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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香囊 意义非凡,比性命还重要。……

烛火摇曳,明明灭灭,微弱的光落在高台上历代族长的牌位上,红木上的墨字愈发清晰。

祠堂内香烟缭绕,烛火泛着暖色,并不可怖阴森,反而有种被长辈围绕呵护的安心感。

红衣少女跪坐在蒲团上,许是这样的姿势维持太久,小腿酸疼,她时不时地都要微微起身,舒缓疼痛。

微风顺着窗涌进来,吹动幔帐,烛火摇曳跳动,少女手腕脚踝处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人推开祠堂的门。

红衣少女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眉梢一喜,回过头来,对那人露出明媚的笑意,撒娇般唤:“阿姐。”

白衣墨发,素淡如白雪,面部柔和,浅浅地笑着,好似春水般的温柔。

阿姐拎着食盒在她身侧跪坐下,语气担忧道:“阿爹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偷偷跑出去,否则会为族人招惹灾难,你为何始终不听呢?这次阿爹铁了心要罚你跪在祠堂反省,长老们都没拦得住他。”

红衣少女不以为然,尝着阿姐带来的桂花糕,嬉皮笑脸道:“我就知道阿姐最疼我,这桂花糕好吃得紧,我一尝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换做其他人,遇见惩戒定然面露土色,蔫巴巴地打不起精神,可她却生龙活虎的,看样子还能上房揭瓦,把阿爹气到昏厥。

少女似是想起重要的事来,忽地认真地说道:“阿姐,我这次出去,遇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不知道。”少女抿开笑意轻轻摇头,她难得露出羞赧的神色,脸庞浮上烟霞般的红晕,回味道:“他长得真好看,我一瞧见他,脑子就跟不会思考似的一片空白。”

她捂住扑通扑通跳的胸口,说:“我喜欢他,我一见到他就喜欢。”

明媚张扬的少女遇见一见钟情的戏码,内心也会兵荒马乱,她故作镇定,故作挑逗,送出那只丑兮兮的香囊。

活泼好动肆意潇洒的少女,唯一一次无聊时的消遣,一针一线制成的香囊,被她当成信物赠出。

若有机会,她会去寻他。

可惜阿爹看得她太严了。

石砖垒起的院墙下,盛开着骄艳似火地扶桑花,风一吹,花瓣枝叶颤动着,藏匿其中的金色蝴蝶扑簌簌地扇动翅膀飞出来。

院中种着高耸繁茂的桐树,金色蝴蝶绕着树下荡秋千的少女飞舞。

那时年幼时,阿爹亲手为她打造的,她曾经小小的,要垫着脚才能坐上秋千,可现如今,她已经长到十五岁,不再是小孩子。

秋千变得低低的,小小的。

好在还算结实,少女站在上面,两手攥着绳子荡来荡去,她胆子大,每次都荡到最高点,衣裙翻飞,金铃作响,比墙下的扶桑花还要明艳夺目。

倏地,少女停了下来。

她感应到那只香囊里的金蝴蝶。

是他。

他来找她了!

少女惊喜地跳下秋千,顺着感应追去。

风声鹤唳,衣裙铮铮作响。

有人唤她的名字。

是阿姐。

阿姐说,不要去。

少女被捂住眼睛,耳畔传来厮杀声和大火焚烧房屋的噼啪声,还有藏于其中绝望的哭喊声。

她嗅见刺鼻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指甲陷入潮湿的泥土里,虫蚁爬进她的衣裳肆意啃咬。

阿姐抱着她的力气越来越小,一向喜洁温柔的她,狼狈地倒在血泊里断了气息。

阿姐死了。

阿爹说的没错。

所有人都说的没错。

是她违背族规,是她擅自外出,是她招惹祸端。

扶桑猛然惊醒,她呼吸急促地捂住泛着钝痛的心口,等她慢慢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地抬手,摸到脸庞上冰凉的泪水。

又做梦了。

她坐起来,将榻边矮桌上燃烧着的安神香熄灭。

这是她精心调制的,药效极高,就算是修为上乘的修士闻见也得晕乎乎地睡过去。

她没有沉迷噩梦太久。

等她冷静下来,反而不太记得自己梦见什么,包括原本那些熟悉的人脸,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忽地,有人轻轻敲门:“桑桑,你醒了吗?”

怪物平常很少会打扰她休息,这次应当是遇见什么急事。

她穿上外衣去开门。

怪物满脸急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香囊,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送给我的香囊不见了!”

他对于化形期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他饥渴难耐,跑进了扶桑屋内,紧跟着,便是被她发现,她帮了他,然后呢……

他沉溺于欲望中,根本没注意到那些细枝末节,等他从自己屋内醒来,除了身上留下的痕迹证明那些并非是梦,却再也想不起来半点了。

怪物观察敏锐,他察觉到扶桑的态度有些冷淡,原本急切的心情慢慢冷静下来。

“在你屋里吗?”他小心翼翼的问。

扶桑说:“那个太旧了。”

怪物屏住呼吸。

她说:“我把它扔了。”

怪物怔愣在原地,恍若一盆冷水迎头倒下,他手脚冰凉,他声线颤抖,不可置信地重复问:“你把它扔了……”

那是他们初见时,扶桑送给他的,意义非凡,他一直好好珍藏,视为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可现如今,她却毫不在意,甚至用轻松的语气对他说,把它给丢弃了。

眼眶里刹那间涌出水雾,他眼尾薄红,分明委屈到极致,却偏偏要咬着牙,一副隐忍模样。

扶桑见状,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这是我新做的,送给你。”

香囊上绣着群山青竹,中间刺有“安”字,一律用的是昂贵的彩丝,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针脚细密,做工精巧,下面坠着深青色流苏,随风飘动,一看就是花费的不少时间和精力制成。

怪物心情复杂,说不出高兴还是难过,只要是桑桑给的,他都喜欢,可他还是难以掩饰内心的失落和难过。

直到他不经意间瞧见她食指指腹上细密的伤口,似是被针扎般。

他焦急地抓起她的手,结结巴巴道:“你……你的手!”

扶桑望着那些小血点,想起昨夜处理那只旧香囊时,里面飞出的金蝴蝶。

金蝴蝶圣洁无瑕,敌对一切罪恶。

那是她的魄灵形态,曾经最听她的话,可现如今,却不留情面地攻击了她。

它认不出她了。

“无妨,小伤而已。”她抽回手,问:“这个香囊你还要吗?”

“要。”他当然要。

她费尽苦心做的,他怎么会不要呢!

他知道她无所不能,可拿着她亲手一针一线做的香囊,还是惊叹于她的厉害。

可是,她曾经不擅长女红,甚至将青莲花绣成白菜,为何如今却如此心灵手巧,做出精美绝伦的香囊来。

缘何有此转变?

顾时安抿唇,想她一定是经历很多事,才会变成如今无所不能的模样。

他抬起头,神情认真道:“桑桑,以后你的身边有我了。”

“恩?”

“我会保护你,帮你做任何事,完成你所有的愿望,我会永远守着你的。”他字字句句郑重得好似发誓。

扶桑轻笑道:“是吗?”

他重重点头。

两人安静片刻,怪物倏地就想起化形期的事来,耳尖红得近乎滴血,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嗫嚅道:“桑桑,我已经被你看光了。”

何止看光,甚至摸遍了。

他像是煮熟的虾一样,脸红得不像话,“我们的关系,是不是,是不是可以……”

扶桑装傻充楞:“恩?”

她无需言语,怪物便先意识到唐突般,磕磕绊绊地说道:“不……我……我太急了是吗?……你……你不要生气……”

扶桑面色如常,温声道:“我还有些困,时安,让我再睡一会吧。”

她在转移话题,怪物没有发现,他傻乎乎地点头,“好,你好好休息。”

他走了几步,又忽然折返回来。

神色颇为严肃,一本正经地恳求道:“明日,明日你可以和昭昭出去玩吗?我有礼物要送给你,要好好准备……”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也越来越闪躲,到最后,气势不足地低下头,只露出红得滴血的耳尖。

怪物准备多日的礼物终于要送出去。

扶桑道:“好。”

等翌日清早,事先和顾时安约定好的孟昭昭挎着小布包准时敲门,兴奋地牵住扶桑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外走。

城北有位说书人,专讲些侠义修士斩妖除魔的故事,绘声绘色,引人入胜,不仅吸引许多年纪尚小的孩童,更是吸引来不少成年人。

孟昭昭双腿悬空坐在凳子上,听得全神贯注,手里买来的糕点都快掉下来。

到了精彩处,便雀跃地靠着扶桑,神采奕奕地夸赞:“好厉害,好厉害啊!”

扶桑被他的笑容感染,唇角微微上扬。

年幼的孩童还不知人心险恶,最纯粹最容易满足。

恍惚间,她想起怪物。

怪物也是这样的。

他曾经困于魔宫,同外界交流很少。

以至于无论看到她做什么事,都会露出几乎狂热的崇拜神色:“桑桑好厉害。”

他总是这样说。

临近黄昏,扶桑告别玩得超开心的孟昭昭,一个人往回走。

他会送给自己什么呢?

扶桑心存疑惑地推开门。

她抬起头,看到了满院子的扶桑花。

新做的秋千随风轻轻晃悠……

第42章 抛弃 别不要我,我很乖的。

虞城位于南方,土壤湿润,花草种类繁多,但唯独没有扶桑花。

顾时安只好按照书中的描述,耗费灵力才凝聚成几颗小小的扶桑花种子。

这种无中生有的术法并不完善,他问了虞城有名的花匠,才逐渐做得更逼真。

无论是花香和花瓣枝叶,都别无二样。

扶桑是喜欢花的,否则也不会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

她会喜欢的。

怪物抿开笑意,眼神透露着期待和紧张。

哗啦——

锋利的刀剑砍向扶桑花的枝条,扶桑花不堪外力,东倒西歪地落在地上,那些盛开到极致的绯红色花瓣,剧烈抖动着掉落满地,被人踩进污泥里。

剑身锋利,枝条尽断,一片狼藉。

恍若泄愤一般,用尽所有力气挥剑,所并发的剑气在对面的墙壁上留下斑驳的裂痕。

顾时安长睫颤动,如坠冰窟般,周身血液凝固,他感到骨头缝里都在透着寒意。

等扶桑转身,拎着长剑走向他新做的秋千时,怪物这才如梦初醒,快步走过去,拦在她的面前,身体发抖地握住扶桑持剑的手,张了张口,声线颤抖地阻拦道:“别……”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扶桑,冷漠疏离,浑身戾气,看他好似在看有血海深仇的仇家。

顾时安屏住呼吸,下意识握紧她的手,试图从她温暖的体温中感受到安心,“你别这样……”

扶桑没有说话,她的神情依旧冷峻。

她就这样定定地望着他。

看着他慌乱地夺走自己的剑,把自己的手捧在手心紧紧地攥着,神情无措又尽显不安,眼眶通红好似被主人抛弃的狗。

她轻笑一声,说出的话却残忍至极。

“滚。”

闻言,怪物身体一僵,恍若听见噩耗,分明不可置信,眼底却先流露出痛苦的情绪来。

“你……”他长睫颤动地更加厉害,好似展翅欲飞的蝴蝶。

蝴蝶的生命如此短暂脆弱,经不起寒风暴雨。

她想折断蝴蝶的翅膀,杀掉这只蝴蝶。

她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力道极重,指甲陷进皮肉里,怪物感知到痛处,他踉踉跄跄地被拖着往外走,却意识到比疼痛更让他无法忍受的事实,他哭喊道:“桑桑,桑桑……”

“别……别赶我走!”怪物慌不择言道:“我惹你生气了,你不喜欢扶桑花,不喜欢秋千,我以后都不会做了,是我不好,是我错了,都是我的不对,对不起,你别赶我走,别这样对我!桑桑!我很乖很听话的,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我,桑桑……”

怪物被推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他的衣裳被灰尘弄脏,灰扑扑的狼狈至极。

他几乎立即跪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去拍那扇紧闭的院门。

他一直在喊扶桑的名字,哭着求她开门。

这般狼狈,这般低贱。

整条巷子的人都被这动静吸引出来,隔空观望着。

隔壁王大夫和巷角的刘婶好心,走过来想要扶起顾时安,对着院子里的人喊:“桑桑妹子,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发这么大的火,这眼看着就要变天下雨,顾小哥身上的伤还没好,可不能淋雨呀。”

“是啊,都是一家人,亲人哪有隔夜仇,有什么事咱们都说开了,没准是有什么误会呢?”

