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柳姨(13)(1 / 1)

它一路潜行。

烛光影影绰绰,透过衣桁上悬挂的层层衣衫,若隐若现。

宽大的木盆中,柳烬背对着悄然窥视的生灵,正专心濯洗着身体。她身上除了那只翡翠镯子,再无它物。

十指纤纤,捧起一汪清水,从肩胛浇下。

水流淌过细如凝脂的皮肤,宝珠一般滚落,消散无痕。

浴盆里飘满鲜嫩的槐花,随着水波起伏盘旋,也遮住水面之下的玉骨冰肌,不肯让偷窥者看个仔细。

通常来说,槐树当然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己浸入这样一池热水。

但好在这只是一场……它和柳烬共享的梦境而已。

藤蔓勾走衣桁上的一条红色帔帛。

然后无声贴近。

再贴近。

槐青绕着澡盆逡巡,沿着木料的缝隙,缓缓爬升。

它用那条绣满云霞的朱红帔帛,遮住柳烬的眼睛,绕成结,系紧。

水面上的涟漪,暴露了柳烬的片刻慌乱。

但柳烬并不抗拒。

槐青有多久没有触碰过她?它自己也不记得了。

它的藤蔓爬了好久好久,爬过千年百年的别离,爬过最后一寸蒸腾的雾气——

终于轻轻抵住女人的脸颊。

水面又绽开波痕。

槐青知道,柳烬也很想它。

柳烬存在的时光实在漫长,而它不过是石中火,梦中身,转眼即逝的一道光。

槐青无法说话。

它只能用两条柔韧藤蔓,一圈圈缠住女人雪色的手臂,伪装成一个简陋的拥抱。

藤蔓尖端的鲜嫩枝叶,填满柳烬的指缝和掌心。

柳烬终于开口,每说一个字,水波就震颤一次。

“……阿青,你不该来这里。”

可是不在你身边,又要到哪里去呢?

槐青无法说话。

好在除了言语,它还有许多种安慰爱人的方式。

第三根藤蔓探出水面,用被水润湿的顶芽,轻盈撩动女人的耳垂。

好不容易来见你……要开心一点啊。

柳烬被它掩住了双眼,于是触觉变得格外生动。

她一定知道,藤蔓是如何抚摸着她的颧骨,双唇和鬓发。

足够缓慢,才足够生动。

女人的耳垂,被水雾染成醉人的潮红,呼吸也开始变得沉重,呼出的每一团空气,都激起层叠水花。

第四根藤蔓纤细如指,却伤痕密布,生满节痂。

藤蔓钻进女人手肘内侧的细窄缝隙,借着温水的润滑,用自己粗粝的外皮,来回摩擦那一小片细软白嫩的皮肤。

好香好软。

槐青并不存在的心脏,充盈着巨大的甜蜜的满足感。

“呀……”

手臂每一次被节痂触摸,女人口中便泻出一声轻喘。

粗涩的树皮,钝化的木质,像一束不会伤人的砂纸,轻缓地,灵巧地,抚摸着柳烬从腕骨到手肘的每一道纹理。

水越来越烫。

漂亮神仙几乎软作一团,只能依靠水的浮力,和盘绕在她身上的藤蔓,勉强保持平衡。

握住藤蔓手指越扣越紧,仿佛要拽着槐青一起,坠入真正的海。

和它共度许多个长夜,千年万年。

“阿青……”

柳烬扬起下巴,露出脖子纤长莹润的线条。

烛光摇摇晃晃,在女人湿润的锁骨上跳舞。

槐青亦会回应。

软的硬的藤蔓,捉着柳烬的脚踝和手腕,一圈圈缭绕,一圈圈牵缠。

满池波澜。

水珠无法在柳烬过分细腻的肌肤上停留,唯有被藤蔓捆系的地方,会晕出淡红印记,宛如吻痕。

它和春夜和世间万物,都注定要在她的体香中沉沦。

咚。

水声轻响,是柳烬的银簪跌坠,沉入水底。

女人的长发落下来,散乱在水中,缱绻悱恻地晃动。

谁也不能责怪槐青的越轨。

万人称颂的狐仙娘娘,是它重逢又离别又重逢的爱人。

没有诞生出可以拥抱的身躯,灵魂却依然可以亲吻。

可惜好梦总是易醒。

闹到晨光开始熹微,槐青只能收起那些为所欲为的藤蔓,做回一棵老老实实的槐树。

柳烬睡到晌午方才起床,还是一眼也不看它。

不过,每次视线从槐青身边经过,柳烬的脸颊都染上一抹绯色。

像那天夜里,遮住她眼睛的披帛。

呼啦。

狐仙庙的香火越来越旺。

柳烬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她已经帮了太多人,救了太多人,如今几乎只剩下一具不死的空壳。

