是何来历, 雕的是何人物。

鬼村、邪神、宋海宁、扶笙、琉璃灯台、饲养阴鬼。电光石火之间, 她脑中的数个念头如波涛般滚过,隐隐就要被她抓住。

庞大的雕像遮天闭月, 屹立在空旷之地,仿若遗世而独立, 静谧无声。

可就在沉云欢快要抓住思绪里的那一根线, 将所有东西串起来时,忽然听见一阵嗡嗡轻响传来。沉云欢被打断思绪, 回头一看, 就见原本钉在扶笙腹部的墨刀此刻正在极快地震动, 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她刚要上前握住刀柄, 身后忽然犹如翻滚下来的巨浪, 墨黑的雾气将她整个淹没,绕过或是穿过她,往扶笙的身体上灌入。

墨刀砰地一声被震飞, 沉云欢半跃而起将刀接住,等再落地之时,迎面刮来一阵狂风,她抬眼望去,便看见那座神女像释放出极其浓重的黑气,好似奔流而下的黑色瀑布,千军万马过境般向扶笙汇聚而去。

阴寒的气息在空中蔓延开,风仍旧是黏腻湿润,却好似在霜雪里过了一遍,冷的刺骨。那漫天的黑雾只从沉云欢的肩头掠过,便立即浸染骨骼,仿佛在骨髓里面也结上寒霜。

沉云欢皱眉,催动体内的灵火,将骨骼里的寒气驱散,看见神女像滚滚而下的阴气,当下自然也全然明白这些事情其中的关联。

狂风在空旷之地上盘旋,扑面而来的阴气使得奚玉生与楼子卿等众人一退再退,师岚野原本站着不动,也被奚玉生拉着往后退了几丈远。

楼子卿指尖夹着符箓,以灵力幻化出护身结界,将三人笼罩其中,沉声道:“宋氏竟然在此藏了那么多的阴魂,简直胆大包天!”

奚玉生失神地看着空中胡乱飞舞的阴气,满眼震惊之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没想到竟然是宋氏所为,难怪师兄来到锦官城之后怎么也查不到线索……”

无数阴气在四处飞舞游窜,发出刺耳凄厉的惨嚎,汇聚在一处,涌向地上躺着的扶笙,致使她吸收大量阴气,身上的伤势极快愈合,缓缓起身。

扶笙穿着粉嫩的衣裙,长发飘散,竖着青绿发带,犹如莲花的花苞,浑身上下都充满鲜嫩色彩。庞大的阴气滚滚而下,如气势汹涌的河流将她整个淹没,仿佛随时都会将她压垮,摧毁,但最终还是被她尽数吸进体内。

扶笙缓缓转头,原本一双淡紫色的眼眸此刻已经变得血红,万千阴气在疯狂嘶吼,她却十分宁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闲聊一般对沉云欢问:“你现在知道了吗?”

都已经到这份上,沉云欢岂能想不明白。

鬼村里供奉的邪神以及庙中布下的子母邪阵,实则只是宋家诸多恶行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局罢了。确切来说,应是十多年前,宋氏找到了那处靠山而居的偏僻之村,施以诡术让村中人以为邪祟害人,于是诓骗村长在南郊的小庙布下子母阵法,设局将整个村的人于阵上害死,收集阴魂通过子母阵汇聚此地。

宋氏应当是在各处都布下了数个大大小小的子阵,而面前这尊神女像底下所压着的邪阵,就是母阵。宋氏害人收魂,汇聚阴鬼,便是为了供奉这尊神女像。

宋海宁应当是早年为宋氏四处布局而奔波,所以才会出现在鬼村里。只是她心中尚存良知,因此对村里那对姐妹手下留情,甚至代笔写了一封信。鬼村里那些看守的弟子会被悄无声息地杀害,消息得之如此之快,行动如此迅速,因为动手的正是当时还在汴京参加春猎会的宋家人。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宋海宁身为宋家人却放任宋照晚的暗中计划搅乱招亲会,更是自己设局向沉云欢传达琉璃灯台下镇压邪阵的咒文,派出小鬼引路,一路将他们带到这座大殿之前。

而扶笙和兄长归根结底便是被宋家所害,所以她对宋家抱有滔天恨意,设局在所有仙门中人的面前以身涉险,吸收所有阴气,以此揭露宋氏掩藏起来的丑恶秘密。

一人为大义灭亲,一人报血海深仇。

纵观全局,竟是由扶笙与宋海宁一手策划,然而两人却互相不知情,将锦官城闹得天翻地覆。

“从何时开始?”沉云欢与扶笙隔着一丈远的距离,沉静地望着她,“先前在汴京的鬼村时,那些天机门的弟子的骨头被蛊虫所吃,做出了嫁祸给你的样子,也是你所为对吧?目的是想以嫁祸自己的方式,将线索指向锦官城。”

扶笙坦然点头,说道:“不错,就是我所为。为这一局我等了多年,从知晓这些事开始,就已经在谋划此局了。”

沉云欢问:“你是如何得知宋氏这些恶行的?”

“因为我死了呀。”扶笙笑盈盈地看着她,裙摆衣袖不停翻飞,数不尽的黑气灌入她的身体里,却对她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我死了之后,魂魄飘回了村中,被子母阵吸引,我看见村里的人都死在庙中,听见他们痛苦地哭喊,奋力往外逃,最后却都被庙中的阵法吸收。我同他们一起被邪阵吸去,但那段时间母阵不知被什么影响失去了效力,我便趁机逃了出来。”

“你既然死了,如何得生?”

“许是我走运吧,命不该绝。”扶笙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躲进了一个被捏好的人偶之中,但不知那人偶是何方灵器,总之我的魂魄寄居于此,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当然,说是‘活’也不完全,毕竟我身上已经不再流淌血液,心腔里也没有跳动,不过凭一口气吊着罢了。”

沉云欢恍然大悟,问:“所以你便开始策划这一切?”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选,前两年你在春猎会崭露头角,我便将主意打到你身上,只是那时候的你风头太过,又不喜欢凑热闹,便是锦官城闹得天翻地覆,你也懒得搭理,根本不会入局。我本来都打算换个人了,没想到你今年出了这般变故,竟然让我等到机会。”扶笙说着,慢慢笑起来,好像终于有好运降临的样子,开心地问沉云欢,“你说,这是不是老天助我?”

“你当真要在我的面前说这种话?”沉云欢微微挑眉,见此人因她出事而开心,攥着刀的手心都发痒了。

“你别生气,我不说了。”扶笙缓缓抬起手,看着她身上已经逐渐被过量的阴气染黑的皮肤,轻声说:“我不是要宋氏的人死,而是要他们积累百年的名望毁于一旦,彻底沦为人人喊打的罪人,遗臭万年,所以我要先成恶人,吸收这些镇压多年,从各地汇聚而来的阴魂。如此,才能让仙门之人都看见,宋氏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恶行。”

要杀宋家人并不算难,可是要揭露这些罪行,让宋家藏在暗处的恶行公诸天下,则必须先掀开盖在上方的遮布,单是凭一纸告发,是没有用的。

所以扶笙以身作饵,设局让仙门之人汇聚于此,亲眼看见宋家供奉的神像之下镇压着数不尽的亡魂,亲眼看见她吸收那些亡魂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这才是最有力的罪证。

沉云欢心中的谜团已然全部解开,尽管她素来在这方面情感淡薄,却还是免不了为之震撼,从未想过这个为祸四方,臭名昭著的女魔头,竟然也会谋划出这样一场大局,尽管这是为她自己的私欲复仇,却也难以否认她为“正道”而献身。

“但是我又不想杀太多人。”扶笙抬眼,血红的眼睛看向沉云欢,“沉云欢,你能做到的对吧?你的天火九劫那么厉害,你一定、一定能杀了我。”

“当然。”沉云欢抬起手中的墨刀,见她的肤色都泛起了青黑,已知她时效不多,语气添上几分温和,“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嗯……”扶笙认真想了想,道:“你不要一下将我杀死,留我一口气,我还想,去见我哥哥。”

沉云欢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转头,视线从黑压压的人群中凑寻,掠过一张张震惊无比布满恐惧的脸,落在几丈远之外的师岚野身上,抬手将无量青莲送出,风被火焰卷着,托着无量青莲来到师岚野的面前,被他抬手接下。

他抬眸望去,沉静如水的墨眸隔着遥遥距离与沉云欢对视。

沉云欢看着他的眼睛,免不了承认自己方才在一瞬动摇,无法裁定扶笙的善恶,无法判决她的生与死。

可师岚野似乎永远不会为这样的故事动摇,他镇定沉稳,好像永远能在是非对错之中,寻找到一个坚定的支点,不会迷茫。

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任何判断,但沉云欢却从他身上看到了某种传达而来的信息。

扶笙求死,精挑细选于千万人之中选中了她,选中了她手里的刀,那么沉云欢就没有必要擅自更改她的决定,搅毁她费尽心思设下的这场局。

沉云欢对师岚野抬手,打了个远离此处的手势,继而回过身,笑着对扶笙应道。

“好,答应你。”

第72章 金流(二)

当年沉云欢拿起剑, 还没开始学习剑招时,沈徽年就教过她,这世间的善恶不能一概而论。

那时沈徽年还是慈爱的师父, 抚摸着沉云欢的额头, 语气缓慢道:“分辨善恶是件难事, 若有人杀一人而救千万人,但被杀的那一人又是无辜之人,又如何判定此人善恶?”

“切莫相信世人所定义的善恶, 是非对错, 都由你的眼睛去看, 你的心去感受。”

那时沉云欢还不太明白,只觉得害人就是恶, 救人就是善。恶杀之, 善誉之,这就够了,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站在了善恶的中间,看着面前被阴气缠身的扶笙, 对自己的判断生出迷茫。

扶笙盯着她, 嘴上分明说着求死的话,眼里却全是“想活”二字, 执念太深, 显然还有舍不下的牵绊。

沉云欢握紧了刀, 夜风四起, 绕着她的周身打转。源源不断的阴气滚落下来, 几乎将视线内所能看见的一切掩埋,唯有扶笙的身影尚为清晰,于倾泻而下的洪流之中站立, 遥遥看着沉云欢。

在沉云欢说了答应你之后,她露出一个得偿所愿,却又显得落寞的笑容。

“但是如若事态不受控,我无法保证还能留你一口气。”沉云欢又说。

扶笙张了张嘴,似乎还有些未说完的话,但灌入她体内的阴气实在太多,几乎吸收了神女像下的母阵所收集的所有阴魂,她的皮肤变得乌青,双手也生出了漆黑利长的指甲,血红的眼睛在某一次眨眼时完全失去了瞳色,神识在顷刻间被吞噬。

她仰起头,雪白的颈子爆出数道青筋,黑色阴气将她全身浸染,痛苦使得她发出尖锐的嘶吼:“啊!!”

银光一闪,沉云欢的身形已然随风而动,途中踩着地上的碎藤蔓跃起,在空中旋身蓄力,刀刃在落下的刹那烧起炽烈的火焰,对着扶笙的头颅重重劈下!

“铛——”一声清脆声响,扶笙用尖利无比的爪子挡在身前,正面接下了沉云欢的第一刀。

如此近的距离,沉云欢看见她的眼睛已经完全没有神采,面容也被阴气熏染得狰狞,唇色乌黑,实打实的阴鬼模样。她双手一绞,当下就要将沉云欢的墨刀绞断,只是这刀刃的坚韧度实在了得,她这一下并未得逞。

沉云欢将半个身子的力量压下去,将刀向下猛地抽出,转手便刺,速度快到眨眼之间就砍出数刀,扶笙应接得流畅,不仅将每一刀都挡下,利长的鬼爪还数次朝沉云欢的脖子抓去,只是每次都被闪避。

沉云欢当胸一脚,扶笙便被踹得后退数丈停下,两人暂时拉开距离。她发出一声嘶吼,双臂展开,双袖当即奔涌出千百哭嚎哀叫的阴鬼,利箭一般朝沉云欢飞速刺过去。

沉云欢竖刀,狂风自身后奔涌,“扶摇!”

