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1 / 1)

第20章

骊珠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他是不知道, 别看她现在镇定,其实一路上骊珠绝望得哭了好几次。

好不容易灵机一动,想到混进宴席就能将册子交给裴照野,让他送出去, 可骊珠看到那些歌伎舞姬的裙衫, 又忍不住在换衣服时掉了点眼泪。

这能藏哪儿啊?

一名歌伎以为她是新来的, 温声安慰她:

“都是这样过来的,别怕, 伺候贵人总比伺候外边儿码头搬货的臭无赖强啊。”

骊珠听完哭得更凶了。

但她哭的不是这个, 她是想到了前世的战事。

一国沦丧, 首当其冲的往往不是那些无能的权贵, 作孽的君王, 而是一群从未参与过政事的无辜女子。

前世北越军从神女阙一路杀入中原腹地。

北越军根本辖制不住同盟的乌桓军, 仗着兵强马壮, 他们四处劫掠烧杀,闹得最厉害时,竟连屠三城, 充作军妓者数以万计。

倘若不能挽救南雍倾颓之势,前世的惨况还会发生,受战乱之苦的女子, 也会只多不少。

……可连今日的危机, 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

骊珠觉得自己很没用。

如果重活一次的人是裴照野,一切会不会顺利许多?

骊珠一边抹眼泪,一边偷偷用发带将册子牢牢系在大腿内侧,跟着歌伎的队伍,一路混进了宴席。

那时她已完全没有余暇考虑什么羞耻。

直到此刻。

骊珠发现,如果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转交册子, 又不引人注意,除了让裴照野探入她裙下去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你……有小刀吗?”

少女雪腮带粉,因为尴尬,手指忍不住小弧度的笔划起来。

“我怕路上掉出来,打了个死结,用小刀割开更快……”

“裴家怎会让人带刀赴宴,没有。”

裴照野舔了舔唇,眸光很暗。

“哪条腿?”

“……右边。”

“你躺着我不好解,跨过来,坐我腿上。”

骊珠乖乖地提裙跨坐好。

丝竹声靡靡动人,推杯换盏声中,夹杂着歌伎的婉转曲调与娇笑。

裴照野自幼长在这样的环境,最厌恶这样的声色犬马,酒池肉林,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也会当众淫乐。

……尽管在她眼中,或许这是正经事。

骊珠虽然觉得羞赧,但一开始确实没有多想。

她甚至有空分心,朝左席最上首的身影望去。

那个人……

虽然笼罩在灯影暗处,不过,看到他侧影的第一眼,骊珠就想到了覃珣。

之前她好像听到有人开口,声音也很像他。

可陆誉说,覃珣昨日还在宛郡,配合覃氏的计划,伪装清河公主已到宛郡的假象,今夜就算出现在这里,会不会也是来替覃氏杀她的?

不,他应该不会。

否则前世死前也不会试图带她走,还被她顺道一起炸死了。

她与覃珣相识多年,骊珠知道他的宽和仁善,也直到他的优柔寡断,时常夹在她和覃氏一族之间为难。

其实回想起来,骊珠还有些愧疚。

他那时,毕竟是唯一一个还会想着来救她的人,两人做夫妻时有不少怨怼,但并没有恨到要他死的地步。

如果他这次也是来救她的……

骊珠心情复杂之际,忽然,膝盖被人握住。

“你朝谁抛媚眼呢?”

一双黑沉沉的眼盯着她问。

骊珠:“……我哪有!你才是!你干什么呢!”

“不是你让我把册子拿出来?”

“……”

好吧。

骊珠涨红了脸,并不好说什么,只是半趴在他肩头,替他的动作做遮掩。

好奇怪。

这样偷偷摸摸的,好像真的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可她干的明明是正经事啊。

骊珠脑子里晕乎乎的,心跳得快要跳出喉咙。

裴照野见抽不出册子,试图直接扯断发带。

“在你扯断之前,我会先被这带子勒断腿!”

“谁让你捆得这么紧。”他头也不抬道。

松了力道,他转而循着发带缠绕的方向,摸索结扣的所在。

搭在他衣领上的手指微微蜷缩,骊珠背后出了一片滑腻的汗。

从她的角度看不到他的眼神。

但其他的感官却很清晰。

他发力时,骊珠掌心轻轻搭着的这块肌肉会不自觉绷紧。

为了摸到她打的那个死结,他的手臂不得不托起骊珠的腿弯,脚尖触不到地,她只能勾住他的脖颈。

距离太近,强烈的压迫感和男性气息避无可避地包裹着她。

鼻息间全都是独属于裴照野的气息,甚至连他的体温也侵袭着两人之间的边界,吞噬着她肌肤染上的秋夜寒意。

“还……还没好吗?”她声音发颤。

裴照野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的欲念黑压压一片,若是骊珠此刻对上他的视线,必得吓得胆战心惊。

“快了。”

他已经摸到结扣,正在尝试解开。

周遭娇笑声,暧昧啧啧声不断。

其实他们的举止在宴席间并不突兀,没有多少人特意看过来。

然而骊珠仍然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他们毕竟做了三年夫妻。

虽然他并没有任何逾矩无礼的触碰,仅仅是取一本册子而已,但骊珠不受控地被勾起了许多……许多的回忆。

“——拿到了。”

快被羞耻心溺死的骊珠终于正常呼吸起来。

因为屏气凝神太久,她双眸含水,长睫湿漉漉地望着他。

“册子呢?你藏哪儿了?”

