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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春柔 鹄欲南游 83348 字 1个月前

第71章 第 71 章 皇后待你不薄,莫要辜负……

“让你去?”顾又嵘笑着摇头, “你知道顾灵清派了多少人么?都杳无音信。”

流采反驳道:“因为你们的方法,从开始就是错的。”

他们都不熟悉王三郎,唯独流采, 时常听薛柔提及表兄,得以了解一二。

顾又嵘终于站直身子,收敛笑意,正经问她:“七日,够么?”

“足矣。”

流采仰头,深深看了眼阿姐,旋即便起身向外走去, 灼热日光照在眼皮上,烫得眼珠隐隐作痛。

她翻身上马, 一颗心像被紧拧住,风刮过面颊,使其无比清晰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

阳城郡地处嵩山南麓, 倘若藏进林中, 极为难寻。

流采偏偏未进密林, 而是顺着官道打听,两日后她在路边停下,向不远处小酒肆走去,坐在一人对面。

剑鞘叩了叩摇摇晃晃的桌面,流采忍不住微叹:“王三公子叫人好找啊。”

她看见他脸上疤痕, 笃定:“你自己用炭火烫的。”

王三郎当年受陛下赏识,不仅因才名, 还因其胆魄过人,愿孤注一掷,否则也不可能同天子抢女人。

那群朱衣使只当洛阳贵公子都注重皮相, 没想过他可能自毁容貌,避开视线。

“是。”王玄逸认出了她,蓦然明白什么,“谁让你来的?”

“我家主人。”

流采已经拔出短剑,寒芒闪烁,眼神在年轻公子脖颈流连,似在琢磨如何利落割下头颅。

忽然,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传进她耳朵。

“阿音还安好么?”

流采垂眸道:“万人之上,如何能不安好?”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那便好。”

昔日名满京华的公子落到这步田地,流采不忍再看,“你还有什么想问么?”

“阿音希望我活着么?”

“希望。”

有这一回答,他仿佛得到莫大的慰藉。

棋差一招,招惹天子之怒,唯有两件心事未了,一怕连累表妹,二怕表妹怪罪自己无能。

如今,已无遗憾,倒也可以安心赴死。

流采神色复杂,“你为何觉得她不愿你活着?她在你心里,有这般……这般薄情么?”

“自然不!”王玄逸原本心如死灰,气急之下拔高嗓音,“她肯同我走,已是情深,我不敢有旁的奢求。”

他嘴唇褪去血色,没再说下去,只是由爱故生忧,涉及表妹,总归多想多虑,生出没来由的恐惧。

这些,没必要同谢凌钰的人说,王玄逸平复呼吸,温雅道:“动手罢。”

流采眉头紧拧,“谁说我要杀你?”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他怔住,猛地抬头。

“我家主人是天子,”她慢条斯理将短剑收回,“可我的主人,是薛梵音。”

“不过,你总要给我留一样东西,我好回去交差。”

“当啷”一声,短剑被扔到他面前。

流采下巴指向剑,“你自己动手罢。”

将东西装起来后,流采淡声道:“你走罢,别出现在洛阳。”

王玄逸浑似觉察不到痛楚,尚存一丝希冀问:“留我一条命,是……她给你下的命令么?”

“不是,”流采神色逐渐冷硬,“是因为,你若死了,或许她永远不可能原谅陛下。”

流采只盼帝后琴瑟和鸣,王玄逸若真身死,一年能瞒住,五年十年呢,哪怕朱衣使手段高明,伪造成意外,但这么巧的时间,谁能不多想?

流采恍惚想起薛柔年幼提及表兄的模样,半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心思,半是亲情深厚。

对皇后而言,情郎身死或许可以淡忘,亲人殒命恐怕死也不肯原谅。

流采看了眼王玄逸,终究不后悔高抬贵手,至于她自己么,欺君乃重罪,但左右不过人头落地,顾家人最不怕的就是死。

不日,捧着一方铁盒进宫时,流采的手都在抖,甚至生出幻觉,血会透过严丝合缝的铁皮黏在掌心。

对顾家而言,背叛皇帝就是背叛延续百年的承诺,她的指节甚至隐隐泛白。

踏入式乾殿的一刻,她便不敢看御座上的皇帝。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在提醒她在阳城郡做了什么。

谢凌钰命李顺将盒子带上来,打开后腥臭味扑鼻而来,他神色不变,垂眸看向俯伏于地的女子。

“昔日秦王以此论军功,你想要什么赏赐?”

流采仍未抬头,“臣只求回到显阳殿,便足矣。”

谢凌钰瞥见她额头密密汗珠,一言不发。

眼前所谓的朱衣使,早已不忠于他,谢凌钰能看出来,流采心底对皇后效忠。

作为君王,他应该即刻处理有异心的朱衣使,然而……

皇帝沉默许久,心道这样也好,阿音身边总归要有这么个人,愿为她肝脑涂地,护她周全。

让流采去,他反倒能放心些。

半晌,谢凌钰终于道:“你去罢。”

正准备谢恩时,流采听见皇帝再一次开口,仿佛反复斟酌过。

“皇后待你不薄,莫要辜负她。”

显阳殿内,两人正低声争执。

“不用早膳对身子不好,现在就该唤娘娘起来。”

“她在府中时,也无须这么早醒,你少把嫏嬛殿的规矩带过来。”

“胡搅蛮缠,”流采气急,“现下都快午时了。”

绿云不甘示弱,“娘娘昨夜休息太晚,情有可原。”

一旁想清静会的赵旻深吸口气,“你们两个要么进内殿吵,让皇后评理,要么滚出去。”

自从这两个人来显阳殿,除非陛下在,否则到处鸡飞狗跳,偏薛柔也爱凑热闹,托腮在一旁等着做判官。

赵旻扫视一眼前殿,深觉只有姜吟勉强有皇后心腹的样子。

下一瞬,姜吟语气平稳道:“赵侍中,你的腿能否从矮几放下来?脊背也该坐直些,今日文绣大监来,举止该放规矩些。”

等薛柔醒过来,便觉殿内一片安静,心道定是姜吟发过话,梳洗后低头翻着妆奁,含笑道:“静章,昨日我得了支玉簪,颜色正衬你。”

她说完,却听姜吟道:“御赐之物,臣不敢受。”

薛柔终于察觉不对,透过铜镜看见道玄色身影,回头便见谢凌钰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正看着自己。

她愣住,“陛下何时进来的?”

“方才,”谢凌钰幽幽盯着她手中玉簪,“你不喜欢这簪子么?”

薛柔看一眼戴不过来的簪钗手钏,忍不住道:“我又没长三头六臂,与其搁置,不若赏给她们。”

皇帝送的首饰不知多少,唯一得她心的是缀了明月珠的璎珞,她今日便戴着,与绯色衣裙相衬。

谢凌钰伸手捻了下赤红的玛瑙珠,只觉颇适合她,心情好几分似的,眉眼舒缓。

“阿音,朕陪你出宫如何?”

薛柔略带诧异,“陛下近日不是忙着定州的事?”

定州刺史曾抚是她姑母留下的人,近来因推行新法不留情面,彻底惹恼博陵王,二人恨不能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这几日,薛柔去式乾殿,偶尔能看见谢凌钰面露怒色,猜都不用猜,便知涉及定州的事。

“朕已召曾抚回京,就住在汉寿侯府,”谢凌钰顿了下,“你与汉寿侯亲妹关系颇佳,刚好与朕一道去魏家。”

薛柔立马意识到,皇帝密召曾抚回京,定州必是出事,他去侯府乃为国事。

思来想去,也不缺这一次出宫的机会,薛柔拒绝:“陛下去议正事,带着我恐怕不妥罢。”

见她神色变幻,谢凌钰却忽然笑了一声。

因这声笑,薛柔心底窜出股火,她好不容易为正事想一想,忍痛拒绝见魏缃,他笑什么?

总不能是觉得她欲迎还拒,薛柔心道无论谢凌钰说什么,她偏不同他一起去。

谢凌钰俯首轻声道:“阿音,魏家因给老夫人过寿,提前半年养了群演幻戏的伶人。”

闻言,薛柔抬眸看向他,“当真?”

她连忙收敛笑意,看向镜子,若无其事扶了扶鬓边步摇,道:“幻戏什么时候都能看。”

谢凌钰压住唇角笑意,“还有西域来的伶人。”

上次西域伶人进宫演幻戏,应是五年前的事,可宫中毕竟处处规矩,诸多本事无法一一展露,让人看着又无趣又心急。

终于按捺不住,薛柔偏过头望向皇帝,杏眼微亮,甚至握住他一截玄色衣袖,急迫道:“陛下何时去魏家?”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着白嫩如葱根的手指,声音不由自主更加和缓,反握住那只手。

“明日。”

薛柔没想过翌日辰时便被唤醒,她看着神采奕奕的谢凌钰,心底咬牙,为何他半点不累?

这点半是疑惑半是忿忿的情绪,在瞧见魏缃那刻烟消云散。

谢凌钰望着径直离开自己的身影,绯色衣摆宽大,晃荡着像团烟霞飘远。

他脸上神色淡了许多,待与汉寿侯魏绛见面时,已是平日沉肃模样。

魏绛沉默片刻,有些犹豫道:“陛下,敢问皇后知道曾抚在这么?”

他正想接下面一句,事关朝政,皇后为何要跟来?却听见皇帝云淡风轻的回应。

“她知道。”谢凌钰垂眸看一眼,“朕怕她在宫中闷坏了,索性让她与你妹妹叙旧。”

魏绛脸色僵住,甚至觉得那后半句话也变成石子,硌得他嗓子疼。

脑海中忽然浮现顾灵清的叮嘱,别在陛下面前说皇后半句不好。

伴君多年,因谢凌钰不喜官员媚上,魏绛到现在也没学会顺畅圆谎。

他憋半天后道:“皇后知道,臣便放心了,那个曾抚倔驴一个,倘若在园子里冲撞了皇后,便是臣的罪过。”

言罢,魏绛吩咐家仆:“去接那位贵客过来,记得走小路,绕过园子。”

那家仆心道陛下微服驾临,那位贵客估摸着已在路上,近乎一路疾跑。

魏缃皱眉,唤住面前家仆:“慌慌张张做什么?”

那家仆行过礼,低头道:“主君吩咐,去接西院的客人,得绕远路,免得冲撞娘娘。”

薛柔略有疑惑,看向不远处一年轻公子,长得十分俊秀,一身文气,不似魏家儿郎皆魁梧粗犷。

“你口中的客人,是指他么?”

第72章 第 72 章 皮相似乎甚为重要,尤其……

曾抚听见动静, 抬眼望过来,走上前一拜,他眉目疏朗, 半分没有同僚口中的倔驴样,是令人见之心生亲近之意的温润风度。

“臣定州刺史曾抚见过皇后娘娘。”

薛柔诧异,目光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他们素昧平生,曾抚竟认得她。

“臣八年前进宫面见孝贞太后,偶遇娘娘。”

曾抚年少时受薛韵赏识,自此平步青云, 任刺史后决计承太后遗志,首要的便是清丈定州土地。

他发觉博陵王妻弟藏匿人丁, 大肆低价购入良田后,半点面子不给,任他龙子凤孙, 吃下去的都要吐出来。

一个月过去, 曾抚不知遇见多少次暗杀, 若非陛下密召入京,他真要怀疑皇帝想借博陵王之手,除掉他这太后党。

如今,曾抚心底仍有不安,看见皇后的一瞬, 反倒心下安宁些,仿佛回到当年的长乐宫。

曾抚心想, 皇后与孝贞太后感情甚笃,又是薛氏女,必然是支持他的。

如此, 他眼神更为恳切,仿佛想拉着薛柔大谈特谈一番。

魏缃眼神忍不住古怪,这位贵客是兄长请进府的,先前不知身份,只当俊秀公子。

竟然是定州刺史。

旁边的家仆忍不住咳嗽,提醒道:“陛下已至书房了。”

曾抚回过神来,十分恭敬地又行一礼告辞,从头到尾,他唯有开始时直视薛柔的脸一瞬,其余时候,目光只敢落到她身侧斜逸的梨枝上。

瞧着十分懂规矩知进退,与传闻大不相同。

待曾抚背影远去,魏缃扯了扯薛柔袖口,因周遭仍有随从,规规矩矩道:“皇后娘娘,臣女想邀——”

薛柔先笑出了声,彻底打碎魏缃身上仅剩的规矩,缓了缓后,勉强压笑问道:“你想邀什么?”

