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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糯团子 129491 字 1个月前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父皇已经走了

第八十一章

山路崎岖,尘土飞扬。

沈鸢遍身纯素,一头蓬松乌发如云,半点珠翠也见不到。

她扶着松苓的手,差点站不稳。

松苓满眼满脸都是泪水,一只手牢牢握住沈鸢的手腕,她忽然跪在地,低声哀求。

“娘娘,不能再往前走了。”

松苓嗓音染着哭腔,泣不成声,“前面的山道都被山石阻拦,若是山体再次崩塌。娘娘,殿下还在宫里等着娘娘呢,倘或娘娘有个万一……”

松苓双手牢牢握住沈鸢的裙角,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落。

沈鸢双目茫然空洞,失魂落魄站在原地。

纤细身影单薄如林中枯叶,不堪一折。

喉咙涌起数不尽的酸水,沈鸢心口惴惴。

她眼中半点泪珠也没有,沈鸢木讷张唇。

红唇干枯,裂痕道道。

“松苓,他们说……谢清鹤怎么了?”

皇帝驾崩的事还未对外道过半句,除了沈鸢和跟在谢清鹤身边的侍从,无人知晓谢清鹤遇险一事。

“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

沈鸢喃喃自语,唇角挽起一点苦涩,“他这样的祸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那么轻易就……”

沈鸢几近说不出话,她一只手扶着眉心,差点跌坐在地。

松苓忙忙上前扶住人。

沈鸢站立不稳,强撑着精神道:“人呢?活见人死见尸,好好一个大活人,总不会连尸身也没有?”

松苓忍不住落泪,哽咽着开口:“陛下的棺椁就在前面。娘娘,你去哪?”

沈鸢挣开松苓的手,疾步朝前走。

松苓步履匆匆追上,眼中泪意朦胧,她忧心忡忡:“娘娘不可啊,崔大人说过,陛下是被山石砸中,如今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沈鸢走得极快、极快。

好像不亲眼见到谢清鹤的尸身,她定不会相信他已经离开人世的事。

松苓苦劝无果,急得满头大汗。

“母后。”

一记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时渺风尘仆仆,被百岁抱着踏下马车。

双足落地,谢时渺迫不及待朝沈鸢飞奔而来,一把扑进沈鸢怀里。

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谢时渺抽噎不止,身子也止不住颤动。

“百岁说、说父皇他……”

谢时渺埋在沈鸢怀里,强忍着咽下喉咙的哭腔,“这样大的事,母后怎么还想瞒我。”

沈鸢震惊:“你怎么来了,谁同你说的?你这会子不是刚在南书房上课吗?”

谢时渺鼻子发红:“父皇出事,我怎么能不来。”

她将手塞到沈鸢手心,抽抽噎噎,“母后是要去见父皇吗,我陪母后一道去。”

沈鸢五脏六腑的迫切刹那间如冰水凝固,僵滞不前。

她想亲眼看看棺椁中躺的可是谢清鹤本人,可沈鸢却半点也不愿意谢时渺看见那样的一幕。

那些血沥沥的画面,沈鸢至死也不想让谢时渺亲眼目睹。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俯身蹲在谢时渺身边。

“没有,母后并不是去看他。”

沈鸢抚着谢时渺的鬓发,“山崩这事事发突然,渺渺先回去好不好?待母后查清……”

“不要,我要和母后一起。”

谢时渺皱紧双眉,“母后别拿我当小孩子看,我不会害怕的。”

谢时渺固执己见,怎么也不愿意离去。

那双婆娑眼睛盛着水雾,“我就想陪在母后身边,这样也不行吗?”

沈鸢无可奈何,只能温声供着谢时渺。

她远远看着谢清鹤的棺椁被送回宫,看着山林尽倒,看着宫中换上白灯笼,看着文武百官伏跪在地,恭迎新帝登基。

沈鸢度过了兵荒马乱的一个月。

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又要操持谢清鹤的后事,又要分心照看谢时渺。

谢清鹤离开得突然,可他先前早早就留有遗诏,且又为谢时渺精心挑选了四位辅政大臣。

月明星稀,皓月当空。

青石涌成的小路铺满银色的光辉,竹林郁郁葱葱,婆娑树影落在沈鸢脚边。

她扶着松苓的手,脸上平静如秋波,一点波澜也无。

沈鸢仰头望向天边的一轮明月,眼中悲怆。

春末夏初,园中偶尔有蝉鸣虫声传来,叫声不绝于耳。

松苓手中提着羊角宫灯,强颜欢笑。

“娘娘,前面太掖池的红莲开了,娘娘可要过去瞧瞧?”

沈鸢一言不发。

松苓自作主张,携着沈鸢往太掖池走去。

三三两两的宫人提着玻璃绣球灯,遥遥瞧见沈鸢的身影,忙不迭福身请安。

“见过太后娘娘。”

沈鸢怔愣片刻,好半晌,才想起他们是在向自己请安。

沈鸢喃喃自语,“想不到,我竟还有被唤作太后的时候。”

松苓热泪盈眶。

怕沈鸢触景伤情,松苓背过身,悄悄拿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夜深了,我送娘娘回宫罢。”

沈鸢垂下眼眸,纤长睫毛在夜色中乱颤。

少顷,她低低应了一声:“好。”

四面红墙黄瓦,沈鸢先前还以为,自己憎恨谢清鹤,所以连着皇宫也不喜欢。

可如今,谢清鹤不在,沈鸢依然对皇宫生不出半点喜欢。

她提裙款步。

“渺渺这些天也没睡好,她如今担子重,自个又是顶顶要强的人,不甘示弱。”

沈鸢叹了口气,“等会我做一碗绿豆粥,你给她送过去。我不在,她兴许连晚膳都忘了。”

松苓笑着道:“娘娘亲自做的绿豆粥,陛下定会喜欢的。”

沈鸢不习惯听见旁人唤自己“太后娘娘”,也不习惯听见他们唤谢时渺为“陛下”。

沈鸢有一瞬间的恍惚,总以为松苓口中的陛下是在说谢清鹤。

松苓言笑晏晏:“我也好久没见过娘娘下厨了。”

沈鸢笑笑:“这些日子忙,上回……”

声音戛然而止。

沈鸢蓦地想起自己上回下厨,还是想给谢清鹤做一碗汤圆。

唇角的笑意淡了两分。

沈鸢淡声:“回去罢,别让渺渺久等。”

……

春去秋来,转眼五年过去。

医馆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五年前在医馆门口求着沈鸢收留的妇人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管事,在她手底下做事的有十来个孩子。

远远看见沈鸢,如娘忙起身,笑着上前迎人。

自从知道沈鸢的身份后,如娘每每觉得自己真是撞大运,竟会在门口遇见当时还是皇后的沈鸢。

她匆忙喝了两口热茶,朝下首围着自己的孩子挥挥手。

“都下去做事,手脚麻利些,做得好,我自然有赏。”

沈鸢笑着提裙走上台阶:“你如今,越发有管事的样子了。”

如娘忙道不敢,又拿自己的丝帕去擦椅子,让给沈鸢做。

“主子怎么来了,我先去沏壶茶,再让他们送上糕点……”

“不必忙活,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

她细细端详如娘。

五年过去,岁月并未在如娘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添了几分从前见不到的干练沉稳。

如娘从小在村子里长大,一双脚踏遍大山。何处陡峭何处是平地,如娘比谁都熟悉。

后来她又在沈鸢的建议下,学着画舆图,还在山中立路标,这样医馆其他人过去送药,也不会如无头苍蝇到处乱转。

如娘正襟危坐,脸色凝重:“什么正事?”

沈鸢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必如此拘谨,先前不是你说的……想给村里的姑娘找一份帮工吗?”

如娘显然不再是当年走投无路的弱女子,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身上的锦裙熨烫平整,一点褶皱也没有。

她笑着点头:“是,那些姑娘只有十来岁,家里都揭不开锅,想拿她们换一份彩礼钱,卖给村里的老鳏夫,就像从前的我一样。”

如娘愤愤不平,心口起伏不定。

“那些苦我都受过了,自然也不想她们和我一样遭罪。我想让她们来慈济堂帮忙,主子放心,那些孩子手脚利索,做饭洗衣这些她们都会。”

如娘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到沈鸢眼前。

“这上面都是愿意过来慈济堂帮忙的姑娘,她们可以不用工钱,只要能留在这里就好。”

沈鸢声音缓缓:“慈济堂如今不缺人,且这上面的孩子……得有百来个罢?”

如娘讪讪干笑两声:“村子里都这样,一户有十来个孩子也是常事。”

沈鸢指骨在案上敲了两声,忽然开口:“是她们自己求你的,还是她们的父母?”

如娘笑意僵住,而后低下脑袋。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娘娘,找我的不止是孩子,还有她们的家里人。他们瞧我如今都做上管事,也以为自己以后的孩子也能这样。”

送入慈济堂,不用再在孩子身上花一点嚼用,还能让她们把工钱寄回家,一举两得。

沈鸢冷笑两声。

如娘叠声告罪:“娘娘,可这些都是好孩子,我拿我自己做担保。”

沈鸢温声:“我并没有怪罪你,只是想着她们不该是这样。这事我和陛下说过,想着在汴京城中设一处女学堂,教这些姑娘认字念书。”

谢时渺本来想在村里设学堂,可想着村里那些人家的做派,定会让她们白日念书,夜里回去干活。

最后决定送到学堂的孩子,每月只能回家一日。

能念书还不用做事,这样的事如娘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乐完又担心:“可她们的父母会同意吗?”

沈鸢笑笑:“陛下下旨,他们不敢不应。”

不止汴京城,各州各县都会设立女子学堂,家中有适龄的孩子都需到学堂念书。

如娘眉开眼笑:“这真是天大的好事,有陛下的旨意,谁还敢抗旨。”

医馆琐事众多,时不时总有人过来寻如娘。

沈鸢粲然一笑:“你先去忙罢,这事你不必管,过些日子旨意就下来了。”

如娘叠声应是,转身而去。

沈鸢在医馆看了一会账本,又挑了几处适合改学堂的院子,想着寻个日子去找沈殊商量。

漆木案几上的茶盏冷透,沈鸢也没喝上两口。

松苓心疼不已,取来狐裘披在沈鸢肩上。

“娘娘这是何苦,医馆的事就够忙了,如今还要设学堂。光是选址挑夫子,还有学堂的桌椅器皿,学生的衣食起居……”

松苓喋喋不休,越说越心疼,“娘娘怎么也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

沈鸢莞尔:“你觉得如娘今日瞧着如何?”

松苓诧异:“如娘……挺好的呀。”

“比刚到慈济堂时如何?”

“那自然是一个天一个地,那会她连话都不敢大声说,如今却能管教新来的孩子。我瞧着她比五年前还年轻许多,那会她刚生完孩子,鬓角都有白头发了,哪像今日精神奕奕。”

沈鸢弯唇:“同她这样的女子还有许多,以前心有余而力不足也罢了,如今总不能再坐视不管。”

沈鸢试过和那些拿孩子换彩礼的双亲讲道理,可惜收效甚微,不如一道旨意有效。

沈鸢终于尝到一点皇权在握的甜头。

女子学堂的设立不比学堂容易,好些姑娘都十来岁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

沈鸢无可奈何,只能让夫子从头开始教起。

……

转眼又是一年冬。

窗外鹅毛大雪飞扬,满园雪落无声。

时不时从屋中传来朗朗的念书声,沈殊笑着挽住沈鸢的手,穿过长长的乌木长廊。

她喜不自胜:“这些孩子都是吃过苦的,好容易有机会念书,个个都巴不得出人头地。”

沈殊压低声音道,“还好你那时只说让她们每月只回一趟家。你都不知道,那些黑心肝的,竟连这一日也不让她们好过。回去就得做农活帮着一大家子做饭。”

沈殊叹口气,“孩子回去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还得被支使着做活。眼下已经有好几个学生不愿意回家,每月的休息日都自愿留在学堂洒扫,温习功课。”

沈殊挽起嘴角笑,“有的也机灵,还私自出去揽活做。”

沈鸢好奇:“也就一日而已,她们能揽什么活,不会被骗罢?”

沈殊笑着道:“教外面那些孩子认字,都是这附近几个铺子,彼此也都知根知底。”

沈鸢点点头:“在铺子教就好,也别让她们单独出去,省得出事。”

沈殊眼睛弯弯:“这我自然知晓,几个管事也会跟着一起。”

窗外寒冬凛冽,屋里却是温暖如春。

在学堂的孩子都有冬衣,若是书念得好,还能得到学堂的赏赐。

沈殊捂嘴笑道,“上回陛下过来,点了几个学生过去念书,又赏了她们不少好东西,如今人人都恨不

得学好文章,好送到陛下眼前。”

沈殊感慨,“陛下如今当真像极了……”

余光瞥见沈鸢的脸色,沈殊忙忙收住声,咽下“先帝”两字。

“今儿是除夕,你随我回府罢,正好圆圆也想见你,她昨儿还说,许久不曾同你一起玩了。”

沈鸢摇摇头:“改日罢,我今日想回竹坊住。”

沈殊从竹坊搬出去后,沈鸢偶尔出宫,会在竹坊落脚。

知道沈鸢心情不好,沈殊也没有强求。

她点头:“也好,竹坊清净,过两日我再带圆圆去找你。”

正说着话,忽听屋里传来一阵笑声,原来是散学了。

三三两两的小姑娘结伴同行,提裙往园子飞奔而去,笑声如涟漪在园子蔓延而开。

“怎么关顾着玩闹呢,先生可是布置功课了!”

“区区作诗有什么难的,汴京难得见这样的大雪,我可要好好玩上一通。”

“还是学堂后,以前我最厌烦下雪天了,这样冷的天,我还得打水洗衣服,手指都快冻没了也没人管,哪像如今吃得好穿得也好。”

“可不是,屋里还有炭火呢,我第一次过这样暖的冬日。”

“放心,以后娘娘都是这样。今儿是除夕,厨房今日定是吃汤圆,我想吃芝麻的,你们想吃什么?”

姑娘们的笑声渐行渐远。

沈鸢眺望着结伴而去的学生们,嘴角不知不觉染上几分笑。

她笑着转向沈殊,“从前我觉得汴京哪哪都不好,若不是你和渺渺在,我定不会留在此地。”

可如今,她不再如以前那样想了。

医馆的老人家会在慈济堂等大半天,只为亲自向沈鸢道谢,还有学堂的学生。

沈殊反手握住沈鸢双手,轻声呢喃:“你做得够多了,若不是你,这些孩子未必有今日的安稳日子。”

沈鸢指尖泛着凉意,沈殊自然而然将手中的暖手炉递给沈鸢,小声埋怨。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这雪眼看越下越大了,你快回竹坊,省得等会在路上耽搁了。”

竹坊一如既往,楼下的秋千还在,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满脸堆笑。

“陛下以前同圆圆不对付,我还想着大姑娘搬走后,再将这秋千拆了,哪曾想陛下竟然不乐意。”

沈鸢跟着扬唇:“渺渺的性子就这样,对身边都是嘴硬心软。”

松苓点头:“可不是。今早陛下才和娘娘拌嘴,这不……”

松苓示意沈鸢往楼上望。

半掩的支摘窗忽的关上,窗子后的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沈鸢扬眉:“今夜不是有宫宴吗,渺渺怎么还过来了?”

百岁躬身上前向沈鸢行礼。

他如今脱去奴籍,又被户部尚书收作义子,眼下还在国子监念书。

起初还有人对百岁指指点点,后来发觉谢时渺的暴戾狠心不比谢清鹤少,朝中上下渐渐没人敢对百岁说三道四。

人人都奉他为座上宾,想借他攀上谢时渺。

百岁规规矩矩朝沈鸢行了一礼:“见过娘娘。”

他脸上的稚气褪去,一张脸逐渐有了少年人的锋芒。

沈鸢目光越过百岁,落在他身后的谢时渺脸上。

谢时渺面无表情:“我才过来,母后就要赶我走吗?”

沈鸢提裙拾级而上,伸出手在谢时渺额头上点了一点。

“……还生气呢?”

谢时渺高高仰着头,连一眼都不肯舍得施舍给沈鸢。

忽觉自己掌心一沉,谢时渺眼睛缀上亮光:“……香囊?母后何时做的,我怎么不知道?”

沈鸢唇角噙着一点笑:“先前不是答应过你,四时都会给你做新的香囊吗?”

谢时渺抿唇:“我还以为母后忘记了。”

她在外人眼中杀伐决断,杀人不眨眼,独独在沈鸢眼前还留有几分孩子气的童真。

谢时渺小心翼翼拽着沈鸢的衣袂:“母后,你真的不随我回宫吗?”

谢时渺眼巴巴望着沈鸢,攥着沈鸢衣袂的手指泛白。

自谢清鹤走后,沈鸢每每到了除夕,都会单独留在竹坊。

谢时渺先前还会不解,后来隐隐觉得此事和谢清鹤有关,又渐渐避而不谈。

她和沈鸢总会默契地不在彼此眼前提起“谢清鹤”三字。

香囊中还藏着一对压岁锞子,是沈鸢特意命人打造的。

谢时渺捏着香囊,欲言又止。

沈鸢柔声细语:“我明早就回去。”

谢时渺垂首敛眸,满腹愁思都落在手中攥紧的香囊上。

她大着胆子上前,附唇在沈鸢耳边:“母后,父皇已经走了,你若是有看上的或是喜欢的人,大可……”

沈鸢一口茶差点呛住,连声咳嗽。

茶盏重重敲落在漆木案几上,沈鸢恼羞成怒,扶案而起。

“谢时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时渺不以为然晃晃脑袋:“怎么不知道?”

