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南生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蝉鸣中显得轻浅,他也确实不带什么情绪,只是很平淡地在述说一件逝去的往事:“再次捡起落下三年的课业,对我来说有很大压力,经常要熬夜补习,研究作品,很辛苦也很不适应。”
许直行盯着他一言不发,寥寥几句,就足以感受到了彭南生的变化。
以前的他,绝不会轻易将自己的难堪与困境展于人前,他的外衣永远孤高、光鲜亮丽,即使有了伤痛都要强忍着,极少会选择倾泻,这无关尊严与体面,而是彭南生刻在骨子里的勿施于人。
“后来慢慢结识了一些朋友,他们都很热情善良,大家相互帮助学习,日子就变得愉快很多。”彭南生接着道,“有幸我的导师也很用心栽培我,有他的传道受业解惑,我才能取得今天的成绩。”
很简短地,他用几段话就概括完了那一千两百多天。没有哀怨,没有痛恨,情绪平静得不见一丝波澜。
事实上他自己清楚知道远没有字面表述的那般好过。在此之前,渺小人类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他统统尝试了一遍,割舍与痛别所带来的身心撼动,是不可磨灭的。
他带着始终存有缺漏的灵魂游走三年,时常在夜深人静后反复溺毙,嘶声力竭,不过现在看来都无关紧要了,疤痕犹存,他欲新生。
彭南生反问许直行:“你呢?你还好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
因为他们从始至终都不站在对立面。他们之间隔着一面镜子,面对面成为彼此的影子,相互冲撞,来回撕扯只能导致两败俱伤。玻璃破碎,钢管捅穿,一个鲜血淋漓生不如死,一个灵魂空洞腐烂不堪。
“不好。”许直行没什么可掩饰的,他过得如何,早在两个月前他们刚见面时就被揭晓。
当初他是那样芥蒂,那样鲁莽,蒙蔽良心都说不出“我释怀了,我过得很好。”
意料之内。
彭南生回想起来,除了今天,以往他们每次见面都带着激烈的情绪碰撞。
“小屁孩太烦了,性格也不知道像谁,上幼儿园起就爱惹是生非,这三年我没少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挨骂。”
许直行哼笑一声,相较彭南生的精神炼狱,他更多是生活上的满地鸡毛:“工作和家庭顾此失彼,经常加班,放在小屁孩身上的时间挺少的…好在她心大,从来不和我抱怨或计较。”
尤其今晚许愿偷跑回来在他怀里崩溃大哭过,许直行更加羞愧难当,他从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亏欠了女儿太多太多。
浅浅的嘲讽嵌在唇边下不去,他自讨没趣地做出总结:“你之前说的没错,我确实没有照顾好她,许愿跟着我只会过得越来越差。”
许直行的剖白也仅有几句,与彭南生不同,他选择性绕过很多东西。
比如脖颈上还带着结婚时的对戒,就塞在衣服里,却并不打算让人任何人看见;
比如手机里所有的照片一张不少,都保存完好,甚至连隐藏都不隐藏,就像今晚的视频,也像一个月前,从车里翻出的那瓶没过期的维生素B12和每件衣服口袋里都必须要放的奶糖;
也比如重逢那天在他身边看到项谨琛,掩耳盗铃自欺欺人骗自己没有关系,结果却坐在客厅里一整宿,重新点燃了已经戒掉三年的烟…..
有什么好说的呢,不是非要靠说才能显得多么感天动地,白首深情。
许直行手里的百威已经喝完了,可他现在l无比清醒。
这时彭南生忽然道:“不,之前是我说错了。”
许直行一下没反应过来,几秒后他看见彭南生对他展露了一个三年后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那个笑没有参夹任何杂质,从嘴角勾勒起笔,线条弧度柔和,回锋映照到眼眸里去。
是这样纯粹的、明亮的、完完整整全部属于他。
他又听见彭南生说:“你把小愿教育得很好,她很懂事也很听话。”“她非常爱你,对你的爱,超越所有人。”
话语轻柔,如落在耳际。
有什么东西轻盈下坠,砸在许直行心头,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对彭南生这幅神情没有一点抵抗力,怔忪半晌,道:“你喝醉了。”只有这种说辞,才能解释他目前所感受的悸动。
醉了吗…
彭南生低头看看已经喝了半罐的啤酒,可是此刻他意识清醒,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明明白白自己在说什么。
“我没醉。”他驳回对方的说辞,撑着桌面站起来,信誓旦旦要证明自己,“我必须给你走个直线!”
许直行坐姿懒散,右手托着下颚,抬眸看他。
彭南生退到三米外,脚下踩着鹅卵小路,头顶是无尽的璀丽苍穹。
“我要走了哦。”他挥挥手提醒对方。
其实彭南生大脑清醒,根本没有任何醉意。但被酒精浸泡后,机体先于神经,他的四肢带上一点笨拙,走起路来还是会有些摇晃和虚浮。
一步,两步,三步…
在这个普通的夜晚,他就这样朝许直行走过去了,从南到北,由远至近,脚步坚定不偏不倚,方向唯一而清晰。
莫名其妙的,彭南生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是月亮,则许直行便是那颗不规则的蓝色球体。万有引力操控浩瀚银河系,他生来就是要围着许直行转的,天经地义,合乎情理,这是宇宙生存法则的命题。
思绪如沸满满当当在脑中燎原,他想着想着,脑力和平衡力逐渐失调。
距离目标还有半步远时,只因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彭南生心神错乱,左脚绊右脚,整个人猛一踉跄,重重往前倾倒
看起来就像很刻意要栽进许直行怀里。
许直行反应迅速,伸手一捞,顺势把人紧紧搂住了。
“哎呀…”彭南生哼唧一声,把头从他胸膛上抬起来,水淋淋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无辜,“我摔倒了。”
许直行从喉咙里闷出一声笑,是气的。
他徒然收紧了掐在对方腰间的手,有些牙痒痒的,自上而下打量彭南生这张段位极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