亲人哪有隔夜仇。

可他们并非亲人。

这段感情的主导者,从来都是扶桑。

她说开始就开始,她说结束就结束。

她说不要他,他就放下所有的自尊与廉耻,像条狗一样苦苦哀求她不要离开。

院中没有任何回应。

怪物的心沉到谷底,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怎么也止不住。

“她不要我……她真的不要我了……”

他从未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这等破碎难过的模样。

刘婶和王大夫也是苦口婆心地劝说。

奈何都如同石沉大海,两个人都听不进去半点。

轰隆——

大雨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打得窗户噼啪作响,顺着窗纸蜿蜒流淌而下,屋内光线昏暗,扶桑的视线缓缓落在桌上摆放的木盒里。

那是几套崭新的衣裙,样式素雅,布料柔软,做工精细,都是上好的浮光锦,按照她的身材尺寸所做的。

她想起在怪物受伤之前,有一段时间格外黏人,总是跟着她索求拥抱。

另外的锦盒里,是首饰和胭脂水粉,他知她为人处世平淡如水,并不张扬,所以这些东西都是凭着她的喜好来。

可怪物哪里懂得这些门道,想必是问了许多人,才挑选出最好最适合她的。

她打开最后一个锦盒,出乎意料的,里面堆满金银钱票。

怪物跟着她学会辨认药草后,每日天不亮都会去后山采药赚钱,天黑才回来,他那般努力认真,却是要把积蓄全部交到她的手中,分文不留。

外面的雨下得更急了。

扶桑静静地坐了许久,才起身,打着灯笼,撑着伞走出屋内。

已是深夜。

院里的扶桑花和秋千被雨水冲刷,一片狼藉。

扶桑脚步停顿片刻,随即继续往前走。

她推开院门,借着灯笼微弱的暖光看见了怪物。

怪物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丝滴滴答答地砸下。

他的身侧放着一把伞,想必是刘婶劝说无果,只好送开避雨的伞给他。

可他全然没用。

“时安。”扶桑唤他。

原本一动不动的怪物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头,眼眶通红,眼底水雾弥漫,顺着脸庞流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仰视着扶桑,雨水砸进眼眶,酸涩难忍,视野里一片模糊,可他还是努力睁着眼睛,想要看清她的模样,薄唇翕动,他说:“别不要我……”

“我真的……很乖的。”

蝴蝶要死在这种暴风雨里了。

求求她,不要赶他走。

他会死掉的。

扶桑在他面前蹲下身,不知是在看一只快要死掉的蝴蝶,还是在看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良久,她伞缓缓向他倾斜,为他遮挡些风雨。

她说:“回家吧。”

怪物身上的伤还没好,经历过失控的化形期,现下又淋了一场冷雨。

他浑身滚烫,意识混沌不清,病得更厉害了。

“别走,别走……”原本躺在榻上的怪物,见扶桑起身,立刻撑着上半身,从后面用力地紧紧抱住扶桑,“你别走。”

“别不要我,别抛下我,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要离开你……”

扶桑没有说话。

她感受到后腰传来温热的湿意,怪物哭了,他哭得好厉害,呜呜咽咽的哭声混着外面轰隆隆的雷声,扶桑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在开始崩塌。

她疲倦地合上眼:“我不走……”

他们还会和从前一样相处。

可怪物却知道,不一样的。

扶桑很少会对他笑了,大多时候,她都是沉默的,只要怪物不主动同她讲话,她便理都不会理他,视他于陌生人一般。

不,即使是对待陌生人,她也是和颜悦色的。

顾时安拿着扫把清扫院中的落叶。

大雨过后,又是几日大风,满地都是落叶。

扶桑从屋里出来,顾时安下意识抬头,待看清扶桑的穿着打扮后,微不可察地皱下眉头。

“你要去哪儿?”

扶桑往日喜穿素衣,从不穿亮色衣裳,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喜欢颜色娇嫩的鹅黄衣裙,粉色桃花衣裙,穿得像花一样。

不止如此,她从不胭脂粉黛,总是素面朝天,纵然如此,但已然是人间绝色,沉默时清冷,交谈中温柔,面容平和去春日里拂面的微风。

可如今却穿上时兴的藕粉色衣裙,描眉点朱唇,面上扑了细细的粉。

看似是很娇俏的装扮,却同她万分违和。

她要去见谁,才会这样费尽心思打扮?

顾时安垂眸,攥紧手中扫把。

扶桑道:“我出门走走。”

她靠近他,身上淡淡的脂粉香味也钻入他的鼻腔,这惹来一阵痒,他吸气吐气,霎时也觉得自己的胸腔里也变得香起来。

可她在骗他。

多么拙劣的谎言。

他还是说道:“我想陪你。”

“不用。”扶桑态度冷淡。

怪物抿紧唇,等她出门,还是又偷偷地跟上。

她没有去热闹繁华的主街,而是进了城东聚福楼的一间包厢。

聚福楼的菜品是整个虞城最好的,盛名远扬,虞城的百姓若是有喜事且钱财充足的,都会携家人来此地吃饭。

私塾放年假那天,扶桑特意买了聚福楼的佛跳墙庆祝。

顾时安怕被扶桑发觉,没敢离得太近,等她们进了厢房,才隐去身形在隔间偷听。

他第一次做这种偷听人说话的坏事,面皮发烫,手汗直冒,心也扑通扑通的狂跳。

直到那边传来一男子结结巴巴的说话声:“扶桑姑娘,你……你好……我……”

他紧张地口齿不清,另一道声音响起,介绍道:“这位啊,是聚福楼店家的独子刘成,说来啊,和我是本家,为人老实憨厚,长的也周正,尤其是会孝顺,也知道疼人……”

顾时安只觉得那扑通直跳的心忽地慢了下来,他咬着牙,神情紧绷到将近阴沉。

他知道扶桑出门是做什么了。

她也到了适婚的年龄。

第43章 我爱你 我快疯了。

聚福楼生意兴旺,此人家境殷实,扶桑若是嫁过去,便不用每日去后山采药维持生计。

顾时安脑海里浮现出伉俪情深的王大夫和郑氏的面孔。

扶桑也会像郑氏那般饱含温情爱意地望着别人吗?

他没敢继续在心里想下去,扶桑是如谪仙般的人物,任何人都不能亵渎她。

何况区区手无寸铁的凡人。

顾时安又听见扶桑温和平静的说话声。

她说:“刘公子上次我见过的,那时候我同别人拿错菜盒,还是他命大厨帮我重做一份,不然,我怎么有机会尝到如此正宗美味的佛跳墙。”

她记性甚好,嘴也甜,此话一出,倒是缓解了几分尴尬,顾时安已经听见那男子惊喜道:“是……是嘛……你还记得我……”

扶桑就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人。

顾时安一点都不奇怪她会这样说,她这般温柔,无论对这位聚福楼独子有无好感,都不会令他感到难堪。

可亲耳听到这样说,他心里却克制不住感到愤怒。

她对待谁都是这样温柔体贴,可他却想成为那个唯一。

他想在她眼里,是不同于其他人的。

越是如此,心里便好似打翻了醋坛子,一阵酸涩的苦味。

这般想着,那边的交谈声也愈发刺耳起来。

过了一会儿,中间的介绍人便借口有事离开,给了二人独处的机会。

如此一来,真真就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男欢女爱,纵然当街游玩,世人也不会说些什么,可若是被人撞见共处一室,好好的清白也凭空毁了去,这婚不成也得成。

扶桑果然也意识到不妥,说笑间自然地和那人谈及热闹的集市,那人顷刻间被点醒,连跟扶桑赔不是。

两人出门后,顾时安亦步亦趋跟着。

他没跟得太紧,远远地望过去,只瞧见两人不知说到什么,笑得十分开怀。

那男子面容也落在顾时安眼底,并无尖嘴猴腮的丑陋之貌,也无作为商贾人家独子的傲慢无礼,目中无人,而是个很清秀的男子,穿着一身云蓝衣袍,矜贵又富有书卷气。

他和扶桑相谈甚欢,远远的望去,也算相配。

至少,从路人的反应来讲是这样的。

顾时安的心倏地沉了下去,感觉一股名为嫉妒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他们才不般配,凡人寿命几十年有余,哪里能同她天长地久?

与她相配的应当是自己,只有他能同她携手相伴,共度一生。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凭借世间美丑之论,他也是极俊俏漂亮的,否则,扶桑又怎会盯着他这张脸失神。

看吧,扶桑最喜欢他。

他暗自在心里较劲,看那人清秀的面容也愈发挑剔起来,眼睛比他小,鼻梁不够挺,皮肤也没有他细嫩,满头乌发也略显粗糙,不像他,素日里墨发顺滑有光泽,似绸缎般倾斜在身后,等沾染水汽,又会翘起自然的小小的弧度,似水中海藻,扶桑总是爱不释手,摸他像抚摸一只慵懒的猫。

他知道她喜欢他的墨发,便精心照料着,努力让她欢喜,让她舒服。

那个男人能做到吗?

凡夫俗子,怎配分得她一丝一毫的目光。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男人,扶桑竟对他露出温和的笑意,眉眼弯弯好似皎洁的月牙儿。

她很久没有对他这样笑过了。

她变得难以亲近,他每次试图与她说话亲昵,她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

怪物觉得自己好似掉入了无底洞,一直不断地下坠、下坠……

扶桑瞧见了,却作壁上观,不打算施以援手。

她转身对着另外一个男人露出笑容。

好刺眼,怪物感觉眼珠子火辣辣的疼,他目眦欲裂,几欲流淌下血泪来……

黄昏日落,晚霞千里。

扶桑回到家,院中被打扫干净,顾时安坐在石凳上看书。

往日里她出门回来,他都会热情洋溢地凑上来,又帮她拿东西,又蠢蠢欲动想给他捏捏肩捶捶背,让她更舒服。

怪物总想同她亲近。

她微微侧头,难得一见主动同他搭话:“看的什么书?”

怪物握着书卷的指尖微微发颤,这是他慌慌张张随意挑选的,没来得及看书名,现在才恍然发觉,这本书是启蒙读物《千字文》。

他倒背如流,早就不看了。

他感到脸庞微微发烫,不动声色把书卷搁置在石桌上,用手臂压着挡住文字,却又不舍得扶桑主动同他讲话的机会,他抿下唇,道:“随便看看。”

怪物每次撒谎,都会下意识抿唇,眼神又片刻的闪躲。

扶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没再追问:“挺好的。”

她抬步往屋内走,怪物急匆匆起身,下意识想要去追,可走了两步,却猛地刹住脚步。

他失魂落魄地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没什么好问的。

她是自由的,她若是真有那份嫁人的心意,他也绝不会阻拦她惹她不快。

可他好难过,好不甘心。

夜深,顾时安沐浴过后,微微烘干湿漉漉的墨发,随意披散着。

他定定地望向铜镜里的人,穿着云蓝衣袍,云团织银在烛火映照下闪着清冷的银光,和白日里和扶桑见面的青年衣着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身材更为修长清瘦,脸庞也更为青涩。

他抬起手,掠过桌台上的最常用的蓝色发带,拿起质地坚硬的玉冠来。

师父离世太早,若他活着,没准等到未来他弱冠之年时,会为他行冠礼。

但他等不到了。

他笨拙地将墨发绾起,用玉冠束牢,以玉簪固定。

和那青年一模一样。

不。

怪物眉头紧锁。

不一样。

他根本不像那青年,面容青涩得令人发笑,像极了东施效颦的可怜虫。

他恼羞成怒地取下玉冠,重重地往地上摔去,玉冠四分五裂成好几块碎玉。

*

扶桑听见有人敲门。

她打开门,在月光下瞧见了怪物。

上好丝绸制成的月牙白寝衣在冬夜里略显单薄,他松垮垮地穿着,同披散身后乌亮如黑玉的墨发相衬,愈发显得他肌肤白皙如羊脂玉,淡青色的血管藏于肌肤下,像蜿蜒盘旋的山川河流。

他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眸光闪动,似起了波澜的湖面。

“我想和你说说话。”他说。

扶桑沉默片刻,侧身为他让路:“进来吧。”

他经过时,扶桑闻见了淡淡的香气。

“桑桑。”他坐在她的榻上,仰望着她,“我好看吗?”