她先前还拿着谢清鹤的画像去寻人,想找几个长相和谢清鹤相似的人过来讨沈鸢欢心。

可惜那几个人还未入京,在路上忽然起了疹子,一张脸肿得不能见人。

谢时渺无奈,只能另寻他法。

沈鸢无言以对,她扶着眉心,推着谢时渺往外走:“陛下还是早点回宫,省得宫人又着急了。”

谢时渺撇撇嘴,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离开了。

松苓忍俊不禁:“陛下还真是……”

沈鸢笑意渐敛。

松苓忙改口道:“娘娘,厨房的东西都备下了。”

沈鸢面色淡淡:“知道了。”

厨房光影明亮,灶台上的火炉子早就烧开,滚滚白雾往上翻涌。

沈鸢双手沾着糯米粉,她坐在杌子上,听着园中朔风凛凛,恍惚间好像回到乡下那会。

那时她还不太会做汤圆,偏偏艺高人胆大,还想着捏出元宝汤圆。

那会谢清鹤吃不上,如今也吃不上。

沈鸢盯着炉中的熊熊烈火,万物无声,倏尔,身后的木门嘎吱一声响起。

沈鸢猛地转过身。

她看看那扇厚重朴实无华的木门,又看看碗中的汤圆。

沈鸢忽的起身,提裙朝外跑去。

园中空空如也,只有满天雪珠子飘落。

雪地上多出一个个脚印。

松苓大惊,忙跑了过来:“娘娘,出什么事了?”

沈鸢气喘吁吁,攥着松苓的手道:“方才、方才你可有看见什么?”

松苓立在廊庑下,惊魂未定:“没、没有啊,刚刚风大,连门都吹开了,我还想着去楼上给娘娘找一身氅衣呢。”

沈鸢瞳孔骤缩:“是风吹的门?”

松苓点点头:“我亲眼瞧见的,怎会有假?娘娘,怎么了?”

沈鸢不甘心:“你刚刚……一直守在这里?”

怕沈鸢不自在,松苓并未在厨房门口守着,而是在厨房对面的长廊下。

迎着沈鸢忐忑不安的目光,松苓再次点头:“是、是啊。”

松苓搀扶着沈鸢起身,一步步往厨房走裘去,又赶着关上木门。

园中的雪景骤然在沈鸢眼前掩上,只剩下两扇紧闭的木门。

沈鸢盯着碗中颗颗圆满的汤圆,双目无光。

她怔怔坐在杌子上,看着那碗汤圆渐渐冷却。

松苓垂手侍立,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谢清鹤离开后,每每除夕夜,沈鸢都会亲自做一碗汤圆,从不假手于人。

夜深人静,窗外雪色翻涌。

这是谢清鹤离开的第六年。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谢清鹤朝沈鸢一步步走去……

第八十二章

金陵。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秦淮河两岸波光粼粼,江水映着漫天晚霞,灿若胭脂。

沈殊掰开一块桃花酥,递到沈鸢唇边:“你这是怎么了,陛下想哄你开心,巴巴让我们陪你来金陵。你倒好,闷闷不乐的。”

沈鸢无奈笑笑:“医馆和学堂那么多事都等着我料理,还有先前……”

话犹未了,沈殊

趁沈鸢不备,忽的将桃花酥塞到沈鸢口中。

“别操心了,医馆和学堂的管事都不是吃素的。”

沈鸢口中吃着糕点,说话含糊不清:“可是渺渺她……”

沈殊不以为然:“渺渺都做了六年的皇帝,你还不放心她?这话朝中文武百官听了,只怕日日垂泪。我可听说了,当今陛下年岁虽小,做事却像极了先帝,毫不手软。”

沈殊笑睨沈鸢一眼,“再说,陛下若是知道你还拿她当小孩子,只怕会一气之下跑到金陵来同你理论。”

松苓和玉竹忍俊不禁,笑着给两位主子递上热茶。

这回南下金陵,圆圆也跟着一同前往。

她晕船,一路晕晕乎乎。

沈鸢忙让人从水路改到陆路,舟车劳顿,圆圆在别院躺了三日三夜,今儿才有力气从榻上爬起。

沈殊出门时,圆圆已经在梳妆,描眉画眼。

如今日上三竿,圆圆一身石榴红团花纹织雨锦锦裙,遍身珠玉,行动时环佩叮咚作响,叮叮当当。

圆圆姗姗来迟,快到沈鸢眼前时,她忽的一惊,转而望向身后跟着的婢女:“我的团扇呢?”

沈鸢无可奈何,笑着将自己手上的宫扇塞到圆圆手中:“先拿着用罢,不然你一来一回,只怕晚膳都等不来你。”

圆圆眉开眼笑,握着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笑而不语。

宫扇半遮脸,只露出一双澄澈空明的眼睛。

圆圆笑起来温温柔柔的,和谢时渺的张扬肆意半点也不相像。

这么多年谢时渺依旧对圆圆看不顺眼,可若是外面有人胆敢说圆圆半句坏话,谢时渺却是第一个发火动怒的。

沈殊笑着搂女儿入怀:“磨蹭了一个多时辰,我瞧着和先前也没什么不一样。”

圆圆抿着唇,一双眼睛瞪圆。

沈殊言笑晏晏:“都一样好看。”

圆圆冷哼一声,一只手点着自己的宝钿,还有自己眼睛上的月棱眉,圆圆一双眉眼弯弯,如弓月一样。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改了。”

她搂着沈殊的臂膀,为自己开脱,“而且我也不全是因着这个才来晚了。”

沈鸢脸色一凛,看向下首的婢女:“怎么回事?”

她如今做了几年太后,说话口吻神态颇有威严。

婢女双膝跪地:“在路上马车拔了缝,还好遇见好人相助,并无大碍。”

沈鸢皱眉:“好好的马车怎么会忽然坏了,不会是元家那几个罢?”

先前有一回圆圆在路上碰见元老夫人,听了她几句酸话。圆圆心思单纯,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自小在宫里长大的谢时渺怎会听不出,当即让人去元府“赏”了元老夫人一些东西,此后元老夫人告假在家,再也不曾踏出元府半步。

沈殊笑着扯住沈鸢的手。

“你怎么比我还杯弓蛇影,这是在金陵,不是在汴京,他们哪里有这样大的能耐。再说,先前陛下敲打过,量他们也再不敢来闹事。”

沈鸢眉间舒展:“是我多想了,可知帮你的是什么人,我让松苓送谢礼过去。”

圆圆眨巴眨巴眼睛:“是个同我差不多岁数的姑娘,我瞧她一直盯着我马车上的纸鸢看,就、就送给她了。”

那纸鸢是沈鸢送给圆圆的,亦是她亲手做的。

沈鸢笑笑:“一个纸鸢罢了,我再做一个送你就是了。”

圆圆笑着抱紧沈鸢:“她说自己是在一户人家家中做事,那家的公子身子不太好,她今日出门也是为给主子抓药的。”

沈鸢笑出声:“她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圆圆慢吞吞道:“许是瞧着我是好人,且他们家就住在我们隔壁。”

沈鸢一怔:“……这么巧?”

他们在金陵的住处是谢时渺安排的,是个三进三出的别院。

谢时渺随了谢清鹤多疑的性子,定是早早将左邻右舍都查过了。

沈鸢不动声色道:“他们家是金陵人?”

圆圆咬了一口桃酥,摇摇头:“他们是六年前搬来的,不是金陵人。”

沈鸢瞳孔骤缩。

六年,这么巧。

沈殊一眼看出沈鸢心中所想,让玉竹带着圆圆出去玩,她拍拍沈鸢的手背,柔声细语。

“巧合罢了,这么多年你但凡看见一只鹤,都会盯着看许久。再有,若真是那人,怎会甘心住在金陵。”

沈鸢心中的胡思乱想渐散,满腹忧愁落在手中攥紧的丝帕。

“你说的在理,是我自己想岔了。”

沈鸢揉揉眉心。

沈殊心疼不已,探过身子凑到沈鸢耳边:“都过去这么久,你也该放下了。陛下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对你又是事事有求必应,且如今天下太平,你也该朝前看。”

沈鸢扶着心口笑:“说出来不怕姐姐笑话,我总是觉得……他还在人世。”

沈殊叹口气:“你这就是钻牛角尖了,人死哪能复生。”

她不想沈鸢继续为这些糟心事烦心,怂恿着沈鸢过两日出门踏青。

“难得出来一趟,总不能日日憋在屋里,不然也太辜负陛下这番心意了。”

圆圆耳尖,在门外听见,立刻提裙跑了进来:“要去哪里?”

沈殊笑睨圆圆一眼:“若是往日念书有这股劲就好了。”

圆圆窘迫低下脑海,脸上愤愤不平:“我来金陵可是为了陪母亲的,若不是父亲……”

一语落下,屋内刹那无声。

松苓和玉竹识趣退下,沈鸢提裙起身,和沈殊使了个眼色:“我有点乏了,先回去歇息。秦淮河的落日好看,姐姐再多留一会。”

松苓扶着沈鸢走下画舫。

暮色四合,落日满地。

画舫两边栏杆上悬着各色的玻璃绣球灯,光彩熠熠,珠宝争辉。

沈鸢转首望向河对面的花船,船上的花娘遍身珠玉,手握琵琶半遮脸,丝弦悦耳,伴着春风飘到沈鸢耳边。

是常人熟知的《凤求凰》。

船上还倚着几个衣着富贵的公子,沈鸢半眯着眼睛,倏尔想起先前她也是在画舫上,撞见在花船上眠花卧柳的沈殊前夫。

松苓跟在沈鸢身边,稍作细想,猜透两三分。

“我听说那位元公子和离后倒是改了性子,还来找过我们大姑娘几回。”

沈鸢想起那人之前的做派,双眉紧皱:“凭他是谁,只要姓元就不行。”

松苓一时语塞,唇角挽起一点笑。

沈鸢后知后觉,圆圆的生父元邵,也是元家人。

她眉头紧锁:“怎么阴魂不散,都是他们元家的。”

松苓陪着笑:“我瞧着元大人倒是对我们大姑娘上心,先前小小姐不肯去私塾,也是他口传手授,半点都没有不耐烦。”

沈鸢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圆圆是他的亲女儿,他多费些心思,也是应当的。”

言毕,又朝松苓道:“先去街上买点笔墨罢,别院的那些我用不大惯,画也画不好。”

松苓应了一声,忙忙让人去套车。

长街喧嚣,人头攒动。

沈鸢的马车并不起眼,车前只悬了两盏素色纱灯,马车内却另有乾坤。

车壁上缀着各色的珠宝,紫檀平角条桌上供着炉瓶三事。

沈鸢提笔给谢时渺写信。

松苓见状,忙将烛火拨亮些。

沈鸢离开汴京后,一旬都会给谢时渺回一封书信,这也是她离开前答应谢时渺的。

信纸藏在信封中,想了想,沈鸢又将先前在秦淮河边上拾到的落花塞到信中。

松苓不明所以:“待这花到了汴京,只怕早就枯萎了。娘娘若是想送花,我让他们挑一些好的,快马加鞭送去。”

“不用这样兴师动众。”

沈鸢弯唇,“只是想让渺渺也瞧瞧金陵的好春光罢了,算算时日,她从出生到现下,竟一步也不曾离开过汴京。”

谢时渺登基时

年岁尚小,朝中众臣子虎视眈眈。好在那时谢清鹤留下的辅政大臣忠心耿耿,一心护主。

那会谢时渺夜里睡觉都不安稳,入口的吃食都得再三验过毒才敢动。

即便如此,还是出了纰漏。

替谢时渺试吃的百岁先一步发觉不对,好在他吃得不多,只是浅尝了一筷子。

事后谢时渺雷霆大怒,连夜彻查,罪魁祸首也惨遭五马分尸,惨不忍睹。

沈鸢如今想起那事仍是后怕。

松苓温声宽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陛下是天子,总会有人觊觎,还好陛下还有娘娘陪着,不至于是孤家寡人。”

沈鸢目光一顿,久违想起了谢清鹤的母亲。先皇后觊觎皇位多年,多次朝谢清鹤下毒手。

若说孤家寡人,谢清鹤更像。

沈鸢眉心拢了一拢。

忽听见马车外传来一记策辔声,原来是两辆马车狭路相逢。

沈鸢还未开口,先听见对面的小厮趾高气扬嚷嚷。

“前面的是谁,竟敢挡我们公子的马车!还不快让开!”

松苓面色一沉:“娘娘,我下去和他们理论。若是瞧见娘娘的令牌,任凭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这样为所欲为。”

沈鸢按住松苓:“让他们先过去,若是让那些人知道我在金陵,只怕日后也没什么安生日子过,我可不想离开汴京,还得摆太后娘娘的架子。”

松苓笑笑:“这倒也是,他们若是知道娘娘在地,只怕早踏破门槛,倒扰了娘娘的清净。”

松苓隔着车帘和车夫说了两声。

车夫自觉让道,对面的小厮洋洋得意:“公子,算他们识相。”

忽有一阵风吹过,帘子拂起又落下,一缕晚霞落在沈鸢眼角,如嵌上颗颗金玉。

对面马车中的人无意瞥见,怔怔盯着沈鸢看了许久,随后一把拍在小厮脑袋上。

“你家公子是这样仗势欺人的人吗,还不快给这位姑娘让路。”

言毕,又亲自走下马车,亲自向沈鸢告罪。

“是我管教无方,让下人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莫怪。”

他拱手,自报家门。

原来是金陵富甲一方的炎家。

沈鸢没说话,悠悠看了眼松苓。

松苓心领神会:“公子言重了。”

炎公子并不气馁:“冒昧问一声姑娘家在何处,今日之事实在冒犯,炎某想亲自上门登门告罪。姑娘若是不放心,炎某也可在酒楼治一席,请姑娘前去。”

他人挡在路中间,沈鸢渐渐不耐烦:“不必了。”

凤眸流转,沈鸢掩唇轻咳两声,“我还赶着去见我夫君,公子可好让路?”

炎公子怔了一怔,笑着往后退开两步:“姑娘真会说笑,姑娘这么年轻,怎会……”

一语落下,沈鸢的马车扬长而去,只留下满地飞扬的尘土。

小厮为家里主子抱不平:“公子,这人真是太猖狂了,竟敢连公子都不放在眼中。”

炎公子瞪了小厮一眼:“站在这做什么,还不快找人跟上去。”

沈鸢在街上多绕了一圈,晚了半个多时辰才到家。

院中各处掌灯,灯火通明。

沈殊笑着招呼沈鸢坐下:“你这是去哪里了,怎么比我还晚到。”

沈鸢不以为然:“路上碰见炎家的人,在路上多绕了两圈。”

沈殊唇角笑意敛去,面色凝重:“早就听说他家公子是个浪荡子弟,整日眠花卧柳,无所事事。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一人回来。”

沈殊咬牙,“下回若是让我碰见他,定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话落,又赶着让人去打听炎家。

沈鸢粲然一笑:“已经让松苓去了。”

沈殊讶异:“你动作倒是快,我还以为你不会对这种事上心。”

“以前不会。”

沈鸢言简意赅,“如今也不敢大意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沈殊点头赞道:“出门在外,多留个心眼总是没有坏处的。”

婢女送来晚膳,沈鸢还未用膳,忽见松苓疾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

“娘娘,炎家公子出事了。”

沈鸢和沈殊相视一眼:“怎么回事?”

松苓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回府时马匹忽然发疯,将那炎公子从马车上甩下,如今双腿骨折,炎家正忙着找郎中呢,闹得沸沸扬扬。”

沈鸢愣住:“这也……未免太巧了。”

若不是她人不在汴京,定以为是谢时渺替自己出气。

沈鸢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一敲:“可知那马为何发疯?”

松苓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沈鸢若有所思。

松苓胆战心惊:“娘娘,可要我再去炎府打听?”

沈鸢拦下她:“不必了,这事到此为止。”

沈殊颔首:“这两日先别出门,省得碰上炎家的人。若是被他们缠上,只怕又是一桩麻烦事。”

沈殊说了半日,许久不曾听见沈鸢的回应。她好奇抬眸,摊开五指在沈鸢眼前晃了一晃。

“想什么呢,和你说话都没听见。”

沈鸢怔忪片刻:“没什么,姐姐说得极是,都依姐姐的。”

在家中沈鸢也不曾闲着,给圆圆做了一个纸鸢,别的都还好,只是纸上的花团锦簇,沈鸢怎么画也不尽圆圆的意。”

圆圆撑着脑袋倚在书案上,一双眼睛睁圆,“隔壁那位公子画得就很好。”

沈鸢手指一颤。

一滴墨水从沈鸢手上滑落,滴在雪浪纸上。

“你怎么知道?”

