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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渴 天土八月 103043 字 1个月前

第51章 爱我

陈运慢慢回答着这些同样被问过许多遍的问题:

“幻听……偶尔会有。不过都是那些以前说过的话,这算不算?”

“话题和思维跳跃吗?不,我觉得没有。”

“我以为这正常。”

“攻击性行为,看对谁吧。”

“第一次意识到不对是高三的时候,嗯……高三上半学期,冬天。”

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再次忍不住向迟柏意看过去……

周清砚低着头翻自己之前的记录档案,没注意这俩在打什么马虎眼儿,还在问:

“在那之后你说你去过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效果不好,然后再下一次正式去已经是第二年了对不对,这中间大概情况如何?”

“第二次去的是心理诊所还是医院?”

没人吱声。

周清砚抬眼一看,险些被气笑:

“好看吗?”

迟柏意大大方方点头:

“还不错。”

“所以我刚问了些什么?”

“中间情况如何去的是诊所还是医院。”陈运一连串地重复完,抠了抠指甲,答:

“去的是医院。”

周清砚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有当时的病历吗?”

陈运说“没有”。

“那当时诊断或者……”

“没有,都没有。”陈运嘴角抽了抽,想笑一下又实在笑不出:

“因为当时在门诊跟别的病人打起来了,所以……”

所以能跟病人打起来的病情自然也差不多,直接土也湳枫西氵半碳酸锂联合伺候。

一伺候就是三个月,直到陈运觉得再吃她就真疯了的时候终于结束——

药太贵,吃不起了。

迟柏意听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太阳穴突突乱跳,很想说话,又知道这种时候家属最好不要开口,只能保持着沉默。

在她运着气的沉默中,陈运继续说:

“再就是别的方面,反正去了就说有病,有病就是吃药。其他就是心理治疗,整个纯聊天,聊天我也聊不下去。然后……”

然后就是纯完蛋——

会每时每刻试图找小视频或者小文学?

行,手机砸了。

想病态地求取床伴?

干活儿去呗,搬砖搬两天晒晕了就不想了。

一旦开始动手就停不下来?

约束约束还是约束。

约束不了砍掉也行,别要了。

“从前其实也有过挺好一个心理医生说过的,说这是正常的生理需求。”陈运笑了一下:

“我也挺相信这个人的,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但是我发现……”

“你发现就是这种正常的心理需求给你带来的压根不是快感。”周清砚叹了口气,“最后我想问你一个很隐私的问题,家属麻烦回避。”

家属无奈地起身回避,被陈运拉了一把,攥住手腕。

“不用回避。”

迟柏意觉得她的手指在抽搐,忙反手握住。

“不用回避。”陈运又重复了一遍,扭头看向周清砚:

“你直接问吧,没事。”

周清砚望向她们抓握在一起的手,又望向她们的脸,挑了挑唇角:

“你在病情发作时,第一感觉是什么?”

疼。

“疼。”陈运说:

“特别疼,跟锥子扎一样的那种疼。”

“明白了。”周清砚收拾好东西,合起手机,站了起来:

“明天两点来医院,具体需要检查的项目柏意都知道,让她跟你说吧。”

陈运跟着站起来,有点迷茫地答应着:

“哦,哦……”

要检查啥?

“我没有甲亢啊。”

“没说你有甲亢。”周清砚人走到门口,听见她在那儿嘀咕忍不住就想笑,“柏意没跟你说我是干嘛的么?”

“精神病院的。”陈运说。

周清砚点头:“对,所以你得来做精神病的常规身体检查,就这样。”

精神病为什么还要做身体检查?

陈运属实没懂。

但也不妨碍她把客人送出门。

下楼她们不让她去,陈运估计她们可能要说话,就没跟着。

迟柏意这边好好地将人送走,满腹心事回来,上楼就见人蹲在门口,背后门还大敞着,见她回来慌叨叨地迎上来问:

“是真的吗,我还得去医院?!”

“是的。”迟柏意已经在考虑明天能不能请假了:

“就是普通的血常规脑电图之类……”

“为什么,她跟以前那个大夫一样直接说什么毛病我去挂号拿药不就行了吗?”

迟柏意合上门,手动帮她调转方向朝屋子里走:

“你愿意吃药?”

陈运怔了一下,刚想说愿意,人已经被安置在了椅子上,下巴被抬起,脸颊就贴上了她手心:

“那看病了就得吃药啊。”

迟柏意静静看着她,看了好一阵,嘴唇动了动,干巴巴道:

“乱吃药不好。”

“我也没乱吃啊……”陈运掰着指头回忆,“我很注意,而且都是人医院给开的,我又没自己瞎配着买。”

迟柏意心说你注意?就你这人大夫说啥你就吃啥的思维方式简直跟你那便宜妹妹江毛毛一个样!

俩医盲,俩倒霉孩子!

“所以是不是狂躁病?以前那个医生就是这么说的,现在是不是还是这样?”陈运在她手心蹭蹭,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她的味道了,很满意地再把脑袋拱上去也沾一沾:

“你送她下去她是不是给你说了,说了什么?”

迟柏意挤在椅子背上用一种高难度姿势半搂着她,道:

“没有。”

“真没有吗?你是不是心里有数不告诉我啊。”

“真没有。”

陈运就挺忧愁地皱着眉头,低头用手抠桌子缝,边抠边闷闷地说:

“那好吧……”

挺强势一人软下来真特别软,迟柏意估摸着要不还是哄哄吧,才张嘴说了句:

“乖乖去做检查有奖哦。”

她下一句就补上来了:

“你的朋友同学都跟你一样,心眼儿真多。”

迟柏意一时无言以对。

陈运坐在椅子上拧着腰,仰脸看看椅子背上挂着的她:

“钱琼姐就傻坏傻坏的,周大夫比她还坏。”

迟柏意一边觉得背后蛐蛐人很不好,一边又实在昧不下想听乐子吃瓜的良心,索性身体力行地给她剥起瓜子仁——

来来来,请细说……

陈运就说了:

“钱琼姐那天晚上是来看你笑话的啊,不过你可能太厉害吧没让她看成。”

心眼儿真多的迟大夫得意挑眉,“咔咔”地剥壳:

厉害?那确实。不过厉害的是你不是我。

“周大夫就很坏很坏了,不停地套我话……”陈运被她喂了一把瓜子仁,香香地嚼着:

“你是不是告诉她我会玩儿香什么的了?”

“没有。”迟柏意说,“基本就聊了你现在的病情和身体精神状态。”

“所以你肯定也没跟她说过咱们是怎么认识的,还有我的家庭条件什么的,对吧?”

迟柏意“嗯嗯”的:“那我肯定不能跟她说那么多啊对不对,她就是个精神科医生,又不是心理医生。”

“那她可厉害了,进门就看出来我的爱好。”陈运嘟嘟囔囔地告状,“然后一直把话题往这上头带——我看过书的,书上说与创伤症候群体就应该这么交流,让病人说话。”

迟柏意就寻思刚才明明是老周说话更多才对……

“她先入为主觉得我有病就是因为我的爱好或者我的鼻子很灵,你跟她说我身体状态肯定提到过这个对吧?”

陈运从对面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在高兴的人脸上看出一种骄傲(到底在骄傲什么?):

“然后她就一直试图让我说什么芳香疗法,还用狗屁市场试探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状况,想不想治病……讨厌。”

“讨厌。”迟柏意马上跟着说,“太坏了这个人,我都跟她讲了不要去追究病因。”

“干嘛不追究?”

“干嘛要追究?”

陈运恼火地瞪她:

“你好好说话。”

“我在好好说话呢。”迟柏意笑:

“你没听出来么?”

陈运只好先端正自己的语气和态度,重新把刚刚的话说了一遍:

“我的意思是,可以追究的,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迟柏意也恢复了自己一如既往的温柔:

“不过我想告诉你的呢,是现在不要急。”

“你现在能正常的生活,正常的重新进入世界和人生,才是当务之急。”

“毕竟你应该也猜出来了,性上瘾不是问题,只是个并发症而已。”

“可病因……”

“你希望追究这个病因,是因为想要摆脱,还是想要倾诉?”迟柏意反手敲敲桌子,问她:

“回答我,陈运——或者说你只是想要我知道?”

一只蛾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进门来,扑棱着翅膀,一下一下撞上灯泡。

陈运捂住鼻子,起身去关了灯,又从小推车上摸出蜡烛来点燃——

烛影憧憧,散漫的柔光中,迟柏意看着那排浓密睫毛抬起,露出底下一双像是蒙着水光的眼睛:

“我就想让你知道。”

“那么你想让我知道是为了你自己的‘长痛不如短痛’,还是为其他——比如说你觉得这样对我来说更公平,或者……你想让我做点什么?”

这话问得很直白,迟柏意以为陈运会躲的。

可她没躲。

她咬了一下嘴唇,眼神恍惚中带着某种奇异的坚定,眼皮慢慢的红着,酽着脸颊也一起红起来,轻轻说:

“都有。迟柏意。”

“我想让你知道,因为你应该知道。”

“而且……我有点受不了你这样一天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了,我以为……我以为你要是早一点知道,你可能、是不是就可以早一点来……”

“碰碰我……”

爱我。

第52章 结果出来了

“知道了。”

“不过,不行。”

“为什么?

那这个片子这上面的这个点儿又是怎么回事啊?”

迟柏意猛地回过神,把陈运那张泫然欲泣可怜巴巴的脸替换成……

不行,替换不掉。

“大夫你看就这儿,这儿……”

迟柏意叹了口气接过来,对着光看两秒,用大拇指头往那个点儿上一抹,道:

“好了。”

病人尴尬得直呼神医,末了捂着脸跑了,剩迟柏意一个人继续坐在办公室出神,满脑子依旧是昨晚的对话——

当时,陈运在听完她那个回答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反而是她自己着急忙慌开始解释:

“但也并不代表我不想,只是现在还不行。也不是不行就是现在吧它是介于行与不行之间呢需要考虑的这个……”

想到这里,迟柏意头痛地抓了抓自己头发,将笔往笔筒里一扔,再次深深叹气——

所以这都说了些什么东西,到底?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她也不会如此之愁。

她现在更愁的是陈运后来的反应——

就抿着嘴唇鼓着脸看了她一阵,然后“切”地一扭头:

“行,你说的。”

迟柏意还要再解释,她伸手来一挥:

“你等着的。”

我等着……

迟柏意之前不觉得,现在想想怎么都觉得这句话大有深意。

当然,要是只到这儿的话也行。

可偏偏,等迟柏意好不容易打叠了千百种温柔小意,酝酿够了感情,刚要说出那句“那我等着”……

“那”字还没出嘴呢,她飞快转过身蹿上来,勾住迟柏意脖子就是一口——

咬的脸蛋。

是真的咬,上牙的那种,怪疼的那种。

咬完了,此人咂巴咂巴嘴,洋洋得意地抬腿就走:

“放心吧,我也没真打算怎么着,而且就算你想也不可能的。我就通知你一下。”

走出几步,还又回头抿着嘴给她原封不动来了个陈运版委屈巴巴可怜兮兮脸,甚至较之刚才更青出于蓝:

“所以明天你会陪我去医院的,对吧迟大夫?”

迟大夫咬牙切齿地摁着桌子站起来,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无人接听。

通话中。

无人接听。

看病和去看病以及陪看病的,没一个接!

“钱琼姐,你手机好像又响了……”

钱琼置若罔闻,正全神贯注地怒视隔壁吉普车,打着手势骂人。

“姐啊,快绿灯了姐。”

“小陈运趴下。”

陈运只好闭嘴趴下,才趴下就感觉头顶一个东西“咻”的一下飞进了车窗,两秒后又从车窗“咻”的飞了出去。

“你车门长脑门脑门长贲门上了你……”

陈运百无聊赖地想:贲门是啥?

