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轻言看向远的海面,水中的月儿在呼吸,神经质一般地颤抖、瑟缩,似乎是被冰凉的颤动的海水浸得痛苦和不安。而挂在青灰色天空的那一轮实实在在的满月,只是冷冷地俯视受苦的水中月,却越发地亮了。

一滴冷冽的眼泪悄无声息滑落,挂在段轻言下巴摇摇欲坠。

段路昇僵直地凝视着前方,眼里装不下任何东西,也不敢看一眼身边人。

“可是我突然发现,”段轻言淡淡说,“叫如今的我,重走一遍当年的路......我好像走不下去了……”

“言儿......”段路昇撑着手杖,侧过身看向他,声音有些发颤。

“别这么叫我。”段轻言打断他,顺势抬手将下巴的眼泪抹去,“别,别这么叫我。”

别这么叫我,让我以为是他回来了。段轻言想着,却失声笑了。

“也许再过几年,等二爷成熟了,我还愿意与二爷好。只是如今的我,和现在的你......”

这么多年,段轻言和他心上人的血肉早已生长成一团,不分彼此。而他此刻说出的话,变成了一把锯子,生生自锯着两人相连的脉搏。

段轻言还想说,段路昇已伸出一只胳膊将他揽进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说:“别说了,别再说了。”

段路昇并不能完全抱着他,他另一只手还需扶着手杖,才能在不太平稳的石头路上稳住身子。

“段路昇...”段轻言心中噤哑的痛楚终因热泪缓解了,他将脸埋在段路昇胸口,听见段路昇剧烈的心跳声,好像也听见了许多年前那句“你要等我”。

眼泪流尽,段轻言终于说出口:“重来一次的话,我好像不会爱你了。”

段路昇紧闭了双眼,耳边呼啸着刮过几年前的风。他看见当年的自己落了一滴泪,落在怀中人的脸上。而如今的他,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至少说些什么吧,求你了。

仿佛是过去的自己在发出恳求。段路昇睁开眼,喉咙却干涩得厉害,他听见自己说:“好,一切随你。”

不该是这样的。段路昇心里那个声音说。

段轻言从他怀中离开,往后退了一步,脸上依旧挂着笑,一个在清冷的月色中有些寡淡的笑。

段轻言拉过段路昇的手,松开一直紧攥的拳头,放了些什么在他手心里。

段路昇收回手,不知为何,手里那个小小的圈状的硬物硌得他连心口也疼了起来。

“这么多年,我一直爱着念着他,”段轻言重新看向海面,月已被黑云遮挡,水中月因此停止战栗,“我不想…让他的位置,被另一个不爱我,而我也不会爱上的人侵占。”

段路昇朝他走了一步,想拉他,却被他侧身避开:“我…”

“我终于明白,两个人的相爱,时机也很重要…”段轻言平静的面庞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黑夜中看不清的泪还兀自淌着,“原来有些感情,没有办法重来……”

“如果我再也想不起来了…”段路昇低头摩挲着手里的扳指。

“能不能想起来,对现在的你都没什么损失。”段轻言苦笑道,“如今你能完完整整出现在我面前,已是上天对我的馈赠。”

段路昇听见段轻言说,他已经在准备华南大学的入学考试,能考上的话,过几个月就会离开。

“你要走?”段路昇这么问他,“你一个人能照顾自己么?”

段轻言站在稀薄的夜色中无声笑了,风吹起他的衬衫领口,打在他微微凸起的喉结上。

如今渐趋成熟的他,再不是当年那个嘴角沾染奶油蛋糕的男孩。

段轻言算是正式提了分手,段路昇意外地没有动怒发火,像是心里突然缺了一块,让他瞬间失去了情绪起伏的能力。

段轻言退还回来的扳指,段路昇戴手上了。将扳指慢慢推至拇指根部,然后卡住,好像用这样的方式能留存住扳指上慢慢消散的温度。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时是个晴天,段路昇站在房间阳台往下看,看见段轻言坐在花园藤椅上翻一本书。

段路昇想起许久以前,段轻言也经常这么坐在主楼外的石凳上,低着头细致读着一本书,稀碎的阳光打亮了他白嫩的手腕和脖颈。

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个住在仆人楼的下人。

那几年,段路昇每次从学校放假回家,常常搬把椅子坐在阳台上,段轻言看着书,而他在远处看着他。

若说爱,他早已爱上他,只是如今,腿脚残疾,脑部有伤的他,已成了段轻言生活的负担。

段路昇低头哂笑,他凭直觉也知道,那个未失忆的自己,那个段轻言爱着的自己,绝不愿意拖累心爱的人。

放他走,也许是最佳选择。

q群? 4164oo 整理?221-6-2 ::

6

香港的巴士行驶速度一向是不太快的,特别是遇着蛇形的山路,更是老爷爷漫步一般悠悠然,顺着柏油山道徐徐地驶下来,谁要是嫌慢,大可自己驾驶汽车或者下车走路,但这两种选择,对于车上大部分大学生都是不太友好的,特别是前者。

段轻言就在这辆车上,拣了个后排的座位,把头靠在玻璃窗上,闭着眼几乎是睡着了。

巴士是从山顶开下来的,载了满车刚结束山顶圣诞夜舞会的学生。此时夜已深了,这辆末班车载着一车盹着的人儿,缓缓在公路上开着。

段轻言入学已有两月,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比一般入学的新生都要大那么四五岁,但因长得好,所以倒也不显突兀,反而大家都很愿意主动来接近他。

一开始男男女女都喜欢找他,后来男人们发觉他态度冷漠,就背地里说他清高,便也不来讨嫌了,只是哪个心里都在默默关注他。

华南大学校风开放,女孩子倒也不拘泥于老一辈的男女有别思想,段轻言越是态度寡淡,越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段轻言半梦半醒间听得有人唤他,一睁眼见着旁边空荡荡座位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一个比他娇小了许多的女生,正坐在他身边,手抓着前排的椅背,侧身盯着他看。

“轻言,”女生倒也不见外,开门见山说,“我特地到后排找你来的。”

女生叫莘瑶,性格外向大方,与班上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除了段轻言。

“嗯。”段轻言点了点头,又继续把脑袋靠回玻璃窗上,巴士行驶得很稳,他无需担心磕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