扶桑走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烛火摇曳,映在他面孔的烛光明明灭灭,她瞧得并不真切,只觉得顾时安和往日有所不同。

眼睛里像是盛着清澈见底的湖水,水光潋滟,闪烁着幽幽的光,他抬头目不转瞬地望着扶桑,依赖又服从。

离得这般近,从他身上散发而出的香气好似更浓郁了些。

有些蛊惑人心。

扶桑恍惚片刻,道:“你就想同我说这个?”

她似乎没什么耐心了。

怪物唇角讨好的笑容逐渐消失,他微微侧身,握住她的手,缓缓向他身后探去。

扶桑摸到了藏于衣物下的狐狸尾巴。

她有些诧异,顺着凸起的部位抚摸,的确是狐狸尾巴不假。

“你的化形期,不是已经结束了?”

顾时安微微抿唇,垂眸,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没有。”

他又重复一遍:“还没有。”

扶桑抽回手,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她不适应地攥紧手心。

却听他说道:“桑桑,亲亲我,好吗?”

她太清楚明白那背后代表着什么。

她望着怪物微微起伏的胸膛,她顺着他敞开的领口往下看,似乎能看到更多。

她捧起他的脸,感受到和那夜同样的颤抖,他眼尾薄红,像只祈求怜惜的小兽。

扶桑俯下身,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他不甚满足,又点点自己的薄唇。

两人更亲昵的接触都做过,扶桑心领神会,再次俯下身,捧着他的脸,同他接吻。

他的气息登时乱得不成样子,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袖,浓密的长睫像小扇一样疯狂颤动。

过了一会儿,她才放开他,看着他气喘吁吁,眼尾薄红,不知餍足地舔着唇,贪婪地吞下口中津液。

他哼哼唧唧地叫唤着,抖得愈发厉害。

他被扶桑推倒在榻上,墨色卷发披散而来,他喘息着低头,瞧见扶桑握住他。

喘息声更凶更重,他呜咽着抓紧头顶的棉被,克制不住地迎上去,耳边轰隆隆的响。

那种感觉又上来了,溺水般的窒息感,眼神人影模糊,他不断眨眼,才努力看清对方模样。

扶桑低头垂眸,神色淡淡,衣襟整齐,面色如常,反倒是他,衣冠不整,发丝凌乱,额头沁出细密的汗,动情至极。

这妥实有些不公平。

顾时安咬着牙,忽地擒住她的手腕,在她面露疑惑的空挡,猝不及防将她压在榻上,气息滚烫地吻了上去。

磕磕绊绊,他尝到血腥味,不知是谁的。

他热情地吻着,一只手牢牢地将她的双手固于头顶,一只手开始胡乱地去解她的腰带。

宽厚的手掌也烫得惊人,隔着单薄的布料传递到腰上,扶桑触电般想要躲开。

顾时安清晰地瞧见了她眼底腾然而起的怒意,动作僵硬片刻,他停下激烈的吻,慢慢抬起身,同她拉开距离。

她推开他,冷声训斥道:“时安,不要越界。”

顾时安怔住,翻天倒海的委屈涌上心口,“为何不行?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们两情相悦,做这种事有何不可?”

他想起白日见过的那个青年,想起扶桑对他露出的笑意,他荒唐道:“那个姓刘的是吗?你看上他了,你要同他成婚是吗?不能这样啊,你得继续喜欢我才行啊。”

扶桑蹙眉:“你跟踪我?”

顾时安红着眼,“是你先折磨我的!是你对我若即若离,分明前一刻还对我笑,结果后一刻就变得冷漠无常,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理我!一直在冷落我!”

他拽紧她的衣角,数日的委屈都在此刻爆发,“我求求你了,不要这样折磨我啊。”

扶桑哑口无言。

他抬起头,近乎绝望地看着她,眼底水雾弥漫,泪珠一滴滴砸在她的手背和衣裙上。

灼热又滚烫,好似将她柔嫩的肌肤烫出一个口子来。

他说。“我爱你。”

自从怪物懂得情感后,便很少像从前那般莽撞,张口闭口谈及喜欢,他似乎学会了羞赧。

连“我喜欢你”这四个字,都要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地小声说。

可眼下,他的眼神痛苦又饱含温情,如飞蛾扑火,献祭般对她说:“我爱你。”

我爱你。

不再是浅薄的喜欢,我爱你,我愿意献祭出一切,轰轰烈烈地爱你。

我爱你。

我痛苦而又无法自拔地爱你。

我爱你。

我心甘情愿地沉沦。

他的眼神滚烫而炙热,热烈而深沉。扶桑避无可避,眸光颤动,她定定地望着他,良久,良久。

直到她恍然回神,眼底的冷漠如冰雪消融,她猛地抬起手,直起身子用力地抱住怪物。

狠狠地,倾尽所有力气。

她紧紧地抱住怪物。

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时间被无限拉长,她伏在怪物的肩上。

她说。

“我快疯了……”

第44章 欢愉 我是……我是第一次…………

日上三竿,温暖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落进屋内,照得一切摆设都亮堂堂的。

不知是谁怕惊扰梦中人,唯有那张床,周遭落下层层叠叠厚厚的纱帐,挡住刺目的光。

顾时安从睡梦中醒来,昨夜哭得太凶,他筋疲力尽,迷迷瞪瞪地就在扶桑榻上睡下了。

扶桑侧躺在他的怀里,同白日的冷静沉着不同,睡相并不老实,手脚肆无忌惮地搭在他身上,姿势亲昵到顾时安都有些无措地眨巴着眼睛。

他闻得见她身上的香味,像是花香,趁着她还没醒,他低头小心翼翼地闻着,恍若小狗在辨别记住主人的气味。

扶桑睡眠很浅,还是被他弄醒了,她有气无力地推着他,从他怀里翻个身退出来,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

顾时安侧过头,静静地观察她。

扶桑却很快清醒了,她抬起压在他胸口的胳膊,鼻音极重地嘟囔道:“你心跳得好快……”

胸腔里的心跳声咚咚响,震得她手臂发麻。

顾时安没说话,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挪身子,同她稍稍拉开距离。

她几乎霸占了整张床,他侧着身体缩在床榻边缘,再往后一点,就要摔下去。

但她也会躺得更舒服。

扶桑很快察觉到他的异样,手一伸,把他揽过来,两人又滚在一起,彼此依偎着。

顾时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扶桑忽然爬起来,俯身亲了亲他的唇角,然后又飞快地躺下去。

唇上还残留着温软的触感,怪物缓缓睁大双眼,忘记思考,忘记呼吸,好似陷入寂静无声的良夜,所有不安和仿徨都在此时消弭。

他很缓慢很缓慢的眨眼,眼底情绪似湖面冰雪消融,盛起水光潋滟的春意。

他很想问,她为什么亲他?

可话到嘴边,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像是怕惊扰这来之不易的美梦。

很快,扶桑又坐起来,拉着他下了榻,让他坐在铜镜前,恍若摆弄乖巧的玩偶,替他梳拢墨发,缀着小铃铛编成几条细辫,少年般的俏皮。

她似乎心情很好,哼着晦涩古怪的曲调。

许久,她又提起昨日的事来,解释道:“那聚福楼的公子是街角卖衣服的老板娘介绍的,想她也是好心,我不好意思推辞就去了,并无成婚的打算。”

怪物没说话,还是怔愣着、魂不守舍的模样。

扶桑俯下身,又主动亲了亲他的脸颊,“怎么不理我?”

怪物渐渐回过神,望着铜镜里依偎着的两人,扶桑浅浅的笑着,眼神温柔到极致,弥漫着他做梦都想瞧见的爱意。

不是做梦,他觉得惶恐。

“桑桑……”他突然想掉下眼泪来。

“喜欢吗?”扶桑把她编好的发辫拿到他的眼前,铃铛被扯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顾时安微微勾唇,他红着眼笑了笑,他说:“喜欢。”

一切美好的恍若梦境。

*

怪物的伤已经痊愈,但人却瘦了,扶桑出门买了些排骨给他补身体。

焯过水,配上去腥熬味的八角生葱生姜小茴香,慢慢炖着煮着,很快肉香便溢出厨房,飘在院子里。

排骨汤最富有营养,对长身体大有益处。

炖得表皮靡烂的玉米排,肉丝紧实咸甜可口的排骨肉,喝一口汤,里面还有淡淡的香菇味,很是鲜美可口。

顾时安捧着碗细细品尝着,慢慢地喝完,热气氤氲了他精致的眉眼,他面容愈发显得柔和。

“好喝吗?”扶桑问。

顾时安眼眸亮亮的,他重重地点头,赞叹道:“好喝。”。

“再来一碗?”

他却摇了摇头:“不要了。”

他已经知道世人眼里的美丑是何种模样,女子身姿妙曼,面容精致如出水芙蓉,男子挺拔如松,肩宽背薄,面冠如玉,那就是美的。

他不想变胖,胖了,就很容易丑。

扶桑不会喜欢他的,更不会亲他的。

想到这,他小心翼翼地偷偷看向扶桑。

视线相撞,扶桑歪着头,笑着问他:“怎么了,想让我亲你吗?”

她如此光明正大的挑逗,恍若初见时那般明媚肆意。

“不……”他下意识出声反驳,脸颊转眼间便红透,恍若熟透了的蜜桃,泛着丝丝缕缕的香甜果香,忍不住让人咬上一口。

他不好意思地低头,却又怀着期待心紧张地问她:“可以吗?”

扶桑笑道:“可以啊。”

闻言,怪物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扶桑问:“你去哪儿?”

怪物脚步匆匆:“揩牙。”

他是怕她嫌弃他吗?

扶桑停留原地片刻,也跟了上去……

(这只是纯粹的接吻,求放过别锁了)

怪物坐在榻上,脸庞染上烟霞般的绯色,他有些紧张,轻轻咬着唇,眼眸盛满勾人不自知的旖旎春色。

如诱人沉沦的山鬼。

扶桑俯下身,如他所愿,吻上他柔软的唇。

他呼吸霎时乱得不成样子,双手后撑着床榻,挺直腰板努力抬起头,笨拙地回应她的吻。

他太青涩,无论尝试多少次,还是没有学会换气,扶桑便耐心地等他缓一缓,等他被吻得七荤八素,身体发虚发软,连坐都坐不住时,才稍稍放开他。

他双手后撑着床榻,酡红着脸,眼神迷离着望着她,喘息不已。

谁能想到他只是因为区区一个吻,便被折腾成这样。

顾时安有些意犹未尽地舔舔唇,薄唇上泛起水泽,愈发殷红似血,似雪中红梅。

偏偏他尚且是少年,模样青涩。

纯情和魅惑相映成章,比擅长蛊惑人心的狐妖还勾人。

“还亲吗?”扶桑同样气息不稳。

他点头,不知餍足地迎上去,又同她纠缠。

两人黏黏糊糊又亲了好久。

到最后,扶桑放开他时,他整个人都快瘫软在榻上。

“好喜欢……”他说:“桑桑,我好开心……”

扶桑抬手,指腹轻轻拭去他没有来得及吞咽而溢出唇角的津液,“时安,你也好乖。”

一切由她主导,他由她支配。

只需要支付一点点酬劳,就可让他不顾一切为她献祭。

扶桑突然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如果满足他,给予他更多,没准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今夜无月,整个虞城陷入一片漆黑中。

顾时安翻来覆去也没能睡着,这几日扶桑都特别亲近他。

他恨不得腻死在这片温柔的海里,脑袋晕乎乎的,咧着嘴傻乎乎笑着。

忽地,门被人推开。

冷风伴随着缕缕桂花酒香一同涌入漆黑的屋内,顾时安撑起身坐起,盯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唤道:“桑桑。”

她身形略微摇晃,走路却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前。

顾时安感受到有视线落在头顶,他昂着头,却因天黑看不清她的面容。

门窗紧闭,那酒味在狭小的屋内愈发重了些。

“醉了吗?”他问。

扶桑动作轻柔地捧起他的脸,俯下身轻啄他的薄唇,感受到他的颤栗后,低声轻笑一声。

她顺理成章推倒他,三两下脱掉鞋袜爬上床榻,倒在他身侧,脑袋枕在他的小腹。

“没有,我酒量很好。”因为喝酒的缘故,她的嗓音比往日嘶哑。

这并不难听,反而多了几分蛊惑之意。

顾时安听出她语气中难以掩饰的骄傲,感受着腹上的重量,他双手后撑着床,努力放轻呼吸,“来我屋里做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顾时安的心一瞬间跳得飞快,震得耳膜生疼。

像是预料到什么。

他微微起身,有些慌乱结巴道:“我去……我去点灯。”

扶桑握住他的手,翻身欺身而上,整个人覆在他身上,她轻轻地喊:“时安,你不想吗?”

