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空调从上方正方形的小栅格里输送冷气,富贵竹的叶片一半暴露在窗边阳光下,轻轻颤动,仿佛对光线和温度的失调感到不解与茫然。周围楼体的镜面反射中,空气波动如熔化的液体,从钢铁森林的空隙向远处看,有一丛稍矮的绿色。密目安全网绑扎在某施工建筑的外脚手架上,高空有人影绰动。

姚江的视线转回显示屏,设计院的小组讨论会已经持续了两个半小时,张所愁容满面,对他的溜号全无察觉,怨声载道,“我就不该告诉你有例子参考。重新设计已经是为难我们了,还搞这种拼装结合!那么大块地,就不能整一块完整的?”

座椅微转,姚江拿起桌面上的手机:“这样,我找人来跟你们合作。”

历中行的手机在裤兜里响了一会儿,他摘下一只手套,掌心汗津津的,在膝盖上抹了抹,刚把手机掏出来,李茹的喊声远远传来,“老师,你点的饮料吗?怎么这么多啊!”

他从遮阳棚下走出来,抓着草帽朝脸扇了扇风然后戴上,到门口,看到进出口闸机的金属平台上挤满了袋装的纸杯,李茹还在帮送外卖的蓝衣小哥往下拿。

“不是我。谁点的?”他边问边找单据拿起来看。

“姓历,历先生不是您吗?”那小哥抬肘擦了把汗,看他。

历中行已经看到了单据上自己的电话号码,明白了,跟着一起卸货说:“是我,谢谢。”

最后总共是六十杯金桔柠檬,堆在一块儿冰凉凉地往下淌水珠。难怪李茹问他。历中行也自费给队里买水买零食,一般就算队里这二十几号人,姚江这是把工地上的队员和民工所有人都算上了,还有余裕。

李茹招呼附近的两个人来分,回头问:“老师,谁呀?我们这是沾你的光吧。”

“姚总。”历中行未露声色,也没解释什么,安排她,“你们给队里送一下,我去送那边。”

李茹应下,又说,“要不,队里今晚烧烤叫姚总也来?上次农业局的事儿老师和他一起去了,现在是朋友吧?”

“是倒是。上次团建你们都在怼他,还得我打圆场。”历中行奇怪,还是道,“我问问他。”

掰指头数数,三天两夜没见了。

那天晚上他明摆着表现出介意,姚江还是只抱着他说“累了”。历中行说到那份上,对他再说不出更重的话了。无可奈何,由他抱了一会儿,两人就各自退步,回卧室睡觉。一开始还一起在主卧,可历中行翻来覆去睡不着,怕影响他第二天上班,在枕畔跟他打声招呼,下床去了客房。

第二天照常上工,但过了晚六点,越接近下班,意识到要见到他,越觉得胸中还有芥蒂。心态调整不好怕会跟他吵架,怕会开始计较谁付出的感情多,谁给予的心血少,怕开始暗自考量。历中行不愿这样。他问姚江,他最后的秘密都交出来了,打不打算负责,不过是哄他聊聊的一句玩笑。姚江说的没错,两个肝胆相照的人,临到眼神言语都要提防的时节,会觉得不堪忍受。他不愿以这样的状态和他见面,不能容忍自己考量计较,一毫一厘地索取。

最后给他发消息,说不用来接。

之前这样说,要么历中行开车到M&C等他下班,要么就直接去他家里。这次姚江也不疑有他,然而下班时没见人,在静界的家里也没等到。

再就是昨晚。抠抠`群[七医聆?午?吧吧?午<久?聆每日稳定更新H文?

姚江打电话给他说,中行,我去接你?

历中行语气很好,情绪稳定,态度如常:能不能……先别来?给我一点时间。

姚江说,好。

76 烧烤

76

问人要时间,无非是怕两个人独处仍会忍不住逼问他不想谈的话题。可又实在很想见他,团建的确是个不错的机会,历中行也没顾上找什么名正言顺的由头,先发消息问姚江有没有空。

姚江很快回:有空,几点钟?