圆圆语气稀松平常:“昨日隔壁在放纸鸢,我瞧见的。”

沈鸢:“可是先去帮你的那位姑娘?若是得空,请她来家里坐坐。”

圆圆喜笑颜开:“那好,待我下回见她在园中放纸鸢,再同她说。”

圆圆左右张望,朝沈鸢挥挥手,“我听说,她服侍的那位公子脾气不怎么好,不喜欢生人上门叨扰。”

沈鸢了然:“怪不得这么多天过去,都不见你过去找她。”

圆圆满脸堆笑:“我怕给她招惹麻烦,昨儿我在园子唤了好几声,好半晌才听见她的声音,吓得我以为自己认错人。”

她朝沈鸢吐吐舌头,“她的纸鸢被她家公子看见了。”

沈鸢心口骤紧:“……他、他说什么了?”

拢在袖中的手指颤抖,沈鸢强忍着咽下脱口而出的追问。

圆圆哼哼唧唧,欲言又止:“他说,丑。”

沈鸢一时语塞。

圆圆:“若不是隔着院墙,我定要找他理论的。不过他在那纸鸢上改了两笔,确实……确实好看了许多。”

沈鸢剜了圆圆一眼:“既如此,你去找他给你作画,好不好?”

圆圆双手抱臂,嗤之以鼻:“我才不要。”

沈鸢不擅丹青,在书案后磨蹭了整整半日,最后也只勉勉强强画了一点牡丹。

圆圆兴高采烈拿着纸鸢跑出去,沈鸢跟在后面,不忘出声叮嘱。

“慢点跑,仔细摔了。”

圆圆抱着纸鸢跑入慵懒春光中,自然而然将手中的线圈筒塞到婢女手中。

“跑快一点。”

沈鸢忍俊不禁,立在廊庑下巧笑嫣然。

“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还当如今大了改了性子,不想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圆圆站在廊下看着自己的纸鸢越飞越高,理所当然道。

“不然呢,总不能让我在园子里跑罢?”

她提裙在沈鸢面前转了一圈,“这裙子是我新做的,若是沾上泥土,岂不可惜?”

沈鸢戳了戳圆圆的脑袋:“你总有你的道理,前儿的裙子不是新裁的,怎么也不见你自己跑。”

圆圆别过脸:“那日我没睡好,若是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

沈鸢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是三岁看老。”

圆圆三岁时连话也不愿

意多说半句,如今长大了,虽说愿意说话,可也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站着绝不跑。

圆圆双眼一瞬不瞬盯着高高飞在空中的纸鸢。

忽听一声惊呼。

劲风袭来,纸鸢摇摇晃晃,竟一头扎入隔壁的园子。

圆圆目瞪口呆,下意识想要去隔壁找人。

“我去找红玉,她认得我,定愿意帮我捡回纸鸢的。”

红玉是先前在路上帮圆圆的姑娘。

沈鸢不放心:“让松苓跟着你过去。”

沉吟片刻,沈鸢一双柳叶眉蹙起,“罢了,我随你过去。”

隔壁园子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在门口等了片刻,才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管事拄着拐杖从里面走出。

听到沈鸢一行人的来意,老管事犹豫半晌:“红玉姑娘去给公子抓药,如今不在府上。”

他往后让开半步,“姑娘若是着急,可以自个先去园子找找。”

沈鸢声音温和:“不会打扰到你家公子吗?”

老管事摇摇头:“公子如今在屋里歇息,且你们去的是西院,和公子住的东院隔了半个园子。”

沈鸢颔首:“那……有劳你了。”

园中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沈鸢挽着圆圆朝西院走去,遥遥瞧见落在湖中的纸鸢,圆圆心疼不已。

“我的纸鸢……”

老管事忙不迭让人寻来竹篙,将纸鸢往岸边勾。

那纸鸢本就是纸做的,沾上水,湿答答的一团。

老管事扼腕叹息:“可惜了夫人做的纸鸢。”

沈鸢扬眉,视线似有若无从老管事脸上掠过。

从敲门到现在,她并未提过一句这纸鸢是自己做的。

沈鸢不动声色从圆圆手中接过纸鸢:“既然找到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老管事毕恭毕敬:“夫人若是不嫌弃,先去花厅用碗茶罢?”

他嗓音沙哑,透着一点笑意,“是新沏的恩施玉露,我家公子很是喜欢。”

沈鸢眉眼一凛,差点站不稳身子。

那是她在棠梨宫常喝的。

握着松苓的手紧了又紧,沈鸢飞快穿过乌木长廊,过影壁,穿垂花门。

她声音仓促,隐约还有一点颤音。

“不必了,管事的心意我心领了。今日来得匆忙,也不曾备礼。”

老管事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夫人不必如此见外。”

他健步如飞,哪有方才带着沈鸢一行人入府时的蹒跚。

沈鸢瞥了老管事手中形同虚设的拐杖一眼,忽然顿在原地。

松苓和圆圆不约而同露出诧异的表情:“怎么了,可是忘了东西?”

沈鸢深吸口气。

她忽的提裙,朝西院飞奔而去。

风声掠过沈鸢耳边,鬓间的红梅金丝镂空珠花步摇在日光中晃晃悠悠。

沈鸢跑得极快、极快。

穿过月洞门,入目杨柳垂金,落花满地。

一人负手立在湖边,颀长身影淌落在地。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那人缓慢转首,隔着满地日光和沈鸢相望。

繁华落尽,谢清鹤踩着满地日光,一步步朝沈鸢走来。

“……你还是来了。”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沈鸢,你担心我

第八十三章

细柳垂丝。

余晖落在谢清鹤身后,沈鸢怔怔瞪圆双目。

错愕、震惊、匪夷所思……

千万种思绪在沈鸢心口蔓延,她一双眼睛红肿,泪水逐渐在沈鸢眼中打转,泫然欲泣。

六年了。

沈鸢至今仍记得,谢清鹤死讯传到汴京,她恍恍惚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后来她亲眼看着谢清鹤的棺木下葬,看着谢时渺一步步在朝堂中站稳根基。

午夜梦回,沈鸢也常觉得谢清鹤的离开是黄粱一梦,不过是自己的大梦一场。

兴许自己再次睁眼,就能看见那人一身明黄龙袍,闲庭信步踏入自己的棠梨宫。

可是没有。

沈鸢每每从梦中惊醒,枕边是凉的,寝殿也空空如也,只有冷月高悬。

起初在宫里,沈鸢听见宫人伏地叩首,向陛下请安,还会以为那是谢清鹤。

直至耳边传来谢时渺轻轻的一声“母后”,沈鸢才如梦初醒。

如今高坐在龙椅上的是谢时渺,并非谢清鹤。

“你……”

喉咙哽咽,沈鸢泣不成声。

她看着谢清鹤一步步朝自己走近,颀长身影随着落日洒落在沈鸢脚边。

他似乎清瘦了许多,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依旧锋利。

“沈鸢,我……”

话犹未了,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忽然落下。

园中众人面面相觑,跟在沈鸢身后的管事刹住脚步,差点直直跌落在地。

他颤巍巍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谢清鹤的脸色。满园落针可闻,静若无人低语。

沈鸢怔怔望着自己涨红的掌心,脸上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

手心泛着阵阵疼意,沈鸢手指蜷动。

目光所及,谢清鹤又一次朝自己走来。

沈鸢下意识再次扬高手臂。

谢清鹤笑着握住沈鸢的手腕:“……还没解气?”

他往前走了半步,垂首在沈鸢耳边轻语。

“要打也得回房再打。”

“沈鸢,你总得给我留点面子。”

指腹贴着的脉搏跳动,离近了,谢清鹤忽的发觉沈鸢在颤抖。

那双琥珀眼眸染上层层水雾,一滴泪水从沈鸢眼角滚落,正好砸落在谢清鹤手背。

谢清鹤眸色沉了又沉,不由分说揽住沈鸢双肩,他哑声:“你……”

“你来做什么?”

沈鸢泪流满面,推搡着甩开谢清鹤。

双手捏拳砸落在谢清鹤肩上,可不管沈鸢如何用力,谢清鹤都不曾松开她半分。

“你还来做什么?”

沈鸢泣不成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还……”

一滴接着一滴的泪水从沈鸢眼角滑落,染湿了谢清鹤的衣襟。

黑眸微暗,谢清鹤抱着沈鸢入怀,嗓音喑哑:“沈鸢,我总是不想你哭的。”

呜咽声在谢清鹤肩上不绝于耳,谢清鹤的长袍几乎被水雾浸透。

“别哭了。”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从沈鸢眼角抹过,谢清鹤声音温和。

沈鸢别过脸,避开谢清鹤落在自己脸上的手。

她满目通红:“陛下既然在金陵隐信埋名,想必是有要紧事要办,我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话落,也不管谢清鹤说什么,沈鸢拽着圆圆头也不回离开小院。

圆圆早就不是当初年少不知事的小姑娘,自幼也常出入宫廷,自是认出谢清鹤的身份。

圆圆目瞪口呆,时不时回首往后望,双唇张了又张。

“刚刚那是、是……”

余光瞥见沈鸢眼角的水光,圆圆立刻咽下喉咙的余音,亦步亦趋跟着沈鸢回到别院。

沈鸢晚膳只匆匆吃了两口,沈殊还没来得及多问,沈鸢已然回房歇息。

沈殊难以相信,抓着圆圆的手追问。

“你真看清楚了,住在隔壁的是、是……”

沈殊颤抖着说出“先帝”两字。

圆圆揉着红肿的手腕,不满剜了母亲一眼:“自然是真的,母亲若不信,大可去隔壁瞧瞧。”

“那怎么可以?”

沈殊反唇相讥。

她起身往外走了两三步,复再次坐回椅子上。

“不行,小鸢如今还乱着,还是先让她一个人静静。”

满腹愁思落在手中攥紧的丝帕上,沈殊在屋内来回踱步,时不时往外看一眼,口中念念有词。

“不行,我还是得过去瞧瞧,留她一人胡思乱想,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沈殊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眼角瞥见身后的圆圆,沈殊忽然立住脚步,命人做了两盒糕点,让圆圆给沈鸢送去。

圆圆提着漆木攒盒往沈鸢的住处走,意外发现沈鸢和谢清鹤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

她讷讷张了张唇,最后还

是什么话也没说,抬手在门上敲了敲,推门而入。

沈鸢坐在临窗炕上,屋内点着一盏烛火,明亮的火光随风摇曳,无声落在槅扇木窗上。

沈鸢没有回首,还以为是沈殊或是松苓等人。

她嗓子沙哑:“我不想吃,不必……”

圆圆提着攒盒,三步并作两步朝前走:“是我。”

她将攒盒往沈鸢跟前推了一推,“母亲让我送来的,她说你晚膳没怎么吃。”

沈鸢眼中落寞:“是我让姐姐担心了,攒盒放这,你先回去和姐姐说,就说我……”

圆圆挨着沈鸢坐下:“母亲说我若是能在这屋里待上两刻钟,今日的功课就不必做了。”

沈鸢破涕为笑,不好再赶人。

圆圆垂首敛眸:“对不住,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想去捡纸鸢……”

沈鸢抬手捂住她双唇,轻声呵斥:“胡说什么,这事与你有何相干。”

圆圆讪讪:“可是、可是……”

她低下脑袋,“其实红玉和我说过一点。”

圆圆一面说,一面悄悄觑着沈鸢的脸色,见她脸上并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圆圆这才大着胆子往下说。

“她说她家的主子身子很不好,刚到金陵的时候常常卧病在榻,连房门也不曾出过。红玉那会只是在院子伺候洒扫的婢女,起初她连她家主子长何样都不知道,过了一两年,才终于见到真人。”

圆圆压低声音,“红玉还说,她当时以为自己见鬼了。那个人一张脸白得几近透明,身子薄如纸,可吓人了。”

红玉知道的其实不多,只知道谢清鹤病得很重,可谢清鹤得的是什么病,又请过什么郎中,她却一概不知。

沈鸢双眉不知不觉拢起,直至圆圆离开,紧皱的眉宇始终不曾舒展。

听圆圆说,谢清鹤病得很厉害,红玉有时路过谢清鹤的屋子,总是能闻到从屋内飘出来的药味。

沈鸢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眼前总会晃过白日见到的谢清鹤,他似乎瘦了许多,那双深黑眼眸……

帐幔后忽然晃过一道人影,沈鸢瞳孔骤紧,手指猛地摸向自己枕下藏着的金簪子。

“沈鸢,是我。”

低低的一声落在沈鸢耳边,谢清鹤灼热的指腹贴在沈鸢手腕,沈鸢整个人如释重负,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颈逐渐舒展。

沈鸢一手撑在枕边,皱眉望向身前的黑影。

“你怎么来了?”

四目相对,沈鸢清楚看见了谢清鹤眼中的乌沉晦暗。

那双沉沉黑眸一瞬不瞬望着沈鸢,似是藏着千言万语。

到嘴的质问忽然化为无声,沈鸢转首,背对着谢清鹤躺下。

“夜深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去,省得让人瞧见了……”

“对不起。”

沈鸢一句话还没说完,猝不及防听见谢清鹤这一声,身影忽的僵住。

她强撑着道:“陛下是天子,天子怎会有错……”

沈鸢声音渐渐染上哭腔。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谢清鹤声音很轻:“我不该骗你,当初山崩……”

沈鸢猛地从榻上坐起。

夜色缱绻,沈鸢一双眼睛比白日见到的更红。

她拿榻上的迎枕砸向谢清鹤,泄愤一样。

“谁要听你说这些,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谢清鹤,我说过那是我最后一回信你,我再也不要……”

榻上的一切几乎都砸在谢清鹤身上,沈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拿手背胡乱抹去泪水。

一只手先一步替她抹了去,那抹白净的手腕近在咫尺。

沈鸢忽的用力在谢清鹤手背上咬上重重一口。

深深的两道齿印瞬间出现在谢清鹤手背,沈鸢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并非从谢清鹤手上传来,而是……从他肩上。

沈鸢突然松开人,她刚刚随意拿东西砸人,根本不曾顾及谢清鹤。

如今才发现他长袍上隐隐有血丝渗出:“你怎么、怎么……”

等不及谢清鹤说话,沈鸢不知何来的胆量,狠命扯开谢清鹤的长袍。

她只模糊看见一道旧疤。

沈鸢喃喃:“是那次山崩……”

谢清鹤含糊不清应了一声。

沈鸢皱眉:“谢清鹤,你在骗我。”

她气恼,“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一直骗我有意思吗?你走,你现在就给我走,我再也不想和骗子……”

“不是山崩,是之前的蛊虫。”

沈鸢一时语塞,不明所以:“怎么会,当初戚玄不是说都好了吗?”

谢清鹤言简意赅:“没有。”

虫蛊本就难解,何况谢清鹤还是借命。出征盂兰时,谢清鹤的身子每况愈下。

他自知自己时日不长,所以先一步为沈鸢和谢时渺安排好了后路。

后来又遇上山崩,那会谢清鹤奄奄一息,就连戚玄也束手无策。

“崔武说,你那会时常做噩梦……”

沈鸢哑口无言,良久才开口:“你以为我是厌恶你才做噩梦?”

谢清鹤抬眸,满脸写着“不是么”三字。

他以为沈鸢如以前那样厌恶自己,所以才会夜夜做噩梦。

沈鸢无声弯唇,唇角笑意苦涩:“不是的。”

她垂首敛眸。

沈鸢何时见过这样小心翼翼的谢清鹤,她低声呢喃:“我不是厌恶你,我是、是梦到你受伤了。”

错愕在谢清鹤眼中一点点溢满,他似是震惊得说不出话。

握着沈鸢手腕的力道不知不觉加重,直到耳边传来沈鸢的一声惊呼,谢清鹤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不可置信睁大眼睛,一字一顿缓慢开口。

“沈鸢,你那时是……担心我。”

几乎在沈鸢点头的那瞬间,沈鸢倏地落入一个滚烫炙热的怀抱。

谢清鹤双手牢牢抱住沈鸢,她差点喘不过气。

沈鸢双手扒拉着谢清鹤的手臂:“谢清鹤,你勒疼我了。”

谢清鹤稍稍松开了些。

落在沈鸢颈间的气息温热,急促不安。

沈鸢听见谢清鹤低低的一声:“沈鸢,你再说一遍。”

沈鸢不解其意:“你勒疼我了?”

谢清鹤:“上一句。”

沈鸢思忖片刻,缓慢张唇:“我做噩梦不是厌恶你,是梦到你……受伤了。”

环抱沈鸢的双臂轻轻颤动,笑意如涟漪在谢清鹤眼中蔓延。

沈鸢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清鹤,唬了一跳。

“谢清鹤,你是不是疯了?”

谢清鹤答非所问:“沈鸢,我很高兴。”

他还以为沈鸢真的对自己恨之入骨,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担心自己的安危,还以为沈鸢巴不得谢清鹤战死沙场。

沈鸢一时语塞:“我以前确实很讨厌你。”

她讨厌谢清鹤的高高在上,讨厌他的目中无人,讨厌他的草菅人命。

可后来看见谢时渺在宫中的不易,看见她三番两次险些被人毒害,看见她差点命丧旁人之手,沈鸢后知后觉,那也是谢清鹤的来时路。

多疑和野心是他在宫中的保命符,也是他在宫中立足的根本。

谢时渺还有自己,可谢清鹤……他什么也没有,甚至先皇后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园中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谢清鹤低声,像是在呓语:“那现在呢,现在是不讨厌了吗?”