裴照野视线定在她脸上,笑了笑:“靴子里。”

“……”可恶啊!怎么男人藏东西就这么方便!

她交代的事已经完成,裴照野等着她愤怒地将他推开。

她之前以为他是伊陵裴氏的旁支,如今即便不知道他是歌伎所出、不知其父的野种,听裴家人的口风,也应该猜到他的出身。

以她这样尊贵的身份,莫说触碰,连直视她或许都是一种亵渎。

他等了好一会儿。

然而只等到她低着头,默默擦了擦眼睫上的一点泪珠。

他语气软下来。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去偷这个东西做什么?”

骊珠吸了吸鼻子:

“裴家蛇鼠一窝,藏污纳垢,这东西干系重大,我自身保不保得了都得试一试啊,更何况……你不是说让我信你吗?”

他颇有些好奇:“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骊珠心底的火又蹭蹭窜了上来。

“我不信了!我再也不信了!你竟然处处都骗我,把我骗得团团转——”

骊珠狠狠拧他的腰肉。

裴照野面不改色:“我骗你什么了?”

“……你把我骗下山!害我今天被抓!”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之前在虞山,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刚给那人开膛破肚,下一刻你就被他的手下开瓢了。”

骊珠:“那是两码事!总之你满口谎话,以后你的话我绝对不信了!”

“还有以后呢。”

裴照野似笑非笑的,眸色很黑:

“公主,我们虞山红叶寨,跟你可不是一路人啊。”

骊珠被这一声公主唤得有些迷茫,一时几乎分不清到底是前世还是现世。

“……你叫我什么?”

骊珠攥着他的衣襟,眼睛很亮。

“你信我是清河公主?”

鼻尖一阵馨香扑来,裴照野只觉胸腔微微发胀。

“你很高兴?之前在红叶寨的时候,不是还把身份捂得严严实实?”

“此一时彼一时呀。”

骊珠以膝撑起上身,像是想给自己壮壮声势。

“虞山红叶寨,那是你的地盘,但在外面,南雍官员的权力所能触及的范围内,是沈家人的地盘,你就算知道,对我也只有敬畏更多。”

靡靡丝竹声中,他看到她笑了笑,暗室霎时皎洁明亮。

“裴照野,你看,他们也不是很瞧得起你的样子,还骂你骂得那么难听……”

“你跟了我吧,以后,我替你撑腰啊。”

他清楚地知道,她是怕他不救她,耍了一点拙劣的小心机。

然而染着香气的发垂落在他起伏的喉结上。

裴照野一时唇舌干燥,渴欲难止。

就像在大漠里见了甘泉,只要能让他饮上一口,哪怕让他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

黏稠晦涩的目光从她唇上移开。

天下谁人不知,明昭帝一生所爱只有三样。

一个是先皇后,一个是先皇后留下的清河公主,最后才是长生不老的仙丹。

前后两个,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唯有这位清河公主,自出生以来就是明昭帝的掌上明珠,为她不知破了多少律例礼法,惹来多少非议。

裴照野问:“你觉得这宴席如何?”

骊珠微微转头,撞见一具雪白身躯攀援着一个中年男子,伴随着疾风骤雨的节奏,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女子见骊珠窥来一眼,媚眼如丝。

太有冲击力了。

骊珠收回视线,对这过于直白的场面有些不适。

裴照野观察着她的神色,笑意浅浅:

“他们今日,不是骂我骂得难听,而是事实,我的父母在这种不堪入目的宴席上结合,他们生下来的野种,长到八九岁便在这种宴席上倒酒送汤,为奴为仆。”

“如果我不落草为寇,原本也是要烂在这种地方的——但即便做了虞山红叶寨的山主,我这辈子也不过就是个贼了,除了贼,我也不想当别的。”

裴照野此刻看着她,用的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而是一方匪首看待南雍朝廷的目光。

“公主,我在裴家长大,这些你难以接受的权色交易对我来说司空见惯,南雍官场是何等污浊腐朽,我比你们高居明堂的皇室子弟更清楚百倍——你若想替南雍朝廷招安红叶寨,劝你趁早放弃这个念头。”

骊珠这辈子也想不到,这张脸能说出这种话。

她真该让前世他剿匪巡盐时抓的那些人,看看他现在的嘴脸。

简直就是忘本。

“……我不。”

骊珠内心的长篇大论没有时间开头,最后憋出这两个字。

裴照野:“你说不也没用,南雍气数已尽,皇帝轮流做,说不定明年到我家,公主,你收拾收拾跟了我还差不多。”

他笑吟吟的,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

“我!不!”