但人们对此一无所知,并没有减少对她的期许。

重伤的将士,病重的高堂,即将夭折的幼子……人们跪着哭着喊着求她,要救亲人和爱人的性命。

柳烬又能怎么办呢。

她再也没有办法挽救那些垂危的人命,却又不忍看他们泣血的眼睛。

狐仙将那些人的灵魄唤到家中,告诉他们,她唯一能实现的可能——

用他们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

她无法再无中生有,只能让阳寿像水一样流动,从一只杯盏,转移到另一只杯盏。

有人知难而退,也有人义无反顾,在命契上按下鲜红的指印。

那些夜晚,柳烬总是很难过。

槐青在梦里爬上她的床榻。

她衰弱得几乎无法维持人形,尾巴蔫哒哒地垂在身后,连白毛也失去光泽。

一条藤蔓穿过层峦叠嶂的床幔,轻柔地缠住狐狸的尾巴。

另一条藤蔓绕着狐狸毛茸茸的耳朵,来回搓捻。藤蔓的表皮还没有木质化,像人类的指腹,拨开松软绒毛,摩挲着耳根上的软肉。

柳烬侧过身来,将槐青的那些枝条一并抱入怀中。

她的眼泪滴在藤蔓上,泡得它满身湿软。

槐青会在这个时候,格外厌恶自己没有血肉和骨头。不能给她一个真正的拥抱,告诉她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

她只是实现人们愿望的媒介而已,并不是杀死谁的凶手。

槐青和它的小狐狸依偎在一起。

女人的体温,包裹着它的茎蔓和枝叶,如同暮春。槐青多希望,它也能同样温暖她。

在许多个漫长又残忍的轮回里,它想和她相依为命。

呼啦。

柳烬很少出门。

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一定会去菩萨庙上香。

那日正好初一。

柳烬和顾婆婆前脚刚走,一个黑色法衣的女道士,就带着小徒弟进了门。

在过去的许多世里,那姓李的女道士,槐青也见过许多回了。

她其实没有多么深不可测的阴谋秘计,就是天赋平平,脑筋也死板,一心想捉个大妖,得道成仙。

槐青以前做人的时候也跟她打过好多回架,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我还要跟你说多少次,柳姑娘是神仙,不是妖怪。”

“她是狐狸变的,怎么变都是妖怪。”

就是这么一个冥顽不化的蠢人。

别说当神仙了,在槐青眼里,她就是屎壳郎过车辙——奔蛋。

这李笨蛋不知怎么,又找到了柳烬的家,趁柳烬不在,鬼鬼祟祟地带着徒弟潜入进来,一定不安好意。

看她在院子里打转,槐青抖抖树叶,往她头上扔下一泡鸟屎。

“哎呀,师父!脏死了,我帮你擦擦……”

她的小徒弟嚷嚷起来,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替李笨蛋擦去头发上的脏污。

槐青还想再扔,可惜李笨蛋已经走出了它的势力范围。

李笨蛋一边四面环视,一边装模作样地分析:“坎位生煞,槐树聚阴,此处果然是炼尸养鬼的凶地!”

“师父,那可怎么办啊?”小徒弟紧张追问。

“来,助我布下五雷阵,焚尽此地阴祟!”

“好!”

两个唱白脸的,倒搞得热血沸腾。

一大一小两个道士,在院子里忙活起来。

她们将五雷符暗藏于院中各处,又将七枚铜钱排成北斗状,楔入土中。

“待到子时再点催雷香,此阵必成!”

两人胜券在握,匆匆离去。

槐青对她们的计划不屑一顾。柳烬既是菩萨亲自点化的狐仙,又怎么可能败给区区一个五雷阵?

可它没有想到,那天,柳烬一直没有回家。

日光一寸一寸坠落,直到最后一缕晚霞也被墨色吞没。

狂风渐起,阴云密布。

夜雨猝然降落。豆大的雨点打在槐青身上,恨不得砸穿它的叶片。

临近子时,柳烬终于回来了。

她不知又在外头救了什么人,连路都走不稳,好不容易被顾婆婆扶进了屋,张罗着让她喝药。

槐青得赶快告诉她们五雷阵的事情。

可槐青只是一棵树而已。

它无法言语。

它将树枝弯曲得几乎折断,还是够不着书桌上的纸砚。

它晃来晃去,试图发出些声音,却淹没在轰轰烈烈的雨声里。

它知道子时将至。它透过雨水和泥土,闻到引雷香的凛意。

可柳烬还躺在床上,病骨支离。

这可如何是好呢……

眼看五雷将至,槐青已经想不出第二个主意。

它只能伸展它所有的枝叶,用尽一棵树能拥有的最大的力气,向屋顶翻滚的雷云靠近——

呼啦。

第一道雷霆劈在它身上。

疼痛。火花。臭烘烘的气味。它的枝丫燃烧起来。

槐青没有退却。

然后是第二道雷霆。

第三道……第四道。

“阿青——”

当柳烬飞奔出来时,槐青的树冠已经绕成一片腾空的火海。

最后一道闪电,如一柄利斧,将它的树干生生劈作两半。

“阿青!”

柳烬抱住它,眼泪淌过它焦黑的身体。

没关系,没关系。

它已经习惯了和柳烬道别。

何况,道别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只有道过别,才能再次相遇。

槐青用最后的意识,挪过一小片残存的树荫,遮住柳烬头顶的雨。

呼啦……

唐砚青挣扎着掀开沉甸甸的眼睛。

她的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口中一股怪味——

李明漪正在往她嘴里灌飘满纸灰的酒。

四周明亮又温暖……火光熊熊。像一场噩梦。

“路上别害怕。”

她的导师涂着暗色口红的嘴唇,勾出冰冷笑意。

“我给你写了推荐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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