沈鸢转首侧目,学谢清鹤答非所问。

“谢清鹤,我不喜欢你找人盯着我。”

谢清鹤拢眉:“他们可以保护你。”

沈鸢面不改色:“可我不喜欢。”

她坦荡迎上谢清鹤的目光,一点畏惧也没有。

谢清鹤半晌无言:“……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沈鸢低声嘟哝:“我也不喜欢你骗我。”

谢清鹤颔首:“知道了,还有吗?”

谢清鹤难得的脾气,也难得的好性子。

沈鸢想了许久,一时竟想不出还有别的,她眨眨眼:“等我想到再说。”

谢清鹤笑笑,握着沈鸢

的指骨把玩:“……做到这些,就不讨厌我了?”

指腹轻轻摩挲着沈鸢的骨节,谢清鹤指腹的薄茧依旧,那一处逐渐染上谢清鹤的温热。

热度顺着指尖蔓延到沈鸢脸上。

沈鸢耳尖没来由一红,她抽回被谢清鹤握着的手,拢紧锦衾。

沈鸢又一次背对着谢清鹤躺下。

沈鸢声音含糊,半张脸几乎闷在枕上,瓮声瓮气。

“……再说罢。”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沈姑娘找的是小、小倌……

第八十四章

更深露重,圆月高悬。

沈鸢双眸半掩,一只耳朵悄悄分出去。

谢清鹤还未离开,那一点松檀香似有若无萦绕在沈鸢鼻尖。

锦衾之下的手指蜷了又蜷,沈鸢侧身转首,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晦暗乌沉的一双眸子,沈鸢喉咙一哽。

“……你怎么、怎么还站在那里?”

谢清鹤面不改色:“出去会吵到人。”

他神色坦然,好似刚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沈鸢眼前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鸢一时语塞。

虽说如今入了春,可夜里到底冷了些。

耳边又一次响起圆圆白日的絮絮叨叨,她说谢清鹤常年生着病,一点风也不能吹着。

思忖片刻,沈鸢还是往里让开半步,她含糊不清丢下一句。

“柜子还有一套被褥。”

谢清鹤挑了挑眉。

沈鸢双颊泛红,拿锦衾当团扇遮脸,她声音闷闷:“你爱睡不睡。”

榻边忽然多出一道黑影,谢清鹤并未多搬出一套被褥,径自躺在沈鸢身边。

冰凉手指无意掠过沈鸢手背,沈鸢身影陡然一僵。

还未开口,谢清鹤淡淡的一声在沈鸢耳边落下:“抱歉,我手有点冷。”

阳春三月,沈鸢屋里不再点着熏笼。

窗下时不时掠过鹤唳风声,沈鸢斟酌片刻,倏然又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吵到沈鸢。

犹豫片刻,沈鸢还是将锦衾分给谢清鹤一半。

锦衾上还有一点余温,谢清鹤掩唇的动作一顿:“你不冷吗?”

“不冷。”

沈鸢卷着被褥转过身子,忽然想起自己身后还睡着一个人,自己这样卷动,定是将谢清鹤的被褥卷去大半。

想了想,沈鸢又默不作声往谢清鹤的方向挪动半步。

背后忽的响起谢清鹤沉闷的一声笑。

沈鸢恼羞成怒,转首愤愤不平瞪着谢清鹤:“你笑什么?”

早知道留下谢清鹤会这样麻烦,她还不如直接将人赶出去,反正谢清鹤就住在隔壁。

思及这处院子是谢时渺为自己安排的,沈鸢眼珠子转动。

“渺渺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算早。”

沈鸢一言不发凝视着谢清鹤。

谢清鹤坦然出卖女儿:“上元节后,我曾在汴京见过渺渺一面。”

沈鸢瞪圆双目:“你们……”

想到这两人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见过面,沈鸢气不打一处。

咬牙切齿,沈鸢最后也只丢下一声,“你们还真是狼狈为奸。”

眼睫颤动,沈鸢心中涌现不解,“你去了汴京,为何、为何……”

谢清鹤先一步替沈鸢补上后半句:“想问我为何不见你?”

“嗯。”

谢清鹤挽唇。

锦衾之下,两只手缠绕在一处。

“我不知道。”谢清鹤黑眸笼罩着挥之不散的阴影。

举棋不定是大忌。

在遇到沈鸢之前,谢清鹤从未这般瞻前顾后。

他不知道沈鸢还愿不愿意见到自己,不知道沈鸢见到自己后,会不会又一次次陷入从前的噩梦。

谢清鹤不想在沈鸢眼中看见恐惧和惊慌,不想她又被噩梦缠身。

沈鸢双眼染上水雾,嗓音带上些许哽咽,她轻声啜泣。

“若是、若是我今日直接走了……”

“那我也不会见你。”

谢清鹤言简意赅,“沈鸢,我希望你是自由的。”

沈鸢泣不成声。

泪水浸润了她的双眼,她不知不觉落入谢清鹤的怀抱。

沈鸢嗓子喑哑。

她双手捏成拳,本想着往谢清鹤肩上砸去。

可刚碰到谢清鹤肩头,倏尔瞥见谢清鹤眉宇间掠过的一点隐忍和痛苦。

沈鸢动作稍顿。

白日谢清鹤也是这样,对自己身上的旧伤闭口不谈,只寥寥几笔掠过。

沈鸢嗓子沙哑:“你的伤……是不是还没好?”

谢清鹤轻描淡写:“只剩下一点旧疤。”

沈鸢脱口而出:“我看看。”

她又想着去解谢清鹤的长袍,指尖掠过谢清鹤轻薄的一点衣料,沈鸢双颊忽的涨起一点红云。

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沈鸢红着脸道:“我也学过医,兴许还能……”

谢清鹤笑着握住沈鸢的手,一反常态不让沈鸢解开长袍:“已经没事了。”

若真是没事,谢清鹤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阻拦沈鸢。

他身上的蛊虫虽然消除,可心口留下的疤痕却还在,长年累月留在胸膛上,狰狞可怖。

谢清鹤不愿沈鸢看见,三番两次阻拦。

长此以往,沈鸢也渐渐琢磨出别的意思。

这日天朗气清,长街上落满日光。

沈殊陪在沈鸢身边,她一手握着团扇,一手捏着一株红莲。

绿油油的莲叶簇拥着中间火红的莲花,如画中美人。

莲花是早间从池塘中采下的,花瓣上还淌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光中折出万道光芒,流光溢彩,好似天边晚霞耀眼。

沈殊听着沈鸢的絮叨,笑着宽慰。

“这有何不解?若我身上留了疤,也不愿旁人瞧见。”

沈鸢不明所以:“男子也会这样吗?”

沈殊眉角扬动:“怎么不会?”

仗着谢清鹤如今不是皇帝,沈殊大着胆子胡诌,“男子也会年老色衰,他们也会怕。”

两人行到一家胭脂水粉的铺子前,掌柜正在门前摆放东西,忽的听见这话,笑着迎上来。

“两位夫人真是好眼力,我店里的水粉不单女子用得,男子也可以。”

掌柜一身妇人打扮,满头长发只用一根木簪子挽着,双腮薄粉轻敷,透着岁月的余韵。

一把嗓子动人悦耳,如空谷黄鹂。

沈鸢刹住脚步,拿眼珠子细细打量眼前的脂粉铺子,铺子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

槅子架的胭脂玲琅满目,看得沈鸢目不暇接。

店中洒着香粉,迎面扑来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沈鸢轻声询问:“可有祛疤的药膏?”

掌柜一怔:“有是有。”

她踮起脚尖从槅子架上取下一个剔彩寿春宝盒,盒中铺着红袱,细长的玻璃瓶子如天鹅颈,顶上是螺旋银丝盖子。

掌柜扭开盖子:“这药膏是我自己研制出来的,若是新伤,只需用上十天半月,保管好了。”

沈鸢拿:“那若是旧伤呢?”

掌柜诧异:“多久的旧伤?”

沈鸢含糊道:“五六年前。”

她想起自己先前无意瞥见的一眼,斟酌着道,“伤口不浅,约莫有半尺多长。”

掌柜失声惊呼:“伤得这样重?”

她眉心皱起,收起药瓶重新搁在槅子架上,“这样重的伤,只怕金陵也找不出好的药。”

沈鸢脸上难掩失望:“既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

掌柜犹豫喊住沈鸢:“夫人可是在为心上人寻药?”

“心上人”三字一出,沈鸢脸红耳赤,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不、不算罢,就是、他就是……”

沈鸢语无伦次,不知有多久没听见有人用“心上人”形容谢清鹤。

上回听见这话,好像还是田婶说的,那会沈鸢刚救下谢清鹤。

沈鸢双腮如扑上脂粉通红。

掌柜拿巾帕捂住双唇,笑着戏谑:“夫人想来是新婚不久。”

也只有新婚的人,才会听不得旁人的打趣。

沈鸢面色绯红。

掌柜忙不迭咽下口中的揶揄:“夫人可听说醉仙阁?”

她敛去唇角的笑意,正色道:“不瞒夫人说,我有一个相好的就在醉仙阁。”

醉仙阁是秦淮河上有名的花船,花船上有不少小倌,城中的夫人若是有了烦心事,也会寻上小倌,听琴说说话,解解闷子。

沈鸢初来乍到,并不知醉仙阁是何地,如今听见掌柜提到花船,沈鸢醍醐灌顶,她坦然道。

“可是他们有药膏可祛疤?”

掌柜笑着点头:“夫人果然快人快语,我还想着若是夫人介意,我就不说了。”

醉仙阁的小倌是伺候金陵的夫人姑娘,那张脸最为要紧,一丁点伤痕都不可留下。

掌柜满脸堆笑:“我曾听他说,他们那有一种药膏,可祛陈年旧疤,我那相好的脸上本来也有一道疤,如今却一点也伤痕也看不见。”

掌柜迟疑,“只是那药膏不外传,夫人若是要,我可以帮夫人打听打听,只是银子……”

沈鸢颔首:“无妨,只要那药有成效,不拘多少银子都可以。”

她从怀里

掏出一锭银子,“这事有劳掌柜了。”

事儿还没办成就有银子收,掌柜顿时喜笑颜开,笑着收下:“夫人放心,这事我定办得妥帖,不知夫人家住何处?我得了药膏,也好为夫人送去。”

……

花船上的药膏果然难得,沈鸢后来又花了二十两银子,那老嬷嬷终于肯松口。

药膏送到沈鸢府上时,沈鸢恰巧不在。

日薄西山,谢清鹤刚走下马车,忽见圆圆捧着一个锦匣,上下翻动。

“这是什么?神神秘秘的,母亲也不和我说。”

玉竹站在圆圆身后:“这是二姑娘的,想来大姑娘也不知道。”

圆圆瞪着一双眼睛,哼哼唧唧:“我才不信。”

她晃动脑袋,“我刚刚都听见了,那人说自己是醉仙阁的人。”

圆圆压低声音,凑到玉竹耳边,“她们这些日子总往醉仙阁跑,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圆圆声音很低,可谢清鹤听力极好,那些话原封不动落入谢清鹤耳中。

他如今不再让人跟着沈鸢,自然不知道沈鸢这些日子去了何处。

玉竹侍立圆圆身后,眼疾手快捂住圆圆双唇:“小小姐这话可别让大姑娘听见,不然又该受罚了。”

圆圆不乐意,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为、为什么?她们去得,我却说不得?玉竹姐姐,你别蒙我,我知道她们是去找那个什么什么……”

谢清鹤眼中的笑意彻底消失,他转身望向身后跟着的管事:“醉仙阁在何处?”

管事战战兢兢:“在、在秦淮河边,最大的花船就是。”

谢清鹤眉心皱紧:“……花船?她去花船做什么?”

总不会是花船上有姑娘生病,寻沈鸢过去医治。

沈鸢那人心软,最见不得旁人受苦,若是真被请去给人看病,也无可厚非。

谢清鹤淡淡收回目光,提袍往里走去:“罢了,待她回来再问,想来也不是要紧事。”

管事立在谢清鹤身后,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谢清鹤转身抬眸:“有话直说。”

管事唬了一跳,双膝一软,竟直接跪在谢清鹤脚边。

“公公公……公子,若我没记错,那醉仙阁是金陵最大的花船。”

谢清鹤脸上逐渐流露出几分不耐烦之色:“这话你刚刚说过了。”

他凝眉沉着脸。

管事颤巍巍抬起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醉仙阁上都是小倌,金陵的夫人姑娘若是闲来无事,也会上船寻小倌、小倌解闷。”

四面落针可闻。

谢清鹤猛地抬起双眼。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怎么,我伺候得不好

第八十五章

月明星稀,竹影婆娑。

空中摇曳着满地枝影,窸窸窣窣。

沈鸢白日陪沈殊上山进香,晚膳时又顺道在山上用了素斋,回府时天色已晚。

她提裙款步,扶着松苓的手缓慢走回房。

松苓言笑晏晏:“娘娘今日在山里走了那么久,定是累了。我让他们早早备下热水,也好让娘娘解解乏。”

沈鸢温声细语:“你有心了,圆圆今日在府中……没出什么事罢?”

松苓笑着道:“有玉竹在,能出什么事。”

她细细思忖一番,“倒还真有一事,醉仙阁让人送了东西来,恰巧碰上小小姐,她缠着玉竹问了好一会,总想知道匣子装的是什么,玉竹没让。”

沈鸢不以为然:“让她知道也无妨,只是怎么会那么巧,让她碰上了。”

松苓:“可不是。”

穿长廊,过影壁。

遥遥瞧见月洞窗前的一株红莲,沈鸢心口一凛,她不动声色往前半步,挡住松苓的视线,又寻个由头将人打发走,这才缓缓迈入屋。

暖阁并未掌灯,徐徐月光穿过楹花木窗,正好落在窗前那一株莲花。

花瓣上似还沾着水珠,莹润剔透。

沈鸢快步行至窗前,红莲执在手中,转身在暖阁走了一圈,却不见谢清鹤的身影,连着醉仙阁送来的锦匣也不见踪影。

沈鸢小声嘀咕:“怎么没有了,不是说放在……”

“在找这个?”

身后忽然想起沙哑的一声,沈鸢唬了一跳。

她转首,猝不及防撞上谢清鹤深沉晦暗的眼睛。

谢清鹤长身玉立,石青色长袍衬出他颀长如修竹的身影,那张脸棱角分明。

银白月光落在谢清鹤肩上,勾勒出笔直轮廓。

沈鸢目光从谢清鹤肩上缓慢往上移,那张脸一如初见般惊艳。

即便那会谢清鹤躺在血泊中,血肉模糊,可只是匆匆一瞥,却还是难掩他那绝佳的骨相。

沈鸢一时陷入迷糊,她怔怔扬起头,目不转睛凝望着谢清鹤。

谢清鹤挑了挑眉。

沈鸢遽然回神,好在屋内光影昏暗,谢清鹤并未看清她脸上的红晕。

“你怎么忽然过来了?”

余光瞥见谢清鹤手中的锦匣,沈鸢好奇睁大双眼:“这是……醉仙阁送来的?”

她自然而然从谢清鹤手中接过匣子,不曾留意到谢清鹤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郁。

他声音一成不变:“你常去醉仙阁?”

“不算常去,也就这些时日勤去了些。”

黑影一点点覆上沈鸢的肩膀,沈鸢浑然不知,她双眼始终落在怀里的匣子。

匣子上的铜锁生了锈,轻易打不开。

沈鸢抱着锦匣往炕上走,又让谢清鹤掌灯。

她如今吩咐谢清鹤做事已经驾轻就熟,像是随口一说,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谢清鹤,而是松苓玉竹等人。

“去那里……找人?”

烛光亮起,明黄光影映照在谢清鹤眼中,却半点涟漪也不曾泛起。

沈鸢低头摆弄手中的匣子,头也不抬:“你怎么知道?可惜那人架子大,我和姐姐去了两三次,她都不肯露面。”

沈鸢低声嘟哝,“后来还是多给了好些银子,那人才肯……”

手中的锦匣忽的应声落地。

沈鸢猝不及防被人抬起半张脸,勾着自己下颌的手指骨节分明,指骨匀称。

暖阁烛火通明,照如白昼。

沈鸢双唇水光潋滟,一双秋眸如水。

浅浅的一声低.吟从唇间溢出,那张脸如落满红霞,灿若胭脂。

唇角上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沈鸢不甘落后,气恼在谢清鹤嘴角重重咬上一口。

殷红的血丝在谢清鹤唇上蔓延,他眸色暗下,握着沈鸢的手指青筋交错。

缂丝屏风上叠着两道交织的身影。

良久,沈鸢气喘吁吁推开谢清鹤:“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谢清鹤眸色黯淡:“醉仙阁……可是寻欢作乐的地方?”

沈鸢茫然点头:“……是罢。”

谢清鹤脸色又沉了两分,带着薄茧的指腹落在沈鸢唇珠上,轻轻摩挲。

力道不轻不重,却无端多了两分旖.旎.缱.绻。

谢清鹤漫不经心:“你去醉仙阁……就是为了这个?”

沈鸢茫然无措张瞪双目,少顷,她一张脸如火烧。

沈鸢忽然用力拍开谢清鹤的手,气得口不择言。

“你你你……你胡说什么?!”

