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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记住这一抹红”

普陀罗宫距离羊圈牛棚不远,很快,众人就在牧羊人的引导下到了羊圈。

让人感到有些惊讶的是,说是羊圈,这里面竟然收拾的很干净,地上并没有什么羊粪蛋子。

除了有些污浊的气息,还有乌糟破旧了一些,整个羊圈并不是想像中的简陋,甚至更像是一栋刷白的平房。

牧羊人满面笑容,给他们解释道:“赞普大人心善,对这些牛羊就像家人一样,给他们盖了遮风挡雨的房子。”

“这些牛羊也非常有灵性,知道赞普大人对它们好,都可知恩图报了呢!干活干的那叫一个卖力!”

陈锦绣在学校也见过猪圈,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牲畜所,惊奇的左看右看,不由得问道:

“你们羊圈地上这么干净,是有人每天都在清理羊粪蛋子吗?”

“哎呀,你们这些外乡人不懂了吧,”牧羊人嘿嘿笑道,“我们这些牛羊可不一样啊,都灵着呢!”

“它们知道在屋子里拉屎不对,都会去外面专门的地方方便,有时候去的畜生多,还会排队呢,可知道干净了。”

陈锦绣感叹道:“这么厉害啊……”

她第一次知道,牛羊也会爱干净,眼睛一闪一闪的连连称赞,甚至有些跃跃欲试,恨不得现在就去完成赞普给的任务。

潘龙却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只想着赶紧完成任务赶紧结束,不耐烦的打断对话道:

“所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做任务?”

牧羊人闻言笑容不变,打开了羊圈的门锁,推门而入,对潘龙道:“我们到了,就是这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

黄土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里面是一个宽阔的院子,地上满是尘土,墙面刷着一层粗糙的泥浆。

每扇墙壁上来着两个长方形的大门,两个正方形的洞。

外面是白天,洞里却是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如同什么怪物的巨口,冷冷的注视着外面。

在灰扑扑的露天黄土院子里,十几只羊七扭八歪的歪倒在院子里,目光呆滞的啃食着石槽中的糌粑。

陈锦绣见状,不由得微微有些瑟缩,犹豫着不敢迈步进去。

沈慈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挡在她身前,迈过门槛走了进去,望向院子里瘫倒在地上的绵羊道:

“这就是我们要沟通的羊吗?”

牧羊人也跟着进来,见状不由得面色一变,抽出腰上的鞭子,用力甩了几下,沉声道:

“都干什么呢,看不见有人来了吗,还在地上躺着,让贵客怎么想?!”

“今天不用干活,让贵客给你们讲讲,七日后的大劫难有多可怕,”他恶狠狠道,“看你们谁还半夜出去作怪!”

皮鞭打在羊身上,那些羊却没有任何慌乱,只是瑟缩了一下,便慢吞吞的直起身子,一个个走到众人面前站好。

这群羊里还有一些身量较小的羊羔,连羊角都还没长全,显然是出生没多久的小羊。

小羊看上去懵懵懂懂,被大羊带着也走上前,规规矩矩的和大羊站在一起,看起来似乎真的十分通人性。

牧羊人见状点点头,满意的收起了皮鞭,对众人陪笑道:

“没办法,这群牛羊虽然有灵性,但就是特别懒惰,不用鞭子抽就不动。”

“接下来就麻烦几位了,还请慢慢跟这些羊羔子讲道理。”

他一边说一边后退,慢慢退到门后,小声叮嘱道:

“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藏神说大劫难诱惑的羊越多,七日后就会越惨烈,只能稍微严厉一些了。”

说完,只听“吱呀”一声,牧羊人便消失在了门后,门被再一次关上,只剩下众人面对着一众羊群。

“……”

气氛一瞬间安静下来,一群人面面相觑,对着羊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陈锦绣试着扬起一个笑容,缓步上前,尴尬的挥了挥手,轻声笑道:“那个,你们好?”

羊群默默看着她,浑浊的眼睛无机质的闪烁着,没有一只羊有反应,只是一动不动的停在原地。

陈锦绣有些难堪的抿了抿唇,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试图再次扬起一个笑容,却被潘龙一下挡开。

“费那些话做什么啊,”潘龙瞪了她一眼,不耐烦的嚷嚷道,“还真以为万物有灵啊,不就是一群羊吗,糊弄过去就完了。”

他大摇大摆的走上前,拽着一只羊的耳朵,在它耳边大声威胁道:

“喂,知不知道七日后的大劫难很恐怖,你们要是真的会变成怪物,老子现在就把你们都宰了。”

“反正赞普大人赏识我们,”潘龙得意洋洋道,“大不了到时候把你们都做成羊肉羹,大劫难不就没意义了吗,我也算是拯救了藏区。”

那只被他拽着耳朵的羊一动不动,只是往里缩了缩,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一声不吭。

潘龙自觉找到了糊弄的法子,脸上不由得带上了笑,却听到身后一声讥讽的嗤笑。

“潘龙,你是傻子吗?”

潘龙猛地一回头,只见文建华在他身后抱着胳膊,讥讽的盯着他,笑道:

“你是傻子,赞普大人可不是傻子,想成为拯救者,当然不是什么杀了一群牛羊就行。”

他悠哉悠哉的抱着胳膊,伸出一只手,指了指羊圈脏兮兮墙壁上的壁画:

“看见没有,和这些羊群沟通,那些才是重点。”

墙壁上,壁画斑驳,用金沙和某种浓稠鲜艳的色彩,狂放的印在上面。

那些色彩斑斓的线条和图案,乍一看去,像是盛开的曼陀罗花在凋零,让人看不懂,彷佛是藏式的某种佛意轮回。

但是细看之下,却发现其内在的寓意完全不同。这并不是一幅描绘轮回、悲喜或是慈悲的壁画,它更像是一种警告、一种恐惧的预兆。

在那些血涔涔的浓稠色彩中,有一些人形状的生灵,从崇高的雪山后面翻山越岭而来,身上燃烧着火焰。

壁画中,那些形象扭曲、面目狰狞的生灵彷佛正在经历着难以言说的痛苦。

他们的皮肤上流淌着如同鲜血般的色彩,彷佛是生命之河在他们的身上流淌,又彷佛是某种诅咒的痕迹。

这些血人的眼中满是凶恶与执着,直勾勾的盯着笔画外的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种深深的不安与恐怖。

沈慈远远的看过去,皱了皱眉。

看上去七日后的大劫难,是来自雪山之外的什么东西导致的,而不是藏区自己霍乱导致的劫难。

也就是说,七日大劫难不到,他不可能翻越雪山,去探察灾难的源头。

根据藏神密宗受大日如来的预言,想要制止大劫难的发生,只有把草原上的牲畜看管好才行。

可古沌天既然把藏区的曾经作为一种惨痛记忆,那么就是说,在真实的世界线中,大劫难没有被解决,或者说没有被完美的解决。

为什么?

以这里对牛羊的态度,沈慈相信,如果七日大劫难到来前,这些牛羊还没有明显的改变,一定会被尽数杀掉。

杀死劫难弥漫的介质,藏区自然就不会再被劫难破坏了,可为什么最终大劫难还是没有被解决?

除非,在七日前大劫难到来前,藏区就出了异化的问题。

沈慈把目光移到面前的羊群身上,又移开目光,想起昨晚那个羊角少年,默默的抿了抿唇。

异化大概率就发生在牛羊或南喀萨恰依身上,至于具体是谁,只能再观察观察了。

他在众人身后默默沉思,而在羊群前,文建华还在对潘龙冷嘲热讽。

文建华冷笑道:“如果你就这么随意的对待它们,我保证,赞普大人一定能发现,并且降罪于我们。”

“你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潘龙微微有些心虚,却还是狠狠瞪了文建华一眼,强硬的反驳道:“怎么,难道你有办法跟那群牛羊沟通?”

耐心的跟这群听不懂人话的羊说话,本来就是荒谬的要求,怎么可能做得到?!

没想到文建华竟然笑道:“当然。”

他勾起嘴角:“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就只有你做不好,我有什么不能做的?”

“你要把那些东西给小羊羔们讲清楚,”文建华镜片下闪过一道反光,笑道,“明明白白的告诉它们,什么能做,什么绝对不可以做。”

“对不对呀,小羊羔?”

说完,文建华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块梨子,捏在手上,朝着大羊身子底下的小羊羔晃了晃,亲切的笑道:

“来,到这儿来,听我讲大劫难的事情,我给你吃好吃的。”

那梨子鲜嫩无比,青涩光滑的皮,散发著一股水果的香甜,上面还挂着水珠,与灰沉沉的羊圈格格不入。

小羊羔乌黑的两颗眼睛紧紧盯着梨子,犹豫的咩了两声,最后还是没抵抗住诱惑,迈着两条颤巍巍的小腿,慢慢走了过去。

它身后的大羊终于动了,颤颤巍巍的“咩”了一声,想要把小羊叫回来,却最终还是收回了腿,缩回了原地。

文建华笑了起来,镜片下反光闪烁,低头看着在自己手上啃食着梨子的小羊,温和的摸了摸它的头。

“没错,吃吧,”他轻声道,“这些都是给你吃的,只是有一点,你要记住。”

突然,文建华猛的掐住了小羊的脖子!

“咩——!咩咩,咩——!”

小羊被掐着脖子提起来,拚命叫了起来,声音凄厉无比,却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那双用力的大手。

文建华面无表情的盯着小羊,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在小羊恐惧的目光中,缓慢的划开了小羊的喉咙。

“噗嗤。”

血液喷涌而出,疯狂的从小羊娇嫩的脖子中涌出,血涔涔一片,顿时沾湿了小羊洁白卷曲的羊毛。

小羊无力的蹬了蹬腿,瞪大了眼睛,却连眼睛上都被糊了一层粘稠的鲜血。

它的尸体落在地上,就像一团轻飘飘的棉花,躺在厚厚的红地毯上,沉沉睡去。

灰白的土地上,鲜血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在羊群此起彼伏、瞬间凄厉起来的叫声中,文建华擦了擦手,随手柄纸巾扔在血里,轻声笑道:

“看到没有?”

“这就是背叛藏区,投靠赤红色劫难的结局,”他笑道,“记住地上这一抹红色,以后见到就给我远离。”

“否则,地上这一摊血,就是你们的下场。”

第352章 草原上的“劝慰”

“……”

羊圈内一片死寂。

几十只羊一动不动的粘在地上,那只小羊羔白白软软的尸体,犹如棉花糖掉在地上,噗嗤一声瘫软的散了。

羊群不停的发著抖,那原本庇护着小羊羔的大羊腿一软,扑通一声,四条腿全部跪在了地上。

它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彷佛蒙了一层薄膜,挡住了满地的鲜血,半晌,薄膜潋滟的晃动一瞬,泪水瞬间滑落下来。

“啪嗒。”

泪珠子摔在地上,迅速消失在了血泊当中。

大羊跪在地上,无声的盯着地上小羊羔的尸体,嘴瓣颤抖几下,却一声都没有发出来,甚至不敢靠近地上的血泊。

因为凶手就踩在血泊上。

凶手低着头,满面笑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受害者,欣赏着自己血腥的作品,打量着行为带来的反响是否足够。

陈锦绣愣愣的看着地上的一抹红色,半晌,突然抓着头发癫狂的尖叫了一声。

“你在做什么啊!!”

她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力挤开文建华,扑在小羊羔的身体上,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就在刚才,这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不过短短一分钟,竟然就被人划断脖子,软绵绵躺在了地上?

“你、是、不、是、疯、了?”陈锦绣胸口剧烈起伏起来,猛的回过头盯着文建华,一字一顿怒道,“你有病是不是!”

“你杀了它干什么,它招你惹你了?!”

文建华推了推眼镜,面色没有丝毫波动,冷静道:“我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要完成赞普大人的任务而已。”

“你也听到了,七日后的大劫难是会杀死所有人的,包括你和我,”他冷冷道,“而这群牲畜,很可能就是杀死我们的凶手。”

文建华镜片闪过冰冷的光泽,轻声道:“对可能杀死我的凶手,我应该留手吗?”

陈锦绣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不顾脏污,抱着小羊羔的尸体怒道:“可是现在它们还没有变成怪物,你好好劝他们不就好了吗?”