她离得这样近,温软的,香香的,他感受着她的存在靠近,简直浑身气血翻涌,颤声道:“没有……没有不想。”

他顿了顿,带着哭腔道:“我……我想看着你,我想看着你桑桑……”

他想看着她的模样,而不是像上次被蒙住双眼,什么也看不到。

那种感觉,好似只有自己沉沦,只有自己被玩弄,而她依旧冷静从容。

扶桑没有说话,她沉默着俯身,无视他的需求,吻住他。

很短暂的吻,他还没来得及回味,她就退开了。

她嗓音沙哑,又问他:“要继续吗?”

良久,怪物在黑暗中缓缓点头。

她温热的手便抚摸上他的脸庞,指尖流连忘返,他的呼吸乱的很,微微阖眼,唇也张开,露出里面的小舌,他颤栗着蹭了蹭,发出哼哼唧唧的呢喃声。

他被推倒,感受扶桑扯开他的衣服。

那些过去的伤疤在她轻柔的动作下,像是到了阴雨天气那样泛着隐秘的酸,但是这并不痛苦,他感觉自己快软成了一滩水。

双目屡屡失焦,喘息声愈来愈重。

有密密麻麻吻落在那些可怖的伤痕上,他半是挣扎半是哆嗦的唤道:“桑桑……唔……别亲……丑……”

扶桑拂开他的手,轻轻咬了上去。

“呃啊……”他如濒水的鱼一样,喘息着想要得到氧气。

他自认为过目不忘,那些话本情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可眼下脑子却是一团浆糊。

只恍恍惚惚的想,原来情爱之事,比他想象中的更令人束手无措。

等她要进行下一步,顾时安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她不解:“怎么?”

沾染了情欲,她的气息也是不稳的。

顾时安哑声道:“我是……我是第一次……”

“我知道……”

“你要对我负责,你若是做了,此生此世,都不能不要我……”他的声音太颤抖,带着不知名的恐慌。

扶桑抬手去摸,果然摸到了滚烫的泪水。

她轻轻靠近,替他吻去泪珠,“好……”

第45章 幸福 崩塌。

一夜荒唐。

顾时安醒过来时,扶桑并不在床上,他缓缓坐起来,身上的棉被顺势滑落,裸露出他的上半身,暧昧的吻痕和咬痕极为夺目。

那是扶桑留下的痕迹,对于怪物来说,却恍若某种标记,标记他彻底是她的所属物。

他悄悄红了脸,脸皮也烫得惊人。

他捡起掉落在地的衣物,慢吞吞穿着,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昨夜的画面,那般尽情地放肆。

不能再想了。

怪物拍拍脸,试图冷静下来,可唇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像是掉入了蜜罐里,他整个人都晕乎乎地开心。

扶桑站在院中出神,她听见轻快的脚步声,还未转身,便被人从背后拥入怀中。

“桑桑。”怪物的语调黏黏腻腻的,下巴抵在她肩上,亲昵地蹭了蹭:“好开心。”

许是扶桑近日同他亲密无间,又做了那种事,他也变得大胆起来,再也不似之前那般惴惴不安患得患失。

他紧紧地抱着她,想要将她揉碎进身体一般,他又说:“好幸福……”

这次,他带了哭腔。

扶桑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开,等她转过身来,果然瞧见他通红的眼眶,眼底情绪并非悲伤,而是满是欢喜与幸福。

怪物喜极而泣。

扶桑拭去他眼角的热泪,笑着问:“傻子,哭什么?”

怪物握住她的手,贴着脸颊,蹭了蹭她的手心,他颤了颤睫毛,“好怕这是一场梦。”

他被梦寐以求的幸福砸中,始终感到晕眩恍惚,怕这是一场虚假的美梦,梦醒了,扶桑便不怎么亲近他了。

扶桑笑着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轻声道:“怎么会呢,我一直在这里,一直喜欢你啊。”

闻言,怪物终于对幸福的降临有了脚踏实地的感受。

转眼几日过去。

黄昏落日,鸟雀归巢。

顾时安踩上斑驳划痕的木凳,将用毛笔字写有“福”字的朱红灯笼悬挂于木门两侧上端。

崭新的春联同之相衬,别样的喜庆。

正是除夕夜。

远处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声伴随着欢声笑语一同钻入耳中,家家户户形式各样的红灯笼微微随风晃动,微弱的光芒堪堪照亮整条长街。

怪物和扶桑吃过年夜饭,便去熙熙攘攘的街上游玩。

星河皓月,绚丽多彩的烟花在街市上空竞相绽放,火树银花,斑驳陆离,共同将护城河映射出璀璨的流光。

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每个人的面庞上都洋溢着幸福。

随着歌楼舞榭中欢快的笙箫管乐声钻入耳中,心也欢快有力的跳动着。

扶桑带着怪物做了许多事,他从未做过的,却又是这世间最常见的事。

看杂耍,猜灯谜,赏花灯,又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护城河边,无数花灯在河流漂动。

“写的什么?”扶桑挨过来,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写的字,顾时安就眼疾手快地抬手,完完全全地将字遮住。

他神情认真:“不能看,会不灵。”

扶桑道:“可我听说,花灯去的越远,愿望就越会实现。”

她抬手,指尖触碰花灯的那一瞬,闪着细碎流光的红丝缓缓缠上花灯,她慢悠悠灌入灵力,廉价的假花瓣也映射出流光溢彩的光芒,像用彩玉雕刻的漂亮莲花。

顾时安将莲花灯放入护城河中,无数璀璨的莲花灯在水面浮动,远远望去,像是从河流深处生长而出,漂亮极了。

等顾时安专属的莲花灯消失在视野之内,他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主动牵起扶桑的手:“走吧。”

两人相伴着沿着河边台阶而上,上空绽放出无数烟花,重重叠叠,恍惚间像是开了一朵又一朵七彩花。

没人注意到的地方,那被金丝缠绕的莲花,忽然在水面颤动几下,金丝流动着缠上花瓣拉扯开,露出里面小巧娟秀的毛笔字。

「愿我和桑桑永远幸福。」

两人回到家,已是深夜。

怪物还未尽兴,眼眸亮亮的,灿若星辰,摆脱过往的沉闷,带着少年的朝气蓬勃,他期待地问:“我今夜好开心,以后还会有这样的节日吗?”

怪物彻底坠入这滚滚红尘,沾染人间烟火气。

扶桑看着他明媚的笑容,良久,她说:“有的,十五日后的上元节,也会很热闹的。”

闻言,怪物心满意足地点头,他语言匮乏,无法诉说心底难以言喻如烟花绽放般的欣喜,只由衷地说道:“真好!”

大年初一,怪物被鞭炮声吵醒,他一点也不觉得厌烦,兴冲冲地起床出门。

扶桑正在精心修剪花盆里的花枝,这是她要送给街坊邻居的新年礼。

见顾时安出来,笑着提议道:“你可以选一盆送给昭昭。”

孟昭昭是怪物最好的朋友。

顾时安高兴地挑了盆姬小菊,吃过早饭,便要抱着花盆给孟昭昭送去。

扶桑忽地喊住他。

顾时安回过头,笑着问:“怎么啦?”

少年朝气蓬勃,被幸福感染着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明媚又夺目。

同那个困于魔宫,不懂得七情六欲又偏执疯魔的怪物判若两人。

扶桑静静地望着他,说:“早些回来。”

他重重地点头,笑着对她喊道:“等着我!”

顾时安还没走到孟昭昭家,就碰见他跟着一群孩子在街上玩闹。

逢至春节,孟昭昭也穿上了爹娘新买的蓝色小袄,带着小老虎的布帽,朝着顾时安跑来时,小老虎尾巴在后面摇摇晃晃。

昭昭似乎很喜欢小老虎,每件衣裳都能瞧见小老虎的刺绣。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怪物脑海里一闪而过。

“时安哥,快看,这是我收得压岁钱,多不多?”孟昭昭打开沉甸甸的钱袋,兴高采烈地举着让顾时安看。

顾时安回过神,看向钱袋,对于孩童来说的确是一次不小的巨款,他答道:“多。”

孟昭昭嘿嘿地笑起来,“我要买好多好多东西呢。”

他指了指自己新长出的小牙:“好多天没见你,忘了跟你说我的牙长出来了,待会我请客,请你吃好吃的糖葫芦!”

可是顾时安并没有露出开心的笑。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孟昭昭的袖口,那里用针线绣着一只小小的老虎。

和噩梦中如出一辙。

恍若遭遇惊天霹雳般,他神色惊恐地后退两步。

酒楼上悬挂的灯笼噼里啪啦打着门梁。

就在此时,顾时安眼前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

下一刻,眼前的孟昭昭消失不见。

怀里原本娇艳欲滴的花,变得干枯,随着风吹,那干花便碎着飘下来。

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顾时安身处其中,好似落入大海的一栗石子。

“昭昭。”怪物预料到什么,快速在人群里寻找孟昭昭的身影。

他陷入恐慌,大喊道:“昭昭!”

路人来来往往,没有人为他停下脚步,没有人为他投来视线。

无形的屏障隔在他们之间。

他穿梭在人群中,终于瞧见一抹小小的身影。

黯然失色的世界,只有他是有色彩的。

他拿着一串红彤彤的山楂糖葫芦,笑得眉眼弯弯,他全然听不见顾时安的呼喊,自顾自的蹦蹦跳跳往前走。

“昭昭,回来!”顾时安撕心裂肺地喊!