骊珠跨坐在他腿上,倚成极亲密的姿势。

然而呼吸交融之间,裴照野却在她眼中看到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决心。

“裴照野,我告诉你,不要以为我喜欢你你就很了不起!你不稀罕做我的驸马要做皇帝,那就去!从沈家人的尸骨上踏过去,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

他面上半真半假的笑容突然层层褪去,露出一个极古怪的表情。

说什么要做皇帝,自然是玩笑话。

不过——

“你……喜欢我?想让我做你的驸马?”

骊珠不理他,去摸他靴子里的册子,然而还没找到册子,眼泪先扑簌扑簌往下掉。

太过分了。

他怎么能连这个也骗她?

如果他真的对南雍存亡毫不关心,前世又为何入仕,为何一路披荆斩棘位极人臣?

就算这些全都是别有居心。

可他为战事殚精竭虑不是假的。

请战三赴边关,临死前最后一年,落下一身陈年旧疾也不是假的。

与她结发,与她志同道合的那个夫君,明明真实存在。

为什么会随着前世的消逝,也跟着变成一场不可捉摸的美梦,消失不见了呢?

她以为她有这世上最可靠的靠山。

难道只是黄粱一梦吗?

“沈骊珠,你怎么又哭了,怎么天天都在哭啊。”

裴照野拦住她去找册子的手,另一只手捧着她脸颊,低着嗓音,动作很轻地替她拭泪。

尖巧下颌抵在他掌心。

小得出奇的一颗脑袋,也不知怎么能装那么多眼泪。

“不要你管,你把册子给我。”骊珠沉着脸拨开他的手。

“你拿了打算怎么带出去?”

“我再另想办法,给我。”

“你要是能想到办法,也就不至于冒险来宴席上找我了。”

“那也不用你管!”

骊珠抬起一张泪光涟涟的倔强脸庞,直视着他道:

“我夫君不会让我受这样的欺负,你不是我夫君!”

裴照野如遭雷击,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

片刻,他眼中腾起晦色。

“什么意思?”

他的嗓音结着冰碴般,阴冷得叫人心惊。

“你还有几个夫君?”

骊珠还没来得及回答,下一刻,便倏然被人扣住后脑,低下头来。

“覃公子这边请这边请……”

裴照野掀起眼帘,看着裴从禄正点头哈腰地送覃家公子出去。

途径身旁时,裴从禄看着紧紧贴在一块的两人,冷嗤道:

“没见过世面的山头匪贼,一个歌伎,也值得扒着不放?”

裴照野冷眼一瞥,平铺直叙道:

“嗯,山头匪贼性欲比较强,理解一下。”

“……”

好粗俗的话,廊下穿鞋的覃珣回头与他对上一眼,很快挪开。

“休要多事,裴伯父,带路吧。”

这下骊珠不必回头,也能确认身后之人是谁了。

果真是覃珣。

“糟了!”待他们走后,骊珠扭过头来,“我能偷溜出来全都是因为我的一名女官也在裴府,她跟我交换,替我留在那间屋子里,他们现在一定是奔着那屋子去了——”

骊珠挣开他的怀抱就要往外冲,却被裴照野打横抱起。

“先别急,我会去救她。”

席间,有几名跟随覃珣而来的属下侧目,裴照野的宽阔肩背却将她整个笼罩在阴影中。

他朝后头的厢房绕去。

“我先取我的兵刃,再去捞你的两个侍卫,裴家训练有素的家丁起码有百人,跟着那个公子哥来的一行二十余人也不是吃素的,丹朱他们起码还有一个时辰才能赶到这里——你藏起来,不要被他们发现。”

骊珠一听这话,原本被眼泪泡着的心浸出丝丝缕缕的甜意。

方才的争执,在生死面前暂时搁置,骊珠被他放在厢房附近的小院子里,接过他递来的一把短剑。

“你、你也要小心,千万千万不能受伤。”

骊珠眸含忧色,握住他青筋浮起的腕骨。

裴照野定定看了她一眼。

变脸变得这么快。

倒叫人特别想受一点伤,让她多怜惜一会儿了。

“我知道。”

“还有一点——”

骊珠沉思片刻,抬眸道:

“其实我认识那个覃公子,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来救我的,你若遇见他,千万不要与他厮杀。”

现在的覃氏还轮不到覃珣掌权。

裴家不会听他的命令放人,那么覃珣带这些人来,就只能强行救人。

骊珠不想欠覃珣什么,更不想他为了救自己而受伤丢命。

幽深难辨的视线舔舐过她面庞,裴照野冷浸浸地笑:

“他来救你?你们什么关系?”

这个关头,骊珠不欲说谎骗他,笑容真挚道:

“我之前说逃婚,不完全是假话,他就是我的未婚夫,不过,我已经决意要与他退婚,退婚之后,就是不相干的普通朋友了,真的。”

这样说,应该解释清楚了吧?

“……明白了,”裴照野弯起唇角,“既是你的朋友,我会一并保护的。”

骊珠向他投去感激视线。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骊珠忍不住开始反思。

刚才她的话……是不是太重了点?

无论如何,重生到现在,他待她还是很好很好啊。

等事情了结,跟他,跟覃珣,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吧。

招安的事,退婚的事。

一定都会有心平气和的解决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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