“又啊白痴粑粑狗屎糖,你妈妈不爱你NONO没有人爱你……”

对方攻势大约很猛,钱琼的手势已经打不过了,干脆切换成英文继续骂。

骂的境界有多高陈运不知道,但她从窗口看见对面下来人了:

“姐,姐!绿灯!”

钱琼当机立断、一踩油门,带着她奔了出去,把后面一句“你大爷的”硬生生拉了有三个调子那么长,唱歌一样,回音袅袅九转不绝。

车开出大老远了,陈运还试图回头:

“那个车追咱们呢。”

钱琼说,“放心吧这儿限速,她追不上”。

“她比中指了。”

“你回她一个。”

陈运附赠了两个过去。

钱琼嘿嘿笑:

“再把扶手箱里的牌子拿出去举一下。”

陈运把那个只有自己半个巴掌大的牌子举出去,很纳闷地问:

“这很小啊,还没有你后视镜大呢,人能看清吗?”

“举手机了吗她们?”

陈运点头:

“举了。”

“举了就收回来。”

陈运收回来后看着那行小字哈哈地笑了:

“‘钱琼姐你真损。”

“不损不行。”钱琼也笑,笑完了说:“而且这也不是我损——你看这都怎么开车的?一个个小年轻比我脾气还急,光嚷嚷多伤身体。弄个这牌子,多好——看不清还得用手机摄像头放大看。”

“等放大就该气死了。”

气死了窝着火还追不上。

陈运正翻来翻去地看牌子,看着看着就觉得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很眼熟:

“这个……是她写的吗?”

“那可不。”钱琼看着路,“就说你聪明吧。你瞧我哪儿有这么损。”

“而且就这种损中带着闷骚劲儿的招数,除了她也没人想的出来。”钱琼说着就忍不住笑:

“我就不行了,我一般都骂回去,不骂回去没法开车。”

“就跟你今天这样似的骂吗?”陈运回味了一下,“脑门长贲门……贲门是什么?”

“问你家迟大夫去,她教的,多损人呐,我拿出去骂人被骂的都得愣一下……”

陈运低下头,努力憋着脸上的笑,隔着衣服口袋捏了一把里头装着的手帕:

“其实也就、还行,一般般损吧。”

一般般损,二般般可爱。

像她这个人。

钱琼叹气摇头,嘴里“啧啧”的:

“我跟你说啊陈运,你不能这么看人下菜碟——怎么到她这儿就是一般般,到我这儿就是真损了呢。

离太近被她蒙蔽了吧。你得看清楚点儿知道吗?我跟你说她们这些当医生的都没一个好人。”

“就比如说老周。”

陈运耳朵支楞起来。

“现在要给你治病的这个——这人就可黑心了,跟你那迟大夫一个样儿。”

陈运小声地咕哝:

“她才不黑心……”

钱琼装没听见:

“你就想想她一个耳鼻喉科的,周清砚一个精神科的,怎么认识的?”

陈运问:

“怎么认识的?”

“打架认识的。”钱琼笑着看她,“怎么,不信啊。”

她倒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就托着脸发愣,愣了一会儿表情还挺凝重,说:

“那她是不是当时打输了,人家才欠她人情啊。”

然后还把这人情用到我身上来了?!

钱琼被这句话说得一呆,完全没想到这人思维能奔逸至此,再回过神来脸都快笑烂了:

“怎么可能!”

天塌下那都不可能的好吧!

“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上面去的?”

而且你不应该惊异她这种人怎么还能有这种年少轻狂的时候吗?

但陈运就是一点儿也不惊异,不但不惊异,甚至还颇为关切:

“所以谁打赢了?”

你赢了你赢了。

钱琼把车一停,车门给她摁开:

“到了,走吧。”

陈运肢体僵硬地下车,拽着自己的小背包左右张望,发现她也跟着下了车:

“没事、姐,你忙去吧,我一个人就行。”

“你没事我有事儿。”钱琼打了个响指向前一指,“走吧,别客气了。有人专门雇我今天来看着你的。”

陪着她挂号排队进诊室检查,一步不能离——

“叫看着你走路吃饭看病睡觉,眼都别眨一下。”

要出什么茬子,你那笔投资就别想了,我捐给福利院动保协会去——

“要眨一下剜我眼珠子呢,多吓人嘿……”

为了钱琼姐的眼珠子,陈运尽量很听话——

听话地看着她跑来跑去,听话地跟着她跑来跑去,听话地填表对着电脑发呆抽血化验被夹了一头夹子……

那个夹子还夹了两次,因为第一次她太紧张,周大夫说不行。

过了一会儿,钱琼姐买了面包给她来吃,吃着吃着周大夫边上那个不知道是护士还是什么的姐姐又来了,说电脑上做的表也不行。

陈运只好把面包揉成球全塞嘴里,跟着进去。

这些东西都弄完后已经是下午四五点。

天色阴沉,太阳若隐若现在云层中,仰头却能看见一种很干净的水泥灰色。

陈运站在门诊楼前,轻轻吸着鼻子,从很多人身上闻到苦味。像维生素、也像橡胶燃烧后的焦苦味。

以及一种特殊的香气:

很甜,甜得发腻。

且这种甜很像是放多了甜蜜素的变质罐头——

病入膏肓的疯子身上才有的气味。

可有着这些气味的人从医院进进出出,陈运却看不出来她们到底有没有病。

也许都有病。

也许都没有……

“结果出来了。”钱琼在电话里说。

迟柏意站在楼后空地,取下眼镜抬头望了眼天,很阴,云很厚:

“说吧。”

“中度焦虑伴轻微神经衰弱,强迫性神经症。”

“躁狂呢?”

“没有,老周说之前算误诊。”

“那她现在……”

“现在还在医院,老周说晚上得做一个什么P……PSG。”

“行,知道了。”

“你晚上是不是赶不过来了,那我陪她?”钱琼掐掉烟,朝那边看了一眼,陈运现在已经低下了头:

“她其实还行,是有点应激,不过老周说问题不大。”

“你陪她吧,我晚上得加班,有个手术。”

钱琼答应着正要挂电话,她在那边又补了一句:

“散散你身上的烟味儿,她鼻子灵,闻到会难受。”

钱琼张了张嘴,拿下手机,匪夷所思地对着屏幕开始使劲儿摁通话键。

摁完,左手掏了支口腔喷雾,右手掏出瓶香水……

“你这大晚上到底又出去忙活了个啥,这又是什么恶心味道我的……”

周清砚话没说完直接哕了一下,赶紧抓起文件夹扇风,一只手往办公室门口指:

“难怪陈运下午进来时喊头疼呢——你出去,现在立刻马上!”

钱琼岿然不动:

“你就把柏意完整病历给我呗,给我我就走。”

“你立马走。”

“我……”

“人柏意都没提病历,你一个编外人员搁这儿敲什么锣,显你能啊,都几点……一点多了,快滚!”

“我就回头拿给陈运看看,我……”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钱琼低头认输:

“别走别走,你这儿忒吓人,重兵把守的……”

“吓人你别赖我办公室。”周清砚都快被她烦死了:

“你去陈运那儿,单间,陪护床随便睡。”

“我不去,那儿柏意的地盘。而且女女共处一室,多不好意思……”

“你不去我去。”周清砚“啪”地把文件夹一扔,起身就走,走两步还没忘抬脚踹了她一下:

“滚我床上睡去。”

钱琼苦着脸:

“那可不兴啊……”

周清砚不理她,加快脚步地走,走廊安安静静亮着一溜灯,倒数第八间是陈运的病房。

她隔着门上小窗大概看了一眼,没见问题,就又转身,边走边想着怎么让办公室那烦人精滚远——

给老迟打个电话?

算了,老迟估计还没下班呢。

而且这都一点多,快两点了吧……

可一抬头,老迟就离她不到两三米远,手上还拎着风衣,耳坠子甩得乱飞,正快步走来。

第53章 早啊,小陈运

等她走近,周清砚抬手看了眼表——

正好两点。

“你下班了?”

“刚下班。她呢?”

周清砚让开,见人过去了才道:

“动静小一点,刚睡踏实。”

为什么刚睡踏实?

迟柏意小心翼翼到门口,握住门把手,将要使劲儿,就从窗口看见了床上的人——

平躺着,脸上头上都是线。

从额头到脸颊,全都是。

鼻孔还插着两根管子。

手就搭在胸口,小指戴着血氧。

那个夹子大约有点紧,迟柏意能看见她的指尖微微有点发红……

迟柏意松开手,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周清砚过来同样往病房中望了一眼,“没想到?”

她没回答,一只手取下眼镜,指节抵住鼻梁回身靠在了墙上。

“我就估计你是没想到。”,周清砚笑了笑说,“你要是知道的话,绝对不可能同意。”

迟柏意调整了一下呼吸:

“确实。我以为就是像之前我做的那个智能监测一样。”

“你做的那个是床垫监测,她的这个是多导监测。区别还是挺大的。”

大概是因为还在走廊,周清砚声音很轻:

“其实就她这个状态,在家做一个便携式监测就可以。但你……”

“但我非得让她在医院做这个。”迟柏意苦笑着戴上眼镜,“我以为传统方式测试的数据能更准确一点。”

“她睡不好也不是一两天的事……”

“她不只是睡不好。”迟柏意摇头打断她,道:“就是能睡好的时候也总是醒,她自己发现不了。

是,白天她精神很好,但有时候过于亢奋,偶尔平静又显得萎靡不振。

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

焦虑症这个是一方面,另外就是有那么几次,在迟柏意还醒着、陈运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会忽然听不见陈运的呼吸声。

打呼噜什么的却又没有。

所以她才一直想着让陈运来做一个监测,看看到底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只是没有想到传统的监测会是这样……

鼻导管其实不算粗,迟柏意见过比这还粗的比比皆是。电极贴片也很普通、很常见,至少以前实习时一天做个心电图要贴一百八十遍。

都是很正常,可能任何不适都不会造成的东西。

然而放在陈运身上,却刺眼得厉害。

叫迟柏意看过一眼,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拆掉带她回家——

平时多盖点儿被子都嫌烦、往鼻子里喷点儿生理盐水都恨不得躲到天边去的人,这样子真的能睡好吗?

这样子测出的结果真的有效吗?

周清砚看着她脸色变来变去,越变越难看,正想说句什么,她忽然叹了口气。

她叹着气说:

“是我太自负。”

周清砚顿时感觉自己二十多年来没进过水的耳朵突然进水了。

她再说:

“我还不如翘班跑了呢……”

妙极——

这水不仅进了周大夫耳朵,现在还流进了周大夫脑子。

顺便洗刷了一下周大夫的三观——对迟柏意这个当年发着高烧还要来跟她抢一个屁用没有的辩论赛冠军的神经病、的三观。

莫非她不是神经病,而是真的有病?

周清砚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当初从高中到大学把这人当作对手真是太可笑了。

真是可笑至极!

所以早知道这样,给她介绍个女朋友不就完了吗?

想到这儿,周清砚莫名就有点生气,于是转身就走。

迟柏意还在难过中,倒是没忘记跟上她。

俩人走过走廊,一言不发地在安全通道的楼梯间停下。

周清砚本着自己的职业素养开口,报告给了她一溜坏消息:

中度焦虑,不过别太高兴,马上就重度了;

强迫症晚期,不过也别太难过,马上就成分离障碍初期了;

神经衰弱,挺轻微的,不过也不算太轻吧,也就比较正常人呢怕吵怕闹怕光心慌意乱耳鸣多汗……

迟柏意捂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牙疼般地“嘶”道:

“停一下,我先问问。有好事儿没有?”

周清砚马上抬头:

“有啊。”

有啊你还不快说?!

“性上瘾,这个好治。”

“这个不用你治。”迟柏意恼道。

“那没有了。”周清砚一摊手,语气果断,态度坚决,“没了。你现在可以回家睡觉。大半夜的,不睡觉来这儿游逛什么?”