“看幻戏,”魏缃轻咳一声,“幻戏动静大,咱们悄声说话,旁人听不见。”

一路至侯府园子东侧水榭,薛柔未出阁前来过,轻车熟路找着自己最爱的位置,坐下后便拈一块蜜饯。

薛柔颇有兴致,她先前便喜欢此处巧思,三面植竹,可隔绝旁人窥探视线,面向一满月状深湖,湖中搭低矮石台供优伶奏舞乐。

面前有湖水阻绝,也能免得有心人借献艺行刺。

“让他们上来罢。”薛柔笑着,“我也好奇西域的幻戏有何独到之处。”

魏缃招手,未过片刻,石台上便“叮铃咚隆”响起来。

约摸半个时辰后,便是阵阵“轰”声,吵得人耳朵疼,薛柔慢慢闭上眼,揉揉额角。

简直聒噪!她忽地想起同谢凌钰去看的幻戏,还是南楚的东西颇有意趣,焚纸复原心思巧妙,比眼前这些更值得一看。

薛柔耳边清净些后,想起魏缃似乎有话要说,索性让随从退至水榭外,笑道:“说罢,莫不是不想做女红,让我劝劝老夫人?”

与薛柔吃了几颗蜜饯不同,魏缃好酒,此刻无外人,更是多饮几杯,有些醉醺醺。

“不是,”魏缃脸颊酡红,忽然发问,“那位定州刺史可曾娶妻?”

方才,魏缃算了下,曾抚八年前已为官,恐怕如今已而立之年,可他生得年轻,看起来不过弱冠。

薛柔面色微变,惊愕道:“你与陈宣婚期将至,怎的突然属意他人?”

缓过神来,薛柔思索片刻,终于答复好友:“我听旁人提及过,曾抚孑然一身,将近而立却尚未娶妻。”

魏缃忍不住想大吐苦水,她只是喜欢曾抚皮相,倒还没糊涂到退婚地步,只是本就对未来夫婿不满,现下更是瞧见谁都觉比陈宣好。

“曾使君来府上这几日,瞧着风度翩翩,比世家公子不知好多少。”

因为喝多了,魏缃什么都敢问出口,“阿音,倘若我说想悔婚,你是否觉得我胡闹?”

薛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知她醉到什么程度,是玩笑亦或是真心,半晌不语只是蹙眉。

她固然欣赏曾抚为人,也感念他时刻不忘姑母遗志,可此人树敌颇多实非良配,连曾抚自己都婉拒上峰所赠姬妾:“在下朝不保夕,何须连累他人?”

薛柔忍不住劝:“你若为曾抚悔婚,确非明智之举,就算陈家无怨言,曾抚也不一定同意与侯府结秦晋之好。”

“曾使君好颜色啊!”魏缃感慨,随即叹口气。

“阿音,你难道忘了陈宣那个犟驴模样?也就我兄长喜欢,他喜欢自己嫁过去好了。”

魏缃喜欢如玉般温润公子,本以为陈宣也是,初次见面便大失所望,虽出身世家,也样貌周正剑眉朗目,可肤色微黑,不是她喜欢的模样。

薛柔“唔”一声,顺着好友道:“皮相着实上佳。”

可她立马忍不住提醒,“曾抚只是看起来温和,性子比陈宣有过之而无不及。”

随着水榭内沉默越久,薛柔也算看出来了,什么性子不好都是假的。

果然,魏缃重重一拍石桌,万分痛心道:“阿音,我是真不喜欢陈宣那张脸啊!都说娶妇娶贤,那我偏反过来,嫁人就得嫁俊俏玉面郎君。”

薛柔看了眼空泰半的琉璃酒壶,心知魏缃醉了,由着她说痛快,垂眸抿一口茶。

不愧是多年相交,魏缃命人沏的茶正合她心意。

耳边则是断断续续的抱怨,半晌没有停歇。

“我们当年在嫏嬛殿,把京中公子相貌挨个品评过,阿音知道的,在我这儿,陈宣同我阿兄列在一块,连丙等都算不上。”

薛柔差点被茶水呛着,没想过同魏缃叙旧,还能回忆起此事。

当年在嫏嬛殿,同窗们皆到慕少艾的年纪,偶尔会品评一番京中公子容貌孰优孰劣。

许是见惯男子在长乐宫做小伏低,这群出身官宦人家的少女什么都敢说,用词异常辛辣,毫不留情。

她们常争论该点谁做第一,是王玄逸还是上官休,就连姜吟偶尔也会同她们胡闹,一本正经道:“不分上下。”

后来涉及东安王世子,薛仪忍不下去,冷声道:“连龙雏凤种都敢肆意评价,那还有个人,你们怎不说?”

还能有谁?无非是式乾殿内的天子。

众人不过沉默片刻,便大着胆子道:“郡主,我等岂敢直视天颜,何况进宫这么久,不过在太后身边远远瞧见陛下几面。”

薛柔当时正嘀咕,阿姐果然在哪都注重规矩,却忽然听见一人道:“真要说,也就薛梵音有资格说。”

毕竟,她几乎日日去式乾殿。

如今,薛柔已忘记开始时怎么推脱的,只记得最后含糊其辞敷衍道:“比上官休好。”

一阵微风拂过竹叶,簌簌作响,却盖不住魏缃醉酒下的胡言乱语。

“阿音当年可是亲口说过,陛下比上官休生得好,”魏缃深以为然,“我亦如此觉得。”

随即,她扼腕道:“待往后宫中有孩子,无论像谁皆是金质玉相。我就不同了,倘若女儿像陈宣那个糙人,那如何是好?”

薛柔这下彻底被呛着,咳了两声,心道幸好陛下在议事,听不见魏缃这些话。

见魏缃还想回忆当年,薛柔连忙制止,颇为无力地辩解:“我几时说过,怎么不记得了?”

下一瞬,薛柔便后悔自己同醉鬼计较,只见魏缃双眸睁圆,提醒她道:“阿音忘了?你说天子貌美,比上官休更甚。”

薛柔面色彻底僵滞,当初种种细节不可阻止浮现眼前。

她那时整日去式乾殿,故而在评价天子相貌时,眼前立马浮现谢凌钰沉郁面色。

少年天子面如白瓷,乌发玄衣,一双眼寒如深潭中浸过的墨玉,寡言少语,终日冷脸不知在想什么,纵使是副好皮囊,也叫她怒火一下窜起来。

薛柔半点不怕被女官以“出言不逊”责罚,故意用“貌美”二字,仿佛这样便能扳回一局,背后出口气。

今日竟被魏缃重又提及,薛柔只想回到过去捂自己的嘴。

青竹掩映间,两道身影沉默不语。

谢凌钰垂眸细听,薛柔声音小些,需得费神分辨,倒是汉寿侯的妹妹,字字清楚。

一旁的魏绛想死,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免得再听妹妹口吐大逆不道之语。

分明天热,魏绛只觉冷,心道陛下同曾抚说话怎的那般言简意赅,为何不在书房多待些时间。

听见那句“天子貌美”后,战场磨炼过的汉寿侯面色煞白,忍不住头晕,陛下极为厌恶有人谈及他相貌。

只有南楚人会在阵前叫骂时提及大昭天子容貌整丽。

肆无忌惮议论皇帝皮囊如何,是不敬,明晃晃藐视天威。

然而,谢凌钰眼底却浮出一丝笑意,如冰雪消融于无声中。

貌美?

皇帝从未在意过自己样貌,生来便要做天子,何须在乎皮囊,即便其貌不扬,万民仍要奉他为君父。

但今日,谢凌钰忽然发觉,皮相似乎甚为重要,尤其在讨女儿家欢心上。

他细细回忆一遍薛柔方才所言,想起她夸赞了曾抚,心底顿时不痛快。

那般模样,又是孤直如竹的风骨,叫皇帝想起某个气性颇为相似之人。

谢凌钰脸色忍不住沉下,薛柔一直以来,欣赏的都是长相温润而泽的男子,与他全然不同。

正当魏绛因皇帝陡然沉下的脸惴惴不安时,瞧见他径直走到皇后身边。

突然被一只手拍了拍肩,薛柔差点被吓着,回头看见皇帝沉静如常的脸,心一下提起来,试探着问道:“今日议事结束这般早?”

谢凌钰看着她眼睛,道:“不算早,朕刚到水榭。”

第73章 第 73 章 阿音处处都美

皇帝一来, 魏缃酒醒了大半,再看见自己兄长黑沉的脸,彻底神思清明, 恨不能把舌头咬断,磕磕巴巴行过礼后,垂着脑袋站直。

薛柔目光在谢凌钰脸上停留许久,见他果真毫无怒色,这才信他未曾偷听。

余光瞥见好友缩着脑袋,显然不想同皇帝多待片刻,薛柔微叹口气。

“陛下, 既然事情已了,我们不若回宫。”

谢凌钰闻言看向水榭前石台, 温声问:“西域的幻戏如何?倘若喜欢朕可以让他们进宫。”

“不必,有些吵闹。”薛柔连忙拒绝。

相比西北风情,她还是更为钟爱江南丝竹笙歌, 细腻精巧, 尽管常被儒生斥为柔媚娇软, 乃靡靡之音。

谢凌钰也想到她平素偏好,未再多问,当着魏绛的面便握住她手腕,放缓步子同她一道离去。

回宫路上,薛柔想抽回手, 却被攥得更紧,甚至一反常态, 未曾十指扣紧,而后用指尖亲昵磨挲她肌肤,而是牢牢裹住她整只手, 不留一点缝隙。

倘若外人望向两人紧挨的衣袖,只能瞥见少年分明修长的指节,至于手掌内包裹的素手,窥探不到半分。

薛柔克制不住疑心皇帝听见了什么,心里一突,总不会连她夸赞曾抚的话也听见了。

可她只夸一句,还是顺着魏缃而言,谢凌钰总不能连只言片语都要同她计较。

如此想着,薛柔放松许多,转而想起魏缃忧虑未来夫婿约束过多。

她轻咳,斟酌措辞:“陛下觉得,陈宣若成亲,待妻室如何?”

“不知。”

谢凌钰垂眼看着她,语气浅淡,短短两字聊作回应。

被他寡言少语的模样哽住,薛柔紧抿着唇不再看他,脸也撇向一边,只给皇帝看乌黑发髻。

下一瞬,她便听见谢凌钰道:“朕委实不知,并非敷衍。”

皇帝语气中带有一丝无奈,他只知臣工平日为官如何,旁的甚少关心,从未想过阿音会出这种难题给他。

谢凌钰沉默片刻道:“陈宣待家中父母姊妹皆敦厚,与在朝中截然不同。”

陈氏诗礼传家,陈宣在族中出名的友爱兄弟姊妹,甚至温敦过头了。

薛柔转过头,“他是出名的孝子,我岂会不知,可做儿子与做夫君大不相同。”

她想到魏缃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发堵,好友本就不喜拘束,若往后数十年都要被规矩压着该多难受。

谢凌钰凝神注视她眼睛,“阿音觉得,该如何做夫君?”

他声音如风吹碎玉,漫不经心,仿佛不过是询问小事,然而薛柔却察觉他手不由自主握紧。

她沉默片刻,索性道:“不知。”

与谢凌钰不同,她是实打实的敷衍,杏眼清凌凌望过去,却无一丝赧然。

倘若说实话,恐怕谢凌钰得气到面如寒霜,薛柔喜欢温和的,对她百依百顺的,如青竹般萧萧肃肃的君子。

薛柔从小看够了母亲忧郁的眼睛,和日渐消瘦的身体,一切只能归咎于薛兆和的冷脸漠视,王家不是没有指责过,可日理万机的尚书令总有理由。

“我朝中事务繁忙,委实无暇踏足内院。”

即便妻子在病榻上,来的也永远只有尚书令请的太医,因为公事永远比家事重要,好似功名与夫妻和睦不可两全。

所以,在王玄逸推掉皇帝给的差事见她,说仕途不及阿音重要时,她心动了。

从那以后,薛柔便同母亲道:“我将来的夫君,得捧着我,什么都没有我重要。”

这些话,薛柔不可能同皇帝说。

她可以要求寻常男子将她奉若神明,却不能要求天子,除非她真是祭坛上头布雨的神仙。

谢凌钰见她眼神飘忽,仿佛在回忆什么,嘴角那点笑意也逐渐消失,强行按捺追问的欲望。

她的答案显而易见,根本不需要再问。

薛柔回显阳殿后,便觉皇帝不对劲,打棋谱时分明心不在焉。

她只当他因朝事烦心,索性自己在内殿逗猫儿玩。

时不时的笑声传进皇帝耳朵,谢凌钰落下一子,黑子近乎是撞在棋盘上。

今日薛柔的敷衍明明白白告诉他,他算不上令她满意的夫君,且哪里都不满意。

倒也不是,谢凌钰闭眼,想起那句“天子貌美”,虽是戏谑,可到底是她亲口所言。

那便意味着,至少他这张脸,还算让她欢心。

漏夜,殿内银烛高照,薛柔正在镜前磨蹭,迟迟不肯上榻,美其名曰欣赏陛下赏的首饰。

她腹诽,晚些上榻是子时后阖眼,早些也是,不若拖延时间省些力气。

妆奁内满目琳琅珠玉,薛柔低着头一一抚过,丝毫没察觉背后轻得恍若没有的脚步声。

待她闻见沉水香气息,反应过来后,衣襟已经微微敞开,整个人向后仰倒。

“阿音,朕陪你一起。”

薛柔坐在皇帝怀里,看见他神色还算沉静,但呼吸已然沉重,显然心猿意马。

他面上若无其事,手指却径直撩开裙摆,轻车熟路寻到最能讨好她的地方,眼瞳则幽幽的盯着怀中人的脸颊,观察她反应。

薛柔不肯低头看他做什么,脑袋深埋在他怀里,弄不清谢凌钰是否重欲。

倘若说他清心寡欲,哪怕送水的宫人都不会同意,倘若说他重欲,偏每次都这样能忍,旁的方法花样百出,直到她受不了。

耳畔是温热的吐息,薛柔清楚听见他说了什么。

“阿音,在这里可以么?”