魔族天性嗜杀,修炼的功法大多也是邪门歪道,要靠人命提升修为,他的噬魂剑更是如此。

刀下亡魂越多,所发挥的力量就越大。

若是闲暇无事,顾时安便会和魔族中人屠杀无辜百姓来提升修为。

人命在怪物眼里,如同路边野草,地上沙石,不会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迹。

眼前画面再次转变。

狭小的巷子里,小小的孟昭昭倒在脚边,了无生息地躺在血泊里。

顾时安呼吸困难,跪下来,双手哆嗦地把他抱起来,生龙活虎爱热闹的孟昭昭,此刻安静地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别……别……”怪物慌乱无措地捂住他脖上的伤口。

不要。

不要……

温热的鲜血不断涌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脆弱纤细的脖颈被利刃割开,几乎要割断整个头颅。

“啊……啊……”

怪物说不出完整的话语,他再度失声。

呜咽着流下滚烫的眼泪,砸在怀中人沾血的脸上。

这世上,唯有生死不可逆。

他在痛苦中抬起头来,望见了面无表情,将近麻木。

那是过去的他。

一个疯子,一个怪物。

视人命如草芥,以杀人取乐,坏事做尽。

师父问过他。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扶桑问过他。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们眼神复杂,似悲悯,似愤怒。

时至今日,他终于看懂了他们的眼神。

他十恶不赦,坏事做尽。

他从受害者的一方,得以窥见事件的全貌。

硝烟滚滚,房屋倒塌,人们四下逃窜,热闹的长街变成人间炼狱,无辜百姓成了待宰羔羊。

漫天的灰烬,远远望去,恍若下了一场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雪。

顾时安不敢回头,不敢停下。

他一直在跑,一直在跑……

耳畔传来呢喃般的诅咒,字字泣血。

坠入罗刹地狱,生生世世承受剥皮断筋之苦……

「日喜怒,日哀惧,爱恶欲,七情俱。」

怪物终于脱胎换骨,成为真正有血有肉的活人。

第46章 别走 抱抱我……

四方镇位于雪山脚下,常年寒风大雪,气候严寒。

可即使是漫天大雪,也并不妨碍店家做生意,在门外直起遮雪的帐篷,里面煤炭的暖意溢出,使门槛上的雪尽数融化,形成一滩水迹。

扶桑坐在店里的木凳上,望见门外络绎不绝的行人。

这里的百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天气,身着斗篷行动,偶尔也会有女子持着印着花图的油纸伞经过。

有人给她端上一杯热茶。

扶桑回神,对那店小二道了声谢。

茶水热气缭绕,熏得人脸庞微微湿热。

扶桑神情淡淡地捧着茶,混在人群里听着说书人添油加醋谈起魔界之事。

时隔三个多月,怪物出走的消息人尽皆知。

起初还闹得人心惶惶,但推着时间推移,大家也没听说哪里爆发过大面积伤亡的事情,已经有人猜测怪物遭遇不测身亡。

怪物出走后,魔域十二城造反者不计其数,其率领者为魑魅城城主萧朔,据说此人心狠手辣性格扭曲,甚至做出手刃亲母的骇人行径……

说书人专挑精彩的说,又在关键处戛然而止,听得人直心痒难耐,不断追问后续。

如今魔族不再进犯人间,他们也有心思看起魔界内部的热闹来。

扶桑放下热茶,出门追上那说书人,将钱袋塞进他手中,道:“老人家,可否近些日子暂且不要去那家客栈讲书,我就住在那里,不喜欢喧哗。”

她模样出尘,气质不凡,说书人见过许多修士,却是第一次见到她这般谪仙般的人物。

她的理由挑不出过错,手上的钱袋沉甸甸的,说书人点头道:“好,那就不叨扰姑娘了。”

回到客栈,扶桑上楼,推开一间厢房的门。

厚重的布帘将窗柩遮的严严实实,只有身后斜照的光落在地上,隐隐约约可见飘动的空中浮尘。

扶桑关好门,彻底将亮光隔挡在外,屋内又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黑暗,和当初的魔宫无甚区别。

或许,情况比那更糟糕。

桌上搁置的饭菜已经凉透,肉丝泛白,猪油结块浮在表面,白胖胖又香又软的馒头也变硬,布满风干后的裂痕。

扶桑敛眸,走到檀木所制的柜前。

客栈的生意并不怎么好,柜子上落了一层灰不说,开启柜门时还会滋滋响,像笨重又年久失修的机器一般。

顾时安蜷起身子,下巴抵着膝盖,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姿势窝在货柜中,他本就生得人高马大,却将自己困在这狭小闷热的空间。

谁能想到,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怪物,就藏在这里。

扶桑蹲下身,离他近了些,也看清他如今的面容。

她在秘境精心照料,才给那张脸喂得稍稍圆润些,现如今却因多日水米未进,身形消瘦。

过度缺水,唇色浅白干裂,发丝混着枯草屑凌乱至极,眼下乌青一片。

他还穿着旧衣,干涸的血渍和污渍留在上面,隐隐约约还有些许难闻的气味。

他一贯是喜洁的,每日都要焚香沐浴,将自己照顾妥帖。

可如今虚虚地睁着一双无神的眼,表情麻木,丝纹不动着好似没有生命的石像。

他在秘境的结尾,亲眼目睹虞城全城百姓的死亡。

扶桑沉默着,忽地想起出秘境那天,怪物的眼神。

痛苦,挣扎。

像是高山房屋轰然坍塌,只留下无尽的废墟。

怪物就站在废墟之中,同她隔空相望,两两无言,却又悲痛欲绝,死气沉沉如夕阳落幕。

明明在不久前,他热烈滚烫,喜怒哀乐都坦诚,那样明媚的少年,最终随着秘境的崩塌一起消亡。

他杀死了怪物。

同样杀死了那个少年。

许是被刺激得厉害,顾时安出来后便连续高烧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拽紧她的衣裙一直在哭。

等退了烧,恢复些理智,又将自己困于黑暗中,彻底成了见不得半点光的怪物。

扶桑捉住他的手腕,轻声道:“时安,出来吃些东西吧。”

顾时安没有动。

扶桑又轻轻哄他:“你这样我很担心你,你出来好不好。”

顾时安依旧没有动弹,恍若丢了三魂七魄,只剩下一副空洞洞的躯壳。

扶桑静静地看着他。

很久很久后,她慢吞吞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不再像过去那般有耐心了。

他被舍弃了。

脚步声落在怪物的耳中,浓密的睫毛很快沾染水汽,可他哭过许多次,泪水早已流干流尽,眼睛发涩发疼,只是稍稍浮上水雾,便一阵火辣辣的酸疼。

他浑身颤抖着,用力抱紧自己,指腹掐进肉里,以致于骨节泛白。

别走。

求求你。

抱抱我。

抱抱我……

怪物痛苦不堪,像只受了重伤可怜呜咽,需要主人进行安抚的小狗。

他需要怀抱,需要温暖。

怪物手脚已经麻木,身体忽冷忽热,骨头缝里冒着痛意。

半睡半醒间,他时而好似在冰冷的货柜里,时而好像躺在虞城家里的床榻上。

温暖的阳光落在屋内,照得亮堂堂的,扶桑逆光站在窗前,对他温声道:“怎么过个年就懈怠起来,学会赖床了。”

孟昭昭趴在床上,托着肉乎乎的小脸,嘿嘿地笑道:“时安哥变成大懒虫啦。”

顾时安坐起来,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白净的,没有半点污血。

他心思欢快起来,眼眶却红了,他说:“桑桑,我做了好可怕的噩梦……”

扶桑走过来,将他拢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没事,我在呢。”

他贪恋这个怀抱,痛苦又扭曲着面容闭上眼,暖烘烘的日光落在身上,鼻息间是扶桑身上淡淡的香气。

“还好,是个梦……”他心有余悸的想。

虞城的春很快降临,树木枝叶愈发繁茂葱绿,顾时安穿着单薄的春衣,跟着孟昭昭去学堂。

路上遇见许多人,有王大夫和他的妻子郑氏,他们的女儿办过满月酒,已经慢慢开始学走路,郑氏在身后虚虚扶着护着,王大夫拿着拨浪鼓在前面逗的她直乐。

刘婶最爱拉家常,无事时总和街上的妇人闲聊,据说她也干着媒婆的活,牵媒拉线促成好几对姻缘,有不少人托她相看对象。

街角卖衣铺子进了许多款式好看的新衣,老板娘托身材好面容好的顾时安当活招牌,招揽不少客人,现在准备扩大门面。

路上瞧见他,喜滋滋地打招呼道:“顾小哥,又去私塾听学啊,我家孩子要是有你一半用功听话,不知道让我多省心呢。”

这是夸奖。

顾时安脸皮发烫,颇为羞赧地笑了笑。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私塾门口,那里站了个小孩。

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

“昭昭!”他喊着,想要走过去,倏地,他瞧见了他手里拿着的糖葫芦。

红彤彤的山楂,外面裹着焦黄着的糖皮,混着点点芝麻,亮晶晶的。

顾时安脚下一滞,浑身血液凝固,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

孟昭昭笑着跑到他面前,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他张开嘴,露出新长出的牙,“时安哥,我的牙长好了,你快看!”

顾时安后退两步,身形摇晃,一下子跌坐在地,指甲扣进松软的泥土里。

孟昭昭视若无睹,笑着来拉他:“快走快走,迟到了夫子又要罚我们了……”

顾时安瞧着他靠近,瞧着他黑亮的瞳仁变成破败的灰色,他脸上满是污灰,像是在泥土里打滚一样,倏地,口鼻双目溢出鲜血,鲜红血液打湿春衣,染成和山楂一样的颜色。

他倒在顾时安腿边,双手却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向他爬过来,稚嫩的小脸充满痛苦,他开始哭:“时安哥……好疼……我好疼啊……救救我……”

深夜。

扶桑睁开眼,被窝温暖舒适,她却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她睡眠浅,风吹草动都能吵醒她,尤其是外面狂风大作,呜呜咽咽着,好似野鬼嚎哭。

无端的,她想起身处货柜里的顾时安。

货柜里不似床榻上,潮湿阴冷。

他穿着的还是秘境里的衣裳,并不御寒。

“啪嗒”迷途的鸟雀被疾风裹挟着重重地拍在窗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扶桑如梦初醒般,面无表情地掀开棉被,穿戴整齐后去了隔壁厢房。

刚刚进门,扶桑便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屋内沉寂无声,唯有外面冷风呜呜咽咽的叫嚣,好似野鬼哭嚎。

关上门,扶桑端起搁置在桌上的火烛,随着荧荧火光亮起,屋内登时陷入明明暗暗的暖光中。

她无端发慌,手持烛台柄,很缓慢很缓慢的抬眸,望向货柜。

烛火的橘光下,深红鲜血顺着货柜底端的缝隙流出,蜿蜒至地板形成小小的血泊。

人间能工巧匠众多,哪怕是置放货物的柜子,也费心思在外面雕刻出春日青翠的群山,生机盎然,讨人喜欢。

可此时此刻,上面的山川河流在橘红烛火照映下,像是栩栩如生流动的血。

扶桑长睫微颤,一时忘却呼吸,脑海宕机般后退半步。

“时安。”她轻轻地念着他的名字。

等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到跟前,俯下身,无措地轻轻打开货柜的门。

顾时安蜷起双腿躺在里面,伴随着门开,原本抵在柜上的胳膊一松。

左手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长长血淋淋的口子,几乎要将整个手掌割断一样,使了十足的力气。

他的衣裳染尽了血,瞧着就万分骇人。

而他的神态却将近安详,无悲无喜,无怒无惧,睁着一双无神的眼,静静的,虚虚地望着。

割腕寻死,无异于凌迟,亲眼目睹血液一点点流尽,生命一点点消耗。

他若是想,悬崖勒马也来得及,他若是不想,血流尽也不会吭一声痛……

第47章 好甜 时安,你好甜。

预料之中的解脱没有到来。

顾时安意识回笼的时候,已经从货柜中出来,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鼻息间依旧笼罩着浓郁的血腥味,但手腕上却不再有黏腻湿热的触感。

黑暗之中,绿色荧光如浮尘般飞舞着,悉数落入他的手腕,他感受到有源源不断的灵力在给这副孱弱的躯壳输送力量。

厢房里门窗紧闭,空气无法流动,让人觉得闷热得喘不过来气,顾时安像是藏进沉重的厚茧,彻底切断同外界的关联。

可扶桑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他身上。

像是给密不透风的厚茧活生生割开一道口子,外面的喧嚣被风裹挟着涌进来,他的狼狈,他的懦弱,他的不堪,统统暴露在她面前。

他眼底平静无波的湖面终于掀起波澜,长睫抖动,他微微侧过头,逃避般不去看她。

扶桑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她在黑暗中轻声说道:“时安,你这个样子,我很不喜欢。”

语调缓慢而清晰,几乎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说出。

字字句句敲打在心头。

顾时安呼吸徒然急促,她果然对他失望了。

那些故作平静的伪装一瞬间被击得粉碎,他克制不住发着抖,眼眶里蒙上水雾。

他这几日哭了无数次,几乎要将眼睛哭瞎。

泪水模糊双眼,带来火辣辣的疼,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眉头紧紧皱着。

他原来很能忍疼,可不知为何,如今却是一点点的疼痛都无法忍受。

情绪彻底有了宣泄口,他颤着张了张口,声音嘶哑道:“对……对不起……”

他呜咽着痛哭起来,胸膛起伏剧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晶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砸在耳边鬓发,黑亮黑亮的。

他一直在哭,反反复复地说对不起。

他哭了很久很久,等呜呜咽咽的哭声变成小声的啜泣声,他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轻覆住她的手背。