迟柏意对她怒目而视。

视其半分钟后,忽然勾起唇角一笑:

“那你怎么也不睡?”

你猜我怎么不睡?

“睡不着?”

你猜我为什么睡不着?!

“需要我帮忙?”

来了!

周清砚在心里道:来了——就是这个糟心的带着怜悯和淡淡恶意的语气!就是这个让人就算接受了她的帮助也很想给她捶地上捻两下的感觉!

她怎么还活着呢她?

她凭什么好像大概还拥有了个挺不错的小对象?!

自十年前,高中毕业前夕为填报志愿打架之后,这两位本级的万年第一和万年老二再次面对面对峙在了楼梯间。

声控灯灭了,迟柏意轻咳一声。

声控灯又灭了,周清砚拍了拍巴掌。

明灭之间安全出口的绿牌照得她俩的脸一模一样发着绿光。

周清砚先收回眼神,道:

“你和陈运,到哪一步了?”

这话题转变的是否有些过于突然了呢?

迟柏意挠了一下脸,又摸摸自己锁骨,说:

“牵……牵手?”

周清砚好像被打了一个闷棍:

“牵手?!”

“还有、抱抱……”

还“抱抱”~

还“抱抱”!

“你是这样告诉我‘这个不用你治’的?”

迟柏意斩钉截铁地道:

“对。”

周清砚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点头:

“行吧。不过我得提醒你,她现在对你的依赖很不一般,甚至已经有点成为习惯了。”

那当然。

“所以,今天在没有你的情况下她能自己来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穷花不算。”

迟柏意“嗯嗯”地表示明白。

“恰好这个病最关键的点就在于稳定和节制——节制已经不用说了,那就是稳定。”

迟柏意看向她。

她也正巧看过来:

“至于其余方面不用你我操心,不停药持续治疗心理疏导,她自己全都可以完成。别看我,你也知道她确实做得到。

我要说的就是一点——稳定。”

“规律的生活,均衡的饮食,稳定的环境、稳定的人际关系,最好还有……”

“一个信任的伴侣。”迟柏意说,“我会的。”

“所以如果感情到位,还是尽快进一步发展比较好。”

“可我还没表白……”

周清砚眼神复杂:

“感情上的东西是你的事情,不过我看你的精神洁癖也得治治。怎么了,不表白就不算在一起?”

“得表白。”迟柏意古板地重复,“得表白。”

“你老婆现在需要的……”

“叫她陈运。”

“陈运现在需要的那就不是……”

“表白了才能进一步发展。”迟柏意边说边为自己鼓劲儿似的点头,“她需要,我知道,我知道她需要。但不行。”

在周大夫看神经病的眼神中,她低下头,有点局促,也很难得的缩了缩肩膀,无奈而沉闷地道:

“是,你可以说我精神洁癖,反正你上回不也这么说么?但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毫无负担的去恋爱和做……爱吧。”

“我只是以为这是一种责任……”

“毕竟我对于陈运来说已经不是可以随便用来解决需要的人了,陈运对于我来说也是……也是一样。”

“我只是、不想趁人之危。”

她会难过的。

她会期待,会接受,因为那是我。

可让她之所以期待和接受的,不是我——

“她之所以会焦虑,会成今天这个样子,是因为她太追求完美……”迟柏意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笑了笑。

只是那笑意很浅,也很淡。淡得像沾透了水的笔晕出的一缕墨痕,拖过去,轻轻一顿,顷刻间便又了无踪迹。

“我也很爱完美。”

“她也的确完美。”

“可太过于完美的东西,也许本身也是一种残缺。”

“你要她接受这种残缺?”周清砚冷笑了一声,望向自己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开着,门口的影子拉出很长一条。

“我要她知道我可以是这个残缺。”

一部分也好,一半也好,或者是全部,也没有关系。

都没有关系。

看见、知道,就好了。

而如果看见,如果知道,就该得到。

“陈运……”

迟柏意弯下腰,用手指在虚空中点过她的鼻尖,划过她的鼻梁,抚上那并不存在于掌心间的脸颊,在心中轻轻问道:

你又做梦了吗?

这次你梦见什么了呢,陈运?

……

“对了,我今天跟她讲过致病因素,也问过她了。

我问她、让她受影响的到底是人还是事,或者二者皆有。”

“她怎么说。”

“她说都有。”

都有。都有……

晨光慢慢透过窗,打在病床尾的小椅子上,也晃在迟柏意一夜未合的眼皮上。

天亮了。

陈运艰难地从一个又一个重叠套锁的梦中坠落,终于再次挣扎着撑开了眼:

“迟、迟柏意?”

迟柏意于无限错落的晨光暮影中向她走来,俯身低头:

“早啊,小陈运。”

第54章 她开始发出喘息

本该第二天早上七点被护士姐姐叫醒的陈运现在正对着迟柏意发呆。

迟柏意就坐她对面翻看菜单,翻了两页问她:

“昨晚睡得好不好?”

陈运揉着鼻子,说:“好,挺好的……”

“那个房间特别干净,什么异味都没有。”

“床也特别舒服,比家里的床软好多。”

“枕头高度也合适……”

这也好那也好的一堆例子举完,眼睛一刻没离过迟柏意的脸: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没有睡觉?”

迟柏意马上道:

“睡了,在你旁边睡了大半晚。”

差五分钟六点,街上除了高中生就是垃圾车,连早餐店的老板都在揉眼睛。

陈运望着她有些皱巴巴的衣裤和毛糙的头发,望了一会儿,别过脸:

“没睡就没睡呗。”

迟柏意伸手把这颗固执的脑袋转过来,她又固执地转了回去,并道:

“也就睡个觉而已,矫情兮兮的。”

“那我能怎么办?”肠粉来了,迟柏意自己先挑了一大筷子吃,痛吃两口才往前一推,“就是这么矫情,互相心疼就这么容易矫情。”

陈运不答,埋头吃她剩嘴儿,快吃完了才说:

“你没放料汁。”

“嗯,我忘了。”

不过这样吃也不错,这家的肠粉皮非常细腻,米香味儿很浓厚,卷着蛋皮和虾仁,落在胃里沉下去,身上那点儿寒意也散了。

迟柏意灌了自己一肚子咖啡,抬眼问:“早班还上不上,要不请个假?”

“请不了,昨天就请了,今天算旷工。你呢,上吗?”

“得上,我最近这个月都不好请假。”

两个眼睛都有点不太想睁开的人面对面同情了对方一阵,一起撑着桌子起身去付钱。

迟柏意还在垂死挣扎:

“那是这样,你跟我先回家一趟,洗个澡,然后咱们……”

“一块儿上班?”

“……一块儿上班。”迟柏意终于痛苦地说完了,“我去开车——算了疲劳驾驶,打车吧。”

打车也不容易。

六大院在的这个犄角旮旯,胡同钻出去个蜜蜂都分不出东南西北。

最离谱的是这个南门它叫北门,北门叫东门……

这些个精神病院的天门在电话里彻底绕昏了迟柏意通宵搅拌的脑袋,令她嘴瓢了又瓢,最终还是陈运伸手拿过手机道:

“不用了,我们坐公交吧。”

公交几站路来着?

“十二站到医院。”陈运把这个困的神志不清的人带上站台,让她坐下,自己站着叫她靠,然后忽然想起好像漏了个人:

“钱琼姐呢?”

“我叫她回去了。”

迟柏意搂着身边的腰,头困困地埋在她肚子上面,声音含混不清:

“她待那儿老周不自在。”

“周大夫也被钱琼姐熏到了?”

“周大夫不想看见你钱琼姐那张前任脸。”

说完,迟柏意抬头眯着眼睛瞅瞅,陈运脸色很平静,正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理着她那头乱发,眼神也很专注。

“你猜到了?”

“没有啊。”陈运说。

陈运笑着轻轻拨了一下她耳垂上的黑色石头,看它前后晃起来:

“我在等你说啊。”

迟柏意就满意地坐直一点,这一回把脸和鼻子一起直接埋进了她怀里——

哎,香!

“想不想知道她俩怎么在一起的?”

陈运不想知道,不过还是点头:

“想。”

“那时候呢,我,你钱琼姐,老周都是初高中同学,就在我们老家北城……”

太阳和进入肚子中的食物开始一起发力,身上暖融融的,她们就这么一站一坐依靠在彼此的香味中。

迟柏意感受着风穿过指缝与耳畔,在自己身上停留、旋转,俄而消失不见。

风是握不住的,就像那时照在书桌上的晨光一样,轻轻一碰就碎成一地。

声音和气味却能够。

老家的寒气带着冰雪消融的味道再度跃过时光飞渡而来。

迟柏意听见自己的嗓音从活泼嘹亮变得柔雅温润,那只手轻轻抚弄她头发,另一只搂着她的背。

手的主人不喜欢听故事,也不爱讲故事。

可迟柏意却能够放心地让自己晒着太阳,窝在她的怀里,说那些曾经被母亲打断过的话——那些碎嘴的人才有的唠嗑。

如果迟柏意想要,甚至还可以问她要一包瓜子,话梅味儿或者玫瑰绿茶味儿的,她会去找、会去买。

买不到她会气鼓鼓地四处乱跑,没准最后会买一百八十块的瓜子,让她一辈子都嗑不完……

“老周那时候也好胜,所以我俩就杠上了,运动会要争,第一要争,演讲也争,一路争到高中毕业,钱琼那时候就一副跟我同仇敌忾的样子。

填志愿时她过分嘛,她老来挑衅,就没忍住,打起来了……”

那一架打得新仇旧恨全涌上心头,最后她俩都打出真火了。

“然后钱琼就来拉架。

然后她就躺地上了……”

陈运手一顿:

“周……周大夫打的?”

手底下的这位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说:

“我不小心打到的。”

陈运“哦”一声,说:

“所以你赢了。”

迟柏意眼镜都快被自己蹭飞了,只好伸手来捞一把,挂上鼻梁后清了清嗓子,道:

“我当时觉得我输了。”

陈运默默望着她。

“我的朋友背叛了我投敌远去,还和敌人勾搭到了一起。我的对手不好好跟我良性竞争,还勾搭我最好的朋友……”

陈运开始忍不住要笑了。

果然,她接下来一句就是:

“结果大家都成年,她俩暗恋双向奔赴感情学业双丰收,酒席办的满天都是,我拿着通知书也找不到人庆祝。”

陈运赶快来摸摸她,被她拿住手亲吻着掌心:

“所以说,咱俩这次一定不能输。

小陈运,虽说我不会失望,但你得给你迟大夫挣点儿面子回来知道吗……”

小陈运乐不可支,脸都不发白了,把这人从凳子上拽起来使劲儿一抱:

“行,一定一定给你挣面子——哎公交来了。”

“对,公交来了。”迟柏意嘴上说。

‘对,就是这样。’迟柏意默默地在心里想:

对待这样一个不管是对自己,还是自己的问题,都抱有“要么活,要么死”态度的家伙,鼓励和支持是没有用的。

重压之下在动物法则中成长起来的人,也不需要所谓包容与忍让——

只有搏杀。

给她一个目标和方向,再来一点适当的刺激和压力作为奖励……

能成为月亮有什么了不起,要做就得做翻云覆雨的那道力!