文建华笑了:“是啊,我这不是劝了吗。”

“他们记住这一摊血迹,记住这种痛苦,以后看到赤红色的大劫难,就知道离得越远越好了,”他微微笑道,“我这是在帮它们。”

“什么?”

陈锦绣难以置信的盯着文建华,发现他面上的笑容真诚,竟然真的是这么想的。

这一刻,原本那个温文尔雅的老师文建华在她瞳孔中迅速变了,变成一个冷漠虚伪的怪物,正微笑凝视着她。

她浑身上下发起抖来,手中的羊羔几乎抱不住。

就在陈锦绣心脏几乎承受不了的时候,从她身前突然伸出一只手,迅速而直接的把她拽了起来。

“带着小羊找个地方埋了吧,”那人冷淡道,“你别在这里呆着了。”

陈锦绣脚下一个趔趄,愣愣的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俊美秀丽的青年站在她身前,挡住了文建华的注视。

文建华眯了眯眼:“怎么,队长你也要教训我吗?”

沈慈眸色平淡:“羊是藏区的财产,你随意的杀了赞普的私人财产,记得自己去赔。”

文建华闻言一噎,咬了咬牙,冷笑道:“就算这是赞普大人的私人财产,我这么做,也都是为了藏区,赞普大人一定会理解我的。”

“你自己去解释。”

沈慈没有和他辩论的意思,只是道:“不过,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没有任何通报,就随意的杀死了赞普的羊。”

他侧了侧头,澄澈透明的眼瞳微微一动,看着文建华的眼睛。

“你想代替赞普吗?”沈慈道。

嗡的一声,文建华大脑一片空白。

那澄澈的双眼彷佛一块冰扎进了他胸口,冷漠的看透了那颗心脏的所有搏动!

他镜片下闪过一道冷光,脱口而出道:“沈慈,你别胡说八道——”

“吱呀——”

文建华的话被骤然打断,羊圈的门从外被人打开了。

传话人推开门,缓缓走了进来,一点点瞥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目光定格在了文建华脸上。

“你的任务结束了,贵客,你可以离开了,”传话人神色莫测,意味深长道,“赞普大人有话要跟你说。”

“……”

文建华脸色骤然苍白起来,下意识望向身后的小羊羔,却被沈慈静静的目光接住,什么也看不见。

传话人抓住他的肩膀,对其他人点点头,笑道:“你们也要尽快,如果到中午前还没有劝好这群羊,午饭可就赶不上了。”

他说完带着文建华转身就走,只剩下众人脸色苍白的站在原地,呆呆的面对着再次被关紧的门。

午饭可能赶不上?

这不就是在威胁他们,如果没有劝慰好羊群,就不给他们饭吃了吗?

可是唯一一个完成任务的文建华,已经被赞普大人带走了,还很有可能是被叫去责罚。

那他们到底该怎么说,才能让这些听不懂话的羊群回心转意?

陈锦绣愣愣的抱紧了怀里的小羊,心中情绪复杂极了,却见沈慈已经拨开羊群,走到了一只年纪偏大的绵羊前。

他拍了拍绵羊的羊角,直截了当道:“带上剩下的羊,都跟我走。”

说完,沈慈直接牵着那只绵羊,三步两步走到门前,用力一推,便把那紧锁的大门打开。

“吱呀——”

灿烂的日光顿时从门外撒了进来,浮沉在光线内飞舞起来,轻飘飘的纠缠跃动,让日光的形状有了实质。

潘龙被日光晃了眼睛,一下抬起胳膊挡住,眉头一皱,下意识质问道:

“喂,你要干什么?”

沈慈瞥了一眼他:“你们不是不会和这群羊沟通吗。”

“什么?”

潘龙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刺猬头就已经懂了,顿时眼前一亮,兴奋道:“队长你是要代替我们,跟所有羊沟通吗?”

沈慈点点头,不再看其他人,垂下眼帘,用其他人听不见的音量,对他手里那只绵羊低声道:

“我不会伤害你们,也不会让其他人伤害你们,但前提是,你们要配合我,听明白没有?”

“……”

那只绵羊似乎什么也没听明白,只是颤颤巍巍的抖着腿,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空白,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沈慈面色不变,淡色眼睫里并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只是道:

“你觉得我和刚才那个人是一样的,我们都只是变着方法伤害你,我不在乎,你怎么想都可以。”

“你可以不相信我的任何一句话,”他道,“但你现在没有其他选择,我也没有。”

“……”

那只绵羊还是没有动,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圆溜溜的黑眼睛。

沈慈也不气馁,只是直起身子,望向羊群微微沉思了一会儿,想要用其他办法把羊群带出去,突然听到一声羊叫。

“咩……”

这声音并不洪亮,只是一声平淡的呼唤。

然而庞大的羊群却立刻动了起来,缓慢的迈着羊蹄,跟在领头的绵羊身后,等待着它的指令。

沈慈见状,眉眼微微舒展起来,似乎是展露了一点笑意。

他没有浪费时间,见羊群已经开始动弹,立刻牵着领头的绵羊出门,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羊群,一路往草原走去。

在他身后,沈慈没看到领头的绵羊神色动了一下。

它抬头看了一眼沈慈,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什么不一样的颜色,很快又垂下眼睫,恢复了最开始的麻木空洞。

——————

现在时辰尚早,草原上的日光还带有一丝清晨的清亮。

天空如同一幅巨大的蓝色画卷,其间飘浮着几朵洁白的云朵,在日光的灿烂下度上了一层金边。

沈慈牵着一群羊走在蓝天下,偶尔抬眼一瞥时,羊群在碧草上走动的时候,白云也在蓝天中飘荡。

这些云朵就好像天上的羊群,洁白轻盈的像棉花一样。

然而地上的牛羊被禁锢在羊圈里,它们却悠闲自在,在这无垠的蓝天中悠然自得。

沈慈牵着羊群,往远离羊圈和普陀罗宫的地方走去。

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目的地,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草地上,四处观察了一下,见没人在一旁监视,这才停了下来。

沈慈想了想便道:“就在这里自由活动吧。”

他说完就松开了手,摸了摸绵羊背上的毛,随意的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草原上,青草摇曳生姿,宛如绿色的海洋在微风中翻涌,那些高耸的草叶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翠绿,彷佛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翡翠。

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静静地守护着这片草原,它们像是守望者,静静守望着岁月的流转。

沈慈就这么静静的望着远方,似乎在走神,就像忘了那群羊一样。

绵羊在他身边呆着,自然感受到了沈慈的漫不经心,眼睛里闪过一抹光泽,悄悄转头看了一眼另一只羊,示意它——

“你跑不掉。”

沈慈静静道:“整片草原都是赞普的财富,有无数守卫看守在边上,你们都没法离开。”

绵羊的身体立刻僵硬起来,长长的睫毛有些发颤。

它动了动羊蹄,一动不动的呆立了一会儿,才缓缓抬眼望向沈慈,却见后者根本没有看它,脸上没有任何恼怒的神情。

他的眼睛就像远处那座雪山一样,干净而澄澈。

风声再次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沈慈才再次开口:

“你们为什么想离开这里?”

“不用假装听不明白,我知道,每天晚上都有羊燃烧自己,直直的冲向雪山,”他平淡的说道,有重复了一遍,“你们为什么要离开?”

“……”

这次绵羊没有动弹。

然而它面上那种灵动的神情迅速开始褪色,很快,又成为了牲畜的麻木空白,甚至更加沉重。

它不再看沈慈,也不再转头和其他羊儿对视,只是用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睛,缓缓低下了头。

沈慈侧头瞥了它一眼,刚要继续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它孩子的孩子刚刚被人杀死,你现在问它,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第353章 谈话不欢而散

这声音很熟悉,似乎不久前,在浓稠的夜色中才刚刚听到过。

沈慈侧过头看去,果然看到南喀萨恰依正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一杆长鞭。

昨天晚上夜色昏黑,他只看到南喀隐隐约约的轮廓,没有注意他具体的穿戴。

现下在灿烂的日光下一照,沈慈才看清,南喀穿着一身厚厚的紫红呢袍,长辫子扎着红绳甩在脑后,脚上蹬着一双红云绣靴。

他头戴着一顶缨高顶帽,左耳戴的宝石耳坠,右耳簪松耳石,腰上系着汉刀碗套,宝石镶嵌在其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极为绚烂。

这样看过去,如同一位小王子,和藏区其他贵族没有任何区别。

谁能想到昨夜,这位小王子被人按在羊圈前拳打脚踢?

沈慈收回目光,面对南喀不善的眼神,问道:

“它孩子的孩子?”

“你身边这头羊是羊群中的头领,”南喀沉声道,“你的同伴杀死的那只羊,是它五岁大的小孙女。”

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盯着沈慈:“如果有人能轻而易举的杀了你的孙女、杀了你的亲人,你不会选择离开吗?”

“……”

沈慈沉默了一会儿,一眨不眨的盯着南喀头上完好无损的羊角,半晌才开口,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

“我记得,你也有赞普一半的血脉,你也是贵族,你很关心这些羊吗?”

“别拿我跟这些畜生相提并论。”

南喀闻言沉稳的面上露出一抹厌恶,古铜色的皮肤越发通红,抽出手里的鞭子,沉声道:

“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了这群羊,要不是因为它们,我怎么会拥有赞普的血脉,却还受人欺淩?”

厚厚的紫红呢袍下,那还未愈合的伤口尚在隐隐作痛。

从他出生开始,就已经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的耻辱,他的伤痛,全部都是身体里流淌着那牲畜的、肮脏血脉带来的。

他怎么可能会同情这群牲畜?

想到这儿,南喀眼底明显的闪过冷漠,胸膛微微有些起伏,突然扬起手一鞭子抽向沈慈身旁的绵羊!

“给我滚,你们配享受这么好的草原吗?”他怒道,“这里的一切都是赞普的,你们这些畜生算什么东西!”

那一鞭子迅捷而猛烈,如同猎豹捕食一般,用力扑咬在了绵羊身上。

绵羊被抽的瑟缩一下,洁白卷曲的羊毛很快被血染红,细微的渗透出来,不由自主的“咩”了一声。

那一下显然很疼。

可沈慈却看到,绵羊黑漆漆的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并不是痛苦,而是某种自内而外散发的哀恸。

它长长的睫毛微微发颤,被打了也没有动,一眨不眨专注的凝视着南喀,张口轻轻“咩”了一声。

那眼神极为复杂,甚至还包裹着一层混浊的液体,在日光下格外晶莹剔透,几乎刺穿了南喀。

南喀被这种眼神的光泽反射,下意识撇开头,反应过来后面色一沉,抬手又是一鞭子——

“啪。”

这一鞭子没有落在绵羊身上。

沈慈抬手拽住了鞭子末梢,近乎纯白的眼睛盯着南喀,淡淡道:

“它们是我要劝慰的对象,你把它们打坏了,我中午就没有饭吃了。”

南喀皱了皱眉,用力扯了一下鞭子,却发现这看似文弱白皙的男人,力气竟然出乎意料的大,让他根本无法拽动。

他见拽不回来,干脆直接把鞭子一扔,古铜色的面上满是漠然,慢慢的扯了一下嘴角,冷笑道:

“你没有饭吃,关我什么事?”

“你应该庆幸,这些畜生什么都听不懂,”南喀漠然道,“如果真的是万物有灵,那么在它亲眼目睹小羊死了以后,你问它为什么要离开的时候,你就已经失败了。”

他见过那些在夜晚奔向赤红色天空的牛羊。

它们无一不是伤痕累累、皮包骨瘦,他认得那些牲畜,那些牲畜有的死了父母,有的死了儿女,有的死了丈夫,有的死了妻子。

还有的全都死了,一个不剩,羊圈里只有它一只孤零零的牲畜。

奔跑进雪山背后的赤红色天空,难道就能活下来吗?难道它们不知道,也许越过雪山之后,只会获得更痛苦的感受吗?