烈火窜高数丈,将半边夜空点亮,迅猛的热浪以沉云欢为中心沿着方圆爆开。狂风所到之处,烈火必将跟随,不过刹那四处便落下了密集的火焰,将周围的人逼得频频后退。

有沉云欢所在的战场,众人无法插手,天火九劫太过霸道,若是他们贸然前去,怕是被敌我不分的沉云欢一同烧死。

火墙不断拔高,乘着风烧了几丈远,薛赤瑶感受到空气中蒸腾的热,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当初在春猎会上所面对的烈火。她握紧了手中的剑,耳边又重现那日师父对她说的话。

“你败给云欢再正常不过,不必自苛。”

薛赤瑶咬着牙,心中冒出数个冲进火墙的念头,却都被一一按下,眼眸紧紧盯着沉云欢,以至于被火焰照亮的瞳孔里都倒映出那个卷发飘摇,衣裙翻飞的身影。

“薛师姐。”仙琅宗的弟子靠近她,低声劝道:“此处危险,再往后退些吧,云欢师姐在与人打斗时,不太注意周边情况。”

薛赤瑶回过神,稍稍敛了神色,转而微笑着道了谢,又道:“总归我们站在这里也无事可做,不如各自散去,在城内找一找其他人,若是有人受伤也好施以援手,没受伤的便叫他们都来此处集合。宋氏犯下如此罪孽,绝不能让宋家人趁乱逃走,我去寻宋海宁。”

其他几个仙琅宗弟子自是没有异议,随着薛赤瑶转身离去,余下的众人便远远看着。

扶摇一起,散在各处的风都有了炙热的温度,沉云欢的刀刃卷着风涡,耀眼的火焰往墨刀汇聚,她抬手一挥,烈火化作数尺高的风刃疾射出去,砍中空中的阴魂,刺耳的惨叫声过后,便被砍成烟雾消散。

沉云欢挥刀再次欺近扶笙,烈火刀快得难以捕捉,刀刀都裹挟着巨大的力量,只是在砍中扶笙时,就好比砍在黏稠厚实的泥土之中,锋利的刀锋在落下的瞬间便被阴气包裹,无法对扶笙造成实质伤害。

风中的火始终在扶笙的周围盘旋,浓厚的黑气牢牢阻隔,沉云欢一刀一刀砍下去,尽数白费。扶笙的爪子无比尖利,挥舞起来几乎有撕破风的声响,在攻击中落空的几下就将地面抓出深深的爪痕,挠得石砖粉碎,尘土翻飞。

沉云欢连下数百刀,无一刀伤及扶笙,反而被她抓到了机会往肩膀上挠了一爪子,瞬间蚀骨的阴寒顺着伤口往体内蔓延,直往骨髓里钻,顷刻就冻僵了她整条手臂,难以动弹。

她抬手,掌中窜起火焰,覆在伤口上,将跗骨阴气消弭,驱散那股寒冷。沉云欢紧紧盯着扶笙,发觉“扶摇”对她没有半点用处,便收了空中燃烧的烈火,低头看了一眼散落满地的藤蔓。

五行恢复正常后,这些原本硬得如金块的藤蔓也都恢复正常,可若是用这些引“苍灵”,怕也是些小火苗,远不能对抗扶笙。她身上的阴气黏稠浑浊,相当奇怪,像是流动而厚重的泥土,火焰烧不透,并且总能将沉云欢刀上的力道卸去大半,这样下去,她未必能讨得便宜。

扶笙飞身扑来,阴魂自她袖中不断窜出,利爪数次从沉云欢的脸颊,脖子,身体各处擦过,若不是她闪避得快,此时身体怕是布满爪痕。

“云欢姑娘!”奚玉生看着沉云欢被这凶猛的攻势逼得步步后退,甩出了几张符箓,喊道:“我来助你!”

几张符都是上品灵符,如滑动的星芒自左右朝沉云欢飞来,只见白光轻闪,符箓中奔腾出清澈的水流。沉云欢趁机跃起,将水流卷在刀刃上,朝扶笙重重砍去。

她躲闪不及,半个左臂被砍中,当下沉云欢就觉得先前屡次卸她刀力的厚重淤泥散了一些,刀刃落入扶笙的左肩。同时扶笙出爪,刺透了沉云欢的肩胛骨,血液喷涌而出,引得阴魂饿虎扑食一般飞来疯抢。

沉云欢吃痛皱眉,一脚踹在扶笙腹部,同时自己往后退了数尺,抬手捂住肩胛骨上的伤,烈火在血液里流动,及时将阴气给驱散,才得以免了她被阴气侵蚀。

水是有用的,但是用处不算大。沉云欢暗暗思考,目前她的天火九劫只习得了下境中的“风”“木”,剩下一个便是“水”,倘若习得第三劫,定能对付得了眼前的扶笙。

沉云欢的左肩胛骨传来剧痛,血液顺着她的手往下流,不消片刻就染红了草地,她在一片嘈杂声中细细搜寻,却并未在周围听到水声,方圆几里都是旱地。

还不等她细想,血液的味道激发了扶笙体内的阴魂,环绕着她身体的黑雾暴涨数尺,凄厉的吼声此起彼伏,她的面容也越发狰狞可怖,再动身时速度比方才还快了几倍,瞬间便晃到沉云欢的眼前。

缠着火焰的墨刀极快往前刺,却被扶笙抬手以鬼爪接了个正着,火焰烧着她的手,却没留下丝毫痕迹。鬼爪不停收紧,墨刀嗡鸣作响,似正承受着巨大的力量,却始终坚硬无比,不见半分弯折。

沉云欢抽不出刀,不得已松了手,正要后撤先拉开距离,却不料下一刻扶笙释放了万千阴魂,瞬间如同溃堤的河流,将近在咫尺的沉云欢整个淹没,这股巨大的冲力将她猛然冲飞。

狰狞的阴魂飞扑上前撕咬着沉云欢,阴气从她身体穿过,疯狂汲取她的血液。

刹那间,沉云欢的耳朵里充斥痛苦的哀号,男女老少的声音交叠相融,万千人一起哭喊,嘶吼着求救。恨意犹如实质将沉云欢的心脏彻底侵占,她的神识遭受剧烈攻击,痛楚传来的同时,滔天的怨念也跟着蚕食她的理智。

被压在母阵多年,来自十四州各地的无辜冤魂,那些被宋氏所害,又困于此地的凡人,千千万万,同时向沉云欢哭嚎,诉说着无尽的恨意与凄惨,几乎击溃她的神经。

沉云欢感觉自己被这股凶猛的力道冲飞,后背狠狠撞上了一道屏障,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反应,屏障就猛地碎裂,发出清脆声响。

这一刻,沉云欢在无休无止的嘶喊中,听到了水流声。

不是涓涓细流,而是那种犹如千万铁骑过境发出的奔腾、凶猛的水流,湍急的声音几乎盖过了无数阴魂的吼叫。

紧接着沉云欢就摔入了冰冷的河水中,所有声音在同一时间散去,世间静谧下来,刺骨冰冷的液体将她整个包裹。

第73章 金流(三)

所有响动都消失的刹那, 沉云欢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入耳中。

“哥哥。”

沉云欢感到鼻腔和嘴巴都涌进了霜雪般寒冷的水流,整个身体在水中失重下落,奔腾的水势将她在眨眼间压入江底。

“你后来回来过吗?”

声音又响起, 沉云欢在刺骨奇寒的水中费力地睁开眼, 在一片漆黑的江底看见个年少的身影, 抓着她的手腕,好像再跟她讲话。

“你后悔丢下我了吗?”

话音落下,年幼的身影化作黑雾, 从沉云欢的心口穿过, 霎时间她感受到了巨大的悲伤和痛苦, 同时也伴随着浓烈的恨意,几乎想要撕裂她的胸腔, 迸发出无穷无尽的猛烈情绪。

她的脑中浮现出年幼的扶笙与兄长相依相偎, 度过严寒酷暑,熬过数个暴雨风雪的夜晚, 受尽村中人的白眼和欺负。

赵峭是没有人爱的孩子,但是扶笙不是, 她还有一个兄长。扶笙在兄长的怀里流了很多泪, 也得到很多爱,兄妹俩手拉着手跌跌撞撞地长大。

可是好不容易长大了, 明明马上就能够迎来更好的生活了, 兄妹二人却因为宋氏歹毒的恶行而生离死别。

沉云欢在这一瞬间与扶笙的情绪共感, 感受到了她心中那无法言说的哀伤和怨恨。她好像落下了泪, 但又好像没有, 因为冰冷的江水包裹了她,她感知不到眼睛有没有湿热的温度。

锦官城依山傍水,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江环抱着半个锦官城, 养活了城中无数人的生命,而宋家城便建在这大江边上。传闻江水是神的血液,山川是神的脊骨,沉云欢在落入江的那一瞬,便被这汹涌的生命力所充斥。

她忽而想起许多年前师父曾说修心修性乃是修行必经之事,凡人只是探知了世间万灵的法则,所以才能引为己用,踏上修道之途。

而沉云欢所修炼的天火九劫则之所以被称作神法,不仅仅是因为此法为万邪克星,更是因为她能够将自己的灵力注入万灵之中,将自然之中的元素之力收为己用。

于是风有多大,扶摇便有多迅猛;树木有多茂盛,苍灵便有多炙热。

同样的,这江水有多奔腾,她所能释放的火焰便有多凶悍。

她感受到寒潭的力量浸入骨头,融入血脉,缠着经络游走全身,最后从四肢百骸汇入心口之处,火种蔓延开来,与水中蓬勃的生机相接,交融。

声势浩大的水流渐渐平息,于沉云欢周身环绕,形成一个将她从头到脚都裹住的水涡,心口的热意开始驱散扶笙所带来的浓烈情绪,也逐步将她躯体里感受到的刺骨寒冷消弭。

沉云欢在水中缓慢地睁开双眼,只觉得身体轻盈如羽毛,好似浮在江水中,吵杂的声音尽数退去后,只剩下了潺潺的水流,很平缓,温和。

她微微抬手,指尖触碰环着她身体的水涡,刹那间和江水的生命接轨,仿佛也化成了万千江流之中的一滴水露。

天火九劫·下境——

“金流。”

沉云欢红唇轻动,徐徐吐出二字,顷刻间江底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好似一条水龙盘旋而出,将沉云欢顶出了水面,重回皎洁的月光之下。

河岸边站了密密麻麻的仙门中人,都是从宋家城各处赶来,正合力对抗着吸收了万千阴魂的扶笙。她的模样比方才看起来更加可怖,长长的利爪已然满是鲜血,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肢体被撕得粉碎,少有完整。

千百仙门祭出灵力,汇聚在一起散发着绚烂的光芒,分隔数个方位将扶笙给包围起来,只是那些攻击看起来凶猛无比,却少有真正能伤及扶笙的招数。

她身上的阴气滔天,实在太多,身后立着的巨大神女像也带着神秘仁慈的微笑,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似给扶笙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

沉云欢略扫一眼,发现这出手的弟子多是泛泛之辈,仙门之中的佼佼者不过几个,难以对抗眼下的扶笙,更多的仙门之人皆不在此处,想来应该是在宋家城到处搜寻阴虎符。

她抬手,体内的灵力在瞬间迸发,咆哮不止的江水猛然翻滚起来,掀至几丈高空,自她身后奔驰而来,以不可抵挡的雷霆之势奔入岸上。

江水呈现出赤红的金色,所散发的温度不消片刻便将周围占领,灼烧的热意把仙门弟子逼退,顾不上对抗扶笙,纷纷逃去了不被热意波及的安全地带。

火海汹涌而下,分作千万条水龙般在沉云欢身边纷飞,盘旋,她踩着水流飞身上前,同时召来不知滚落何处的不敬妖刀,高高一跃握在手中。

烈火“蹭”地沿着刀刃烧起来,迸发出极为耀眼的光芒,身后的万千水流往刀上汇聚,赤金的水液与刀上的火焰相融,绮丽的光映在沉云欢的脸上,照出一双杀伐凶戾的眼眸。

随着墨黑的卷发纷飞,火红的衣裙飘摆,沉云欢持刀逼近扶笙,当头便是一刀劈下。扶笙完全闪躲不及,凭借本能闪身,这一刀砍在她的肩胛骨处,当下劈碎护在她周身的浓黑阴气,将她半个膀子给削了下来。

扶笙发出一声嘶吼,受力往后退了数步,断臂飞快又与她的身体融合,她挥舞着带着浓稠血液的鬼爪猛地扑上来,朝沉云欢的喉咙狠下一爪。

沉云欢挥舞着刀刃,身法变幻多端,奔腾的赤金火海不断击溃扶笙身上笼罩的阴气,伴随着阴魂痛苦地哀号而发出滋滋声响。金流之火仿佛是扶笙的克星,刀刃轻而易举捅穿她的身体,砍碎飞舞的阴魂。

沉云欢挥动烈火刀,所到之处皆引来赤金水流,恍如在月光下翩翩起舞,却又充满凶狠的杀气,灼烧的温度在空中频频炸开,即便是站得老远,仍能感受到天火九劫所带来的余温。

“云欢姑娘简直太厉害了!”奚玉生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舞刀的沉云欢,黑眸也被绚烂的金流照亮,情不自禁发出感叹,分心问:“岚野兄,你是如何猜得这水乃是那魔头的克星的?”

师岚野倒不算无礼地回答了,但说了一句废话:“猜的。”

“好生无趣的人。”楼子卿忍不住嘀咕。

奚玉生忙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低声道:“莫要失言,岚野兄不过是不怎么爱说话,哪里是无趣?”

三人站得很近,因此这些小声交流也同样被师岚野听到耳朵里,但他却并不在意,只是将目光落在远处的沉云欢身上。打远了看,她像是被数条金龙环绕,烈火刃在挥舞时于空中留下长长的拖尾,变作相当耀眼的弧火,极是艳丽。

在战斗中的沉云欢简直举世无双,独有一种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炽热,她是火焰的掌控者,也是火焰本身。

师岚野那双眼睛常年平静无波,没有情绪,但却在倒映了沉云欢所释放的火焰之后,如同染上了熠熠光彩,变得哗然。

赤金的江水在退去的一刹那,沉云欢与扶笙的身影立在空旷之地,就见她的烈火刀正中扶笙的心口,捅了个对穿,将她身上的阴气尽数捅散。

与此同时,两人后方的庞大的神女像发出“咔咔”声响,裂缝从上方不断出现,碎石纷纷掉落,继而轰然声响接连不断,神女像逐步瓦解崩塌。

沉云欢抽刀,扶笙跌落在地,再抬头望她时,眼眸已经恢复了清明,是相当漂亮的淡紫色。

她露出一个筋疲力尽的笑,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你果然做到。”

“说了答应你,自然要应诺。”沉云欢甩了两下刀刃,火焰消失,又恢复成浓墨一般死寂的黑刃。金流所耗费的灵力巨大,她此时尚能站立,也是强撑,因此不想多说话,“你时间不多。”

她留了扶笙一口气,但也只有一口,沉云欢的烈火将她体内催动生命的力量砍得稀碎,死局已定。

扶笙在爬起来的途中跌倒两次,最后极其费力地站起身,刚走了两步,忽而就有人喊着“杀魔头”的口号,朝沉云欢二人所站之地冲过来,似乎看战局结束,开始正义审判。

沉云欢双眉一压,忽而横刀,往前用力挥了一下,火刃旋出去,在众人的前方落下,地上被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烧起半丈高的烈火。

沉云欢隔着火墙看他们,冷声道:“后退。”

众人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摸不准沉云欢为何做出维护魔头的举动,纷纷开口讨伐,怨声指责她不该如此。

沉云欢翻腕甩刀,火焰重燃,跳动的光芒照在她侧脸,满是不近人情的冷漠,她往前走了两步,重复前文并且咬字更重,“后退!”