她还未缓过来,没明白这句话究竟何意,却再次感觉到他手指薄茧,头皮乍然发麻,囫囵点头。

没过多久,薛柔就后悔稀里糊涂上了谢凌钰的当,她若早知现在这副情形,宁肯早些去榻上。

她手腕并蒂莲花玉镯子未褪,滑落到手腕处,与桌案敲击发出声响。

谢凌钰撩开她后背青丝,目光一寸寸抚过如霜雪凝成的脊背,看着她纤薄腰肢在烛光里漾出涟漪。

因正对着铜镜,他纵使在后面,亦能瞧见她神色,薛柔也发现这点,垂下头不肯让铜镜照见自己。

身侧白鹤状灯台上,银烛不知燃了多久,一滴滴烛泪滑落,聚在浅浅铜盘上,随后溢出滑落,在地面留下印记。

薛柔额头近乎贴在冰凉镜面,被抵得喉咙发紧,半晌说不出话,从后颈到肩头,绯色与雪色相映。

她想骂谢凌钰是混账,活似百年没开过荤的野兽,啃咬个没完,却只能紧咬嘴唇,强忍着莫要出声。

最后一点理智被撞碎后,薛柔呜咽着含糊不清吐露真实想法,缓过神后,察觉身后的人一动不动,心里陡然发慌。

小心翼翼睁眼后,她透过铜镜终于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在看。

光明正大的,眼神如有实质舔过她肌肤,可以看的不可以看的,通通映在他眼里。

薛柔脸色陡然涨红,浑身像有火在灼烧,引得她紧绷不已。

察觉她反应,谢凌钰眉头随之一蹙,捞起她软下的腰,看她羞涩,俯身在她耳畔温声喁喁低声安抚。

然而还不如不说,薛柔听见少年语气缱绻痴迷。

“阿音处处都美,没什么不能看的。”

薛柔耳垂红得要滴血,下颌却被他微微抬起,睁眼就能看见铜镜。

耳垂被他含咬着,温热气息让她耳朵发痒。

谢凌钰闻着她身上香气,心像被她攥紧,情绪随她反应起伏不定。

他喜欢看着她,烛火通明下喜怒哀乐都真实,哪怕她虚情假意,但此刻的欢愉是真的。

明镜无暇,纤毫毕现,薛柔恍惚听见他在耳畔呢喃。

“阿音,你多看我一眼。”

她以为自己听岔了,却下意识睁眼,镜中少年墨发垂散着,眼底欲色浓重,像早已堕入抱柱地狱,仍旧死不悔改,心甘情愿长醉不醒,无有止息。

薛柔双眸怔怔,羞涩之意褪去大半,即便谢凌钰从头至尾禁锢着她,恍若掌控一切,可他现在这副模样,比她狼狈得多。

见她终于肯睁眼,却又好似分神,谢凌钰眉头微蹙,手掌抚着她小腹摁下去。

薛柔猝不及防,被刺激得陡然落下一滴眼泪,将天子名讳脱口而出。

“谢凌钰!”

这一声唤,令他刹那僵住,随即俯身吻了下她耳朵。

察觉这一举措背后意味,薛柔紧抿着唇,她实在受不住了,低声抱怨:“我腿酸。”

话音刚落,她就被揽着腰抱起,躺在榻上后,望着近在咫尺的脸,蓦地想起好似幻觉的那句话。

多看他一眼。

应当就是幻觉,陛下怎么可能为这种事,低声下气祈求。

一觉睡醒,薛柔睁开眼,发觉双腿酸软,昨夜情形涌上眼前。

还未回过神,便听见赵旻幽幽道:“陛下寅时一刻便走了。”

薛柔攥紧被子,面带薄怒:“我没找他。”

“知道,”赵旻颔首,“臣的意思是,现在已经巳时,或许皇后可以学一学陛下。”

薛柔更恼,她倒是想学,是谢凌钰不给她机会。

“上次臣说过,会把朝中事掰开揉碎同娘娘讲,”赵旻语气慢悠悠的,“臣会是个好先生。”

“巳时倒也不迟,来得及。”赵旻沉默片刻,“只是陛下回来后,臣得避开。”

薛柔不能接受自己对前朝一无所知,她自幼于薛韵身边长大,于她而言,掌握前朝动向是安全无虞的前提。

可以不感兴趣,但不能不知道。

她颔首,随即想起昨日事,问道:“曾抚,你认识么?”

“认识,是个铁脖子官,不怕掉脑袋。”

薛柔犹豫一瞬,“我见到他了。”

“在洛阳?”赵旻脸色严肃起来,甚至逐渐苍白,“定州恐怕要出事。”

“单纯危及生死,曾抚不会做逃兵回洛阳,定是博陵王的反抗极为剧烈,甚至手段龌龊难防到极点,才让曾抚回京求陛下定夺。”

赵旻语气肃然,道:“从今日开始,半年内你都安分一些,莫要让宗室抓住把柄,还要约束好薛家人,让他们莫要惹事。”

被赵旻一说,薛柔彻底意识到问题严重,胃里隐约发沉。

未等她仔细询问,绿云便到皇帝来了。

薛柔抬眼便见谢凌钰身后跟着位女医。

皇帝在她榻边坐下,道:“朕担心你双腿发酸,便让李太医为你按一按。”

他脸上毫无罪魁祸首的愧疚,薛柔甚至隐约从他眼底看出丝回味。

太医离去后,谢凌钰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阿音怎么脸色不好?”

他瞥见赵旻,隐约明白些什么,在这位昔日螺钿司总领眼里,他是天底下最薄情的人。

平心而论,倘若他是赵旻,也会劝皇后拘着些。

但他不是赵旻,又恰好有纵容皇后的权力。

“阿音恐怕是听见前朝风吹草动了,”谢凌钰指尖抚着她手背,“这些都与你无关,你恣意自在便好。”

第74章 第 74 章 阿音总是骗朕

赵旻眼神微动, 心底对谢凌钰的话嗤之以鼻,昔日谢元彻也是这样对薛韵甜言蜜语,不妨碍临终之际恐太后干政, 密召托孤之臣。

帝王对美人的爱不假,对江山的爱更不假,赵旻永远不信男人的承诺。

许是定州事果真棘手,谢凌钰没打算久留,起身准备离去。

薛柔见他目光突然落在冰鉴上的瓜果,正奇怪何处不对,却听他蹙眉道:“阿音过几日来癸水, 得少吃些冰的。”

见薛柔抿唇低着头,谢凌钰心里一软, 觉得方才语气生硬了些,便对宫人道:“你们在一旁伺候,为何不多提醒?”

绿云连忙请罪, 慌得要命, 薛柔终于看不下去, 胡诌道:“是为陛下准备的。”

闻言,谢凌钰目光落在冰鉴上,没一个是他喜欢的。

他神色却和缓些,全无被欺瞒的不快,缓声道:“既如此, 朕便让李顺都带去式乾殿,不算辜负阿音的心意。”

眼瞧着皇帝真把东西带走, 薛柔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出阻止的话。

显阳殿内的宫人皆小心翼翼,仍因陛下方才指责而静谧无声。

忽然, 赵旻盯着薛柔,眼神惊疑不定在她面上逡巡,道:“陛下怎么什么都信?”

依她看,皇后方才的谎言异常拙劣,半点技巧也无,竟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薛柔恹恹的,心道往后夏日贪生冷的东西,恐怕都要被谢凌钰约束,一时没心思回应赵旻。

半晌,薛柔回过神来,想起还有正事,索性直接问:“陛下说近来前朝事没什么,或许不算大事?”

赵旻凝神思索半晌,摇了摇头,一时也摸不准皇帝的说法准确与否。

谢凌钰自幼起眼里仿佛没有大事,哪怕临淮之乱波及十余郡,他也没慌神,姜太傅赞叹过陛下举重若轻。

恐怕天塌下来,在陛下眼里都无足为惧。

赵旻眉头拧得越发紧,她如今没有螺钿司耳目,消息来源过窄,说到底,皇后在朝中能用的人太少。

赵旻垂眸将薛氏能用的男儿默默数了遍,更想长叹口气。

薛珩的年纪太小,纵使皇帝为他封爵,他也没到能入仕的岁数,薛兆和更是以疾致仕,没半点用。

王家倒是能用,可出了王玄逸那档子事,赵旻觉得皇后还是少与外祖家来往。

思来想去,赵旻“哎呀”一声,“我怎忘了静宜郡主,她还未婚嫁,倘若娘娘将她许给哪位宗室,好处不必多说。”

虽与薛仪没见过几面,可赵旻在卷宗中了解过她,倘若皇后开口,她为了薛氏也会同意。

“不可,”薛柔脸色变了,“此乃终身大事。”

她的拒绝太过干脆,赵旻连劝说余地也无,只好搁置此事。

一连过去几日,后宫皆风平浪静,谢凌钰近来忙得很,亥时才回显阳殿。

薛柔突然多出大把时间,可以独自去御苑散心,一时不知是先去灵芝池好,还是先去太液池上三山赏花。

还未等她定夺,姜吟便进内殿,迟疑一瞬后道:“静宜郡主递了消息,想进宫一叙。”

当初嫏嬛殿人尽皆知,这对姊妹关系算不上亲密,薛仪入宫恐怕不是单纯叙旧。

薛柔看了眼天色尚早,“她今日便能进宫。”

她这个长姐,不喜废话,寥寥数语便能将事情前因后果阐明,费不了多少时间。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见宫人通禀郡主在殿外侯着了。

莫说赵旻眉梢微挑,就连薛柔也停下理琴谱的动作,这般快,除非是薛仪一直在宫门外侯着,得了回应便马不停蹄往显阳殿赶。

薛仪这般着急,不大常见。

果然,薛仪进来时额头有薄汗,甚至步摇都一步三晃,流珠甩到鬓角上。

薛仪规规矩矩行过礼,“娘娘,可否出去说?”

哪怕闭上眼睛瞎猜,薛仪都能猜到皇帝在显阳殿放了自己人,此处根本不便说话。

薛柔迟疑片刻,颔首道:“阿姐不必多礼,与先前一般即可,灵芝池边素来无人,不若去那。”

池边微风拂面,远望水面心神安宁。

薛仪却半点不见平静,好似越发焦急,嘴唇颤了下,道:“娘娘能否同陛下求一道赐婚圣旨。”

“赐婚?给谁赐婚?”

没有宫人在侧,薛仪闭了闭眼,终于因惊怒交加而露出几分真实情绪。

“给我赐婚。东安王那个蠢货想让陛下广纳贵女为妃,他告诉我,想把我送进宫。”

薛仪实在难以描述,听见舅舅今日同她说此事时的心情,不啻于白日一道雷劈了下来。

她恨不能立马进宫,向皇帝辩白此事绝非她指使,自己先前半点不知情。

曾经在长乐宫,太后有段时日考虑让薛仪为后,然而皇帝态度十分冷淡,寥寥几次宫宴,他的目光只偶尔落在薛柔身上。

只要薛柔在,皇帝离嫏嬛殿其余人更为疏离,活似高坐台上的玉像,没有半分情绪,唯独听见薛柔与旁人说笑时,神色微动。

自此,任太后怎么想,薛仪都歇了做皇后的心思,如今在家过日子倒还舒服,也不急着嫁人,有个皇后妹妹还愁此事?

谁料到宗室与曾抚神仙打架还能殃及她。

薛仪面色铁青,本以为薛柔也该恼怒,谁料她神色并无变化,甚至无分毫怒意。

半晌,薛柔问道:“阿姐想入宫么?”

