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不远处那个顶着一张负伤漂亮脸蛋、突然陷入沉默的穆大少爷。
当然还有他自己。
50
忽然听到身后有声音,岳至转身,抬头看见连莘正在小心翼翼地下楼梯,楼梯并不高,但是从上往下,每一步,他都把脚下的阶梯踩得很实,因为还没学会一步一阶,于是每一阶都是双脚踩住才走下一步,他两只手抓着扶手,似乎很怕摔倒。
再过两天就是新历跨年,岳至此前从没想过,他会在这种特殊的时间收到来自命运馈赠的新年礼物。
跨过年,他二十六岁,小影子这个旧称便有接近十四年没被他叫出口。
十四年意味着什么?
这个数字意味着,在没有失忆这种狗血桥段的前提下,一个人可以将另一个人的模样完全忘记,一个人可以将另一个的存在从记忆中完全抹除。
意味着岳至除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和一个记住的称呼以外,无法凭记忆和眼睛认出他少时相依为命的玩伴,即使那个时候他曾付出他最多的在乎,即使那个玩伴在他心中和亲生弟弟没有区别。
有时他甚至荒谬地怀疑,小影子和少时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是不是都是他自己想象杜撰的。
他找了小影子十多年,连给穆潮钰当暗线的报酬之一都是想借穆家的势力找人,十几年兜兜转转遍寻不到,不止一次两次跑空失望透顶,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能再见到故人,然而命运的安排有时就十分操蛋,那通在穆潮钰暗示下由他戳破真相的电话中,他上一刻还依依不舍地逼自己说出“以后不见面”的狠话,下一刻就听见“小影子”这个久违的称呼。
三个字入耳的时候通话就中断了,他根本来不及挽回。不用想都知道是穆潮钰干的,显然穆潮钰比他要早知道连莘和他的关系。
岳至当场翻脸如果他的老板穆潮钰在场的话恐怕还能来场武打片。
而现在,连莘低着头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套着宽大的浅灰色毛边长袖,黑发半短不长细碎翘起,明明反常地怀着孕,下巴却比以前还要尖细一点,眼底淡淡乌青,唇色遮不住的憔悴,好似这段时间遭过大罪安宁不得。
外面雪停了,落地窗外投射进来柔和的冬日暖阳,曲折地落了他半身,他有些惶恐,紧紧抓着衣角,胆怯地不再往前。
他长大了,也长高了,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一如记忆中那样比他矮。
沉默片刻,岳至开口:“小影子,抬头看我。”
他这么说,青年下意识微微抬眸,清澈的眼眸含着些许困惑和好奇,但又很快眼神躲闪地低下脑袋,一只手绞着裤腿侧边,一副忐忑的模样。
他的样子落在所有看着他的人眼中,穆潮钰站在角落,面无表情,他擦了擦脸颊伤口渗的血,最后一句话都没说,扭头转开视线。
岳至主动上前,朝连莘伸手,想牵过他亲近点,还没碰到人,两边忽地一左一右横插进来两只手。
“坐下说。”
时慎序一下隔开岳至伸来的手,一手反按连莘腰部,把连莘往后轻压了一步,让连莘半个身体都藏在他身后。
陆思源慢了一步,却也不恼,不紧不慢地收回手:“人都到齐了,坐下聊吧。”
真不要脸。
岳至被两个男人的动作态度气笑了,原地干瞪一会。
奈何他清楚自己的能力,知道硬抢不可能,只能走回去,一屁股坐下,语气发冲:“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要人,其他都不接受。”
陆思源淡笑,一副和气模样:“先别生气,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是为了他好不是吗。”
“我知道你们想干嘛,但是我凭什么帮你们?”
“因为你一定会帮他,而我不可能把他给你,你现在能见到他,已经是我单方面给这次协商争取的最大诚意。”
来之前,岳至听说昨天早上穆潮钰意图哄骗连莘吃堕胎药。
这几个人内部都还没商量明白,能让他出现在连莘面前,确实是很大的让步。
然而对面正正好坐着时慎序和连莘。
岳至看见那男人虚虚禁锢着不安的青年,牵着对方的左手不放,低头颇有耐心地和连莘纠缠,因为被牵住的人正一次次小心抽着手想逃。
谁都一目了然连莘的恐惧和躲避,只有连莘自己像个掩耳盗铃的蠢人,以为所有人都看不出他的心思,以为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行为,他不敢直接站起身跑开,只能一次次自以为掩人耳目地尝试抽手,低着头固执地和缠在一起的两只手较劲,连刚刚见到生人的失措感都忘记了。
那精神肉眼可见的不正常。
岳至看得额角青筋微跳,“就他现在那样还商量什么?他怕你们,但凡你们有一点为他着想,就离他远点,别碰他,更别逼他。”
连莘把时慎序的手指一次次掰开,时慎序却一次次地裹回去,他听见岳至毫不掩饰的怒斥,抬眸说:“不用你替他委屈,他生病了,需要你的帮助,仅此而已,如果不愿意,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时慎序给人的压迫感很强,说话低沉有力,给人整肃严谨之感,岳至不可避免地停了好几秒,然后拉下俊脸。
“我太愿意帮他了,就是因为我太想帮他,所以才怕您玩傻子,也大方让给别人玩。”
见他听不懂话,穆霖当即不耐烦地反驳:“谁他妈说要玩他了!不都说为他好了,他不吃饭不睡觉,肚子里还装着孩子,我唔唔”
穆潮钰不知什么时候站他身后,伸手用手套塞住他的嘴,冷声让他闭嘴。
“呸!艹!”穆霖反应很快,一把甩开穆潮钰的控制,气得表情扭曲,蹦起来对始作俑者拔高音量吼,“艹你他妈是不是疯了!敢往我嘴里塞破烂!”
“他应激了。”穆潮钰扶稳身体说。
刚打过架还没消气,穆霖本来对穆潮钰更加怒气冲天,然而一听这话,心一紧,倏然转头去看连莘。
果然那傻子已经双手抱头蜷住身体,拼了命往沙发角落缩,声音微弱又可怜,不知道在求饶什么。
原本圈着他的时慎序不敢用力,这才教人一下子挣脱控制,然后谁也控制不住连莘的挣扎,或者说谁也不敢这个时候压制他,一靠近,连莘就歇斯底里地挣扎哀求。
让人终于听清他说的是“别打我”“我错了”“不敢了”之类的话。
他又忘了,连莘怕他。
穆霖张了张口,胸口起伏几下,最后还是憋了回去,看着连莘的方向,闷闷地坐下降低存在感。
对岳至,对穆潮钰,对所有人,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发泄,可是对潜意识本就畏惧他声音的连莘,他不得不遏制住自己的燥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