空中的热意逼近,众人只得抬步往后退,在看过方才那奔腾不息的金流之后,此时无人敢向她挑衅。

毕竟沉云欢动起手来,不会管你是正道还是邪魔。

身后传来扶笙的声音,“沉云欢,多谢。”

“不必。”沉云欢回想起在寒冷水潭之下所感受到的浓烈情感,没有回头,也没有道别,只是说:“快去吧。”

扶笙没再多言,一抬手,一根细细的丝线便出现在她掌中。她深呼吸了几口,调整了体内迅速流失的生命,抓着细线往前走,绕过庞大的神女像之后往西行了数丈,便在月光下看见前往的石头边躺着不少人。

其中只有一人站着,月光下他白色的衣袍被风轻轻撩起,背对着扶笙,不知在跟谁说话。

扶笙本想轻轻走过去,吓他一下,可是身体受伤太重,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跌跌撞撞的声音惊动了站在前方的人。

他转头,在皎洁的光下露出一张俊脸,看见她之后拧起眉,“是你?你从沉云欢的手中逃了?”

“没有,我败了,也快死了。”扶笙慢下脚步,朝他走近,“还剩最后一口气,想来找你说说话。”

“我跟你这魔头有什么好说的?”他语气森冷,还带着一丝疑惑。

扶笙淡淡地勾着笑,绕过躺在地上的人,叹道:“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你的态度不能好点吗?”

“你作恶多端,害了那么多人,还想受人礼待?”他转过身来,站着未动,将扶笙上下打量,发现她没有说谎,这的确是濒死的状态。于是他虽说口中语气生硬,但态度还是禁不住软和了一些,“你想找我说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扶笙望着他,那双淡紫色的眼睛像琉璃一样澄澈,完全没有平日当魔头时候的凶蛮狠厉,好像融入了水波般荡漾的情绪,轻声唤道:“顾妄。”

第74章 血亲永不分离

顾妄自然记得。

天机门历来设有降妖司, 主掌追猎那些在人间为祸的妖邪,等同民间衙门的存在。那时顾妄刚加入降妖司没多久,尚没有那么多经验, 在那次出勤探查到有一处偏僻山村闹了妖怪, 平白害死许多人, 于是前往村中搜寻妖怪的踪迹。

那时他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正寻找进入山村的路,扶笙便是在那时出现, 那也是顾妄头一次见她。

她扮作村中逃出来的少女, 说是能给顾妄带路, 然后便佯装好人在他身边跟了几日,到最后被人指认才撕破伪装, 露出本来面目。

顾妄静静地看着扶笙, 烈火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伤痕,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 唯有一双眼睛如含秋水春露,单是看着这张脸, 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邪气。

也正因如此, 顾妄当初才被她这张脸蒙骗,误将她认作好人留在身边保护。

“你忘了?”见他就不答话, 扶笙问他。

“不曾。”顾妄道:“只是那被你耍得团团转的旧事, 没有必要再提。”

扶笙往前行了几步, 绕过地上躺着的宋家人, 许是累了, 最终挑选了一块距离顾妄较近的大石头旁坐了下来,背靠着石头,卸下了身上的力气。

“当时我就在你身后, 你没有半点察觉,只要我稍稍一动手,本可以直接杀了你。”扶笙歇了几口气,缓慢地继续说:“但我却没有动手,你可知为何?”

看着昔日趾高气扬,行事张狂的女魔头如今这副将死模样,顾妄心中也难免有几分感慨,无量青莲的域破了之后,他已经与天机门取得联络,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来,趁着眼下空闲,顾妄便当真与她聊了起来:“因为我的骨相有几分像你兄长。”

“不是像。”扶笙的话接得很快,又像是喃喃,“不是像……”

“你自己说的,这么快就忘了?”顾妄轻挑眉尾。

扶笙眼眸出神,片刻的恍惚过后,才说:“我先前还以为兄长在抛弃了我之后也难逃一死,可是那日从后面见你的刹那,我还以为他仍活着。”

顾妄了然,难怪当初头次见面,她站在后面唤他哥哥,那神情可能不是演的,因此也轻易骗过了当时的他。

“所以你想在死前把我也一同杀了吗?因为你对兄长恨之入骨,后悔没有将我这个与他相似的人也一并杀死。”顾妄将她上下扫了一遍:“但你现在似乎没有能力胜我。”

“是,我是恨他,但是——”话说了一半又卡住,扶笙的瞳孔轻动,看向顾妄,声音低下去,“但是、但是……”

顾妄等了片刻,原本以为她不会将接下来的话说完,却听她说:“但是我也很想他啊。”

她的脸上出现悲伤的情绪,可眼睛干干净净,没有泪液,因此顾妄分辨不出来她是真情流露,还是仍在假装,没有应声。

扶笙对他提了要求,“反正我都要死了,你不如好人做到底,佯装成哥哥跟我说几句话。”

顾妄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是对上扶笙的视线,又好像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像一层轻薄而柔和的白纱,将她的眉眼添上些许软弱。他不知道天底下所有人都像他这样,面对将死之人会生出恻隐之心,还是单单是他被眼前的魔女蛊惑,竟然从心里鼓动起莫名的情绪,仿佛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哀伤、可怜。

还不等他回应,扶笙就忽而抬起手,像是拽着一个什么东西,往前拉动,紧接着顾妄就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腕传来力道。他低头望去,看见被拉起的手腕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痕迹,认真看去,似乎是一条细线系在他的腕间,另一头则捏在扶笙的手里。

顾妄讶然,在此之前竟然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手上这条丝线。

扶笙现在极为虚弱,大概是动动手指头就能杀死的程度,顾妄只要轻轻动手,这条细线就会断掉。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扶笙现在表现得没有任何攻击性,是以顾妄也并没有过于冷漠无情。

他顺着扶笙拉动的力道来到她边上,在扶笙的示意下,盘腿坐下来,与她的肩头隔了两三尺的距离。

扶笙并未说什么,只是很贪心地往他身边挪动了两下,凑近之后两人的肩头只相隔一拳,堪堪挨在一起。

这样因为受了重伤而笨拙的动作,落在顾妄的眼中,鼓动了他心底的怜悯,但同时他也想不明白,扶笙这样的魔头有什么值得她可怜,这一切难道不是她咎由自取?

顾妄问:“你想要我说什么?”

扶笙望着头顶的月亮,道:“哥哥,你看这月亮。”

顾妄愣了一瞬,听到她这一声满含依赖和眷恋,从唇齿间碾碎又溢出来的“哥哥”时,心头竟然瞬间涌起了万千道不明的情绪,下意识抬头去看了月亮。

扶笙的气息微弱,语速很慢,声音也轻,“如果那天哥哥带我逃上山时也是这样的月亮就好了,这么大,这么亮,或许我就能看清楚你在丢下我离开时,脸上有没有一点后悔,一点伤心。可是那日实在太黑了,我看不清路,也看不清你的脸。后来我等了很久实在害怕,我觉得你不会回来了,就从石缝里跑了出去,寻找你时正被那些恶犬撞了个正着,然后我没有跑过那些狗,被咬死了。”

顾妄沉默不语,此时也终于从扶笙的话中感受到了莫大的哀伤,她像是被拔光了爪牙的小兽,此时没有半点攻击力,只剩下了死前的悲鸣。

他意识到自己反常的行为是为何,可能是从前只认为扶笙这魔头四处为祸,残忍无情,而今发现她心中竟然还会保留一丝人性。

“你不是恨我吗?”顾妄拾起了心里的怜悯,短暂地扮作扶笙的兄长,问道:“你怪我抛弃了你,恨不得将我抽筋扒皮,千刀万剐。”

“我是恨你。”扶笙慢声说:“可是、可是我还能再见到你,看见你好好活着,我就不想恨你了。”

顾妄眼皮子一跳,同时心脏好似受了一击,一时间没接上话。

他转头去看扶笙,却见她不知道何时已经没有再看月亮了,而是用那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他。

还不等顾妄有所反应,扶笙就拉起了他的手,视线在他脸上细细描摹着。她感到体内生命在飞速消失,只是在触碰到顾妄手背的那一瞬间,属于活人的,温暖的体温传来。

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跳动的心腔突然有了律动,扶笙感到热意从心口迸发,通往四肢百骸,紧接着就是血液的充盈,五感再次清晰。

这一刹那,她闻见了空中传来各种味道,感受了微风拂过,也发现眼睛传来热意,水液迅速蓄起,视线模糊又清晰,泪珠溢出眼眶滚落。

这是活着的感觉,自从扶笙死后附身人偶,就已经许多年不曾感受过这些。

同时她身体各处传来剧痛,喉头腥甜,大口的鲜血从她唇中流出,片刻就染红了下巴。

扶笙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死之前才久违活着的滋味,她清楚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于是贪婪地看着顾妄的脸,将他的手抓起来,缓慢地用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边。

泪水流到了顾妄的掌心,烫得他几乎想要甩手,但还是强行忍住,就听扶笙哭着说:“哥哥,我找了你好多年呢,我现在已经变得很厉害啦,那些害得我们分离的恶人,都被我狠狠报复了,我不会再成为你的拖累,以后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

“我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你会忘记我吗?哦,我都忘了,你本来,就不记得了呀……”扶笙几乎没有力气,最后一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顾妄说。她在顾妄的掌心轻蹭,把血和泪一同蹭在他的掌中,这样亲昵的动作,表现得好像很依赖他。只是她的呼吸又轻又弱,在他掌心轻拂几下之后,就彻底断了。

顾妄只觉得脑子嗡鸣,魂魄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耳朵响起尖锐的声响,眼睁睁看着扶笙合上双眼,身体没有任何支力往下倒,本能地想要抓住她,却不料手探过去时,她的身体竟化作了云雾一般,瞬间散了。

待所有微光散去后,他的手上便只剩下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偶,身上穿着嫩红和青绿色的衣裙,脸上嵌着一双紫色眼睛,有一个画上去的,大大的笑容,好像很满足,很安详。

只是这人偶支离破碎,左臂断裂,各处都有伤口。

顾妄的心底骤然涌起巨大的悲伤,一时不明白这情绪从何而来,怔怔地看着掌中的人偶,脑子一片空白。

少顷,他感觉眼角有些痒,抬手摸了一下,竟是湿润的,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居然流下了泪水。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很重要的事情,但回忆起来一片模糊。

从前他也追寻自己前半生的过往,却发现入天机门之前的记忆十分仓促,当时去问师父,师父只说他父母双亡,遇到妖邪时被天机门的人救下,然后拜了师门修炼。随后道他凡心太重,执念太深,尽管天赋高但修炼起来也极其容易走火入魔,所以让他不要追忆从前,

如今顾妄回想起来,猛然觉得不对劲,登时方寸大乱,想要起身,却在动身的一刹那感觉心口传来剧痛。

那痛楚好像是利剑穿心,生生剖开他的胸膛,将心脏给剜出来一样,他疼痛难忍,猛地扯开了衣襟低头看去,就见自己心口处那一块陈旧的疤痕竟是突然痛起来,像落上了烙铁般。

耳边骤然传来尖声哭喊,充满惶恐的声音,“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呜呜——”

“没事。”顾妄下意识张开了嘴,说:“哥哥不疼,别哭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心口的伤痕竟毫无征兆的烂了,迅速流出刺目的血液,原本压在伤痕上那道的咒文也崩裂破碎。

顷刻间,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将顾妄淹没。

“赵峭?”好像有人在他意识模糊的时候,在他的身边说话:“这名字不好,连累你受了十多年的苦,为师赐你新的姓名,往后便是新生。”

“顾妄,故忘。前尘旧事,尽忘了吧。”

他终于想起自己有一个小他六岁的妹妹,一个总是哭的烦人精。她缩在铺满稻草的床榻上只有小小的一团,睡觉时都要紧紧牵着他的手指,什么事都做不好,说话时不慎语气重了一些,她就会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抱着他喊哥哥。

他曾经痛恨自己的父母,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死了,留给他一个这样麻烦的负担,也痛恨他们明明将他生得那么健康强壮,却将妹妹生得那么娇弱,稍微吃点生冷食物就会又哭又吐,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好像随时都会死去的样子。

他的妹妹,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相连的羁绊,他甘之如饴背负的枷锁。

那日生死之别,他将妹妹藏入石缝后独自引开了恶狗,抱着必死的决心一路跑到山顶,最后不慎从山崖滚落,摔得半个身体几乎瘫痪,面目全非,在山底靠着水流苟活了几日,强撑着一口气不愿死,想要回去找妹妹。

最后便是被天机门的人所救,他们说探查到附近有邪气扩散,认为是万妖阵有了变故,便来加固封印,在途中遇到还吊着一口气的他。

那时的顾妄半死不活,因内心执念太深,加之吸收了邪气已经在妖化的边缘,幸而遇上天机门的修仙人士,将他救起。顾妄只躺了两日,稍微清醒之后便找了一根长棍,拖着半条残废的腿回到山上,一心想要去找被他藏在石缝里的妹妹。

可半道上,他看见地上满是猩红的血液,被撕咬下来的残肢甩在路边,上面的衣料正是他先前打猎去城中卖的银钱所买的新料子,适合姑娘家穿的,柔软崭新的,粉色和青绿色交织的衣料。

幼妹娇气,当初在移动火盆时不慎将一块燃着火的木头掉落在他的胸口,匆忙去拿的时候烫伤了指尖,还为这点疼痛哭了许久,哄都哄不好。

顾妄想象不到她如何承受被那么多恶狗撕咬,活生生忍受着肢体被撕裂之痛。

只在看见妹妹残破尸体的一瞬间,顾妄就走火入魔了。模糊的记忆中,他想要回到村子大开杀戒,却在下山的路上被天机门的人拦截,打斗中他落败,最后徒手撕碎了自己的身体,其后做了什么全然没有意识,等再醒来的时候,他便前尘尽忘,有了新的样貌,新的名字。

天机门救了他,为了让他消解痛苦,从走火入魔的状态恢复,便将他的记忆封印,而后便将他带回宗门传授法术,直到刚才,他都以为自己是顾妄。

却不想他的名字,其实是赵峭。

那年扶笙站在崎岖的山路上,楚楚可怜地唤他哥哥,对顾妄来说那是相遇,对扶笙来说,却是生离死别之后的第一次重逢。

她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兄长。于是她隔三岔五地去天机门找事,却又次次不会伤到顾妄,从他手底下逃脱,也会在今夜这无量迷城里把所有人玩弄股掌之中,却独独来到他的面前,将他给带到大殿里。

但扶笙始终没有与他相认,只是说他与兄长相似。

扶笙在想什么,其实不难猜到。她不过是觉得兄长变成了仙门里的得意弟子,正道中的佼佼者,不该与她这个魔头扯上关系,所以才在一次又一次的相见中,对他们曾经的关系缄口不言。

但她会在死前跌跌撞撞地来找他,然后与他道别。

可顾妄不知情啊!他在什么都忘记的情况下,带着人对妹妹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围剿,次次都下死手,数次将她重伤,还一口一个魔头地喊她。

顾妄想到这些,几乎是在瞬间就完全失去了理智,身体爆发出强烈的灵力,将周边躺着的人冲飞数丈远。他的心口裂开,刺红的颜色浸满胸膛,一口鲜血猛然喷出,他仿佛从魂魄深处发出痛苦的嘶吼,又似悲鸣:“啊!!!”

