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光熹微,太阳还没有升起,云层看起来薄薄的,风的温度刚好。

单准昨晚从历山的寝室离开后,在这里坐了一夜。他原来的手机坏了,那里面有很多和蓝圆在一起的照片和视频,所以这一夜里他只能靠回忆,去描摹蓝圆的脸。

然而不管回忆里的蓝圆多么鲜活,单准也已经知道,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张遗照,还有蓝圆那像绝望的兽类一样的嘶吼。

单准不断地想起,自己对蓝圆说的那些话。

“我要去杀了他们,我要去杀了他们!”

“你怕男的,那,那你别把我当男的不就行了 ?”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说话蓝圆!我不会伤害你!”

“你是害怕别人知道吗?可知道这件事的都是关心你的人,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出去的,不会有人知道的。”

“你就当做你被打了一顿,然后我们去复健,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但我需要你,蓝圆,我需要你走出来。”

太阳一点点升起来了,阳光普照大地,并不会遗漏这座海中小岛,和这片野花轻轻摇曳的山坡。

不,你不知道。

单准对自己说。

你不知道她有多痛苦,你什么都不知道。

单准眯起眼,直面着从海平线上乍现的阳光,他的鼻子里胡乱塞了一团堵鼻血的纸,嘴角是一片已经肿起的淤青,眼泪已经干了,只在他的皮肤上留下淡淡的蜿蜒的痕迹。

单准抹了一把脸,按住一只鼻孔,把鼻子里塞的那团纸喷出来,动作粗俗,也不管会在这片漂亮的山坡上留下垃圾,毕竟眼前的一切都肮脏不堪。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初升的太阳。

正准备离开时,手机响了。

他低头掏出手机,屏幕上弹出定位地图的界面,金色的点在接近黑色的点,伴随着欢快音效,又出现了那行字

「主人正在向狗狗飞奔而来!」

单准几乎有些身形不稳地,转过了身。

山坡上方的石子路上传来轮子快速滚过的唰唰声,好像还被绊了一下,短暂的停顿后又迅速接近,然后坐在轮椅上的埃拉斯谟,出现在了单准的视野里。

少年的金发被绑在脑后,因为虚弱出汗的原因,脸颊上黏着弯曲的发丝,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眼睛湿湿的,因为拼命赶来,颧骨上泛起一片勉强的红晕,他还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只在背上披了一张毯子,两条腿晃荡在裤管里,原来这些日子他瘦了这样多。

单准惊讶地看着埃拉斯谟,某种震颤发生在风里,迎面扑来,虽然只是微微拂过野花,但比单准想象的还要震耳欲聋。

单准控制不住自己的腿,朝埃拉斯谟大步走去。

“我刚刚拿到手机……”埃拉斯谟还有些喘,“看到定位,你昨晚去了历山那……”

埃拉斯谟的话音被打断了,因为单准走到了他面前,弯腰抱住了他。

这是一个很紧的拥抱,埃拉斯谟有些错愕,这感觉太陌生了,单准紧紧贴着他,被吹了一夜的身体有些凉,至少此时的埃拉斯谟被凉得想打一个哆嗦,但他忍住了,并且抬起手,回抱住了单准,毯子因为他抬手的动作滑落下去。

单准把头埋在埃拉斯谟的肩膀上,他紧紧锁住眉头,用力地咬牙,像吞咽一把铁钉那样,忍了又忍,才把那一阵震耳欲聋的震颤忍过去,才把一瞬间决堤的软弱忍过去。然后他吸了吸鼻子,离开埃拉斯谟的肩膀,直起身,并把两手绕到埃拉斯谟的背后,将毯子为埃拉斯谟重新披上。

“没事,”单准说,“他只是揍了我一拳。你怎么从跑出来了?你应该在病房里。”

埃拉斯谟仰头看着单准,听到这句话后,皱了下眉:“没有任何地方是我应该在的。”

“嗯。”单准点点头,“那你要散散步吗?我推你?”

“等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埃拉斯谟的眼睛在单准脸上的伤势上打量,抓住了单准的手,“历山违反了赌约?”

“没有。”单准回避地抽回手,“如果你不想散步的话,我送你回病房吧。”

埃拉斯谟直直望着单准的眼睛,那目光让人无所遁形,单准只能垂下眼,不与他对视。

“还有,”单准说,“能不能关掉那个位置追踪。”

埃拉斯谟满眼困惑,拿出手机,屏幕上“主人正在向狗狗飞奔而来!”的字还在闪烁,随即他有些委屈地开口:“可我得知道你在哪里,才能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保护。”单准重新看向埃拉斯谟,眼神麻木,“停止追踪我,被困在这里已经够了,我不想再被任何人监视。”

“小准,我没有……”埃拉斯谟看起来茫然失措。

“关掉,否则我……”

单准愣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威胁埃拉斯谟,事实上是他一直在依靠面前这个人,并且从未给予过什么,这让他更加觉得羞耻,几乎再难开口多说一个字。

“否则?”埃拉斯谟笑了一下,就在单准以为那是一个嘲讽的笑时,埃拉斯谟接着说:“否则你就会离开我吗?”

单准才意识到,刚刚埃拉斯谟的笑,是个苦笑。

“我不知道历山对你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也许是你认为我没有能力再保护你了……”

单准看着埃拉斯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因为这个猜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他明明那么努力地保护了自己。

“没关系,我习惯了,只要觉得无用,就会被丢开……”

埃拉斯谟低下头,在手机上快速地操作起来,单准看着他打开追踪软件的后台,把一整篇代码删除,输入了什么,界面上弹出是否永久删除的提示,埃拉斯谟毫不犹豫地点了“是”。

单准的手机也同时传来提示音,那个他自己无法删除的软件被从手机里抹掉了。

“小准,你知道吗?其实我啊…… ”

埃拉斯谟抬起头,看向远方,像方才的单准那样眯起眼睛,抵御着太过强烈的日光。

“跟那条没有名字的狗,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