力——迟柏意笑眯眯地被半抱着上车,上车后往她肩膀上一靠,脑袋正正好就窝在脖颈里头。

阳光眯眼,闭目一片血管红,车上没有别的乘客,所以迟大夫那只过于普通的鼻子终于开始发挥作用——

先闻到的是硫磺与某种木头香,后来才是暖烘烘热烘烘从耳根下毛绒碎发中散发出的一种甜香,两者、或者三者更多,混合在一起逐渐笼罩住口鼻……

这气味以前没有出现过,至少迟柏意从来没有这么真切的闻到、尝到过。

现在却有了。

现在它是实质的,可以被握在手中,含在唇齿间。

16号公交早班第一趟是六点,晚班最后一趟是八点。

八点前,迟柏意会按时回家。

这条路坐着公交走过两天,还是那个座位,还是面朝着的方向。

她的气味依旧久久萦绕,时时逗留,如同绊马索,如同独木桥,叫迟柏意偶尔在梦中惊醒,偶然在不经意间心跳加快。

而她本人懵然不知,天天躺在地上睡得艰难困苦,吃药时恨不得把药分成一颗一颗地吃。

迟柏意照旧与她头对头的吃饭,照旧早八晚五的上班,照旧写着新的日记:

十月十九,陈运说做醒桂香,洒了一地。

十月二十一,陈运忘记洗硬币,奖励一次小迟按摩。

十月二十五,陈运在床上睡了一个大号懒觉,帮忙请假,后红着脸回家。

十月三十,陈运从十点半辗转反侧至凌晨,打死也不肯睡床了——

陈运瞪着这个床上侧卧着的人,咬牙切齿:

“你家天花板还没修好吗?”

这人摇头。

摇一下,发丝垂下来一缕。

摇一下,笑容从嘴角蔓延上眼睛。

摇一下,真丝纯色的睡衣带从肩头滑落,像落下一道雾,落下一片云:

“没有。”

“就再多宽限几天,好不好,我的小房东?”

小房东的目光被水浸透,被火燃起,触着电般缩回:

“你……”

“好不好?”

“可我、我难受得很。”

于是迟柏意只能松开手,任由她再次从指尖溜走,冲向那个该死的洗手间。

水声哗啦啦响起。

迟柏意静静躺着,闭上眼睛。

香气如丝带蹭着门缝游来,缠上床榻,爬过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

陈运没有声音。

可她却好像听见了。

那个低低的,哽在喉咙深处,憋在鼻子中间的声音,带着湿意,也带着水音……

迟柏意做不成那道力。

也成为不了那残缺的每一个灵魂碎片。

她只能在这个几十平米的屋子中,慢慢向下伸出手,像是要拉住什么人——

带着残余的温度与香气,如那扇门后的陈运一样,她开始发出喘息。

第55章 我心疼你

水声停止,门被推开。

陈运带着一身水汽路过,眼观鼻鼻观心走两步,一个转身——

迟柏意还是那个很糟糕的姿势,脑袋在手上,头发从肩膀垂到胸前,笑眯眯地望着她:

“呀,今天出来得挺早哈。”

陈运不想理她,自顾自地拿毛巾擦头发,她就搁那儿看表:

“早了……嗯,十分钟。今儿没吃小零食?”

什么小零食?

什么小零食?!

迟柏意躺得悠闲自得,一只腿在墙上靠着,另一只腿架得无比之高,头底下还垫了本陈运超厚的专业书,眼镜腿儿在指头上掐着晃:

“可不就你平时进浴室那个……”

话未完,被半湿毛巾带着香气“啪”地糊了一脸。

迟柏意一脸复杂地把毛巾抓下来,还想说句什么,一道身影已经迅速扑上了床:

“迟!柏!意!”

叫什么迟柏意,迟柏意将要起飞——

迟柏意举高双手,状若投降:

“错了错了,慢点儿。”

陈运要慢了才怪呢。

陈运一把抽走毛巾重新扔回她脸上去,坐她大腿上气得牙根痒痒:

“你错个蹿儿你错,你错湳枫哪儿了?!”

“你错哪儿了我问你?你怎么说话的。什么零食,什么零食——

迟大夫,迟女士,迟姐姐!”

她喊一声,迟柏意答应一声。

三声答应完,迟柏意于慌乱之中还抽空笑了两回合:

“我错了我错了,我说大坏话,我讨厌……”

“烦!”

“不是小零食,不是,好吗?”

“不好!”

眼看陈运眼睛都叫气红了,胸口都剧烈起伏了,迟柏意赶紧仰卧起坐去哄:

“不哭不哭,我就这么……”这么一说……

仰卧没坐起湳枫,叫陈运一指头戳下去:

“你瞎了你,你管这叫哭啊?!”

“好。”迟柏意只好伸长胳膊去捧她脸,“那不急不急,咱慢慢说,行不行?”

陈运不应,偏头对准她虎口就是一口。

这一口很轻,起码比之那天咬脸蛋上的不重。

但很久。

久到迟柏意脸上的笑意一点点退却,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陈运松口,抿着嘴唇想要别过脸,又被她握着下巴转回来。

俩人默默地对视。

眼神如出一辙的无奈。

片刻后,陈运觉得有些烫的脸颊轻轻一凉。

迟柏意坐起身,手背贴上去,指节刮过她颧骨,又轻轻蹭了蹭,笑得比之前哪一回都温柔:

“真错了,不该打趣你的。”

陈运张了张嘴,又合上,低下头声音挺闷地道:

“你打趣吧,反正……”

“反正也是正常的生理活动。”迟柏意接嘴道,接完瞅瞅她:

“改善健康、释放压力,提高自我认知,促进亲密关系——谁都会做,我也会,不是么?”

“话是这么说。”

“话说得对才说。”

季秋的夜气温下降,陈运能够看到她耳下的皮肤绒毛在安静中纷纷起立:

“我并不在乎被你知道。”

“所以不用躲我,陈运。”

也不用再躲我的同时跑来跑去地给我送饭,使劲儿干所有事。

更不用吃药吃得那么乖。

药的副作用很大,你该下班后好好休息的……

陈运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左右张望一通,干脆转身去够搭在床尾的外套:

“我也没有太躲你其实。”

薄外套披上迟柏意肩膀,遮住了那点儿暖雪融光,陈运坐在她腿上直起腰,给她一颗一颗扣着外套纽扣:

“我就是心里有点不得劲儿。”

“你说你多好一个人啊,你非得看上我、我非得看上你。结果搞得你怪不好受的——抬下巴,头发钻扣眼儿里去了。”

迟柏意本想说个什么,没说出来,只好先乖乖抬下巴,任由她动作。

“而且我那天晚上也真没觉得尴尬或者别的什么……”陈运说到这儿时愣了愣,又接着往下说,“不然这几天也不会跟你一起睡床了。我就是心疼你。”

至于躲?

“我没有。”

这一番话真心实意,坦荡得能叫人一眼看透那颗心。

迟柏意一时回不过神,回过神来后只觉心中酸软,想照着平时再开两句玩笑活跃一下气氛,或者原样煽情回去,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如那一句“我心疼你”。

陈运眼睛好亮好亮,眼底清透得像玻璃。

床头的窗户没有关紧,风吹进来,窗帘一下一下扬起,那双眸子就在帘子后,若雾屏云幔,朦胧模糊。

这一刻,洗手间的水滴声落得很急。

迟柏意抓住窗帘一角,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的动作仓促而突然,放在从前陈运会下意识拍开退后。

可这一回,陈运动都没动一下,就由着那只手覆上去,看着眼前一片漆黑:

“迟柏意?”

睫毛如蝶翼扑棱在掌心,三五下后刮得皮肤滚烫。

迟柏意应着:

“嗯。”

“我都知道的。”

迟柏意依旧只是说:

“好。”

“我会好好吃药,会变好,会很快的。什么都会好,我们也总会好好的。你……”

你等等我。

迟柏意手一松,帘子无声垂落,风停,水止。

窗旁,她睁眼:

“不过也不妨碍我心疼你,所以你就让我疼疼呗。”

“那你这两天跑哪儿去了?”迟柏意总算想起自己要问什么,伸手点点她鼻子,“别打岔,也不许这么招我心软——当我没发现?白天下了班也不回家。”

陈运从善如流地翻脸,支支吾吾地敷衍:

“嗯也没有,就外头随便走走,不是周大夫说叫呼吸新鲜空气什么的。”

她不说,迟柏意也不再追着问,坐起来叫她起身:

“赶紧下来,今天躺里头还是外头?”

“里头。”陈运翻身进去,侧躺在枕头上继续看她:

“那你呢,你今晚怎么又九点多才下班,不是说没有手术的?”

迟柏意脱掉外套盖被子,顺手把灯摁灭:

“是没有啊,但哪儿说的准,到下班点儿了突然来一出事故,有什么办法。”

尤其还是病人家属折腾出来的。

“不遵医嘱,说不让进食进水,非得给人喝个牛奶……”

“怪我,我没说明白。”迟柏意叹气,“要不是你下午来送的那个玉米,我可能得饿死了。”

说到玉米,陈运也叹气:

“就那个玉米还是我动用特权给你强行留下的呢。”虽然也是自己搁超市买了煮完带来的……

“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好多人都点外卖要玉米,全是你们医院的。”

迟柏意脸一僵。

“完了哗哗地给我差评,说不对,不是那个味儿。”

屋子漆黑,陈运看不清迟柏意的表情,只能闻到她从发稍身上传来的香味。

这气味沉静悠远,叫她糟糕了半下午的心情终于彻底好了起来:

“一个差评五十块钱,我今儿的班算是白上了大半。”

迟柏意立马就想起了今天办公室啃玉米的那群坏人——

“老迟我怎么觉得这个味儿不如你上回吃的那个闻着香呢……”

怎么这样!

陈运声音没停:

“可恨的资本家!店里东西不好吃就得承认啊,人说不好吃给差评,扣店员工资,怎么想的?”

迟柏意犹豫地张嘴:

“陈运我跟你说……”

陈运伸手隔着被子拍拍她:“放心吧我没事,我迟早把这破工作快快的辞掉。”

拍完手也没拿走,就搭在迟柏意腰上:

“哎对,你要说什么事儿。”

迟柏意酝酿半晌,咳出一声:

“手拿走……”

陈运在黑暗中无声无息笑着,缩回了手:

“你怕痒啊。”

迟柏意没动静。

陈运就又悄悄伸手——

这回探出的爪子明显触感不对,不是被子。

迟柏意大笑起来,将逮住的手掌揣进她自个儿被窝:

“自己猫着去,想吃小零食自己吃。”

陈运“啧”了一声:

“你非得这么说话是吗迟姐姐。”

迟姐姐继续说:

“不过不许再去厕所,天冷了,你再那么弄容易感冒,就在床上,大不了我出去。”

这话说完她自个儿一咂摸,觉得很是无情。

那也没办法。

陈运倒没什么反应,就“哦哦”的:

“知道了。”

迟柏意就觉得她有时候实在乖得离谱:

“另外,你这个洗手频率是不可以的,来一回洗六次,一次十多分钟……”

这一回陈运实在忍无可忍打断了她:

“你什么毛病啊迟大夫,你不管我那个……啥的频率,你管我洗手?”

“你吃小零食的频率是正常的。”迟大夫开始睁眼黑地瞎编,“据资料数据显示女性自我安慰的频率一天一次就是很正常。但你洗手的频率不正常。”

“要改。”

陈运头大得很:

“行。”

“实在不行要不我给你买个……”

她声音低了一下,陈运没听清,凑上去问:

“什么?”

迟柏意贴上耳朵轻轻说了一句,感觉她整个人炸了一下:

“我不要!”

“好的……”迟大夫心说不要不要吧其实我也不太喜欢这种。

不过想到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教程,再想到以后什么什么的她还是问了一嘴:

“为什么?”

“因为……”陈运声音很怪,“我觉得这种东西……会漏电?”

啊?

陈运用被子直接捂上了脑袋:

“唉,我们能别在睡前聊这种东西吗,说点儿别的行不行?”

说点别的……

说各自那个衰到地下三米不等的破班儿吗,还是说:

“那你的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陈运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并伸手把她被子也拉了上去。

迟柏意只好再换:

“小零食的意思就是消遣的意思,闲暇时间给自己……”

一只手威胁地爬进迟柏意的被窝,横切在了她脖子上。

迟柏意闭嘴,重说:

“还有我周末准备搬走了。”

陈运一个鲤鱼打挺:

“这周?”