不。

只是因为不会有更痛苦的感受了。

即使翻山越岭、奔赴死亡,那也是它们自己的选择,而不是惶惶而终日,连性命都不属于自己。

南喀看着满眼热烈灿烂的雪山、蓝天与草原,突然感觉一阵恶心。

他无意识的蹭了一下长袍里的伤痕,想要转头就走,却被身后的人一下子拽住。

“它们为什么要离开?”沈慈道。

“这里的草原,是牛羊肆意奔跑的家园,这里的粮食,是它们辛勤劳作的丰收,这里的锦衣玉食、金银珠宝,是它们换来的财富。”

沈慈侧了侧头,眼神澄澈而平静:“如果要离开,为什么是它们?”

“它们应该留下,”他道,“该离开的另有其人。”

“……”

一时间,连风都静了下来,草原上寂静无声,羊群停止了走动,全部扭过头来,死死盯着沈慈。

南喀大脑一片空白,怔愣在原地,整整一分钟,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他胸口起伏不定,闭了闭眼,一字一顿不可置信道:“你疯了?”

“我没疯,”沈慈道,“被金银珠宝和锦衣玉食诱惑成疯子的是那些人。”

南喀心口巨震,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出口诽谤诋毁的是赞普,是我的阿爸啦!”

“那又怎么样?”

沈慈瞥了他一眼,远远望向雪山,扫视过羊群中每一只羊的眼神,最后双手合十,缓缓闭上眼睛。

他转身的时候,南喀看到有个项链从他的衣领中一闪而过。

南喀用猎鹰的视力,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他昨晚侮辱的扔在沈慈手上的羊角。

沈慈道:“你昨晚告诉我,你想要开辟一片新的天地,一片属于你的天地。”

他脖颈间的羊角在日光下,泛着一层光滑的棕色光泽,经过雪山洁白晶莹的反射,竟然隐隐渡上了一层金光。

“你既然心有不甘,又对现状不满,难道不想知道,该如何开天辟地吗?”

——————

临近正午时分,沈慈才把羊群从草原牵回来,慢慢悠悠的送进羊圈。

潘龙等人一直在羊圈里等他,见他终于回来了,甚至顾不得质问,立刻扑过来急着问道:

“怎么样?你的劝诫有没有成功?我们应该可以去吃饭了吧!”

沈慈脚步一顿,点点头开口道:“成功了。”

他在雪山下说的那些话,羊群中的每一头羊都听到了。

虽然它们在回去的路上,依然没有跟他交流一星半点,然而传话人出现,告诉他任务完成时,他就知道,那些话已经被羊群听进去了。

刺猬头闻言立刻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庆幸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在这里等得差点吓死了。”

沈队长平时一声不吭,刚才居然硬生生把文建华吓得脸色发白,还带着羊群直接跑了。

他在羊圈里看着日头一点点升高,再看看空空如也的羊圈,一直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差点没晕过去。

万一沈队长路上出了什么事,把羊弄丢了,他们可就完蛋了!

幸好,幸好老天保佑,任务都顺利完成了!

刺猬头还在喜极而泣的庆幸,陈锦绣比他心思更细一点,却是微微皱了皱眉,担忧道:

“队长,任务完成了,你怎么脸色还是不太好,是有什么问题吗?”

沈慈心中有些讶异,看了陈锦绣一眼,眉眼稍微松了松,摇头道:

“放心吧,事情都解决了。”

陈锦绣仔细的观察了一下,见他的确没有了一开始凝重的情绪,这才抿着唇笑了起来:

“那就好,既然没事了,咱们就一起去吃午饭好了。”

“好。”

沈慈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不再回头看羊圈,转身和众人一起向普陀罗宫走去。

他步子迈的不急不缓,便走在了这群急着吃饭的人后面,看着他们欢天喜地的背影,沈慈的神色却是再次淡了下来。

其实,的确出了一点问题。

羊群的劝诫成功了,南喀在震惊之后,却是对他说的话表现出极度的震怒。

如果不是因为和沈慈还有过那么一星半点的交流,沈慈毫不怀疑,那样难看的脸色,南喀会直接叫人把他扔到雪山上冻死。

对这种态度,沈慈能够理解。

他在言谈中消解了赞普的权力,甚至是一种鄙夷的态度,而南喀身体里却还流淌着赞普的血液,这是他唯一的依仗。

甚至凭藉着这个依仗,南喀甚至有机会,成为下一个赞普。

他当然不愿意听这样倒反天罡的话。

脑海中系统的任务一闪而过,沈慈垂眸看着胸口的羊角项链,慢慢的沉下一口气。

突然,陈锦绣在一旁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啊!”

“那不是文建华吗,他怎么坐那里去了?”

“文建华这小子凭什么坐贵族身边,他是不是疯了?!”

潘龙的声音随之而起,愤怒中还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他旁边那个妞是谁,怎么跟他离得这么近?”

文建华出了问题?

沈慈的思索被这些惊声呼打断,他收敛起思绪,抬眼望去。

却见到文建华坐在普陀罗宫的上位,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恐惧,满面带笑,甚至泛着红光。

他身旁还坐着一个衣着华贵、首饰繁复的女孩。

女孩面容姣好,显然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子,一颦一笑都颇带矜持,最重要的,是她的面容极为眼熟。

沈慈认出来了。

她是昨晚欺负南喀的那个女孩,赞普的女儿,卓嘎。

第354章 “他,叫什么?”

这个卓嘎身份高贵,自然坐在上座,但文建华刚刚分明被传话人叫走了,现在却出现在了上位。

是因为文建华用了什么手段,哄住了赞普,还是赞普又有什么谋划,需要利用文建华?

沈慈在殿外远远看着,眯了眯眼,在一旁潘龙的骂声中,掩盖住眼底的想法,跟着众人慢慢走了进去。

普陀罗宫上座。

文建华把殿外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尽收眼底,面上唇角掀起一点讥讽高傲的弧度,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不动声色的端起酒杯,向卓嘎身旁凑了凑,镜片下面颊浮起红晕,忐忑而羞赧的关切道:

“公主,那个,这些天多亏了赞普大人的照料,既然赞普大人不在这里,那我敬您一杯吧?”

卓嘎见文建华过来敬酒,目光瞥见他白皙的皮肤,还有羞涩的满面红霞,不由得眼波流转,轻轻笑了起来。

她却没有接过酒杯,而是用一双美目俯视着文建华,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轻笑道:

“你谢的是我阿爸啦,敬的却是我,那这一杯酒,究竟是给谁的?”

文建华捧着酒杯,被卓嘎从上至下毫不掩饰的打量,心中微微发厌,面上飞起的红霞却更鲜艳了几分。

“自然……是给公主的,”他低下头不敢看卓嘎,只让她看到自己微颤的长睫,红着脸支支吾吾,“赞普大人虽然对我有恩,但公主实在是……”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眼睫抖的更厉害,似乎鼓起勇气才红着脸一口气道:

“公主实在是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孩,我、我想敬公主一杯!”

话音刚落,普陀罗宫顿时哄起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小夥子,看着那么腼腆,居然还很会夸人啊!”

几个贵族端坐在上座,一边笑,一边向卓嘎打趣道:“卓嘎公主,怎么样,这杯酒是不是该喝了?”

卓嘎听了嗔怒的瞪了一眼,面上却也是爬上了些许红霞。

她不知道什么是沉鱼落雁,也不知道什么是闭月羞花,但这个外乡人小白脸说,自己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孩……

卓嘎抿了抿唇,一双美目弯了弯,嘴角慢慢带上了笑意,启唇道:

“好吧,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跟你——”

“贵客到!”

那个“喝”字还没说出口,便被普陀罗宫的殿门外,传话人的高声通报打断了。

他带着几人陆陆续续从殿外走了进来,在大殿内坐好,这才躬身行了个礼,对大殿内的侍从道:

“贵客已经完成了赞普大人今日的任务,午宴开始吧。”

进入普陀罗宫开始,传话人都在安排众人坐下,从始至终,目光都没有给上座公主一眼。

“啪!”

卓嘎在上座用力一摔筷子,美目瞪了起来,怒气冲冲道:“怎么,没看到我在说话吗?你就这么直直的冲进来,还有没有把我阿爸啦放在眼里?!”

传话人顶着卓嘎的责难,却不慌不忙的鞠了个躬,轻声解释道:

“抱歉,公主在说话我的确没有听到,况且贵客完成的,正是赞普大人最重要的任务。”

“赞普大人说了,只要能化解大劫难,贵客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他不卑不亢道,“所以公主请谅解,我必须保证贵客全部上座。”

传话人说完,便行了个礼,也没有再解释什么,直接掀开帷幕离开了,很快便消失在帷幕后。

“你!”

卓嘎从一出生开始,就没有被人这样顶撞过,闻言眼眶发红,气的险些夺过文建华手里的酒杯扔下去。

然而传话人是赞普指定的侍从,又与大劫难有关,她即使贵为公主,也不能对他动用酷刑。

卓嘎咬着嘴唇,心中怒火升腾,却还真的拿这传话人没办法。

文建华三番两次的献殷勤被打断,心中暗恨,面上仍是一副担忧的样子,小心凑上去:

“公主,您没事吧?”

“滚开!”卓嘎却是半点面子也不给,一手挥开他手中的酒杯,迁怒道,“你跟这群外乡人一样,仗着自己跟那些牲畜说了两句话,就来得意洋洋的邀功!”

“当啷!”

酒杯砸在地上,溅起一阵水花,所有的酒液都洒在了文建华身上,弄得他顿时一身湿漉漉,格外狼狈不堪。

“噗嗤。”

潘龙远远看着这一幕,顿时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用不大的声音嘲笑道:“有人想攀附公主,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腿上了,真是自作自受。”

他嘲笑的声音中,还带着一丝丝不甘心和嫉妒。

明明两个人身份一样,也是同时来到藏区的,甚至文建华那个小白脸还没他高大。

怎么文建华就能坐在公主身旁,而他却只能坐在普陀罗宫殿下,跟一群什么也不懂的蠢货一起吃饭?

现在文建华得罪了公主,说不定还要被拖出去打,他才高兴呢!

潘龙嘲讽的目光如有实质,钉在文建华身上,让后者微微低着头,不由得用力咬紧嘴唇,才能不让眼底的怨毒流淌出来。

他浑身湿透,弥漫着醉醺醺的酒气,头发淩乱成一团,站在大殿上,彷佛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正是他刚刚还在讨好、马上就能搭上线的公主。

这不是他想要的!

文建华心中剧烈的咆哮起来,几乎尖叫出声。

他勉强平缓下呼吸,余光瞥见潘龙讥讽的笑容,镜片下突然闪过一道寒光。

“公主,”他突然上前几步,低着头轻声道,“传话人是赞普大人的心腹,您不能责罚他,可是殿下这些人见到您也没有行礼,如此无礼,您还可以责罚他们。”

卓嘎胸中的怒气还没消散,闻言美目一眯,冷笑道:

“怎么,阿爸啦都要留着这下面的人化解大劫难,你想让阿爸啦怪我是不是?”

“公主,我不是这个意思。”

文建华低眉顺目,不卑不亢的慢慢解释道:“我是觉得,这么多人里,其实也只有一个人是拯救者。”

“您贵为公主,拯救者动不了,难道想要惩罚一个普通人都不行吗?”

“……”

卓嘎眯了眯眼,目光瞥向座下众人,眼神里面满满都是狠意,却在望向一个人的时候,微微一顿。

“你,抬头。”

她直直的盯着沈慈,眼底闪烁着莫名的情绪,命令道:

“抬头给我看看你的脸!”

她的话没有得到回应。

沈慈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只是专注的盯着普陀罗宫的角落,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文建华顺着公主的目光看过去,见她死死盯着沈慈,心中砰砰直跳,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些不安的预感。

就好像,事情并没有按照他想要的发展。

他从未如此急迫的凑上前去,试图打断道:“公主……”

“你去把他叫起来,”卓嘎直接打断他的话,命令道,“我要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她紧紧盯着那个谪仙般的侧颜、白玉一样白皙的肌肤,心中前所未有的跳动起来。

这个男人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一定要看看,他这张脸,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

然而沈慈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或者思绪根本不在普陀罗宫内。

他竟然没有一丁点反应,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蒲团上,盯着普陀罗宫角落的一个阴影。

那里什么都没有,然而沈慈的目光却极为专注,甚至夹杂了几分凝重,连陈锦绣三番两次见他的名字都没有注意。

文建华连忙道:“公主,您看,这个人他根本就是对您不敬,您叫人把他拖下去就好了。”

“……不。”

卓嘎紧紧盯着沈慈那半张侧脸,半晌,用力一咬唇,竟然绕出上座的桌子,走下台阶,直直的朝沈慈走去!