落在心口的旧痕永远无法抹去,即便天机门为他捏造了新的身体,随着时间的流逝,旧的伤疤还是出现。

就好像是顾妄的脑子忘记了幼妹,但是心没有。

可是为时已晚,如今他彻底失去了妹妹,又一次。

天机门的判断是对的,顾妄倘若没有抛却前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入仙门,他只用一个瞬息,就会走火入魔,化身妖邪。他崩溃的情绪引来了尚在空中飘散的阴魂,将他重重环绕,将一双黑眸染得赤红无比,紧握着破碎人偶的手也生出乌黑的利爪,面容也生出妖冶的黑色妖纹。

他无处宣泄的痛苦变作满腔恨意,神识被撕得粉碎,心中只剩下了凶狠的杀戮!

顾妄抬头,看见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瞬间充斥着他躯体的恨意仿佛找到了宣泄之处,猛然朝那人冲了过去!

那人身着墨袍雪纱,站在月下一动不动,半边脸被月光笼罩,照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和俊美无双的眉眼。他的眼眸平淡无波,面对着滔天恨意化作的妖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半分退让的样子。

待顾妄冲至面前,挥舞起尖利的妖爪想要将他撕碎时,他却忽而伸手,食指轻轻往顾妄的眉心点了一下。光芒在刹那凝聚,一晃而过,顾妄身上笼罩的阴气瞬间瓦解,脸上遍布的妖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双眼一闭,没有任何前兆地昏迷过去,摔倒在地,手里仍紧紧握着那只人偶。

师岚野蹲下来,低垂着眼眸,淡淡的目光落在顾妄脸上,而后将人偶拿起,光芒轻闪后,原本布满伤痕,肢体碎裂的人偶便恢复如初,仍亮着一双紫色的眼眸,满脸笑意。

他将人偶放到顾妄的身边,好像这对兄妹就又能在一起了。

第三卷 阴虎符

第75章 祥瑞之城(一)

神女像倒塌之后, 座下压着的邪阵便显露无遗,只是里面的阴魂散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下。

沉云欢将一众人喝退之后, 把刀收回腰间, 抬步跨入邪阵之中。整个阵法仍旧留有阴寒之气, 踏入的一瞬间便浸透她的衣裳,附着皮肤,只不过由于她体内存有火种, 并未被这些阴寒之气侵蚀。

这阵法比想象中的要大, 血红的颜色雕刻出的咒文极其古老, 是沉云欢从未见过的阵型。鬼村那座庙中的阵法倒是与这个相似,但规格小得多, 并且远远没有她脚下这个阵法繁琐强大。

母阵会将散落各地的子阵所收集的阴魂汇总, 宋家供奉这神女像不知道多少年,残害了成千上万的性命, 而那些被害的无辜之人终究也无法善终,尽数亡在沉云欢的刀下。

阵法中央修了一个半人高的圆柱台, 沉云欢站在圆柱边, 看着那光秃秃的圆台,陷入沉思。

“云欢!”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打断她的思绪, 沉云欢转头望去, 就见虞暄正急匆匆走来, “你可有受伤?”

沉云欢其实受了些伤, 左肩此刻还在痛, 只是她认为没有必要说,于是轻轻摇头,反问道:“向隐哥可无恙?”

“我倒是走运, 没遇上麻烦事。”虞暄捏了一层护身法诀,大步行到她的身边,皱着眉头低声道:“我在城中看见此处有猛烈的灵气波动,怕是你遇上麻烦事,便匆匆赶来,路上碰见他们……大打出手。”

“是阴虎符。他们在争夺这个神器,所以互相残杀,我在来的路上也碰到过,许氏带来的人皆被杀了。”沉云欢神色如常地回答。

虞暄也是苏州长大,自然熟识许氏,一听此言当下露出震惊之色,半晌才道:“阴虎符?难怪这些人疯了似的在城中搜寻,大有掘地三尺之势,竟是为了这种东西……”

“已经被拿走了。”沉云欢平淡地指了指面前的圆柱台,道:“阴虎符原本应该镇压在这个邪阵之上,不过现在是空的,说明有人趁乱拿走了它。”

母阵如此庞大,又汇聚万千阴魂,必定需要一件极为厉害的法器压阵才行,沉云欢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那半块阴虎符合适,若是换了别的东西,这阵法怕是早就分崩离析,无法容纳那么多魂。

且这里就藏着宋氏最大、最深的秘密,倘若宋家有阴虎符,藏在这里也正好。

因此宋氏其实一开始就没有将阴虎符奉给皇室的想法,想来也是扶笙发现了这个秘密,为了引仙门百家汇聚于此才故意放出的消息。

虞暄唏嘘不已,“没想到宋氏百年世家,竟然会在暗中供奉天魔,行这种残害生灵的恶事,天机门的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届时定要将所有宋家人押回去重重审判才是。”

“天魔?”沉云欢侧目看他,忽而想起先前在溯回门时对上的那个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妖邪,他当时也喊着什么“天王”,便心生疑惑,“这是什么妖怪,可与沧溟雪域有关?”

虞暄提及天魔,什么都还没说便先叹了一口气,对沉云欢道:“出去说,此处不便议事。”

沉云欢颔首,与虞暄一同出了邪阵。坍塌的神像覆了满地狼藉,空旷之地处处都是烈火焚烧之后的景象,激烈的打斗结束后,地上布满刀痕和皲裂,方才被沉云欢逼退的众人此时仍旧站在原地,不敢贸然行动。

沉云欢对自己的控刀能力很信任,她在最后关头收了刀,留了扶笙一口气,却也明了那口气不会让她撑太久,这会儿扶笙大约也已经死了。

剩下的事她也懒得再管,目光在周围搜寻了一下,没找到师岚野。

沉云欢当下皱起眉毛,以往出了什么事,师岚野虽然会藏起来保护自己,但每次事情结束之后,他总会站在能让沉云欢一眼就扫到的地方。

她凝眸,往周围细细找寻,仍没有看见他的身影,顿时将天魔的事往后搁置,有些心慌地开口,“向隐哥,你方才瞧见师岚野了吗?”

虞暄顿了顿,“倒是瞧见了,好像与奚公子和少将军站在一起,不过一个错眼就不见了,也没留心他去了哪里……不过现在妖邪已除,你也不必担忧他的安危。”

沉云欢不语,视线再次从人群中扫过,发现不仅没找到师岚野,连奚玉生几人也不见踪影。没找到人之后她立即抬起了左手,将袖子往上一捋,抬起右手并起双指,沿着内壁往下一划,指尖闪过微芒,就见她光洁的手臂上出现一串血色咒文。

虞暄见状愣住,自然能认出这是什么咒文,甚至还是他从前教给沉云欢的。

这其实是一种血契,以立咒之人的血为媒介,将双方之魂相连,一旦咒成,那么双方不管间隔多远都能建立起牢固的连接,熟知对方的位置和魂体状态。

当时教给沉云欢,是因为她总是提着剑到处跑,专挑那些看起来就不好招惹的妖怪动手,回回都是负伤而归,虞暄实在担心,所以才将此咒教给她,让她在每次行动之前都与人短暂缔结血契,倘若遇到困境也能及时呼救,便于救援寻找她的位置。

只是沉云欢一次都不曾用过,她曾对虞暄说:“除非我脑子坏了,才会把这样的枷锁套在身上。”

今日得见她手臂上的血契,虞暄着实惊了一下。

但沉云欢并未注意旁人的目光,她眉头微皱,唇线抿起,尽管不太明显,还是泄露了些许烦躁的情绪出来,将灵力注入之后,血色的咒文亮起,当下周围的喧嚣声尽数退去,变得寂静,她听到轻浅的呼吸声。

不是她自己的,是师岚野的呼吸声,正要去辨别位置时,就听他忽而开口,“你在寻我?”

沉云欢一开口,语气里带两分不满,“你去何处了?”她想要兴师问罪,至少当下的情绪是这样的,只是还没有想好理由。

“在你身后。”师岚野回道。

沉云欢眼眸一动,周遭吵闹的声音重新涌进耳朵,她转头望去,就见师岚野果真在后方不远处,正缓步走来。沉云欢瞧着他走近,不过这几步路的功夫,她眉眼就舒展了,方才盘旋在面上的躁意也消退,问他,“去何处了?”

师岚野停在她面前,目不斜视,仿佛完全没看见边上站着的虞暄,“只是去确认她死了没有。”

虞暄倒是细细打量他,目光从他俊美的脸上扫了一遍,往下一瞧,就看见他左臂的衣袖轻挽,隐隐露出内侧的血色咒文,顿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自然是死了,我不可能失手。”沉云欢拉着个脸说:“你身上还带着无量青莲就敢乱跑,倘若被别人抢走了,又要我费力气去争回来,岂不是给我平添麻烦?”

“的确死了,你对自己的力量掌控得炉火纯青,是我多虑。”面对沉云欢不满的语气,师岚野已经应对得相当娴熟,顺口一句夸赞的话,再适时地流露出几分钦佩之色,又道:“无量青莲仍在我手上,并未被人夺走。”

沉云欢自认是心肠大度,极具包容心之人,马上就不追究他擅自离开之事,应和点头,“也是,想来他们也不敢抢。”

虞暄笑笑,“云欢啊,从前倒看不出你思虑这样周全,离开仙琅宗之后你还真是成长不少。”

“说什么呢?我办事向来稳妥。”沉云欢板着脸,很是严肃正经,“思虑不周全的另有其人,向隐哥怕不是将我与谁记混淆了。”

虞暄忍着笑,道:“是,许是我记错了。”

今夜宋氏城闹翻了天,自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人收拾,而沉云欢手中又有无量青莲,尽管嘴上说着旁人不敢来抢,但也免不了有些就是不怕死,给她平添麻烦事,于是三人一同离开此地,打算先在锦官城内找一家客栈落脚。

这么一闹,沉云欢倒是把天魔的事给忘记了,找到客栈后,还没等入房休息,她就感觉身体涌出灼烧的痛意,在上楼时踩空了台阶,差点四仰八叉地摔上去。

幸而师岚野走在后面,看她忽而要摔,伸手在她腰间捞了一下,将她的身形稳住。

“你怎么了?”他俯身在沉云欢的耳边问。

还是老毛病,沉云欢今夜将天火九劫的下境修习完整,但运用了太多了灵力,不得已在战斗的时候调取刀中的妖力,现在没炼化的妖力又在体内横冲直撞,与天火九劫起了剧烈冲突。

她脸色有些难看,长长地舒一口气,忍着疼痛道:“无事,先回房。”

师岚野触碰着她的手臂,隔着几层轻薄的衣料,感觉到她皮肤迸发的灼烧感,便也不再多言,将她半抱着带去了刚刚开好的房间内。

客房并不大,进门便瞧见靠墙的一张床,当间是一张方桌,角落里摆了洗漱盆和柜子,相当整洁。

师岚野将她放在床榻上,刚转身去关门,虞暄便迎面而来,见他似乎有一种要与沉云欢同寝一屋的架势,从喉咙里挤出疑问的声音,“嗯?你怎么在云欢的房中?不是给你开了房吗?”

师岚野掀起眼皮看他,神色虽然冷漠平淡,大约很是厌烦这种纠纠缠缠,牵扯不清的前师门里的前师兄,于是难掩眼底的不耐烦,只道:“她入寝前要洗漱。”

“那与你有何干系?”虞暄下意识问了一句,旋即很快就想到答案,疑问:“难不成……你是云欢买来的随身仆从?”

师岚野并不应声,霜雪一样的眼眸浓黑,淡淡地看着他。

虞暄当即觉得背后生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不过愣神的瞬间,门就被关上,他被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

“这小子……什么来头?”虞暄本来还打算找沉云欢细说天魔之事,但见被拒之门外了也不好再追上去打扰,纳闷地转身,嘀咕道:“云欢就算买仆从,也该买个女子才是,这样伺候起来方便吗?”