竟是真心实意的询问,薛仪怔愣许久,斩钉截铁道:“不想。”

进宫做什么,总不能守活寡罢。

薛柔颔首,“阿姐想嫁谁?”

“谢寒,”薛仪深思熟虑后吐出这个名字,“彭城王世子谢寒,他是我表弟,我们母亲亦是手帕交。”

还有一个理由,薛仪没有说,彭城王世子与皇帝情同亲兄弟,颇受信任,地位尊崇。

何况,这桩婚事也能缓和薛家与宗室的关系,亦能得到不少前朝消息。

薛柔沉默一瞬,想起赵旻说过的话,心知薛仪必然也是想到那些好处,只是未曾言说。

然而,薛柔仍旧忍不住提醒:“谢寒是独子,王妃因他婚事急得很,往后少不得纳妾室。”

先前彭城王妃想先给谢寒塞几个人,他为拒绝此事甚至跑去边关躲了一阵。

“天潢贵胄三妻四妾岂不正常?”薛仪神色平静,“你我皆心知肚明,否则方才听闻宗室上书要求纳妃,娘娘怎么那般平静?”

薛柔听见三妻四妾便忍不住蹙眉,她心情平和,委实因为想不到谢凌钰会纳妃,一时迟钝,没反应过来而已。

后面那句询问,不过是确认阿姐想法罢了。

薛柔不确定阿姐是真想求赐婚还是试探,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能接受姐妹共侍一夫。

倘若薛仪承认想入宫,薛柔往后都不会召她来显阳殿。

面对阿姐,薛柔自认没必要将方才想法和盘托出,敷衍回应:“帝王佳丽三千实属常事,非寻常贵胄可比。”

两人凭栏而立,望着远处水波,因身份有差,薛仪站在薛柔身后半步,忽地感觉有道视线落下。

薛仪意识到什么,一时甚至不敢回头,后背都隐隐发麻,在想方才对谈被听见多少。

察觉长姐陡然沉默,薛柔回过头,面色立刻僵住,眼珠一错不错看着那道玄色身影,喉咙发紧。

她这段时日,都快忘了天子以往冷淡沉肃的模样,还有那阴晴不定的脾性。

薛柔想什么,却听见谢凌钰开口,语气还算平静:“表姐先回去。”

待宫人引薛仪离去,四下静谧,唯有灵芝池水波拍上岸的细微动静。

谢凌钰垂眸盯着面前这张脸,将她微妙情绪尽收眼底。

慌乱、闪躲、恐惧……就是没有愧疚,也没有想解释的意思。

他心里发堵,因这两日太忙,总觉冷落她,故而今日早些回来见她,听闻宫人说郡主来了,心里难得有丝慌乱。

皇帝立马想起东安王的折子,只怕阿音不痛快,谁知她根本不在乎。

强行压抑心底恼怒与酸涩,他握紧她手腕,“阿音,随朕一道回显阳殿。”

路上,谢凌钰一言不发,扣紧她的手指却格外用力,怎么都甩不脱。

薛柔想说什么,也被他那久违的阴沉神色噎了回去。

显阳殿的宫人见皇帝脸色难看,纷纷噤声退至一边,等周遭无人,薛柔终于想好措辞,还未开口便被揽住腰。

坐在谢凌钰怀里,她才清晰意识到他现在多恼火,清晰察觉他剧烈心跳。

薛柔不敢看他眼睛,盯着那殷红如血的耳坠,问道:“陛下都听见什么了?”

少年隐含怒意的声音响起,面色冷得好似霜雪。

“听见你问薛仪想不想进宫。”

他手指抚上怀中人的脸,指腹略用力蹭过她柔软唇瓣,语气幽幽:“倘若她想,阿音难不成真要让她进宫?”

两人离得太近,薛柔甚至能听见他急促呼吸声,心底只觉皇帝气糊涂了,一句解释也不听,自顾自阴沉沉摆脸色。

她这般想着,嘴唇忽然被堵住,甚至一句回答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吞吐间都是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如有实质绞得她脑袋发沉。

一只手顺着她衣襟探进去,薛柔终于忍不住想挣脱,想摁住他手腕,却半点都阻止不了。

她急得伸手锤了下他肩膀,终于得以放松一瞬,连忙道:“今日不行,我……今日提前来了癸水。”

那只手终于顿住,不再强硬地往下继续摸索,而是停留在她小腹揉了揉。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不清眼底情绪,半晌忽然开口:“痛么?”

意识到他说的什么,薛柔连忙摇头,“不痛。”

随即,皇帝便戳穿了她,平静而又笃定道:“你昨日偷喝了冰饮子,怎会不痛?”

正当薛柔以为方才那事翻篇了,便听见他淡声道:“阿音总是骗朕。”

第75章 第 75 章 薛柔不让皇兄纳妃,有什……

薛柔怔住, 看着皇帝冷淡的面色,也被激出点怒意。

东安王上折子的事,她还没跟谢凌钰计较呢, 他倒先不痛快了,咬得她唇角发痛,连舌尖都发麻。

薛柔索性从他腿上下来,“陛下所指,并非痛不痛的事,而是方才灵芝池的事。”

“可我一句话未说,陛下就笃定我会骗你, 那又何必发问?”

皇帝见她要走,伸手便抓住她衣袖, 被堵得半晌说不出话。

谢凌钰委实不想听她回应,唯恐她欣然颔首,承认自己当真无谓。

然而眼前人若随口编个理由, 他也不敢去信, 阿音亲口说过不允夫君有二心。

她有把他当夫君么?

谢凌钰心里已有答案, 却迟迟不想面对,此刻终于明白,何为甚爱必大费,过犹不及。

幼时太傅教导如在耳畔,皇帝心底反复告诫自己, 执著如渊,堕之则深。

能让她留在宫里便该知足, 无须执迷于得到她整颗心。

纵使理智如源源不断的水流,浇熄内心焦灼,但不甘仍旧一遍遍死灰复燃, 恍若冰火两重磨人心智。

薛柔见他迟迟不语,只当他理亏,顺杆往上爬责怪道:“那群宗室让你纳妃,我还没问你呢。”

她看一眼被攥得发皱的袖口,“我不喜欢东安王,往后宫宴都不许让他来。”

不提则罢,一提谢家那群宗亲,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从小到大,这群人就上赶着给薛家添堵。

先前是姑母,现在是她。

薛柔补道:“还有跟他一道上折子的宗亲,我也一个都不想见。”

皇后声音朗朗,半点不给天家面子,传到隔断视线的屏风外头,宫人们皆瑟缩,唯恐陛下被冒犯后发怒。

谢凌钰听着听着,忽然笑了一声,他神色如云开雨霁,松开手中衣袖,转而握住她的手。

稍稍用点力,便让她离自己近些。

“东安王年纪大了,的确不宜频频出行。”皇帝轻描淡写道。

他坐在窗下,稍抬眸便能瞧见眼前人气得泛红的面颊,那几分怒意绝不掺假。

那双杏眼恍若有捧火苗,亮得灼他心神,却莫名抚平谢凌钰原有的焦灼。

“朕已驳回他的折子,”谢凌钰见她唇色隐约苍白,不似平素红润,让她坐进怀里,手掌放在柔软小腹轻揉,“阿音不想见就不想见,朕也不打算见他们。”

薛柔见他反应,忍不住皱眉,怎么她发了一通脾气,他这般高兴?

简直阴晴不定,让人琢磨不透在想什么。

殿内冰鉴逐渐蒙上水珠,宫人进来添了一回冰,头都不敢抬便匆匆退下。

薛柔想起阿姐所言,想提她婚事,但现下这副情形不像谈正事该有的样子。

他手掌温热,又用力极轻,那点习武得来的薄茧非但不磨人,反倒更清晰察觉暖意。

薛柔犹豫片刻,决意还是就这样开口,“陛下,我长姐的婚事也需尽快定下来。”

“我觉得谢寒不错。”

她话音刚落下,谢凌钰语气毫无波澜,问道:“阿音不喜宗亲,还要撮合这桩婚事么?”

“依朕看,朝中有不少青年才俊可供其选择。”

以为皇帝当真如此想,薛柔握住他指尖,让他莫要心猿意马,她分明在认真谈婚事。

可只稍稍抬眸,便能瞥见少年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分明是在拿她方才的话打趣。

谢凌钰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指,晃神一瞬。

同样能奏出铮铮琴音,为何她的手那样软,像绸缎缚住他指尖。

忽然,那绸缎裹紧了些,带了几分不满,谢凌钰收拢思绪,道:“朕明日便问谢寒的意思。”

“为何不是先问彭城王?”

“谢寒对女色避之如蛇蝎,”谢凌钰顿了顿,“只需谢寒愿意,彭城王自然同意。”

式乾殿内,李顺默默研墨,奉上纸笔。

皇帝神色沉肃,似在临帖。

下面少年笑道:“皇兄雅兴,可是又得了什么名帖?”

李顺瞥了眼说话之人,凤眼高鼻,革带佩玉,行走时玉器相击作响,与其主人一般张扬,浑身不曾收敛的锋芒毕露。

正是彭城王世子谢寒。

“朕在拟圣旨。”谢凌钰淡声回应,搁下笔后,才道:“给你赐婚的圣旨。”

谢寒脸色立马苍白,嘴唇动了动,分明是想拒绝,但出于对陛下的崇敬,半晌不吭声。

最终,谢寒心如死灰地问:“臣能否问一句,是谁么?”

皇帝语气不急不缓,“你希望是谁?”

“是谁都不重要,”谢寒憋红了脸,“温柔些便好。”

先太后初掌权时,京中人心惶惶,彭城王将谢寒送去王妃母家避风头。

谁知谢寒的舅父宜阳侯在外头私养姬妾,被发现后从外宅一路逃回府,都没躲得了夫人手中刀刃。

谢寒年幼,被舅母刃上黏稠血滴吓得高烧不退,自那以后谁若想给彭城王送美人,都会被世子轰出去。

多年过去,谢寒偶尔还是梦见幼时见到的血腥场面,莫说美姬,世子妃都不想要。

谢凌钰知道这段过往,故而颔首道:“朕为你选的,自然极佳,是皇后长姐。”

闻言,谢寒脸色更为难看,他不想同薛氏联姻,但不好明说,只道:“齐大非偶,她有皇后撑腰,往后若为河东狮,对臣动手怎么办?”

见谢寒仍为往事所困,皇帝淡声道:“你洁身自好,莫要沾花惹草,岂会如你舅父一般?”

谢寒紧抿着唇,皇兄几年前不是这么说的,分明很可怜他幼时受惊,说往后为他选个温柔贤淑的夫人,定不会约束他。

皇兄变了。

“当年的事,是宜阳侯的过错在先,世上女子岂有乐见夫君三妻四妾者?”谢凌钰语气平静,“皇后也不愿见朕纳妃,朕贵为天下之主尚可做到,尔等难道做不到?”

谢寒快要控制不住神色,总觉皇兄最后的语气微妙,掺杂一丝炫耀之意,但随即否认,只当错觉。

薛柔不让皇兄纳妃,有什么好炫耀的?

谢寒匪夷所思之余,抬眼望去,只见陛下脸色越发沉,心下一惊。

他眼前浮现薛仪的模样,表姐恪守男女大防,长大后两人没见过几面,但瞧着很规行矩步,且听闻其母很温柔,应当……不会动不动舞刀弄枪。

谢寒心底终于妥协,“臣愿意。”

因那一纸赐婚旨意,几日后,王明月递了信进宫,开头便道薛仪同薛兆和争执许久。

薛柔往下看,瞧见薛兆和气得去京郊别庄住,一时喜形于色。

趁着父亲不在,她想明日回府。

一来是为薛仪婚事,信中道赐婚当日,长姐便与谢寒私下见过一面,不知情况如何。

二来,闺房中有太多表兄赠的东西,薛柔思及赵旻的告诫,总觉应该找个机会,亲自埋起来或烧了。

虽说不舍,但这样做,对她和徐国公府都好。

正思索着,便闻见股沉水香。

薛柔抬眼,心底忍不住抱怨谢凌钰走路常没声,顾老家主教什么不好,偏把自家吃饭的技艺教给陛下。

她现在于宫中说话,总觉谢凌钰会忽然出现在背后,盯着自己。

“阿音怎么脸色不大好看?”谢凌钰抚着她发顶,“是昨夜没睡好么?”