“公主!”

文建华心中警铃大作,急切的喊着公主,却没有让后者的脚步停顿一秒。

卓嘎就像是被蛊惑了一样,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只是盯着沈慈的侧颜,不受控制的向他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随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卓嘎心头砰砰直跳,面上不由得染上一抹飞红。

她情不自禁的开口道:“你……”

“吱呀。”

蒲团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沈慈突然站起身来,收回紧盯大殿角落的目光,和卓嘎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普陀罗宫、没有金银玉饰、没有她的倒影,如水一般清澈,又像雪山一样清冽。

卓嘎呼吸近乎一窒,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没有听清面前人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她本能的勾起一抹笑意,抚摸着镶金的玉坠,羞涩道,“能不能再说一遍?”

沈慈平静的看着她的眼睛,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卓嘎专注的去感受,终于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有东西进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卓嘎茫然的望向沈慈,却见周围的人全部直勾勾的盯着一个角落,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恐惧。

而沈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远远的退开了她身边。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头砰砰直跳,僵硬的移动着头颅,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普陀罗宫角落的阴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多出了一抹血涔涔的液体。

那一滩血红色的液体一动不动,沉寂在阴影之中,就像一只眼睛偷窥着普陀罗宫的一切。

浓稠的血红色液体表面泛着光泽,就像瞳孔一点点窥视着周围,光泽一闪,突然,和卓嘎不偏不倚的对上了视线!

卓嘎浑身冰凉,几乎尖叫出声,想要拔腿就跑,却不知怎么的,一点也动不了。

那血红色的液体打量了她一会儿,咧嘴一笑,突然从阴影中猛的蔓延开来,洪水一般汹涌进了普陀罗宫!

第355章 千百盏酥油灯

“哗啦——!”

眨眼之间,所有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被这赤红色液体所吞没,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雕梁画栋,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它像一条条蜿蜒的红色小溪,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汇聚成一条巨大的洪流。

那是血液,鲜红的、滚烫的血液!

“啊啊啊啊——!”

卓嘎终于反应过来,在满目血涔涔的冲击中,尖锐的高声喊叫了一声,随后拚命向后退去。

然而和那汹涌澎湃的赤红色液体相比,她后退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几乎只是一个错眼的功夫,血液就到了眼前。

腥臭的气味铺天盖地的侵袭而来,呛的卓嘎几乎不能呼吸。

就好像慢镜头一样,她的瞳孔一点点放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赤红色液体淹没她的头顶,即将将她吞没——

“噗嗤!”

一声利刃划破液体的声音传来,卓嘎被人用力拽到了身后。

“公主,您赶紧离开!我们在这里断后,您去找红塔里的藏神密宗受大日如来佛堂!”

几双宽厚的大手拽住卓嘎,把她往后送,赞普身旁的守卫急匆匆的将她团团保护起来,拿起刀剑挡在前面。

在他们身前,普陀罗宫已经成了一滩愤怒的汹涌血河。

“哗啦——哗啦——!”

普陀罗宫的古老石砖在血液的冲击下发出沉闷的响声,彷佛在痛苦地呻吟。

金色的屋顶被血液覆盖,那原本庄严神圣的金色在血液的映衬下显得暗淡无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在这恐怖的场景中,贵族、侍从、以及潘龙等人惊恐地尖叫着,四处逃窜。

“这到底是什么!”

“宴会是怎么布置的,居然让这东西混进来了,你们都是做什么吃得!”

“别愣着啊,守卫!你们赶紧过去堵着,千万别让那东西流淌进来,快去啊!”

他们的脸上无可避免的沾满了血液,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他们完全没意料到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更无法想像这恐怖的场景会如何结束。

一滩蜷缩在阴影中的血液,怎么会突然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甚至连普陀罗宫都能淹没殆尽!

然而,更令人胆寒的是这股无形的力量,它彷佛有着自己的意识。

赤红色的液体在普陀罗宫中肆意横行,吞噬着一切,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无法抵挡它的冲击。

它就像一个雪山中孕育出来的恶魔,用它的愤怒展示着自己的残忍和无情。

与此同时,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古怪尖锐的声,就像针扎进脑海里,一下一下的刺痛着神经。

“嘟——嘟嘟嘟嘟嘟——”

这声音极具穿透性,彷佛是雪山背后的外域之音,带着一种难以抵抗的号召力,直直的传入了普陀罗宫!

在大敞的殿门外,众人能清晰的听到,草地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还有牲畜时不时的叫声,比平时更加高昂和频繁。

——和大劫难的预言中一样,牛羊也开始躁动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不是说大劫难在七日之后吗?”潘龙被守卫保护在后面,眼睁睁看着赤红色液体逼近,崩溃到,“为什么现在就开始了?!”

他从来没把大劫难的预言放在心上,只觉得是自己融入藏区、改变阶级的好机会。

怎么会真的发生这样的事?

他们只是来拍摄的外乡人啊……不会都要死在这里吧?!

“啊——!”

又一个守卫被浓稠的赤红色液体吞没,潘龙再也忍不住了,疯狂的向殿后跑去,却被锋利的刀刃骤然拦下。

“等老爷们都走完才轮到你,在这里等着!”

“我都要死了,让我过去!”潘龙双目赤红,拍着胸口高声喊叫道,“你们不是要找拯救者吗,我就是拯救者,你放我过去,我一定能化解大劫难!”

没想到,护送贵族撤离的守卫闻言,竟然扯着嘴角,讥讽的笑了起来。

“你是拯救者?”

他居高临下的瞥着潘龙,笑道:“可惜啊,刚刚已经有一位外乡人离开了,从对付那群牛羊的手段上看,他可比你更像是拯救者。”

“什么?!”

潘龙猛然瞪大了双眼。

他迅速回头看去,第一反应这个人就是攀附公主的文建华,然而文建华却正扒拉着公主的护送守卫,身形狼狈,显然根本没有人搭理他。

那这个离开的人是谁?

是谁,竟然赶在他前面得到了赞普大人的认可,抢了拯救者的名头,还不用有生命危险?!

潘龙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两个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死死的盯着每一个人。

在越发强烈的预感中,他终于在无数个惊慌失措的人影中,找到了那个已经离开的人。

——是沈慈。

——————

沈慈不知道在他藉口离开普陀罗宫后,还有人怀着如此浓烈的愤恨,关注着他的去向。

从一开始进入普陀罗宫,他就发现了那团匍匐在阴影中的赤红色液体。

很奇怪,他总觉得,虽然那一团液体只是在阴影处一动不动,但它似乎很努力的想要与他沟通。

它彷佛在说:别害怕。

我不会伤害你。

我只想潜伏在这里,如果时机允许,请你配合我。

沈慈自从在林海雪原的洞房里出生,跟着苗云楼也见过了不少诡物,但从来没有一个诡物,是以液体形态出现的。

他看着这一团赤红色液体,想起了昨天夜晚,卷走他被子那个活人告诉他的话。

【——发疯的牛羊会试图从牛棚羊圈中冲出去,想办法进入普陀罗宫,杀死看到的每一个人】

【——在这之后,它们会带着浑身的血迹,远远的向雪山疯狂奔去,融化成赤红色天空的一部分】

【——之后的每一天,藏区纯净碧蓝的天空都会越来越血腥】

【——等到第七天,藏神密宗受大日如来预言的大劫难到来,天空就会彻底变成鲜血的颜色】

综上所述,这股赤红色天空的能力至少包括:

能够和牛羊、人类交流。

可以给予牛羊异化的力量。

在夜晚诱惑牛羊不惧粉身碎骨,成为赤红天空的一部分。

随着牛羊的加入,赤红天空的力量会越来越大,甚至比藏神密宗受大日如来的力量还要强大。

沈慈想到这里,眯了眯眼。

他跟着苗云楼一路,见到了诸多神仙覆灭,自然知道神仙的力量从何而来。

如果把牛羊比喻成信徒,那么这片赤红色天空,很可能是一个与藏神分庭抗礼、水火不容的另一个神仙。

至于这个神仙以液体形态出现,沈慈倒不觉得奇怪。

神仙有很多种,有的为了方便信徒祭拜拥有实体,可能像人类,也可能像动物、植物。

而更多的神仙并没有固定的形态,可能是一段红绳、某种建筑,甚至可能是一股气味,一种颜色。

赤红色天空,赤红色的浓稠液体,全部都是神仙的一种外化形式,真正的本体,只有“赤红”。

沈慈不在乎“赤红”究竟是什么,他在乎的是,它想做什么。

系统发布的任务很明显,那就是帮助藏神与赞普,通过减少牛羊信徒的方式,消灭“赤红”。

这些任务背后是主位神想要的结果,沈慈不可能照做。

但这个“赤红”现在目的不明,动机不明,只知道它与藏神、甚至整个藏区都有仇恨,想要在杀戮中完全取而代之。

如果贸然帮助“赤红”,沈慈也并不能肯定,它会不会在屠杀藏区的时候,对无辜的人大开杀戒。

这里面有大量的未知,需要深入的了解,才能做出判断。

那么在原本的世界线中,古沌天作为最后活下来的人,他究竟选择了哪个神仙?

沈慈把这个问题,掩盖在平静的面容下。

此时,他已经退到殿后,远离了普陀罗宫,来到了红塔威严肃穆的血红色外墙前。

这座红塔上面便是六面金顶,日光混合著金光撒下来,让红塔血色的外壁看上去,笼罩了一层金碧辉煌的神圣。

这就是供奉藏神密宗受大日如来的地方。

沈慈有种预感,想要得知藏区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从这里突破。

红塔门前冷清极了,普陀罗宫出了事,红塔入口处的守卫全部被调走去保护赞普了。

沈慈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很快便找到了入口,掀开牦牛毛编织的门帘,踏入了红塔之内。

刹那间,浓稠而阴郁的暗色包裹住了他。

红塔内,层层叠叠的艳丽经幡挂在房梁上,让人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墙面上均满绘壁画,壁画内容有各种佛传、藏神的故事,还有大量的宗教本尊、护法神的形象。

室内天窗全部被封闭起来,只有零星日光照射进来,镀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氛围。

在经幡之下,成百上千盏的酥油灯闪烁摇晃,造成一种光怪陆离、幽邃神秘的宗教气息,阴恻恻的压抑至极。

除了这些明明灭灭的酥油灯,一进去红塔,沈慈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他微微皱了皱眉,感觉到香味的来源是红塔墙壁,便凑近过去,伸出手指轻轻在上面擦了一下。

一瞬间,牛奶、红糖、蜂蜜等无数甜腻腻的气味涌入鼻腔,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除此之外,那种红色涂料中,还混杂着其他的异味,某种熟悉的腥味,却被藏红花的气味压了下去。

沈慈一时分辨不出来是什么味道,暂且把手中的涂料蹭掉,摸了摸空荡荡的胸口,继续往里面走去。

“……”

红塔里寂静无声,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让人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沈慈缓慢的掀开经幡,向红塔内部走去,余光警惕的扫向周围,却突然一顿。

他竟然在陌生的红塔中,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东西。

第356章 “小偷……还给我……!”