“你……你看到了对吗……”

“别害怕我,别厌恶我……”

“别……别离开我……”

“求求你,求求你,抱抱我吧,抱抱我吧……”

他握过扶桑的手,摁在脸上做出抚摸的姿态,他颤抖地蹭着,在她的手下痛苦喘息。

“疼。”

“我好疼……”

他又开始掉眼泪,扶桑感受到掌心传来温热的湿意。

她俯下身,如他所愿紧紧抱住他,用力到骨节泛白,她的脸庞埋进他的颈窝,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她软声说:“别怕,我在这里。”

她不是虚假的,不是冰冷的。

厚茧被割开口子,涌进去的不是凄厉的寒风,见到的也不是冷漠讥讽的眼神。

扶桑温柔抱住他,重新给予他新生的勇气。

这个拥抱持续很久才结束。

扶桑点亮蜡烛,火光乍然亮起。

顾时安眼睛都快哭瞎了,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一阵火辣辣的疼,他下意识闭上眼。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等他试探性睁开些眼睛,才发现扶桑放下纱帐,隔绝了明亮的烛光。

他在朦朦胧胧中分辨她的样貌。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

他多日将自己困于狭小的货柜里不见天日,分不清日夜是实属正常,扶桑道:“亥时了,你饿吗?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顾时安轻轻摇头:“不用。”

她刚刚给他灌输了不少灵力,他并不觉得饥饿。

扶桑撩开他额前的碎发,他眼尾薄红着,浓密睫毛沾染湿意,颤啊颤啊,恍如不小心沾染水珠的蝴蝶翅膀。

他苍白脆弱的肌肤下,是淡淡的红色血管。

过于虚弱,无法承受任何打击。

她摁着他倒在榻上,躺在他的身侧,拽着棉被胡乱地盖在两人身上。

她避开他手腕的伤,小心又亲密地挨着他,这样的姿势似乎很舒服,她发出一声喟叹:“睡吧。”

顾时安需要休息,多日担忧他的扶桑也同样需要。

“脏。”顾时安却神情慌张,小声地唤她:“桑桑,我好脏的。”

虽说已经脱下沾染血污的外衣,但那股难闻的铁锈味似乎将他腌入味了般,始终萦绕在鼻息间挥之不去,更别提他多日未曾沐浴,又出了热汗。

他光是想都觉得难堪。

扶桑微微抬头,趴在他脖颈上嗅了嗅,温热的气息落下来,仿若电流经过,酥酥麻麻的痒,顾时安身体紧绷咬紧了唇。

“不难闻。”

她又恹恹地趴回去,脑袋枕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逐渐加快。

顾时安眼眶又红了:“你不要哄我。”

他觉得难堪,却又依恋这样的亲近,到最后,抬起未曾受伤的右胳膊挡住脸,不愿让她瞧见他的狼狈。

可很快,扶桑便拿开他的胳膊,俯身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肌肤白皙如玉,透着烟霞般的粉,眼角还挂着莹亮的泪珠,眼尾薄红一片,鼻尖也微微泛红,可怜到极致。

却诡异地,几近扭曲的,惹起扶桑的暴虐欲来。

恍若完美无瑕的精致瓷器,扶桑想要粗鲁地打碎他。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一夜。

怪物纠缠般抱住她,在她耳边重重的喘息着。

他哑声说:“要对我负责,我是你的了,我是你的……”

他那夜哭得很厉害,喘息声混着呜咽声,滚烫的泪水和热汗落在胸口,扶桑像是被热油烫到一般。

那些缠绵的画面浮现脑海,好似都在提醒她,是她诱惑无知懵懂的他掉入欲海,她理应对他负责。

扶桑将他的胳膊摁过头顶,压制住他,低头,吻去他眼角的泪珠。

怪物顷刻间屏住呼吸,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扶桑一点点往下,吻上他的眼睛,鼻梁,最后落在柔软的唇。

缓慢而细致,似是温存。

可攻势却骤然加重,攻城略地,近乎暴虐的占有欲在发酵。

唇齿间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吞咽声,顾时安仰着头笨拙地回应她,他感觉浑身热的厉害,但却没什么力气,几近瘫软,他在激烈的接吻下呼吸不上来。

扶桑放开他时,他依旧迷迷糊糊地张开唇,舌尖藏在唇齿间若隐若现,他轻轻喘息着,似搁浅的鱼。

从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扶桑手臂发麻,感知到他难以启齿的变化。

可同时,也嗅见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他手腕内侧的伤口渗出的血味。

诡异的是,扶桑恍惚中觉得那气味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甜。

似花香,似果香。

“好甜……”她有片刻失神,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他脆弱的脖颈,她直勾勾地看着他,“时安,你好甜……”

是略微黏腻的甜味。

但她并不讨厌,相反,她很喜欢。

勾得她欺身而上,轻轻咬住他的脖颈研磨。

他发抖得厉害,溢出一声压抑般的闷哼。

扶桑用手捂住怪物流露出脆弱神情的眼睛。

她清楚的知道,是体内的蛊虫在作祟。

她会被勾起暴虐欲,会忍不住将脆弱的猎物拖回洞穴。

折磨他,摧毁他,让他流尽眼泪,将所有的不堪统统暴露在眼前。

不能这样。

扶桑渐渐压制住眼底的疯魔,她微微松开他,吻了吻那道齿痕。

靠在他的身上,恹恹道:“我好累,睡一会儿好不好。”

由不得他说好或不好,扶桑的呼吸很快变得平浅绵长。

她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顾时安努力放轻呼吸,怕惊扰到她的睡眠,纵使他的身体还在小幅度的发着颤,一颗心仿佛要跳出胸腔。

他慢慢平复下来,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他一点点闭上眼,抬手轻轻搂住她。

他的确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这一觉睡出了天荒地老的架势,偶尔在睡梦中迷迷瞪瞪地睁眼,望见怀里的扶桑,又会安心地继续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次睁眼,怀里空荡荡的,他摸了摸身侧,摸了个空。

他坐起来,从睡梦中逐渐抽离,恢复些意识后,他下床,摸索着去点燃桌案上的蜡烛。

手腕内侧的伤口不经意间撞过桌沿,伴随着钻心的疼,他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溢出。

蜡烛被点亮,借着微弱的暖光,他望见手腕缠绕的纱布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色。

他真是越来越弱不禁风了。

视线下移,落在被烛台压着的纸上。

「天亮了,我出门买些菜,很快回来。」

他如此敏感不安,她凡事都考虑周到。

顾时安抿唇,慢吞吞将书信叠好,认真地揣入怀中。

他乖乖坐在这里等她回来。

不知是不是他把自己关在这里太久,使他对时间的界限很模糊。

她说很快回来。

可当蜡烛燃尽,他在黑暗中坐得腿脚酸麻,也没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心中的不安被无限放大。

他站起身,将钉在墙上遮挡门窗的厚重布帘悉数扯掉。

明亮的日光落进屋内,驱逐黑暗,屋内摆设清晰可见。

顾时安被强光刺激的眯起眼睛,等慢慢适应了,才试探性睁开。

他走出门,从隔绝外界的厚茧主动出来。

客栈的小二见到他面露惊讶,他知道楼上厢房住了位古怪的客人,闭门不出,又将窗户钉死,用布帘盖住任何透光的地方。

但同行的那位姑娘倒是温柔好说话,出手又阔绰,替他赔付客栈损失。

店小二刚想问他需要什么,便瞧见他手腕上渗血的纱布,以及沾染血迹十分狼狈的衣着,当即跟个哑巴一样吓傻了眼。

顾时安身体还有些虚弱,慢吞吞走下楼阶。

外面大雪纷纷洒洒,天地一色。

望着远处,他静静地等了许久。

终于,扶桑踏雪而来,月白素衣,手持白伞,几乎同雪融为一体。

她的伞下站了旁人。

顾时安认识的,那个清风派首席大弟子蒋恒。

第48章 勾引 你可以对我粗暴些。

顾时安睡得很沉,扶桑没舍得喊醒他,留下字条后就出门买菜。

街上商贩在摊位上支起帐篷,供挡雪所用。

远远地望过去,也是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地上的积雪沾染热气化成雪水,混着污泥被人踩在脚下,无数脚印叠加着,道路泥泞不堪。

扶桑暂时收起伞,小心地踩在略微平整干净的地上。

这时,有人喊她。

回过头,扶桑渐渐认出眼前的男子。

“蒋恒。”

她和怪物出魔界时,恰逢遇见他和师弟们同虎妖打斗,危急关头救下过他们的性命。

蒋恒大刀阔斧走过来,笑道:“我刚才还以为认错人了呢,没想到这么巧,在四方镇遇见你了!”

扶桑笑笑,朝他身后望了望,热络地问道:“怎么一个人,你师弟们没跟着你?”

蒋恒道:“我此次下山是为私事,没带他们出来。”

他指了指四方镇上方的雪山,抬头望去,道:“听闻雪月宗今年炼制出一批上好的固灵草,有治疗先天癔症的效果,我此次来,便是要为我小师妹求药。”

四方镇便在雪山脚下,受山上强大的雪月宗庇护,这也是那个说书人敢在此地肆意妄论魔族现状的原因。

扶桑问道:“我听闻雪月宗以锻炼神器丹药出名,全宗门都出名的傲气,固灵草又极为难得,你可有把握求药?”

蒋恒笑道:“那是自然,我师尊三年前已同他们宗主商议好了,我这次便是奉师命来取药。”

雪月宗这等名门正派,自然不会做出临时反悔的行径。

说到这,蒋恒摊开手,无奈地苦笑道:“就是这雪月宗实在傲慢,我交上去师门令牌求见,他们便说宗主日理万机暂时没空见我,只叫我在山下等着传信。”

倒是雪月宗的作风,凭借着锻造神兵利器的能力,待人接物都极为傲慢无礼。

扶桑笑笑,安慰道:“别急,没准过了两三日,他们就传信喊你上山了。”

蒋恒点点头,他现下还未找到住所,索性跟着扶桑回到客栈。

远远地,扶桑便瞧见守在客栈门外的顾时安。

他穿着近乎惨淡的天青色衣裳,衣襟和腰腹处,还沾染点点血迹,虽不明显,却足够骇人。

他倚着门,脸色苍白,微微卷起如海藻般的发丝垂落肩头,衬得他身形更加单薄,恍若一阵冷风都能掀飞他。

他这么爱干净,竟如此狼狈地从屋内出来。

扶桑没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喜。

难道他是怕自己离开不再回来吗?

扶桑心里五味杂陈。

倏地,她察觉到一股炙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低下头,瞧见蒋恒披在她身上的斗篷。

她灵力深厚,倒是不怕冷,可架不住蒋恒的古道热肠。

她想起在秘境里,有人做媒给她介绍适龄男子,她不过是走个过场,全程并未逾矩,就惹顾时安醋意大发,哼哼唧唧地缠着自己。

可这次似乎不一样。

顾时安缓缓勾起唇,朝着两人露出一个绝对温和的笑容,转而对蒋恒道:“蒋道友,好久不见。”

蒋恒初见怪物时,他身着浓墨般的黑衣,隐于茫茫夜色中,那双锐利又薄情的眼睛,恍若深冬蛰伏的猎豹,冷漠孤傲不好亲近,甚至带着危险性。

说实话,即使是蒋恒这般遇事冷静的人,也不由得觉得寒毛直竖,心生胆怯。

可如今再看,虽容貌未变,却是天翻地覆的转变,如冰凉刺骨的雪,崭露锋芒的刀,变为了温润无瑕的玉,徐徐而来的风。

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再瞧见他衣物上斑驳的血迹,以及衣袖下手腕上若隐若现渗血的纱布。

蒋恒满脸诧异。

“受了点小伤,并不要紧。”顾时安好似看不见般,轻声道:“外面冷,快进来吧。”

两人走进客栈。

趁着蒋恒去柜台办理入住的空暇,扶桑解下斗篷,对顾时安解释道:“你别误会,这是……”

她还没说话,顾时安就笑着打断她,温声道:“我明白。”

他认真地分析道:“外面天寒地冻,他也是好心的,我不生气的。”

真是善解人意啊。

扶桑非但没有松了一口气,反而觉得眼前笑得温和无害的怪物最危险。

他的眼底是温和的情绪,仿若波澜不惊的湖面,可扶桑却参不透湖面下是湍急的暗流,还是如表面那般的寂静?

