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段悠打开门走了出去,并迅速隐没在空气中。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为什么这些人都喜欢留下“我会再来找你”就走,都觉得我会很期待吗?

单准很郁闷,他确实是在冲动下提出了暴动的建议,但段悠拒绝得那么不留余地,外加一顿冷嘲热讽,他越想越气,当天晚上没睡着,很有种以前比赛踢输了的憋屈。

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他也一边思考着自己面临的问题。

单准不得不承认,段悠比他聪明,段悠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自己就更别想了。

但那不代表他不可以换个方法。

没有能力攻破网络,就放弃求救。没有能力对付荷枪实弹的守卫,就不正面冲突。总会有办法的。

关于集结同伴,单准没有死心,他隐隐觉得,跟他说了那些话的万舒,是在暗示他什么。万舒一直以来确实在帮他,帮他振作,帮他认清形势,还给他提供了这样的信息,从未有人在单准面前提到两年前发生的暴动,这样讳莫如深的信息,万舒作为老师,透露给他肯定也需要担风险,那承担风险也要说的话,是否包含着信息以外的意图?

至于那意图是鼓励他还是劝诫他,只有之后才知道了。

单准不傻,就算他认为万舒应该是个好人,也不会对他将自己的内心想法和盘托出。段悠提醒了他,目前和自己处于相同阶级的人只有段悠,那对其他人的信任,都应该有所保留。

那么埃拉斯谟呢?

想到埃拉斯谟,单准觉得焦躁的情绪被抚平了。他看了一眼阳台,门没锁,一缕风从门缝窜进来,轻轻吹动纱帘。

单准在床上翻了个身,手臂垫在脑后,看着天花板,回想起和埃拉斯谟一起躺在草地上,遥望那面无比真实的夜空,和夜空下埃拉斯谟的眼睛。

单准突然觉得慌乱席卷了全身,他在床上蜷缩起来,感受着身体逐渐发热。因为就在刚刚,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竟然开始想念埃拉斯谟。

***

第二天单准挂着黑眼圈来到复健室,发现万舒已经在那了,戴着渔夫帽穿着短裤,腿边还有一包钓具一个给氧箱,他还是那样,笑着叫单准同学,说自己早上去钓鱼了,然后打开箱子,里面却一条鱼都没有,万舒笑着推了推眼镜,说自己是新手,希望下次能钓到。

单准一脸睡眠不足的疲倦和卯着劲儿要做什么的狠意,并不理会万舒的新爱好。

他失眠一整晚,除了想埃拉斯谟,也对接下来自己该做什么有了大概的方向。如果要集结同伴,那没有比球队里的那些人更合适的人选了,刚刚经历了惨烈的角斗,明白了自己的性命完全是观赏性的存在后,他们应该是最容易被说服的人,只是自己必须拿出有说服力的条件。而他别无所长,只有自己的身体和意志,以及刚刚得到的这副武器然而困境也在这里,他直到现在都没办法用这支义肢好好走路。

所以单准开始更卖力地做恢复训练,当他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了第十七次,感应带发出尖锐报错后,单准控制不住,满脸汗水面无表情地用义肢尖端划破了感应带。

秦医生被气走了,万舒站在旁边冷静而专注地看着单准,直到单准连面无表情都维持不住了,他弯腰把义肢一把拔下来丢了出去,人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单准坐在地上狼狈地喘气,看着万舒走到墙边把义肢捡回来,在他面前蹲下来,将那条漂亮但让人痛恨的义肢横呈在他眼前。

“你要想清楚,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它,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

万舒从眼镜后面直直地看着单准。

“如果不是,”他将义肢竖起来,放在了一边,“那你需要的就是心理医生。”

单准露出排斥的表情:“我不需要。遇事不决,心理医生,就连这里都流行这个?”

现如今的社会,心理健康已经和生理健康同等地位,对精神和情绪的管理和预后都越发细化。这也是由于大规模的战争创伤,战后重建过程中,人们发现哪怕将建筑复原,将身体医治,自己拥有的一切也很有可能随时被夺走,而导致这一次的战后重建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困难的一次,那时候开始,心理重建头一次排在了物质重建的前面。

但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单准一直觉得,心理是私密的,且心理创伤是肉眼不可见的,他会在掩饰的过程中挺过去,并不需要别人的帮忙。事实也的确如此,单准之前所在的足球队,有一整支心理医疗队,但是单准从未接受过一次心理咨询,哪怕是15岁断了腿的那次。

单准拿过义肢,重新戴起来:“我会搞定的,你不用操心。”

然而这一整天的训练,再次以失败收尾。

单准坐在病房里,对着面前精致的晚餐毫无食欲,压力大到他看着手里的三齿叉,都联想到了自己,而想把那把叉子掰断。

在他正准备这么做的时候,手机响了,这机器已经很多天没有响过了。

单准拿起手机,看到埃拉斯谟发过来一张照片,是在那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埃拉斯谟抱着山竹的一张自拍。

「准备和山竹一起去见你,但它不肯走,给你拍张照片,不要太想我,五分钟之后我就飞到你的阳台上。」

单准放下叉子,跳下床,踉跄地跑了两步后才意识到,如果是之前,五分钟他就能跑到那片山坡,但现在不行了。他吸了吸鼻子,低下头给埃拉斯谟回信息:待在原地等我。

走出医务楼的时候,单准明显感觉到了氛围的不同。过去他走在校园里,也会有人看他,但不是现在这样的眼神。

他们打量他,研究他不稳的脚步,盯着他从裤管里露出来的义肢,他们发出笑声和感叹,他知道那种感叹不是给自己的,是给那截漂亮的钢铁。

单准从来没有这样感觉如芒在背,四面八方都是危险的视线,让他不得不在那么多人面前瑟缩起来。

这条路走了不知道有多久,一定已经远远超过五分钟了,单准开始担心,埃拉斯谟会不会不愿意等他。

终于,他听到了埃拉斯谟的笑声,和山竹欢快的汪汪声,越过一棵树后,他看到了那片山坡,埃拉斯谟坐在草地上,丢出去一颗随手摘的果子,山竹叼了回来,扑进他的怀里,埃拉斯谟笑着揉山竹的脑袋,他们都是金色的。

啊,就是这个了。

单准觉得压力在一瞬间都消失了,感到轻松和安全,他朝埃拉斯谟走过去,山竹第一时间发现了他,朝他叫了两声,似乎才认出他,然后朝他飞奔过来。

他被扑倒了,这是他甘心的,至少在这一刻他愿意站不稳。山竹趴在他身上一边汪汪叫一边舔他的脸,尾巴摇得好像螺旋桨,单准费力抵挡,但也不是不乐在其中,然后朝向天空的视界里出现了埃拉斯谟,埃拉斯谟咧嘴笑,但单准还是看到了,他的嘴角有一丝羞涩。

“我拉你起来。”埃拉斯谟说,朝单准彬彬有礼地伸出手,他没有叫他小准,没有像山竹一样顺势也扑倒他,他的轻佻和甜腻都被一种青涩的收敛代替了。

但单准不想要这个。

单准抓住了埃拉斯谟的手,往下一拉,埃拉斯谟猝不及防地朝他倒下来,慌忙撑住了地面。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埃拉斯谟金色的睫毛从未这样颤抖,像迎着太阳飞的蝴蝶,单准也在轻轻地发抖,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想要什么。

不管了,我他妈不过就是想要一个温热的吻。

单准凑了上去,一个莽撞又生猛的,几乎撞出鼻血的吻。

埃拉斯谟承受着一阵猛烈的鼻酸,接住了那个吻,并迅速伸手托住了单准的后颈,压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