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们这里算是个例外哈,”说到此处,何代表自嘲一笑,倒是引起下面零零落落的笑声呼应,“政策原因,不允许外资所的律师执业,所以我们这儿一直只是一个代表处。但是针对这个遗憾,我们一直在寻找解决的办法……”
余白开始有些预感,何其阳后面要说的话可能与行政部的版本恰恰相反。
果然,何代表继续:“直到今天,终于可以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BK将与内资律所中的佼佼者至呈合并。两所合一之后,我们在国内各地的所有分支机构都将更名为‘至呈BK’,拥有在中国境内的执业资格,并且能够提供全球性的优质法律服务,晚些时候,大家可以在新闻媒体看到对外公布的消息……”
虽然已经猜到了一点,余白还是难掩惊讶,身旁众人也都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但看大家脸上的神色,到都是当成好消息来听的。的确,没有倒闭,也没裁员,虽然联合后的名字是“至呈BK”,一前一后,明显弱势,但BK在全球范围内的资源优势是由来已久的,如今在国内有了执业资格,简直就是天下无敌的架势。
然而,在这一团喜气之中,余白却在想,那吴东元的消息呢?为什么至今没有动静?他人又在哪里?
就是这么想着,她没再留下来听何代表给众同事答疑,挤过人群出了会议室,去楼下办公室找吴东元。
人,其实一点都不难找。她回到自己坐的那块地方,抬头便看见吴东元正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茶杯,镜框,不多的几件私人物品,一一装进一只纸盒,身边还有一个合规部的同事看着。
余白上前,敲了敲开着的门。吴东元抬头,恰对上她的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我今天离职,”他笑答,仿佛之前真的没告诉过她,“有点突然是不是?”
她点头,脑中有一百种念头,却是纷乱而过,什么都想不出来。最后只是转身笑问那个合规部的同事:“我跟老板说几句话可以吧?”
她是玩笑的口气,两下里又都是熟人,房间里也已经撤得空空荡荡,那人大约不好意思太铁面无私,笑了笑退出去,隔着玻璃等在外面。
余白关了门,问吴东元:“怎么了?”
吴东元答得十分平和:“情况有点变化,你应该也知道了,所以,现在只是我一个人走。”
“你相信我,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不知为什么,余白脱口而出,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傻。
吴东元也仿佛听到一个冷笑话,却还是温言安慰:“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估计错误,我愿赌服输。”
然而,余白却突然意识到,今天的情形很可能真的是因为她。
第26章
吴东元在合规部同事陪同下走出办公室,楼上会议室中的全员大会还未散,整个楼层空荡荡一片,除去保安和监工,只余白一个人送他离开。她一路跟着走到前台,身边有旁人在,也不好多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出了门禁,合规部的人才撤退,余白却不走,她想问过去两天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吴东元大约猜到她的企图,不知是觉得此时不方便,还是彻底不想说,她未及出声,他便先开口提醒:“联合之后你们的合同都会重新签,记得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package。”
是玩笑的口气,余白自然懂这言下之意。她是吴东元手下大将,他这一走,只要她站队即时,表态得当,自身的重要性便愈加凸显出来。反之便是另一种可能,她会被人当作异己,除之而后快。
此时此刻,本应擐甲执兵一级准备,余白却不知为什么忽觉厌倦,一丝恋战的心都没了,只伸手按了电梯,对吴东元道:“我本来就打算要走的,其实也无所谓早一点晚一点。”
这句话说出口,才惊觉竟是You jump,I jump的意思,若说只是师徒之谊,这么做似乎是过分了。
吴东元听见也是一怔,却似乎存心不去多想,只是笑答:“你不要心急,看过合同再说。”
余白还想再说什么,脑中却是一片纷乱,没来得及开口,电梯已经来了。她看着吴东元与她道别,就像寻常日子下班一样走进去,电梯门在他身后合上,淡金色镜面映出她的面目,有些微的扭曲。
她转身开了门禁回办公室去,半路就拿出手机打给唐宁,在电话接通之后开宗明义:“你是不是动过我的电脑?”
电话那一端传来些微呼吸的声音,却无有回应。时间似是凝滞,余白拿着手机等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自己期待的究竟是怎样的答案。
然而,片刻之后听到的却是答非所问的一句话:“你们那边已经宣布了?”