第56章 可我现在就开始想你

就这周。

医院附近的公寓家具也还没有搬,天花板修没修好不知道,说好要吃她新学的拌面也没有吃……

反正就这周。

陈运蹲在地上把她的几双乱七八糟各种鞋子装盒,边装边嫌弃:

“为什么这个鞋边儿是透明的啊,都不好擦。”

“那是气垫,跑步方便。”

“那这个好薄好薄的鞋子呢?”这到底是鞋子还是袜子?

迟柏意奋力搓衣服,探出脑袋看看:

“哦,是家居鞋,这个吸汗,在健身房穿。”

陈运叹为观止,一盒一盒装进行李箱,起身又去收拾她的衣服:

“你倒是自己来拾掇一下啊,别洗了,万一落下什么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这种衣服都怎么叠,它们叠不方。”

迟柏意拿这小强迫症没办法,甩手出来:

“叠整齐就好了,不用方方的。”

结果一看——

这还不方?

“这方得我都能拆两等腰直角三角形了!”

陈运就把这沓方方的衣服放进箱子,刚刚好平着填满,嘴里还嘀咕:

“不是这种方,要里头袖子也对称的方。”

迟柏意闭耳不听,杜绝洗脑,很快溜走:

“你替我收拾吧,除了衣服鞋子护肤品,其他都不要。”

陈运埋头猛猛装:

“那桌子上的化妆包呢?”

“也不要。”

可不是说化妆了上班儿心情好吗?

那心情不好怎么办?

带着各种疑惑,陈运收拾了好大一堆东西出来。

全是迟柏意的。

迟柏意本人在洗手间洗衣服,直到她收拾完了也不见出来。

水龙头的水一直淌,打着旋儿下去,泡沫一团一团接着消失。

迟柏意搓得自己双眼麻木,一开始还心里堵得慌,现在倒是不堵了,现在眼睛盯着水和泡沫,手机械地搓搓搓,整个人意识平分两半。

一半在想要走了。

一半在思考机械式劳动果然很解压。

直到陈运站在门口喊她。

迟柏意回过头:

“怎么了?”

“我也想你。”

这记直球打得迟柏意猝不及防:

“我这……我还没洗好。”

“洗好了。”陈运笑笑,“洗得特别干净,真的。”

“下楼吧,东西我都拎下去了。”

迟柏意只能下楼。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

破鸟儿在头顶叫得格外好听。

两个箱子,两个人,在这个总算休假的周末路边一起站着。

过往的车不多,很安静。

陈运手插在兜里,望向对面淋在正午阳光下的破旧居民楼——

蓝色的窗,长青苔的开放阳台,爬山虎从另一头半干枯着垂下来,都在光下粼粼而动。

“住在这儿的人不多了,刚搬进来的时候房东说这一块儿要拆迁。”

迟柏意反应了一下,张嘴问:

“为什么?”

“说是要修一个花园广场还是打什么高抛球的体育场。”陈运收回目光,低头揉了揉眼睛,“姜姨说她们最近在想办法吵呢,也吵不过,那头答应就给一套房,在涯关路,一套才几十平。”

迟柏意努力从自己的资料库挖出这地方拆迁改造的消息,好像是……钱琼提过一嘴:

“涯关路,不是也挺方便的吗?”

涯关路附近好像还有个什么小学,算学区房了?

“可是这个小区大多是年纪大的奶奶姨姨在住了。”陈运摇头,“住了好些年,从年轻到现在,互相都熟悉,一起吃饭遛弯儿打牌唱歌跳舞……”

谁又需要什么学区房?

哪儿来那么多孩子?

“要是给钱还好,给房子,房子又就那么大,还不如这里一半大。交通比这儿还不方便。”

“况且那房子连修都没修好,谁知道会不会坑人?”

迟柏意点头,心里有点难受:

“是。另外这个拆迁目的,也不明朗。到底是高尔夫球场还是公园?是不是商业性质的也不知道。”

陈运对这个只能听个大概,似懂非懂的:

“是说就是为了赚钱才拆的吗?”

迟柏意“嗯”了一声:

“我从前以为大家都很乐意拆迁的,毕竟有赔偿。”

以前家庭情况一般的同学就挺期待这个事情的,据她说拆一次能富贵一辈子,扯皮也只是为了钱给得不够多。

还有小时候来家里做客的大老板姐姐,跟老妈吐槽也就是说什么贪得无厌人心不足蛇吞象之类的话……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她也没有真正理解过这些东西,包括现在也没有。

除了听见不舒服之外也就听听算了,离生活太远。

而现在……

她只觉得自己很狭隘——

要是听了老妈的话,或者就依着钱琼的意思跟她一起折腾,是不是现在陈运说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就不会只是感叹了呢?

是不是也可以提出什么主意?

就像陈运束手束脚的专业一样。如果她没有一直安然躲在象牙塔里,也能成就出自己的一番事业,现在是不是可以帮更多忙?

陈运深呼吸了一下,捣鼓捣鼓她,示意她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

“看那儿,看到没有?那儿有棵特别大的侧柏,拆了肯定会砍掉的。”

迟柏意一顿,语塞道:

“所以你说这些就为了这棵树?”

陈运瞥她一眼,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不然呢?”

“我还以为……”

“我就是在这儿租个房子住,住了才不到一年。还能住出感情来?”陈运胳膊一抱,笑得风轻云淡:

“关我什么事。”

这嘴啊。

这张嘴啊……

“女娲娘娘再补天了你就拿你这张嘴顶上去。”迟柏意轻拍一下她脑袋,又使劲儿顺到发尾摸一把,

“乖乖吃药,这回不许自己断药。”

陈运也伸手拍拍她脑袋,再摸摸:

“成。”

“嗜睡就不要再到处乱跑,该休息就好好休息,就是胃口不好也要一天三顿饭给我按时吃。”

陈运迟疑地咬手指尖。

迟柏意一把攥过她手:

“不许咬,一天三顿,找我,咱俩一块儿吃,行不行?”

她眉开眼笑,说:“行。”

“这两天下班等我有空带你修头发去。”迟柏意又说,“这么长,你自己也不嫌难受。”

陈运摆手:

“不用不用,我自己在家剪一下就行。”

迟柏意可算是知道她这头狗啃似的潇洒乱发怎么来的了……

“那你陪我去做头发,我要护理。”

好讲究的迟大夫使陈运迷茫:

“好,好的……你好像个公主。”

迟柏意叫她逗乐:

“我公主,你是没见过比我更公主的……哎我是公主你是什么?”

“我……”

迟柏意笑着看她琢磨:“是什么?”

“是你的……”

“什么?”

“刀,剑?王冠?礼服?”陈运掰扯不清,干脆放弃,“随便吧,我看都行。”

“你这都给自己什么定位。”公主好嫌弃地皱眉毛,“你至少也得是个海对面来打我的公主——行,不跟你贫嘴,我得走了。”

“我走了。”公主还在说。

“我真走了。”

陈运无奈地伸出指头,对准她屏幕上的打车确认键戳下去:

“走呗,你现在是能用嘴控制车来接你?”

迟柏意才反应过来停下这一辆车不是来接自己的。

她刚才压根忘记点确认——

车子很快开到,东西放进后备箱,迟柏意在前头抱她一下,轻轻吻过她耳尖,松开了手:

“走了。”

“不会太久的,分开一段时间对我们都有好处。”

陈运说:“我知道你真啰嗦。”

“那说再见,小陈运。”

陈运不说,手往兜里一插,红着耳朵扭头就走。

竟然连看都没再看过来一眼。

车速加快,迟柏意坐在后排一直拧着脖子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

她真的一次也没回头。

大路朝天,向哪儿都看不到终点。

陈运走着走着,就走到平时她们吃饭的杨记私房菜门口。

一样的好生意,一样的人满为患。

她蹲在树下,感觉小手机在兜里振动,打开是一条短信——

迟柏意的短信:

我会想你。

小狗不知道从哪儿看到她来了,很亲热地跑来“呼哧呼哧”吐着舌头。

陈运收起手机跟它对视半晌,往后挪一下。

它钻过来,蹲在了陈运身前。

跟一个月之前,没有迟柏意时一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周末,她在这一天洗完衣服,没有事情的时候就会下楼在这儿蹲着。

它也总会来。

有没有吃的没关系,不一起玩儿也没有关系。

一起在这儿安静地待一会儿就好。

待到阳光从这棵树转移到另一棵树下,陈运慢慢起身,扶住这棵树朝路上望——

一览无余的路,没有车,没有人,对面就是小区。

干净,空阔,又寂寥。

她闭上眼,又睁开,蹲下来同小狗小声打招呼:

“我走了小花。”

小花拼命摇晃自己的脊椎,下蹲后退,转圈。

“没有游戏了。”陈运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只蓝色的小线萝卜,“给你这个,那个店里的小狗都有。”

小花咬着新玩具看她,爪子搭上她的鞋面。

于是陈运把手也搭上去,道:

“不用谢。”

小花开心地跑走。

陈运一个人过马路进小区,很慢很慢地数台阶上楼。

十八层,这儿迟柏意曾经举着手电筒等她,问她“肯回来了?”。

七十二层,迟柏意在这儿遇到了人生中第一只壁虎,怕了好久。

一百八十层,迟柏意被她拽着摔了一下,膝盖上的淤青好久才散……

门口,陈运掏出钥匙,转动门锁,跟着吐出喉咙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可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

迟柏意。

第57章 我就不信她今儿不过来

迟柏意站在住院部后的小花园,喝着玉米碴看猫。

杏花树好几棵,各种花色的猫在树底下横七竖八睡成一团。

看着看着,趴在栏杆上的陈运一条腿就开始往里跨。

迟柏意一个健步上去逮她:

“不许!进去罚款。”

陈运只好勉强收腿:

“那算了。”

“你快喝,喝完把保温桶还我。”

迟柏意一口气干了,擦着嘴问她:

“姜姨的保温桶?”

“我的。”陈运收拾着东西,头也不抬地道:“姜姨还说要拿锅给你装呢,被我拒绝了。”

“所以你赶紧跑去买个保温桶回来?”迟柏意笑着一勾她下巴,“姜姨上回还跟我说呢,叫你别老那么客气送东西给她。”

“姜姨也跟我说了。”陈运说,“叫你也别老叫我送东西给她……”

“都乡里乡亲的又是邻居,来姨这儿可劲儿吃,使劲儿造……”陈运腰一叉,学得绘声绘色,“来就来,别带那老些,给小迟说下回再这样可别进门了。”

小迟站对面笑得可好看:

“哦哟,几天不见北城话都会说了。”

陈运有点不好意思,轻轻皱了一下鼻子,低下头去笑:

“姜姨回回都这么念叨,我就记下了。”

“不是特意学了来逗我开心的?”

“还学了饭呢。”陈运大大方方地说,“你说的大碴粥,饭包,鸡蛋酱都学了。”

“这么厉害啊。”迟柏意搂着她往医院门口走,“累不累?一天又要学习又要吃药又要上班……”

“还要给你送你落下的一二三四样东西。”陈运笑着接口。

“然后还得送完了东西送饭。”迟柏意唉声叹气,脚步没停,“真是辛苦你了。”

“一点儿诚意都没有。”陈运瞥了她一眼,“本来我还是很想你的。”

什么叫本来?

“那现在就不想了?”

“现在想不过来了。”陈运很真诚,“我觉得我现在一天见你八百回。”

迟柏意笑得收不住。

陈运没理她,继续说:

“昨天是那个超级细的小手电,前天是什么蓝牙耳机,今天又是表——你老实说吧,你是不是故意落下一堆东西让我跑着玩儿的?”

迟柏意一挑眉:

“那你想不想见我?”

陈运大声叹气:

“想。”

“每天往这儿跑一趟有没有觉得身心舒畅?”