怪物变得难以捉摸了。

但她隐隐觉得,最好不要在他面前,同蒋恒有太多接触。

好在蒋恒并没有跟着他们。

怪物多日未曾进食,扶桑不敢给他做得太过荤腥。

她去后厨煮了两道平淡的素菜,又熬了米粥端进他屋内。

屏风后人影晃动,扶桑听见怪物不复平稳的呼吸声。

她放下装着饭菜的食盒,低声道:“我不知道你在换衣服?”

“没关系。”他说。

可很快,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她:“桑桑,你可以帮我吗?”

他有些难为情,“一只手,不方便。”

扶桑表示理解,她绕过屏风走进去。

顾时安的里衣松垮垮地披着,他一只手抓着,勉强遮住些身子,但这属实是杯水车薪了。

薄而透的里衣下若隐若现的,是他莹白如玉却又修长有力的双腿,腰腹间线条分明蕴含力量的薄肌。

这样精致的艺术品,却带着那些蜿蜒狰狞的疤痕。

扶桑不觉得这是瑕疵,反而认为那是足够令人窒息的凌虐美感。

他近乎赤裸。

尤其是扶桑的视线缓慢而细致,上下打量着他,将他浑身彻底看遍。

许是太过羞耻,白皙的肌肤泛起淡淡的粉,他低下头,扶桑瞧见他红的滴血的耳尖。

“别再看了。”他小声说。

腼腆,羞涩,纯情得过分。

只有这时,扶桑才觉得他又变为了那个她所熟悉的怪物。

她回过神,上前拂开他的手,帮他穿衣。

扶桑做某些事的时候,很喜欢蒙住他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他敏锐地感知到扶桑的亲吻,抚摸,以及动情时的轻咬。

可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自己赤裸时,扶桑是如何碰他的。

她偶尔会环住他,指尖会轻轻划过他后背的伤疤,顺着向前,又会若有若无地划过他的腰腹。

顾时安全身都是敏感的,腰腹更甚。

尤其是亲眼目睹,自己不着寸缕的模样,偌大的羞耻感几乎淹没他。

他不禁咬紧唇,眼尾薄红一片,气息也不复之前平稳。

扶桑仰头望着他,将他眼底的羞赧尽收眼底。

这样暴露出脆弱的怪物,对她有着致命般的诱惑。

她眸色晦暗,勾着他的脖子,凑过去情难自禁地想要吻他。

怪物却偏过头去,躲开了。

他平常都主动得不像话,恨不得跟她纠缠到天荒地老,今日却格外反常。

扶桑眼底流露出不解的情绪:“恩?”

顾时安低着头,努力平复紊乱的气息,他问她:“你觉得,蒋恒如何?”

他说这话时,是不敢看扶桑眼睛的。

不等扶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道:“他很好,修为虽不说多厉害,但至少不似凡人那般手无寸铁之力,重要的是他出身名门正派,家世清白,又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同你,也有许多话题,他性情温和,会好好照顾你的,你若同他在一起,不会受委屈……”

扶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慢条斯理冷静分析的模样,轻轻皱下眉。

她不喜欢他这样,比起这副温柔又包容、心甘情愿将她拱手让人的模样,她更喜欢看他流露出脆弱无措的神情。

她想让他哭。

“你若是有意,我可以……可以成全你们……”

顾时安说到最后,声音克制不住地在发抖。

扶桑沉默不语。

他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却发现,扶桑一直在盯着他看,视线停留在他的唇上。

她眉头轻皱,眉眼间隐隐约约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说完了?”

顾时安不确定的点点头。

扶桑叹气,手指穿过他的墨发,摁着他的后脑勺往下压。

“时安,你今日废话好多。”

她吻住他。

一瞬间,顾时安好似绝境逢生般,眼底绽放出惊喜的情绪,热情地回应她。

扶桑惩罚般咬破他的舌尖,血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怪物似乎更兴奋,落在她后背的手掌微微发颤。

等他快要接不上来气的时候,扶桑才放开他。

他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她身上,还未穿好的衣物更加凌乱,他伏在她肩头喘息着:“桑桑……我有点难受……”

他握着她的手往下探去,触及到温热的手心,他瞬间浑身紧绷,呼吸陡然急促。

“你可以……可以对我粗暴些……”

外面还是白天,扶桑甚至能听见一墙之隔外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以及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她沉默着,感受到顾时安已经按耐不住地蹭她的手心。

密密麻麻的吻落下来,带着滚烫的气息。

她敛眸,顺势让他跪在软榻前的地毯上,借发带蒙住他的眼睛。

他实在太过敏感,一点触碰一点动作都能勾起他剧烈的反应。

他伏在她的肩头,弓着腰,跪都跪不住。

青天白日做这种事,也许他也是羞耻的。

扶桑感受到他咬住了自己肩膀的衣裳,避免发出令人难堪的动静。

可即使如此,还是溢出丝丝缕缕的喘息和呻吟。

情到浓处,倏地有人叩响屋门,门外传来蒋恒的声音:“顾公子。”

第49章 坏人 顾时安,你懂点节制吧。……

蒋恒拿着掌柜给的厢房钥匙,回过头来,顾时安还在慢吞吞地上楼。

扶桑拎着菜去了客栈后厨,他孤身一人,许是失血过多,上楼梯时身形不稳,似摇摇欲坠般。

蒋恒快步上楼梯,在顾时安快要重心不稳摔下来时,眼疾手快扶住他。

“小心。”

顾时安眉眼柔和,轻轻笑了笑,似乎想道谢,结果一张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白皙的脸庞泛着病态的红晕。

他看起来马上就要晕过去似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怎么……?”

蒋恒的视线落在他渗血的手腕上,支支吾吾也没好意思问出话。

说到底,上次见面两人还十分生疏,全是扶桑和他交谈。

他不好过问太多人家的私事。

顾时安眸色暗了下来,他轻轻掩住手腕内侧的伤,叹息道:“做了些错事,想要赎罪罢了,不过,现下已经想开了。”

顾时安的嗓音很轻,夹杂在外面呼啸的风雪声中并不真切。

“那便好。”蒋恒点点头,又道:“但你若是遇见难事,尽管来寻我,别藏着掖着一个人难过,多个人说说话总归是好的。”

顾时安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蒋恒面露担忧,似乎是怕他继续寻短见,恨不得搜肠刮肚把所有安慰的话都讲给他听,但又怕适得其反,只能说这么多。

顾时安敛眸,忽然觉得恐怕只有这样品行端正的人,才会毫不吝啬地去关心旁人。

爱世人,会共情,是这类人天生的能力。

而他,满手污血,注定要坠入罗刹地狱。

顾时安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语调缓慢道:“你真是个好人呐。”

和扶桑一样的好人。

他上前几步,忽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指着三楼西侧的一间厢房,对蒋恒道:“我住在那里,你可以随时来寻我。”

回到屋内,顾时安缓缓走到屏风后。

他虽面色苍白,步伐不似刚才那般悬浮无力。

他抬起手,望着手腕内侧的伤,眼神晦暗不明。

他记得初见那日,蒋恒和师弟们被虎妖所伤,在虎妖死后,就是蒋恒拿出随身携带的灵药给师弟们疗伤。

瓶瓶罐罐,活血化瘀或止血药粉都一应俱全,种类繁多。

蒋恒是清风派大弟子,凡事思虑周全,惯会照顾人的。

顾时安想着,抬手慢斯条理地去脱衣服。

对面的铜镜映出高大的人影来。

消瘦,孱弱,略微狼狈。

一推即倒,毫无攻击性。

他能隐隐约约察觉到,扶桑是喜欢他这副柔弱无害的模样的。

每一次,都会情不自禁吻他。

似乎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的指尖微微发颤。

那个纯粹懵懂的怪物,也披上温柔的皮囊,骨子里藏着卑劣的心思。

他要引诱她。

客栈门外,他对扶桑说,他都明白,他不生气。

的确如此,他不该嫉妒。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控制不住地想,相比有着不堪过往的自己,清风霁月性情温和的蒋恒更同扶桑般配。

那是他无法否定的事实。

所以他迫切地需要做些什么,让自己彻底安心。

未曾受伤的右手扯断衣扣,圆润的白珠在地上弹了两下,骨碌碌地滚进软榻底下。

他微微怔住,如梦初醒般,他抬手掩面,发出梦呓般的呢喃。

“坏人……”

他是个坏人。

可真当预料中的那样,蒋恒带着药过来敲门时,他却被羞耻心拉扯着,紧紧咬住扶桑的衣裳,避免发出声响。

扶桑停下动作。

眼底闪过一丝狐疑。

屋内静悄悄的,唯有怪物落在她脖颈上的气息滚烫得惊人。

门外人影伫立良久,得不到回应,也就离开了。

蒋恒刚走,扶桑便解开蒙着怪物眼睛的发带,捏住他的后颈将他拽开,她没有错过他沉浸情欲的眼眸,微微张开的薄唇。

“故意的?”她轻轻蹙眉,神色些许不悦。

顾时安感知到她压抑着的怒意,他慢慢冷静下来,眼睛轻轻眨着,他装傻充楞道:“什……什么?”

扶桑歪着头,认真审视着他,他的眼底的情潮还未褪去,伴随着扶桑捏他后颈的手劲加重,他还会反应迟钝地轻皱眉头,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不像说谎的模样。

扶桑松开手,继而去抓他的胳膊,手腕内侧的纱布已经渗血。

虽不严重,却极为显眼,而她竟如此粗心大意没有发现。

“怎么又流血了?”扶桑问。

“我醒过来没见到你,屋里好黑,点蜡烛的时候不小心磕到桌子了。”

他低头答道。

既然如此,蒋恒给他送药也是情理之中。

扶桑抿唇,没再说话。

见状,顾时安却试探性地靠近,亲亲她的唇角,又亲亲她的下巴,转而又倾着身子,亲亲她微微泛红的耳尖。

他靠在她身上。

低声呜咽道:“还难受……”

也许扶桑心中愧疚作祟,她没喊停,由着他胡来,继续帮他纾解。

“不想看不见,想看着你……”

扶桑将被泪液洇湿成暗色的发带扔在一旁,面对面抱住他。

“想……想进去……”

扶桑的动作慢下来,惩罚般地重捏了下,顷刻间便听见他倒抽凉气的动静,她不近人情道:“时安,不要得寸进尺。”

也许是意识到说话太重,她很快又道:“你失血过多,身体还虚弱,现在还不是时候。”

顾时安的自制力很差,很容易失控,扶桑倒不怕他会对她做什么,却怕他纵欲过头失了分寸,再让伤口崩裂。

话音刚落,扶桑便感受到有湿热的液体砸在肩膀,似乎察觉到怪物的失落,她轻声哄道:“等你好了,可以来一次。”

“不能反悔。”

“嗯。”

扶桑越来越觉得这个话题有些过分的奇怪了。

她收回思绪,专心去帮他。

顾时安很快便在她怀里软成一滩水,软骨头似的伏在她肩上,不断地颤栗着,身体近乎痉挛抽搐,溢出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

他像条蛇一样缠紧扶桑,用未曾受伤的手扣住扶桑的手背。

他们亲密无间地相拥。

窗外的狂风骤雪般,惹得路旁树枝乱颤。

这一次,雪下得比以往都要久。

任何轻微的触碰,都能引起极致剧烈的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已经天黑,桌案上的饭菜凉得彻底。

扶桑终于松口气,身子微微后仰着,同他拉开些许距离。

腕骨处酸疼的厉害,手指克制不住地发着颤。

屋内弥漫着不怎么好闻的气味。

扶桑掌心湿润,她低头看了一眼。

实在是……实在是……

她轻轻皱眉。

他却死皮赖脸地凑上来,握住她的手腕,不知餍足地低下头,从唇齿间探出……

“别舔。”

她急忙抽回手,许是怪物下意识的行径太超过了,扶桑难得微微红了脸,露出姑娘家的羞赧。

怪物顺势倒下去,脑袋抵在她小腹上,小狗似的拱了拱。“桑桑……好舒服……”

扶桑拿着手帕动作细致地擦手,可惜指缝里进去许多,她没能彻底擦干净。

手腕还酸疼得厉害,稍有动弹都疼。

扶桑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罪魁祸首一脸无辜地抬起头:“怎么了?”

