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日期,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语气,就连那信封散发的香气也是祝珈言所熟悉的。他静静地看完那封信,目光最终停留在末尾处,嵇琛远的落款上。
这封信竟是写在太子坠马失忆前。
或许是印象太过深刻,祝珈言几乎立即便从脑海中翻找出那几日的记忆。
那是他被送到晋国的第二年。他听得晋国上巳节有情人同游的风俗,心驰神往,吵着闹着要同嵇琛远一起去。
嵇琛远原本答允了他,最后却又爽了约。
而面对眼眶发红、执拗地站在他面前的祝珈言,他只温和笑着,像纵容着一只胡闹的宠物。
他道:“珈言,你听话一点,春狩在即,孤实在抽不开身,明年再陪你去好不好?”
祝珈言记得自己那时失望至极,赌气出门,跑去同虞岷看了两天马球,回宫后又有些后悔,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惹得琛远哥哥伤心。
最后,他巴巴地去缠着嵇琛远,却感到男人态度变得有些冷淡,委屈得直掉眼泪,后来又被轻易哄好,只因那时嵇琛远许诺,春狩会陪他一同去骑马。
回想这段记忆时,祝珈言却如同一个旁观者,只沉默着注视着过去那个自己。
过往那些心酸的、纷乱的愁思和心事,那些日夜折磨着他、令他辗转难寐的不安与烦恼,早已如同云烟般散去。
他已经不觉得心痛了,甚至能平静地、坦然地看完这一切。
当然,他不知道这封信的真伪,也不知道那个送信的幕后主使。可那些记忆是真实的,他的眼泪也是。
过去在东宫里的记忆就如同这个被装点得极尽侈靡的宫殿,好像只要遮住自己的眼睛,他就看不见那下面掩藏着的荒芜。
过去,嵇琛远曾不止一次对他说,珈言,你是孤最珍贵的宝珠,等时机成熟,孤会向父皇请旨娶你……
那时的祝珈言是多么相信这些话。但是,嵇琛远对他的许诺从来没有兑现过。
祝珈言想,他不过只是嵇琛远眼中的一只宠物。男人随口说出的话,却被自己当做了情人间的盟誓,被珍之重之地放在心上。
他甚至有些记不清嵇琛远在说这些话时的表情,那双总含着笑意的眼睛,会不会在某个瞬间迸发出一种恶意般的愉悦?
当他看着自己依偎在他怀中、泪眼朦胧的模样,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简直蠢得可笑?就这样相信了堂堂晋国储君,会娶一个被送来做玩物的质子为太子妃。
毫无疑问,这封信是有人故意送给他看的。目的很明确,也非常直截了当。
只是。祝珈言心想。可能会令那人失望的是,自己并非不愿离开东宫,而是根本无法离开东宫。
想到这里,祝珈言更是觉得自己的胃愈发难受,沉甸甸地往下坠着。
不知怎的,当他看见嵇琛远的微笑,便觉得有些没来由的心慌,连带着腹部也传来点隐痛。
祝珈言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小腹,抬起头,却见嵇琛远的面容依旧平和,像是根本不在意自己那明显的抗拒之色。
他的目光落到碗中碰也没被碰过的三宝鸭皮上,开口道:“珈言,不要任性。”
闻言,祝珈言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他忽地感到有些气闷,那些被冲淡的怒意和委屈卷土重来,一股脑地涌上了胸腔。
他听见自己发着抖的声音:“你究竟想我做什么?”
“你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能离开孤的身边。”
嵇琛远静静地看着祝珈言他的眼泪很多,譬如在这般生气的时候,怒火未至,泪水便先一步充盈了眼眸。
情绪的剧烈激荡使那张苍白的脸蛋生出些薄薄的血色,可倒映在嵇琛远的眼中,依旧是没有任何威慑力的、脆弱而美丽的模样。
就是这样。
嵇琛远感到那种熟悉的情感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心脏之中。这样的祝珈言,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会因为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句话而牵动情绪……
他听见祝珈言说:“如果我让你与安国公府断绝往来呢?”
男人的眸色暗了暗,他的目光从祝珈言泛红的眼角移开,停留在那耳垂上。他没有耳洞,耳垂看起来饱满、可爱,像一粒珍珠,因为怒火而止不住地颤。
于是嵇琛远的食指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一下。半晌,才听见他回答道:
“如果你想,孤可以答应你。”
祝珈言那句话是气头上说出来的,他没想到嵇琛远会这般随意地答允了他。只是,他再也不会相信嵇琛远的任何承诺。
男人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温柔,先前曾见到的那种疯狂的、狼狈的模样,宛若祝珈言病中的一场幻梦。他原本还想说什么,却在听见嵇琛远回答的一刹,又蓦地泄了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祝珈言意识到,仅凭他自己,根本拿眼前这个人一丁点儿办法都没有。
他被困在这个黄金笼中,如同那被剪去飞羽的雀鸟,没有办法逃离。
“……是你先不要我的。”
沉默了片刻,祝珈言忽地开口。
他低着头,未束起的发丝从鬓边垂落,那摇摇欲坠的眼泪终于落下,在脸上划过两道泪痕。祝珈言闭上眼,于是愈来愈多的泪滚落,无声无息的,滴落到他的手背上。
回到东宫后,祝珈言还是第一次喊出了这个称呼。
可与过去那种柔软的、依恋的语气不同,这一回,祝珈言的声音很轻。
他说:“……琛远哥哥,我也是有心的。”
他不是被人饲养的宠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曾经深爱着嵇琛远的人。他能感受到痛,那是在齐王的阴影之下,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之中,却被自己心爱之人拱手相让的绝望与心死。
那一刹,过往的所有的美好回忆与情愫,都轰然倒塌,似那流沙逝于掌心,再低头时,只余一片空荡。
这一次,嵇琛远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像是被刺中了什么痛处,就连呼吸都骤然变得急促起来。那如同覆在他脸上的、假面一般的笑容,也渐渐地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