陈运体会了一下,艰难点头:

“有点儿。”

“点儿?”

陈运只好道:

“舒服。”

“那我箱子里你的牛仔外套?”

“我放进去的。”陈运没好气道:

“我想让你看见就想起我来,行了吗?”

再没有比这更行的了。

迟柏意心满意足,回身来抱住她,把下巴放上她肩膀,轻声道:

“好了,都一样。那我不也怕你忙来忙去不记得要想我么?”

“谁忙啊,我清闲得要命,明明……是你忙。”

迟柏意在她耳边低声笑,呼吸带着玉米的香味拂过脖颈:

“好,好,是我忙。”

“本来就是。”陈运很舒服地蹭着她,闻着她身上的气味,声音也不由自主就低了下去:

“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每天就是吃饭睡觉,便利店一天才几个小时的班,吃了药感觉脑子转得好慢,看书又不让看很久。偏偏你又留下东西那么多,不想你……也难。”

最后这两字像声叹息,轻飘飘就砸在了迟柏意心上。

陈运退开一点,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可是每多见你一次,我又觉得更想你——你是不是又瘦了?”

“是你瘦了。”迟柏意握住她肩膀,只觉得手下的骨头硬得硌人——

“不让你上班,就这么难受?”

“难受。”陈运低下头,抓住迟柏意袖子让她带自己穿过门诊,“从小到大都没这么闲过……”

说话间已经到了医院大门口,迟柏意有点儿不想松手,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掌心:

“这会儿是回家还是在外面再溜达溜达?”

“外面。”陈运马上说:“我就在附近再走走,走走就回去。”

要走多远,附近是哪儿,回去要怎么回去——

这些都没说。

迟柏意也只好叮嘱道:“那听着手环声音,有提示了就乖乖回家。”

她依旧是安静地点头。

迟柏意不再说,退后两步,看着她转身离开。

直到回到办公室,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出院记录,迟柏意都觉得上头还晃着她点头后望过来的那双眼睛。

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

这份亮从前就有,迟柏意时常看到都会被惊艳到。

可现在,迟柏意却已经不敢再将这种惊艳单纯归于欣赏中去为之心动。

尤其是发现,在这些天药吃着,在屋子待着,生活似乎正在渐渐步入正轨,她却一天一天开始瘦下去的时候——

从辞掉那两份工作,挑明话题交心,到开始治病,再到现在。

就是这短短两周内,她瘦下来的速度让迟柏意不止一次找老周反复确认治疗方案和用药的问题。

但她自己却好像没有意识到。

而常见的萎靡不振或者抑郁情绪……也完全没有。

饭还是照样吃,活儿还是照样干,该出门出门,给她的监测手环显示晚上的睡眠质量确实也还行。

但就是瘦。

从肩膀到腰,再到胳膊腿……

人越来越瘦,与此同时,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

这种被压制却仍然昂然爆发的生命力,与极致反差,让迟柏意无力的同时又真真切切心惊而仰慕——

要么活,要么死。

“要么活,要么死。”她轻声重复一遍,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

陈运从医院出来之后习惯性地直奔那家香水店——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除开第一天迟柏意在那次不算,她这些天试了总共三十八款香。

三大家族香——花香型延伸出的七个香调,植物花香调鼻祖“绿风”,水生调代表“一生之水”,再到东方琥珀香娇兰一千零一夜,西普果香“蝴蝶夫人”古驰“狂爱”……

今天到了西普皮革香调和木质香。

她轻门熟路地进门左转,迅速加快。

远远的,能看见店门口的店员在朝这边张望。

这次不是这几天那个店员姐姐,是另一个看上去年纪要再大一点的……

陈运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地往前走,边走边想要是人家不开心的话,那她今天就买一瓶好了,钱都带够了的——

就买那个无花果,迟柏意起码还勉强能用一下。

不过迟柏意说这瓶香水怎么来着?

临近店门时,隔着玻璃窗,陈运闻到了一股很淡的气味——

西普果香,很经典。还有柑橘调,但跟前几天闻到的不一样。

它闻上去的确也很清新,不过……

有红木的味道。

巴西红木。

以及一点点融合很好的花香,和广藿香……

是广藿香吗?

陈运提着自己的保温桶停下,使劲儿分辨。

旁边首饰店的店员出来,嘴里念叨着什么往玻璃窗上贴海报,身上有股很重的罗莎女士味儿。

很不巧,同样是西普果香。

这个气味暂时让陈运大脑停滞了两秒钟,她很不开心地转头,想看看这个把香水当空气清新剂用的坏人打算什么时候走开。

结果这人也不知道是手上东西拿的太多还是怎么回事,梯子架的不是很稳当,念叨着念叨着,一个趔趄……

“哎!”

对方惊魂未定地往下看了一眼:

“谢……谢谢啊。”

陈运屏住呼吸摇头,用眼神示意她赶紧贴。

她继续贴,同时还接着念叨:

“谢谢谢谢……会员八折,普通会员八折,金曜石,猫眼银曜石,不是,猫眼金曜石……”

扶梯子是一件超级无聊的事儿,并且这个正在背宣传词的人香水味儿太重,陈运分不出心来再去想隔壁店的新气味,只好抬头看她贴的那个海报——

一颗超级大的圆石头。

黑色的,流光溢彩。

旁边的小图是些什么项链手链耳坠……

耳坠?

陈运定睛细看——

是一对耳坠,画上面这对耳坠看上去很漂亮,简单又漂亮。

有点儿像第一次见迟柏意时,她脸颊边摇晃着的那个……

梯子上的人“谢谢谢谢”地下来了,还要道歉,被陈运一把抓住问:

“那是什么?”

“普通会员八折,天然双猫眼金沙黑曜石,墨西哥顶级原矿。无裂无纹无雾气,系列产品采用几何设计,线与面……设计师由我们……”

她说了一串特别绕口的名字,陈运没听懂,不过后面那句“只限十人购买,还剩三套”倒是听懂了:

“你这个耳环它单卖吗?”

“啊?”

“就这个耳环。”陈运给她指,“这个。”

“单……单卖吧。”

“给我拿一对。”陈运果断道:“现在就拿,我有钱。”

香水店门口偷偷摸摸出来打算旁观一下的店员“嗖”地缩回脑袋,同身后的人告状:

“姐,她跑去买耳坠去了。”

“你再喷一点,就朝她那边喷。”

“她都跟着人进去了!”

“喷,多喷!”

“绝版啊姐姐,科蒂啊这可是。”

“喷!”

“我就不信她今儿不过来!”

第58章 至于怎么还……

普通会员八折的意思就是如果你这一年内在此宝地消费够数目,那这玩意儿不过一顿饭钱一瓶酒——

打不打八折,无所谓。

戴着玩玩都不值这个价。

但对于一个这月工资两千八,光扣都叫扣掉了三百的陈运来说……

没法说。

货币和物品的价值抛开市场民生去衡量,根本就是在耍流氓。

在天花乱坠的夸夸中,陈运土财主般从怀里掏出一小沓现金,尽量保持着清醒,忽略掉脑子里迟柏意那张脸,往柜台上一放,语气认真、表情严肃:

“行。那这个耳环钩子是金的吗?”

对方比她更严肃认真:

“22k,是金的,但不纯。”

哦,22K。

百分之九十的含金量,这两圆石头三百六,笃耨香五十克一百五……

算下来,也就是一百克笃耨香加一百毫升广藿香精油再加一百毫升龙诞酮……

她静静地思考,柜台后的人超级期待地看她。

她思考完了:

“收钱,东西装好,不过我不要这个盒子。”

结果新拿的盒子比这个盒子还要丑。

陈运拒绝:

“也不要这个,您能给我来个红色盒子吗?”

这回来的红盒子是那种大红绒面的盒子,很适合用来装戒指。

但陈运不在乎,陈运很土:

“这个好,就这个。”

本月经过艰难培训第一天上班的新导购点头同意,完全沉浸在自己头单业绩中,也够土:

“你、不是,您眼光可真好,就是这个最合适,多喜庆啊,多有感觉……”

“你女朋友一定喜欢。”

陈运揣着盒子往外走:

“谢谢。不过还不算女朋友……”

“送了这个就算了,加油!”

“送……”对上这个好心人一脸祝福的表情,陈运没能说得下去,只好冲她笑了笑,大步走出店门。

盒子表面绒布摩擦着掌心,在兜里挺沉的一小只——

这些钱全花光了。

不过便利店的工资差不多能发,家里那堆硬币还可以支应一段时间。

剩下就是不能碰的那些,买药还有去做什么行为认知的钱。

陈运终于后知后觉发现这次的冲动消费带来的结果可能不会那么美妙——

没钱,想赚钱。

想赚钱,找工作,打两份工。

打两份工,不行,会破坏现在的生活。

完美循环。

另外这个完美循环之外还有一个迟柏意。

陈运停下来,呼吸着那个让她很好奇的香味,想:

所以到底该怎么把这个东西送给迟柏意?

她会喜欢吗?

“喜欢的话,可以进来试试。”

陈运回过神,说:

“我没钱。”

顶着对方复杂的眼神,陈运硬着头皮解释:

“是真没钱,之前是没带,这回……”

这回有钱全买石头了。

店员姐姐微笑点头。

店员身后那个姐姐一起微笑点头——

对,没错,我们看见了!

“所以进来试试我也买不起。”陈运有点手足无措,声音低下去,“对不起,真的麻烦你们好几天,又给我解释这又教我那的……”

主要是之前跟奶奶去过的香水店里头工作人员没这么友好。

后来自己去的那家也一样,人一听说自己看看这种话就嫌烦。

久而久之陈运也意识到香水这种东西事实上还是一种奢侈品,即便是对于现在,这个人人好像都能天南海北玩儿的时代也一样。

卖东西的看不起买东西的。

买东西的觉得卖东西的你算老几。

陈运自觉老几都算不上,一瓶香水顶三分之一工资,各种香调加起来换成香料打成粉吹上天,空气中PM2.5都到不了六十。

要不是这家店是迟柏意带来她的,她可能这辈子都不想进来。

结果进来了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曾经那些一样——

像这个姐姐就从来没有说过“这个贵”“那个你别碰”“你懂吗”这种话,一直都很耐心地解释回答问题,还一直都对她笑。

陈运头一次觉得真挺对不起人家:

“要不等我过几天发了工资来买行吗。”

店员姐姐不说话,仍旧是笑着,不过往后退了一小步。

陈运看见她身后那位往前一步,立在自己面前,伸出了手——

“你好。”

陈运愣愣地看看她的手,再看看她闪闪发亮的工牌:

“你……好。”

店长?

为什么店长也在这里?

“陈女士,对吗?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本店店长,我姓雷,雷平。”

陈女士呆滞地伸出手,跟她闪电般碰碰指尖:

“对。”

“初版91年沙丘,粗白管,干燥、凛冽,巴西红木打底。”

陈运的目光跟着她手里的棕红色香水瓶一起走。

“不商业,不够讨好市场,最朴实的东方香调,沙龙工作室异军突起的时代中不算有性格。”

可够狂野,够率真。

最适合用来喂一些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饕。

也只有这些人,能吃得下。

能吃得心悦诚服。

“老香如酒,陈女士请。”

除了这三天基本啥也没吃过的陈女士听不懂,陈女士跟着那个香水瓶抬腿就朝里走。

走进店,走进店最里头那扇小门,手里叫塞进一杯水安置在了沙发里。

香水瓶和另一瓶颜色有些相近的液体就放在面前的小茶几上。

陈运看着对方向她点头示意:

“试试,同样是91年沙丘,三倍价格回收,这瓶五倍。”

“你两天前来店里待了十分钟,店门口逗留了四十分钟,试的是沙丘,新版沙丘。期间你进来问过三次,这款香有没有其他年份的产品。”

今天,这瓶最初版沙丘就放在陈运面前——

颜色很深,跟两天前那瓶小样区别很大。

气味区别也很大。

初闻是酸涩的,柠檬橘子味儿突出,但巴西红木为君,直接主导了整个香调。

沉稳大气,妩媚张扬。

白花香被依兰桂竹很好融合,轻飘飘上天,踏踏实实落地。

接住这股花香的是广藿檀香琥珀,药感十足。

三调转变明显,但丝毫不突兀,君是君,臣是臣。

所谓水生香调海洋味儿没有,沙漠没有,海滩没有。

只有大地,干燥庄重,实实在在。

“能闻出差别吗?”

