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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惨死

“这是……怎么回事?”

萨若汶对着镜子眨了几下眼睛, 镜子里的人也跟着他眨了几下,这下,他才不得不相信, 镜子里长着那个一金一银眼睛的人是自己。

那只新生的银色眼睛在镜中微微颤动, 在镜中又反射出一个小小的人像,他忍不住伸出手, 在手指接触到眼睛表面时就被一旁关注他行为的哈迪斯截下了手。

他被抓包一般地转过头, 就看见哈迪斯垂下眼看他,不怒自威。

萨若汶默默狡辩:“难得这么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眼睛, 还是挺稀奇的嘛,不对……”

“这位女神是?你不介绍下吗?”他看向坐在一旁椅子上金发女神,转移话题般问道。

“德墨忒尔之女, 种子女神珀耳塞福涅。”哈迪斯见他打哈哈地跳过话题,叹了口气便没多计较,跟人介绍起对方来,“是她帮我进入到你的意识,把你带出来的。”

他看向对面带着疲惫微笑的金发女神,暂时没有提她帮助方法的奇怪。

认主后本该只能供一人驱使的神格居然能让他人操控,其中复杂程度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

哈迪斯想起萨若汶的灵魂还未跟他分离之时, 对方也曾短暂地控制过他的神格。

但这之间线索太少, 他也无法明确地将两者联系起来。

倒是萨若汶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而座上的珀耳塞福涅也看向他, 暖色的眼眸对上他,她轻轻向他点了点头。

萨若汶微微扬扬眉头,从床上坐起,他没细问对方到底如何帮助地他, 先感谢道:“无论如何,感谢您的帮助。”

珀耳塞福涅摇摇头,低声说:“公平交易。”

交易?

萨若汶刻意动了动眼睛,看向哈迪斯,这动作他做得还有点生疏,让人看起来总有一种慢一拍的迟钝感。

哈迪斯把珀耳塞福涅主动前来冥界,以帮忙唤醒他为条件换得冥界初入圈以及终身庇护的事说明了一遍。

不得不说,这事确实哪哪儿都透着奇怪,但珀耳塞福涅明显不想解释太多的样子,终归拿了人的好处,他们也不好太过追问什么。

只是萨若汶问了一句:“那你想要留在冥界吗?”

“现在暂时不会。”珀耳塞福涅摇头。

现在不会,那可能将来会。

正常来说,天生追求生命生命的种子女神珀耳塞福涅应当不喜爱冥界环境的。

就算是在神话里,她和冥界产生关系也是因为爱神莫名其妙的一箭。

但现在小爱神没有机会射出他那不讲道理的一箭,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一个生于春天、长于林间的光明侧女神和冥界会牵扯上什么联系。

除非有什么其他的意外。

萨若汶看向对方,对方对他弯弯眼睛,恍然间他似乎看见了一根线缠绕在金发女神的身后,线正从浅金慢慢褪色成银色,蜿蜒向远方虚空之处,将人看不清尽头。

这是……

他又转头看向哈迪斯,银色的那只眼睛几乎不了见地抖动几下,在哈迪斯望过来的视线里,他也看见一根金色不断剥落的线在冥王身后若隐若现,不知延伸到何方。

萨若汶想起,哈迪斯告诉他,刚刚摩伊莱们突然来到冥王宫,为他的苏醒做了预告。

她们还给他看了一段银色的命运之线,是属于他救下的那个诗人塔米里斯的。

银色的……命运之线。

·

珀耳塞福涅在休息好后便离开了,用她的话来说是“避免母亲提前发疯。”

这位女神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萨若汶疑心她应该已经知道了原本的未来,因此产生了一些旁人看不太懂的变化。

比如听说他终于醒了,跑来看望他的赫墨拉,她在粗浅了解了他苏醒前后的事宜后惊呼:“怎么几百年不见,她长成这种谜语人性格了。”

作为一个知名三界街溜子,赫墨拉超强的自来熟本领让她和每一个叫的上名字的神祇都聊过一两句,自然也包括被严严实实藏起来过的珀耳塞福涅。

跟着赫墨拉同来的还有赫格蒙,他手切着水果,递给萨若汶,闷闷说:“哥哥能醒来就好。”

“谢啦。”接过果块儿,借着“修养”借口偷懒的萨若汶现在可休闲自在,轻松地仿佛一晕晕半个多月的人不是他。

他确实该轻松,至此昏迷不仅莫名其妙让他看得见了,还让他的假期直接延长。除了开头那些天,他花了一点儿时间控制自己看到的东西不要太多,尤其是每个人身后的命运之线外,他几乎没什么烦恼。

哈迪斯确认他真的没有问题后就光荣返工了,婚假总有个头,不然修普诺斯又该暗戳戳发公函致意他们了。

“说来外面应该没多大事吧。”萨若汶喊着果子口齿有点儿不清道,“我记得我是在公众面前直接晕倒的,估计得吓到不少人。”

这也是他有点不想出去的原因,当众晕倒,好尴尬,想着那群冥神脑补到造谣一条龙的性子他真的不想面对,更别提外界那群看事情不嫌事大的神了。

“呃,还好?冥王及时在外辟谣和公布情况的,所以大家都普遍认为你只是身体不好,高强度当了几天评审就累晕过去了而已。”赫墨拉想了想,有些磕磕巴巴地说。

这个理由其实很离谱,看过萨若汶当判官时发火把一堆闹事的神神鬼鬼甩出判官所的冥神都不会信,君不见人昏着了银丝都能挡着好几个神进入神识?

但在外面,那些外界神又不清楚情况,一想萨若汶是个身无神血的人类,这理由一下子也就莫名靠谱了起来。

反正之前他当判官退休时对外也用过这理由,现在二次利用也不寒碜。

萨若汶琢磨一下,也觉得不错,就没有多计较了。

“所以哥哥到底因为什么而昏迷呢?”赫格蒙抱着果盆说道,“以后真的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吗?”

“我有预感不会了。”萨若汶叹气,“至于为什么会晕倒……”

他细细理了理这些天他对自己身体情况的研究结果,以及哈迪斯告诉她的有关摩伊莱们的情报,有点不确定地喃喃自语:“卡BUG时卡出了系统更新,需要一点儿时间关机重启……?”

赫格蒙和赫墨拉:“?”

“总之就是,我不小心改变了命运,影响到了我自己,我的力量趁机进化了一下,大概就是这样。”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至少结果还不错吧,我天生失明的眼睛都给我整复明了。”

“你体内的力量真的……奇特啊。”赫墨拉艰难听完这一段有点儿违背她常识的操作,忍不住吐槽。

最关键的是,哪里来的可以进化的力量?这些东西不都先天注定的吗,之后也就只有对体内力量的掌握程度高低之分,哪里来的可进化之说?

“总之没事就好。”她试图理解无果后就不为难自己的脑子了,松口气道。

“命运是真的可以被改变的吗?”赫格蒙的关注点却偏了,“摩伊莱们不是会修正金线走向吗?”

正因此,他们的命运之线褪去了该有的金色?

塔米里斯的银线如此,哈迪斯与珀耳塞福涅的半金半银的命运之线也如此。

萨若汶看着手心之中,其他人无法看见的银色波动,都是同样的色彩,他很难不做出联想。

况且,哈迪斯在跟他透露摩伊莱的情报时,虽然没有明确说明,但他也能觉察到哈迪斯认为他见到的银线大概率就是他,或者说他的力量编织出来。

他体内这片一直伴随在他灵魂的银色,和摩伊莱们的神力波动如出一辙。

那是真的难以理解了,先不说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类似命运女神的力量,他前段时间基本天天都跟哈迪斯呆在一起,哪里来的时间编织出一根全新的银线,他也没感觉自己力量有所流动啊。

听哈迪斯所言,塔米里斯命运的银线与金线是并存的,那根银线明显是新织出来的,也不像哈迪斯他们的命运之线,明显是由金线慢慢褪色而来。

疑问太多了,萨若汶敲敲脑袋,只能看后面慢慢找寻线索去查明了。

在场的两个大人都暂时没有什么思路回答赫格蒙提出的问题,只能鼓励一句让小孩自己多思考下。

赫格蒙翻了个老大的白眼,“我现在的年纪已经是个百岁老人了!”

“一百岁不还是幼崽?”年纪已经上万的白昼女神哼哼,不以为意,拍了拍到现在也就一副七八岁小孩儿样的赫格蒙的脑袋。

当身体死亡的那一刻,这个人就失去了未来。那么灵魂自然就不能向前走,只能向后看。

所以七八岁就死去的赫格蒙当然不能把自己变成成人模样,哪怕他的心理已经长大成人了。

“别拍了,本来就长不高!”

到现在都还保持五短身材的赫格蒙最讨厌别人拍他头了,慌忙打掉赫墨拉的爪子,捂着头吼,结果就引来白昼女神邪恶的笑声。

萨若汶看着一小孩儿表情狰狞地和女神就这么斗起来,忍不住轻笑一声。

眨眨眼睛润湿一下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正常用眼的萨若汶十分满意,至于那些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嗯,反正现在很难死掉,后面再说吧。

到了有神世界的惰怠就是如此,一旦解决了寿命问题,就总想着拖到后面再说。

如果是在原来的世界,萨若汶估计自己得被这么多问题焦虑死——吗?

说来,他原来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来着?

白发的诗人怔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劲,是当初怕自己太想家,太久没有回忆过之前的世界吗?

他怎么有点儿……回忆不出来了?

·

“我知阿南刻在上,你么并无干预之权,便并不过多地问求他事。”

冥土的极西,被四水环绕的浮岛之上,向来位于高处的冥王,如今却抬头看着倚在排排规整的树木之边,不断纺织、分缕、切断的摩伊莱们。

他开口:“我如今只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说他来自此世?”

哪怕是跟萨若汶说明摩伊莱到来后给他的情报时,哈迪斯也没有把这一点告知对方,反而随着直觉隐瞒了下来。

直觉告诉他还是让对方晚一点知道这一点比较好,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摩伊莱们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手上的工活,仿佛她们的世界就只有这一条条如出一辙的金线,至于冥王,她们脚下这片土地的主人的质询,她们都视若罔闻。

哈迪斯也不心急,问一遍没有答案就多问几遍,站在原地等待她们的回答。

对待摩伊莱就该这样,这仨姐妹也许是最接近她们神格的神祇,人性极其淡泊,一切行为都是预演而出后再进行的,所以,她们总会主动跑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作一些可谓诅咒的预言。但对待真的来求她们预言的存在,她们回应地又比谁都慢。

就在哈迪斯数着次数看问到多少遍时对方才能反应过来,给他点儿回应时,三姐妹中也许话最多的那一个——看向未来的阿特波洛斯终于抬起了头,看向了他。

但是她却答非所问,“第二条银线将要织就了。”

她预言到,知道银线和萨若汶联系的哈迪斯瞬间皱起了眉。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但阿特洛波斯只看着他,“你该回到你该去的地方,一切都会有答案。”

那不好意思,他现在就想要答案——

哈迪斯沉下脸,正想发怒,就被一封飞来的传信打断了情绪。

信的内容十分简短,是萨若汶在叫他:

“欧律狄刻死了,俄尔普斯来冥界了,速归。”

第82章 爱将死去

一向好动的安忒洛斯这下彻底失去了笑容, 相爱之神还在为他守护的第一对情侣生死两隔而沮丧,耷拉着翅膀飘在空中。

哭得脸都僵硬的俄尔普斯一眨不眨地跟在萨若汶身后,而后者在一众灵魂之中找来找去, 终于找到了欧律狄刻的灵魂。

新死的灵魂因为刚刚经历死亡, 会有一段时间的混沌状态,这期间会保持一段时间的死亡姿态。于是萨若汶便看见, 欧律狄刻断臂流血, 嘴唇乌紫,双眼涣散地不识周围。

俄尔普斯一见对方, 便激动地扑了上去,但一下子就从魂体之中穿过,反而摔在了地上。

“她的灵魂还在混沌状态, 根本没有凝实。”将俄尔普斯扶起,萨若汶叹了一口气。

“那快让她恢复清醒吧,萨若汶,求求你——”俄尔普斯抓住他的手臂,声音颤抖地哀求着。

“这是当然。 ”

萨若汶举起没被他抱住的那只手,轻轻按上欧律狄刻的灵魂额顶。

属于冥后的冥力牵引着灵魂脱离死亡的混沌,彻底融入冥界的安宁。

欧律狄刻的断了一半的手臂合拢新生, 血迹倒流如体内, 最终,对方的眼神之中终于出现神光,就像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但她指间的微微的透明还是能够说明她已成亡魂的事实。

而欧律狄刻刚一回过神智, 便接住了几乎跪倒在她身上的爱人,眼中还带着残留的空茫。

看欧律狄刻的死相,也知道她依旧是被毒死的。但这一次却不是被毒蛇咬死,而是被毒箭射中的。

萨若汶把刚刚相聚抱头痛哭的情侣两和一个在空中难过的相爱之神都待带回神殿, 想来好好调查一下这件事。

这事其实并不复杂,自萨若汶为他们作出预言之后,俄尔普斯和欧律狄刻几乎形影不离,生怕出什么意外。

他们甚至回到了奥林匹斯,准备在永无痛苦的神山上好好休息一番,筹备婚礼。

直到赛诗会刚结束之际,俄尔普斯听闻萨若汶突然晕倒一事。

对友人实力有一定认识的他自然没信外边的传言,担心之下便想着跟爱人去冥界探望一下。

“你们在路中遇到了射杀凶兽的英雄,凶兽来自海洋,逃窜之间一下奔着了同出海洋的欧律狄刻,所以,英雄们误伤了欧律狄刻。”

冲着凶兽而来的毒箭速度极快,几乎没人能反应过来,只能看着凶兽在千钧一发之刻将欧律狄刻作了盾牌。

箭射中了她的手臂,朝下贯穿,从她手腕而出。

萨若汶低头,看着抱着自己手臂颤抖的欧律狄刻,忍不住皱起眉。

千叮万嘱,她的手臂却还是没有完全浸入冥河之中——可这怎么会,那条阿刻戎的支流因为地势的原因,已经是脾气最温顺的一条,理应不该出什么差错。

他问:“当时,你们浸入冥河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不正常的事?”