“不及陛下睡得好,”薛柔不想多谈昨夜,“明日我想回薛家一趟。”

话音未落,谢凌钰唇角笑意便收敛,垂眸盯着她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挪开视线,语气生硬:“等休沐时,朕陪你一道。”

薛柔有些急,他跟在一边,那些东西岂不是都能瞧见,万万不行。

“陛下倘若一道,我母亲还要早早于门外侯着,她身体弱,受不住的。”

听出她语中隐含急迫,谢凌钰神色冷了些。

“朕微服出行,免去繁冗礼节,就如同当年先帝去薛府,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薛柔反应,察觉她分明还想辩解,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往事。

刹那,皇帝甚至能算出最快离京的路究竟多远,甚至包括羊肠小道,和农户才知道的僻静之所。

原因无他,上元节那夜,他曾在朱衣台,盯着巨大繁复的京洛舆图,彻夜未阖眼,反复推测她会从哪离开。

几个时辰,足够她离开洛阳城,

思及此,谢凌钰忽地开口:“阿音不愿让朕陪着,是有何事需瞒朕么?”

薛柔乍然被戳中心事,直勾勾看向皇帝,撞见他复杂神色。

浓重郁色底下恍若有点伤心,像将碎不碎的玉,似曾相识,怔愣半晌才想起,和她回京那日看见的一模一样。

她蓦然反应过来,陛下总不是怕她又跑了?

“我的确有事需瞒着陛下,”薛柔见眼前少年面沉似水,半点不怵,理直气壮道:“我同长姐谈论她未来夫婿,怎可让陛下听见,倘若陛下回护自家堂弟该如何?”

谢凌钰眉头紧锁,“朕护着他做什么?”

依皇帝看,谢寒那个脾性,没几个女子受得了。

薛柔见他虽皱眉,看着比方才还冷肃,实则眼底半点怒意也无,索性晃了晃他衣袖。

“我不信,陛下倘若不痛快,又沉着脸,吓着长姐怎么办?”

闻言,谢凌钰看着自己被攥住的衣袖,只觉心口也被攥住,跳得厉害,喉咙阵阵发紧。

他仍不想放她自己离宫,勉强压住唇角,“朕何时沉着脸?”

“现在就是。”

薛柔声音原本清亮,今日却有些哑,显得软和许多,像在同他撒娇,叫他生不出半点脾气。

半晌,谢凌钰叹口气,微扯下嘴角,认命般闭了闭眼。

“申时,朕去接你,”他语气微顿,“你明日出行的马车,朕会命人安排。”

车府令备的马车颇为宽敞,外头瞧着却朴素。

薛柔刚上去,便听流采轻声道:“这是先帝御驾亲征时,赶路所用乘舆,用材紧密,寻常流箭无法射入,防刺客的。”

车府令闻言心底舒口气,李中尹特意吩咐过,务必要让娘娘明白陛下的心意,可惜他嘴拙不知如何开口。

幸好这位帮他了,就是成效不知几何。

薛柔一心琢磨回府,流采的话如过耳风,半点痕迹没留下。

马车逐渐停下,她回过神。

“怎么停了?”

流采掀开车帘,瞧了眼后道:“前头有马车停下拦路,是沈家的。”

薛柔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沈家?”

“是沈愈之。”

第76章 第 76 章 我现在不想见着他

流采看着一路疾走而来的沈太医, 伸出脑袋问:“何事?”

认出这是显阳殿中宫人,沈愈之愣住,他现下正要去式乾殿送药, 路遇陛下车辇,心底一时奇怪,便过来瞧瞧。

没想到里头竟是皇后。

酝酿许久的念头涌上来,沈愈之左右张望,见并无陛下耳目,唯有车府令与皇后的人。

他曾随先帝南下,知道此车辇可阻绝声音, 于是道:“皇后能否允臣单独说话?”

“不妥。”流采先行冷声拒绝,“这不合礼数。”

薛柔却颔首道:“沈太医进来说话罢。”

皇后发话, 流采看了眼头发都半百的沈愈之,多少放心些,默不作声退下。

沈愈之刚进去, 便深深一拜, 自始至终未平视皇后, 恪守礼数到极点。

侍奉两代君王,他深知无论如何取信于皇帝,皆需本分行事,唯听命于陛下即可。

然而,沈愈之决意破例一回, 哪怕陛下治罪也认。

“自陛下尚处襁褓之中,臣便兢兢业业未曾有片刻怠惰, 悉心调养陛下身体,陛下初习骑射时,已无幼时羸弱之态, 至今岁初,已十年不曾饮汤药。”

薛柔眼底浮疑惑之色,正想让沈愈之开门见山,有什么话直说便可,却见他忽地哽咽。

作为太医,沈愈之合该对皇帝平日喝什么药守口如瓶,然而于私,他近乎是看着皇帝长大的。

当时年幼的太子一碗又一碗汤药眼也不眨灌进口,冲鼻的苦味让沈愈之闻着都觉头皮发麻,然而太子却反过来安慰他:“良药苦口,孤不怕苦。”

良药苦口,沈愈之几乎想落泪,倘若十年前的是调养身体的良药,那现在的又是什么。

这般想着,沈愈之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每日送去式乾殿的汤药作用在何处说出口。

然而,面前却唯有寂静。

沈愈之看着皇后衣摆上绣纹,祥云凝固不动,僵滞到有些无情。

就在他想请罪告退时,薛柔却忽然道:“沈太医希望听见什么回应?”

“姑母薨逝前,沈太医奉命为她诊治,虽回天乏术,但至少减缓她痛楚,这份功劳,我一直铭记于心,所以今日事,我不会同陛下说。”

薛柔眼前浮现皇帝的身影,依谢凌钰的性子,倘若知道沈愈之违皇命行事,恐怕脸沉得能滴水。

“听闻沈家女皆拖延至十八九岁后方才出嫁,生儿育女,想必沈太医也知女子过早有孕后的苦楚。”

薛柔顿了顿,脸上终于浮现丝压抑不住的恼怒,“那依沈太医看,我现在该如何做?”

“臣不敢妄论。”意识到皇后所想,沈愈之心口发凉,连忙请罪。

看着他花白头发,薛柔收起原本毫不留情的话,半晌不语。

她现在近乎处于两难境地,倘若坐视皇帝喝药,便是不贤,倘若劝阻皇帝,便是拿自己身体冒险。

仅剩的选择,恐怕亦是沈愈之的设想。

身为皇后,她应该感激于天恩浩荡,并心甘情愿用女子避孕的方法,哪怕自身受损也要保龙体无虞。

恐怕换谁来,都要和沈愈之一个想法。

薛柔紧抿着唇,她当初不肯进宫,原因不仅在于表兄,更在于此。

嫁给寻常男子,纵使夫君付出多少,如张敞画眉受弹劾,荀粲疗妻病亡,旁人最多感慨句情深或非好事。

可嫁给天子,倘若得其偏爱,就一定要诚惶诚恐推拒,且千百倍回应。

从史官到庶民,都会反复提醒她:那可是天子之爱,你怎敢这般不识好歹?

薛柔扯了扯嘴角,垂眸看着木然的沈太医,便知自己在他眼里,已然是个没心肝的人。

她忽然不想多言,“沈太医,你回去罢。”

流采站在马车外,眼见沈愈之脸色煞白地出来,活似被痛斥过。

她忍不住板起脸,皇后从不随意责罚旁人,定是沈愈之冒犯在先。

见薛柔还算平静,流采舒了口气。

直到踏入薛府,薛柔脸色也没有半点不对,她径直先回趟未出阁时住所,翻出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能装不少小玩意,却不至于引人注目。

上面唯刻有几朵朴素莲花,似是哪个初学者所作,手法拙劣歪歪扭扭。

盯着上头莲花纹路看半晌,薛柔才吩咐流采:“烧了。”

猜出里头是什么,流采问:“匣子也要烧么?”

她不再去看流采所指的方向,“都烧干净。”

说完,薛柔便后退几步,离得远远的,站在廊下遥遥望着庭院中央窜起的火苗。

确保果真不留一丝痕迹,薛柔方才去长姐院中。

因薛仪居所离主君院极近,薛柔鲜少踏足,甫一进院门,还未来得及打量几眼,便见长姐毕恭毕敬行礼。

薛柔哽住,随即道:“在自己家中,你这是做什么?”

“君臣有别。”

薛仪面色淡然,上回去显阳殿,她便觉妹妹皇后威仪不足,太纵容宫人。

思前想后,还是薛柔没意识到她是一国之母,身为长姐,她也有错,理当先恪守臣礼,时刻提醒着皇后。

薛柔阵阵头痛,长姐的毛病一时半会改不掉,也没多劝,问道:“谢寒如何?”

“不错,”薛仪喝了口茶,“虽然笨拙,但应该很好教导。”

纵使看不惯谢寒,薛柔也知彭城王世子擅兵法,与笨拙沾不上边。

“这……”薛柔顿了下,“你那日见的是他本人?”

“是。”薛仪神色不改,“放心,这桩婚事后,不出三年,谢寒不会再盯着显阳殿不放。”

薛柔听着长姐分析谢寒性情,以及成亲后如何约束他,仿佛听天方夜谭。

忽然,薛仪皱着眉,平静道:“怎么总走神?”

“我一直听着。”

薛柔反驳后,举起手中茶盏,抿了一口。

见妹妹的反应,薛仪脸色更不好看,或许连薛柔自己都不知道,她心不在焉时手里总爱拿着什么东西。

这是在嫏嬛殿留下的习惯,走神时只需握住笔,被先生抓住后,薛柔便狡辩:“我在思索如何破题。”

薛仪强行按捺管束她的冲动,告诉自己这是皇后,良久吐出口气,冷静道:“娘娘今日心不在焉,可是宫中出事?”

“未曾,劳烦长姐关心。”

薛柔有些愧疚,她也想专注于薛仪所言,眼珠甚至一错不错看着眼前人嘴唇,可不知怎么了,今日思绪总不受控制地飘忽。

“许是未曾休息好。”薛仪沉默片刻,“快到午时,不若一道去你母亲院中用饭。”

以为自己听岔了,薛柔眼睛睁大,直到坐在一处,望着阿娘与薛仪,她都以为在梦中。

简直匪夷所思。

这两人何时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处了?

没过片刻,薛柔便有些坐立难安,所谓心平气和,便是二人连对视也无,让一桌子佳肴味同嚼蜡。

终于,薛仪搁下双箸离去,薛柔看了看阿娘,欲言又止,最终没问什么。

倒是王明月,在闲叙后,看着女儿的眼睛,问道:“阿音究竟想说什么?”

薛柔不欲母亲忧心,只说宫中有意思的事,闻言猛地顿住,怀疑自己当真没半点城府。

王明月笑了笑,“你从小到大,痛快不痛快都摆脸上,太后还怪我总惯着你,说你在皇帝面前,都忍不住半分不满。”

“说罢,有什么事是连阿娘都要瞒的?”

薛柔难得在阿娘这里遮遮掩掩,最终道:“关乎国事。”

陛下的身体,岂不就是国事,薛柔低头盯着盏中漂浮花瓣,“现下我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自己过得舒服,但——”

“选前者。”

未等女儿将话说完,王明月便打断她。

“我父母已逝,兄弟各自安好,唯挂心你与阿珩,你弟弟是男儿,世道对他难免宽容些,可你不同,年幼时便因养在孝贞太后身侧,备受宗室‘关照’,此后种种更不必多提,我便格外忧心你。”

王明月轻轻拍了拍女儿手背,“我说句旁人眼里不该说的话,只要你过得快活,其它都不要紧。”

闻言,薛柔终于抿出一个笑,纵使心底仍烦闷,但无论旁人如何想,阿娘总归站在她这里。

她问了问家仆时辰,听见已然未时,便打算提前走。

“怎么今日这般急?”

薛柔含糊道:“陛下说申时来接我,我现在不想见着他。”

听女儿的意思,像是同皇帝闹脾气,王明月张口便想劝几句,但思及往事,索性叹口气,由着她去。

“娘娘今日睡得这般早?”

绿云有些犹疑不定,望着早已熄灭灯烛的内殿,忍不住问流采:“究竟怎么回事?”

“累了。”

流采的回应一如既往简短,惹绿云撇撇嘴,转头望见远处皇帝身影,立马老实站好。

谢凌钰进殿后听见薛柔刚睡下,放缓步子走到榻边。

借着薄云散去,月色朦胧照进来,看清薛柔压根没睡,他嘴角忍不住翘起,伸手摸了摸她脸颊。

薛柔睁开眼,看见皇帝的一瞬间,莫名有股恼意涌上来,察觉他手指已一路往下探到衣襟,直接转过身。

“我累了。”

看不清她眼底情绪,谢凌钰温声道:“可是因为朕今日没能接你回宫?”