“是,”她回答,重新问了一次,“你是不是动过我的电脑?”
又一段沉默之后,唐宁反问:“你觉得呢?”
身后传来人声,是楼上的大会散了。坐在这一层的同事陆续进来,三三两两讨论着什么,看样子心情都不错。有同一组的人从余白身边走过,对她笑笑算是打招呼,仿佛也是想跟她聊几句。她自知躲不过,而唐宁那边也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便只对电话中道:“我们见面再谈。”
“好,我今晚回A市。”唐宁回答,并无丝毫推脱,只是那声音听起来叫余白觉得有些陌生。
很快便是午休,那天同事吃饭,议论的大约都是联合的话题,两所合体之后管理层是哪些个大佬?会不会升新的合伙人?下面人的薪水待遇又有什么变化?大土豆正忙着划地盘,小土豆与中土豆,便也都不避讳,最感兴趣就是这些铜钿银子的问题。
大多数时候,余白只是听着,倒是有些好奇,究竟有几个人注意到吴东元已经不在了,又是哪些人原本要跟他走,却临阵倒戈。
下午回来上班,至呈与BK联合的消息便已见诸媒体,最初只是公关部的官样文章,寥寥几句话,画个大蓝图,并无多少细节。慢慢地又有评论文章出来,说这次联合之后,魔圈与红圈终于有了交集。再后来,连新所的管理合伙人也有了推测,唐嘉恒的大名赫然就在其中。别人都觉得意外,议论是不是真的,大约只有余白在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直觉意料之中。
这一天,荒废了半日,剩下的时间便是格外忙碌,她话也不说,只埋头做事。
但吴东元突然离职,上峰自然还是要找她谈话的,而且,是何代表亲自出面。余白奉召前往,对何其阳的一切问题只作不知,她不知道吴东元做了什么,为什么离开,更不知道今天会宣布两所联合的消息。
至于何其阳相不相信,又相信多少,她其实并无所谓。
那一刻,她几乎没想过自己之后会怎么样?萦绕脑中的始终是那个问题唐宁在这件事当中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她知道,他有机会,也有动机。
至呈与BK如此规模的联合,显然已经酝酿已久。而早在她从美国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唐宁就告诉过她,至呈近期会有些变化,所以他才考虑独立出去开业,因为如果再留在那里,就没现在这样自由了。显然,他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淡出红圈数年的父亲又将要出手,而他并不想在父亲手下讨生活。
转念又是那次在唐教授家的晚餐,唐嘉恒在饭桌上问起她的工作,以及后来与唐宁在书房中的谈话。
她知道唐宁对吴东元绝无好感,也许,只是也许,他会跟父亲做出一些交换,是因为她对吴东元的那点情愫,也是为了他筹建中的事务所。
与何代表谈完话,得到几项或虚或实的期许,余白又回去工作。
老板虚位,已是兵荒马乱,就是在这兵荒马乱的间隙,她冷静下来细想,又觉得唐宁不会那样做。无论私底下与她如何下作,他其实是个挺骄傲的人,有着一些旁人不一定能坚守的准则,比如他曾经那样认真地对她说:我做律师这么多年,从来不靠那些资源。说他矫情也罢,象牙塔也罢,不食肉糜也罢,但他确实是坚守着。这一点,她一直相信,只是不懂唐宁为什么要那样回答,他完全可以在她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没有。
两人见面已是当天深夜,唐宁从H市回来,直接去了余白家里。
他敲开她家的房门,还是如以往一样,进屋放下东西,脱掉外套松了领带,与她抱了一会儿,而后很自然地跟她说起万燕的案子辩方证人都已经确定,他又去看守所看过万燕,小姑娘的状态也好了许多,庭审时他会问到的问题,以及公诉人可能问的问题,都已经做了准备。
他一样一样说着,甚至有些琐碎,许久都没有提起白天的那通电话,余白便也不提,似是一种默契,只为了延长这段时光,哪怕只是一点点。
但总有一些细节与以往不一样,比如他并没有吻她,没有开玩笑,没有要求留宿,而关于案子的那些话,也总是会说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