俄尔普斯怔然抬头,艰难地想了想,才道:“欧律狄刻刚刚进入河中,冥河突然狂暴,我害怕欧律狄刻被卷入漩涡,便迅速抓住她手——”

说到这里,他突然怔住了,明显是意识到了他到底干了什么样的大蠢事。

“所以那箭才会伤到欧律狄刻的——”安忒洛斯捂着脸大叫,结果还没说完就被欧律狄刻打断。

她苦笑了一下,拍了拍爱人的肩哑声说:“这并不是你的问题,俄尔普斯,这也是我的命运。”

“如何残酷的命运必须将我们分离!”俄尔普斯握紧她的双肩,瞪大眼睛,说着他便看向冥后,跪下身哀求道,“萨若汶……冥后啊!算我第一次恳求您的仁慈,您知道我无法离开欧律狄刻,就请您大方一次,放欧律狄刻和我一同回到此岸吧!”

萨若汶看着俄尔普斯几乎毫无形象地跪在地上哀嚎,欧律狄刻捂住嘴哽咽,但无心的灵魂却哭不出一点儿泪水。安忒洛斯直接忍受不了了,冲上前拉住他的右手,闹着要他签下同意。

他抓紧了神殿王座的扶手,一银一金的眼睛里清晰地反射出殿里混乱的一幕。

“死魂不能出冥界。”

冷然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一切,萨若汶抬起头,果然看见了哈迪斯自殿外走进,看着刚刚请求的俄尔普斯说道。

“哈迪斯。”

冥王来到他身边王座坐下,看着下面的神祇与死灵,似乎对他们的痛苦毫不动摇:“即便是神王,也不能打破这项法则。”

说着他拨开使劲儿拽着萨若汶的安忒洛斯。

萨若汶和他对视,能清晰地看见他眼神里写着不赞同,但前者眼睛眨了几下,转过头看向俄尔普斯他们。

俄尔普斯刚想上前,就被欧律狄刻先一步拦下,后者望了一眼萨若汶的神色,对自己的爱人轻轻摇摇头。

可俄尔普斯就如此放弃就不是他了,他只好站在原地,哭喊着朝冥王他们苦求,但管理数万冤魂恶鬼的冥王早已见惯了各种人世悲惨,他的哭诉实在打动不了他。

最终俄尔普斯哑着声音道:“冥王,冥后,要是你们如果因为意外而与彼此天人永隔呢?”

哈迪斯看了他一眼。

“俄尔普斯,先下去吧。”萨若汶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欧律狄刻总归刚刚从死亡的阴影里脱身,你先带她去休息一下吧。”

他朝着对方使眼色,俄尔普斯咬着牙瞪了他们几眼,终于在欧律狄刻的牵拉下离开了神殿,而相爱之神也忙跟着他们快速飞走了。

“你动摇了,难道就不能通融下吗?”萨若汶自然能轻易察觉哈迪斯的一颦一笑,对方看着冷面,但俄尔普斯哭诉见他也没有毫无波动。

就说最后一句话,他们怎么能没有触动。

“就算我不同意,你也会用尽全力让他们真正回到人间,对吧。”哈迪斯也站起身,拉过他的手,低头看他。

这肯定的,萨若汶闷着脸,他准备了这么多,如果结果还是让俄尔普斯如曾经的命运般走下去,那他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俄尔普斯作为阿波罗与卡利俄珀之子,是天生永恒向阳的天神,也不可能长期留在冥界。

看萨若汶的表情,哈迪斯就已经知道他所思所想,他垂眸道:“摩伊莱姐妹们告知我,第二根银线将要编织完成了。”

“这什么意思……等等,你刚刚在摩伊莱姐妹那里?”提及命运三女神,萨若汶一下想起了俄尔普斯刚刚告诉他,欧律狄刻浸入冥河时冥河突然发生了异动。

那条支流本就是萨若汶精心挑选的最温顺的一条,若无外力驱动,这怎么可能猛地暴动?

而冥界里谁有闲心去在乎一对去泡冥河的小情侣,天天在几条冥河里四处游荡的水泽仙女都不在乎。

开始他还有些疑惑,但现在提到了摩伊莱,脑中所有疑虑的仿佛连上了最关键的一点。

他恍然大悟,除了摩伊莱有可能,还能有谁横插一脚?

“那你刚刚见到她们,她们除了这个外还说过什么吗?”他询问哈迪斯。

哈迪斯和那极其认真的异色瞳眸对视,沉默一会儿说:“没有了。”

萨若汶瞬间皱起眉,移开的眼中神色晦暗。

“萨若汶,我并不想你参与此事了。”哈迪斯叹了口气,按住他的肩膀,把有些歪的话题拉了回来。

“为什么?”萨若汶抬眼看他,下意识就反问道。

“第二根银线将要编织完成。”哈迪斯留意到他眼底的执拗,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果真如此的无奈和其背后密密麻麻的涩意与不满。

冥王的嘴角彻底压平了,“你很清楚这背后可能意味着什么。”

所谓的第一根银线编制成功,也就是萨若汶插手后,塔里米斯的命运发生变动的那一次。

也就在那一刻,萨若汶陷入了长达数日的沉睡。摩伊莱们为此而来,亲自送上了金线消退、银线织成的线索,只要不傻就能知道这两者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

虽然萨若汶总是说这一次莫名的沉睡带来的结果也很不错,无需太过担心,但哈迪斯依旧记得他沉睡期间,他找遍了所知的方法也无能为力的场景。

也记得他当时,难得主动去敲响开尼克斯的门神殿大门,对方却表示对此无能为力的恐慌。

那一次是突然出现的珀耳塞福涅以难以用常理推测的方法暂时操纵了冥后神格帮上了忙,那这一次呢?

那一次只是彻底改变了一个普通人类的命运就造成如此的后遗症,那这一次呢?

俄尔普斯是阿波罗之子,是在人间拥有大片信仰的音乐之神,是夺取了金羊毛的英雄,在命运之中荡漾出的波澜不可忽视。

命运是最不可捉摸也是最不可抗拒之物,哪怕是创世的五位原始神,在阿南刻划定的必然之下,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而为了一己私欲而妄图改变命运,也总会付出成倍的代价,或早或晚。

哈迪斯并不想去赌第二根银线织成后,萨若汶究竟会受到如何的影响,但无论是什么,他只觉得对方本不揽下这些非必要的责任的。

“冥后神格已在你灵魂之中,萨若汶,你能够感觉到,欧律狄刻彻底归入冥界的事实,她已经彻底失去了未来。”

等待她的只有在冥界枯守岁月,或者饮下忘川,轮回转世。

死便是死,不能回头。这是不能改变的法则。在这之前无论有什么样的波折,对于一个失去未来的死灵来说,命运都只会导向这一个结果——她不能以死灵之躯重返人间。

哈迪斯无法想象,也根本没有勇气去想象,萨若汶想要彻底改变这一点,可能将要付出什么。

甚至,可以说,他脑中一旦飘出有关的念头,哪怕只是一点儿无逻辑的杂念,他的心里就自然而然地升起一份恐慌和……悲哀。

“我实在害怕你再一觉不起。”

冥王抱住人类,低头在他耳边轻语。

第83章 摩伊莱

曾几何时, 萨若汶知道哈迪斯是嫌他胆小的。

胆小在他轻轻一吓唬就反应过头,到现在也容易被人吓到。

但现在,萨若汶垂眼看着依偎在自己身上的神祇, 缓缓伸出手在对方背上安抚似的顺了顺。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 哈迪斯……会是这么想的。

萨若汶咧开嘴,心里头本来积攒了一大堆的火气瞬间平息了, 他叹道:“说这么悲观做什么啊, 说得好像我下一秒就要死一样——”

“好吧好吧,没有死没有死。”在哈迪斯猛地抬起的绿眸里, 萨若汶及时呸呸呸,把这些不吉利的话吐掉。

“哎……哈迪斯啊。”他回抱怀里的人,心里忍不住觉得对方可爱。

不愧是能打动万物的大乐师, 俄尔普斯的最后那句话终究是刺激到冥王内心最深层的恐惧了。

但是……

“你可以多信任一点我的。”萨若汶用着最轻松的语气道,“在你的眼里,我难道真的就是一个不顾自身周全的殉道者吗?那你也太看得起我啦,我哪里有那么高的觉悟啊。”

“我能够做到什么我心里肯定是有数的呀,我的力量如果真的反过来会危及我的生命与利益,那我肯定是第一个丢掉它的人啊!”

他夸张地说道,银色的光芒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似乎是在不满他要丢掉它的说法。

不过哈迪斯的确被他这么一说, 搞得心情好一点了。

可你真的不是这样的人吗?

哈迪斯看着轻松笑着的萨若汶,心里不由升起这样的疑问。

宁愿燃烧自我,也要达成目标。

他恍惚间似乎就看见, 眼前人伤痕累累,神情疲惫,身着破旧的衣袍,狰狞刀痕贯穿整个脖颈。

哈迪斯被吓了一下, 转眼间如一场幻梦般清醒过来,表情轻松的萨若汶仍然笑着看着他。

他穿着剪裁得当的华衣,姿态慵懒,但依旧亮眼到谁都无法无视他。

“至少,你要相信我的判断,不是吗。”萨若汶对他说,“这不会真的影响到我的,我保证。”

白发的冥后信誓旦旦的朝冥王承诺,笃定的模样催促着所有人去相信他,让所有人都相信他的判断。

最是本该交托信任的爱人。

哈迪斯和那一金一银的眼眸对视良久,最终深吸了一口气,手从对方的肩膀上滑落。

“好吧,我信你。”

他终究答应了他。

·

萨若汶暂时没有告诉俄尔普斯他们,他与哈迪斯已经达成共识,同意他们一起重返人间的决定。

他率先跑去了摩伊莱的小岛之上。

这该说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冥界的极西。

因为摩伊莱的存在,这里在冥界其实算得上是个隐形区域,大家都有意无意地把这里全然忽视掉,就连那些在冥界无意识游荡的灵魂们,也会自然地避开这片区域。

而这里,其实也是几条冥河的发源地。冥河之水从小岛附近不可见的地下涌口中泵出,便向四周迅速涌去,沿着可见或不可见的水道流向地平线的末端。

但隔绝摩伊莱的小岛与冥土的溪流,却只是一滩几乎刚到小腿的平静浅水,不需要任何交通工具便可以穿行。

萨若汶是第一次来这里,但对些场景却一点儿不陌生。

当年命运女神将他拉入梦境给了他一柄金剪,而他现在才发现,那个梦境的场景几乎是一比一等比例复原的这里,只是增添了几分幻梦的迷幻与夸张。

淌过水面,萨若汶踏上水岛。

比如说,现实里的岛上,地上自然没有到处都是的灰白之线,而命运三女神也没有随意坐在在水流里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

他缓步走过相比起梦境里更加空荡荡的土地,在枯树环绕的岛中心才看见了三位辛勤编织金线的女神。

她们倚靠在巨石旁边,从不知何处引来金色的蚕蛹,提出金丝编织成命运之线,经年不息。

“你来了。”未来的阿特波洛斯率先腾出了一只眼睛看向他,对他的到来做了反应。

她并不惊讶,或许说,三位女神早就对他的到来有了准备。

“我来了。”萨若汶慢慢走近他们,但垂下的眼中晦暗无比。

他原以为他自己会更加镇静一点儿,更加沉稳一些,但看到这三个表情无甚波澜的神祇之时他心底的怨意又突然飙升。

“你们知道我为了什么而来,那我就不再废话了。”萨若汶冷下脸,只对这三位宣扬着必然命运之权威的神祇通知道,“我要让俄尔普斯带着欧律狄刻完好无损地返回人间,不经受一点儿意外。”

“你要编织出第二根全新的银线。”阿特洛波斯语气平平道,“我们早已知晓,你如今的宣告已经写入阿南刻的预言。”

“预言个鬼!”

萨若汶气道:“我看你们也不在乎我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说‘我们并非敌人’——那么又干嘛多此一举地将我想要更改的命运一次次修正?”

乌拉诺斯那一次如此,厄科那一次如此,俄尔普斯这一次更如此,萨若汶之前尚能找理由说可惜他们的性格决定着这样的命运,但俄尔普斯和欧律狄刻呢?

安安静静了几百年的冥河干什么就在那个时候暴动一下?

摩伊莱们从第一次主动把他唤入梦境就强调他们并非敌人,结果拉着这样的大旗又一次次阻拦他对命运的更改——

“如果你们想要巩固金线的权威,那为什么不把我彻底抹去?我甚至彻底改变了冥后神格的所属,那你们又为什么不在这个时候表达出你们的态度?!”