那是他一开始就随身携带的相机。

沈慈微微皱了皱眉,再次摸了摸空荡荡的胸口,突然想起昨天刚进入普陀罗宫时候的一件事。

那时候他刚刚进入藏区,潘龙在和牧羊人交谈的时候,无意间透露出,他们一行人进藏是为了拍摄。

当时沈慈就注意到,那个牧羊人听到“拍摄”两个字是,半边面色隐藏在夕阳西下的阴影中,眼神非常古怪。

就好像,是某种敌人偷偷潜伏进了藏区。

后来当他们深入藏区后,有人就在普陀罗宫的门口,面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把几个人的相机全部收走了。

当时那几个人的说辞是:

“在藏区里,很多东西都是独门绝密的,赞普大人也不希望外传出去所以在藏区停留的时候,希望能够暂时参观贵客的相机。”

沈慈当时并没有多想。

一方面,他的相机里并没有拍什么关键的照片,另一方面,这说辞站在藏区的角度,并不是让人不能接受。

但这个相机出现在红塔中,却让他立刻意识到,那看似天衣无缝的说辞中,还藏着其他的理由。

红塔是藏神肉身石像栖息的地方,对藏区来说,是很神圣的地方,相机即便被保存,也不会被放在这种地方。

而且沈慈还注意到一点。

相机被放在了一个金托盘上,金托盘被人仓促的扔在桌案上,显然是因为普陀罗宫遇袭才匆匆离去。

而这金托盘就放在祭祀的火堆旁,离火堆非常近,甚至是推一把都会掉进去。

沈慈眯了眯眼,把金托盘向远离火堆的桌案上推了推。

他上前几步,凑近噼里啪啦跳动的火堆,用漆黑的烧火棍拨动着火堆,仔细的向内看去——

——那里面正是还没焚烧干净的相机碎片。

“……”

沈慈站起身,把相机从金托盘上拿起来,重新挂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藏区的人想要烧掉他们这些外乡人的相机。

可是为什么?

他们刚进入藏区的时候,还来不及拍摄什么照片,就算有几张零星的草原与牛羊,删掉照片就好了。

何至于冒着被贵客质问的风险,把所有相机全部销毁?

沈慈抿了抿唇,缓缓垂下眼睫,在眼底遮下一层浓稠的阴影。

在沈慈身后,成百上千盏的酥油灯闪烁摇晃,昏黄火苗明明灭灭,将他的身影笼罩上一层晦涩的阴暗。

阴影被拉长到诡异的程度,在火舌舔舐下不断跳动,背后鲜艳的经幡微微摆动,居高临下的慈悲睥睨着来者。

就好像一尊佛像隔着层层经幡、面面红墙,目不转睛的盯着这摇曳的影子。

这视线近乎凝为实质,沈慈心头一动,也感受到了背后光线越发昏黄的酥油灯。

他想了想,还是先把相机收了起来,侧头望向昏暗而幽深的红塔深处,慢慢走了过去。

沈慈想要在红塔里找到一些证据,或是传说,用来佐证三件事。

第一,“赤红”究竟是什么,第二,藏区那些异样的牛羊身上发生了什么,第三,万物有灵,指的究竟是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与古沌天的任务无关,却与他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

沈慈垂眸,不轻不重的按了按胸口。

——他残缺的骨肉。

【叮!】

【您已进入普陀罗宫深处——“红塔”局域】

【“红塔”是□□的灵塔殿及各类佛堂,共有灵塔8座,其中五世□□的是第一座,也是最大的一座】

【相传,松赞干布迎娶唐朝宗室女文成公主为妻,为夸耀后世,在当时的红山上建九层楼宫殿一千间,而“红塔”就是其中的重要建筑】

【据记载,仅镶包这一灵塔所用的黄金就达十一点九万两之多,并且经过处理的□□遗体,就保存在塔体内】

伴随着系统平直僵硬的声音,沈慈提着一盏酥油灯,在曲折幽暗的红塔中,越走越深入。

整座红塔不知为何,竟然毫无一人看守。

越是往里走,酥油灯点的就越多,甚至除了人走的过道,酥油灯几乎是密密麻麻、消耗着全部的氧气。

火烛摇曳,暗光沉沉。

酥油灯晃得人眼睛越发眩晕,然而整座红塔里,却越来越阴森,甚至到了一种看不清东西的地步。

沈慈皱了皱眉,想要继续向前,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虚无缥缈的尖细笑声。

“嘻嘻嘻……嘻嘻……”

那声音十分缥缈,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当成经幡晃动、火舌迸溅的声音。

然而沈慈不可能听错,那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的声音!

“谁。”

他骤然转过身去,眼神笔直的看向一个角落,酥油灯闪烁一瞬,照亮了那片阴暗的影子。

那里根本空无一人。

“……”

沈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半晌开口道:“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救你出去。”

话音落下,红塔内依旧死寂无声。

只有酥油的噼啪声做响,地上的阴影跳动,沈慈一个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孤零零的被笼罩在昏黄中。

沈慈抿了抿唇,转回头来,捧着手中的酥油灯,继续向红塔内走去。

很快,那虚无缥缈的笑声再次响了起来。

然而和刚刚不同,这次的笑声却带着如泣如诉的惨痛,带着阴恻恻的怨恨,带着血。

那声音轻飘飘的哼唱道:

“即使雪山变成酥油,也被领主占有;即使河水变成牛奶,我们也喝不上一口……”

“生命虽由父母所赐,身体却为官家占有……”

沈慈在一片明明灭灭的酥油灯中,听着这虚无缥缈的哼唱,耳朵动了动。

他这次没有再回头,而是顺着哼唱一点点辨别这方位,在红塔内七拐八拐的走向弯曲道路。

突然,沈慈的脚步微微一顿,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似乎碰到了他的脚踝。

那东西的触感很柔软,甚至微微有些余留的温度,很轻、也很薄,如果不是沈慈触觉敏锐,几乎感觉不到那东西的存在。

这……是什么东西?

沈慈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东西捡了起来。

他并没有在这东西上感受到诡物的气息,不管是不是重要线索,应该都不会有反噬作用。

然而,就在他触碰到那东西的一瞬间,只听阴风一动,经幡剧烈的颤动起来,成百上千盏酥油灯霎时间全部熄灭!

“哗啦——”

红塔中若有似无的阴恻恻气息,在一瞬间,彻底转化为了不加掩饰的黑暗!

那种尖锐而剧烈颤动的力量,以一种极为压迫的疯狂,迅速向沈慈查找而来!

“有人闯入!”

“有人闯入!!”

“有人闯入!!!”

“小偷——!!!!”

极高分贝的尖锐声音游走在红塔中,几乎把人头盖骨震碎。

它们飞快的掠过沈慈所在的房间,就在即将离开的时候,突然,空气扭曲了一瞬,尖锐声音一顿——

哼唱声戛然而止。

“……”

一片死寂。

在一片将心弦紧紧拉到最高点的黑暗中,沈慈迅速靠上墙壁,紧紧屏住呼吸,最大程度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红塔最中间是人行走的过道,两侧拜访着祭祀的金银玉石,还有用来照明的酥油灯。

现在酥油灯全部熄灭,曲折的走廊上没有照明,很容易触碰到酥油灯。

他不能出去,只能留在红塔这间屋子里,整间屋内只有佛像香案,过道,以及密密麻麻伫立着的酥油灯。

沈慈藉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躲在无数盏酥油灯内,背靠着墙壁,一旦被发现几乎无路可退。

只能见机行事。

他眼睫微颤,不动声色的收起捡起来的那片东西,冷眼望向一片死寂的黑暗。

很快,黑暗中便出现了一股扭曲的动静,一种让人毛骨悚然、彷佛在骨头缝里敲击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咔哒咔哒……咔哒……”

在黑暗中看不清那东西是什么,只能看到阴暗的空气扭曲起来,酥油灯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似乎在被什么东西不停的碰撞。

房间内的空气开始发抖,一种苍老的声音古怪的飘了起来:

“是谁……偷走了我的东西……小偷……在哪儿……?”

“把东西拿出来……小偷……我的东西……!”

沈慈藏在暗处,闻言皱了皱眉,脑海中滑过刚刚那一抹柔软的触感。

他拿走的那样东西,原本以为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证据,现在看来,倒是被这红塔里的诡物看的很重。

房间里的诡物,很可能与藏神有着莫大的关系。

只是一张薄薄的柔软片状物,却让藏神都能忌惮,那究竟是什么?

“咔哒……咔哒……”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因为迟迟找不到破晓,那一团扭曲的黑暗越发暴躁,突然,只听一阵尖锐的巨响!

“当啷——!”

金属支撑的酥油灯架应声而倒,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竟然产生了连锁反应,接二连三的倒了下去!

沈慈心头一颤,在暗中不动声色的握紧了身前的酥油灯架,挡在自己身前。

刚刚它弄倒的是道路另一旁的酥油灯架,那团黑暗扭曲着仔细感受了一会儿,似乎察觉到那一侧并没有人,越发尖锐的叫了起来:

“小偷!小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

黑暗用力的扭曲起来,空气剧烈震颤。

只听金属碰撞的“当啷”声响起,另一边的酥油灯也如同海浪般,一排排倒下!

不能再等下去了。

沈慈眉头一拧,趁着这一阵剧烈高亢的响声,俯下身子,迅速向离开的过道撤离。

只要他没有碰撞出剧烈的声音,哪怕轻微和那些酥油灯架擦肩而过,也只会淹没在无数酥油灯架潮水般的声音中,不会被发觉。

然而天不遂人愿。

偏偏就是那么不凑巧,沈慈都已经走出了酥油灯架倒塌的范围,下意识扶向墙壁,却碰了个空!

那里因为要容纳一尊神位,挖空了半面墙壁,只剩下了一尊摇摇欲坠的破旧佛像!

“当啷——”

佛像应声而落,碰撞在地,发出一阵巨响。

沈慈心头一跳,下意识回头看去。

“……”

寂静在逼仄狭窄的空间中撑开了一瞬,随后那股扭曲的黑暗剧烈膨胀起来!

它就像闻见了血腥气的肉食动物,几乎是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带着泣血一般的哀嚎,向佛像冲来!

“小偷……把东西还给我……!!”

第357章 颠覆统治,预言唐卡

那诡物不知是什么变的,速度极快,短短几秒眨眼之间,那股腥臭扭曲的气息,竟然已经到了近前!

“当啷——当啷当啷——!”

一时间酥油灯架的碰撞声此起彼伏,尖锐而吵闹的响起。

那是诡物庞大的身躯,正在尝试穿过无数碍手碍脚的酥油灯架,疯狂的向沈慈逼近。

这种距离,沈慈如果再向外跑,根本不可能跑得过这只诡物。

而酥油灯架的声音太大,他来不及、也没有地方躲起来,无论是停留在此还是离开,似乎都只有被诡物抓住的一种可能!

情急之下,沈慈抿了抿唇,额头上的皮肤又开始滚动,一些圆滚滚的东西彷佛要破皮而出。

他还有残存尸骨的力量,在古沌天的特殊景区中,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用蛛丝脱身。

可是直到现在,藏区里无论发生了什么,又或者任何变化,基本都在按照古沌天记忆中世界线的逻辑发展。

谁也不知道,如果贸然使用超出世界线逻辑的力量,特殊景区会变成什么样。

还不到时候……

沈慈紧紧靠着墙壁,不让自己再发出一丝一毫刺激诡物的声音,一双纯净的眼睛紧紧那扭曲的黑暗。

再等一等,看这诡物究竟会不会发现他。

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退无可退,才能动用残存尸骨中的力量。

“小偷——!!还给我,把东西还给我——!”

酥油灯架叮叮当当的倒下,环顾四周,诡物触手所及的全部都是酥油灯架,却碰不到一个活物。

它的声音越发尖锐,身上血涔涔的腥臭气息简直凝为实质,让人无法呼吸。

“等我找到你,我一定会撕碎,你给我等着——!”

突然,诡物身形一顿,空气中扭曲的黑暗抖动一下,彷佛闻到了什么气味。

沈慈一直紧盯着那片黑暗,见状心头一跳,骤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诡物周身扭曲的空气迅速炸开,竟然以极快的速度,准确的向沈慈扑过来!

“人皮的味道……我找到你了——!”

沈慈没想到它竟突然盯住了自己的位置,瞳孔微微一缩。

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了。

腥臭气息旋风般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眼前的黑暗已经开始扭曲起来,下一秒就要触碰到他——

“当啷!”

酥油灯架应声而倒,倒在地上的佛像被砸中,滴溜溜的滚向远处,慈悲的面孔被砸出了一丝缝隙。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那原本还散发著一股淡淡人皮气息的角落,此刻已经消散的一干二净,没有任何踪影。

“……”

诡物直直的愣在了角落,保持着扭曲的形态,整整半分钟没有了动静。

半晌,只听一声空气爆炸一样的巨响,红塔佛堂内的阴气突然暴涨!

“人呢……人呢……!小偷……给我出来!!”