“这个压根不是沙丘,是另一种。”陈运放下另一瓶,抬眼看向她,“你们店门口用的也不是这个,但我进去买东西……”

“你进去买东西后我加喷的是这个。”

陈运看见她笑了:“这个跟沙丘很像,是不是?”

陈运沉默了一下,推回那瓶液体: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你加喷的也不只是这个。”

又是三小瓶墩在小茶几上——

“西普科蒂,97新版沙丘,沙漠之心,91沙丘,雷霆”

五瓶依次摆开,陈运把它们一一望过去,末了,目光转向对面沙发上叼着烟的那张脸:

“我一瓶都买不起。”

而且你这么混合着叠用根本就是在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的人显然体会不到她眼神中的控诉,烟也没点,就这么跟她静静对视着。

半分钟后,陈运看见她拿下烟,叹了口气:

“我本来以为你是对面准备新开的那家不知道什么店来打探生意的……”

陈运眼睛都瞪圆了。

“结果对面要开的是个咖啡店……”

陈运挑了挑眉,没开口。

“不过你来得实在频繁。”

“还很有规律,每次差不多都是这个时间,每次只试十来种香,挑的不是最经典就是最小众的,试完还要考察……”

陈运不得不开口替自己狡辩:

“不是的,我是真的不知道,而且我也从来不用香水……”

“是,这我相信。你身上气味非常干净。”

但干净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而你却能从四种混合香中分辨出绝版沙丘。你说你从来不用香水,却知道每款香的香调。对每个品牌的生平如数家珍,比我的员工还熟练。甚至了解每瓶香水的调香师是谁都有些什么作品。”

陈运觉得那束目光正扫过自己的衣裳,和自己的手。

这种带点审视的眼神让陈运觉得很不自在,可同时又没感觉到什么恶意。

她只好忍耐住,尽量客气地回答:

“那都是看书看的,我很穷,没什么钱,又好奇,所以来占便宜。”

谁占便宜不占身上去不要小样,就光拿鼻子闻?

雷平不置可否,只点头:

“那看来不是同行了?”

“不是。”陈运硬邦邦地道,“屁都不是。给你们的工作带来影响了我道歉。而且我发誓我拿了工资一定来买。现在我能走了吗?”

“请便。”

陈运起身就走。

才走出两步,身后“嗤嗤”两声轻响,香味弥漫开来。

握着门把手,陈运驻足,深吸气。

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那股香:

“不过你可以再来,随时都可以,我随时欢迎。”

陈运低着头,看着香水瓶被递到眼前。

“这不是店里的东西,是我个人作……私藏。缘分难得,留着玩玩儿。”

陈运能收就怪了。

“那算借你的,不过得还。”

“至于怎么还……”

她把烟重新叼回在嘴上,甩开打火机:

“这就要看你了,陈……”

香气中,陈运听见自己说:

“陈运。”

“好的,陈运。”

烟雾吐出。

手环提示音响起,显示出时间——

两点整。

又是该吃药的时间了。

迟柏意忙完这一阵之后才想起自己中午似乎有事儿没跟她说,看看时间两点半,估摸着她现在也该到点儿回去吃药,干脆打了通电话。

结果没人接。

正要再打,钱琼的微信蹦出来:

下周你生日什么安排?

迟柏意按惯例不回。

“给你搞个场子玩一玩?”

“那上山潇洒一下?”

“或者叫上陈运出来一起吃个饭?”

第59章 永不停歇的大雨

陈运花了两天时间翻遍书都没找到什么西普香是叫雷霆的。

倒是有个LV18年出的雷暴,也是木质香调,但这款香按照前后调和市场营销方向来猜测配比,它的广藿香和香根草味应该更突出才对。

而非她手里这个听都没听说过的雷霆。

在挣扎半天依旧从外包装和生闻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之后,她决定就按那个人说的,玩玩——

很朴实无华的平喷头,出香也没有多细腻。

按压两下,还是老朋友柠檬香打头阵,清爽自然又单调。

陈运静静等待着这个略显低级的柠檬味儿之后即将苏醒过来的气味。

有可能是广藿加鸢尾,这个组合最不容易出错。

或者粉红胡椒加香根草天竺葵?

但下一秒附子胡椒广藿麝猫香喷薄而出,基本没给人任何心理准备的机会。

陈运登时觉得后脑勺一闷,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扭头就是个大喷嚏。

这喷嚏打得魂儿都荡悠走到半截,又叫她自个儿抽抽鼻子给吸回来。

再低头看瓶子,还是那个灰扑扑的无害样子。

她恍惚地靠在迟柏意那把很贵很无意义的椅子上,开始觉得自己大约可能上了一个什么古怪的当——

对方也许已经痛恨她来店里只闻不买的行为,所以要来迫害毁掉她的鼻子?

但迟柏意和周大夫说这是被害妄想症,有这个症状就真的往精神分裂的方向去考虑了……

陈运思索两秒,觉得自己还是挺有救,只好重新调整状态再次闭眼皱眉,细细追着这一点点柠檬香接着往下走——

附子,嗯,香附子……

胡椒,依旧不算出彩。

手机嗡嗡震了两下,她没有理会。

这两者还在催着她继续走。

一刻不停。

广藿,石牌广藿。

还有,还有……

“你说你从来不用香水……”

“你可以随时再来,我随时欢迎。”

“这就要看你了,陈……运。”

陈运眉头一锁再锁,终于彻底松开,任由这个气味淹没过来,逼着她再度迈步,走。

或是跑。

的确是跑——

是暴风骤雨之际的一次无路可走的逃命。

附子温柔又压抑的死死纠缠,胡椒如电如雷、一道一道照着天灵盖往下劈,一声一声往下打,麝猫香广藿是雨落之时高温土地上溅起的那些灰。

裹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柠檬香,呛人又酸楚。

像夏天深谷站在悬崖最顶闭上眼跌落时闻到睁眼的那一刹那。

而后黑云迅速聚集压下,抬头不见天,低头不落地。

亿万水滴同时降临。

再无往后——

陈运睁开眼,不可置信地摁压泵头。

一次,两次,三次……

依旧是孤单的香柠檬伴随附子胡椒广藿香,轰轰烈烈,柔肠百转,欲生欲死欲仙,最终戛然而止——

是的,的确就停在了这里。

这是一支半香。

前调单一,没有后调。

一个残缺的作品。

它很配它的名字,雷霆万钧,但也只是如此。

午后阳光炽热耀眼,她坐在这满屋辛辣温厚憋闷的木质香中闻着那点儿清爽一起在半小时内慢慢变得苦涩难明,犹如在淋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

“雨下大了迟大夫。”

迟大夫看了眼表,边打电话边应声:

“啊,对,下大了。”

“还不走吗?都没病人了。”

伟大又敬业的迟大夫说:

“还差三分钟呢。”

“应该不会有病人来了啊。”小护士探进脑袋看看她,道,“我过来的时候看见黄大夫都走了呢。”

迟柏意从抽屉里摸出袋饼干,往桌子上一放:

“拿去。”

“迟大夫你人真好哇。”小护士跟陈运一个岁数,蹦蹦哒哒地进来抓起饼干就跑,“下回小陈姐来,我还给你通风报信。”

“这就不用了。”迟柏意电话又没打通,看看时间正好收拾着东西准备下班,“你下回看见小陈姐过来,没事的话直接把她送到这门口就行。”

免得送个饭跟传递情报等待接头一样,让主任看到多不好。

而且老周也说了要循序渐进地让她克服内心恐惧。

小护士没理解其中复杂,很开心得到了饼干还能继续磕cp,愉快摆手:

“放心吧迟大夫,我不嫌麻烦,我一定给你把人带到。”

迟柏意默默叹气:

“好的谢谢你,我下班……”

门被人轻轻敲响。

迟柏意嘴里的那个“了”字只好咽回去,抬头望向门口——

是一个很眼熟的人。

“大夫好。”

水从她鬓角流下来,顺着下巴滴滴嗒嗒落在地板。

迟柏意凝目看了她半晌,将手边抽纸盒向前推过去:

“你好,坐吧。”

“是你啊。”

窸窸窣窣的响声,脚步细不可闻,迟柏意觉得面前被一股带着水汽的葡萄味儿覆盖。

她坐下,抬起眼笑了:“迟大夫?真巧,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

真巧。

迟柏意重新打开电脑,看着她:

“名字。”

“孟知玉。子皿孟,知遇之恩,玉石的玉。”

“年龄。”

“二十……”她顿了顿,道:“二十六。”

就小两岁。

“哪儿不舒服?”

没有回答。

迟柏意又问了一遍:

“哪儿不舒服?”

她伸出一根手指,依旧是微笑着,眉尖轻拢,指向自己的脸:

“这儿。”

迟柏意静静望着她:

“鼻根?太阳穴?”

“鼻根。”

雨声越发急,夹带着灰尘潮气从背后透过窗纱一下一下冲进屋中。

灯光之下,她那张脸素白皎洁,目如点漆。

“什么症状。”

“头痛,眼眶胀痛,鼻塞。”

“持续多久了?”

好像江月住院是……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孟知玉放下手,笑道,“最近很忙,想着专科医院更可靠,所以现在才来。”

但鼻音不重。鼻黏膜基本正常,红肿发炎都没有。分泌物……一点点,很少。

装病的见过,照本宣科对着教科书装病的,少见。

现在医闹或是回头医闹,二选一。

迟柏意把手套扔进垃圾桶,起身换衣服,拿包,决定选一:

“说你的诉求。”

凳子腿儿摩擦过地面。

余光之中,对方同样起身。

走廊里挺安静,来往的人不算多,急救车的鸣笛声就显得格外突兀。

迟柏意在门口停下,看着侧门被打开,同事们朝担架跑上去……

身边的人悄无声息,目光同样向着那边。

半分钟后,她转过了身。

“你现在可以说了。”迟柏意与她面对面站着,感觉到风在使劲儿往衣服里灌,“为什么来找我?”

“你的诉求,你的目的,或者条件。都可以。”

总不能是我说让你挂耳鼻喉科你挂了之后被误诊了吧!

也不能是我说要给你送锦旗结果一直忙着忘了送……但钱琼不是自告奋勇地已经送过去了吗?

难不成没收到?

迟柏意想到这儿,脑子里开始琢磨:这算不算言而无信?

不对,这是重点吗?

然而对方一直没有说话。

目光缓慢掠过她的上半身,停住,向上,静静地同她对视着,眼中空无一物。

手机铃声响了又停。

雨点被风斜着开始往门里吹。

迟柏意看着她收回眼神,嘴角上扬了一下。

“迟大夫客气,我就一个来看病的病人,想找个认识的,名字又能挂在墙上的医生不是很正常?”

“不过……”她声音慢慢低下去,“既然能没病,那当然是……

最好。”

末尾二字音重极痛极,落下后雷声猛然轰鸣响起,照得西方天空一角白亮如昼。

迟柏意在心里叹气,递过手中的伞:

“这个天淋雨容易着凉,你是没有筛窦炎,但你应该有偏头痛。”

“偏头痛感冒时会发作得更严重,还是注意一下。”

孟知玉没有接伞。

更没有道谢。

她颔首,转身离开。

迟柏意看着她走下台阶,走进这场大雨。

雨线交织成的大网之下,她的身形很模糊地穿行向前,只消片刻就成了茫茫一片白。

手机铃声叮叮咚咚响起,是陈运前些天很喜欢听的那支曲子。

迟柏意接通电话,听见她在那头喊她的名字:

“迟柏意?