第76章 祥瑞之城(二)

师岚野之所以选择在山上避世, 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有些人总是管得太多。

跟自己相关的要管,跟自己不相关的也要管。沉云欢分明已经当众宣布与仙琅宗断绝关系,此后再无来往, 门外这人还非要时时以师兄的身份自居, 管一些不该管的闲事。

他认为, 沉云欢应当适时对这种人表达自己的厌恶,如此才能甩掉这些烦人的尾巴。

师岚野顺手将门闩挂上,转头将视线落在床榻处。屋中只点了一盏烛灯, 昏黄的光线并不明亮, 微微探入床榻之中, 照出沉云欢蜷缩起来的背影。

她看起来极为难受,面朝着墙将身体蜷成一团, 打着卷的长发像墨一样泼在黑纱赤衣上, 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师岚野从后方看去,觉得她现在比之前在山里的状态好多了。

尽管在山里的时候, 他也很细心在照顾,可是沉云欢那时候伤得太重了, 她昏迷的那几天吃不下任何东西, 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骨头还未愈合的手臂软塌塌的, 下巴也变得尖利, 几乎瘦得脱相。

后来她骨头一天一天长起来, 消瘦的模样就更明显了, 腕骨暴得老高, 换药时也能看见背上节节分明的脊骨,她不照镜子,所以并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的样子, 换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被吓得满地乱爬。

后来伤好了,胃口也变好了,从一开始抗拒吃那些俗物,到后来眼巴巴地守在厨房门口等着他将饭做好,每次都会捧着碗吃得一干二净,身上的肉慢慢长起来,恢复成现在的样子。

师岚野站在门边,几乎不接受光的照明,大半身体都隐在黑暗之中,朦胧的夜色让平时寡淡温和的师岚野变得具有攻击性,呆板木讷的特性消失后,那双淡无波澜的眼眸黑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深不见底的古潭,一动不动地盯着沉云欢。

是他将一脚踏在鬼门关的沉云欢救回来,又一点一点养成如今的样子,没有任何人能够以世俗那些可笑的关系排在他的前面。

“师岚野……”沉云欢发出微弱的声音,大概是许久没等到他回去,有些不耐烦了。

师岚野敛起黑眸,从黑暗走到昏黄的烛光下,漂亮白皙的脸映着橙黄的光,衬得眉眼也跟着温暖柔和起来。他在床榻边落座,倾身靠过去,将手落在她的颈子处,低声询问:“你怎么了?”

沉云欢缠上他的手臂,顺着去攀他的臂膀,像迷失在陆地的鱼本能地寻找水源那样,迷迷瞪瞪地抱住了他。

许是因为今夜将天火九劫的下境修习完整,她的修为进了一大步,同时也引起了体内妖力与神火之间剧烈的相冲,灼烧的热意反复炙烤她的筋骨,使得她皮肤都蒸腾出滚烫的热意,一刻都不得安宁。

凡人之躯承受神法,本来就如逆水行舟,是极为困难且凶险的过程,而沉云欢又是借妖力来修行,在体内炼化那些妖力亦是相当艰险,这样的痛苦来得汹涌猛烈,她完全无法忍受。

由于师岚野平日里身体总是散发着凉意,让沉云欢在夜间睡觉时养成了本能靠近的习惯,现在全身的骨骼和经脉被烈火炙烤,于是下意识去寻找师岚野,希望他身上的凉意能够缓解她的灼痛。

师岚野见她攀上来,便顺手往她后背上揽了一把,将她压向自己,顺利让她抱上来,脸颊往他的脖颈处贴。

沉云欢的皮肤烫得难以触碰,那股热意透过几层仙蚕丝的衣料,仍然传到师岚野的身上。他脱了鞋子上榻,把沉云欢抱在怀里,低着头拂开她散落的长发,看见她的脖子处缓慢爬上墨黑的妖纹,经络隐隐显出赤金的颜色。

他将手覆上去,修长宽大的手掌占据了纤细的颈子,指尖正好落在脉搏的位置,他稍稍用力,指腹按进柔软的颈肉中,感受到她那蓬勃而沉稳跳动的经脉。

那是从她的心脏延续出来的跳动,她的生命。

师岚野眸光轻动,一时间好像痴迷这样的律动,久久没有动弹。

沉云欢的状态比方才好了许多,攀在师岚野身上之后她立即就感受到舒适的清凉,本能地往他怀中蹭过去。可是这些远远不够,就好像只能暂时缓解她皮肤上的热意,血液里翻腾的岩浆无法阻止,仍旧侵蚀她每一寸经脉和每一块骨头。

她将手探入师岚野的衣襟,热乎乎的掌心顺着健壮的肩膀往后摸,滑过肩胛骨,落在肌肉紧实的脊背上。沉云欢更紧密地贴过去,变得贪得无厌,烧软了浑身的骨头,毫无缝隙地与他贴在一起。

师岚野很安静地承受着她的靠近,感受到衣裳之下她那胡乱游走的双手,一只手落在她的脖子处感受脉搏的跳动,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以防她滑落下去。两人在不断地靠近中,姿势已经变得极其暧昧亲昵,被桌上的烛光投在墙上,好像紧密地长在了一起。

沉云欢已经烧得理智全无,凭借着生理本能在他脖子处蹭了蹭,忽而像是闻到了什么,在他皮肤边上拱着鼻子嗅了嗅,忽而张开了嘴,以非常迅猛的姿态咬下去——

只是还没碰到,就被师岚野及时捏住了下巴,卡着她的下颌骨,没让她将尖利的牙齿落下来。

“不是这。”师岚野低着头,与她凑得非常近,感受到她呼哧呼哧地喘,每一口呼吸都像是烧沸的热水蒸腾出来的气,睁着迷茫的眼睛看他,像一只懵懂的动物。

师岚野忽然露出一抹笑,眼底的墨池荡起涟漪,眉眼变得昳丽,恍若溶溶春水。他缓缓俯下头,吻住沉云欢不断呼出灼热气息的嘴,将那些翻滚蒸腾的热尽数渡到自己的口中来。

松手的瞬间,沉云欢牙齿落下,瞬间就咬破了他的唇,腥甜的血液流出,飞快被沉云欢的舌尖卷走,顺着喉咙咽下去,溶入她的身体里。

血液与津液混在一起,师岚野丝毫不在乎唇上的疼痛,有些粗暴地探进她的牙关,与滚烫湿热的舌纠缠起来,放任她贪心地汲取自己的血液。

两人在唇齿交融间,很快就用血染红了唇瓣,顺着唇角流下来,赤红的血液滑过下巴,淌入不停上下滚动的喉结,水声不可掩盖地响起来,填满寂静的房间。

摇曳的烛火晃了两下,墙上亲昵交叠的影子也跟着若隐若现。

沉云欢在这样并不温柔细致的吻中渐渐安静下来,颈子处的妖纹褪去,不停闪着赤金光芒的脉络也隐去,她的眉眼舒展,闭上双眼,很轻松地就这样睡去。

只是唇边抹开的血红像是给她上了一层艳丽的口脂,绚烂的颜色衬得整张脸更加明媚漂亮。

师岚野唇上的伤口不小,被吸吮舔舐过后,仍在不停流血,他抬手抹了一下才堪堪止住。他俯身过去,在沉云欢的唇边擦了擦,将她脸上那些蹭上的血污擦了干净。

今夜她着实累着了,眼睛一闭睡得非常快,身体的妖力被炼化后,接下来的睡眠则是她长灵骨的时间。师岚野下了床去打了干净的水来,像往常一样,细细地给她擦拭脸和手,再脱了袜子将脚也洗净,把人清理得干干净净后才去沐浴净身。

师岚野熄灭烛火上了床榻,将睡得安稳的沉云欢搂过来,拢在怀里,这才慢慢合上眼。

次日一早,沉云欢睁眼就觉得浑身充满精力,这一觉睡得出奇地好。记忆中她昨夜在经受了一段痛苦之后不知道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总之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

她坐起身时床上并没有师岚野的身影,一边运转灵力一边下床穿鞋,她发现自己的灵骨长了一大截,原本只在脊椎上的一半,这次醒来整个脊椎都化作灵骨。

灵骨的成长,就意味着她的身体会比从前更加坚韧,体内所储存的灵力也会比从前更多,不必那么频繁地朝刀中借妖力了。

可是按照沉云欢昨夜所吸收的妖力来说,她的灵骨应该长至整个躯干,眼下只长到脊椎就表明她体内的妖力并没有炼化完全。

沉云欢心情大为不好,觉得烦躁。

虽说她已经接受了灵力尽失,灵骨全废的事实,但偶尔想起还是会觉得心烦,恨得牙痒痒。

妖刀会源源不断地吸收外界的力量,如果她不及时炼化转为自己的灵力,很快就会被妖刀反制,说不定哪一次的战斗中又被妖刀吞噬理智,为刀所驱使。

但是她如今灵骨还太小,储存不了多少灵力,只能依靠刀中的妖力,哪日要是被人折了刀,她就等同被废了一大半。

沉云欢想想就觉得气闷,思及醒来之后没有师岚野,心中烦闷无处诉说,更为不悦,不经意间将床边的流苏扯秃了,才下床拿起挂在床头的外衣,披在身上推门出去找人。

已经是临近正午,灿阳高挂,客栈的大堂相当热闹,坐满了吃饭的人。师岚野与虞暄坐在其中一角,沉云欢才刚下楼梯就找到二人,桌前摆着热气腾腾的饭,似乎就等着沉云欢下来吃。

虞暄见了她,登时笑起来,说道:“方才师公子去后厨忙活了半天给你做了饭,端上来之后你还没下来,我本想上去喊你,但他说你用不了多久便会来,没想到还真是呢。”

沉云欢瞥见桌上的饭,是一碗饺子,当地人叫抄手,包馅的手法其实与饺子也不相同,看起来像一条条大头小鱼,笨拙可爱。沉云欢烦闷的心情登时烟消云散,挨着师岚野坐下来,顺手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只闻了一下,便闻到新鲜的菌子味道,用什么馅儿包的她一下就能猜出来。

“好吃。”沉云欢笑眯眯地称赞,转头朝师岚野看,忽而发现他唇上有一个极其明显的伤口,下意识伸手过去摸了一下,满心疑惑地问:“你的嘴怎么了?”

师岚野盯着她清凌凌的眼眸,坐着不动,接受她指腹在伤口上抚摸,说话时唇瓣蹭过她的指尖,“咬伤了。”

“那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把自己的嘴咬成这样?”沉云欢露出了一种看笨蛋的眼神,丝毫没有别的怀疑,转头继续吃饭,又说:“要紧吗?若是太痛了等会儿去街上买些治疗的灵药,敷上去很快就会好。”

“不要紧。”师岚野说:“不痛。”

“咳咳咳咳咳!”虞暄要死要活地咳嗽起来,像得了八百年的肺痨病患,打断了两人看似平常的对话,“云欢啊,你昨夜不是问我什么是天魔吗?正好你吃饭,我跟你讲讲。”

“哦,我差点忘记。”沉云欢实际已经忘记,不是虞暄提醒压根没想起来,说道:“昨夜我在无量青莲里遇见一个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妖怪,他说届时封印破碎,天王会重回人间,成为人界主宰。他口中的天王是不是你说的天魔?”

虞暄听闻此言,猛地皱起眉头,登时露出了极为严肃的表情,“此事当真?”

第77章 祥瑞之城(三)

万物相生相克, 在天道之下维持着平衡,犹如阴阳两面。

上古时期妖魔肆虐,有一魔应运而生, 为天生地养, 不死不灭, 凭借着无穷的力量在人界胡作非为,使得生灵涂炭,人族几近灭绝, 这便是人们口中所称的天魔。

后来被天授神法的人神也是因天魔太过强大, 毁坏人界平衡才诞生, 只是天魔拥有不死之能,只要世间仍存在恶意, 不管轮回千年万年, 它依旧会重回人世。

因此自远古时,人们开始了一场与天魔对抗的持久战, 每次将它诛杀之后,又要警惕它下一次的重生, 直到那座神山的出现。

神山在世间被称作沧溟雪山, 据说在数不尽的年岁前,那里曾是一片汪洋大海, 后来海水褪去, 云层常年覆盖在山上, 大雪常年不息, 千万年过去, 那座神山变成了人间禁地,也是封印天魔的,最为坚固的牢笼。

神山里封印了无数异域妖邪, 古时期所设下的封印自然随着年岁的增长开始出现衰败、松动的现象,后人像补渔网一样数次前往沧溟雪域修补封印,只盼着古神们留下的牢笼能再□□些时日。

一旦天魔冲破封印重临人间,那将会是场不可设想的天地浩劫。

然而沉云欢却已经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妖怪交过手,这就表明神山封印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尚不知有多少沧溟妖邪从中逃出,但修补封印一事迫在眉睫,不可耽搁。

“神山封印松动非一日两日之事,早在数十年前就曾有过沧溟妖邪外逃的事件,当时人界八大仙门齐齐出手将那些妖邪诛杀或是送回神山,加固封印,没想到这次竟维持这么短的时间……”虞暄紧紧拧着眉毛,说话长叹了一口气,剩下的话不必明说沉云欢也清楚。

这表明频繁松动封印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彻底破碎是迟早的事,然而沧溟雪域的封印与寻常镇妖封印不同,那里镇压的妖邪凶险等级更是人界作乱的妖怪不可比拟,当今世上已没有“人神”的存在,更无人能够复刻古时期的神山封印,所以人世一代一代,都只是选择修补。

但后人迟早要应对神山封印破碎的状况。

“宋氏供奉天魔,怕是早就知道封印松动。”沉云欢低声喃喃,“如若沧溟雪域不可避免的结局就是封印破碎,天魔率领万千妖邪重回人间,那么选择投诚的确也是个好方法,至少能在天魔祸世时争取几分安身的希望。”

虞暄听闻侧目看她,“云欢,你也是这样想吗?”