下一秒,酥油灯架应声而碎。

里面尚且温热的蜡油全部飞溅出去,整个佛堂中都弥漫着一股异样的腥甜香气。

黑暗扭曲的越发畸形,诡物尖锐的声音如泣如诉,彷佛带着血,又彷佛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求你……求求你……把东西还给我!我会被密宗受大日如来大人杀死的……还给我……!”

它一边哭的哀恸,一边用尽全部力量,拚命地翻找着整座佛堂,试图从任何一个角落中,把那个偷渡者杀死。

然而无论它怎么翻找,却怎么也碰不到任何一个活物,那股人皮的气息也再没有了痕迹。

直到过去整整十几分钟,庄严威仪的佛堂变得一片狼藉,那诡物才终于死心。

它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锐啼哭,黑暗再次扭曲起来,只是这次扭曲的气息不再停留在佛堂,而是缓缓涌向了红塔深处。

沈慈趴在桌案下,冷眼看着那一团黑暗扭曲着离开。

他没有放松警惕,直到过了十多分钟,佛堂内依旧保持着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他才微微一动。

“可以把手拿下去了吗?”

沈慈道:“我不是小孩,知道什么时候不应该发出声音。”

话音刚落,捂住他口鼻那只纤细的手动了动,似乎听见了他说的话,却没有立刻放下。

“这不是稳妥起见嘛,”沈慈身后,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委屈道,“我怕你乱说话,咱们两个就都完蛋了。”

沈慈叹了口气,直接把手拿了下来:“不会。”

他一手撩开桌案上的遮布,便从桌案下钻了出来,停顿了一下,还是伸手柄桌子底下的人拽了出来。

那人按着他的手,像掀盖头一样,慢悠悠掀开遮布,从桌案下爬了出来。

还是那张涂抹的花里胡哨的脸,像个面颊通红的纸人一样,唇上涂着嫣红的胭脂,挂着矫揉造作的嘻嘻笑容。

活人咬着嘴唇,捏着帕子,警惕的往两边看了看,这才拍着胸脯可怜兮兮道:

“它真的走了啊,刚才吓死我了,还以为要死了呢。”

“我说你啊,怎么跑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好奇的向沈慈身旁凑了凑,“不能是误打误撞吧?”

“……”

沈慈没有回答他,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复杂情绪,又被很快压了下去。

原以为只是昨夜蜻蜓点水的一面之缘,却在危机时刻,再次闻到了那股胭脂水粉味道下的冷冽。

这真的是巧合吗?

沈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不是赞普送给外乡人的舞姬吗,怎么在这里?”

“呃……”

活人的声音卡壳在嗓子眼里,眼珠子一转,捏着帕子无辜道:“我是赞普派来送东西的呀。”

送东西?

沈慈眉头一动:“送什么东西?”

“这个嘛,赞普派我来送、送——”

活人笑嘻嘻的神色又是一顿,绞尽脑汁的想了一会儿,缓慢的掀起眼皮,小心翼翼看向沈慈的脸色,试探道:

“拿桌布?”

“那个,你看红塔前面几个桌案上,不是没有桌布吗?”他艰难的解释道,“赞普感觉这样对藏神不太恭敬,就让我来送桌布。”

沈慈盯着活人心虚的眼神,伸手碰了碰桌案上的遮布,神色微不可查的顿了顿,问道:

“用我的被子?”

“……”

活人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样,瞬间失声,被五颜六色胭脂盖住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还是选择放弃,

“好吧,说实话,其实我是来找东西的,”他撇了撇嘴,背着手笑道,“我要找一张特殊的唐卡。”

唐卡?

沈慈皱了皱眉,几乎是一瞬间想起了先前脚踝上柔软的触感。

“你要找的唐卡有什么特殊之处,”沈慈问道,“你为什么要找它?”

活人歪了歪头,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沈慈道:“我可以帮助你。”

“帮助?我不需要帮助,”活人轻轻笑了起来,“不过看在我欠你一张被子份上,我就告诉你,关于那张唐卡的一点秘密。”

他慢慢的向前走了两步,面上挂着微笑,一点点靠近沈慈,后者想要后退,却被他一把按住手腕。

“你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个诡物得知东西被偷了,像疯了一样吗?”

活人踮起脚尖,仰着头望向沈慈,面上浓稠鲜艳的油彩一片暗沉,在黑暗的红塔佛堂里,显得格外诡异。

“被你拿走的那张唐卡,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啊。”

他盯着沈慈的眼睛,手指一下一下点着后者鼓起一块的衣兜,勾着唇角古怪的笑了起来:

“那张唐卡上,写着的可是一个预言,一个开天辟地、颠覆藏神统治的预言啊。”

——————

景区外。

这一幕被完整的转播到了旅客中心,吴斌满眼通红,坐在暗室的硬板凳上,眼底挂着浓重的青黑,盯着显示屏喃喃道:

“为什么……为什么苗云楼消失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把这些转播出来?”

沈慈已经叛变,进去了古沌天的特殊景区。

如果按照系统提示发展下去,七天结束,古沌天的力量必然大增,而他们这些人原本就如履薄冰的状况,只会更加严峻。

他原本以为,苗云楼让他一定要维持全程直播,是因为沈慈叛变的事情另有隐情。

然而沈慈现在已经进入藏区接近一天一夜,没有任何特殊举动,完全是在按照系统的指示,一步一步完成任务。

把这样的画面播出去,难道是苗云楼已经破罐破摔,想让凡人间旅社的旅客尽早认清现实吗?

一旁的孟子隐也皱了皱眉,干脆从他手里把计算机拿了过来,放在自己面前。

“再等一等……”她一眨不眨的盯着显示屏,半晌,还是坚定道,“再等一等,我相信苗云楼的判断。”

“我相信在这么重要的时候,他不会随意传达这么重要的消息,更不会放弃我们。”

“……”

吴斌沉沉抹了把脸,凑过去盯着孟子隐手中的显示屏看,只是瞥了一眼那些飞速滑过的弹幕,还是捕捉到了几句刺眼的弹幕。

【不是,都到了这种程度,你们竟然还在支持那个苗云楼吗?】

【很明显这是一场无谓的革命,有真正的神仙加入,旅社只会赢不会输】

【现在你们这些还不死心的蠢货,等两位社长的景区结束,四个主位神全部苏醒,你们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

吴斌沉默的看着这些弹幕,缓慢的张了张口,一字一顿轻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到最后,沈慈真的帮助旅社唤醒了主位神,那这些支持苗云楼的旅客该怎么办?”

“怎么办?”

孟子隐垂下眼睫,眼底闪过一抹冷意,沉声道:“苗云楼出生入死、几次险象环生,难道不是为了所有旅客的未来在奋斗吗?”

“如果他们只等着苗云楼在前面探索,有利益就赞美,有损失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他们也不配革命!”

她说完后,“啪”的一声合上了计算机,胸口起伏不定,那双冷淡的眼眸中,竟然开始缓慢的燃烧起一股火焰。

暗室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过了很久,孟子隐才慢慢道:

“反抗不是苗云楼一个人的事,也不应该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

她眼眸里闪烁着某种光彩,就像是跳动的火舌,一点点在荒草上燃烧起来,直到野火燎原。

“斌哥,帮我联系一下所有目前为止还在支持苗云楼的旅客,”孟子隐道,“我有一个想法。”

第358章 “站住!”

旅客中心内暗潮汹涌的争斗,还在不断权衡中发酵,暂时没有影响到雪山内的一片净土。

红塔内。

活人说完那句话后,唇角微微上翘,深邃的眼眸直视着沈慈,显得格外诡异。

足以掀翻藏神统治的预言,会是什么呢?

如果那预言的内容,是必须杀掉所有草原上的牛羊,才能够推翻藏神的统治,化解大劫难,那么沈慈还会做吗?

他一半面孔隐藏在黑暗之中,另一半如同鬼魅精怪一般笑着,等待着面前这人沉默后的反应,却突然手背一痛!

“啊!”

活人浑身一个激灵,疼的神色一动,那副诡谲莫测的神色瞬间消失不见。

他抬起手,看着上面通红的印子,甚至因为皮肤苍白,显得更加鲜艳,愣了半晌,脸立刻红了起来。

“你……”

活人紧紧咬着嘴唇,用力把手背戳到沈慈脸上,悲愤的怒道:“你……你打我?凭什么!”

“你戳到我了。”

沈慈道:“我有对象了,你不能碰我,应该跟我保持距离。”

“什么?”活人难以置信,“手指碰一下你就打我,那我要是死活抱着你不撒手呢?”

沈慈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动了动,很刻意的向后退了一步,唇角向下垂落了一点点,抿紧了嘴。

活人:“……”

这幅很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让活人用力咬了咬嘴唇,气的脸上胭脂都更鲜艳了一些。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怒道:“亏我因为拿走了你的被子,还担心你在红塔里面吃亏,特意提前藏在桌子底下,在关键时刻救了你的命。”

沈慈眉头动了动:“是吗?”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来找唐卡的,”他道,“那现在你可以走了,我自己看唐卡写了什么就好。”

“……”

活人被自己说过的话一口气噎进喉咙里,面色变了几变,张了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慈看着他神色来回变换,感觉很有意思,唇角一翘,终于微微笑了起来。

“好了,这里不能久留,”他向红塔深处望去,仔细听了听有没有声音,才对活人道,“我们先走。”

刚才那个诡物虽然走了,然而红塔内供奉着藏神密宗受大日如来,如果惊动了其他诡物,只怕出去都难。

尸骨的事情看上去暂时是解决不了了,只能再等机会。

既然唐卡上面记录了推翻藏神统治的预言,那现在赶紧离开红塔,把唐卡上的内容浏览一遍,才是应该做的。

沈慈把唐卡从兜里拿出来,重新放在更隐蔽贴身的位置。

他从地上扶起一支酥油灯架,把熄灭的酥油灯从上面取了下来,利用摩擦点亮,示意活人跟着他一起走。

后者耷拉着脸蛋,很不高兴的盯着他,抱着胳膊硬邦邦道:“你不是让我跟你保持距离吗?”

“嗯,但是我没手了。”

沈慈点点头,给他看了自己手上的酥油灯,又用另一只手柄被子递给他:“我还需要探路,你得帮我把被子拿回去。”

“……”

活人那张苍白的脸被气的黢黑,狠狠瞪了他一眼,用力把被子卷走,冷冷道:“知道了!”

沈慈“嗯”了一声,见活人已经拿稳了被子,便转过身去,顺着原路往红塔外走。

不知是不是因为红潮还没解决的原因,原路返回的极为顺利,不仅没有任何诡物出现,也没有任何一个守卫看管。

不到十分钟,两人便推开红塔的大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沈慈先在门后停了停,向四周侧头看了看,见走廊内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这才把红塔门重新关上。

他把红塔门锁装上去,想起苗云楼之前的叮嘱,又从房梁上蹭了一点灰尘撒上去。

直到沈慈把红塔门彻底伪装成没有人进入过的样子,才转身望向活人,专注的盯着他道:

“你在藏区停留的时间比我久,应该知道什么地方没有监视,你觉得在哪里看唐卡比较好?”

活人还惦记着刚才的事情,脸色很不好看,面上鲜艳浓稠的色彩都跟着凝固了几分,冷冰冰的说道:

“问我?我哪里有你知道的多?”

“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个人的思维比较尖锐,说出来怕碰着你,”他皮笑肉不笑道,“我怕你对象吃醋。”

沈慈闻言还真的想了想,半晌,摇了摇头道:“不会的。”

“我的男朋友很大度,而且,他也很善解人意,”他解释道,“只是交流问题,他不会吃醋的。”

活人的脸色一下子更难看了,由青变红,很古怪的扭曲了一瞬,半晌咬了咬牙,恨恨道:

“谁问你了,说这么多干什么,我又不想知道你男朋友什么样。”

“行了,跟我走这边,”他不想再听,一甩头发转头就走,飞快的向远处走去,“现在藏区那些守卫都在处理红潮,你得避开他们。”

“我知道一个地方,也许能让你不被人干扰。”

沈慈看着活人飞快离开的背影,眉头动了动,也跟了上去。

刚才开玩笑的时候不显,现在有了正事,活人丝毫没有掉链子,脸色严肃了很多。

他显然对普陀罗宫内的地形很熟悉,带着沈慈七拐八绕,以极快的速度躲过了许多守卫点。

在离开红塔的路上,沈慈一边跟着他飞快的绕路,一边向一旁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擦肩而过的侍从。

这些人脸上挂满了焦急,全部行色匆匆,甚至还有一丝恐惧惶然。

而所有人行走的方向,全部都是同一个终点,如果沈慈没猜错,那个方向应该是大殿后赞普的住处。

难道赞普在红潮中受伤了?