萨若汶说道,对她们并不统一的做法气愤不已。

这也是他始终轻视着所谓编织银线的代价的原因。

既然银线是他力量的产物,也就是对命运的全新编写,那根据这定义,他早就编写出了最大的银线——他拿到了冥后的神格,这本来就是对原本命运最大的改动。

但他到现在,当冥后都当得十分熟练了,也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啊?

既然这么大的命运线变动摩伊莱们都能无视,那为什么又去计较其他细微变动?

欧律狄刻非要死吗?厄科和纳西索斯非要死吗?他们对世界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现在又说他可以编织第二根银线,可以去真正改变欧律狄刻的命运,这么迂回的一路到底意义何在?

仿佛儿戏一般,萨若汶真的有点想骂人了。

阿特波洛斯看着他眼中难以掩饰的愤然,陷入了诡异地沉默之中。

而萨若汶就干脆一屁股坐下,用他那双刚刚能视物的眼睛盯着她们,决定了不得到她们的回答就誓不罢休。

他实在受够了时不时就要被所谓命运的波澜恶心一下的感觉了,也想彻底搞清楚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如果她们始终不说,萨若汶看着那金线,心里有了些比较冲动的念头——

“自诞生之起,你的困惑逐日剧增,但万灵不解你意,终不得回答,孑然一身。”

出人意料,居然是一直沉默着的克罗托,编织出命运线,掌管着过去的那一位开口打破了这死寂。

萨若汶看向她,他注意到,其他两位摩伊莱也看向了她,神情里难得地出现了一丝人性的波动。

那是一丝转瞬即逝的讶然。

“但萨若汶,我们只是阿南刻的书记官,终其一生日夜兼程,但终究也只是誊写摘录,而非创作。”

“我们从不掌控,也从不塑造。”

“无力无用的辩驳。”萨若汶哼了声,对此不以为然。

克罗托摇摇头说:“我们从不寻找托辞,你会理解的——在你看到你想知晓的真相之后。”

“克罗托呀。”她的两个姐妹出声了,难得彻底放下手中的活儿,拉住了她,连上带着细微的不解之意。

不管其他两个女神如何不赞同,萨若汶是对她的话一下来精神了,他认真地观察对方的表情,挑眉道:“真相?你会让我亲眼目睹?”

“自然。”

说着,克罗托轻轻拨开姐妹们想要阻止她的手,同时低声对她们言语,“「必然」的现在与未来呀,在我看来,时机已经到了,他已经来到我们面前,终要知晓这些。”

她语气坚定,另两位摩伊莱对视一眼,也放弃了抵抗。

“如果姐姐所说无误,我当应许。”剪断金线的阿特洛波斯重新拾起了自己的金剪,转头看向千里迢迢前来质问的人类,“萨若汶……上前来吧。”

萨若汶扫视了她们一眼,起身道:“我又将如何肯定你们给我的真相也好,答案也罢,是真实实际且毫无隐瞒的?”

“当你看到的一瞬间,你就能肯定。”阿特洛波斯朝他招手,并未对他的质疑产生不满。

萨若汶心里思考了下,便如她所愿向她们走近。

一根命运的金丝从金色绸缎之中剥离,升举到半空之中。

冥后能够一眼发现,相比其他命运之线,这一根多么怪异,因为它是从阿特洛波斯手中开始出现,朝着不知名的方向延伸的。

“来吧。”

向来只裁断命运的阿特洛波斯将那一根从她开始的金线送至萨若汶身前,高声道。

“来吧。”

“触碰它。”

“我们的未来……你的过去。”

金线闪耀扭动,闻言萨若汶抬眼,伸出手指,轻轻触及这一根,堪比他发丝粗细的黄金之线。

几乎转瞬之间,世界轮转,天翻地覆。

第84章 未来

“嘀嗒”

“咚”

滴水声, 重物落入河面声。

有阴冷的细风从狭道里窜过,脚下的土地并不平坦,时不时就有一两块小石头借着这无光的遮掩落在行者脚下, 期望绊住一两个倒霉鬼。

这里是通向此岸的狭道, 也是亡灵刚进出地狱之门的第一段路程。

在冥界已经呆了这么多年,萨若汶自然一眼认出了自己站立在何处, 但也正是因此感到奇怪。

他刚刚不是在冥界极西的命运女神面前吗?怎么一下子来到了数万里的此岸附近。

而且一下换了地图不说, 这周围的环境怎么如此……不正常?

萨若汶快步走出狭道,看向宽阔一点儿的此岸四周, 眉头一下皱得更紧了。

太不正常了。

这里怎么会……这么冷清?

虽然说出来有点儿像是诅咒,但事实就是如此:兢兢业业的农神让大地一年比一年丰收,人口的暴增也带来了死灵的剧增, 已经有好久,此岸的喧嚣都没停下来过。

哪会有现在这样,冷冷清清到连三头犬的气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等,三头犬的气息?

这气息怎么一下子没了,冥界少了谁都不会少了它啊。

萨若汶一下反应过来,试图动用冥后的神格去扩大对外界环境,但却猛然发现, 自己的神格居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怎么可能?萨若汶闭上眼细细感知, 却发现神格看着还是好好的,但就是一点儿都没有动静,就单纯像是在他灵魂神识之中默默发光的模型而已。

这怎么回事?

他有些慌了, 冥后神格和冥界自然息息相关,相互影响,这样的反应可不太妙。

还没等他准备起步前往彼岸找人时,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却将他定在了原地。

“这冥界……可真不似我诗文里那般浪漫, 可真的毫无美感呐。”

那声音有点缓慢低沉,也有点含糊不清,就像他嗓子很不方便说话一般,但就算这样,萨若汶也听出来了——这分明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啊!

他猛地转身看过去,果然。

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的人缓步走来,衣服上的金饰随着走动有节奏地作响,一缕缕银白的发丝从黑色的兜帽中流出,随着冥界的风飘动。

兜帽只堪堪遮住了他的额头,那一张脸清晰地展现在外面,那么的熟悉,那么的陌生。

是萨若汶自己的脸,但双目皆是银灰色。

恍然间,他突然想起阿特洛波斯对他说的——“我们的未来,你的过去。”

那眼前这个,他曾经在恍惚间的幻影之中其实见过的人,是他的过去?

这怎么可能呢?

萨若汶看着对方比起自己可能变化了些,但还是能够看出属于相近时代的打扮,难以置信。

就算关于前世的记忆模糊不可记起,但那如泡影一般的浅淡印象里,自己经历过科技发达、无神无鬼的现代社会啊。

他的过去,怎么可能和现在这个人神同行的时代有关系……呢?

·

还在萨若汶头脑风暴之际,对面那个刚刚从狭道之中走出的「萨若汶」已经朝他的方向走来。

对方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萨若汶的存在,直接与他擦肩而过,衣袍翻飞之间,穿透萨若汶的身体仿若无物遮拦。

萨若汶愣了下,这才垂眼看去,发觉到现在的自己,更像是没有凝实的灵魂状态。

或者说,他现在看到的这个世界,和他并不在一个维度,无法相互影响。

那就方便了,同时出现两个一样的人,他可不喜欢这样的戏码。

见另一个「萨若汶」向着远处走去,萨若汶连忙跟上,走动间,他观察着对方,这才发现,对方的脖子上横亘着一道狰狞伤疤。

这是……他的死因?

萨若汶心底暗自猜测着,做了数年判官的他自然看得出来对方是灵魂状态,但状态很奇怪,他没有看到对方该有的死亡。

不过这应该也是对方声音有点儿奇怪的原因。

抱着满心的疑惑,萨若汶跟着这个疑似过去的自己来到了熟悉又陌生的阿刻戎河旁。

熟悉是四周环境,一花一草,河道形状跟他记忆里都毫无差别,但那本该挤满冤魂恶鬼的怨河却居然安安静静、空空荡荡,只有一艘小舟停靠岸边,一个用长斗篷遮住身形的冥神支着船桨站在船尾,等候着什么。

“摆渡者?”那个「萨若汶」看着他说到。

“上船吧。”被他叫做“摆渡者”的冥神低声说着。

哈迪斯?

萨若汶睁大眼睛看过去,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一下子听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怎么在这儿?卡戎呢?

难不成真是他曾经在幻影之中看到的场景?

在河边的「萨若汶」似乎笑了下,上了船坐在船头,一直跟着人的萨若汶也试着跟了上去。

还好,他和周围果然互不影响,本来一次性只能承载一个灵魂的渡船没有因为他的蹭船而罢工,莫名其妙抢了卡戎活儿的哈迪斯轻轻一拨,就让船悠悠向河中心浮去。

萨若汶看了看这诡异的画面,坐在船中部的船舷边,如果真是之前幻像之中的场景,那他们也应当会有交流,当时在幻像中没听到,现在他肯定要仔细听听了。

摩伊莱们也没必要扯出个这么大的空间来蒙骗他,这段未在他记忆里留下片段的画面,应该会给他许多信息。

“冥界还真是冷清呀,一路走来,也只有我还走在这死亡之途上。”「萨若汶」支着头,回望远去的此岸,突然开口问道,“摆渡者,我是你引渡的第几人?”

“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摆渡者沉沉说道。

“呀,那还真是荣幸。”「萨若汶」挑挑眉,有些惊讶,他收回视线,银色的眼波流转,“我以为神话中的摆渡者,已经厌倦了这份日日重复的工作呢,为此还曾担心过,我死了到冥界该如何渡过这条夸阔的大河。”

摆渡者对他的担心没有答复,阿刻戎河也保持沉默。

“呵。”「萨若汶」对此却似乎一点儿不尴尬,“空气里太过沉寂了呀,这话题不好,换一个吧,反正这色彩单调的河面也没什么好看的,怪无聊的。”

他支起头抬眼看向划船的摆渡人,“这么些年了,好歹也死了,我似乎还从未回忆过我的过去?谟涅摩叙涅也不会给我记忆之泉了,就让我自己想想吧。摆渡者,你介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摆渡者缓缓地低下了头,眼睛似乎在透过长长的遮蔽面容的兜帽看向他。

而「萨若汶」就隔着那一层布料跟他对视,银色的双眼犹如两轮双月。

“我知道你。”良久,摆渡人说道。

“咦?我这么有名,名头都能传到这孤悬世外的幽冥?”「萨若汶」似乎很不可思议,怪道。

“来自基俄斯的无名者,被神借走双眼的先知,流浪于万邦间的盲诗人。”

摆渡者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低,他继续道:“我有一个……朋友,他酷爱你所作的剧目。”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动,「萨若汶」慢慢垂下眼,轻笑,“那他的品味肯定极佳。只是可惜,我所作诗歌更多。”

“那你的朋友,如今正在彼岸一端吗,不知我可有机会见他一面。”

摆渡者却说:“没机会了。”

“啊,抱歉。”

“无需抱歉。”摆渡者缓缓摇头,“他们已经回到黑夜怀抱,融入滋润他们永恒生命的冥土之中——这对他们而言,是安宁。”

「萨若汶」却看向他道:“那你呢?这宽广冥界,应该只剩下你我清醒存在。”

“……我当守望还未平息的冥土,以及,等待引渡最后一个死者。”

“我?”

“你。”

“是这样的‘最后一个’吗?”「萨若汶」失笑,再度回望属于生者的此岸,“不过也是,我本就是硬生生扣开的冥界大门,若无我,你们早该彻底歇息了。”

他笑着摇摇头,银色的双眸闪着微光,叹道:“不过你也有一点说错了啊,我并非‘被神借走了双眼’。”

“是我母亲于神谕之中,刺瞎了我的双眼。”

他垂下双目,那一天的场景似乎依旧在眼前浮现:母亲用手钳住他的双肩祈祷,每按一次肩,他的额头都要在供桌上磕一下,直到站在上面的祭司降下神谕,尖锐的剪刀刺进他的右眼,供桌被打翻,他残留的左眼转动,看见了新鲜的瓜果飞在空中,突然想起,他和母亲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实在是饿得要死。

随后就是他的世界就只剩下模糊的漆黑。

“我曾经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很漂亮,母亲说该是众神送给我的礼物。但她明显忘了众神只给潘多拉送过礼物。果然,在我目睹我父亲因渎神被烧死后,我的眼睛成了诅咒。”

火焰燎上金眸的瞬间太过耀眼,直接灼伤了他的神智,巧言的孩子在那一刻突然自闭,母亲为此向神庙祈祷宽恕,把她原来正常的孩子还回来。

神给出了回应,祭司给这个未交纳足够贡礼的可怜母子降下神谕,让她献祭出孩子的金眸,说正是这双眼睛目睹了渎神的一幕才遭到了诅咒。

“现在看来,那祭司何尝没有说对呢。”死者回忆着生平,嗤笑,“我的眼睛被刺瞎,我的惨叫却引来了百鸟的欢鸣,祭司们大呼这是神迹,居然让我做了天生眼盲的先知。”

这是好事。在万物凋敝、纷争四起的年代,能够进入神庙,如同进了人间的爱丽舍,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和母亲再也没有为饥饿而苦恼。

“哗哗哗——”

湍急的水声骤起,一下打断了船上死者的回忆,他抬头望去,才发现他们已经到达河流的中心,不远处,通天瀑布从天而降,将河面激起一阵白浪。

“但你最终离开了神殿,也离开了基俄斯,流浪于万邦。”

一直安静垂听的摆渡者这时候缓缓开了口。

“该说是被赶出了神殿,被流放邦外。”「萨若汶」转过头,为对方委婉的说法感到好笑,“大祭司们实在无法忍受我质疑那殿中神像的身份,也有无数其他先知供他们驱使。无所谓吧,反正我早就孤身一人,流浪对我来说无甚牵挂。”

更别说,若非流浪,他又如何能听到各个地方的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从而写下那些供他吃喝的诗文。

传颂英雄与神祇的诗文从他手中流出,几乎要被人遗忘的众神被他重新提起,众人听闻忽地惊醒极北的那座山原叫奥林匹斯,特洛伊的城墙原是由木马所毁。故乡称他为背神者,外邦却呼他虔诚的盲诗人。

过了河心瀑布,就离彼岸不远了,「萨若汶」也注意到了这点,突然问道:“摆渡者啊,我听闻你们会审判每个灵魂的去向,那你觉得,我回去往哪里?塔尔塔洛斯还是爱丽舍,亦或者就流浪于这无尽田园不得归处?”