她站起身,双足酸麻,差点踉跄摔在谢清鹤怀里。

沈鸢一张脸滚烫灼热。

谢清鹤一手扶着人,喑哑嗓音如鬼魅落在沈鸢耳边。

“不是还多花了银子?”

醉仙阁的小倌也不是随叫随到,有的气性大,得多添银子才请得动。

谢清鹤不疾不徐:“花了多少银子?”

沈鸢后知后觉,谢清鹤是以为自己去醉仙阁寻小倌找乐子。

她恼羞成怒,忽的用力在谢清鹤脚上重重踩上一脚,沈鸢恶从胆边生。

“一百两。”

她高高扬起头,脸不红心不跳,“若是伺候得好,再多一百两。”

谢清鹤黑眸沉沉:“什么算伺候得好?”

握着沈鸢的手指逐渐往下。

谢清鹤面如冠玉,他那身长袍仍在身上,只是多了两道褶皱。

沈鸢坐在漆木案几上,一双金缕鞋在空中晃动。

五色丝绦半解,一端丝绦松松垮垮

垂在半空。锦裙还穿在沈鸢身上,只是颜色不如往日光鲜,深浅不一。

沈鸢无力依在谢清鹤肩上,双颊多出两片红云,任由谢清鹤服侍自己喝水。

眼角瞥见谢清鹤修长的手指,沈鸢没来由红了脸,连着呛了好几声。

谢清鹤明知故问:“怎么,是我伺候得不好?”

沈鸢含嗔带怒瞪了谢清鹤一眼,气急攻心。

“你是故意的。”

她抬脚踢了踢谢清鹤。

可惜沈鸢力气小,自以为雄赳赳气昂昂踢了人一脚,其实半点力道也无,像狸奴软绵绵的爪子。

谢清鹤眸色平静,拽住沈鸢的脚踝:“故意什么?”

捏着沈鸢的手指灼热,如烈焰滚过。

沈鸢试探抽回自己的脚腕,没抽动。

她气恼剜着谢清鹤,贝齿咬住下唇。

“你就是故意的。”

落在地上的锦匣被谢清鹤捡起,手指用力,那一方小小的铜锁应声碎开。

沈鸢夺回锦匣,不满瞪了谢清鹤两眼。

匣中铺着红袱,红袱裹着一支细长的药瓶。

瓶身通体如玉,上面一点瑕疵也没有。

谢清鹤垂首敛眸,好奇:“这是……药?”

沈鸢猛地扬起双眼,诧异:“你不知道?”

谢清鹤眉角微扬:“我为何会知道?”

沈鸢撇撇嘴,小声嘟囔:“我还以为你早让人打探清楚了。”

沈鸢去醉仙阁的事不难查清,只要谢清鹤有心,立刻会有人告诉他沈鸢为何会去醉仙阁。

谢清鹤坦然:“不是不喜欢我找人跟你?”

他半眯起眼睛,一字一顿,“沈鸢,你不信我。”

沈鸢目光闪躲。

察觉到握着自己脚腕的力道加重,沈鸢倒吸一口冷气。

她愤愤不平瞪向谢清鹤:“不信你又如何?”

沈鸢抿唇,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那还不是怪你作恶多端。”

若不是谢清鹤前科累累,她也不会质疑谢清鹤。

谢清鹤唇角忽的多出一点笑意。

沈鸢心口发麻,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她一点点往后退去:“你、你笑什么?”

怪瘆人的。

谢清鹤脸色如常:“倒还成我的错了?”

沈鸢心虚点头:“自然是你的错。”

瞥见匣中的药膏,沈鸢突然生出五六分底气和胆量,似如虎添翼。

“我去醉仙阁是为了给你求药,你不但不领情,竟然还冤枉我。”

沈鸢一张小嘴巴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久不曾在谢清鹤眼前这样侃侃而谈了。

好像上一次,还是在乡下那会。

后来她和谢清鹤见面越来越多,话却一次比一次少。

他们之间争执更多,和平相处的机会甚少,几乎不曾心平气和说过话。

如今日沈鸢这样直抒己见,更是闻所未闻。

谢清鹤眼中的笑意渐深,不痛不痒丢出四个字:“是我错了。”

沈鸢嘀嘀咕咕:“自然是你错了。”

毕竟这是她千辛万苦求来的药呢。

谢清鹤揉着沈鸢的脚腕:“做错事,当是要赔礼道歉的。”

沈鸢不明所以点头:“那当然。”

迎着谢清鹤那一双黑沉眸子,沈鸢心口骤紧。

烛光摇曳,悄无声息淌落在沈鸢手边。她缓缓往后挪开半步,嗓音带颤。

“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谢清鹤低低笑了两声,好心道:“你想我怎么赔礼道歉?”

沈鸢眼皮颤动。

贴着自己脚腕的指腹带着明显的温热,似要将沈鸢烧灼。

喉咙溢出轻轻的一声闷哼,沈鸢面红耳赤,磕磕绊绊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不、不用了。”

手指在空中抓了又抓,沈鸢不由自主抓住眼前那一抹垂落的衣袂。

“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

趁谢清鹤不备,沈鸢一溜烟从漆木案几上跳下,差点崴伤脚。

金缕鞋无声坠落在地。

沈鸢顾不得捡起,赤足踩在地上,慌不择路朝外跑去。

下一瞬,一阵天旋地转。

双脚离地,沈鸢整个人被谢清鹤抗在肩上,一头蓬松乌发垂落在一旁。

她手指紧握成拳,如雨珠砸落在谢清鹤肩上。

“哪有你这样赔礼的,谢清鹤,你放我下来!我……”

后背撞上柔软的锦衾,沈鸢陷入贵妃榻中。

青纱帐幔垂落,挡住了屋内明黄的光影。

沈鸢双眼逐渐迷离,素手紧紧攥住锦衾,染着蔻丹的指甲在光中泛着浅淡的光影。

半晌。

屏风后传来谢清鹤净手的声音。

沈鸢一只手挡在眼睛上,眼角瞥见朝自己走来的谢清鹤。

沈鸢立刻转过身,鸵鸟一样恨不得将自己缩在锦衾中。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鸢难以置信转过头,眼睁睁看着谢清鹤宽衣解带。

她瞪大眼睛,语无伦次:“你你你……你做什么?”

谢清鹤脸色如常:“不是说给我求了药膏?”

既是上药,自然得宽衣。

沈鸢一时无言,小声嘟哝:“那也不必在我眼前宽衣的。”

谢清鹤淡声:“你不是一直想看?”

沈鸢闹红了脸:“谁谁谁……谁想看你了?”

她登时从榻上坐起,恨不得立刻为自己自证清白。

“谢清鹤,你这是平白污蔑我,我才没有想看你……”

谢清鹤眉稍轻挑,不疾不徐补上后半句:“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伤口?”

这话算不上污蔑,沈鸢还想三番两次解谢清鹤的袍子。

她心虚转过视线,强行为自己挽尊:“那药贵着呢,若不是祛疤的成效显著,我才不会花这个冤枉钱,还好你伤的不是脸。”

沈鸢又说了许多,半天没听见谢清鹤的声音。

她不悦扭过脑袋:“谢清鹤,你在听我说话吗?”

谢清鹤眼睛眯起:“当初你救我,是因为我的脸?”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还“债”

第八十六章

沈鸢哑口无言。

廊下时不时传来铁马的叮咚声响,如影随形。

屋内烛光高悬,明黄光影悄声落在地上。

黑漆嵌螺钿小几上供着炉瓶三事,青烟袅袅。

沈鸢的无言在此刻化成强而有力的罪证。

谢清鹤半眯着眼睛,眼中的六分质疑成了十分。

他嗓音带笑:“竟然还是真的。”

破罐子破摔。

沈鸢猛地抽回盖在眼睛上的衣袂,振振有词。

“是真的又如何?”

沈鸢小声絮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也不是我的错。”

谢清鹤笑了两声。

黑眸沉沉,晦暗阴森。

沈鸢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她翻身下榻,语无伦次:“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一只手轻而易举拦去了沈鸢的去路。

谢清鹤温热气息喷落在沈鸢脖颈。

沈鸢脖颈白净纤细,盈盈一握。

只一瞬,那一抹细长脖颈立刻染上一

层薄薄的红晕。

谢清鹤笑声喑哑:“你是不是忘了,这是你的屋子?”

沈鸢茫然眨了眨眼,后知后觉自己才是这暖阁的主人。

她不悦剜了谢清鹤一眼:“那你怎么还不走?”

谢清鹤视线落到自己手上握着的药膏,脸色坦然。

“还没上药。”

沈鸢点头:“既如此,你就先回去……”

“有的伤在后背,我看不见。”

烛光摇曳,沈鸢一头蓬松乌发披在肩上。

她坐在炕上,不知谢清鹤的药膏怎会落在自己手上。

手指落在谢清鹤腰间系着的银镀金镶碧玺带扣上,带扣上的碧玺落在沈鸢手上,如一块滚烫山芋。

谢清鹤垂眸,明知故问:“怎么了?”

沈鸢耳尖如缀上红色珊瑚,她忽的松开手,气呼呼仰起头。

“你笑什么?”

她如今当真对谢清鹤一点畏惧也没有。

谢清鹤收住声:“没什么。”

话虽如此,可那双黑眸中藏着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沈鸢恼羞成怒,气恼丢开手,她胡乱将药膏往谢清鹤手中塞去。

“你怎么没长手吗,怎么还要我服侍你?”

话落,沈鸢又朝谢清鹤摊开手掌,狮子大开口。

“这药前前后后花了我五百两银子,你得还我。”

谢清鹤挑了挑眉。

沈鸢第一次做这种强买强卖的活,对上谢清鹤揶揄双眸,她脸色红了又红,支吾着开口。

“那……四百两?”

谢清鹤笑而不语。

沈鸢恼羞成怒:“谢清鹤,你不会连四百两也没有罢?”

想到谢清鹤当初走得匆忙,宫里的东西又带不走。

这些年又一直卧病在榻,入不敷出,早年攒下的积蓄怕是花得七七八八。

沈鸢心中了然,她大人有大量,不和谢清鹤计较。

“罢了,你回去。”

谢清鹤低声:“不收我银子了?”

沈鸢撇撇嘴:“你都没钱,我上哪收去?”

谢清鹤笑笑:“沈鸢,你医馆没人赊账吗?”

“赊账?”

沈鸢摇摇头,实话实说,“没有,不过若是有人还不起药钱,也可以在医馆帮忙。”

暖阁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扬眸望向谢清鹤,脑中一热,脱口而出。

“谢清鹤,你不会也想去医馆帮忙吗?”

医馆远在汴京,谢清鹤自然去不了。

他退而求其次,留在沈鸢身边帮忙。

沈鸢一夜没怎么睡好,总觉得有哪里奇怪,像是被谢清鹤算计了。

可谢清鹤留在自己身边服侍,受苦受累的是谢清鹤,并非是自己。

怎么想都不是沈鸢吃亏。

夜已深,窗外再次传来鼓楼的钟声。

沈鸢敛去脑中的胡思乱想,昏昏欲睡。

一连三四日,谢清鹤都寸步不离跟在沈鸢身边。

沈殊起初大惊,害怕沈鸢吃亏,也害怕谢清鹤再次强迫沈鸢回汴京。

后来见谢清鹤并未有所动作,沈殊逐渐放松警惕。

……

昨夜下了一整宿的大雨,今早起来,长街湿漉,空中飘摇着细密的雨丝。

沈鸢一身石榴红团花纹织金锦锦裙,云堆翠髻,遍身珠玉。

鬓间挽着一支赤金凤尾玛瑙流苏步摇,步摇上的宝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沈鸢扶着鬓间的步摇,一手握着靶镜。

空明通透的铜镜中映出一张姣好的容颜,白璧无瑕,眼若秋水。

松苓双手捧着妆奁:“外面还下着雨,姑娘还是别出去了,省得染上风寒。”

沈鸢笑着抬眸。

镜中女子笑靥如花,有道是桃羞李让,燕妒莺惭。

沈鸢一双眼睛笑如弓月,她笑着打趣。

“也不知多久不曾听过你说这话了,先前不论夏热冬寒,你都劝着我出门。”

松苓放下手中妆奁,无奈喊冤。

“姑娘先前日日都闷在屋里,若不是大姑娘和陛下怂恿着姑娘出门,姑娘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都闷在棠梨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怎么劝都不听。”

沈鸢松开手中的步摇:“哪有你说得那样夸张,我那会不过是……”

沈鸢一时语塞,连话也说不上来。

松苓忍俊不禁:“兴许是换了地,我瞧姑娘这些日子的气色都好了不少,竟还有心情日日上街了,这金陵真真是来对了。”

沈鸢剜了松苓一眼,轻声埋怨:“就你嘴贫,马车套好了吗,我还等着出门呢。”

松苓应声而去:“我去二门瞧瞧,想来应是好了。”

沈鸢松开步摇,从妆奁中拣了螺子黛,对着靶镜描眉画眼。

倏尔听见身后帘子挽起的动静,沈鸢笑着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没好……”

余音未落,沈鸢一双琥珀眼眸猝不及防和谢清鹤撞上。

捏着螺子黛的手指顿在半空,沈鸢眼中怔怔:“不是和你说了今日不用过来,你怎么还来了?”

谢清鹤不动声色接过沈鸢手上的螺子黛:“不是还没还清债,总不能丢下债主不管。”

沈鸢讪讪别过视线。

过去三四日,她听见谢清鹤提起“还债”两字,仍是觉得心口发怵。

眼见螺子黛落在谢清鹤手中,沈鸢忽的生出一计,她扬起双眼,趾高气扬吩咐谢清鹤做事。

“那你过来给我画眉。”

她记得谢清鹤擅长丹青,想来画眉也不在话下。

谢清鹤哑然失笑。

他俯身垂首,松檀香从天而降,细细笼罩在沈鸢身边。

谢清鹤一手握住沈鸢的下颌,稍稍往上抬起,他嗓子稍哑:“别动。”

沈鸢屏气凝神,周身僵硬不动,胸腔的心跳声如擂鼓,铿锵有力。

她看着谢清鹤一步步靠近,那双深黑眼眸如古井深不见底。

握着自己下颌的指腹灼热,那一点温热好似顺着沈鸢的下颌蔓延至脖颈、双颊。

谢清鹤眼中渐渐染上笑意:“脸怎么这么红?”

他笑了两声,好整以暇道,“我拿的是螺子黛,不是胭脂。”

沈鸢一双眼睛圆溜溜,恼怒盯着谢清鹤。

“谁让你对债主点头论足的?”

谢清鹤挑眉:“我错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下,沈鸢脸上再次浮起红晕,她转首侧目,支吾着开口。

“知道错就好,下不……下不为例。”

谢清鹤对沈鸢的装模作样视而不见,他笑笑,细细为沈鸢描上月牙眉。

弯弯双眉如弯月,细细长长的一道。

须臾。

谢清鹤眉心紧皱。

沈鸢心口大惊,下意识想要转身去取案上的靶镜。

“是不是没画好。坏了,我本来和人约好了……”

握着沈鸢下颌的手指始终不曾松开,谢清鹤声音如旧。

“要去哪?”

沈鸢脱口而出:“醉仙阁。”

谢清鹤眸色渐沉,捏着沈鸢的手指逐渐加重力道,沈鸢浑然未觉,继续道。

“先前你的药是从醉仙阁的……”

话犹未了,谢清鹤忽然低下头,堵住了沈鸢接下去所有的言语。

窗外雨声淅沥,雨打芭蕉。

门前青苔浓淡,草色郁郁葱葱。

沈鸢双手撑在妆台上,双颊如敷上一层浅浅的胭脂。

唇上的口脂少了一半,深浅不一。

沈鸢愤愤不平瞪了谢清鹤两眼,气息不稳:“你怎么突然就……”

谢清鹤面不改色:“你不是想去醉仙阁吗?”

沈鸢恍惚一瞬:“……你以为我去醉仙阁是去找乐子?”

她坐在妆台上,忽的抬脚踢了谢清鹤一下。

“谢清鹤,你怎么这么龌蹉。”

先前的药膏多亏胭脂铺子的掌柜从中斡旋,醉仙阁的老嬷嬷才肯将药膏卖给沈鸢。

沈鸢此次过去,也是想在醉仙阁摆席,宴请那位掌柜。

谢清鹤面色一凛:“金陵不止一家酒楼。”

沈鸢抿唇:“掌柜点名想吃醉仙阁的醉蟹,我总不好……”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回神,再次在谢清鹤脚上重重踩了一脚。

“你一个欠债的,管那么多做什么,我的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

沈鸢絮絮叨叨,“再说,她的药膏确实有效,前日我见你……”

沈鸢忽然收住声,忙忙推开谢清鹤往地上跳:“我我我……我不和你说了,马车还在外面等着。”

谢清鹤轻而易举托着沈鸢,重新坐回妆台上。

很奇怪,明明坐在妆台上的沈鸢和谢清鹤是平视的,可谢清鹤给人的压迫依旧。

沈鸢本能朝后挪了又挪。

冰凉的铜镜贴在沈鸢,案上的簪花棒也散落在她手边。

雨声绵绵,谢清鹤一双黑眸落在昏暗阴影中:“你看见了,什么时候?”