“下次,朕还是陪你一道。”

少年语气轻缓,手掌抚着她后背,只当她的确疲倦,否则不会早早回来。

但一连几日,她都说疲倦,谢凌钰终于觉得不对。

哪怕显阳殿洒扫的宫人,也察觉皇帝心情不佳,终日噤声。

深夜,式乾殿内几位朝臣盯着舆图,上绘有大昭与南楚交界处山川河流,及多处重镇要塞。

在南楚的朱衣使传来消息,皇帝快要不中用了,甚至打算赐权臣九锡。

建邺动荡波及一处重镇,把守此处二十年的大将被换。

那几个武将活像闻见血腥味儿的鹰,兴奋不已,连续几夜在宫中拉着皇帝议事,全然没注意到皇帝日渐阴沉的面色。

顾灵清沉默,忍不住抬眸看一眼御座上的少年,总觉皇帝脸色不好看,似乎不全因这几个没眼力见的武夫。

快到子时,谢寒终于回过神,道:“今夜太晚,皇兄还是先回去歇息。”

谢凌钰默然许久,方才平静道:“不必,朕今夜就在式乾殿。”

第77章 第 77 章 皇帝生平第一次,有种被……

顾灵清眼皮一跳, 心里尤为不安,难不成陛下同皇后有争执,这几日才绷着脸。

但观皇帝神色, 并无波澜,顾灵清连忙否认方才揣测。

子时三刻,内侍引着几位大臣去附近偏殿歇息,式乾殿内又是一片寂静。

李顺欲言又止,想劝陛下莫要干坐着,真想去皇后那就去罢,但瞧皇帝脸色阴沉沉的, 半晌不敢开口。

博山炉内沉水香已焚尽,李顺正要去添, 却听见皇帝起身,宽大衣袖含着怒气似的,甩到案上堆砌如山的卷宗, 发出声闷响。

“朕要去显阳殿。”

深更半夜, 皇帝独自赶过来, 甚至连个随从也未带,流采刹那甚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谢凌钰看都未看旁人一眼,径直掀开珠帘,亲自点上盏灯烛,如豆火苗摇曳, 照得他脸色明明暗暗。

他活似幽魂般站在榻边,盯着薛柔沉睡面容许久, 终于见她眼睫不自觉颤动下,便知她是装的。

知道他舍不得搅扰她好眠,干脆阖眼, 借此推拒他亲近。

谢凌钰脸上浮现愠怒,然而那压不住的欲念像火苗般冒出头。

他垂眸盯着如桃花般柔嫩的唇瓣,眼前浮现她双唇微张,伏在怀里喘息的模样。

玉软花柔,但算不上乖巧,受不住时会咬他肩膀,后来嫌他身上太硬,改成咬着颈侧皮肉,留下一枚印子。

他白日里总觉那枚印记隐隐发烫。

昏暗烛光下,谢凌钰突然碰了下颈侧,上面什么也没有,忽然觉得心浮气躁,俯身含住她唇瓣,却被推了一把。

薛柔终于睁眼,没想过皇帝这么容易推开,直到起身后慢慢回过神,才注意到他沉静地看着自己,像在思索什么。

“朕那日允你回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见她久久不语,谢凌钰心底陡然怀疑,总不能是放她回闺中居所一趟,叫她睹物思人,回忆往昔,这才不让他碰。

谢凌钰袖中的手忽然攥紧,一个死人而已能有什么威胁,但偏偏王玄逸三个字阴魂不散。

只要薛柔冷淡些,他便克制不住去想,她是否又在惦记故人。

毕竟除却那个人,还有谁能叫她情绪如此激动。

薛柔被皇帝一问,脸色也不大好看,还能出什么事,无非就是听了沈愈之一席话而已。

既然谢凌钰也无所谓皇嗣,现在这样两全其美,他不用喝药,她更不必担心有孕。

薛柔都能猜到,若谢凌钰知道这想法,定是怒极反笑,但她赌气一样偏要这样做。

谁让他一声不吭让沈愈之开方子,甚至都没问过她肯不肯承这份情。

真是越想越恼,薛柔脸也冷下来,和皇帝如出一辙板着,而后留给他一个背影,不想理会他。

刚阖眼,她便觉得胸前一凉,衣襟被人从后扯开,紧紧锢住她腰的手往上摸索,裹着一团雪色揉捏。

谢凌钰贴紧她肌肤的一瞬,心底烦闷被熄灭,舔吻她颈侧闷声道:“阿音,朕很想你。”

闻言,薛柔甚至想出声反驳,他今早刚从显阳殿离去,不到十二个时辰,他语气好似分别数年。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前几日都把他赶出去了。

薛柔睡在里侧,想避开皇帝唯有从他身上跨过去,她想起某夜情形,知道这个方法正中他下怀,忍不住咬牙。

不过片刻,那只手就熟练褪去她身上衣衫。

她索性转回身,见他猝不及防怔住,问道:“我不过回家几个时辰,陛下为何都要事事询问?”

薛柔眼里恼怒如有实质,仿佛簇火苗在眸中跃动,顿了下深吸口气:“这般疑心,恐怕是以己度人。”

他自己有事瞒着,就总怀疑她,恨不能多长双眼睛贴在她身上。

语毕,她等着谢凌钰坦白,却见他脸色顿时难看。

皇帝从未想过沈愈之敢违命,霎那便想到命朱衣使诛杀王玄逸,随后便否认,阿音不可能知晓此事。

定是回去一趟后思及往事,怪罪他将王玄逸逐出洛阳。

沉默半晌后,他恢复平静道:“是朕的错。”

错在没早点杀了他,心慈手软到如今才醒悟。

薛柔气急,他哪里像知错,倒像死不悔改。

她将衣裳穿好,声音清脆毫不犹豫:“陛下还是回式乾殿睡好了。”

见皇帝没有继续纠缠,而是安静躺下,薛柔奇怪一瞬,也没再多想。

身侧的少年到底是天子,被一通数落后恼了,不想继续属实正常,薛柔安心阖眼,许是睡前情绪大起大落,竟开始做噩梦。

梦里时而被烈日灼得浑身发热,时而身处浓雾中,脸颊被露水沾湿,一条巨蟒缠着她,绞得她喘不过气。

薛柔怕蛇,幼时被先帝豢养的白蛇吓得直哭,它们的鳞片看着黏腻发凉。

但梦里这个,是温热的。

她抬眸看见双蛇眼,竖瞳冷幽幽的,与幼时见到的如出一辙,忍不住失声尖叫。

猛地睁眼,薛柔发觉尖叫声已被堵住,近在咫尺的双瞳虽幽幽地盯着她,却不是蛇。

薛柔回过神,被蹭得阵阵酥麻从下而上,但榻上潮湿的触感告诉她,他已经用过别的方法,而她梦中照单全收。

一股热意冲上头皮,剧烈耻感激得雪肤泛红。

薛柔还未出声,便看见他将修长手指伸到自己面前,因握笔拿剑,那根手指薄茧最为明显。

而谢凌钰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今夜月色如何,“阿音最喜欢它。”

少年语气幽幽的,好像在叹气,又像温声在心上人面前争风吃醋。

“朕都有些嫉妒它了。”

话音未落,薛柔就呜咽一声,原本想推开皇帝的手顿住,在他背上划出红痕。

她越用力,他吻她时就越温柔,好像万分愉悦。

接连不断的快意如潮水,反复刺激她,耳畔还有人一遍遍喊她名字,好像她要飞走似的。

薛柔咬牙,她被一双手臂禁锢在榻上,腰动都动不得半分,就是成了仙也跑不脱,谢凌钰又在发什么疯。

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他留在显阳殿。

都说伴君如伴虎,天子比虎还要难伺候,薛柔想着,就这一瞬的晃神,便猛地被抵得喉咙发紧,眼泪立刻落下。

趁着他吻那滴泪珠的功夫,薛柔咬他颈侧,这次跟以往不同,她因恼怒而格外用力,口中立马有缕血味。

皇帝愣住一瞬,忽然摁住她后脑,引颈就戮般让她报复回去,留下疤痕才好。

他轻抚着她,颈侧痛意本不算什么,但对薛柔而言,恐怕已是用尽力气的结果。

她是当真记恨他,又排斥他,想到这点,那点痛猛地放大无数倍,谢凌钰眼睫微颤,心里一酸觉得索然无味,忽然抽离。

小腹不再酸胀,本该舒服些,但将至极点却猛地坠落,薛柔在他怀里被吊得不上不下,搂着他脖颈的胳膊忽然用力。

谢凌钰看不清她的脸色,但见她反应,心里突然有丝希望,吻了吻她鬓角。

重被裹住后,他听见她唇缝溢出的声音,比春水还要软,像微风下晃荡的水波。

他最后紧抱住怀里发颤的身体,趁她没完全清醒,抱着去沐浴。

薛柔沉默地看着皇帝为她披上衣服,方才种种浮现眼前。

谢凌钰先前最爱千方百计诱导逼迫,让她主动靠近或亲吻,有往昔先例,薛柔认定他故技重施。

他故意为之,在最后关头离开,逼她主动索要。

薛柔眼底拢上雾气,她还没在榻上受过这种委屈。

“阿音,朕明日早些回来。”谢凌钰垂眸系上她衣带,“莫要同朕恼了。”

看他神色平静,轻描淡写揭过,仿佛什么都没做,薛柔气得抓起手边垫腰的软枕,扔了过去。

谢凌钰躲也未躲一下,起身后脸色难看。

方才还好好的,一下榻就翻脸无情,皇帝生平第一次,有种被当消遣的错觉。

薛柔用过他就扔。

就在皱眉前一瞬,谢凌钰僵在原地,见她杏眼聚起泪,一滴滴往下掉。

他所有话哽在喉咙,连帕子都忘记放在哪,下意识伸手去擦,还未碰到脸颊,便有滴温热泪珠砸在他手背。

看过的经史子集通通派不上用处,太傅也没教过该如何哄皇后。

谢凌钰沉默一瞬,温声问:“阿音,是朕方才弄疼你了?”

用力轻重几何,谢凌钰自己心里清楚,却只在这些明知错误的原因上打转。

良久,他才声音略干涩道:“朕近来有些忙,恐怕没法回显阳殿。”

话音还未落下,薛柔便止住泪,颔首:“我知道,陛下去就是了。”

“臣不同意上官休为帅!他带兵骄狂,岂能将南伐重任交与他。”

谢寒毫不避讳上官休就在旁边听着,堂而皇之在皇帝面前说同僚坏话。

谢凌钰蹙眉,淡声道:“你也论起旁人骄狂了?”

“臣还有旁的理由,”谢寒不顾夜深,硬要拉着皇兄说下去,“只需一刻钟。”

顾灵清忍不住拧眉,告诫般看了眼谢寒。

他昨日便提醒过世子,陛下不是没娶妻时,别总拉着陛下不放。

然而,谢凌钰却颔首:“说罢。”

皇帝顿了下,“朝事为重,旁的皆可搁置一边。”

谢寒到底年少,控制不住喜形于色,这几日深夜有急报送至宫中,皇兄皆在式乾殿。

说明皇兄先前为美色所惑只是暂时,才不会沦陷至昏头的地步。

仿佛察觉他想法,谢凌钰抬眸冷冷望过去。

顾灵清忍不住替世子叹息,还是见少了,自己当年也这般天真。

虽不及陛下过目不忘,但顾灵清至今记得三件往事。

昭武四年,薛柔把陛下送的绛色珠花偷偷扔了,说只想要粉白的,陛下同他说薛柔气焰嚣张,委实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没过多久便赐粉白珠花给她。

昭武六年,薛柔私下抱怨皇帝阴着脸,以后定是暴君,陛下知道后大怒,说要狠狠惩戒她,免得她口无遮拦。

顾灵清信了,一直等着,到现在也没等到。

昭武七年,薛柔在式乾殿内,公然对天子出言不逊,陛下当夜与他密谈:“她这般脾性,恰合朕先前谋划,朕这才纵容她几分。”

顾灵清嘴角抽了抽,不想骂谢寒是蠢货,因为他以前也是。

关于皇后,陛下说的每一句气话,顾灵清都不会再信。

譬如现在。

显阳殿的大长秋卿求见,谢凌钰云淡风轻道:“待谢寒说完,再让他进来。”

谢寒刚想继续,便瞥见皇兄的眼神,自上而下垂眸看着他。

他莫名觉得皇兄现下极其不满,一时压力颇大,不由自主道:“臣还未想好,现在回去拟份折子,一早送进宫。”

谢凌钰收回目光,颔首道:“也好。”

第78章 第 78 章 娘娘莫非要告诉臣,对天……

谢寒离开时紧抿着唇, 偷摸着瞪了巫晋一眼。

大长秋卿在式乾殿时,便已熟悉谢寒的性子,视如无睹在一旁站着。

待大臣皆离去后, 巫晋方才恭谨道:“陛下,皇后说近来要为母亲抄佛经祈福,陛下在式乾殿歇息,既方便处理政事,也可互不打扰。”

“方才,皇后吩咐绿云,这个月戌时便将灯烛熄了, 不必等谁。”

谢凌钰听完,垂眸不语, 半晌才问:“还有么?”