“……我已无权判定。”摆渡者沉默良久,却如此说道。

“咚”

船靠岸了,几句闲谈,看似宽阔无边的阿刻戎河便落在了身后。

「萨若汶」仰起头,收敛了笑容,“连您都无法为我判决吗,众客之主,冥王陛下?”

气氛一下变化了,一直旁观着他们对话的萨若汶站起身,他看见了“自己”背在身后的手上,银光闪过,那是一柄不知何时出现的银刃。

“……你自杀来此,并非寻求死亡的庇护。”被叫破身份的摆渡者放下船桨说,视角原因,他自然也看到了对方并未打算藏匿的银刃,但他对此却没什么情绪波动,仿佛早就料到如今这一幕。

“看来您早有准备,甚至不想反抗。”「萨若汶」怔愣一下,突然笑了,他捧出那一柄银刃,递到对方面前,看着对方,“您可比您的兄弟姐妹们好太多了。”

「哈迪斯」看着那反射出他身影的银刃,说:“「死亡」本就是所有生灵的归宿。我只是履行我的神权之义务。”

“践行,我自己的「死亡」。”

‘啊……’

萨若汶下意识伸出手,那柄闪着寒光的银刃却穿手而过,无人注意到他这个不属于此间维度的存在,他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把银刃就这么猛地扎进冥神的心口。

银眼之中,无数金线从被刺中的神祇后心之中飞腾而出,在空中游动盘旋,黑色的身躯猛地化作星星点点的齑粉,漂浮在金线周围,而在金线与星点之间,银刃的刀尖直直刺中如死亡枯寂具象的不规则结晶,结晶不断旋转着,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最终,“嘭——”得一声,似乎挣扎脱力的结晶彻底崩溃,在即将炸开的一瞬间,银刃迅速延展化为一方屏障,拦住结晶的爆炸,不至于将船掀翻。

萨若汶捂住心脏,吃痛地嘶了一声,原本还沉寂的冥后神格突然在他灵魂之中猛跳了一下,散发出阴冷的疼痛。

那结晶是……冥王神格。

他几乎不敢相信,萨若汶瞪大眼睛看向依旧安坐船头,动作都没多大变化的“自己”。

这份银色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他第一次对此有点惶恐。

萨若汶想起冥后神格刚到自己体内时这股力量的躁动,他当时只以为是排异反应,但现在看来,这何尝不是本来的狩猎关系?

这份力量……

不管他的心情如何复杂,另一边,明显对这幅场面已经十分熟悉的「萨若汶」只抬起了手。

漫天飞舞的金线随着他的牵引归落,原本杂乱的线渐渐变得齐整,它们按着次序缠绕,在白发人类的手心中,聚合成一个金色的茧。

“愿您得以安息。”

“死前还恪尽职守,引渡我过河的神祇。”

“最后一位,自杀的神祇。”

他苦笑一声,站起身,踏上彼岸的田园,看向极西。

而萨若汶还有点没从刚刚的冲击中回过神,心神未定地落在船上,看着漂浮在空中还没散去的星点,表情呆愣。

“你还不跟上吗?”

站在彼岸上的「萨若汶」突然出声,把后面的人吓了一大跳。

他转过头,看向船上,咧嘴道:“还不跟上吗,‘我’?”

第85章 我曾记起

“你能看见!”

萨若汶猛地回过神, 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等他冷静下来,却又见对方没对自己的声音做出任何反应,对方等了一会儿, 就转过身向前走去了。

‘他到底看不看得见我?’

萨若汶不解, 但现在这情况也不是思考这问题的时候,有太多其他更重要的问题充斥他的大脑了。

那银刃到底怎么把一个界主的神格都击毁, 而且他到底为什么要毁灭?

而且, 这个哈迪斯自杀……还有冥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的过去会是在这个明显还存在神祇的时代?刚刚「萨若汶」回忆的一大串他的过往,他不觉得会是编的。

那既然如此, 他对现代的那些印象从何而来,那个“萨若汶”现在就自杀了,怎么会活到那个时候?

如果是这样, 那他的穿越真的只是场普通穿越吗?

萨若汶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情,还是随对方所说,跟了上去。

他们从阿刻戎河出发,一路走过灰色的平原,路过稀稀拉拉的神殿,终于到达了萨若汶来到这个空间前的所在地——冥界的极西, 摩伊莱的小岛前。

这一路走来, 冥界有如「萨若汶」之前所说,一片空寂。

熟悉的座座冥神神殿鸦雀无声,一看就主人未归, 如烟一般行进的使者们没有了,连随时随处在游荡的灵魂都没有了。

萨若汶觉得自己的心跳算是周围唯一的声音,他想起之前「哈迪斯」所说,所有冥神都回到黑夜怀抱。

冥界尚且如此, 外界又怎么样了?

他看向前面一路都未曾回头的“自己”,心里沉闷得犹如万斤压顶。

那个“自己”是自杀死的。

但说实话,即使是在“穿越”早期,萨若汶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他都没想过自杀死了一了百了。

能活自然就要活,他选择自杀……除非是只有这条道路可走。

「萨若汶」来到冥界就用不知名手段击破了冥王神格,这应该也是他来冥界的最重要的目的。

那自杀,大概也是因为只有死者能够进入冥界。

大概是冥王神格的消逝对这里的冥界产生了影响,萨若汶现在能通过自己体内的神格稍微感知到脚下冥土的感觉了。

自然也感觉到了它与外界过分的隔阂。

这个时候的冥界,要比他身处的时代,要更加封闭啊。

终于,他们再度淌过浅溪,来到了摩伊莱们所居住的小岛,但摩伊莱们却不在。

而萨若汶脚刚刚踏上小岛,就能够感觉到,小岛上原本盘踞的命运气息如今烟消云散。

簌簌簌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突然响起。

他下意识抬头,就见他一直跟着的人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向前捧着手。

无穷无尽的金色丝线从他的手心迅速散开,在空中如蛛丝一般织成一片巨网。

察觉到不妙,萨若汶也不纠结对方到底能不能看到他或影响他了,警惕地站在原地,腿向后退一步。

“紧张什么。”

前面的“自己”开口,语气随意道。

“你果然能看到我,那在此岸时你怎么……”

萨若汶皱起眉,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转过身打断。

“不不不,我可看不见你,只是那一颗冥后神格在我的视角里如此的显眼,让我实在没办法无视你。”

金色的茧漂浮在对方身侧,向外延展着金丝,萨若汶注意到对方的视线确实没有精确落在他的位置上,仅仅只是看向他这个方向。

对方还在说:“冥后神格是我消解的第一颗冥神神格,珀耳塞福涅真的是个聪明的女神,她用进入冥界的方式得到了我的信任,用自我消解的神格换来了她与农神的最后消亡。不过,神格消解就不能再聚合,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过去的‘我’?”

“神格……消解?”萨若汶想起刚刚对方用银刃刺破冥王神格的一幕,冥王神格在那一刻消失了,他能感觉到。

“你不知道?那还真是过去的‘我’。”「萨若汶」撇撇嘴,奇怪,“不过也不对劲儿啊,你都拿到冥后神格了,怎么会不知道,冥后神格前我已经消解了不少天神啊。”

“我确实不知道,所以才到这里来。什么是消解神格?你对哈迪斯做了什么?以及我们那份银色的力量又到底是什么?”萨若汶上前几步,既然这个“自己”看着还是能够沟通的,他便干脆简短地告知对方他的来历。

「萨若汶」来说其实漏洞不少,他眯起眼看着面前空荡荡的一片,沉吟片刻才缓缓说:“这份力量的来历,我想你既然察觉到了,那应该也有自己的猜测了吧。”

“命运女神?”都站在这摩伊莱的小岛上了,答案自然明晰。

「萨若汶」哼笑一声,“一百多年前,我还在万邦间流浪时,摩伊莱们——不,应该说是阿南刻借她们的身,找到了我。”

“阿南刻……?”

“对。”

这个名字一出来,金茧便颤动了一下,「萨若汶」不得不伸手将它们安抚下来。

他问:“我不知道你到底来自哪个时代,但你说你来自未来,那我只问你一句,在你的初印象里,大部分人觉得希腊的神真实存在吗?”

萨若汶愣了愣,迟疑地开口:“……不存在。很久以来都认为只是一段传说。”

“哈,那证明预言果然如此。”「萨若汶」嗤笑一声,继续接着刚刚的话题道,“阿南刻告诉我,告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神们将要消亡,人的时代要到来了,但前者怎么可能呢个就此乖乖交出这个世界?规则尚在他们的神格之中,需要有人去消解神格,归还世界。”

“神格归还世界……”

“对。你既然不知道为什么身负了神格,那应该能理解吧,神格并非简单的力量聚合,更重要的是,它们是世界规则的具象化。那么,神将逝去,但他们承载的规则不可能就此消逝呀,而很可惜,并非所有神都知道这一点。那么,总要有人帮他们把这些规则还回世界法则本身。”

譬如“雷电”,譬如“死亡”,譬如“海洋”,这些自然现象不可能因为神的离去而彻底消失,但之后,不会有第二个神去继承这些概念,它们必须脱离一切意识的束缚,回到客观的规律中去。

“所以,一份很有趣的工作不是吗?阿南刻给予我这双银眸,我则去帮她忙消解神格。”

“所以你……不,我是帮他们归还神格的人……”萨若汶转过头,“那么,那颗金茧又是?”

“摩伊莱的命运之茧,汇聚着所有神与人的命运线,她们就是靠这个编织命运的而我,打算拿它们来干一些有趣的事。”

「萨若汶」似乎很乐意他问出这个问题,露出充满兴味的表情

“哎,看你的样子,我未来似乎记忆一丁点儿都不剩,还真有点儿可惜,不能问问你我的构想完成得怎么样了。”

“构想,什么构想?”

看到这表情,萨若汶自己有点慌了,他能不了解自己什么时候他会有这样的表情?

只有想到什么损人利己的破事时——

“自阿南刻找到我以来,我就在想了,为什么命运总是要莫名找上人。”

“阿南刻让神格回归世界客观法则,但从未提到过命运的规则如何客观。所以……”

萨若汶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银刃在对方指尖旋转,刃尖的光点跳跃,“刺啦”一声,原本漂浮在空中、闪亮的金线陡然落下,仅仅眨眼之间,金色褪落成灰,如一堆被扫帚扫落的破烂蛛网,轻飘飘落在地上。

“我真想知道,如果命运之线被彻底剪断,人们彻底摆脱命运的规则,到底会发生什么?”

话音刚落,世界便在一瞬间破碎,萨若汶倒退一步,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眼,冥土熟悉的、活泼到跟死亡毫不相关的气息便裹挟而来。

眼前,金线还在颤动,摩伊莱们六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萨若汶:“……”

他吐了口气,有些恍惚道:“那就是我的过去……?”

“只是金线记载的一部分。”阿特洛波斯收起视线,“之后金线就消失了,我们的视野也到此为止了。”

所以,他的力量来自于阿南刻,那怪不得他的力量波动和命运三女神如出一辙,而他的力量又为什么会拥有使神沉睡的能力。

这本来就是用来杀死神的力量,现在仅仅让他们沉睡,估计已经是被削弱过后的效果了。

“所以在我看来的‘穿越’也不是简单的‘穿越’吧。”萨若汶说。

摩伊莱们摇头,“我们的视线在你的一刀后被彻底切断,后面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提前出现在了这个时代,我们,也不知道。”

“但有一点我们有预感。”克罗托咳了一声,疲惫地垂下头,“小心地母盖亚,萨若汶,我们绝不是你的敌人,注意来自大地的视线吧,她的疯狂,无人能挡。”

·

阿刻戎河旁。

“绑上这根线吧,将你们视作一体。”萨芳汶将银线的两端系在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相握的双手腕间。

俄耳甫斯看着腕上的银丝,看向萨若汶眼神激动。

“嘘。”萨若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小小声说,“它会带你们顺利离开冥界——但请你们保持安静,在到达大地之前都不要开口说一句话,好吗?”

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猛地点头,保证自己绝对做到。

萨若汶注视他们一会儿,就唤来摆渡船,和他们道别,“让我们在阳光下再会吧。”

他目送着无法开口就只能挥手再见的小情侣们远去。

“你感觉还好吗?”