沈慈微微皱起眉头,垂下眼睫,无数种猜测在心中缠绕成一团,再抽茧剥丝的一点点捋开。

然而还不等他心中的猜测凝结成实质,突然,只听一声尖锐的摩擦声,前面人的脚步猛的一顿,停了下来。

沈慈心神立刻回归,轻声问道:“怎么了?”

活人脸色很难看,一手按住墙壁,不动声色的把沈慈挡在身后,躲在阴影里,低声道:

“不行,我们过不去,前面有人在检查。”

“检查?”沈慈皱了皱眉,“他们这么快就知道唐卡已经被拿走了吗?”

“不……”

活人紧紧拧着眉头,神色很冷,眼底闪烁着星星点点寒光,声音很低,一点一点慢慢道:

“唐卡的事情不可能这么快,那东西关系着藏神自身的统治,连赞普都不一定知道。”

“如果这么大张旗鼓的检查,只会让更多人觊觎唐卡,”他低声道,“而且——”

“而且什么?”沈慈追问。

活人猛的闭上了嘴,紧紧盯着前面,眼神在检查的那几个人身上来回扫视,半晌,才很阴郁的开口道:

“而且,被检查的人,全部都是跟你一样的外乡人,没有别人!”

他猛的回身望向沈慈,直视着后者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沉声道:“在红塔里,你是不是还拿了其他东西,没有告诉我?”

沈慈皱眉道:“其他东西?”

从进入红塔深处的低声吟唱,诡物在红塔中横行,一直到两人的谈话,讨论的全部都是那张神秘的唐卡。

以至于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自己还碰过什么东西。

沈慈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什么印象,刚要缓慢的摇头,动作却突然定住了。

“你说得对……”他慢慢道,“除了那张唐卡,我确实还拿走了一个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在活人赤裸裸的目光中,沈慈解开脖颈上毛领的扣子,拉开一点外衣,露出胸膛上挂着的相机。

“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刚一进藏就被收了相机,”沈慈低声道,“我没想到它会在红塔里出现。”

“而且我发现相机的时候,其他人的相机全部都被烧了,只剩下这一个,我感觉不太对劲,就把这东西拿上了。”

“相机……”

活人闻言“啧”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下巴。

他俯身凑到沈慈身前,用手指掐住相机的镜头,皱着眉头盯着相机看了一会儿,半晌才点点头低声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应该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突然开始劫道检查所有外乡人。”

如果是为了这个,大动干戈的检查就比较合理了。

外乡人身份本来就敏感,收走相机应该是赞普下达的命令,没什么好掩饰的。

只不过如此一来,想要绕到没人的地方研究唐卡就难了,毕竟现在只有沈慈这个外乡人不见踪影,如果长时间消失,嫌疑必然会成倍增长。

活人皱眉思考了一会儿,宕机立断道:

“原计画作废,你现在赶紧回到自己房间,把相机藏起来。”

“我先出去,把拦路的守卫引开,”他盯着沈慈低声道,“你绕路回去,处理好相机,假装自己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

沈慈安静的听着,直到活人全部说完,才开口道:

“那你呢?”

活人一愣:“什么?”

“你手里还拿着我的被子,”沈慈道,“不盖被子,睡觉会着凉的,你要把被子按时还给我。”

“……”

活人闻言没有说话,眼神晦暗不明,脸色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却没有像之前一样难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很平静:“放心吧,我说话算话,一定会把被子按时还给你的。”

他说完便没有再看沈慈,很快转过身去,抬脚大步走出了阴影。

沈慈站在阴影中,看着几个守卫立刻围了上来,把活人挡在里面。

他们似乎说了些什么,好像起了些争执,不一会儿,又有其他守卫从一旁跑了过来。

沈慈知道这是活人给他争取的时间,没有停留,立刻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普陀罗宫距离红塔不远,刚才已经有了一大段路,只要再穿过一段走廊,就能回到住处。

沈慈一边走一边把外衣领子拉高,挡住相机的轮廓,不动声色的向住处走去。

他的速度很快,再加上一路上的守卫,基本都被活人吸引走了,不到五分钟,就走到了住处门前。

等进了屋就算瞒过去了。

沈慈轻轻吐了口气,按住门把手,刚要开门进去,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喝止。

“站住!”

第359章 相片里多一双眼

“……”

沈慈按住门把的手顿了顿,没有动。

这个声音已经相当熟悉了,他不需要回过头去看,就知道身后那个人长着什么样的脸,发出的是谁的声音。

他最大的任务目标本就是这个人,但现在这个时候遇到他,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慈垂下眼睫,身影只微微停顿了一秒,便很快的转过身去,若无其事道:“怎么了?”

他没有猜错,一瞬间映在他眼帘中的,果然是南喀那张古铜色的稚嫩面孔。

普陀罗宫笼罩的回廊下,南喀腰间别着一根长鞭,正抱着胳膊,冷冷的站在回廊下,彷佛正在等着什么人。

日光照不到的走廊下,两人在阴沉的灰暗中对视,如同两柄利刃骤然出鞘。

南喀站在走廊的阴影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沈慈,怀疑的拧起眉头,目光如同鹰爪般锐利,沉声道:

“刚刚红潮来袭,事发突然,所有外乡人都被困在了普陀罗宫里,只有你不在,你到底去哪儿了?”

沈慈神色不变:“我害怕,所以先走一步,想回到住处躲起来。”

“你说,想回到住处躲起来,”南喀眯起了眼睛,“可是你的住处距离普陀罗宫走路不过十分钟,你怎么这么久还没进门?”

“因为我迷路了,”沈慈道,“当时那种情况,铺天盖地的红潮,我一时间惶然无措,昏了头,找不到路。”

他语气平缓,神色自若,不紧不慢道:“我身为外乡人,来到藏区也不过短短一天时间,难道找不到路,也算犯错吗?”

“撒谎!”

没想到说完这句话,南喀的面色却瞬间急转直下,一下子抽出腰间的长鞭,迅猛的甩在门前!

“啪!”

那用金银亮箔包裹着的木门,被长鞭一抽,竟然炸开了一道裂缝,发出一种让人心惊肉跳的巨响。

南喀拖着鞭子大步上前,直面沈慈的双眼,脸上挂着浓墨重彩的愤怒,冷冷道:

“你有什么胆子,竟敢说你对藏区不熟悉?”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一直在找机会接近我?你对我那些刻意的引导,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让我夺权,你还敢说,你对藏区一无所知?!”

话音刚落,只见南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抓向沈慈胸前!

沈慈反应极快,眼睫微微一颤,只一瞬间,手臂便抬起来挡在了南喀身前。

南喀咬了咬牙,手指弯鈎成爪,如同野兽般锲而不舍的撕咬上去,试图挡格开沈慈的手臂,直奔后者胸口而去。

然而他那野兽般的利爪,却彷佛撞上了一座巍峨的雪山,无论如何奋力,都无法再向前一寸。

沈慈用胳膊抵住南喀,慢慢垂下眼睫。

他那张雪山一样的神色依旧没有变化,然而那双纯净的眼瞳,虽然如水一般平淡,却极具压迫感的俯视着南喀。

“我对你是否争权夺利,没有任何兴趣,”沈慈道,“我只想回到自己的住处。”

“我的确在找机会接近你,因为我有话想跟你谈谈,跟藏区无关,跟赞普无关,只跟你有关系。”

沈慈望著明显有些怔愣的南喀,又重复了一遍:“只和你的选择有关。”

虽然在古沌天的特殊景区中,他身上担负着无数人的性命与未来。

他必须要让南喀做出与那条真实世界线中,截然不同的选择,也需要让他做出,与来系统命令的任务相反的选择。

但无论如何,沈慈并不想用洗脑一样的方式,让南喀简单粗暴的听从自己的想法。

成年人想要控制一个尚未发育完成的少年,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想要让少年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成年人,凭藉控制,做不到。

有些事情,必须要让他自己选择。

沈慈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南喀信了几分,不过看后者眼底的愤怒一点点退去,他还是松开了手。

两人的手臂不再触碰,那种随着体温传递逐渐升高的情绪,也开始冷却。

南喀和沈慈直直伫立在门前,四目相对间默默无言。

从头到尾,沈慈那双淡色的眼瞳中,都没有任何情绪浮动,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南喀,开口道:

“还有问题吗?没有我就回去了。”

“……”

南喀沉默的盯着他看,半晌,突然开口道:“红塔里丢失的相机在你手里,是不是?”

“不是,”沈慈道,“我说了,我没有去过红塔,只想在住处呆着。”

“不。”

南喀依然盯着他的眼睛,面色很古怪,似乎在判断着什么,又似乎已经有了决断:

“所有外乡人都已经严格搜身过了,没人像你一样,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失踪了那么久。”

沈慈闻言微微侧了侧头,反问道:“那又怎么样?你没有证据。”

南喀闻言,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一瞬,他盯着沈慈沉声道:

“现在没有证据,不代表我找不到证据。”

他随手柄鞭子收进腰间,再次抬起手伸向沈慈,拽住后者毛领的扣子,一个一个往下解开。

这一次,沈慈没有阻拦南喀,只是静静的垂眸看着他,不出半分钟,挂着相机的带子就露了出来。

“……”

看到那根显而易见的相机带子,南喀抓住沈慈衣领的手明显紧了紧。

阿爸啦派了那么多人,甚至连卓嘎,都没有找到在红塔里丢失的相机。

只有他,只有他找到了阿爸啦想要的,如果就这么把相机交出去,甚至告诉阿爸啦自己抓住了罪魁祸首……

“咔哒。”

南喀解开扣子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回过神来,低头看去,发现相机还没有漏出来,他碰到的东西,是沈慈挂在脖子上的一个饰品。

那是一个断裂的藏羚羊角,断面已经微微有些发黑,然而除了掰下来就存在的裂口,其他地方全部完好无损。

那块被弃如敝履的断裂羊角,此刻正好好躺在暖和的毛领中,乍得暴露在外,竟然在日光下微微发著光。

“……”

南喀面上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起来。

他拽住毛领的手在微微发抖,缓慢的抬起头来,看向沈慈垂下的眼睫,紧紧皱起眉头,开口道:

“你——”

“喂,小杂种!”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声叫喊,打断了南喀急促的话。

“你到底好了没有啊,说自己去找丢了的东西,半天都没动静。”

那人没有走近,只是扯着嗓子喊,高亢的声音传的很远,让话里的讥笑也更加清晰:

“不会是找机会偷懒去了吧,公主还让你给她的小牛犊薄皮呢,你可别偷偷溜走啊。”

“……”

南喀没有回话。

他那张尚且稚嫩的面孔,在明暗交织的走廊下,没有任何的情绪。

所有人都在作践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不过是托生了一个好肚子,就能让他给她当奴才,把他踩在泥里。

但他绝不会就此心灰意冷,只要他能立下功劳,挽留整个藏区,让阿爸啦看到自己。

只要他能把相机带回去,把沈慈带回去——

“这里什么也没有。”

南喀声音很平静,侧过头去,对那人远远道:“你走吧,我很快就回去。”

话音落下,走廊内回荡出阵阵嘲讽的笑声,几声“窝囊废”飘了过来,很快又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消失了。

南喀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松开了手里的藏羚羊角。

他没有再看沈慈一眼,后退了几步,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开了。

——————

当天晚上,活人带着被子准时溜进屋子里时,就看到沈慈正坐在床上,老僧入定一般静静等着他。

夜色浓重,房间内浓稠的阴影张牙舞爪,一双淡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口,这一幕简直能把人吓死。

然而活人不愧是活人,而不是死人。

他兴致高昂的拖着被子,一点一点把入定老僧裹上,毫无边界感的上了床,托着下巴问道:

“听说你被红潮吓的瑟瑟发抖,慌不择路的跑回房间,在衣柜里躲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敢出来?”