沉云欢站在檐下,看着热闹喧嚣的街头,刺目的金阳让她微微眯眼,神色有些倦怠,“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族本是一体,若是天魔意在彻底清除人族,这些供奉有何意义?”

虞暄赞同地点头,“倘若宋家人能有这样的觉悟,也不会做出这等恶行。”

“心怀歹念之人,即便不做这桩恶事,也会有下一桩,宋家是从底子烂了,无可救药。”她抬起手略略在眼前遮了一下,看见自己的手背苍白如雪,映出清晰的筋脉,忽而发现自己的手腕侧方有一个浅浅的牙印。

她收回手仔细瞧了瞧,再用指腹往上摸了摸,发现这个牙印很新鲜,咬的力道应该不算轻,所以现在还留了痕迹。

虞暄问道:“怎么了?”

沉云欢并未答话,而是转头行了几步,将手举到师岚野的面前,“我手上这牙印是怎么来的?你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咬我了吗?”

师岚野将视线落上去,果然在沉云欢的手腕上看见了自己的牙印,那并不是昨夜留的,而是今日一早起来时咬上去的,只是那时候沉云欢睡得太深,毫无察觉。

他面色仍旧平静,面对沉云欢的质问毫无心虚的表现,淡声说:“你昨夜身体不适,在我去打水准备给你擦洗的时候,你咬住手腕缓解灼痛。”

“我竟然还有咬自己的习惯?”沉云欢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习惯感到陌生,从前大大小小的伤,难缠的毒也不是没吃过,却从不知道自己还会在疼痛的时候咬手。

但是师岚野不会撒谎啊。沉云欢心想,他性子寡淡而直白,言语之间满是公允,并且昨夜的确是灼痛让她失去理智,记忆全无,或许还真有可能在疼痛难忍的时候咬了自己一口。

沉云欢不再有疑,犯起嘀咕,“这是坏习惯,养成可不得了,这次没能咬得血肉模糊也难保下次不会。”

她对师岚野叮嘱:“下回我若是再这般,你就找条布把我的嘴蒙起来。”

师岚野道:“应当不会。”

站在一旁的虞暄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按下心中的骇然,再怎么没眼色也发现了沉云欢已经习惯与这年轻男子共睡一室,并且事事依赖。

从前的沉云欢居住在仙琅山巅,习惯独来独往,就算是与同门弟子也懒得多说几句话,亦十分与人肢体亲近。被授予首席弟子的玉徽之后,她更是如同站在云端上遥不可及,除非宗门向她下达诛杀棘手妖邪的任务,她才会带着同门弟子一同出行,更多的时间里她来无影去无踪,不与人结伴。

当初仙琅宗将她逐出师门,让她经受这般剧烈的变故之后,显然她身上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那段时日他为沉云欢求情,被罚跪水崖,因此无暇顾及沉云欢的状况,她下山之后遇到了什么事便无从得知了。到底也是看着她从一个小丫头片子长起来的,虞暄大不了她多少岁,小时候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偷偷给她传各种术法。

沉云欢主修剑,但其他法阵符箓之类的多多少少都会一点,学得杂,多半是虞暄好为人师的功劳。

“云欢。”三人在前往宋家城的路上,虞暄见师岚野走在前面,便靠近沉云欢拉着她慢下来,低声说:“你如今在外事事都不方便,不如我去找朋友给你讨个心细的丫鬟,这样伺候你也方便,不能整日让一个男子在你房中……”

沉云欢觉得惊讶,撩起眼皮看了虞暄一眼,奇怪道:“丫鬟?我不需要那种东西啊。向隐哥,你我是修仙之人,早该脱离凡尘那些恶习,有手有脚的为何要别人伺候?”

是吗?

虞暄想说刚才你的男仆还说昨夜打水给你擦洗,他指了下前方的师岚野,问:“那你为何与他共寝?还让他给你擦洗?人心险恶不可不防,你才同他认识多久,不该如此松懈。”

沉云欢转眼,眸光往师岚野的身上转了一下,片刻停顿。

师岚野的脊背挺阔,长发半绾,雪白的发带随着行路的微风轻轻飘着。他身上总是沉淀着很厚重、沉默的气息,因此衣着拢了一层白色纱衣,能给他的气质添一些明亮,不至于看上去满是阴鸷冰冷。

沉云欢道:“他无妨。”

虞暄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姓师的这小子很邪门,但方才见他微微侧了一下头,似是听到了他与沉云欢的低声交谈,因此不再多言,扯了些其他话题,一路行至宋家城。

一个晚上过去,昨夜还举行着盛大招亲宴席的宋氏,今日被摧毁得彻底。天机门的降妖司来了不少人,身上穿着洁白的宗服,分布在宋家城的各处。

而那些为着阴虎符而来的人,在长夜中经历了惨烈的明争暗斗,死伤竟然不少,其中也包含了在仙门中有些地位的世家,天机门探查过之后汇总了名册,打算一并上报。

无量青莲在沉云欢手中,自然是没人敢明抢,而他们又将宋家城挖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到阴虎符后,担心再于锦官城停留下去会引火上身,大多数仙门陆续离开。

宋氏布下子母阵残害无辜凡人供奉天魔的消息一传千里,天机门雷厉风行,不过半日的时间就将所有宋氏族人捉拿,其中甚至还包括在招亲会当晚就被削下头颅的宋世家主宋勤。

扶笙对宋氏恨之入骨,自然不会将宋氏家主轻易杀死,是以做了个假头颅为拉开昨夜大戏的序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沉云欢几人赶去大殿的时候,就见殿中乌泱泱跪了一群人,身上皆束缚了术法镣铐,部分人在低低啜泣,哀叹将要面临的可怕审判,部分人尚未从昨夜的乱事中反应过来,怔怔出神。

宋海宁与宋照晚姐妹倒是特殊待遇,二人虽然形容狼狈,但身上并未上镣铐,且坐在木椅上,紧紧依偎在一起。宋照晚神思恍惚,眉眼间隐隐残留着畏惧,宋海宁倒是一派从容淡然,似早就料到宋家这般结局。

奚玉生坐在宋海宁身旁,正出言安慰姐妹二人。他身侧则是打着哈欠的霍灼音和正忙着与天机门的人议事的楼子卿。

沉云欢进殿时,立即就被殿中大多数人看见。

奚玉生将说了一半的话停下,笑着起身,头一个冲她打招呼,礼节端正,翩翩公子的风范如旧。宋照晚姐妹二人无太大的神色起伏,霍灼音也笑着起身,大约是在这里坐得不耐烦,对沉云欢的出现表现了欢迎的情绪。

其他宋氏族人,大多对她充满仇视,眼中含着恨意。

沉云欢眸光扫过去时,将众人各自不同的反应收入眼底。其中与宋照晚对上了视线,见她眸光漠然生疏,与先前每次相见都笑脸相迎,或是亲昵地缠上来挽住她手臂的模样完全不同,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沉云欢恍惚又想,忘记了,那个并不是宋照晚。

第78章 祥瑞之城(四)

宋家城的收尾全部交由天机门来负责, 仙琅宗会从旁协助,因此虞暄也忙了起来,与天机门来的众人混在一起。

沉云欢只是来宋家看一下后续情况, 见宋家人尽数伏法, 天魔像被毁, 邪阵也破,此地自然没什么值得逗留。

离开时,她听见奚玉生对天机门的师兄询问顾妄的情况, 才知顾妄昨夜不知什么原因昏迷不醒, 被带回宗门救治。扶笙已死, 按道理来说应当不会再有人伤他,并且据奚玉生所言顾妄身上并无外伤, 似是心口旧疾复发才会如此。

沉云欢没留心, 只是在想起扶笙时,思绪有一瞬分神, 想知道她拖着将死之躯去了何处,执意留一口气又是去见谁。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也只在她的脑中一晃而过, 沉云欢抬眸, 看着头顶的艳阳天,忽而说:“今日瞧着天气好, 适合上路。”

于是这一伙人当日就从锦官城出发了。

奚玉生实在太闲, 约莫他在天机门也没什么事要做, 是以没有选择留在锦官城随天机门众人回去, 而是选择继续跟随沉云欢, 同时也是想看看方寇松会给她铸一把什么样的刀鞘。

霍灼音是半道接受同行的邀请,照理说来到锦官城各做各的事之后合该散伙,但不知奚玉生与她说了什么, 又或者两个人当真在这段时间里建立起了牢固且密不可分的友谊,她竟然也要继续同行。

再加上奚玉生的两个随从,又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师岚野对此有些不满。

“或许我们不必与旁人结伴而行。”站在城门边等着奚玉生几人前来会合的时候,师岚野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沉云欢正咬着糖棍,蹲在路边看蚂蚁搬家,若有所思道:“大雨将至。”

师岚野道:“你我二人足矣。”

沉云欢捻起一片落叶,将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铲起来,“我送它们一程。”

师岚野继续道:“人越多,反而越不易行事。”

蚂蚁顺着她的手往上爬,她赶忙甩了几下手,将手里的叶子也扔了,嘟囔,“往哪爬呢?”

还不等师岚野再开口,奚玉生已经带着其他人赶到,还没走近就喊道:“云欢姑娘,岚野兄,久等了!”

沉云欢站起身,转头看见奚玉生与霍灼音并肩而来,身后则是雀枝和燕流两个随从。这两人的精神有些萎靡,看起来闷闷不乐,约莫是因为昨夜宋家城被罩入无量青莲之后他们就与主子失了联系,直到今日才找到奚玉生,这对随从来说是绝对的失职,通常来说会被主子换掉。

但奚玉生性子温润随和,想来也不是苛待下属的主子,因此并未怪罪二人,仍然让二人随行。

只是奚玉生在溯回门中死过一次的事谁也不知,沉云欢也并未告之旁人,否则这两个随从听了怕是会当场自裁谢罪。

“并未等多久,既然人到齐了,我们就出发吧。”沉云欢拍了拍手,宣布动身。

奚玉生和霍灼音走在了前面,二人就昨晚遇到的事各自展开了讲述,并推测宋海宁姐妹被带回天机门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沉云欢和师岚野落在后面,与前面的人隔了七八步的距离,来往都是进城出城的人,喧闹声隔绝了奚玉生二人的谈话声,自然也成为沉云欢声音的掩护。

“你也太不懂事了。”沉云欢咬着糖棍说话,微微有些鼻音,压低了声音对师岚野批评道:“虽说我们完成了与方寇松的约定才得到刀鞘,但是能够与方寇松这等炼器大师见上面,也多亏奚玉生从中牵线,怎么能在半路上将他们赶走呢,至少也要等到我拿到刀鞘再说散伙的话呀。”

师岚野在方才说话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就一直沉默,还以为她专心看蚂蚁没有听到,眼下听她说出这番话,便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可能你常年在山上,不太懂山下的人情世故。”沉云欢也不是存心要教训责怪他,因此马上又为他开脱,同时又补充道:“幸好我略懂一些。”

她看了看走在前方的奚玉生,又说:“待取了刀鞘,我们就与他们分道而行,日后去哪里我还没打算好,你有什么想法吗?”

师岚野像是早就想好了,回答得挺快,“找一处山脚住下来。”

马上就被沉云欢否决,“不成。”

师岚野沉默,觉得沉云欢既然对他的提议否决得那么快,好像没有思考一样,那就不该多此一问。

沉云欢却是很认真地思量着,说:“迟早有一日我是要去沧溟雪域的,只是依我现在的情况,去了便会死在那里,至少将天火九劫的中境修习完才能考虑踏入北境。在此之前我绝不能懈于修炼。”

找一处山住下来,像从前在仙琅宗山脚那般,每天只看着师岚野早出晚归地忙活,或是与山间的野兽们玩闹,这样的日子太不利于她修炼,所以她想都没想直接否决。

师岚野却道:“不管你在何处,都不会懈怠修炼。”

这话乍听像是夸赞她在修炼方面的勤奋,但旋即沉云欢又品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她琢磨琢磨,然后抬头问:“为何?”

就见师岚野望她一眼,漆黑的眼眸像是静静流淌的清泉,“受于神法之人,自是万劫加身,不论身在何处都要经历生死之险,这便是天罚。”

沉云欢不由得一愣,在这一刹那忽而觉得师岚野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陌生之气。

在她的印象中,师岚野不过是一个闷声不响只知道干活,就算受欺负也坦然接受,面对任何变故都不会表现出情绪的天缺之人。

她觉得师岚野是天生魂魄不全。这样的人或是生来痴傻,或是情感淡薄,与世无争、六亲不认都有可能是天缺之人拥有的特性。

但是从未想过,师岚野会知道这些事,毕竟当今天下还能知晓“神法”的人少之又少,连带着了解与神法相关之事的人就更是寥寥无几。

沉云欢忍不住询问:“你如何知道?”

“听说。”师岚野回道。

沉云欢立即追问,“听谁说?”