萨若汶转过头,边看见哈迪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跟着他一起目送俄耳甫斯他们离开。

“还好。”见到他,萨若汶便忍不住想起在那段过去记忆的空间中,看见冥王神格破碎的那一瞬间。

“哈迪斯,如果有一天,冥神们都离开了,冥界变得空无一物,你还会坚持留在冥界吗?”他轻声问。

哈迪斯转过头看着他,“你在摩伊莱那里见到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

“那我想我会的。”

萨若汶看他:“为什么?守着一座空荡荡的土地有意思吗?”

“萨若汶,你能感觉到冥土,你知道为什么。”哈迪斯没有明确回答。

界主的神格和这片土地是绑定在一起的,某种程度上他们就是一体的,即使是他们自身,也很难剥离这种关系。

如果拿这个问题问萨若汶自己,现在的他其实也不能果断说抛弃冥界而去。

神格是规则,又何尝不是约束。

就像三界的神祇多有来往,但少有跨界定居,何尝不是因为神格属性的约束。就算是赫墨拉和埃忒尔这对夫妻,在见神山安定了,也会计划着要回到奥林匹斯了呢。

毕竟白昼和太空和地底的冥界并不相称。

·

大地之上。

金发的女神手捧种子,随后信手一挥,将其播撒到土地之中。

在神力的催促下,刚刚落下的种子迅速发芽生长,几乎眨眼般的速度一片麦田就成熟待割。

她看向不远处,日日丰收的人们正在赞美神祇的恩泽,虔诚之态让所有观者动容。

“可惜冬天要来了。”

珀耳塞福涅心想。

第86章 冬日

“你在躲什么懒?”

有人找找停停, 总算在树上瞧见了在找的对象,一下气不打一处来,骂道:“知道我们都在麦田那儿等你吗, 麦子都熟多久了!你倒是好啊, 躲这儿睡大觉来了!”

但树上的人却懒懒散散,“慌什么慌什么?麦子就在那里又不会跑, 收了就又熟, 熟了又收,况且到处都是, 哪天去都一样啦。”

“懒不死你!”树下的人闻言气愤,但又找不到什么好话来反驳,只把自己起得半死。

终于把打扰清闲的人给气走了, 树上的人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道:“哎,这群急性子的家伙,德墨忒尔在上哎,还担心什么?”

哪一天不是丰收日?

麦子熟了就熟了嘛,收回来都放不下。

他悠哉游哉地想到, 觉得还颇有道理。正闭上眼, 想要再续前面被人打断的梦境,一丝冰凉却从天而降,激醒了他。

“嗯, 什么东西?”他猛地睁开眼,向四处张望半天,才注意到一点儿不对劲。

伸出手,一粒粒精盐似的白色物什从天飘荡而下, 落入他手心又迅速化为水渍,只留下一点儿冰凉之感。

“这是……什么东西?”

从未见过雪的人如今不理解这从天而降的白粒是什么东西,但也因它的寒冷而心生不妙。

他嘶了一声,终于翻身从树上滚下来,随意拍拍衣服就想去问问同伴情况,但刚一放眼远望,他便愣在了原地。

“什么情况?!”

不远处,枯黄在供牛羊的草地上蔓延,沉甸甸的麦穗像被针挑破般瘪下,刚开的花迅速枯萎,刚结的果迅速干瘪,干冷的风带来细小的呜咽声,贯穿大地之中,形成一道道裂缝。

村落之间,人们惊呼尖叫,完全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祭司也打落贡品,在寒冷里颤抖着裹上布料,朝着神山方向跪拜。

只有棕发的女神在地上游走,双眉紧蹙,面色担忧地眺望极西,似乎这样就能透过厚重的大地岩层看到深藏于底的深渊地狱。

但只有又一片虚无,女神悲痛,朝着其他方向而去。

·

爱丽舍产出的种子到了真正的冥土之上,其实很难存活。

萨若汶看着地上移植进去不久便枯萎的两株向日葵,思考了下怎么跟委托他种花的赫格蒙交代。

早知道就拿个花盆种了。

不过现在,他也不可能让时间倒流,只好再去找一点儿向日葵种子看能不能种出东西来了。

正苦恼着,一个突如其来的客人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珀耳塞福涅?”他转身看向身后,对她的到来有点儿意外也有点儿意料之中。

意外她真的会出现,意料之中则是……

“德墨忒尔在到处找你,伤心欲绝,听闻现在大地已经遍地荒芜,连宙斯都头疼了好久。”萨若汶唏嘘道。

珀耳塞福涅却摇摇头,“她知道我在冥界,只是不愿意接受这件事,母亲总是想要两全其美,但实际上什么都留不住。”

金发女神的神情淡漠疏远,几乎让人想不到她是那个传说中被农神捧在手心里娇宠长大的种子女神。

不过,能一下无视所有因突如其来的冬天而死伤的无数人,比起那个温柔仁慈的种子女神,现在的珀耳塞福涅本来就让人联想到那个神话里冰冷残酷的冥后。

对珀耳塞福涅应该知晓原本命运该如何走向这件事,萨若汶心里也有所预测,但看对方现在的姿态,他才觉得不应该是简单知晓这么简单。

他放下已经救不回来的向日葵,说道:“你并不喜爱冥界吧,那为什么已经脱离了命运,却还要来到这里?”

是什么样的命运,他们心知肚明。

看他的样子,珀耳塞福涅忍不住揶揄道:“我以为你会为此吃点儿醋,毕竟虽然是厄洛斯的金箭,在原本命运里,我和他还是成了夫妻。”

“你也说了是原本的命运,现在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而且我也看得出来你根本不喜欢他,那吃什么飞醋。”萨若汶耸耸肩不在意道,“我更在意,你为什么还要忍着不喜,来到冥界。”

“倒也没有到委屈自己喜恶的程度。只要方法得当,种子在哪里都能发芽,我很早开始就不挑环境了。”珀耳塞福涅露出个势在必得的笑,“更别说来到这里,本就是我该走的一步。”

“四季需要轮转,总要有神承担春与冬,那为什么不是我?毕竟这本该就是我的。”

“你想提高自己的神力?”萨若汶后知后觉。

希腊神祇的神力伴随着血缘而生,几乎一出生就注定了,上限就摆在那里,很难撼动。

但很难也不是完全不能,如果获得一颗高阶神格,那自然会突破自己的上限。

珀耳塞福涅说:“没神不想。无需食物的神祇不会真正在意农神和她的种子,但如果大地与人类为此发出异议,他们不会置之不理。”

“你还牵扯进了冥界。”萨若汶道。

珀耳塞福涅和哈迪斯做了交易,如果到时候奥林匹斯向她和德墨忒尔施压,她完全可以找冥界为她申诉。

“毕竟,筹码越多,我才能越有底气啊。”

萨若汶看着对方浅笑,轻松自在的模样仿佛仅仅在陈述今日天气不错,他不禁好奇起他对对方最初的疑惑:“珀耳塞福涅,你如今这样,究竟只是知晓了原本的命运,还是已经经历过原本的命运了?”

他实在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还年轻的种子女神闻言瞥了他一眼,“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啊,仅仅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知晓了未来,也只是知晓了罢了,很多事没有亲身经历,就算是关于自己的也跟看一场电影一样,毫无代入感。

就如萨若汶看自己的过去,说实话,也只有哈迪斯的神格被彻底粉碎的那一刻,他有了极强的情绪波动外,其他时刻,他也没有太多感受。

「萨若汶」诉说的回忆对他来说太过遥远,太过陌生,即使他知道,那些行为确实是他能做出来,他也觉得听起来仿佛就跟另外一个人似的。

那么珀耳塞福涅呢?

“不管怎么样,至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命运的吧。”萨若汶说道,“难不成真是因为我彻底改变了你的命运,影响到了你的记忆?”

“呵呵,是跟你有关,但并非这种关联。”珀耳塞福涅摊手,“你知道你我……算是前世的联系吗?”

“你主动把神格给了我,然后把进入冥界的方法告诉了我?”萨若汶复述了一遍过去的自己告诉他的事迹。

“对。”珀耳塞福涅闭上眼睛,“不过不完整。”

“嗯?”

“完整的是,我不仅主动丢掉了神格也主动剥离了神性,带着母亲离开了神界,去往了人间。”

“所以你找‘我’换来了最后的消亡机会……”萨若汶睁大眼睛,恍然大悟。

“自然。阿南刻只是无法再忍受神祇的存在,也无法再忍受由神祇掌握世界规则,那我不当神不就行了吗?”珀耳塞福涅笑,“我并没有大的野望,只要母亲和我一起活着,当然,活得更好一点就行了。”

种子在哪儿都能发芽,珀耳塞福涅从不挑剔环境。

她最后作为人过完了那一世,虽然比不上神的生活,但也不赖,通晓种植与经营的珀耳塞福涅很容易把自己和母亲养活。

当她如人般闭上双眼等待死亡时,却不知道为什么,再度睁眼就是记忆深处,奥林匹斯里的农神神殿。

而大概也是因此,她反而把曾经发生过的事记得一清二楚。

她曾担忧过历史的重演,不过在发现乌拉诺斯居然醒来之时她就放下了心,这个世界和她记忆里的不太一样,就说明她有机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而在知道冥界新出了一个人类出身的判官名叫萨若汶时,珀耳塞福涅瞬间有了想法。落在岩壁缝隙的种粒只要有一点儿阳光,就可能伸出根向外生长。

不论这一次“重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萨若汶会是她改变的关键。

·

目送珀耳塞福涅离开后,萨若汶将枯萎的向日葵丢进垃圾堆。

种子女神给自己找了一个绝佳的理由私下来到冥界——阿多尼斯死了。

这位植物神还活着的时候是美与爱之女神的情人,珀耳塞福涅只能望而却步,将苦恋藏于心间,现在人死了,她如何不能为了爱奔赴冥界?

而在爱情金箭的影响中,匆忙心焦的女神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对于这些神祇来说是多么正常的理由,也符合一个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女神形象。

不过萨若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会闹出什么样的余波,他更关注一件事。

如果阿南刻总有一日不再忍受神掌控着这个世界,那么不做神不就行了。

这卡BUG的行为,居然出奇的有效,珀耳塞福涅就是一个例子,据她说所,她前世真的活到了寿归正寝。

那感觉对她来说还挺奇妙,作冥后时她亲手终结了太多死人,但那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死亡。

正想着,一只黑色小鸟朝他飞来,萨若汶抬手,它便落在他指间轻轻啄了两下。

“什么事?”这是冥王随手做的信鸟,萨若汶问道。

黑色信鸟眼睛转了转,张开鸟嘴却吐出一段人声,正是哈迪斯的声音,“奥林匹斯那边派人来问珀耳塞福涅,你见过吗?”

来得正巧,萨若汶挑眉:“刚走呢。来问的人是谁?”

“赫尔墨斯。”

那就是宙斯。

提起这位,萨若汶眼睛暗了暗,“我想亲自去说,哈迪斯,让他等会儿。”

“好。”

信鸟扇了扇翅膀答应下来,萨若汶伸手揉了揉黑鸟毛茸茸的翅根。

“哎,力气!啄痛了!”

信鸟用头拱了拱他的手指,拍拍翅膀飞到他头顶蹲着了。

“小气,跟那只长尾鸟一样。”

他撇撇嘴,顶着信鸟,往冥王宫的方向走去。

第87章 反叛

矫足的赫尔墨斯是宙斯的耳与眼, 某些时刻见其等于见到神王。

萨若汶一踏进会客厅里,就瞧见这位天神双腿大咧咧地盘在空中,眼睛尖到比哈迪斯都先注意到他的到来。

然后那双圆不溜秋的眼睛里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就一闪而过, 之后这位神使才一下露出招牌的阳光笑容, 朝他问好。

实话讲,萨若汶还有点儿好奇这人到底对他什么意思, 怎么每次看到他总会露出点儿奇怪的表情。

回了招呼, 他走到哈迪斯身旁坐下,黑色信鸟从他手背上飞下, 飞到哈迪斯指尖便化为一缕黑烟消失不见。

哈迪斯侧过头跟他轻声交代了下刚刚正聊到什么地方。

说实话,谈话的进展并不顺利。

虽然赫尔墨斯这么大张旗鼓地直奔冥界问珀耳塞福涅的去处,但其实就算是宙斯本神也不能肯定珀耳塞福涅就在冥界。

他们找到伤心到让大地荒芜的农神, 但农神根本无法交流,只说珀耳塞福涅彻底离开了她。

于是宙斯做了个排除法,人还在大地德墨忒尔就不可能这么伤心,神山上他都没感觉到,海界忒提斯找了遍说不在,那虽然难以置信,但最后确实只可能在冥界。

但他们实在没证据, 宙斯也心知肚明, 不要指望冥神们会因为他们说的一句推理所得就给他们打开界门让他们找人。

就离谱啊,一颗种子跑冥界去干嘛?图什么啊?

赫尔墨斯心里对此也崩溃啊,苦哈哈地跟最不近人情的哈迪斯掰扯了半天, 结果被冥王一句“近些日卡戎并未汇报有外客来访,除了你”给堵得半死。

要不是他心气儿好,真的可能被气到。

神使叹气,神使落泪, 神使好说歹说,终于催动冥王叫了只信鸟去询问另一位冥界主人怎么看。

出于某种奇妙的直觉,赫尔墨斯觉得那位身世奇妙的冥后可能知道点儿东西——如果珀耳塞福涅在冥界的话。

当然主要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他回去不好交差。

这下,他满怀期待地看向刚进入大厅的冥后殿下,只希望他那张嘴里能吐出一些方便他应付上司的情报,哪怕说句会帮你找找珀耳塞福涅影子的客套话呢?