沈慈:“……南喀说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活人嘻嘻笑道,“他说你被吓得谁来都不敢开门,所以检查外乡人的时候,你才不在场。”

“哦,还有。”

活人双手捧着腮帮子,脸往前凑,天真无邪的笑道:

“听说在南喀找到你的时候,你还哭着喊着不让他碰你?”

沈慈闻言掀起眼皮,看了活人一眼,在后者幸灾乐祸的眼神中,不动声色道:

“嗯,我确实没让他碰,因为我有对象了。”

“你也是,”他隔着被子,伸出一只手,主动隔开了和活人的距离,示意他离远点,“别上我的床,我对象吃醋了喷你一脸银针。”

活人:“……”

活人落了下风,无法还嘴,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又要红温,立刻若无其事的转换话题,手往前一伸:

“唐卡呢?”他理所当然的索要,“趁着现在没人赶紧看,看完速速销毁。”

沈慈却没有立刻把唐卡拿出来,而是慢条斯理的解开衣领扣子,把相机从外衣里拿了出来。

“唐卡什么时候都来得及看,”他道,“但是这个相机的目标太大了,必须尽快解决。”

沈慈举起相机,对活人道:“你下床,站到地上。”

四目相对间,活人立刻明白了沈慈的意思。

他歪着头勾了勾唇角,坦然自若的走下床,以一种非常自然的姿态站在的地上,微笑着轻声道:

“你要给我拍照吗?”

沈慈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相机,对准了活人的脸。

“咔嚓,咔嚓。”

他拍照的速度很快,没有找什么角度,只是按动快门,连着拍了几张照片,为了验证一些可能的猜测。

所有的相机都被销毁,而不是删除照片,显而易见,重点不是他们拍了什么,是用什么拍。

这些相机镜头里的藏区,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沈慈垂下胳膊,低头操作相机,退出拍照模式,开始一张一张的浏览拍出的照片。

这个时候的相机像素很低,也没有什么闪光灯,在黑漆漆的夜里,除了活人模模糊糊的轮廓,基本什么都看不清。

沈慈神色不变,一点一点的往后翻,突然,他翻动的手指一顿。

刚才那张照片里,除了活人,似乎还有另外一双眼睛。

第360章 剥皮,并蒂莲花尸

那双眼睛在黑乎乎的镜头里,显得格外模糊,如果不是仔细看过去,甚至会以为是某种反光。

十分不起眼。

然而几乎是瞥见那双眼睛的瞬间,沈慈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开始生理性的发寒。

那双眼睛很奇怪,因为正常的眼睛,无论睁得多大,都只会是或圆润或狭窄的枣核型。

而这双眼睛,是正圆形。

这说明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它没有眼皮,没有睫毛,只有黑洞洞的眼窝,上面镶嵌着一个完整的眼球。

沈慈反应过来的瞬间,立刻扯开被子扔了出去,兜头盖住床下的活人。

“别动。”他冷声道。

活人很听话,即使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被劈头盖脸蒙住的一瞬间,只下意识挣扎了一下,便乖乖的蜷缩起来。

沈慈没有机会把目光分给活人,用余光瞥了一眼,便慢慢举起相机,重新对准了那个漆黑的角落。

“……”

模糊的相机里什么也看不见。

那双眼睛就像是已经消失了,又似乎是一个错觉,无论怎么晃动相机镜头,都没有任何踪影。

沈慈平静的看着镜头,翻身下床,一点点向角落迈步。

在足以吞噬所有情绪的黑暗中,他再次按下了照相键。

“咔嚓。”

白光一闪而过,清晰的按钮声在房间内显得格外刺耳,沈慈没有放下相机,直接点开了相册——

那里面赫然是一双巨大的眼球,上面鲜血淋漓,正紧紧贴着镜头,一眨不眨的盯着玻璃片,彷佛想要望穿镜片后的人!

几乎是点开相册的一瞬间,沈慈立刻后退,隔着一层被子拽住活人的后脖颈,连人带被全部拽上了床。

与此同时,他举着相机不停按下快门。

“咔嚓咔嚓——咔嚓——!”

只听一阵快到听不清楚的快门声,相册里的眼球越发逼近,每一张照片里,都比上一张更加可怖。

沈慈把活人甩到床上后,没有丝毫迟疑,立刻把手伸向身前,对着相机里眼球的位置,在空气中狠狠一抓!

“咪——!”

手指里没有任何触感,然而空气却立刻扭曲了一瞬。

黑暗逼仄的房间内,传来一声凄厉古怪的轻响,彷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中传来的声嘶力竭的痛苦。

沈慈捕捉到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竟然像是一声孱弱的羊叫。

羊?

与此同时,还不等沈慈来得及应对,只听门口吱呀呀的响了起来,一股阴风顺着皮肤,缓缓攀爬了上来。

“即使雪山变成酥油,也被领主占有;即使河水变成牛奶,我们也喝不上一口……”

“生命虽由父母所赐,身体却为官家占有……”

那虚无缥缈的声音极为熟悉,沈慈立刻辨别出,那是红塔内引诱他拿到唐卡的诡物!

为什么两个诡物会同时出现在房间内,难道普陀罗宫已经被“赤红”侵蚀了?!

沈慈心中思绪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

他攥着剥皮诡物那双手再次用力,果然听到了空气中再次传来轻微震颤的声音,那声音熟悉极了,分明就是羊叫!

“咩……咩……!”

恍然之间,阴风在这凄厉的声音下席卷而来,直逼沈慈的面门!

浓稠暗沉的夜色中,一个人形轮廓模模糊糊的显露出来,那是一双怨毒的眼睛,带着近乎疯狂的执念!

霎时间,就像是某种幻觉,房间里每一个阴影角落都开始蛄蛹。

无数双干枯腐烂的手从里面爬出来,有的手中拿着钉子,有的捧着银晃晃的液体,以几块的速度向沈慈爬来!

【叮!】

【检测到参观者“沈慈”遇到诡物——并蒂莲花尸!】

【注意!并蒂莲花尸极其危险,不仅会引起极为真实的幻觉,还会给参观者造成真实伤害,请立刻远离!】

【想要剿灭并蒂莲花尸,需要找到它的本体,汲取价值后完全销毁,切记!】

【并蒂莲花尸为特殊景区中重要节点,若不及时处理,会对“古沌天”产生重要影响,直接影响任务完成!请参观者务必将其剿灭!】

【剿灭奖励:任务完成度加百分之三十】

沈慈微微一怔。

任务完成度?

这是系统第一次提起,古沌天的特殊景区还有任务完成度,看来在原本世界线中,并蒂莲花尸是直接出现在南喀面前的。

也就是说,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抢了原本属于南喀的际遇。

百分之三十的完成度,已经算是极高的比例了,说明这个并蒂莲花尸在南喀原本世界线的选择中,起到了很大的影响。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并蒂莲花尸的际遇,居然从南喀到了他的身上,发出这么大的偏转,他究竟哪一步走错了?

沈慈心神一动,按住活人的手,不由得微微松开了一些。

而就在这微微一愣神的时间内,那些腐烂枯瘦的手竟然已经爬了上来。

那些枯朽的手没有枝干连接,上面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似乎是被人从身体上砍下来的,边缘甚至发黑。

其中一个看上去最腐朽的手,攥着一枚小臂那么长的带血银钉,直直的从经幡上滑下来,直戳沈慈头颅正上方!

“当啷!”

一根漆黑尖锐的东西骤然从黑暗中暴涨出来,直接贯穿了那只手,把银钉打落在地!

“哗啦……”

房间内暗沉的墙壁上,一种比夜色更浓稠的黑暗终于显露出来。

没有其他人的存在,也没有系统任务的桎梏,四块尸骨汇聚而成的贪婪,终于开始肆无忌惮的暴露在外。

长长的蛛腿从沈慈背后涌现,漆黑狭长的外壳微微泛着冷光,无声无息的笼罩住两人。

逼仄的房间内,无数纤细的蛛丝悄然蔓延开来。

那些蛛丝太柔软、太纤细了,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楚,却能让人在一瞬间的转眼中,感受到那一抹银白的冷色滑过。

沈慈缓缓抬起手臂,把挣扎着想从被子里爬出来的活人,重新按了下去。

他望向床下,那双狭长的眼眸旁,咕嘟咕嘟冒出无数转动的眼球,淡色的眼球在眼眶中滚动一圈,就像是捕食的蜘蛛,直直盯着自己的猎物。

一瞬间,他彷佛从神圣的雪山,堕落成某种地藏罗刹。

那种异样的诡异感,不仅破坏了人类的形态,还把沈慈身上的神性扫荡的一干二净,只剩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可怖。

沈慈垂下眼睫。

刹那间,所有暴露在他淡色眼眸下的手臂,全部原地爆开!

没有任何一种诡物,能在这谪仙般淡漠、却又充满贪婪欲望的眼瞳中撑过一秒,它们无法被超度,却连地府都进不去,只好魂飞魄散。

“咪……”

相机里的剥皮诡物瑟缩了一下,似乎感受到某种恐惧,竟然不顾被人攥住的疼痛,拚命挣扎起来。

它蹬着四条血肉模糊的腿,试图让控制着手臂的并蒂莲花尸离开。

然而并蒂莲花尸眼见所有接近床铺的手臂,全部被那漆黑尖锐的蛛腿搅碎,怨毒的眼眶内竟然留下两行血泪!

它在黑暗中拚命扭动起来,突然猛的尖叫一声,操控着暴涨的手臂,竟然让那些手臂开始攻击自己!

潮水般的手臂褪去,沈慈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一声凄厉的惨叫!

“呵呵——呵——!”

这声惨叫极为痛苦,几乎是一个人在剧痛中能发出来最可怖的声音,足以让所有人心脏发颤。

沈慈心头一动,立刻看了过去,却只见一片血色涔涔。

在手臂包裹着的黑暗中,银钉穿骨而过,并蒂莲花尸的耳朵开始流血,寒光掠过唇齿,舌头从它嘴里掉了出来。

刺聋耳朵,割下舌头,从此不听污言,不讲秽语,刹那间,并蒂莲花尸身上散发出一阵纯洁的白光!

“咪——”

相机内的剥皮诡物拚命挣扎起来,那双没有眼皮的眼球一眨不眨的盯着并蒂莲花尸,流淌出汩汩的血泪。

它在哀求,在阻拦,在无声哭泣,想要让并蒂莲花尸不要这么做。

然而很快,那些手臂便动了起来,在并蒂莲花尸的头骨处凿开一个小洞,从洞口将那银亮的液体一点点灌注进去。

那水一样银亮的液体沉重极了,一瞬间填满并蒂莲花尸整个头骨的缝隙,又进入血管、肠胃,流到每一块皮肉血液中。

刹那间,并蒂莲花尸的皮肤开始寸寸脱落。

那些手臂在它身上撕扯,以一种轻柔的姿态,拽着它薄薄的一层皮,就像花瓣一般完整的蜕了下来。

从头到尾,并蒂莲花尸都是清醒的,惨叫声从未停止,它那双怨毒的眼睛紧盯着沈慈,慢慢淌下一滴泪。

“轰——!”

屋内一瞬间阴风大作!

床顶的经幡猎猎作响,伴随着并蒂莲花尸的皮肤彻底剥落下来,屋内诡物的气息猛然涨大,向沈慈扑面而来!

恍惚之间,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轻灵纯净的歌声。

“我的阿姐从小不会说话,在我记事的那年离开了家……”

那声音清脆而稚嫩,犹如小女孩不经意间的吟唱,却在森森诡气间显得格外可怖。

“从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想,阿姐啊,一直想到阿姐那样大,我突然间懂得了她……”

“从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找,阿姐啊,玛尼堆前坐着一位老人,反反覆覆念着一句话……”

“唔唵嘛呢叭咪吽。”

“天边传来阵阵鼓声,那是阿姐对我说话……”

“唔唵嘛呢叭咪吽——”

伴随着轻轻吟唱的声音,那些手臂竟然卷土重来。

它们吸饱了血液,披着一层薄薄的皮囊,已经褪去了一开始的干枯腐朽,鼓囊着每一根血管,变本加厉的攻向沈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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