沈鸢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动,面色赧然:“没、没有,我猜的。”

她磕磕绊绊,“他们都说那药极好,自然就是好的。”

谢清鹤脸色淡淡:“没有。”

沈鸢错愕:“什么?”

谢清鹤淡声:“那药没什么用,想来是他们骗你的。”

沈鸢骇然:“怎么可能?我前日明明都看见了,你后背的伤口……”

谢清鹤似笑非笑望着沈鸢。

沈鸢恍然回神:“你诈我。”

谢清鹤不依不挠:“不是你先偷看我的吗?”

谢清鹤从来不在沈鸢面前袒露过伤口,若不是沈鸢主动提起,他也甚少提。

沈鸢如今得知的一切都是从红玉那听来的,她只知道谢清鹤伤得很重,却不知究竟是如何。

直至前日无意闯入谢清鹤的院子。

那会谢清鹤正在更衣,透过半掩的窗子,隐约可见谢清鹤肩上狰狞的一道疤痕。

或是蛊虫留下的,或是那回山崩留下的。

沈鸢只看了一眼,不敢再多看。

后背尚且如此,更别提心口的伤。沈鸢听说,谢清鹤受伤那会陆陆续续取过三回心头血。

若不是为了谢时渺,他也不会在病重时还强行取心头血。

沈鸢眼睛红了半周:“渺渺这些年身子好多了。”

她那时只以为是虞老太医的功劳,根本没想到是谢清鹤送去的心头血起了作用。

沈鸢讷讷:“其实

戚大人先前说过,我的心头血也可以救渺渺……”

“沈鸢。”

谢清鹤沉下脸,面无表情,“不会有这种事。”

他不喜欢沈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谢清鹤面容严肃,沈鸢一时无言:“可、可是……”

谢清鹤缓缓呼出一口气:“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沈鸢垂首敛眸,倏尔瞥见妆台上的荷包,她冷哼一声。

“可你如今连银子都没有了,你还能做什么。”

谢清鹤眉眼缓和:“不是已经在还债了?”

他低声凑到沈鸢耳边,薄唇落在沈鸢耳边上的坠子。

“听说沈姑娘在醉仙阁一掷千金,今日打算给多少?”

沈鸢强撑着道:“你这样的姿色,最多十两。”

窗外雨声渐大,隐约可听见屋内传来的啜泣声,还有低低的骂声。

连着两日,谢清鹤都宿在沈鸢暖阁,美名其曰是在还债。

月色朦胧,谢清鹤握着沈鸢脚踝,又一次将人拖回榻上。

谢清鹤好心道。

“还欠三百两银子。”

“沈鸢,我总不能食言。”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谁想嫁你了

第八十七章

江上波光粼粼,蝉声满园。

沈鸢倚在青缎迎枕上,秋眸轻掩,昏昏欲睡。

湘妃竹榻上背靠嵌玉石,榻上铺着软席。

隔着一扇缂丝屏风,隐约听见江上传来的丝弦之声。

忽的有人推开槅扇木门,沈殊手中握着牡丹团扇,遥遥瞧见榻上的慵懒身影,沈殊笑着道。

“你竟在这里躲清闲,外面都快闹翻天了。”

沈鸢拿衣袂半遮眼,含糊不清:“什么闹翻天?”

漆木案几上供着新鲜的瓜果,葡萄是从闽南运来的,颗颗水润饱满,晶莹剔透。

沈殊捡起一颗剥开果皮,亲自喂给沈鸢。

“你还不知道吗?”

团扇送来徐徐凉风,沈殊声音缓缓。

“今日有人来家里下聘。”

语不惊人死不休。

沈鸢差点一口气呛住,抚着心口连连咳嗽,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不可置信望着沈殊,一双琥珀眼眸瞪圆:“你说,说什么?”

沈鸢翻身下榻,提裙疾步朝外走去。

刚走到门边又再次折返,沈鸢不可思议:“我刚刚没听错罢?”

沈鸢慌不择路,语无伦次。

“总不会真是谢清鹤罢?他不是连五百两银子都拿不出吗,怎么下聘?还有,他给谁送聘礼?总不会是给我的。渺渺都多大了,他这会子……”

沈鸢喋喋不休,一口气没停下来。

沈殊一个头两个大,抱着沈鸢在榻上坐下,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葡萄。

“歇会罢,你不累我都看累了。”

沈殊扶着沈鸢美人肩,一双眼睛笑成弓月。

手中的团扇在沈鸢额头上戳了一戳,沈殊忍俊不禁。

“想什么呢,是田庄上的管事来家里提亲,说是想求娶玉竹。”

玉竹是沈殊的贴身婢女,从小陪着沈殊长大,说一句情同姐妹也不为过。

沈鸢讶异,后知后觉是自己想错了,耳尖微微泛红,沈鸢疑惑道。

“怎么这么突然,那管事的底细姐姐清楚吗?依我说,玉竹跟在姐姐身边多年,这事也该她点头,若她不愿意,给再多的聘礼也不能答应。”

沈殊剜了沈鸢一眼:“这事还用你说,我若是连这个道理也不懂,那就真成恶人了。你放心,那管事是知根知底的,从小和玉竹一道长大,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

那管事提亲前,还曾和玉竹一同来找过沈殊。若不是玉竹亲自点头,沈殊也不可能放人走。

沈鸢言笑晏晏:“既如此,那我也给玉竹添一份嫁妆。”

沈殊笑而不语,一只手撑着下巴,笑着凝望沈鸢。

沈鸢手上起了鸡皮疙瘩:“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怪瘆人的。”

沈殊笑笑:“你如今手上竟还有银子,我还以为你的银子都花光了。听说沈二姑娘一掷千金,今早往隔壁院子抬去了两箱金子……”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沈殊,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她原本是想戏弄谢清鹤的,谁曾想到头来自己才是被戏耍的人。

连着好些日子,谢清鹤日日宿在沈鸢暖阁,美名其曰是在还债。

若是沈鸢给的银子少,今夜一整宿都不用歇息。

沈鸢再也受不住,今日让人抬了两箱金子过去。

沈鸢愕然:“我让松苓悄悄送去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事?”

沈殊笑得直不起腰:“是圆圆,她躲在树上瞧见的,还说谢公子收到银子后,脸色不大好。”

沈鸢撇撇嘴:“我好心给他送银子,他甩什么脸色,这是什么道理。”

沈殊眼睛弯弯,笑着揶揄:“你若不是心虚,哪里还用得着躲到这画舫上?”

沈鸢脸色通红,恼羞成怒,挽着沈殊的手撒娇。

“姐姐怎么总拿我打趣。”

她悄悄凑到沈殊耳边低语,“我听说姐夫来了,姐姐还不会快回去?”

沈殊瞪圆双目,脸上又是恼又是气。

她转身将沈鸢压在炕上,两人笑着闹成一团。

落日余晖洒落在江上,熠熠生辉。

在画舫上躲了半日清闲,沈鸢再不愿意,仍是不情不愿跟着沈殊回家。

乌木长廊上横亘着窸窣树影,沈殊携着沈鸢调侃:“怎么越走越慢了,你再这样磨蹭,天黑都走不回暖阁。”

她低声呢喃,“总不会是害怕罢?”

沈鸢扬起双眼,不服气嚷嚷:“谁谁谁怕了,这是我家,我做什么要怕他。”

沈殊笑眯了眼睛,撞着沈鸢手肘笑道。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你怕他。”

她一个字也没有提,沈鸢却先对号入座了。

沈鸢赧然,抿唇不语。

好容易磨磨蹭蹭回到自己暖阁。

松苓早早垂手侍立在廊下,遥遥瞧见沈鸢走来,笑着上前。

“姑娘怎么这会子才回来,让我好等。”

沈鸢提心吊胆,目光越过松苓肩膀,落在她身后。

“屋里只有你一人?”

松苓捂着心口弯眼:“除了我还有谁,总不会是闹鬼。”

话落,她又觉得这事实在不吉利,忙忙拿手拍了三下木头。

暖阁烛火通明,照如白昼。

沈鸢提裙在屋里走了一圈,果真没见到多余的身影。

松苓捧着新沏的茶递到沈鸢手边:“姑娘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沈鸢左右环顾,心神不宁:“今日可有人来过?”

松苓细细思忖片刻,倏尔笑道:“姑娘怎么知道,确实有人来找过姑娘。”

沈鸢面色一凛:“是谁,他可有……”

松苓言笑晏晏:“姑娘不知道吗,大姑娘寻人来问了好几回。我才知今日有人来给玉竹姐姐下聘。”

松苓从自己的梯己中寻了一个匣子出来,匣中是她这些年攒下的金银。

“我们几个素日玩得好的,还想着凑一份份子钱,给玉竹姐姐送去,就当添妆了。姑娘你说……”

松苓说了半日,却见沈鸢心不在焉,双眼放空。

松苓伸手在沈鸢眼前晃了一晃,试探道:“……姑娘?”

沈鸢骤然回神,挽唇笑道:“你同玉竹向来交好,凑一份礼也是应当的,若是短了什么,只管去库房找。”

松苓笑着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撑着腮,和沈鸢说笑。

“先前我问玉竹姐姐,她还说自己不喜欢。”

沈鸢面色一沉:“什么?”

松苓忙道:“姑娘别急,那两日是他们斗嘴呢,并非真的不喜欢。”

沈鸢长松口气:“聘礼多少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那颗真心。”

她又一次望向园子,若有所思。

竹影参差,园中明月高悬,空无人影。

沈鸢战战兢兢度过三日,自那日往隔壁院子送了两箱金子后,谢清鹤再也不曾露过面。

隔壁院子也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无。

沈鸢明里暗里问过圆圆两三回,可有见过隔壁的红玉,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沈鸢满腹疑虑,碍于面子也不想上门去寻谢清鹤。

圆圆坐在沈鸢对面,捧着莲叶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着。

她好奇:“会不会是病了?”

圆圆眨眨眼,“先前红玉也说,她家公子身子差得很,三五日病一回。若是生病了,自然出不了门”

沈鸢沉默不语。

她转首,隔着一道高高院墙,隐约可见隔壁透过来的一点微光。

沈鸢寻了个由头打发圆圆回去,她坐在园中秋千上,脚尖点地,在空中晃晃悠悠。

双目始终不曾从那道院墙离开。

园中蝉鸣虫声不绝于耳,倏尔有人握住沈鸢往上荡起的秋千。

沈鸢头也没回,低声道:“松苓,你先回房歇息,我还想再坐一会。”

身后没有声音响起。

沈鸢心口骤然一紧,她转首。

摇曳树影下,谢清鹤长身玉立,他一身藏青色圆领长袍,指骨分明的手指握着秋千绳索的一端,离沈鸢只有半掌之距。

沈鸢一惊,下意识站起身。

“不是还想继续坐?”

一只手覆在沈鸢手背上,谢清鹤闲庭信步,悠哉悠哉推着秋千。

地上黑影晃动。

震惊过后,沈鸢敛去眼中的诧异,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谢清鹤。

“你来做什么?”

三日不见,谢清鹤还是这样的讨人厌。

谢清鹤喉咙压着笑:“不是你想见我?”

沈鸢气呼呼,猛地转过身:“谁想见你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谢清鹤扬眸,从善如流点头:“知道了。”

沈鸢气急:“你知道什么了,我说你……”

谢清鹤俯身垂首,薄唇落在沈鸢唇角。

万籁寂静,天地间悄无声息。

沈鸢瞳孔骤紧,隐约还能听见自己胸腔处传来的砰砰心跳声。

心跳犹如擂鼓,铿锵有力。

谢清鹤指腹一点点自沈鸢唇角抚过,他嗓音低沉,伴着一点点沙哑。

“不是你想见我,是我想见你了。”

沈鸢双颊微红,红唇上的唇珠如残血鲜红。

她愣愣望着谢清鹤,只觉耳尖越发滚烫。

少顷,沈鸢垂头敛眉,盯着自己脚上金缕鞋上的流苏。

小声嘟囔:“谁问你了。”

她抬眼,振振有词,“还有,谁说你可以随意出入我的院子里?别忘了你如今还欠我……”

话犹未了,沈鸢忽然收住声,她惊觉自己如今和谢清鹤钱货两讫,谢清鹤并未欠自己什么,自己也不再是谢清鹤的债主。

沈鸢咬紧下唇:“我们如今都两清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谢清鹤:“两清了就不能来找你吗?”

他低头,气息喷落在沈鸢颈边,谢清鹤明知故问。

“还有,谁说我们两清了?”

沈鸢张瞪双眼:“你、你这是狮子大开口,两箱金子竟然还不知足……”

谢清鹤眉角轻挑:“谁说我是不知足了?”

他一只手圈着沈鸢的手腕,唇角噙着笑。

沈鸢出手阔绰,送去的两箱金子共有五千两。

谢清鹤指骨半曲,在绳索上轻敲了敲,将沈鸢先前说过的话送回去。

“我这种姿色服侍一次只有十两,五千两银子就得……”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谢清鹤薄唇,脸红耳赤。

她左右张望,好在园中无人,只有满地月光洒落。

沈鸢不可思议:“你、你简直不要脸,怎么这种话也敢说出口。”

谢清鹤笑着拉开沈鸢的手。

两人十指相握,掌心贴着掌心。

松檀香又一次蔓延在沈鸢鼻尖,沈鸢凝眉盯着谢清鹤,忍不住质问。

“谢清鹤,我不喜欢你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就像以前一样。

谢清鹤眸色一暗,捏着沈鸢的指骨:“不是故意避着你的。”

“那你……”

一张婚书忽然从谢清鹤袖中落下,沈鸢面露茫然,怔怔盯着婚书上自己和谢清鹤的名字。

红纸金字,上面的字迹沈鸢再是熟悉不过,那是谢清鹤亲笔所写。

谢清鹤从容不迫:“你既让人送去嫁妆,我总不能……”

沈鸢瞪圆双目,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谁谁谁……谁说那是嫁妆了?”

沈鸢起身,气恼将手中的婚书塞到谢清鹤怀里,她步履匆匆往回走。

“还有,谁要嫁你了?谢清鹤,你别自作多情……”

一只手从身后伸出,谢清鹤揽着沈鸢入怀。

温热宽厚的胸膛抵在沈鸢后背。

松檀香裹挟着空中不知名的花香,缠绕在沈鸢周身。

沈鸢身影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两道身影随着树影,映在青石板路上。

皓月当空,风中隐约传来谢清鹤的笑声。

“……不是嫁妆,难不成是聘礼吗?”

沈鸢猛然回首,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她瞳孔骤缩,双目直直盯着谢清鹤。

沈鸢脱口而出,声音骇然:“谢清鹤,你在胡说什么?什么聘礼,难不成你还想入赘?”

谢清鹤面不改色。

清冷月光中,谢清鹤剑眉星目,一双深黑眼眸如秋水,波澜不惊。

“你如果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哄人

第八十八章

谢清鹤当真在沈鸢别院住下。

湖上洒满金灿灿的日光,一叶扁舟在湖上飘荡,时不时有低低的呜咽声响起。

沈鸢一身石榴红宝相花纹织金锦锦裙凌乱,鬓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在空中摇摇欲坠。

乌发蓬松如云,鬓松发乱。

谢清鹤宽松广袖落在沈鸢手上,盖住了那一方因用力过度覆上薄薄细汗的手腕。

十指紧扣,不分你我。

沈鸢仰头躺在小舟上,双眼迷离。纤长睫毛上还挂着点点泪珠,入目并非是碧空白云,而是谢清鹤一双

晦暗不明的眸子。

一滴汗水从谢清鹤鬓角滑落,正好落在沈鸢白净莹润的锁骨上。

湖上小舟摇曳,无意闯入莲花深处。

光影渐暗。

沈鸢眼中攒着的泪水渐多,不知何时被谢清鹤还抱在怀里。

两人面对面坐着。

沈鸢身影娇小,几乎埋在谢清鹤身前。

良久,她再也掌不住,哭出了声。

低低的抽噎声在怀里响起。

谢清鹤垂首敛眸,一点点吻去沈鸢眼角的泪水,他明知故问:“怎么又哭了?”

身上染上薄薄的一层红晕,沈鸢坐在谢清鹤膝上,泣不成声。

“你……”

质问还未出声,谢清鹤忽然扶着沈鸢坐下。

沈鸢惊呼出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谢清鹤低头,额头和沈鸢相抵。

他眉眼温润如玉,可做的事却和翩翩公子半点关系也无。

强势霸道,不容沈鸢有半点退缩和抗拒。

胸腔传来谢清鹤喑哑的一声笑。

“不是你说喜欢这样?”

沈鸢眉眼绯红,一双琥珀眼眸瞪圆,她口中含糊不清,细碎声音从唇齿间磕磕绊绊流出。

“你……胡说。”

沈鸢埋首在谢清鹤颈间,一点也不敢低头看。

一双柔荑扶着谢清鹤的脖颈,“我何时说过我喜欢了?明明是你欺负我……”

沈鸢脸上又白了两分,说不出话。

双腮如敷着脂粉,灿若春桃。

谢清鹤漫不经心抚着沈鸢的手腕:“我欺负你?”

谢清鹤故意捉弄人,“怎么欺负的?”