眼见皇帝反应,巫晋便知他现下心情极差,实在不想触霉头。

奈何皇后的确半句好听的也没说, 巫晋额头冒了密密一层薄汗, 最后也没敢欺君, 视死如归般道:“回陛下,没有了。”

“朕知道了,你回去罢。”

他几日不回去,本以为薛柔会找他,再不济派内侍传个话, 谁知等来等去,就等到这些话。

谢凌钰盯着案上舆图, 连叹息的心情也无,只后悔那日她回府,自己竟一时糊涂, 未派朱衣使暗中看着。

皇帝自幼便得太傅教导,遇事需溯其根源,往后便可规避。

这几日,谢凌钰思来想去,已明白根源所在。

是他大意,往后要时时刻刻盯着她,阿音往后出宫去哪里,同谁说话,做了什么,他都要一一知晓。

谢凌钰反复说服自己,皇后冷脸以待也没什么,来日方长,只需耐心些哄一哄她,总归能让她消气。

尽管耳边一道冷静的声音告诫他,天子卑躬屈膝讨妇人开怀,是昏君之象,但他控制不住抬脚去显阳殿。

晚风略带凉意,拂过宫道时,谢凌钰稍稍清醒些。

这个时候去,恐怕薛柔要给他吃闭门羹,她才不会给皇帝面子。

他沉声道:“朕去御苑散心,你们不必跟着。”

内侍微怔,不是要去皇后那么?李顺却蓦地明白什么,连忙道:“奴婢不搅扰陛下雅兴。”

显阳殿不远,谢凌钰习过武,步履如飞,却在临近殿门时放缓些。

他紧抿着唇,眼前浮现那夜,薛柔含着泪的杏眼,好像他罪大恶极。

皇帝自认世间事无可畏惧,却逃避去看她泪濛濛的眼睛。

一刻钟后,谢凌钰站在偏殿窗外,面色冷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富有四海何处去不得,此刻却躲在这里,活像贼子。

谢凌钰闭了闭眼,耳畔甚至能听见彭城王昔日怒斥顾家主,教皇帝踏雪无痕翻墙入户见不得人。

的确见不得人,却有用。

至少从这里进去,薛柔压根发现不了他踪影。

薛柔睁眼盯着帐顶花纹,一道女声钻进耳朵。

“臣有疑问需娘娘解惑。”

赵旻平日虽无臣下规矩,但从未用这般冷淡的语气。

薛柔起身,看着赵旻亲自点上灯烛,可她手一直发颤,半晌对不准灯芯。

“赵旻,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去偏殿。”

赵旻终于将那盏灯烛点上,照出去偏殿的路,微弱火光映得她面色沉沉,隐约几分当年在螺钿司的风度。

见她严肃,薛柔终于正色,披上外衫去偏殿,问道:“何事?”

显阳殿偏殿内,供奉着一尊佛像,宫人们日日拂拭佛龛。

这是皇帝的安排,他总归对当年谶语耿耿于怀,哪怕不信佛也要求个心安。

薛柔却不在意,她在相和阁内供了多少年菩萨,也没保佑她姻缘顺遂。

她拿起今日刚供奉的糕点咬了口,正对着佛龛坐下。

见皇后身心轻松,仿佛万事不在意,赵旻气得脸都绷紧。

“陛下数日未来,娘娘半点不着急?”

赵旻一阵头痛,想不通先太后是怎么教孩子的,当年薛韵从未这般不给先帝面子。

后宫中的女人,再尊贵也需仰仗帝王喜爱,没人敢给皇帝难堪。

“娘娘,欲擒故纵总归有个度,倘若陛下当真恼了,往后再也不来该如何?”

一番话惹得薛柔面色泛红,她猛地站起身,“谁说我是欲擒故纵?他不来便不来,在式乾殿也好得很。”

赵旻半眯着眼睛,这些时日,任谁都能看出来帝后之间不和,但赵旻却知,是薛柔一直不想见皇帝。

直到今夜,赵旻都以为原因无非两种,一是恃宠而骄,想拿捏天子,二是因为往事记恨在心,懒得看皇帝那张脸。

可当下,赵旻细细咂摸皇后方才所言,品出几分不寻常的怨气,这里头定有她不知道的事。

她略带狐疑,“陛下究竟怎么了?把娘娘气成这样,连臣也要瞒着?”

薛柔却陡然僵住,紧抿着唇,一副不肯开口多言的模样。

见她沉默,赵旻只当她年少不知事,喜欢闹别扭,平复心绪后尽量温声劝她。

“娘娘,当务之急是有太子傍身,只要娘娘膝下有太子,陛下哪怕三四年不来显阳殿,臣也不会多言半句。”

“无论发生什么,娘娘再厌恶陛下,也要忍耐些。”

赵旻凝神注视面前的皇后,只要薛柔有太子,许多问题迎刃而解,至于皇帝来不来,有什么好在乎的?

谁料寥寥数句,不知怎的戳中了薛柔,她脸色发青,半晌才道:“这话你该同陛下说。”

薛柔语焉不详,引得赵旻下意识问:“此话何意?”

“……我那日遇见沈愈之了,他告诉我,”薛柔又是一阵欲言又止,“陛下背着我喝避子汤。”

赵旻眼前空白一瞬,有几分恍惚,随即双目圆睁,脸色青了又白,喃喃:“什么?”

又看一眼皇后,确定她没有胡言乱语,赵旻怒急攻心:“他疯了不成?”

谢家天子皆尚武,从太宗到先帝,皆对太子的降生尤为急迫,以免在外征战遇险,京中无太子坐镇,朝野动荡。

依赵旻的想法,南楚前几年便因党争而君臣失和,陛下素来主战,定要借机南下,他应该是最希望皇后有孕的人。

谁知谢凌钰昏了头似的。

赵旻眼前发黑,她总不能冲去式乾殿,把皇帝药碗打翻。

半晌,她神思清明许多,想起今日拉着皇后来偏殿,究竟是为什么?

望着薛柔,赵旻若有所思,冷不丁问道:“陛下这么做,不是正合你意么?”

“我平日穿什么衣裳他都要过问,”薛柔深吸口气,“轮到这种事,他凭什么瞒着我?”

“凭他是皇帝,”女人的声音慢悠悠的,“娘娘真把他当夫君了?”

赵旻嘴角似笑非笑,仔细看眼底却尽是严肃,“娘娘莫非要告诉臣,对天子动了情罢?”

想起薛韵和谢元彻的纠缠,赵旻就头痛,天底下就这“情”之一字最该死。

薛韵便是动了真情,不肯伤谢元彻唯一的血脉,若早早动手,岂至于在华林苑遇政变。

赵旻心口泛冷,静静看着皇后,等她回应,哪怕瞬息也如数年漫长。

终于,佛龛前响起声音,像流云般轻飘飘的。

“岂会?”

薛柔想起什么,垂眸补道:“倘使太后视先帝为夫君,岂有我薛氏十余年显贵。”

仅隔一道浅金绢窗,谢凌钰静静听着那道格外熟悉的声音。

原来如此,他想。

不是因为故人,是自己和沈愈之的错,让她为难了。

在赵旻问出最后那句话时,谢凌钰神色骤然凝滞,嗤笑自己深更半夜听皇后墙角,报应便来了。

他自己都不敢去问,赵旻却说出口,纵使他想离去,腿却半分不动。

在那不长不短的沉默中,谢凌钰怔住,随后闭上眼,喉咙滚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哪怕阿音接下来的回应,是毫不犹豫的否认,也难掩他此刻喜悦。

倘若是先前,谢凌钰听见“岂会”二字,定恼怒不已。

他想要阿音心里唯有他,如她曾纯粹心悦旁人般心悦他,要从身到心只属于天子一人。

但这几日在式乾殿,皇帝总深夜望着黑白交错的棋盘,头回觉得无趣。

他想起倘若在显阳殿,此刻该睡下了,身侧的人抱起来软得像水,声音比最嫩的藕还要清甜。

然后,就再也没办法安稳阖眼。

深夜闻着博山炉散出的沉水香,没有清润的甜香掺杂,格外单薄,皇帝起身,抚着额头,心中底线一破再破。

只要阿音派人送句话,便是把故人的位置分出来一点,给了他。

如此,他心甘情愿忽略一切不快。

谢凌钰垂眸,想起她那阵沉默,如同棋手落子前的摇摆不定。

犹豫究竟该选哪条路,舍弃哪颗子。

他能拥有那片刻的犹豫,已是超乎预料的惊喜,足以安抚他。

身边并无随从,皇帝孤身一人在殿外吹风,发丝都沾染几分夜晚凉意。

在推开殿门那一瞬,谢凌钰听见薛柔低声惊呼,安抚道:“是朕。”

此话出口,薛柔的脸色却骤然煞白,这比见鬼还可怕。

陛下怎会在外面?

他听见了多少?

他……恐怕又要生气,薛柔忍不住后退半步。

谢凌钰看向赵旻,神色毫无波澜。

“出去。”

薛柔眼睁睁看着赵旻退下,偏殿内唯有两人。

她嘴唇干涩,忽然想喝口茶,细细琢磨如何辩解,但看见谢凌钰那张脸,又忍不住抿唇。

分明就是他隐瞒在先,凭什么要她先开口。

下一瞬,她被浅淡的沉水香拢住,听见皇帝急促的呼吸,回过神发现他像在闻她身上百濯香。

薛柔心觉不妙,怕他在佛龛前伸手解她衣带,想推开他冷静下,却被抱得更紧。

她腰上一痛,忍不住蹙眉,觉得眼前人力道大得能把她揉进身体里。

谢凌钰垂眸看着她眉头,想伸手抚平,但实在舍不得放开怀里温香软玉,俯首吻了下她眉心,喉咙发紧。

“是朕的错。”

第79章 第 79 章 如月下赏新雪,又似雪中……

他顿了顿, 话锋一转,“阿音有没有想朕?”

薛柔愣在原地,没想过谢凌钰并无半分怒色, 更没注意到,她沉默越久,他眸色越深。

两人挨得太近,薛柔甚至能看见他眼睫颤动着,止不住往她唇上打量,在想什么显而易见。

就在他慢慢低头,唇瓣快碰到她嘴角时, 薛柔忽然道:“陛下说自己错了,我怎不知错在何处?”

谢凌钰呼吸一滞, 看着她晶亮双眸,温声道:“朕下次喝药,定和阿音商量。”

话还未说完, 他便吻上她唇角, 以至于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 像把承诺直接喂给她一般。

薛柔被他说的一哽,不知如何回应,也没法回应。

她平日都由谢凌钰引着换气,今日他克制不住呼吸凌乱,抚着她后背的手格外用力, 连自己都顾不上,遑论是她。

松松挽住发髻的玉钗坠落, 青丝柔顺如缎,拂过皇帝手背,薛柔趁他晃神功夫逃脱, 胸口起伏道:“什么下次?”