“忘记是何人,在我前去仙琅山的途中所听说。”师岚野回答得坦然,好似不带任何隐瞒。

沉云欢便没有继续问,虽然从前并未听过这种天罚,但心中也是有些相信的,毕竟得天授神法之人的确不可能拥有安稳的人生,必定满路崎岖,颇多劫难。

“正合我意。”沉云欢对此等状况,只有四个字。

沉云欢左肩有伤,并且体内还有妖力没有炼化完全,因此每夜都要留宿客栈休养炼化。

她在洗漱完之后先让师岚野给她换药,其后再打坐炼化,让师岚野在旁边给她守着。

沉云欢体内的妖力残留得不多,并不像先前那般灼痛难忍,但是以防自己在炼化妖力途中出现什么意外,她提前叮嘱师岚野,只要一看见她脸上不对,就点住她身体几个大穴,免得体内灵力逆流。

她向师岚野告知了大穴的位置,而后便闭眼入定。师岚野坐在边上静静望着她,月光清亮如水,洒在沉云欢身上,照出一张漂亮的脸。

有时沉云欢像是遇到难处,慢慢拧起眉头,露出很难受的样子,师岚野便沉默上前,动作很轻地拿起她的手,在她手臂各个穴位上轻轻揉捏。很快沉云欢就归于平静。

有时沉云欢又会昏昏欲睡,身体轻轻摇晃起来,但身上萦绕的黑色妖气并未完全散去。师岚野就俯身过去,往她后背几个穴位轻按,她就马上清醒过来,坐直了身体继续炼化。

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时辰,且每晚都会如此,师岚野总是很有耐心地守在一旁,眼眸更是一动不动地凝视她,好像能这样看上一天一夜。

最后总是沉云欢灵力耗尽,迷迷糊糊地往床榻上倒,师岚野则将她歪七扭八的姿势在床榻上摆正,让她以舒服的姿态入睡。

接下来的路程便十分顺利,一行人紧赶慢赶,用了十来天的时间,从锦官城回到江阳镇,找到了方寇松。

按照约定,沉云欢送上无量青莲,方寇松则拿出他打造好的刀鞘。

无量青莲是方寇松毕生的心血,其中所设下的“溯回门”“长梦谣”“南柯渡”无外乎都是与时间和造梦相关。

方寇松接过它,抚摸上方的花瓣,很是意外地叹道:“没有损伤,看来将它夺去之人对它也算爱惜。”

沉云欢也是在这时才发现,扶笙与方寇松倒是有很强的相似度。

他们二人毕生所愿便是回溯时光,重回至亲的身边,挽回生死离别,消弭自己的痛苦。

溯回门便是时光倒流,长梦谣则是回顾过往,南柯渡乃是一场美梦。

不过到头来也都是徒劳无功。

沉云欢接下了方寇松递来的刀鞘,将锦布揭开,一把墨黑的刀鞘便出现在眼前。刀鞘做得笔直板正,窄度与刀身贴合,由于非常薄,入手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轻盈无比。

刀鞘上雕刻了山海云纹,水流一般的纹理缠着重峦叠嶂,从上往下看竟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作,令人见之惊叹,奚玉生围在边上,连连称赞方寇松的手艺了得。

这刀鞘的黑与墨刀本身的颜色是比不了的,与刀身五彩斑斓的黑色不同,刀鞘的颜色沉得如千万丈高的深渊之下,那暗无天日,不见一丝光明的浓黑。

沉云欢摸了摸,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喜欢上这刀鞘,立即抽出腰间的长刀,解开上方缠着的锦布,将刀刃合进鞘中。

只听刀锋发出轻声嗡鸣,利落的声响过后,严丝合缝地与刀鞘合为一体。

“刀鞘刻了镇妖之咒,只要在鞘中,刀里的妖力绝不会起乱子。用的是我手上顶尖的材质,也不必担心轻易损毁。刀鞘随心而动,脱刀之后便会幻作青文附于你的腕间,不会丢失。”方寇松简单交代了一下刀鞘的注意事项,“不惧水火,不怕弯折,但是有一点你需注意,你修炼的是天火九劫,此火可焚尽世间万物,刀鞘亦不能抵抗,所以日后你打完架,熄了火之后再合鞘。”

沉云欢一一记下,随后郑重道谢,终于摆脱了每日清晨起来都要给刀缠锦布的麻烦事了。

她不需要这刀鞘有多么厉害,只要能装下刀,并且足够坚硬就可以。一把鞘,还能指望它干什么?

沉云欢不打算在江阳镇久留,但是接下来还没想好去往何处,所以在江阳镇多住了两日。奚玉生黏得紧,住客栈都要住一起,房间开在沉云欢二人的隔壁,早上起来抓师岚野是一抓一个准。

他颇为自得地说:“我已经摸清了岚野兄清晨几时起来,只要压准时间出门,就一定能同他一起下楼。”并且吃他做的饭,因为奚玉生也吃不惯蜀地的食物,对辣味很敏感。

霍灼音整日首尾不见,整天不知在外忙活什么,抑或是在城中转着玩,天一亮就出门,傍晚前归来。

等到第三日,沉云欢打算与奚玉生几人辞别时,忽而有一人找上门来。

那人乃是少将军楼子卿,此次上门不是寻奚玉生,而是奔着沉云欢来。

他手中持有皇令,对沉云欢道:“前两日皇上直下的命令,邀沉姑娘前去皇城走一遭。”

第79章 祥瑞之城(五)

楼子卿的出现并不算冒然, 沉云欢早有预料。

沧溟雪域的封印岌岌可危,已经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天机门与皇室绝不会坐视不管。据虞暄所言, 几十年前那次修补雪域封印, 便是由皇室联合天机门所组织。

作为民间的统治者, 皇帝自然也肩负国泰民安的责任,雪域封印破碎会引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修补封印之事迫在眉睫, 沉云欢认为如今的自己当有资格被邀请参与这次行动。

果不其然, 楼子卿所带来的皇令中表明,国师观天象测出将有动乱临世, 于是召集各大仙门商议应对, 而不属于任何宗门的沉云欢也在邀请之列,概因她这半年来极其响亮的名声和神法天火九劫。

但是这邀请正合沉云欢的心意。一来她的确是要去沧溟雪域的, 只是北境的严寒非同小可,普通风雪难以比之, 若时常以灵力护体驱寒也着实耗费, 最好便是获得御寒宝物“火灵果”,但是这种果子由皇室严格管控, 沉云欢上次从仙琅宗获得, 这次离了宗门, 在民间市场又难以买到, 直接问皇室要便是最简单省事。

二来, 皇室的邀约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毕竟往京城走一趟能向皇室捞不少好东西,或许还能给师岚野找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沉云欢得出此行必不可免的结论, 于是都不用等着楼子卿来劝导,便接下了皇令,打算与他同行前去京城。

奚玉生对此尤其高兴。他说自己家就在京城,只是今年开春之后就没有回过家,正好这次也能回去看看,因此接下来的一路,队伍仍旧是这几人。

只不过楼子卿并非独身前来,他还带了两个宫中之人。

都是看起来年岁并不大,脸蛋生得白净,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的姑娘。二人穿着相同的银白色长裙,外套一层广袖罩袍,衣襟上绣着相当繁杂的日月同辉的徽文。

经楼子卿介绍,这两个姑娘是当今大国师身边的亲传弟子,俱是当做下一代国师来培养的,在玄道方面的天赋相当了得。年长一些的有十六岁,名叫知棋。年少的那个方十五岁,名为怀境。

沉云欢并不熟识玄道,但她知晓玄道和天机道都是古神法的衍生支脉,窥天机,算人命便是此二道之中最为闻名的本领。

沉云欢认识在天机道中登峰造极的人物,便是天机门的掌门人晏少知。他在窥天机方面的天赋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从前他去仙琅宗作客时,没人欢迎他,所以他很喜欢找沉云欢,拉着她下棋。

大多数人都不喜欢与玄道弟子打交道,毕竟他们每日神神叨叨,说话也吞吞吐吐,一知半解,总将“天机不可泄露”这种话挂在嘴边。

年纪小的怀境瞧着还稳重些,知棋反倒是性子活泼的那一个,约莫也是头回出宫,对任何事都抱着好奇。眼下来到沉云欢几人的面前,她圆溜溜的眼睛从几人脸上扫过,还没等奚玉生开口向她们打招呼,那年长的知棋便道:“公子,你今日行路当心些,恐怕有血光之灾。”

奚玉生一愣,下意识问道:“何出此言?”

知棋便不再说话,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其后她又对霍灼音道:“姑娘,你要寻的东西在你的后腰处。”

霍灼音轻扬眉尾,饶有兴趣地笑了笑,抬手往身后一抹,摸出一根缠起来的发带,一边将长发束起一边道:“看来这国师的亲传弟子果然名不虚传。我今日找了半晌,原来一直带在身上,多谢了。”

知棋得了这一声夸赞,神色更添上几分得意来,有些傲慢地没有回应,旋即将视线落在沉云欢的脸上。

沉云欢心知这两个久居深宫的弟子不会无缘无故被送到这里,必定有其他原因。这才刚见面,就迫不及待卖弄自己的玄道本事,多半也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以方便来日行事。

但沉云欢可不是盲目迷信之人,再厉害的人都见过,自然对面前这两个修了半成的弟子没有任何敬畏信任之心。在知棋开口前,沉云欢率先说道:“你这玄术当真如此厉害?不如也在我身上猜一猜?”

知棋微微扬起下巴,“你想要我猜什么?尽管说。”

“口气不小。”沉云欢笑眯眯地抬手,拎出腰间挂着的墨色小荷包,道:“就猜我能从这个荷包里拿出什么东西。”

知棋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简单的要求,眸中难掩轻蔑,哼笑一声:“这有何难?我不仅能猜出你能拿出什么,还能将你荷包里装着的东西都猜出来。”

“知棋。”站于后方一直保持安静的怀境突然开口,轻轻唤了她一声,状似提醒和警告。

知棋并未理会,对沉云欢做了个请的手势。沉云欢就将手背在身后,拉开荷包探入二指,拿出了一个东西,噙着笑意道:“猜吧。”

知棋的眼眸在瞬间发生极其轻微的变化,似乎在施展玄术,但下一刻她就神色骤变,猛地皱起了眉毛。面容上的变化太过明显,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她身上,等待着她的答案。

知棋似又尝试了一回,沉云欢观察到她这次不仅眼仁轻动,嘴唇也动了几下像是飞快念动咒诀,只是一阵寂静过后,她再次露出了疑惑不解的模样。

“怎么?算不出来?”沉云欢也没有耐着性子等,黑眸一晃,视线落在她身后的怀境身上,揶揄道:“你来试试?若是她没算出来但是你算出来了,回去就可以跟你师父说,你能力更强,更适合成为下任国师。”

知棋脸色难看地回身,朝怀境看了一眼,“我……”

怀境上前两步,拍了拍知棋的手臂安抚,其后冲沉云欢行了一礼,声音稳重道:“我与师姐奉命护送几位贵人上京,方才不过是师姐想向你们展现一二玄术,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奚玉生察觉气氛僵持,也适时出来打圆场,“从前在天机门也见过不少天赋出众的弟子,倒是没有像你们两个这样年纪小,又得国师、皇室器重的孩子,想来本事也是不小的。你们都是在几岁入得玄门呀?”

楼子卿却“嗳”了一声,说道:“玉生你莫打岔,我还等着她们猜出沉姑娘手里的东西呢,我心里也好奇得很。”

奚玉生见自己解围不成,撇着嘴嘟囔了两句,大约是对楼子卿的埋怨。

沉云欢自然也不是那种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好性子,方才知棋有心用玄术敲打他们,此时她也有心敲打这姐妹俩。她的手还背在身后,没有理会怀境的致歉,和奚玉生、楼子卿二人的打岔,只是道:“你也猜不出来?”

怀境一时不语。沉云欢就当她也不知道,于是转头对师岚野说:“你来猜。”

“糖棍。”师岚野道。

“答对了。”沉云欢弯着眼眸笑,将手伸到面前来给几人看,指尖果然捻着一根油纸包着的糖棍。其后她将荷包展开,从里面摸出了五根,又道:“二位,我的荷包里只有一种东西,你们都没能猜出来,都不及我身边这位根本未入玄道之人。你们这般能耐,如何确保不会在这一路成为我们的负累?”

知棋脸色一阵青白,晓得自己出了大笑话,未敢接话。倒是那怀境低着头开口,“姑娘许是因为得天所授,命格为神法所庇护,以我和师姐如今的本事,不足以在姑娘身上施展玄术。不过姑娘放心,我与师姐自小在大国师身边长大,若论玄术,我们二人也是数一数二的,此番护送也是大国师授意,绝不会成为你们的拖累。倘若我们的失误致使几位身陷险境,几位也可不必管我们二人。”

“你们只需要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我的队伍里不需要领头人。”沉云欢将糖棍尽数装进去,荷包重新挂上腰间,笑中添了几分冷意,对知棋道:“放心吧,总不会叫你们死在路上。”

至此才算是敲打结束,知棋敛了难看的神色,老老实实与怀境一同对沉云欢应了声是,其后简单将自己主掌的本领介绍了一番。

知棋主玄算,会观天象,测吉凶,寻方位。怀境主玄理,掌药理医理、破邪消灾。这二人都只学了国师一半的能力,将来到了选任国师的年纪才会学另一半,谁的综合能力比较优秀,就说明更有成为国师的能力和天赋。

沉云欢当众一番敲打过后,折了不少这两个玄门弟子的锐气,起程之后也安安静静地跟在队伍里。不过知棋到底有几分真本事,奚玉生在当日行路时不知怎么鬼绊脚,狠狠跌了一跤摔得流鼻血,吓得楼子卿和两个随从大惊小怪地吱哇乱叫,忙前忙后询问伤势。最后被怀境给轻松医好。

由于楼子卿的加入,虽然队伍人数变多,但出行工具也有了巨大提升。几人终于不用在马车里摇来摇去,而是坐上了御空兽车,赶起了天路。

师岚野显然对队伍的壮大很不满,虽然他终日神色淡淡,情绪内敛,但还是将自己的不满体现在了细枝末节上。

比如他往常做饭的时候如果被奚玉生黏上,也会多做一点分他一碗,现在却不肯了,将食物的份量拿捏得刚刚好,盛满一碗就半点不剩下。奚玉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劲儿地追着师岚野问是不是食材不够了,并慷慨地赠送他非常多的新鲜食材,诚心地表达了下一顿饭自己也能分上一碗的愿望。

对于沉云欢也会有表现,比如她在师岚野身边晃来晃去,无意间透露“好久没吃菌子炒饭了”“今天天气不错,适合吃炒饭”“奚玉生说你炒饭的技术不算很好,你要不要证明一下?”诸如此类的暗示,结果师岚野还是在饭店的时候端上了一碗菌汤面。

沉云欢气愤地吃完了。

对于霍灼音倒没什么明显的表现,但是偶尔有一日霍灼音与他站在一处,忽而对他说道:“我现在都分不清到底你是修鬼术还是我修,怎么你身上的怨气能这么强呢?简直抢尽了我的风头。”

师岚野冷漠地扫她一眼,没有理会。

就算问得多了,他也只会说一句,“你们应该离开。”但是奚玉生会在这时擅自做主,对别人微笑着说:“岚野兄平日说话就是这样,没有驱赶大家的意思!”