而事实证明,萨若汶没有让神使失望,甚至是超越了对方所想。

他笑着说:“珀耳塞福涅?她确实在冥界。”

赫尔墨斯猛地瞪大眼睛,一下开心了,“那您可以带我去找……”

“不过,她自愿呆在冥界的,不愿离开。”

微笑的冥后用好听的声音说出了让赫尔墨斯喜转大悲的语句,他对赫尔墨斯说明了珀耳塞福涅的意愿。

“那至少让我跟她见一面吧!”赫尔墨斯迅速反应过来说。

“可惜,她告诉我暂时不想见到任何外神。”萨若汶摇头。

“珀耳塞福涅是天神,怎么会不想见到我们,况且她母神也在,农神十分想念她的女儿。”赫尔墨斯一下皱起眉。

“我们是尊重种子女神的想法。”哈迪斯开口。

你们跟珀耳塞福涅有什么关系吗?

赫尔墨斯刚想问,哈迪斯就提前为他解答:“珀耳塞福涅曾帮助过冥后,我们理应给予她庇护。”

赫尔墨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神使一下不明白了。

不过也是这句话,不管是真是假,赫尔墨斯的心都沉了沉,觉得今天就要回珀耳塞福涅是真的没戏了。

他吐了口气,换个话头感叹起如今人间的艰难,打算换个法子撬动两位冥神的心门,退而求其次,至少掌握种子女神的下落,跟宙斯交个差,让他和找人的农神亲自来谈。

他就铺一下路什么的,也算完成了任务。

正把未来计划得好,萨若汶却缓缓开口,打破了他的计划。

“你谈及现在的大地,让我听得心中如此苦闷。农神的悲伤确不能一直持续下去,但我们也不能违背珀耳塞福涅的意愿……这样吧,我随你去神山上,亲自为她们母女牵个线吧,珀耳塞福涅不想见你们,但我想她也不会狠心到悲痛的母神也拒之门外,我带着她们,应当也不会激起她的不满。”

哈迪斯转过眼看向他,跟他说着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耳语,“你想去神山?还是想见德墨忒尔?”

“都想。”萨若汶回他。

“你想做什么?”

“了解一些情报。”

萨若汶朝他笑了笑,他自然不全是为了珀耳塞福涅的事,甚至该说,他更想借此事和德墨忒尔单独聊一聊。

一些关于,大地的事。

农神从地母手上接过了大地的部分控制权,可以说,她是和地母联系最深的神了。

前面,赫尔墨斯听了这话自然是一万个同意,不管这位冥后到底心里在想什么,但在种子女神这件事上,冥后能够出面已经算超额完成任务了。

“可不要冲动。”哈迪斯按住他的肩膀说。

“这事涉及大地上那么多人,我作为冥后肯定要出个面啊。”萨若汶却表情严肃,言明这不是他心血来潮。

“那我让修普诺斯和塔纳托斯跟着你去。”哈迪斯看了他一金一银的眼睛一会儿,知道拗不过他,只好无奈道。

·

这是萨若汶第二次来到奥林匹斯。

第一次匆匆忙忙他没有仔细看过,这一次倒把美名传于后世千年的神山细细看了一遍。

这也是他和宙斯第二次见面。

曾经被捅一刀还被造谣的受害者和捅了一刀还美美隐藏自己的施害者面对面,实在无法做到相视一笑。

宙斯瞪了一眼儿赫尔墨斯,不解他去找种子女神结果怎么把这货带来了?!

赫尔墨斯眨着眼睛,无辜道:“神王陛下,冥后知晓种子女神的去处,愿意亲自与农神对话,安抚她的心神。”

这是重点?宙斯一转眼就看见萨若汶似笑非笑的眼神儿,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他现在脑子里只能想起这货捅他一刀的模样。

“咳咳,神王陛下,冥后身体不好,不便在外多待,我们速战速决吧。”萨若汶身后,修普诺斯察觉对方情绪不对,便悠悠开口道,一两句直戳宙斯心窝。

萨若汶是真有点儿憋不住笑,身体不好这个借口他们能用到世界湮灭。

大地的荒芜还在持续,之前的丰产让很多人都没有积蓄粮食的习惯,所以农神的伤心带来的灾难是巨大的。

仅仅这一个月,饿殍遍地,十分影响宙斯的统治,大事当前,宙斯咬咬牙把过往的私仇吞下,还是放任萨若汶一行人去了农神殿。

农神原本是在大地游荡的,是宙斯找到她,承诺了会把珀耳塞福涅找回来才把人哄回了神殿里,也算是间接减少她对大地的影响。

带路的侍从带他们跨过焦枯的土地,刚用力推开缠绕着干瘪藤蔓的殿门,各色各样的植物便从中喷涌而出。

“啧。”宙斯挥手,把还没反应过来的侍从提溜开,一道雷电闪过,把这些疯长的植物劈成了焦黑尘土。

“德墨忒尔的情绪很不稳定。”

塔纳托斯在前护着萨若汶倒退几步,后者看了看地上那些及时前端成了灰也不断在生长蔓延的植物,抬起头便听见神王语气沉重地说道。

“珀耳塞福涅的离去,对她打击太大了。”萨若汶唏嘘。

“自然,呵,冥后殿下,你作为人类,体会也更深刻吧,那就去叫醒农神吧,别让她一直在痛苦中沉湎。”

权杖在宙斯手中一挥,便在被植物挤满的神殿里清理出一片空地,他转头对萨若汶说道,往侧面走了两步让出了位置。

萨若汶看了看神殿里,就转眼间就又生长填满空间的植物,垂眸道:“当然。”

死神向前一步,挥舞着一人高的镰刀,刀尖划破虚空,令人胆寒的死亡之力便席卷整座神殿,草木崩毁,花果凋零。

睡神紧随其后,侧耳聆听片刻,为冥后指向神殿的西南深处道:“殿下,走吧,她在这边。”

·

“簌簌”

刚刚走进侧门,萨若汶后仰了下,躲过了石柱上掉下的碎木块儿。

“殿下?”

萨若汶给修普诺斯他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留在原地,修普诺斯点点头,拉住还在闷头往前走的死神,让他一人进入。

和外围的绿植蔓生不同,越往神殿里走,生机就越来越少。

犹如从草地踏入荒漠,萨若汶在黄沙与干土之间找到了跪坐在地的德墨忒尔。

出人意料的是,头戴麦穗的女神看起来并不悲伤,亦或者说,周围异常的环境已经分走了她的痛苦,让她能够保持一种诡异的平静。

“德墨忒尔。”萨若汶出声叫她。

农神的手抽搐了下,转过头看向他,她辨认了许久才道:“……冥后?”

“我叫萨若汶。”

“萨若汶……珀耳塞福涅跟我说过你。”德墨忒尔抓着裙子起身,“我的女儿,珀耳塞福涅,她怎么样了?”

“她很好,我给她开放了爱丽舍的出入权,她在冥界也不必经受寒冷。”

“那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德墨忒尔却并没有因此松口气,上前抓住萨若汶的衣袖,瞪大眼睛问。

萨若汶与她那双生满血丝的双眼,能看到她的惶恐与不安。

德墨忒尔不理解为什么她的女儿要离开她前去冥界,冬日来临的理由有很多,她收走对大地的赐福仅仅在一念之间。

那为什么珀耳塞福涅要这么狠心离开她,怎么狠心让她这么伤心,就算知道冥王冥后会庇护又如何,她可怜柔软的种子,不在她的眼前真的算安全吗?

萨若汶低声道:“你知道答案,德墨忒尔,当冬日离开之时,春神将从地下复生。”

德墨忒尔一下脱力放开了他的衣袖,对她来说,这正是她女儿无数次和她吵架后的回答。

“但我可以让你们见一见。”冥后看着灰败的农神说。

“真的?”德墨忒尔一下抬起头,“那快——”

“不过,你知道地母盖亚的消息吗?”萨若汶缓缓补充道。

“地母盖亚?”

德墨忒尔倒退一步,十足惊诧,这份惊诧甚至有些盖过了她原本的悲伤,“你问她做什么?”

萨若汶向前一步,“这并不重要,你只需要告诉我有没有任何关于她身处何方或者她近况的情报。”

“这……”农神一下露出了纠结的神色,但她既然纠结,萨若汶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德墨忒尔就是知道些什么,或者她有办法找到地母。

那么只要不出意外——

“砰”的一声从殿外传到殿内,正在对峙的一人一神转头一看,就见向来不急不慢的睡神如今挥动翅膀飞速飞到他们面前。

“怎么了?”以修普诺斯的性格没有大事肯定不会违背他的命令冲过来,萨若汶警惕起来。

“快走,”修普诺斯匆忙道,“海王叛乱了,现在神山很危险。”

波塞冬——

这么偏偏这个时候!

萨若汶皱紧眉头,转头看向德墨忒尔,正想抓紧时间再多一句,便能感知到浩荡神力以摧枯拉朽之势突然扫过,山体猛得颤动,修普诺斯及时扶住人萨若汶才没摔倒。

外面打起来了。

他啧了一声,只对德墨忒尔说:“你还想见你女儿吗?”

德墨忒尔自然点头。

“跟我走。”

先把人带走再说。

第88章 盖亚

一冲出神殿, 果然宙斯已经不在原地。

远处雷声隆隆,波涛平地而起,两位界主的威压震天动地, 纷争的号角早已吹响。

德墨忒尔险之又险地避开一道乱窜的惊雷, 抬头便见银发的死神羽翼大张,挡住了铺天盖地的暴雨。

萨若汶皱眉抬手, 银丝从他指间生发于半空, 展开一道半透明的雨罩,让塔纳托斯有机会下来打理自己淋湿的羽毛。

“萨若汶, 快走吧,神山不好留。”塔纳托斯急到都没注意称谓,神王与海王的战斗, 与他们毫无关联,留在这里只会受到牵连,到了事后还可能莫名其妙被牵扯进去——他可不喜欢这样自找麻烦。

白发的冥后看了眼儿阴沉沉的天际,暗雷在耳边涌动,大海的咆哮让大地都颤抖,叫人完全想不到,仅仅在几个时辰之前, 这里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我们走。”

他点头同意了死神他们的建议, 转头看向德墨忒尔,对方也咬咬牙,跟着他一同离开。

·

天与海的交战之隙, 前往幽冥的马车悄然飞驰而过,几乎没有引起一丝波澜。

三神一人居于车内,脸色都不太好,一次无意的出行结果就捧上这么大的烂活儿, 任谁心情都不会舒畅。

马车疾驰,萨若汶闭目养神见突然睁开眼,往窗外看去的同时敲了敲车壁。

有灵性的死灵之马嘶鸣了一声,扬起前蹄,放慢速度直至停下。

一直保持警惕的修普诺斯挺身看去,注意着冥后着有点儿反常的动作。

萨若汶却一下放松了,起身车门刚打开一角,车外的人便迫不及待地进入抱住了他。

“冥王陛下。”修普诺斯和塔纳托斯一下起身,俯首恭敬道,把德墨忒尔惊了一下,她捂住胸口,看着突然出现车门口与萨若汶相拥的男神,突然有点儿手足无措。

她其实,是有点儿怕自己这个大哥的。

匆匆赶来的哈迪斯难得带着焦急的神色,他仔细检查过萨若汶,确定对方并无大碍,这才表情松了松,看向车内的其他人。

示意睡神两兄弟收礼后,他看向了坐在一角的农神,便对萨若汶说:“你去一趟,把德墨忒尔也带出来了?”

萨若汶拉着他坐自己的旁边,闻言咧嘴笑了下,“你这话说的,像我是什么神贩子似的,专拐小神祇?”

他有力气说这些俏皮话,那就是真没什么事,哈迪斯牵起他的手,心里总算落到了实处。

车前的马儿见众人已然安定,便再次扬蹄启程。

而德墨忒尔对这无厘头的话失语了许久,这才缓缓开口:“冥后殿下心善,愿意予我面见女儿的机会……兄、陛下。”

“……”哈迪斯看了她一眼儿,没有再多问。

这话题也没什么可聊的,萨若汶现在心情回转了许多,兴致都高了点儿,手指挠了挠哈迪斯手心,收到一个疑惑的眼神便问他:“不说这些了,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奥林匹斯那边,神王和海王那边儿怎么样了?”

哈迪斯自然是听到奥林匹斯情况有变赶来的。

“波塞冬挑了这个时候造反,和他一同的还有阿波罗与赫拉。”

能突然之间攻入神山,造出这么大声势,波塞冬肯定不是一个神在出力,哈迪斯在这短短一段时间里已经打听清楚了情况。

不过也正因此,冥王陛下才更加担心萨若汶一行,反叛者里有神山的内鬼,保不准就会盯上无辜的萨若汶一行人。

所幸,事实上没有。

波塞冬的反叛自然不出意料,他在他们这儿都做过邀请了,但阿波罗和赫拉的参与就有些突然了。

毕竟不管他们私下是什么模样,在表面上,阿波罗和赫拉都算是宙斯的拥趸。

就算是他们之中离神山最近的德墨忒尔,也对他们的参与毫无预料。

太突然了。

而且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哈迪斯说:“他们看准了宙斯分心去处理大地事宜,无暇顾及其他的时候。”

只能说稍微还有点儿脑子。

不过神话里也注定了这场反叛注定失败,萨若汶记得波塞冬的造反没有什么好结果。

窗外的空气一下变的阴沉,神格与环境呼应,犹如拥入一片冰冷的汪洋之中。

冥界到了。

·

按照约定,萨若汶带着德墨忒尔去往爱丽舍找珀耳塞福涅,便和哈迪斯他们暂且分离。

临走前哈迪斯凑近萨若汶,一个吻轻轻落下,他说:“等会儿记得回冥王宫,有事跟你说。”

萨若汶对上那一双绿湖样的双眸,点了点头。

和爱人分开后,萨若汶便看向德墨忒尔,“我们走吧。”

爱丽舍,永恒的乐园,善人的居所,如无意外,将是永恒安宁祥和之地。

可刚踏入其中,不久,就有人匆匆上前来,语气了一片急躁,“萨若汶大人!大人!出事了!”