你下班了吗?你有没有伞,有没有开车?”

迟柏意一一作答,撑开伞。

水把所有气味都冲刷过去,可声音顺着听筒流淌过来,像是还存了些温度,慢慢滑向她穿着的这件衣服——

陈运的衣服。

被她洗坏掉,又重新洗过一遍,穿过一回,由陈运替她收拾东西时装进了行李箱中,再穿到了她的身上。

“你没事儿吗?那你冷不冷,衣服穿够没有?”

迟柏意对衣服的主人说:

“不冷,也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过你今天怎么这么主动打来电话?

“真的?”

“真的。”迟柏意笑道,“特别暖和的,就像……”

“什么?!你说什么你大声点儿,外头打雷呢。”

“我说你今天别乱跑了,就在家里待着,你是在家里吗?”

我说就像你抱着我一样。

“在家。”陈运看了一眼窗外摇摆起来的秋千,说:

“那你赶紧回去吧,开车慢点儿,实在不行你别开车了,打车走吧。”

迟柏意大约已经走到外面了,信号不好,声音听着时断时续:

“我……本来,算了,明天正好周末……接你。”

“行。”陈运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就硬答应,“你赶紧挂电话回家。别开车,不许开车,你听到没有?!”

提示音两声以后,手机屏幕黯下来。

陈运撑着桌子起身,走向香案站定,捡起刚才不小心烫到手的香。

香已经灭了。

相片里的人笑着看她,眼神柔和,像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

“奶奶。”

陈运声音很轻地喊了一声:

“我回来了,你别撵我走,今晚……今晚我想陪陪你。”

第60章 有你的话,肯定是好梦。

老屋的卧室灯坏掉了。

还有院子里那片竹子好几个月没打理,叶子一簇一簇开始发黄。

雨落三更,后半夜风吹竹林的声音像极了迟柏意给她留下的音箱里那首曲子的动静。

陈运打扫完整个房间的卫生,又跑去买来灯泡换上,地照着奶奶从前说过的那样拖了三遍——

清洁剂一遍,清水一遍,干拖一遍。

木地板重新开始发亮,光泽柔和,衬着客厅里的家具也看上去暖洋洋的。

香蜡纸表,这个陈运不懂,但是店里的人还是挺认真地又替她准备了一整套。

包括什么纸扎的手机,衣服,鞋子……

颜色都难看得要命,奶奶如果真能收到绝对要托梦来笑话她审美差劲。

饭菜还是在那个西陵酒家点的,红烧江鲶、松鼠鳜鱼、冰糖凉虾、三游神仙鸡、上枝江鱼糕……

还有酒。

咸亨十年陈花雕。

四年前的价格是三十六,现在已经涨到了五十九。

味道还是那样,醇稠丝滑,甜不算甜,苦不算苦,糯米香很重。

陈运把三杯酒供上香案,自己盘腿在对面坐了,给自己也满上一杯。

香又燃起,依旧是那味双井陈韵——

说点儿什么吧。

奶奶就爱她呱唧呱唧地说话。

说点儿……

“今天这个鸡不好吃。”陈运说,“姜多了,冰糖少了,你要吃就吃那个鱼吧。”

“赵奶奶也走了,去年三月走的,也不知道你俩在下头碰面没有,碰面的话叫她做给你吃。”

垂直上升的烟柱晃了晃,荡漾开一片蒙蒙雾气。

这雾气飘进陈运眼眶,让她控制不住低了低头:

“我?我不会做啊。”她小声说,“我到现在还是只会下个面条。好不好吃你随便尝尝吧,就那个酸汤面,家里没陈醋了,放的普通醋。”

“水果我也买了,虽然你不爱吃。”

“在的时候不爱吃,你现在走了,不爱吃我明儿走的时候再带走。”

烛芯“啪啪”爆出花儿来,冒了点黑烟。

陈运望着她的照片叹气:

“又生气——下这么大雨,你让我自个儿再走回去啊。”

“我不回去。以前我住校,你恨不得天天叫我在家里睡。现在换着花样撵我走。我一回来睡觉梦见你、你就拿你那个破扫帚撵我……”

陈运说到这儿,禁不住笑了:

“你说你装都装不像——你什么时候舍得打我?”

风不知道从哪儿溜进屋子,吹得烟雾四下里乱窜起来。

陈运静静盯着那束烟看了一阵,抄起瓶子猛灌几口酒,俯身趴在了香案上:

“行,我明天下午就走。一年就来这一次你都不乐意。”

“我好得很,你别惦记,我多惦记惦记你就算了。”

不过你大概也不肯惦记我。

否则为什么这四年来的每一天,除了我回家,你就是不愿意来梦里再看看我呢?

“你那书还是出不了啊,版号越来越贵,去年都上十万了,人大老板说要出版睡一觉再说。”

“睡个贼球,她长那么好看还缺人睡吗,就会欺负人……”

酒把脑袋熏得昏昏沉沉,凉意丝丝缕缕拂过肩头。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病也在治了,治得好治不好就那样吧。死啊活啊的,一脚临门的事儿。”

“可我碰上个好人,好得很……”

“小孟姐不好,奶奶,我不愿意。我不要她见你。”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偏偏都那么疼我?”

“为什么你这么疼我也一脚出去就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小孟姐她那么疼我,又那么对我?”

雨声渐渐低下去,她的头越垂越低,脸贴在了桌子上,口齿不清地念了最后半句:

“困,今晚不许在梦里打我……”

疼得很——

雨后的水泥地湿润清爽。

好像是……十二岁的时候?

初一的功课很杂很乱,她坐在教室里咬着笔杆写英语试卷。

教室里基本没有人了,被老师罚留堂的其他人慢慢都过关离开,最后就剩下她一个。

陈运越来越急,越急越看不懂,笔头被咬碎大半在嘴巴里,笔汁甜得很模糊很诡异。

刚想别过头吐掉,一只手在外头轻轻敲了几下窗户。

她转过头一看:

“小孟姐?”

“怎么还在这儿,今天不是周末要回程奶奶那儿去?”

“老师叫我把这个做完再走。”陈运看着她,有点委屈,“我不会。别人都会了……”

“别人都报补习班了的。而且咱们小学都是在院里,基础不如其他人跟不上很正常。”那只手掏出纸巾给她擦着嘴,末了摊开掌心:

“赶紧吐了。去漱个口,回来我教你。”

“可是小孟姐你就跟得上……”

“快吐。”

塑料碎片混着笔汁口水在她手上,陈运不好意思,想伸手给她擦,被她推去厕所冲嘴巴:

“赶紧的,我今晚还要去店里干活。”

“啊?今晚你不用上自习吗?”

她笑着,在厕所逼仄狭窄的窗口,面容被夕阳西下的光染成一种很模糊很暖和的昏黄:

“不用,以后都不用。还有一个月就该高考了。”

陈运仰着头看她,突然就有点难过,又有些为她高兴:

“哦……那、你高考要去哪儿啊。”

“你想去哪儿,我就先去哪儿。好不好?”

陈运不知道好不好。

视野中的一切颜色都过度饱和,昏黄橙黄橘绿,天边晚霞烧起熊熊烈火。

对面那张脸至始至终没有形状。

那是扭曲的,混沌的模样,如一个虫洞,一只漩涡。

她脚底一空,开始坠落。

无数画面与声音破风而来——

“都是临期的,老板给的,没关系我不饿。快吃,吃完背这一段。”

“听话,我就上个大学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回来了,给你跟毛毛买新手机,不哭了。”

“陈陈!这儿!

没事,就两天。硬座也很好玩啊,可以跟别人一起聊天打牌。不累的。”

“陈陈,你知道……你知道那个书里写的是什么吗?”

“陈陈……”

“恭喜我们陈陈长大了。”

“痛不痛,揉揉肚子就好了。没事,你长得比别人慢嘛,生理期这个每个人第一次年龄都不一样的。”

“陈陈……下雨了,今晚就住小孟姐这儿,好吗?”

“我有一部电影,想跟你一起看……”

雨大了,更大了。

陈运仓皇地推开门,冲进夜色之中。

背后是杂乱的脚步声,迎面撞上了人。

这人握着她的肩膀问她:

“我给你们买了布丁……怎么了?你怎么了?小孟姐?!”

“到底出什么事了?”

“最近怎么没见你带小孟来家里玩儿,闹矛盾了?”

“有什么事儿,跟奶奶讲,有奶奶呢。”

“有奶奶在呢。”

七年前的陈运在深夜中睁不开眼。

“让我看看你。”

七年后的陈运在深夜中合不上眼。

“我在呢。”她说。

“奶奶看着你呢,不怕。”

都是正常的……正常的生理反应——

十三岁的凤凰花开得轰轰烈烈,陈运在树下第一次问自己:

什么是正常?

什么是正常?!

这声音振聋发聩,本应消失在大雨中,本应同一些人的离开和决裂再无踪迹。

可夜幕中大屏幕上的肢体缠绕,汁水横流,痛吟旖旎不绝,鞭子握在手心清脆响亮划破空气,银幕上人嘴唇如花瓣绽放,吐出一串不成句的呻吟:

“姐姐,我……我早就喜欢你。”

这声音如在大雨之下黑暗之中、她悄悄伸过来环住陈运肩膀的那只手,冰凉滑腻,吐着信子嘶嘶作响。

它从来没有消失,从来没有过去,它蛰伏徘徊藏匿三年,在那一天,在秋末冬初的那个雨夜,在奶奶跨出那道生死门的瞬间张开了深渊巨口,亮出獠牙——

“陈陈,我喜欢你……”

“直到现在。”

“可是你也有反应,对不对?”

十七岁的陈运一手操办了丧事,跪在灵堂中望着冉冉升起的香,流不出一滴眼泪——

所以什么才是正常?

竹叶沙沙作响,类似红茶的苦涩香味慢慢褪去,炉里香粉焦糊,二十岁的陈运从这七年大梦中睁开眼,酸痛由背至腿延伸,骨节咔咔归位。

骤雨初歇,日出东方。

迟柏意的声音一如既往在七点通过那只破旧的小手机听筒,准时响起:

“早啊,小陈运。”

“昨晚雨这么大,睡得好不好?”

陈运听着她的呼吸声安安静静响在耳边,茫然想了很久,道:

“还好,就是好像……做了很多梦?”

“嗯?梦见什么了?”

“梦见……”她艰难地回忆,却除了声音想不起来太多,

“梦见好多东西。不过好像梦见你了。”

迟柏意握着方向盘,微微笑了笑:“是吗,那得算好梦还是坏梦?”

“好梦吧。”

陈运走出门,站在小竹林前,看水从竹叶尖滴落,在清晨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有你的话,肯定是好梦。”

“那为了奖励你这个好梦,今天要不要跟我出来转转?”

迟柏意看眼窗外,已经快到她那个小区门口了,“比如出来带我吃个早饭去?”

陈运一愣:

“早饭?”

“不想吃吗,那晚饭……”

“我今天……”陈运清了清嗓子,“今天有事儿,明天吧,明天给你做饭包。”

完美的周末瞬间化为泡沫,迟柏意踩刹车调头一气呵成,满脑子都是生日推后过果然不行——

就是推一天过,也不行!

但……

“嗓子怎么有点儿哑,感冒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陈运说没有,都没有,大周末的你乖乖睡个懒觉别操心我,先挂了吧。

这句审判给迟柏意直接憋停在半道儿,路边一对小情侣手挽手嘻嘻哈哈踩水跑过去,迟大夫坐在车里看车顶。

三十分钟后,陈运电话再次打来:

“我在老龙背蛸亭路16号,晚上的话……你能不能来接接我啊?迟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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