不过在这样的冷漠怨念加持下,楼子卿变得更加没有什么存在感,知棋怀境两师姐妹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多喘一口气,队伍停下休整时也只会躲得远远的。霍灼音修鬼道,本身就神出鬼没,始终游离在队伍边缘。

只有沉云欢和奚玉生二人终日缠在师岚野身边,像总是张着嘴仰面朝天,嗷嗷待哺的幼鸟。

知棋在与怀境闲聊时难免发出疑问,“这二人是没有任何眼色吗?还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了?”

奚玉生是心细之人,不至于察觉不到师岚野的情绪,只是他这个生来就善于交际的人用了很长时间才与师岚野有了如今,算是亲近的关系,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离开锦官城之后一路往南走,路上行了十来日,这个看似行动划一,十分紧密,实则随时有可能一拍两散,形同散沙的队伍也终于磨合好了关系,众人入了城,头一次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了饭。

十四州有颇多禁飞的城,与仙凡无关,主要取决于当地的凡民和官府。

沉云欢等人进入了百里禁飞路,出了城渡河之后,再往前的百里就只能坐马车或是骑马赶路,因此打算现在城中歇一夜,明早再启程。

隔日来到渡口边,奚玉生出手阔绰包了一艘大船,前后两个船夫共同摆桨。坐在船头的船夫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这人年纪大了话就多,碰巧队伍里也有个话多的奚玉生,两人很快就聊到了一起去。

许是聊得高兴了,那老人多说了几句,“你们上了岸后切莫进城,在渡口边租马,绕城而走。”

沉云欢本来被船摇得昏昏欲睡,打算倚在师岚野身上打个盹,听得此话后忽而掀起眼皮,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懒意,“老人家,何出此言?”

“那座城。”老人顿了顿,似乎在脑中搜寻措辞,最后却干巴巴道:“怪得很。”

第80章 祥瑞之城(六)

“怪?”沉云欢当即来了兴趣, “怎么个‘怪’法?”

其他几人也都注意到了这对话,纷纷将目光落在老船夫的身上。老船夫虽然每日只在这条河上往返,但乘船渡河之人来自各地, 几十年的摆渡让老船夫养成了一种眼力见, 当下就发现这几人的神色不大似平日渡河的客人那般, 只是因为好奇才探听这些事儿。

他的目光扫了一下,发觉几人正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眸光认真地等着他说话, 因此也不敢随口敷衍, 将自己所听说的故事细细道来。

渡河过后往前行十几里地, 便有一座名为“万善”的城镇,依山傍水, 也算富饶。几年前官府要修建官道, 选定了路线之后便开始动手炸山挖路,当时城中许多百姓都强烈反对此举, 认为这些山屹立不知多少年岁,乃是城中人的庇佑之神。

民间凡人拜山拜水乃是自古留下来的传统, 更何况他们依山而居, 因此百姓与官府发生了剧烈冲突,前前后后闹了一个月, 最后以官府暴力镇压, 百姓死伤数十结尾。

山依旧要炸, 官道依旧要修, 只是刚动工不过几日, 匠人在炸山挖路时,从山里挖出了一尊石像。传闻这石像很邪乎,听当时那些目睹的匠人描述, 那石像是“长”在山里的,在没有任何入口的地方凭空出现,然而所有人都未曾见过。

匠人修路时忌讳多,当下觉得不对劲,想要劝官府停修。工师听闻后大怒,言这都是胡言乱语,下令让他们将石像扔掉继续挖,匠人迫于官府威压只得领命,又往前挖了两日。未曾想在那日夜晚,所有匠人躺下休息时,大地突然裂开,当场就吞吃了不少匠人,侥幸活命的几人回来也疯疯癫癫,失了神智,很快也相继死去。官府做了一场法事,修路的事便暂时停工。

当年的事闹得不小,虽然官府有意压制传闻,但仍是阻挡不了流言蜚语,只是当时涉事的匠人全部死亡,无人知晓真相,几年过去,这些全部变为亦真亦假的传言,渐渐淡出人们的讨论。

而此事并未就此结果。前年官府重新动工,又开始挖山修路,却不料怎么挖都死人,法事不知道做了多少回都没用,邪乎得很。最后官府请来个高人,拜了山之后说他们当初是挖到了邪神像,放出了镇压在山底的邪祟,才在它的作恶下死了不少人,只要修一尊神像镇压方可。

官府听信,在高人的指点下寻了个山水极其好的地方修了庙,立了尊观音像,待再次动工时,果然没有再出过意外,将路给修好了。

“岂有此理!”奚玉生听到一半时就已经气得不行了,硬是憋到老船夫将话讲完才生气道:“此地的官府怎会如此猖獗,不仅对百姓动用暴力,还不管修路匠人的生死,倘若传闻为真,那些当官的在这里岂不是无法无天?”

“不错,若是如此,我们就更应当去城中问一问是不是确有此事,万不能放任百姓受官府欺压,待我回了京城,定要好好将此事禀报。”楼子卿也附和了一句,倒不似奚玉生那般愤怒,意在安抚。

“听起来倒像是很常见的民间传闻。”霍灼音支着下巴想了想,“世间修庙立像,多半都有这种由来,何来怪谈?”

老船夫摆了两下竿,冲几人笑了笑,“说来也不怕几位笑话,这个怪是我自己觉着怪。我在这里撑船几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打前年路修好之后,有不少人听闻了庙的故事慕名而去,我渡他们过去时瞧着还好好的,但是等他们再回来时,我总觉着他们脸上有一股子邪气,说不好是什么。”

说到这时,船也到岸了,这话题匆匆了结,几人陆续下船上岸。

岸上修建了客栈、酒馆、还有可供租赁的马行车行,可见这条河给两岸百姓带来的收益不小。几人来到马厩租了马,前往万善城。

不论那老船夫口中所言的故事是真是假,单凭官府暴力镇压百姓这一条,楼子卿就做主要去城中走一趟,更有奚玉生鼎力支持,而且从城中穿行路程更短,自然不可能绕城而走。

动身前,知棋摆了一卦,对着卦象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沉云欢走过来蹲在她身边往地上瞧了瞧,看不懂,问她:“卦象如何?”

知棋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此城很古怪……测不出吉凶。”

“哦。”沉云欢用手指弹了一下地上的叶子,语气随意地问,“是城古怪,还是你能力不够?”

知棋面如土色,盯着地上这模糊不清,不成形的卦象,不敢多说。

怀境便在此时说道:“沉姑娘,我师姐卜卦的天赋很高,就连天机门的掌门也曾给过极高的赞誉,倘若此去吉凶师姐算不出来,那我们恐怕要万分当心了。”

沉云欢笑笑,缓慢地站起身,“既然你们心里清楚城有古怪,那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紧点,若是走远了遇到危险,我可赶不及去救人。”

奚玉生见宫里出来的这两个姑娘到底年岁小,便温声安慰:“云欢姑娘是说城中危险,提醒你们千万不要乱走,掉以轻心,以免变故突生我们无法及时保护你们。”

他说话总是这般轻声细语,加之容貌过于俊秀,知棋当下有些红了脸,赶忙将地上的叶子随手挥了挥,站起来对他道谢。

怀境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小声说:“师姐,待去了城中再起一卦试试吧。”

知棋轻点头,视线落在站在一旁的沉云欢身上,心有不甘地压低声音与她耳语:“你我是大国师手底下最得意的门生,万不能让旁人看不起才是,定要寻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

沉云欢耳朵尖轻动,自然是将这句话收入耳中,只是懒得再理会,转头看了看师岚野,忽而询问:“你觉得那船夫说的是真的吗?”

“空穴来风,若都是假的,岂能诞生这些传闻?”师岚野望着她的眼睛。阳光照进她的瞳孔里,将她的眼照成了澄澈无比的水流,因此里面所蕴含的试探被他瞧得一清二楚。

自从之前他说了与神法相关的天罚一事,沉云欢就有了这些疑心,纵然平时想不起来,也不会问,但这会儿听说了那些邪乎的事,她不免又想起那日师岚野所表现得“知识渊博”的模样,朝他发出疑问。

师岚野也并未遮遮掩掩,接着道:“不过有一点可确信为真。”

沉云欢问:“什么?”

“那船夫的眼睛。”师岚野淡声说:“他眼尾下垂,眼白多于眼仁,谓之半阴阳眼。”

阴阳眼,指能够连通阴阳两界,看见邪祟的眼睛。有人是先天的,有人可后天修炼,而修炼阴阳眼的前提便是这种半阴阳眼。平日里在阴气重的时辰和地方,就能隐约看到一些不同寻常,常人所不能见的东西。

沉云欢当即明白,师岚野所说的“有一点可确信为真”指的是那老船夫说自己能看见一些人脸上的邪气之事。

若是如此,则正说明这万善城的确不寻常。

沉云欢眯了眯眼,“你怎么知道这些?也是听别人说?”

师岚野道:“看书。”

沉云欢问:“什么书?”

师岚野还真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本书来,封面上写着“天下秘术”,很像是那些穷疯了的秀才们编出来专供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忽悠人的东西。

沉云欢疑惑:“这种江湖骗子用的书是谁给你的书?”

师岚野并未回答,只是转头朝奚玉生看了一眼。沉云欢也跟着看去,就见奚玉生忸怩一笑,白皙的耳朵染上红晕,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道:“我总是麻烦岚野兄给我做吃食,心里过意不去,所以送了他一些我的藏书,不是江湖骗子用的书……”

沉云欢往马背上爬,佯装自己方才没有说那些话。

霍灼音晃了过来,站在奚玉生边上,“这种书你从何处得来?”

奚玉生道:“从家中的藏书阁带出来的,我觉得很有趣味,闲来无事就翻看。”

“能不能送我一些?”霍灼音说:“其实我也略会掌勺。”

奚玉生欣然答应,其后几人不再停留,纷纷上马前往万善城。不过十几里地,快马加鞭没用多少时间便到了城外。万善城并不算非常大,但城门倒是建得宏伟,出入的百姓也相当繁多。

几人下马进城,发现城中十分富饶,路上行人都着绫罗绸缎,街边高低错落的楼阁上了鲜艳的红漆,檐下挂着彩丝和灯笼。商铺的牌坊也各不相同,有些涂了金漆银漆,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放眼望去整条街道干净宽敞,繁荣热闹,怎么看都是一座祥瑞之城,完全没有被邪祟侵染的模样。

沉云欢几人将马归还,在路上行了半晌,邪气没感受到,倒是受到了城中人的热情招呼,问他们从何处来,还给他们塞了些吃食和水。

临近正午,天气逐渐变热,几人找了一家茶馆,在门口支着棚子的地方坐下来,同时沉默。与其说这里被邪气侵染,倒不如说更像是受神明庇佑,沉云欢一路走过来,没看见有谁争吵哭闹,更没有丝毫邪气,好似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活得舒心美好,满面笑容。

“是不是那船夫压根就没来过城中,只是道听途说?”楼子卿抿了抿茶水,随口问朝知棋、怀境二人问道:“你们可看出城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二人轻轻摇头,神色亦是茫然,“恰恰相反,这里比我们先前去的其他凡城更为干净,一丝邪气都未能感觉到。”

“难道真的是神明庇佑,这里才会如此富饶祥和,使得百姓安居乐业?”奚玉生也跟着疑惑,问道:“灼音,你怎么看?”

霍灼音坐姿懒散,手掌撑着下巴,往杯里倒着茶水,慢声道:“我瞧着这里倒是不错,令人生出了来过之后便想住下不走的心思。”

沉云欢没有参与讨论,眼眸始终落在街道上观察着来往的行人,耳朵却将几人说的话一句不落地听去,转头朝师岚野询问:“你可有察觉不对之处?”

师岚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垂下眼睫,视线落在杯中的水面,恰能看见沉云欢的倒影,“阳光落在万物之上,即便带来光明,也会照出影子,这世间阴阳相伴相生。没有阴面,本身就是不对之处。”

沉云欢也是这种想法,点了点头,转而对几人道:“许是白日看不出什么,我们先住下来,待夜晚再探查一番。”

正说着,街对岸突然传来了吵闹的声响,引得街上众人同时望去。就见对岸的宅门之中忽然有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女子被家丁拿着棍子赶了出来。

那年轻女道站在门口道:“怎么还能耍赖呢?不是谈好了价钱的吗?”

家丁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手中的木棍,骂道:“你这江湖神棍还不快滚,夫人心善留你一命便已经是仁慈,安敢在这里骗钱?再敢纠缠当心我们打断你的腿将你扔去官府门口!”

年轻女道瞧着倒并不畏惧,只是捋了捋身上的道袍,将手负在身后叹了口气道:“我可不是来做慈善,你转告你家老爷夫人,不给我钱可是要承担因果的。”

“快滚!”家丁又是一阵驱逐。

女子只好摇了摇头离开,并未再做纠缠。

“哎!”几人看得入神,正逢店家来送茶点,将盘子搁下后惋惜道:“老天真是不开眼,让钱老爷这样的大善人缠上这种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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