“怎么回事?”萨若汶觉得这事怎么一件一件追着来,忍不住皱眉。

“赫格蒙阁下失踪了。”

萨若汶脸色一变。

·

心理上成年后,赫格蒙也没有离开爱丽舍的学社,时常会在学社的辩论广场上与人讨论、授人学识,或者只作那些辩论家的观众。

据他说,他很喜欢思想碰撞的热闹场面,有时听学者们辩论真理能好几天都不休息。

如今,白发的爱丽舍管理者走进这座庭院,却只看到寥寥几人还在广场上等待他的到来。

他们告诉他,在发现赫格蒙失踪后贤者们就把学生们聚集起来,担忧再出现问题。

爱丽舍每一个灵魂都登记在册,出入都有严格管制,从来没有出现过失踪的情况,更别说还是被萨若汶特别关照的赫格蒙。

萨若汶点点头,便叫他们也回到人群里去,这件事肯定不简单,小心为上。

目送那几人离开,他环视四周,将感知力放开,神格与冥土的联系此时逐渐加强,广场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在向它们的主人转达自己记载的信息。

人群来来往往,有些模糊的声音此起彼伏,穿着学士袍的小孩在其间穿梭自在,个子虽不到人腿高,但无人敢随意无视他。

萨若汶找到人的残影,便跟了上去,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表情渐渐冷凝。

有一瞬间,他庆幸自己把刚刚留在这里的人赶走了。

人影渐渐稀少,大概是临近黄昏,还保持着生前习惯的人们就算不睡觉,也成双结对地往屋内走去,不打算大晚上还在外边游荡。

而如孩童般的贤者,赫格蒙却走在了最后,估计尚在思考什么问题,他眉头紧锁,忽视了时间的流逝,也忽略了,向他靠近的……女神。

盖亚!

萨若汶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他刚刚还费心思去寻找踪迹的地母盖亚如今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就在这么巧的时机,他和冥王都不在冥界之时,带走了赫格蒙!

他向忍不住朝那残影奔去,徒劳地伸出手,而半透明的影子在一瞬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赫格蒙眼睛朝他的方向动了动,但眼睛里没有映出任何事物。而盖亚,如同直接再过去预料到萨若汶在未来的窥视一般,转过头精准地看向他,随后,对他粲然一笑。

“来找我吧,你会感谢我的。”

地母的声音穿透时间,从过去进入现在的萨若汶耳中。

“盖亚!”

萨若汶暗骂了一声,伸出手将这一份带着神念的残影收于手心间,打算用这份残余的气息找到对方。

“冥后殿下?”

庭院的门口,追过来的德墨忒尔望向他的表情为难,明显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

不过萨若汶现在已经没有心思招待这位农神了,既然盖亚专门出现留下线索让他来找,那也不需要从德墨忒尔那里得到线索了。

他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把人给追回来。

萨若汶没回弄农神的招呼,拿起那一丝蕴含气息的残影,便向外面走去。

德墨忒尔侧身为他让开道路,皱紧了眉头,她想问她的女儿,但这种时候她也知道不好问出口。

犹豫片刻,在萨若汶将要走过她时,她还是抓住了对方。

萨若汶冷着脸看向她。

“不要与盖亚交恶,她是对我们最仁慈的存在,做的一切都有她的道理。”德墨忒尔劝诫了一句,但萨若汶却对此毫无波动。

什么仁慈?烂大街的词了,还有人夸他仁慈呢。

萨若汶“哼”了一声,交代了一句“珀耳塞福涅回来找你”,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德墨忒尔一神在原地,表情既有人将要看到女儿的欣喜,也有对冥后急匆匆去找盖亚的担忧。

“愿地母看在她虔诚的子嗣面上,不要多刁难这位冥后吧。”德墨忒尔双手合十,轻声叹息着为对方祈祷。

但即便是她,也觉得不太可能。

地母爱她所有的孩子,因此她也不爱任何一人,萨若汶对对方来说,亦是如此。

·

不管德墨忒尔在爱丽舍瞎想着什么,这边萨若汶跑出乐园,循着气息一路追了上去,直直追到了冥界此岸的边界。

所幸,盖亚来拐人的时间不远,而冥界法则不会随意允许死魂离开冥界。所以,她暂时还没有带着赫格蒙离开冥界。

但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银丝先白发诗人一步飞涌上前拦住了女神的道路,冥界的土地回应着主人的号令生出万丈沟壑阻拦神明。

“盖亚——”萨若汶看着被盖亚挡在身后的小孩,一下放弃任何尊重,直呼其名,“把赫格蒙还回来。”

带着人类亡魂的盖亚及时后撤几步,见此转过身看向身后追赶而来的冥后,脸上却没有一点儿被追赶者的慌乱,反而一副胜券在握的悠闲从容。

不过萨若汶并不在意对方的表情。

对方就是引他出来的又如何,他本来也都想再见地母一面,这一次不过顺应他的心意。

大地面前,丝线和体内翻涌的神力难得达成了诡异的和谐,银色包裹着幽冥之力,化为一把银黑交杂的长剑,执于诗人的右手上,而诗人也虎视眈眈时刻准备攻击。

而盖亚的视线从他的脸转向了他手中银黑交杂的长剑。

“呵……”

端详了一会儿,一声笑声瞬间打破了两者对峙的僵硬气愤。

先挑起事端的地母笑得温和而诡异,看向萨若汶的眼神充满满意。

她把身后的赫格蒙推上前来,轻声问道:“萨若汶,我亲爱的孩子,你现在,是人是神?”

·

冥王宫。

哈迪斯将报告的纸放下,闭了闭眼睛缓了一下神。

但下一个睁眼,他就凌冽地看向了门口,看见来人便皱眉道:“珀耳塞福涅,你该在爱丽舍和冥后一同见你的母神。”

门口,刚刚推开门的种子女神微微抬眼,“我只是觉得,有些时候,有些事我该告诉你们。”

“关于黑夜女神与冥界的事。”

第89章 盖亚2

“你大张旗鼓地跑到冥界来掳走冥界亡魂, 就为了问这种问题?”萨若汶冷嗤了一声,“我是人是神,与你有任何关系吗?与你掳走赫格蒙有任何联系吗?”

面对萨若汶的质问, 地母却垂下眼帘, 怜悯般拂过身前孩童般亡灵的肩臂。

无上地母带给人的威压极重,就连神王宙斯在她面前, 也需垂首以示敬仰。

但当她想要表现仁慈时, 谁都不会拒绝一个大母神的慈怀。

背靠着上古神祇的赫格蒙本该显得慌乱无措,此世却就在她释放的安抚之意中保持着镇静。

“‘掳走’?何须说得那么难听?”地母轻笑, 看向手下的孩童,“我只是与这个小孩子争辩起了一个话题,求知的孩子总会想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我怎么可能拒绝一个孩子的请求?”

“而你们的乐园里没有答案,我便带他出来四处寻找,探讨疑问,何来的‘掳走’之说?”

她说得冠冕堂皇,仿佛真如一个真心听取孩童的疑惑,并细心陪伴其求解的家长。

但萨若汶一下无视她的一大段漂亮话,自信地看向赫格蒙:“赫格蒙, 你并非真正孩童, 当不会受这话哄骗吧。”

他自然自信赫格蒙的辨识能力,当年那个遇到点儿事都要大哭的孩子现在在哈迪斯冷脸的时候都敢开口质疑个一二三,算是继承了他大半的胆子和魄力。

以赫格蒙的性子, 他当然不会像盖亚吹的那样,为了个问题就偷偷随人离开安全的爱丽舍。

银色的丝线交织于冥土地底,萨若汶静待着对方的回答。

“萨若汶哥哥。”

赫格蒙抬头跟他对视,某个时刻, 萨若汶居然有点儿看不太懂这孩子的眼神。

如萨若汶所了解一般,赫格蒙自然不是盲信或者畏惧之人,但出乎冥后的意料,他却真的心怀疑惑。

“你现在究竟是人还是神呢?”

外表依旧维持着七岁孩童的成人如此问道,眼里的不解让人难以忽视,而他身后,地母盖亚嘴角肆意,笑意简直遮掩不住。

几乎同时,萨若汶听到了盖亚的传音,只有他俩能够听到的密语从虚空之中传入他的耳朵——

‘萨若汶,我在此就问你一句话,如今,你还有勇气把你手中的银刃送入冥王的胸口间吗?’

地母看向他手中的银剑,在他耳边笑道:‘就用你手中那把银黑交杂、不再纯洁如初的剑刃,你还能够把它送入神祇的胸口吗?’

萨若汶拿剑的手突然颤抖了下,注意到他的动作,地母的笑似乎更加真情实意了起来。

他们都知道这背后所代表了什么,萨若汶依稀还能记得自己刚哈迪斯体内睁开眼的初期,对这个世界神祇的下意识反感。

人神的距离宛如天堑,这不仅是神对人的天然凝视,也是人对神的天然排斥。人神的矛盾在这个时代并不凸显,不是因为它不存在而是因为这个时代,神对人是全然的掌控。

他也因此对哈迪斯的感情极度复杂,若非对方自降身份的恳求也许也不会答应。但他天然地,始终秉持自己的人类身份。

如果谁之前的坚持他归结为自己来自更平等的后世的底色,而现在知晓了自己真实的过去,这份坚持也能算作一种战斗本能。

他体内包裹灵魂的银色来源于消解神格的命运,那他怎么可能和这些神族相融。

可如今地母却揭示着一个残酷的真相。

当一柄磨得尖利的剑刃放至湍流中磨蚀,它也终有一日会圆滑钝化;当一捧清水落入墨池,它也会迅速被染黑消亡。

‘当你亲身去往那个时代,去做那世界的主宰,你又如何能保持自己的纯粹?’

‘不,你不能,你会失去你存在的正当性,真正融入我们!’

不知何时何地的黑暗,古老的女神把匕首捅入他的后心,在他倾倒的一瞬间他看见了对方双眼充满血丝,她笑着诅咒他所坚信的所有,那张本雕刻于万人敬拜的偶像上的尊容如今疯狂到犹如邪神之态。

她的声音是大地的轰鸣,她的痛苦是无数山体与岩石的碰撞,她的愤怒是岩浆的喷发。

萨若汶睁大眼睛,被撕裂的疼痛跨越时空钻进他的心口,面前的现实里,赫格蒙依旧不解地看着他,其后和幻觉中别无二致的地母笑着瞧他,那双笑眸却让萨若汶如坠冰窟。

盖亚心里冷笑一声,按住赫格蒙的肩膀,开口道:“萨若汶,你怎么还不回答赫格蒙的问题,你如此忍心——”

“哧——”

捆成一股的银丝猛地从地底窜出,萨若汶将剑一甩,银黑交杂的丝带便拉住赫格蒙的腰一下把人扯过来,盖亚避让着从四面八方窜出的银丝,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萨若汶把人带回去。

“管你什么人和神的……”萨若汶把人护到怀里。

“不管保护亡灵还是保护家人,都是我的职责!地母,此地并非你看护之所,亡灵并非你的掌控之物,我敬你为万物之母,便不计较你对冥界的冒犯!也请你及时离开此地!再去思及,你无辜带走的乌拉诺斯把!”

他怀里的赫格蒙猛地瞪大了双眼,银丝随着他的意志分割着空间,冥土回应着主人的意愿阻拦着外界神祇的脚步,这算是萨若汶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使用力量,使用冥后的权柄去驱逐外神。

盖亚遥望四处,所见所闻皆是不欢迎的声响,她“啧”了一声,不过也不显得颓丧,深深看了萨若汶一眼,一转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自此,地母的气息迅速消散在了冥界的边境上。

警惕了好一阵,萨若汶才稍微放松下心神,吐了一口气。

很难说他心里不庆幸地母最后还是选择离开了,毕竟他终究不能也做不到真的去驱逐一位古老的创世神。

要是真闹到那个地步,该是幽冥下的永夜神殿里,无形无相的黑夜女神出面了。

就像终于考完了一场考试,萨若汶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而依在他身上的赫格蒙抬起了头。

那一双金银异色的瞳眸和那双普通的棕眼相对,其中的复杂让人难以言说。

赫格蒙抓住他的衣服,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好几次后萨若汶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有这样的问题很好。”

他说:“我是人还是神?人和神的差别到底在哪里?你有这样的思考很不错,也很厉害。”

赫格蒙愣了一下,许久才试探着说:“您不感到生气吗?”

“我生气做什么?”