他说:八九点吧。现在中午太阳大,我们下午三点开工,下班也顺延了,你忙差不多来就行。

历中行弄来一辆小拖车,在工地间分发果茶。包装袋子外结的水珠不一会儿就在车板上流了一小滩,冰化得很快,散出丝丝凉气,柠檬茶大受欢迎。有的民工大姐聊起家长里短唾沫横飞,跟历中行和技工老师们学发掘方法却格外腼腆,这时更加不好意思,劝几句才肯接,接过来不立刻扎开封口,放到一边,先继续干活。也有爱占小便宜的,瞅着这么一车,拿了一杯不够,问能不能再给一份。

“您多拿了,别的大哥大姐看到不犯嘀咕啊?别让大家嚼我舌根哪。”历中行笑一笑,拒绝了。

发到还剩四五杯,走到了内城柱洞所在的位置附近,忽听见语调不满的讲话声。

他把果茶拎过去,是技师老邓,在责备一个颈背微偻的民工,说“怎么能这样撬呢?你不会就来问呐!”云云。语气少见的重。对方头发很短,青白的头皮上冒着白茬,穿背心短裤,双手握铁锹低头挨训,一言不发。

历中行看一眼两人脚下,还没出现什么破坏,喊了一声“邓老师”,上前把水给他们,问什么情况。老邓不愿他误会自己欺负人,解释说,“咱们给短期民工开一天一百八,比其他很多项目都高,就是为了招有经验的赶进度。这个老包,来的时候明明说有经验,结果一上手什么也不会,不会倒是来问哪?也不问,简直瞎搞!”

“消消火消消火,大热天的。”他拍拍老邓胳膊,看了看怀里抱着杯子不动的老包,劝道,“可能着急用钱吧。现在民工都不好招,新梁这项目是万汇的施工队赶巧,不然也找不到这么多参加过发掘的。你忙你的,我让学生先教教他。”

老邓点点头,又指了指前面最近的遮阳棚,拉他一下,“还有个事。”

历中行跟他过去说话。

“历队,这项目结束,合同我就不续了。”老邓留了个迅哥儿式的平头,双手按在胯骨上,眼帘低了点,看着遮阳棚的一条合金支脚。

历中行有些错愕,稍一转念,大致想到了:“邓老师,你也要走?”

考古技师没编制、待遇低,但除了没系统学过理论,到了田野和正式研究员干的几乎是同样的活儿。到邓沛这年纪的老技师,很多时候野外经历少的队员还得向他们学习发掘技术。

技师定级普遍滞后,资历到了也评不上更高职级,工资十几年不涨。时代在变,物价在涨,年轻的不干了,宁愿去私企做些搭边的差事,或者跳槽到南方工资高的单位,眼看着从前的中流砥柱渐渐迈过壮年,断层已现端倪。可老邓是河梁地方所公认的头号铁杆技工,头铁技术硬,风里来雨里去,没打过退堂鼓。

邓沛晒得黧黑,手掌从前额搓到发顶,抬头纹抻平了,手一松又堆叠起来。

“后面什么打算?联系好了吗?”历中行见他心意已决,缓声问。

老邓摆摆手,面有难色,不肯直言,最后只谢他一句说,对不住。

历中行笑,抓住他手握着摇了摇,“能在咱们新梁遗址干完再走,邓老师多仗义啊,还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晚上记得留下吃烧烤!”

新梁遗址外的马路没铺沥青,是段不算平整的水泥缓坡。往工业园方向走是上坡,步行没有爬坡感;车碾下来则会快一些,免不了激起黄褐色的尘灰,偶尔迸溅砾石。七点四十几分,姚江从市区的滚滚车流中驶出,熟门熟路开到工地门口。万汇已停工多月了,现在此地已然是考古队的地盘。

他下车,站在大门处四下一望。田野起了夜风,一道斜斜的黛色烟雾越过天蓝围挡,散入空中。天上薄云淡月,碎了许多星星。没高楼,没繁灯,头顶极寥廓。

一进闸口,历中行叫了声“姚总”就从右侧板房外的空地过来了。刚走近,没说话,瞥了下他眼底隐隐的暗青,放慢步子问,“这两天很累吗?”

姚江皮肤白,气色稍有不佳,留心一看便很明显。

“没有。”他跟在历中行身边,不远不近落后半步,恰可以将他整个儿收进眼底的距离,视线扫到手腕,愣了一下,还瞥向另一边确认。

他取下来了。

那只姚江亲手给他戴上的表。他原本除了睡觉,片刻也不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