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含有审视意味的,由上而下的注目。

“中行,这是你卫伯伯。小时候,你卫伯伯来家里买过画儿的,记得吗?”黎永济口吻相当随意,相当和蔼,但历中行与他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如父子同心,立刻辨出这是展示给人听的随意,意在告诉这房间中的第三个人:我们不拿你当客人。

历中行便端方地喊了一声“卫伯伯”,也走到床前坐下。他没想起来小时候见过对方,但已经知道对方是谁。

这是卫昌的父亲,省委卫副书记。

卫书记应了他一声,笑道:“那时候中行好像只有五六岁吧?应该不记得了。”又转向靠在床头坐着的黎永济,“您和中行回了河梁,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这病房位置偏,而且小了些,要不去省中医,或者军总院?”

黎永济拍拍对方的膝:“这儿离家近,中行回家、工作,都方便,我也方便。”

卫书记又问:“开销大吗?”

这该他答。历中行只说:“卫伯伯,我担得起,您放心。”

卫书记闻言,并无赞许,也无责怪,叹一口气道:“黎老师,您还是跟我见外。”

“今非昔比,你现在,可不是当年的小卫了。”黎永济说了一句真心话。

对方默然片刻,再开口时,好似也向前看了:“中行,听黎老师说,你和万汇城的负责人是朋友?”

“是的。”历中行进门到现在都应对从容,听到这里,忽地忐忑起来。想起老师说过,卫家不希望万汇进展顺利。

“如果卫昌问到你这里,中行可以指点他一下。”但卫书记语焉不详,只是一句带过,说得很客气。

“不敢说指点,卫局长如果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不会推辞的。”历中行只好表态。

35 夜幕之下叩叩?群?23﹥0?692﹂3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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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书记坐了半个小时,敲门声响起,门外的人说,老板,时间到了。

于是历中行得知门外两位是卫书记的秘书和保镖。原来现实中的保镖并不多么魁梧高大,站在领导身边,是务求隐形的。

等人走后,他问老师:“卫书记要我帮卫昌对付姚江吗?”

老人向床头柜伸手,历中行屈膝半起,把搁在上面的《河梁日报》拿给他。

“想什么呢,小兔崽子,”黎永济执着报纸卷轻敲一下他的额头,又好气又好笑,怨他心眼实、不开窍,“你有多大能量,值得他开这个口?”

历中行感觉那一下软绵绵的,没力气,担心这场会客耗去了老师太多心力,一句也不争辩,问他要不要躺下去。

黎永济抬手拒绝:“躺太久了,坐一坐,看看报……你不用多想,他就是来看看我。”

“不对啊,我五六岁时老师不是刚开始画画吗,那时怎么会有人跟你买画?”历中行还有疑议。一个历史系的教授,在画坛一文不名,卫书记怎么找上门的?

黎永济不答。

“那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历中行静下心回忆,“我们是靠他来买画的钱渡过去的,对吗?”

往事一点点露出端倪,历中行并不愚钝,“那时,他应该也才不到三十岁,初入仕途,还是个不惹人注目的晚辈……他来买画,是有人授意他帮忙?”

“那么,他对我们有恩才是。老师为什么对我绝口不提,回河梁也和他毫无联系?”

他语气平缓,条分缕析。

黎永济说:“可以了,中行。”

“知道你聪明了,小兔崽子。”老人靠在枕头上,冲他淡淡地笑。松弛的皮肤垂在嘴角,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让他显得有点疲惫,有点黯然。这份黯然是不设防的,这笑容亦不作伪。曾经斗牛般在身前庇护他、为他遮风挡雨的老师,如今对他只有信赖与亲昵。

历中行看着他,觉得那些问题都不重要了。

他原本身世如萍,幸得至亲;他所追求的事业浩渺无边,黎永济是他在这茫茫人世航行时唯一的锚点。

只要他们相依为命,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黎永济垂下眼,打开报纸。

历中行探身去摇床侧的手杆,为他调整床板的倾斜度。

病室内光影柔和,窗外闪烁着深绿与浅绿。金属床架“吱呀吱呀”,缓缓地响。一片静谧中,历中行隐隐希望这声音永远不要停。

新梁1:2000的大比例尺遗址地形图出炉,严廉便辞了行。

走前,他死乞白赖要同历中行打赌,说:“你都拒绝了我的爱,怎么能再拒绝我的钱?!”

历中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了早点把他打发走,只好应承下来。

无他,严廉要赌的是姚江的取向如果姚江是直的,他输历中行一百块钱;如果两人成了,历中行输他一百块钱。美名其曰:“看看,我多爱你,怎么样你都不亏!赢了有钱,输了有人。”

严廉冲他挤挤眼,祝他抱得美人归自己已经没人儿了,总得搞点钱吧。

历中行无语死了,面对跟他一起送行、好奇极了的李茹,不知道怎么解释。

“老师,你有喜欢的女孩儿了?”李茹偷看他泛红的耳廓,小心翼翼问。

历中行干咳一声,说:“算是吧。”

“好的,我等着看美人师母!”李茹握拳,比他还自信。

美人,算是吧;师母……姚江?不不,那家伙可是只妖精。

历中行的神色瞬息万变,最后脸一板:“明天把粮食颗粒统计结果和重量换算结果的分析报告给我。”

李茹呆了:“啊?明天?”

历中行严肃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