“没怎么。”

“不舒服?”

扶桑惊讶于他的细心,迟疑地点点头:“嗯。”

顾时安眼眸亮亮地去拽她的腰带,迫不及待道:“我帮你。”

扶桑:“……”

她重重地推开他,恼羞成怒道:“顾时安,你懂点节制吧。”

顾时安遗憾地撒开手,“好吧……”

他若是小狗,此刻必定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耳朵尾巴。

扶桑难得没有被他这副失魂落魄的可怜模样所打动,她推推他,“起来。”

顾时安刚站起身,扶桑紧跟着就故作凶巴巴地给他套衣服。

“不想穿。”顾时安小声嘟囔。

“你莫非想光着不成?”扶桑不可置信。

“不是。”顾时安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子,不好意思道:“都是汗,不舒服,我想沐浴。”

他手腕内侧的伤还未处理妥善,若是碰水,定会加重伤情。

但怪物自打从秘境出来后,便没有沐浴过,虽说没什么异味,但对于每日都要沐浴的他来说,简直难以忍受。

看着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扶桑没说不行,道:“雪山上有一处灵泉,有疗愈之效,我带你去洗。”

灵泉位于雪山半山腰,再顺着往上走,便是雪月宗了。

灵泉周遭积雪融化成水,岩石缝里钻出嫩绿小草,热气氤氲,空气湿润。

扶桑将灯笼放在岩石上,蹲下身撩起衣袖,伸向清澈的泉水,感受到其中流动的充沛灵气,她点点头,道:

“雪月宗内本身就有滋养灵体的温泉,弟子们不会刻意下山来此,而这灵泉灵气逼人,凡人无法承受,你安心在这里洗,不会有人打扰你的。”

“桑桑,你懂得好多。”

顾时安从不吝啬对她的夸奖。

似乎在他眼里,扶桑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扶桑被他眼底的崇拜晃了神,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站起身来,轻声道:“以前从族里偷偷溜出来玩,来过这里。”

她每次提及过去时,顾时安都听得格外认真,妄图从那些简短的话语,完整的窥见她的过去。

可扶桑点到为止,没再接着说。

她也觉得有些累,想着来都来了,不泡也可惜。

但她不想和顾时安一起,怕他再激动上头,她实在没精力应付下一次了。

留下只红色蝴蝶陪着他,扶桑顺着路往前走了走,隔着很远的距离,她才褪去衣物,踩着崎岖不平的岩石走进灵泉。

浑身疲倦一扫而空,她惬意地靠着石壁,舒服地眯起眼。

上空飘下细细碎碎的雪花,但还未落在身上,便被热气化开,变为雾蒙蒙的细雨。

倏地,扶桑从黑暗中睁开眼。

她警惕地望向远处,微微皱眉。

有人,在窥伺她。

第50章 窥伺 有东西在暗处窥伺她。……

那人藏在暗处窥伺她,视线掠过她白皙如玉的肌肤。

扶桑感受到了恶意。

她很难形容这种感受,几乎发现对方的瞬间,她便头皮发麻,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似是刻在基因里的某种恐惧,无法驱散,无法忽视。

她呼吸停滞,往后退了退,直到后背贴上温凉的岩石,她才在恐惧中慢慢冷静下来。

寒风呼啸,树影绰绰,杂草摇晃。

窸窸窣窣的动静自四面八方袭来,混淆人的判断。

有东西试图靠近,扶桑倏地抬眸,一道红光似剑刃劈开漆黑的夜,周遭短暂地亮起又暗下来,转瞬即逝。

扶桑从温泉起身,快速穿好衣裳,寻着那红光飞去的地方走去,脚踩过松软湿润的土壤和肆意生长的杂草。

远离热源,空气陡然变冷,扶桑慢慢走进雪地里,拨开枯草丛。

一只瘦到皮包骨的野狐狸,身上插着一把血色短刃,温热的鲜血打湿皮毛,锋利坚硬的血刃转身化为软塌塌的血线,有生命般蠕动着汲取新鲜血液。

窥伺她的东西就是这只狐狸吗?

扶桑皱眉。

倏地,背后传来轻微声响,扶桑警铃大作。

血丝凭空而起,凝聚尖刃刺去。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原本还锋利的血刃触及肌肤的瞬间便软绵绵地垂下来,在对方手里蠕动着爬出来,变为红蝶翩翩飞舞,在暗处泛着微弱的红光。

“时安。”

扶桑看清来人,随即松口气,恐惧如浪潮般在心底退去。

红蝶围着顾时安转了几圈,时而落在他的肩头,时而扇动翅膀,亲昵地蹭过他的脸颊。

它似乎很喜欢怪物。

顾时安的墨发湿漉漉地垂在肩膀上,他肌肤白皙,青绿色的血管藏在其中蜿蜒曲折。

乍一看,似鬼魂般。

他伸手,红蝶便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掌心,安分地待着。

“有东西。”顾时安拧着眉,神色严肃:“它在靠近你,我感受到了,很危险。”

怪物难得会有这样的评价,他修为高深到可怖的程度,从来没有对他构成威胁的东西。

可这一次,是例外。

“我很讨厌。”他说着,眼底渐渐浮现杀意:“它在觊觎你,好恶心的东西。”

现如今,扶桑已经完全察觉不到那股窥伺的视线了。

对方似乎在忌惮怪物,在他发现之前离开了。

她冷静下来,拍拍顾时安的肩膀,“先回去吧。”

许是发生这种事,两人回到客栈后,怪物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扶桑失笑道:“莫非你要这样跟我一辈子不成?我哪有这般弱。”

顾时安垂眸,他当然知道扶桑很厉害,血丝使得出神入化,攻势难以预测,诡异又致命。

他还想说什么,扶桑故作难受地轻声问:“时安,你不饿吗?我好饿啊,今天还什么都没吃呢。”

顾时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落在桌案上的凉透的饭菜上。

他怔了怔,忽地想起这是扶桑今日给他做的饭。

他想起没吃的原因来,倏地红了脸,磕磕绊绊地说道:“饿……饿了是吗?我去……我去……热一热饭……饭菜……”

他走得极快,转眼便不见人影。

扶桑在屋内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推门出去。

她找到客栈里的掌柜,询问山上雪月宗的近况。

她对藏在暗处窥伺她的东西耿耿于怀。

又是在雪月宗的地界里,她难免多想。

听掌柜的说,近几个月来山上都风平浪静,没出什么乱子。

但在两年前,四方镇里倒是发生过几次失踪案,闹得人心惶惶,幸亏雪月宗的弟子前来,将凶手绳之以法。

令人惊讶的是,那凶手竟是雪月宗的内门弟子,据说是下山历练时意外染上了怪病,只要不喝人血就会浑身剧痛难忍,好似千万只虫子在身体里啃咬……

这是蛊虫发作的征兆。扶桑心知肚明。

说到这,掌柜难免唏嘘道:“真是造化弄人,除魔卫道的正派弟子,怎么就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成了靠吸血才活命的怪物……”

扶桑长睫轻颤,她敛眸,遮掩住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发颤。

*

顾时安拿着热好的饭菜回到屋内时,扶桑正倚着窗,看外面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

她对他的到来置若罔闻。

顾时安对外界的感知一向敏锐,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扶桑身上察觉到强烈的孤独感。

茫茫天地间,鬼魂无归处。

他心中一紧,脱口而出唤她的名字:“桑桑。”

闻言,扶桑动了动,她慢吞吞地回过头来,面容上依旧是怪物熟悉的柔和笑意。

“你怎么了?”怪物问。

她看见了他面容上溢于言表的担忧之色,有些感到奇怪,她轻轻皱眉,带着困惑地轻声重复一遍:“我怎么了?”

她说完,反应很迟钝的眨着眼睛,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她归于平静,在一片沉默中,她很快很轻地撇了下嘴角。

抑制着掉眼泪的冲动,她偏过头去:“时安。”

她的声音在发抖。

她说:“我好难过啊……”

扶桑很少有强烈的情绪波动,她似乎永远从容,永远温柔,也只有极少的时候,偶尔会流露出少女般的俏皮。

而这是怪物第一次见到扶桑悲伤。

她朝他袒露脆弱。

像是活生生用刀在心里割开一道口子,怪物心里也跟着流血跟着难过。

他快步走上前,紧紧地抱住她……

良久,扶桑鼻音极重地问:“我难过,你哭什么?”

“看到你难过,我也难过……”

怪物爱她所爱,感她所伤。

“傻子。”

也许情绪不佳,夜里扶桑没吃多少东西便饱了。

入睡后,她又开始做噩梦了。

依旧是熟悉的万蛊窟地牢。

那里阴暗潮湿,身下枯草发霉,毒虫在底下蠕动钻爬。

她的肩膀和腰部外的布料被妖兽的利爪撕碎,抓破肌肤,露出血肉模糊的里面。

这里没有药物疗愈,只有慢慢熬,熬到伤口一点点结痂。

大多数时候,那些沾染妖气的伤口并不会自行痊愈,而是会流脓溃烂,直到露出白骨。

这时,扶桑便会咬着牙,金丝凝聚化为匕首,一点点剜掉腐肉。

今日她伤得太重,肩膀被淬了毒的利器贯穿,肩膀麻痹无力,手抬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等着毒液扩散。

意识涣散时,有人闲云信步的走进来。

是个青年男子,黑蟒织金衣袍,貔貅面具,衣帽遮住墨发,唯有脖颈和手腕暴露在外,毫无血色,将近惨白,走路无声无息,不像人,倒像鬼。

尤其是他提着血淋淋的头颅,那死人面朝着她,五官扭曲着瞪大眼睛,似乎死前遭遇过可怕的折磨。

扶桑艰难地拖动身体向后挪了挪,背靠在阴湿的墙壁,有所依靠,才不至于恐慌失态。

面前的人随手将头颅扔下,头颅骨碌碌地滚到她的腰上,同她裸露的伤口相触。

血液交融,她只觉得干呕,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却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你救了他两次,结果他却为了活命的机会,不惜对你下死手!这就是君子作风,你跟我赌的善?”

扶桑静静垂眸,一言不发。

地牢阴暗无光,不见天日,她早就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也分不清白天黑夜,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终于断了一身傲骨,学会妥协,学会服软,不再像最初那般意气用事,对他百般挑衅,做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落入眼眸,男人眼神忽地变了。

他快步走到她身前,将她从枯草上拖起来,手摁进狰狞可怖的伤口,几乎触到她的骨头。

扶桑疼得冷汗直冒,汗水进了眼眶,火辣辣的疼。

她痛苦地流下眼泪,浑身不是血就是汗,脸上尽是污泥,哭起来留下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

“你为什么不反驳我?怎么不接着骂我?”那人阴恻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她听话顺从,毫无斗志的模样不知哪里惹恼了他,使他完全没有上位者的痛快。

离得这样近,扶桑模模糊糊瞧见他藏在衣领下若隐若现的咒文,不知修炼的何种邪术,咒文蠕动,诡异至极。

他的手指没有常人的温度,冰凉如尸体,半点活人温度都无。

不止如此,连气息也察觉不到。

他像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扶桑慢吞吞收回视线,她疲倦地闭上眼,这让她的眼睛好受一些。

她认命道:“累了,不想骂。”

“呵。”他却不甘心般,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咬牙切齿道:“是吗?”

下一刻,无尽的疼痛从肩膀传来,扶桑猛然睁眼,却瞧见让几乎她魂飞魄散的一幕,那人的手指直直地摁进她的血肉里搅弄。

露出阴森森的白骨,她惨叫着想要后退,想要挣扎,毒素扩散全身,她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人一点点撕扯她的血肉,捏断她的骨头……

金丝能够使身体重铸,不代表能够屏蔽痛觉。

好疼!好疼!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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