这种事沈鸢怎么可能宣之于口,她涨红了脸,语无伦次。

“你、你现在就在欺负我。”

沈鸢声音很轻,细若蚊音。

谢清鹤挑了挑眉,好整以暇道:“这样就算欺负?”

他唇角往上勾起一点,一只手蜷着沈鸢的发丝。

青丝在谢清鹤指尖卷了又卷,谢清鹤哑然失笑。

“不是你说的可以?”

沈鸢别过脸,浅色眼眸流露出几分仓皇失措:“我、我才没有,是你记错了。”

“没有吗?”

谢清鹤又一次低头,温热气息填满沈鸢的胸腔。

他抓起沈鸢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忘了吗?你刚刚就是这样抱着我,让我……”

沈鸢惊慌失措捂住谢清鹤的嘴:“你胡说,我才没有。”

谢清鹤笑而不语。

沈鸢本能察觉到危险靠近,往后退开半步。

掩在锦裙下的手指动了一动,谢清鹤握住沈鸢双膝,黑眸沉沉。

“要我帮你回想吗?刚刚在……”

双手都落在谢清鹤掌中,沈鸢无奈之下,只能倾身,红唇覆在谢清鹤薄唇上。

她红着一双眼睛,不让谢清鹤继续往下说。

谢清鹤笑笑:“想起来了?”

沈鸢转首侧目,望向湖上的莲叶。

她今日本是想游湖摘莲叶,拿莲叶回去做莲叶羹,谁能想到莲叶还没摘上,又被谢清鹤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回。

沈鸢闷闷不乐:“都怪你。”

谢清鹤欣然应下:“嗯。”

沈鸢小声嘟囔:“今日怕是吃不上莲叶羹了。”

小舟晃晃悠悠,在一处木屋前停下。

谢清鹤一手托着沈鸢抱起,往木屋走去。

木屋收拾得齐整,一应被褥锦裙都是新的。

沐浴更衣,身上黏黏糊糊的感觉消失。

沈鸢顿觉神清气爽,这才有空打量这间木屋。

屋中陈设简单,八仙桌上摆放着莲叶羹。

沈鸢诧异往后望,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妇人。

妇人手上挎着一个竹篮,一张脸满是褶子。

对上沈鸢的视线,妇人又忙忙拿手擦脸。

沈鸢好奇往外走:“这是……你的屋子?”

妇人连声应是,她住在湖边多年,难得见到这样出手阔绰的贵人,叠声道。

“这是我做的莲叶羹,夫人吃着尝尝鲜。夫人放心,这院子的东西都是新的。”

妇人满脸堆笑。

她家里别的不多,就是屋子多。临湖一片屋舍都是他们家的,金陵的夫人姑娘有时游湖累了,也会在她的木屋吃茶更衣。

可像谢清鹤这样一出手包下左右屋舍,妇人还是第一回见。

她陪着笑:“夫人真是有福气,遇上这样的夫家。”

沈鸢转首望向谢清鹤:“你哪来的银子?”

谢清鹤自然而然:“不是你给的?”

妇人错愕不已。

好在她并非第一回和达官显贵做生意,金陵中也有不少夫人拿银子在外面养“相公”,偶尔也会在她这里消遣。

妇人忙忙朝沈鸢拱手,连声笑道:“是我有眼无珠,该打该打,还望夫人莫怪。”

沈鸢怔愣片刻,随即了然:“无事。”

她朝谢清鹤递去一个揶揄的笑眼,又向妇人打听,山中可有蘑菇可以采摘。

妇人皱眉:“有是有,只是这山中多是毒蘑菇,夫人还得慎重才是。”

沈鸢莞尔一笑:“多谢。”

在木屋中歇息一夜,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沈鸢挽着谢清鹤的手,匆忙入山。

山中泥泞,树影在脚边摇曳。

此时天色未晴,隐隐还能看见天边悬着的明月。

沈鸢兴致勃勃:“我们得快点,去晚了,蘑菇都让旁人采完了。”

谢清鹤悠哉悠哉:“不会。”

沈鸢好奇转首,迟疑开口:“你怎么知道?”

谢清鹤面不改色:“这山下住的人不多。”

沈鸢不肯掉以轻心:“除了山下的农户,山中应当还有猎户。”

她絮絮叨叨,连着先前自己采蘑菇被旁人捷足先登的事都告诉谢清鹤。

谢清鹤恍惚片刻,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到沈鸢刚救自己那会。

那时沈鸢亦是如此,路上见着什么新鲜有趣的,回来都会拉着谢清鹤说上一通。

手背忽的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谢清鹤遽然回神:“怎么了?”

沈鸢不悦蹙眉:“你怎么都不听我讲话?”

谢清鹤从容不迫:“在听。”

沈鸢忽然将脸凑到谢清鹤身前:“那你知道我刚刚在说什么吗?”

谢清鹤泰然自若:“说你之前差点吃了毒蘑菇。”

沈鸢小声嘀咕:“原来你真的在听,我还以为你……”

一声惊呼从沈鸢喉咙溢出,她惊魂未定抓住谢清鹤的手臂,诚惶诚恐。

“我我我……我好像踩到蛇了。”

谢清鹤沉着脸握住沈鸢的手,他垂首,目光落在沈鸢脚下软趴趴的一团。

眼中的凝重退散,谢清鹤沉声:“不是蛇。”

沈鸢长松口气。

谢清鹤不轻不重丢出五个字:“可能是虫子。”

沈鸢浑身寒毛直立,说话也不利索:“什什什么虫子?”

谢清鹤抬首,和沈鸢换了一个眼神。

他脸上神色凝重,好像沈鸢踩中的是比蛇更可怕虫子。

沈鸢欲哭无泪,她连抬脚也不敢,深怕自己刚刚那一脚没将虫子踩死。

若是自己松开后那虫子顺着鞋面找上自己……

沈鸢身影瑟缩,抓着谢清鹤的手紧了又紧。

“它它它……它还活着吗?”

谢清鹤俯身,一只手扶起沈鸢的脚腕。

沈鸢不敢松脚,双眼紧紧闭着:“你你你别动,万一它还活着……”

“已经死了。”

沈鸢双膝一软,差点站不稳,宛若劫后逃生,沈鸢扶着心口,为自己壮胆:“还好还好。”

可她还是没敢睁开眼。

谢清鹤:“头断了。”

沈鸢浑身颤栗,双手在空中抓了好几下,好容易才攥住谢清鹤的衣袂。

沈鸢泫然欲泣:“我们先回去罢。”

她再也不想看见自己脚上的鞋了!

谢清鹤眉眼不变:“不再看看吗?这应该是只……”

沈鸢嗓音快要染上哭腔:“你别说了。”

她恨不得立刻弃鞋跑路。

沈鸢喃喃自语:“我们先回木屋。”

谢清鹤:“不采蘑菇了?”

沈鸢支支吾吾:“不去了,改日……改日再去。”

她如今一刻也不想在山中多待,只想早点回去更衣。

谢清鹤眼尾带笑:“怕什么,不过是个……”

沈鸢愤怒瞪大双眼,疾言厉色:“不许你再提虫子……”

话犹未了,沈鸢愣愣望着谢清鹤的掌心之物。

那并非是一只虫子,而是一个被她踩断的……小蘑菇。

白色模糊上还有沈鸢黑色的鞋印。

沈鸢看看蘑菇,又看看谢清鹤。

看看谢清鹤,又看看蘑菇。

迎上谢清鹤揶揄的目光,沈鸢气恼甩手,恼羞成怒往山上走:“你骗我。”

谢清鹤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不认账:“我何时骗你了?”

蘑菇确实是被沈鸢踩断了头。

沈鸢气呼呼:“你骗我说那是只虫子。”

谢清鹤眼尾扬了一扬:“我说的是……可能。”

沈鸢仔细回想片刻。

果真如此。

更气了。

旭日初升,金灿灿的光辉落在层林叠翠上。

谢清鹤在沈鸢面前稍稍俯身。

沈鸢冷哼一声:“做什么?”

谢清鹤:“上来,我背你。”

沈鸢一面往谢清鹤背上爬,一面嘟哝抱怨。

“我才用不着你背我,我自己也可以爬上山的。”

刚刚虽然是虚惊一场,可沈鸢还是实打实心生怯意,深怕自己真踩中虫子。

若不是怕谢清鹤笑话自己胆子小,沈鸢恨不得登时下山。

偏偏她先前还和谢清鹤吹嘘了许多,说自己之前爬过五岳。

可那会她身边有郑郎中,一行人时时刻刻都带着草药在身上,很少会有虫子这般没有眼力见往她身上钻。

朝霞满天,疏林如画。

两道黑影交叠在一处,在山中缓慢前进。

枯枝败叶落在谢清鹤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沈鸢伏在谢清鹤肩上,嘀嘀咕咕。

“没有你,我也可以上山的。”

谢清鹤轻轻笑了两声。

沈鸢直起身子,对谢清鹤的反应很是不满意:“你笑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我胆子小不敢自己进山……”

谢清鹤倏然刹住脚步,转首回望。

金光熠熠,谢清鹤那双深黑眼眸如覆上薄光。

漆黑瞳仁中映着沈鸢

一人的身影。

他勾唇,慢条斯理道:“没有在笑你。”

不知是天热还是别的什么,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沈鸢脸上竟涨了几分绯红。

“没有最好,谢清鹤,你要是敢再骗我,我定不会善罢甘休……”

“沈鸢。”

谢清鹤突然出声打断。

“背你不是以为你胆小不敢自己走路。”

沈鸢茫然眨眼:“那你是为什么?”

谢清鹤无奈叹气。

“你没看出来,我是在哄你吗?”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气性怎么这么大

第八十九章

将近晌午,山脚下缓慢出现两道身影。

沈鸢伏在谢清鹤肩上,脸上不知是红晕未消,还是被日光晒的。

妇人遥遥瞧见沈鸢的身影,还当她是摔伤了,慌不择路上前打探。

“夫人可是崴脚了,我立刻让人去请郎中。夫人放心,我屋里也有药。”

沈鸢脸红耳赤:“我没事,只是走累了。”

隐隐发觉谢清鹤笑了两声,沈鸢气恼瞪了谢清鹤一眼,凶神恶煞:“笑什么?”

谢清鹤止住声:“没什么。”

妇人长松口气,转而接过沈鸢手中的竹篮。

竹篮中的蘑菇五花八门,妇人细细挑拣一番,又从里面拣出一个硕大的蘑菇。

她言笑晏晏:“夫人怎么把它也拿回来了?”

沈鸢转首好奇:“这不是能吃的吗?”

“自然是能吃的,只是这见手青毒性不小,我们这边的人大都不喜欢吃。”

沈鸢粲然一笑:“无妨,煮熟了就好,我先前在别处吃过,味道很是鲜美。”

话落,沈鸢又细细叮嘱一番如何炒制。

妇人叠声应道:“夫人放心,我都记住了,这就让他们下去准备。热水都备下了,夫人先泡回澡解解乏,还有这药包……”

她递过来一个纸包,牛油纸裹着的草药细碎,还有一点草木药特有的清香。

妇人满脸堆笑:“这是泡脚用的。”

来山中游玩的多是金陵的世家夫人,平日不常走动,走一会就说脚酸乏力,故而妇人都会为客人准备泡脚的药包。

她凑近沈鸢耳边,低声道。

“夫人可要婢子伺候?我这里也有小丫鬟,她们懂一点穴位按抚。”

沈鸢摇头:“不必劳烦。”

妇人声音压得更低:“夫人若是想要小郎君……”

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忽然落在妇人脸上,妇人不寒而栗,忽想起沈鸢这回入山还带了人。

她此举如同和谢清鹤抢生意。

妇人缩回脖子,再不敢吭声。

沈鸢趴在谢清鹤肩上,笑得差点喘不过气。

木屋后果然设有一个浴池,池边嵌着花团锦簇,浴池中间立着一方红木底座错金银双耳熏香炉,青烟氤氲,腾云驾雾。

沈鸢往浴池中洒了一个药包,顷刻间药香顺着白雾往上飘荡。

锦裙未解,裙角上还沾着一点泥土的,脏污,兴许是先前踩中蘑菇时留下的。

沈鸢凝眉,小声抱怨。

“怎么这么脏。”

早知如此,她不穿这一身了。

谢清鹤站在沈鸢身后,低声:“怎么了?”

沈鸢言简意赅:“裙子脏了。”

谢清鹤俯身,一只手握住沈鸢的脚腕。

贴着自己腕骨的指腹灼热滚烫,如烈火炙热。

沈鸢收回脚。

谢清鹤轻而易举攥住。

他目光并非落在沈鸢身上的锦裙,而是那一双白净纤细的双足。

指甲上染着凤仙花汁,鲜艳欲滴。

素足纤纤,盈盈一握。

谢清鹤手指修长,指骨分明,一手拢住沈鸢的素足。

沈鸢面色没来由一红,她伸手抓住谢清鹤的手腕:“你别……”

谢清鹤捏着沈鸢的脚腕往下:“今日走了那么久,脚不酸?”

沈鸢实话实说:“有一点。”

她目光往下望,草药溶在水中,屋内药香味渐浓。

沈鸢枕着药香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这药包还是那位娘子给的,说是可以舒缓筋骨。”

谢清鹤不动声色:“她只说了这些?”

沈鸢颔首:“不然呢,她还能……”

对上谢清鹤一双讳莫如深的眼睛,沈鸢一时失声,她缓缓抽回自己的脚腕。

没抽动。

沈鸢讪讪干笑两声:“你都听见了?”

谢清鹤不语。

沈鸢侧首转眸,理不直气不壮:“不就是说可以找婢子服侍我吗,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要斤斤计较。”

谢清鹤继续盯着沈鸢。

沈鸢心中长毛,忽的破罐子破摔,她愤愤瞪了谢清鹤两眼。

“盯着我做什么,她说想给我找小郎君……”

话音未落,沈鸢身子一空,突然被人拽下浴池。

水花四溅,沈鸢惊呼一声,双手牢牢圈住谢清鹤的脖颈。

池水扑了谢清鹤满脸,沈鸢气急败坏,一只手抹去眼睛上的水珠。

“谢清鹤,你是不是疯了?我……”

余音消失在唇齿间。

落在唇上的薄唇强势,如入无人之地。

沈鸢身子跌落在谢清鹤掌中,手指如藤蔓紧紧缠绕在谢清鹤脖颈。

水花一次又一次溅出,泅湿了落在池边的锦裙。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水声渐歇。

沈鸢有气无力依靠在谢清鹤肩上,昏昏欲睡。

倏尔身子颤栗,沈鸢忙忙推开谢清鹤,一双如水秋眸含羞带怯,半是嗔怒半是埋怨。

“你、你不能再……”

沈鸢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惊恐不安。

谢清鹤哑声失笑:“我抱你出去。”

沈鸢眼中的戒备一点也没有消散:“半个时辰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沈鸢信了。

后来又在浴池中待了半个时辰。

谢清鹤抚去沈鸢眼角的水珠:“不是你说的……我伺候得不好?”

沈鸢怒目而视:“明明就是,我都说了……”

无意瞥见谢清鹤缓慢往下移的手指,沈鸢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没没没……没有!你没有不好!”

沈鸢口不择言,唯恐自己又被谢清鹤带入浴池中。

谢清鹤明知故问:“不用帮你再找别人过来?”

沈鸢狠狠咬牙:“不用。”

她若敢让旁人过来,只怕今日一整日都得待在浴池中。

日光西斜,暮色四合。

晚霞满天,橙黄色的金光无声淌落在深山老林中。

木屋外早早备好膳食,连着沈鸢先前采的蘑菇也在锅中。

妇人笑着布让安箸,福身告退。

“我就在外面的院子,夫人若有事,喊我一声就好了。”

沈鸢点头:“多谢。”

蘑菇洗去尘土,在土锅中翻滚。

先前被谢清鹤翻来覆去折腾了半日,沈鸢如今存了折腾谢清鹤的心思。

一会嫌弃蘑菇煮得太老了,一会又说谢清鹤没煮熟。

锅中汩汩热气氤氲而起,案几旁还支着一个烤架,烤架上摆着新鲜的羊腿。

沈鸢在桌下踩了谢清鹤一脚,趾高气扬发号施

令:“我想吃烤羊腿。”

谢清鹤眉心一皱。

沈鸢故意笑着揶揄:“你若是不会,我们也可以寻人过来帮忙。”

谢清鹤轻飘飘抬眸,意有所指:“你想找谁?”

沈鸢捧着脸笑道:“自然是谁会就找谁。”

一面调侃,一面往自己碗中添了一份鲜嫩可口的蘑菇汤。

汤中添了百香果,这时节吃最是解腻。

沈鸢一连喝了三大碗。

迟迟没听见谢清鹤的声音,沈鸢好奇转首:“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猛地站起身,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烤架下面的小猫。

那是一只通体黑色的小猫,油光水滑。

听见沈鸢的动静,小猫忽的睁开眼,金黄色的竖瞳在夜色中锐利。

它低头看看自己的爪子,又抬头望向沈鸢。

倏尔一个箭步,直直朝沈鸢扑了过来。

沈鸢猝不及防,差点跌坐在地。

“这里怎么会有一只黑猫,难不成是那娘子养的?”

沈鸢抱起黑猫往外走,狐疑开口。

“谢清鹤呢,他怎么不见了?”