“我这是在质疑您,也在冒犯您。不管您是什么,终究也是我的家长,是我本该尊敬敬仰的人。”

“尊敬和质疑又没有必然的联系。”萨若汶笑了一声,伸手猛地揉了揉一脸严肃的小孩儿头顶,“就像你心理长大了很多,但和你真的长不高没有必然联系。”

本来还一本正经、心中带着惶恐的赫格蒙:“……………”

“您就不能不提这一点吗!!!”

“抱歉,不能。”

萨若汶丝毫没有良心地说道,要怪就怪赫格蒙不会开玩笑吧,这孩子绝对莫名其妙跟哈迪斯学了个不苟言笑的模样,根本没什么幽默感,不过也是,这样才逗起来好玩嘛。

冥后心里好笑了几句,便不顾小孩儿的挣扎,再次提溜着人往回走去。

“刚刚这动静,估计等会儿要引来不少人啊。”

萨若汶估计着,决定还是快点儿离开案发现场的好,不然被抓到了,麻烦事肯定一大堆呢。

·

冥王宫的书房是冥王办公的习惯场所,这里堆积了如山的石板与卷轴,文件的数目能从一数到八位数。

而在那位更加年轻更加活泼的冥后来到后,冥神们也能从这如山如海的书堆里翻出一沓曲谱或者剧稿这类以往绝对不会出现的纸张。

而也只有冥王冥后、修普诺斯还有极少数几个冥神,以及打扫的侍从,会进入这个房间。

如今,来访者的名单上还得加上一名格格不入的天神。

哈迪斯看着不请自来的种子女神,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心里思索着对方刚刚说的话。

“关于黑夜女神和冥界的事。”

这两个名词摆在一次,能有什么事呢?

谁都知道,如今冥界几乎所有冥神都是出自这位黑夜女神之血脉,她于冥界犹如地母之于海天两界。

而同时,身为终年统领冥界的君王,哈迪斯自然知晓黑夜女神与冥神们更加深层次的联系。

但这一切,都不该是一个来自神山,在过往数百年里甚至还可能离开家长视野的天神所知晓。

所以,相比于珀耳塞福涅究竟知道些什么,哈迪斯更在意的是她到底从哪里知晓的。

哈迪斯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问道:“种子女神,你与摩伊莱亦有关联吗?”

珀耳塞福涅笑了,“冥王陛下啊,你依旧敏锐如鹰隼。”

哈迪斯对她明褒暗贬的这一句不置可否,只道:“不必违心夸耀,你也从未刻意隐藏。”

他又不是傻的。远在地上的种子女神却能够短暂驱使刚出现没多久的冥后神格,萨若汶和珀耳塞福涅背过他额外的交谈,哈迪斯看在眼里,自然也有自己的猜测。

而萨若汶和命运纠缠不清,他来自后世,来到这里本就改变了很多命运,以此类推,很容易想到珀耳塞福涅在其间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所以,即使不太想往那方面想,哈迪斯也能推断出原本命运下,他与珀耳塞福涅应当关系匪浅这一结论。

“但寻常情况下,我和你应当没有交集。”哈迪斯看着不远处的女神,“这之间有多少外因?”

正常情况下,他绝不会选择一位天神做伴侣,冥神们对天神的排斥又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珀耳塞福涅冷笑,“哈哈,能有什么外因呢?一只厄洛斯的金箭,一点儿神王的心思,足以促成一对怨侣。冥王陛下,你就别探究现在已经不存在的事实了,我可不想回忆这么不愉快的事。”

“……果然。”哈迪斯闭眼,心思却飘到了别处,“所以萨若汶也该知道这些事。”

“所以?”珀耳塞福涅不懂他怎么一下提到了萨若汶。

“没事,那你说说你知道的吧。”

所以萨若汶当时看到珀耳塞福涅情绪有一瞬间的奇怪不是他的错觉。

所以这段时间对方情绪都不怎么高?哈迪斯心想,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找到珀耳塞福涅确定原因。

第90章 战事结束

尼克斯, 最初诞生自混沌的原始神,制服所有神与人的黑夜,她独自孕育了三千个梦与无数冥神。

可以说, 正是她的存在, 让冥界彻底脱离于奥林匹斯体系乃至任何神系之外。

哈迪斯清楚,甚至他的冥王神格如果没有尼克斯的承认, 那在冥界都没有完全的正统性。

某种程度上, 宙斯对他与冥界极度不满,想来插手冥界却这么多年来只敢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 都是因为夜神尼克斯的威慑。

她太过强大,让人心生畏惧也生忌惮。如果她哪天真觉得无聊了让冥神们去攻打外界,哈迪斯觉得他不仅不能阻止, 还必须第一时间同意。

这种情况下,说宙斯对他们态度恶劣哈迪斯居然还能有一分理解。

不过这也有个前提,那就是尼克斯真这么无聊。

哈迪斯知道,这位原始神虽然看着性子恶劣不堪,但实际上的本性还是保留着一分原始的安宁,正如黑夜带来神秘与恐惧,也带来入眠的宁静。

她看着冥神们活蹦乱跳, 时不时闹出点动静哄她开心就心满意足了。

但现在, 珀耳塞福涅带来了也许在遥远的未来才会揭示的一则秘闻。

“夜神与冥界、与冥神们是一体的。”

种子女神仰头对冥王说:“我不知道这个时间的你有没有这方面的察觉,但整个冥界就是一个生物,你应该清楚。”

哈迪斯眼睛闪了闪, 他自然清楚这件事,某种状态下,他和冥界就是一体的。

但哈迪斯也有所察觉,这并不是界主神格必然带来的效果, 就像宙斯和奥林匹斯并非一体,神王只是能通过神格感知到整个奥林匹斯的情况。

而波塞冬和海洋更是相去甚远,大洋里原始的海洋化身还清醒着呢。

只有他接过冥王神格后能明确感觉到,冥界和他是一体的。这不是神格的特殊,而是冥界的特殊。

说实话,如果溯源冥界的形成,就会有一段模糊不清的历史。

深渊、黑夜、黑暗自混沌中形成,但他们哪一个都不是现在的冥界,冥界是在某个时刻突然出现在黑夜与黑暗之间的。

而在它形成之后,冥神们才渐渐从黑夜或深渊之中迁到这片土地生活,在那之后,现在的冥神才慢慢被叫做“冥神”,之前他们其实都被统称为“夜神的子嗣”。

这一段历史是哈迪斯当上冥王后才慢慢找到的,对于外界来说,根本没有多少关于冥界冥神的记载,大家都笼统地把地底的所有空间当做冥界。

不过就算知道了这段历史,他原本也不知道为什么冥界是在某个时刻突然诞生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没多少意义,就像没人能回答为什么混沌里突然诞生了几位原始的创世神一般。

但珀耳塞福涅告诉他,冥界、冥神和夜神是一体的,他突然有了新的理解。

这个说法其实很奇怪,就像盖亚诞下了所有天神和海神,但不会有人说盖亚和她所有子嗣是一体的。

什么时候会说一个事物是“一体”的,是他们能够融合的时候。

就像哈迪斯和萨若汶如果想,他们其实能和冥土融为一体,也因此,哈迪斯才会特地提醒萨若汶要注意不要迷失在冥界的感知之中。

那如果说夜神和冥神们是一体的……

“冥神们乃至整个冥界在未来某个时刻会回归夜神体中?”

这并非一件可以拿出去说的小事,哈迪斯只能想到未来真的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才会被人们所知晓。

“就是如此。”珀耳塞福涅说,“冥王陛下你听说过诸神黄昏吗?”

“……确实有这方面的的预言。”哈迪斯沉默,永恒的神祇在未来某个时刻也会迎来消亡,这样的预言一直存在于诸神的心领神会之间,大家不会去刻意谈及,但其实都知道它的存在。

“对啊,当那一刻来临,没有神能够逃过,但也没有神想要迎接它的到来。”

“最是那些自世界诞生之初便存在于世的原始神们,她们担心自己的生存,也担心自己子嗣的生存。”

“她们是最为疯狂的,因为她们想要存续的东西最多,所以,在走向终末的命运还没开始转动时,她们就会作出无数准备。”

哪怕她们的准备某种程度上无法让神接受,毕竟对于那些塑造世界的创世神来说,他们只会是被准备的那一方。

哈迪斯眼神暗了暗。

敲门声突然响起,他尽职尽责的下属抱着一大堆文件走进,看见屋内的天神表情还有些奇怪。

下属是夜神诞下的三千梦神之一,神名不足挂齿,不过哈迪斯对他的印象很深刻,他分捡文件的效率是全冥府最高的,甚至能在半天之内把其他冥神三天的工作量做完。

然后,他就拿剩下的两天半溜号,谁都找不到他。因此,萨若汶和这个小冥神很有话题。

这样的冥神在未来的某一刻会彻底回归夜神的阴影之中。

还未等他深思,冥土瞬息的动荡便夺去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还抱着文件的冥神被吓了个激灵,一下窜到墙边生怕被不见形状的浪潮波及。哈迪斯拍案而起,脸色一下暗沉了下来。

“是冥后,在边境。”

寻常情况萨若汶可不会这么大规模地驱使神权,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刚刚他还带着德墨忒尔往爱丽舍而去,哈迪斯心里沉了沉,起身欲走。

而震荡还未过去,一个女神猛地跑入书房内,焦急到几乎忘了自己对冥王的害怕,“兄长,萨若汶他……珀耳塞福涅?!”

刚从爱丽舍跑到冥王宫的德墨忒尔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儿,猛地捂住嘴,双眼生泪。

“母神……”珀耳塞福涅这是真没想到她的出现,表情难得惊讶。

不过现在哪是让她们叙旧的时候,哈迪斯面无表情地打破这俩将要形成的和谐氛围,冷声道:“萨若汶怎么了?”

“……啊,是地母,地母带走了一个人类亡灵,他去找地母了。”

·

算是解决了地母的问题,萨若汶带着赫格蒙往回走了。

如他所想,冥后调动冥土的神权还是产生了不少影响。

走到此岸时,萨若汶便发现平日排队等候的亡灵们基本消失不见了,估计是被冥土的动荡吓到跑走了。

他看向阿刻戎河,正想叫一下摆渡者来接渡他们,就见一艘小船朝他们行来,而划船者——

“哈迪斯?”萨若汶看着船上拿着船桨的冥神一脸惊讶。

空无一人的此岸,亲自摆渡的冥王,这太过熟悉的一幕,让萨若汶有一种突然回到那个金线之中记载的“过去世界”的隔世感。

他情绪变化的得太奇怪,赫格蒙拉了拉他的衣服,这才把他的魂儿从回忆里抓回来。

萨若汶摇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就见哈迪斯已经从船上下来,向他伸出手,担心地说:“还好吗,萨若汶?”

“放心,没事。”白发的冥后一笑,将手覆于冥王手中。

他有些疲惫道:“该回去了。”

逼一个原始神离开领地,自然一点儿都不容易,他现在只想回去睡一觉。

本来还想说几句的哈迪斯见他有些耷拉的眼角,就把那些有点儿丧气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回去吧。”他揽过人的腰,同时低头看向旁边的赫格蒙,“走吧,该送你回去了。”

见对方这么自觉,萨若汶打了个哈欠,干脆就把头倒在他身上。

该回去了。

·

在盖亚离开冥界之后不久,那一场发生突然的反叛就在宙斯的雷电,与一位实力并不强大的海洋女神的协助之下骤然结束了。

围观看戏的众神屁股都还没坐热,还有些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发生了啥事,波塞冬一方就不出所料地投降了,没有一点儿反转,让看客们大失所望。

不过,有时候战争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战后的清算。任性妄为的海王掀起反叛的旗帜并不让神吃惊,但阿波罗与赫拉的帮忙才让神意料之外。

前者本就是宙斯最喜爱的儿子,后者更是向来与神王立场一致的神后,宙斯要如何判决他们可谓引起了不少关注。

争吵从太阳升起第一次持续到了第三十三次,连赫尔墨斯的口舌都被磨到生泡,最终宙斯才在诸位主神的大殿上大声宣布处决的结果——

两位心怀不轨的男神将要经受监禁与流放之苦,直到他们得到一位人类国王的赦免。

而赫拉呢?

在场的主神们悄悄交换眼色,翘首以盼宙斯说出对神后的惩罚,但王座上那位金光灿烂的大神却没了下文。

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揭过了,众神哗然,但又不敢表露自己的真实情绪,只得憋在心中,到了宙斯那布满天空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才敢和亲友嘀咕两句其中秘辛。

而就在众神你来我去的暗潮涌动之间,一场关乎人间的交易就在暗地里与冥界,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和身处冥界的天神敲定了下来。

每年三个月,一颗种子将要离开大地去往冥土,在那里与她的爱人相约,而待她返回母神身旁,万物将为她复苏,春日将会来临。

四季的秩序在反叛的背景下敲定,代价仅仅是第一年冥府案上陡然增多的公文数量,对此颇有抱怨的只有引渡与审判灵魂的冥神,除此之外众神皆大欢喜,因为终于解决了一场麻烦。

无辜被厄运牵连拐骗到外面的亡灵顺利回到了永恒乐园,继续他的迷茫。带回亡灵的冥后还在安眠之中,而冥王陛下难得撇下自己的公务独身前往了冥界之下的永夜府邸。

当第一个冬天结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春天来临,一切就又走向了正轨之间。

而在人间,一个婴儿在某个时刻悄然诞生,神界高高在上的神后将为此降临,抱起他亲自哺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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