黑猫喵呜一声,疯狂往沈鸢怀里钻,口中又接连叫唤了好几声。

沈鸢眼疾手快按住黑猫的爪子,横眉立目:“不可以这样,你爪子太锋利了,抓伤人怎么办?”

黑猫两只爪子站在沈鸢手臂上,一连叫了好几声,像是有话要说。

沈鸢一手抚着黑猫的脊背安抚,一面踮脚往外张望。

“是不是饿了?”

晚膳还有一点小鱼干,小鱼干炸得酥脆。

沈鸢小心翼翼掰开一点放在掌中,又递到黑猫眼前。

黑眸嫌弃往后退。

沈鸢好言相劝:“是不是不喜欢?你先吃一点,等会我找到谢清鹤,再让人去寻……”

一语未落,黑猫忽然从沈鸢怀里跳下,直直往烤架跑去。

沈鸢赶忙出声制止:“不可以,那里有火!”

她眼疾手快捏住黑猫的后颈,沉着脸训猫。

“你怎么可以乱跑,烧伤了可不是小事。”

黑猫:“喵呜喵呜——”

沈鸢看看烤架上的羊腿,又看看黑猫。

“你想吃烤羊腿?”

黑猫摇摇头。

它忽然从沈鸢身上跳下,随后走到烤架下,吧嗒一声待在地上。

沈鸢一头雾水,只觉这黑猫实在莫名其妙:“不想吃烤羊腿,难道你想睡觉?”

“喵呜喵呜~~”

沈鸢尝试和黑猫讲道理:“想你就叫一声,不想就叫两声。”

沈鸢本是不抱希望的,不想小黑猫真的叫了两声。

沈鸢喜出望外,她俯身,视线和小黑猫对视:“那你饿了吗?”

小黑猫又叫了两声。

沈鸢眉开眼笑,抱着黑猫起身,轻声细语:“那你陪我去找谢清鹤好不好?”

黑猫忽然叫了两声,再次跳在烤架下面。

沈鸢皱眉,试探开口:“你不想陪我去找人?”

小黑猫叫了一声,再次躺倒在地上。

沈鸢后知后觉,黑猫躺的地方正好是谢清鹤先前站着的。

沈鸢大喜:“你见过谢清鹤?”

黑猫叫了一声。

“那他如今在何处?”

黑猫沉吟片刻,忽的翻身跳上八仙桌,拿竹箸指向自己。

沈鸢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笑着道:“你这是何意,总不会说谢清鹤在你身上罢?”

话落,沈鸢忽觉好笑。

她起身往外走,“你不陪着我就算了,我先找人问问。”

黑猫丢开箸子,喵呜一声跳在沈鸢身边,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

沈鸢在木屋身边找了一圈,根本不见谢清鹤的踪迹,她面色越发凝重。

更深露重,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妇人满面惊恐:“什么,那位公子不见了?怎么可能,我一直待在外面,没看见有人走出院子。”

妇人叠声道,“夫人放心,我立刻让人去找。公子是何时不见的,他可是又进山了?我找人去山里找。”

沈鸢双眉紧皱:“他好像是……”

沈鸢记得自己让谢清鹤给自己烤羊腿,而后再次抬头,谢清鹤就不见了。

怕沈鸢出事,妇人劝她先回木屋:“外面的山路你也不熟悉,还是先回去,若寻到公子,我定立刻去找你。”

沈鸢晕乎乎回到木屋,心中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忽然咬住自己的裙角。

沈鸢低头看去,竟是被自己遗忘的小黑猫,她抚着眉心:“我竟然把你给忘记了。”

小黑猫喵呜一声,往妆台跳去,它在沈鸢的妆奁中挑挑拣拣。

沈鸢好奇上前:“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找。”

小黑猫爪子很短,几乎握不住什么。

沈鸢依次拿出步摇珠钗,手指碰到簪花棒时。

小黑猫忽的跳过来,爪子沾上茉莉花粉,在妆台上横七竖八写字。

沈鸢心中的疑虑渐深:“你还会写字?”

沈鸢自言自语,“你这猫是成精了吗,总不会是你身子还住着一个人……”

她凑上前,一字一字念出来,“我是……”

沈鸢陡然瞪大双眼,差点跌落在地,她骇然:“你说你是谢清鹤,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会是谢清鹤,你不就是一只……”

沈鸢瞳孔骤缩。

若眼前真的是一只黑猫,那它又怎么可能识字?

思索再三,沈鸢抱着黑猫出去问了一周,常年住在此地的妇人也不曾见过黑猫。

她也好奇:“总不会是从山里钻出来的,可我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也没看见什么猫儿狗儿。”

沈鸢皱紧双眉,寻了个由头告诉妇人,说是谢清鹤有急事先回家。

之前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自己,到家才让人给自己送信。

妇人长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沈鸢又让妇人备了些羊奶,亲自端到谢清鹤眼前。

沈鸢小声嘀咕:“你怎么就成了一只黑猫了,还能回来吗?不然我明日带你去寺里拜拜?”

小黑猫瞥了沈鸢一眼。

沈鸢笑笑:“你怎么还会翻白眼?”

她起了逗弄谢清鹤的心思,“再翻一次我看看?”

小黑猫面无表情,冷着脸跳上博古架上,只拿尾巴对着沈鸢。

沈鸢哭笑不得,说了半日好话,小黑猫才肯从博古架上跃下。

沈鸢嘟哝:“怎么变成猫了,气性还这么大。”

谢清鹤不想回府,沈鸢只能留在木屋,好在妇人每日都会送新鲜的吃食过来。

这日天刚亮,又有人过来敲门。

却是一个年轻的郎君,眉目清秀,身影如青竹。

他是来借住念书的。

男子一身青色长袍洗得发白,面如冠玉,乌发挽着一支木簪。

妇人窘迫笑道。

“这位郎君去年也在我这里住了三个多月,他今日过来,也是想来年上京赶考。”

妇人家里也有孩子,她对所有学子都有恻隐之心。

往年也有学子过来借住,妇人都不会收他们的银子,有时还会多添些银钱,好让这些学子有盘缠上京。

妇人再三保证。

“夫人放心,他就住在最外面的屋子,不会打扰夫人歇息。若是夫人介意,我再让他去别处问问。”

男子一身青衣衬出清瘦身影,面容孱弱,像是刚大病一场。

他应是赶了半个多月的路,日夜兼程,风尘仆仆。

湖边的木屋有十来个,男子住的木屋离沈鸢还有百来步远。

若不是先前谢清鹤包下这里所有的木屋,妇人也不会为难。

她尴尬道:“说来也是我的不是,上个月他来信问过,我没想那么多,且那会木屋都空着,我想着让他住过来也无妨。”

没想到沈鸢会在这里住这么久。

沈鸢:“无妨,就让他……”

一只黑猫忽然跳上沈鸢的肩膀,朝男子亮出爪子。

第90章 第九十章心声

第九十章

日光满地,蝉声入耳。

黑猫猝不及防跳到沈鸢肩上,唬得一众人都吓了一跳。

高延往后退开半步,

瞧见瞪着一双竖瞳的黑猫,他缓慢松口气。

“这是……夫人养的?”

沈鸢拎起黑猫抱在怀里,朝高延歉意一笑:“是。”

过来叨扰本就是给沈鸢添了麻烦,高延弯唇,笑道:“这猫跟着夫人久了,也有了灵性。”

沈鸢笑而不语,让高延随意住下,不必担心打扰自己。

送走客人,甫一关上槅扇木门,黑猫立刻往博古架跳去。

兴许是不肯接受自己变成了黑猫,谢清鹤仍保留着做人留下的习惯,不会和寻常小猫一样为自己梳理毛发,都是沈鸢抱着打理。

夜里睡了一觉,黑猫此刻毛发乱糟糟的。

沈鸢忍俊不禁,温声笑道:“怎么变成猫了,脾气比以前更大了。”

谢清鹤背对着沈鸢,一言不发。

窗前的盆栽种着一小盆猫草,沈鸢提裙踱步过去,拿剪子剪下一小段,洒在碗中。

沈鸢好言相劝:“他是去赶考的,我总不能让人无处可去,且不过是借住一个屋子罢了。”

沈鸢自言自语,不知是哪个字惹了谢清鹤不快,它忽然一跃而下,朝沈鸢张牙舞爪挥动着小爪子。

金黄色的一双竖瞳锐利森寒,颇有几分谢清鹤往日的样子。

可惜再怎样凶神恶煞,如今的谢清鹤也只是一只小黑猫,任人拿捏。

趁小黑猫一时不慎,沈鸢眼疾手快拎起黑猫的后颈。

“好了好了,你和一个书生置什么气。当初在山脚下,你不也是……”

一语未落,黑猫忽然双足用力往前蹬去。

沈鸢猝不及防,差点朝前踉跄,她忙忙稳住身子。

黑猫转身,朝沈鸢龇牙咧嘴。

沈鸢细细思忖片刻,哑然失笑:“你是听不得‘书生’两字?”

当初谢清鹤是借着书生的身份博取沈鸢的同情心,所以对天底下的书生都抱有敌意,深怕沈鸢也会对别的书生抱有恻隐之心。

沈鸢好气又好笑,她取下梳子,细细为怀里的黑猫梳毛。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当初骗我的是你,如今还怪起他人了?”

小黑猫弓着身子,不服气瞪着沈鸢。

若谢清鹤还是人,沈鸢还能和他生气。可如今他成了一只毛茸茸,沈鸢再如何,也不会和毛茸茸过不去。

她温声细语:“好了好了,日后我不说就是了。”

沈鸢朝谢清鹤伸出手,“过来,我给你梳毛。”

谢清鹤倨傲瞥了沈鸢一眼,慢条斯理走到沈鸢手边。

湖面水光潋滟,波光粼粼。

沈鸢寻了一叶小舟,本想着带小黑猫去游湖,不想竟在路上遇见了高延。

沈鸢还未看清来人,倒是肩上的黑猫忽然弓起身子,满脸戒备盯着树后某处。

沈鸢心生疑虑:“怎么了?”

她还以为黑猫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沈鸢抱紧黑猫,往后退开两三步。

忽见一人从树荫后钻出,高延一手握着扫帚,一手握书。

遥遥对上沈鸢的目光,高延也跟着一惊:“夫、夫人?”

他身后是刚扫好的落叶,落叶堆在一处。

沈鸢疑惑:“你在这里扫落叶?”

高延窘迫一笑:“是,我瞧着这里有点乱,顺手扫了扫。”

去岁他在这里借住时,也常帮妇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有时也会帮人抄书,赚一点钱补贴家用。

高延往后退开半步,为沈鸢让路:“夫人可要去湖边坐船?”

沈鸢一面安抚怀里的黑猫,一面朝高延点头。

她还想说什么,忽觉自己指尖被轻轻咬了一口。

黑猫面无表情窝在沈鸢怀里,一对尖齿在沈鸢指腹徘徊。

谢清鹤力道很轻,只留下两个浅浅的牙印。

沈鸢莞尔一笑,对谢清鹤的怒气视若无睹。

小黑猫磨磨尖齿,又想着去折腾沈鸢的衣袂。

沈鸢横眉立目:“安静点。”

高延诧异:“夫人,我……”

沈鸢敛去脸上的厉色,朝高延牵起嘴角:“不是在说你。”

她低头望向怀里的黑猫,“许是天热,它这两日脾气不大好,让高公子见笑了。”

高延不以为意:“我听说这黑猫是夫人捡的,夫人真是菩萨心肠。”

说话间,忽有一个婢女匆匆来报,说是船娘身子不适,今日恐不能为沈鸢撑船。

先前沈鸢和谢清鹤游湖,都是谢清鹤撑船。

沈鸢怔怔:“那就改日再去。”

婢女再三告罪。

高延忽然开口:“夫人若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帮忙。我老家在江边,也常帮父母撑船送东西。”

小黑猫喵呜一声,朝高延哈气。

沈鸢皱眉。

众目睽睽,她不好直接喊谢清鹤的名字,只能改口:“小黑,不许胡闹。”

小黑猫目瞪口呆,瞪圆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沈鸢,像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新名字。

它转而又望向高延,一双竖瞳灼灼,似是要在高延脸上留下抓痕。

沈鸢无奈,只能带着小黑猫先行回了木屋。

屋内放着冰盆,白雾氤氲。

小黑猫窝在角落生闷气,任凭沈鸢如何劝说,小黑猫都无动于衷。

沈鸢轻哼一声:“你再不出来,我就不管你了。”

话音刚落,小黑猫忽的转过身,居高临下给了沈鸢一个挑衅的眼神。

油光水滑的大尾巴高高竖起,在空中一晃一晃。

沈鸢耐性全无,自顾自寻了一本话本,津津有味读了起来。

黑猫等了半日,也不见沈鸢抬头。

它翻身跳在地上,在沈鸢脚边走来走去,蓬松柔软的尾巴时不时掠过沈鸢脚腕。

沈鸢不动声色。

窗外树影婆娑,风声掠过。

谢清鹤见沈鸢不理会自己,又开始去拽沈鸢的裙角。

它力气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往上拽起一点。

沈鸢依旧对它不理不睬。

小黑猫愤怒喵呜两声,倏尔跳在漆木案几上,伸出爪子去推案几上的青花瓷瓶。

沈鸢目瞪口呆,赶忙伸手按住小黑猫作乱的爪子,疾言厉色:“你在做什么?”

小黑猫怒目而视。

沈鸢深吸口气,又见小黑猫往妆台上跳去,拿茉莉花粉当作墨水,在妆台上写字——

我不喜欢……

它还没写完,沈鸢自顾自帮谢清鹤补上后半句:“知道了,你不喜欢高延。”

小黑猫转首望着沈鸢,喵呜两声。

沈鸢扬眉:“你这是……想让我陪你?”

不知怎的,她竟然能听懂谢清鹤的话。

沈鸢笑着凑到谢清鹤眼前,亲昵拿鼻尖碰碰小黑猫的鼻子。

“你想要我陪你做什么,玩线团还是……你都变成一只黑猫了,竟然还看不起线团?”

沈鸢自说自话,话说到一半,唇角的笑意逐渐消失。

沈鸢面色骤变。

谢清鹤不可能会说话,那刚刚说话的,是……

她目光下移到小黑猫脸上,惊慌失措:“你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谢清鹤面无表情:“没有。”

眼前的黑猫还是黑猫,可沈鸢真真切切听见了谢清鹤的声音。

她转首往四处张望。

屋里除了自己,并无旁人的身影。

沈鸢惊出一身冷汗。

谢清鹤的声音再次出现:“你在找什么?”

沈鸢转过头,满目震惊盯着谢清鹤,她快步上前,嗓音都在颤抖。

“谢清鹤,我好像能听见你的心声。”

小黑猫一双竖瞳立起。

沈鸢再三道:“真的,我没骗你。”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沈鸢低声道:“你刚刚是不是问我在找什么?”

谢清鹤点头:“你怎么知道?”

沈鸢说不出是惊多一点,还是喜多一点。

沈鸢往后跌了两三步,她一只手按在案几上,念念有词:“我竟然真的能听见你的声音。”

谢清鹤不明所以:“什么?”

他伸手晃晃沈鸢的肩膀,沉声:“沈鸢,醒醒。”

沈鸢小声嘟哝。

“是了,我是该醒醒,我怎么会听到你的心声呢。”

话犹未了,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模糊。

小黑猫搭在沈鸢肩上的爪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指骨分明的手。

沈鸢眨了眨眼,呆呆道:“谢清鹤,你回来了?”

谢清鹤眉心紧皱,他往后望:“她的毒真的解了吗,怎么瞧着还是不对劲。”

毒,什么毒?

沈鸢撑着榻起身,环顾四周。

妇人忧心忡忡站在沈鸢身边:“夫人先前吃的蘑菇没有煮熟,不小心中毒了,一直在说胡话。”

沈鸢瞠目结舌,她又喝了两碗药,总算好了许多。

好在她吃的蘑菇不多,只晕了半个多时辰。

沈鸢诧异:“竟然只过去了半个时辰?”

谢清鹤扬眉:“那你还想晕多久?”

沈鸢讪讪收回脖子。

在梦里,她都在小木屋住了半个多月了。

想到自己吃完蘑菇后产生的错觉,沈鸢哭笑不得:“怪不得我看见你变成一只黑猫。”

谢清鹤眉角微挑:“变成黑猫,然后呢?”

既然是自己的幻觉,沈鸢自然不会有所隐瞒,她一五一十告诉谢清鹤自己看见的一切。

“起初我很害怕,再后来,有一个书生过来借

住。”

谢清鹤眸色稍沉:“……你答应了?”

想到幻觉中黑猫对书生的敌意,沈鸢立刻摇头:“自然没有。”

她抬首望向谢清鹤,“后来我还能听见你的心声。”

谢清鹤果真没再追问:“那现在能听见吗?”

沈鸢笑着摇头:“自然不能。”

谢清鹤俯身靠近沈鸢,两人离得极近,气息交织:“还是听不见吗?”

松檀香蔓延在沈鸢周身,几乎将她团团围住。

沈鸢面色一红,结结巴巴:“没,没有。”

她扭头,“除非你自己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不然我怎么知道。”

“我在想——”

谢清鹤勾唇,笑声落在沈鸢耳边,他一字一字。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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