“沈愈之说过,这是最好的法子。”谢凌钰神色认真,仿佛无半句虚言,“两三年后便停了,无甚大碍。”

薛柔抬眸盯着他,未曾看见一丝说谎的不安,但又没法信任谢凌钰嘴里的话。

认识这么多年,她深知皇帝说谎不眨眼,压根看不出真假。

只要谢凌钰咬死不认,她怎么问都无用,总不能逼着沈愈之来显阳殿当面对质。

良久,薛柔松口道:“好。”

“还有,陛下莫要责罚沈太医。”

她到底记得沈愈之在姑母那尽心尽力的模样,特意叮嘱一句。

谢凌钰顺着她道:“朕不会罚他。”

他眼神落在她唇瓣,想起方才软如花瓣的滋味,“阿音莫要再提旁人,太晚了,朕陪你回去。”

回寝殿后刚躺下,薛柔虽阖眼,却有些睡不着,但也不敢拉着皇帝说话,生怕他用别的法子消磨时间。

忽而,她耳朵因温热吐息发痒。

“阿音换了熏香,比前些日子甜些。”

听谢凌钰声音尤为正经,与往常动情时不同,薛柔不疑有他,放心开口:“并未换过。”

而后,她便觉身上一沉,腰后被迅速塞上软枕,忍不住提醒:“陛下明日还有早朝。”

谢凌钰听不见似的,低头堵住她后面的话。

垂下的帐幔被薛柔攥住,她指节都用力到泛白,气息凌乱不堪。

她开始紧抿着唇不肯出声,而后实在控制不住呜咽,到最后彻底没力气,快慰酸楚混杂着汹涌而来。

薛柔恍惚觉得,他像是要把过去几日错过的,都在今夜补回来。

她眼泪划过脸颊,等缓过点力气,低声啜泣:“我受不住了,你停一会。”

说完的瞬间,深处就被抵得发胀,最敏锐的地方被刻意用力蹭过,薛柔被猛烈快意冲得头脑昏沉,无意识发颤。

谢凌钰垂眸直直看着她,如月下赏新雪,又似雪中撷梅蕊,却比新雪绵软,比花蕊娇艳。

身下的景色却独一无二,只有他能看见。

思及此,他心中快慰胜过一切,原本扣紧她脚踝的手掌不自觉用力,

薛柔被他捏得蹙眉,看着一条腿仍搭在他肩头,刚要抱怨腿酸,就见他俯身。

少年双眸欲色浓重,甚至因极度愉悦泛着水色,附在她耳畔呢喃:“阿音,朕还想……”

他话音落下,重又没入春水,被湿软所在紧咬着吞吐,激得他忍不住微叹。

……

谢凌钰将薛柔脸上一缕濡湿发丝拨开,鼻尖萦绕着她发间香气,如淙淙流水抚平他这几日躁郁心情。

无论是定州,还是南楚,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朱衣使的急报不分黑夜白昼送进宫。

他从早到晚端坐式乾殿内,勤勉到常忘记用膳,身为天子本该如此,连李顺也不敢劝,唯恐耽搁大事惹皇帝发怒。

谢凌钰前日看着午膳,知道已将至申时,久未饮食,胃里后知后觉涌上痛意。

不怪旁人不曾提醒,皇帝自知忙得焦头烂额时,有人多话,他定是不快。

除了薛柔。

谢凌钰想了想,倘若阿音肯关心他,来式乾殿劝他吃点东西,他愿意做个听话的夫君。

放开薛柔后,他指腹蹭了蹭她唇瓣,忽然问:“这几日,阿音怎么一次也不去式乾殿?”

薛柔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听他声音如敲金戛玉,分明毫无倦色,只怕他又把力气使在她身上,含糊道:“以后去。”

她半阖着眼睛,没瞧见皇帝眼睛顿时微亮,继续敷衍着。

“明日……明日不成,我要去嫏嬛殿找卷书,以后罢。”

后面谢凌钰还说了什么,薛柔半梦半醒的,什么都记不清。

再睁眼,薛柔便听绿云说快午时了,昨夜种种浮现眼前,她低头看了眼身上衣服。

“你昨夜帮我沐浴的?”

绿云耳根发红,低头道:“陛下不让奴婢碰你。”

薛柔怔住片刻,便打算下榻,腿却阵阵发软,好在她幼时习过舞,尚且能忍。

绿云劝着她:“娘娘既然不适,在殿内好生歇着就是。”

“乘辇车去,阿珩明日从书院回来,我记得嫏嬛殿有册太傅亲笔批注的《春秋》,刚好给他。”

薛柔坚持去嫏嬛殿,还因昨夜拿此事糊弄了皇帝。

不去嫏嬛殿,便要去式乾殿,近来谢寒常在御前,薛柔压根不想见这些宗室。

彭城王府。

病榻前,皇帝抬手制止彭城王起身,微叹口气:“何须多礼。”

“臣并无大碍,只是腿上旧伤过多,前日淋了雨,有些痛罢了。”

彭城王看着皇帝,沉吟片刻后道:“陛下想问的,是否关乎南楚战事?”

谢凌钰颔首,如今汛期,大昭士卒既不擅水,又无法适应南方湿热,故而南楚有先下手的意思,频频骚扰边境城池。

虽无什么损伤,却恶心得很。

“建邺的小皇帝和江夏王没一个清醒的,撤换良将,机不可失,敢问陛下欲择谁为帅?”

彭城王有些遗憾,若非病躯不宜跋涉,他愿为一手教导的陛下披甲上阵,亲自演示当年教过的兵法。

皇帝语气平淡,“朕欲亲征。”

四个字如同巨石砸下,彭城王面色骤变。

“不可!”彭城王嘴唇褪尽血色,“倘若是小打小闹,陛下去前线鼓舞士气也就罢了,然此次若南下,必是冲着灭国而去,南楚必拼尽全力,倘若陛下出事,朝中必乱无疑。”

“何况博陵王因曾抚已对朝廷不满,倘若……重演临淮之乱,该如何?”

彭城王将后面的话咽下,纵使不喜孝贞太后,但他也承认,若薛韵坐镇洛阳足以平叛。

但那需仰赖多年积淀的威严,现在显阳殿里那位尚且年少,拿什么同虎视眈眈的宗室抗衡。

彭城王闭眼,当年先帝便是忽中流矢,虽未当场毙命,身体却陡然衰败,好在至少留下谢凌钰。

此后彭城王便尽心尽力辅佐,期盼新帝能继承遗志,开太平盛世。

谢元彻的死是彭城王心病,他激动道:“但凡陛下有太子,臣也不会断然否决陛下提议,可——”

谢凌钰早猜到他的反应,直接打断道:“朕不会如先帝般冲阵,以免朝中生乱。”

皇帝命人摊开舆图,沉声道:“朕意已决,不若太尉先说一说南楚范思云。”

按朱衣使的消息,南楚已起用大将军范思云之子,令其镇守最北方关隘,没人知道小范将军打仗如何,唯知其父勇猛,只做过彭城王手下败将。

皇帝这才亲至彭城王府求教。

见无法阻拦,彭城王忍不住叹息,只觉皇帝太年轻自负,总认为只需周密计划,意外便可以避免。

但偏偏,许多事是无法避免的,突如其来,就如同当年插在先帝身上那根流箭。

恰好,王府婢女端来汤药,被宦官搜过身后方才进来。

谢凌钰却蹙眉,发觉那婢女偷瞄他,并非投怀送抱想搭上天子的眼神,倒像默默辨认什么。

他摸向腰间剑柄,正要厉声令其出去,却见那人忽然摸了下簪子。

以金丝编织的蝶翅震颤,精巧无匹。

和薛柔常戴的那支一模一样。

谢寒立马警觉,搜身的宦官都以为彭城王府显赫,普通婢女也能花枝招展穿金戴银。

但彭城王妃素来不允婢女打扮,此人怎会有金簪,谢寒抽出一旁架着的长剑,便要砍过去。

涉及陛下,谢寒宁可错杀也不想放过,但此人看着是瘦弱女子,却格外灵巧,闪身便躲。

几乎同时,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皇帝手中利刃穿腹而过,血溅满地。

谢凌钰面无表情看着地上婢女,拔出侵入肩头寸许的簪子,血源源不断渗出,衣裳顿时被洇红。

他脸色苍白,抬手制止想再补几刀的谢寒,语气轻得瘆人。

“这支簪子,是你的?”

眼见皇帝不对劲,彭城王脸色铁青,反应回来后暴喝道:“愣着做什么!让府医过来。”

此事从头到尾,不过瞬息,饶是谢寒眼力佳,也没能看清陛下与刺客的动作,天底下有这个本事的并不多。

谢寒脸色极为难看,道:“应当是中羽卫,封锁王府,搜查有无同党。”

府医匆匆赶来,额头不住冒汗,看了眼皇帝伤口,又验了下簪子是否有毒,终于长舒口气:“并无大碍,皮肉伤而已。”

谢凌钰浑然不在意似的,看着地上苟延残喘的刺客,“吊着她的命,朕有话要问。”

第80章 第 80 章 我们还没有太子呢

“陛下, 当务之急是先回宫。”

谢寒意识到有中羽卫混进洛阳,继续于宫外滞留,委实非明智之举, 他不懂皇兄这时犯什么糊涂。

谢凌钰冷静下来,“不止王府,让朱衣使封锁城门,就说有重犯逃脱,需要搜捕。”

从彭城王府回宫路上,顾灵清匆匆赶来,脸色黑沉, 却在见到皇帝身上血迹那一瞬,转为煞白。

“是臣失察, ”顾灵清瞥了眼谢寒,“那人于京中并无同党,去岁, 臣等于京畿截杀一批刺探消息的中羽卫, 她是漏网之鱼, 因貌美入青州中正的眼,被送进王府。”

“臣以为她是为刺杀彭城王而来,没想到今日碰见陛下,故铤而走险。”

顾灵清查看过此人平素居所,什么痕迹也无, 甚至近几个月,并未在京畿发现中羽卫踪迹。

同为暗探, 他便知此人被建邺放弃了,所以才敢拼死一搏,不成无非是死, 成了,建邺的家人可得大笔金银。

皇帝静静听完后,轻声问:“所以宫中无事?”

“无事。”顾灵清茫然一瞬,不知陛下为何有此疑惑。

“她那支簪子,”谢凌钰闭了闭眼,仿佛在回忆什么,“是皇后常戴的样式。”

顾灵清恍然大悟,终于明白那人为何能得逞。

所谓高手过招,只在刹那可见分晓,犹豫瞬息便落下乘。

“在华林苑时,南楚使臣在地牢亲口承认,中羽卫内皆知,接近薛二姑娘便是接近陛下。”

所以,让皇帝分神的方法,竟出乎意料的简单,简单到若为外人知晓,会被嘲讽的地步。

顾灵清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以免落陛下面子,转而问道:“皇后今日离宫了?”

“她今日去长乐宫。”谢凌钰放下心后,自己都忍不住嗤笑,“明之觉得朕昏聩?”

“臣不敢!”

顾灵清差点在马车内跪下,心底暗道原来如此,真是让那刺客赶巧了。

长乐宫与帝后所居宫城分开,以飞阁廊道相连,中间有段道路防备略松弛,怪不得陛下慌神。

车外,谢寒骑马带人护送,听不见里头对谈,有些抓耳挠腮,想进去看皇兄伤势如何。

但皇兄也不知防他什么,只在进式乾殿后,淡声吩咐:“你在外面守着,朕遇刺的消息,莫要传到皇后那里。”

谢寒立马应下,觉得理所应当,皇兄都几日不去显阳殿了,明摆着帝后不和,自然不想看见皇后。

跟着皇帝进内殿,顾灵清微叹口气:“陛下,这种事岂能瞒得过去。”

禁军和朱衣使一齐出动,封锁城门,哪怕时间甚短,也足以惊动皇后。

“等沈愈之来一趟,确认无事后再说。”

谢凌钰不大信任府医,唯有沈愈之能辨认天下奇毒,他语气平静:“皇后自幼身娇体弱,胆子又小,没必要吓唬她。”

“朕让你进来说话,是有要事交代。”

谢凌钰对大臣下旨,素来只求言简意赅,精准即可,从未拖泥带水,但方才短短几句话,却透着股犹豫不决的意味。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仿佛皇帝正在心底反复衡量。

谢凌钰垂眸看了眼换过的衣裳,已包扎好的伤口看不出血迹。

然而方才情景却历历在目。

等待府医验那根簪子时,简直难捱,叔父说的没错,天子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人,也会死,不该自负到以为万事尽在掌中。

倘若那簪子真的有毒,或那刺客足够幸运,正插中他心口……皇后该怎么办呢?

谢凌钰脸色隐隐泛白,垂首扶着额头,语气看似平缓,额角却隐约现出青筋,字字都是紧咬着牙才吐出来。

“待朕明年南下,哪怕有分毫意外,你记得把皇后送走,隐姓埋名送去长乐郡。”

“……是。”

奉圣命是朱衣使的本能,但作为伴皇帝长大的心腹,顾灵清终究挣扎着开口。

“陛下,今日意外是臣的过失,”顾灵清喉咙发紧,“何必出此不祥之言?”

“朕不信一语成谶,只知做事如对弈,走一步看十步。”

何况涉及薛柔,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总归也要考虑到。

谢凌钰靠在榻边,半合上眼,恍若养神,没有告诉顾灵清,就在彭城王府,他甚至有一瞬间,后悔让皇后进宫。

手下能用的大将互不服气,风格迥异,他必要亲自挂帅,然而一旦重演先帝旧事,薛柔根本无力同宗亲抗衡。

几乎是两难境地,皇帝竟想起王玄逸。

倘若当初放薛柔做徐国公府的少夫人,根本无需担忧她无依无靠,王玄逸是文臣,用不着上战场。

这念头冒出来,紧随其后的便是野火燎原的嫉妒,心底一股股酸水往外冒。

难不成嫁给天子,当真不如嫁给一介匹夫?

越想,越不愿去想。

谢凌钰猛地睁眼,逼迫自己不去回忆,开口问顾灵清:“沈愈之到了么?”

皇帝声音如含霜雪,盖过殿外忽然响起的嘈杂声。

“臣出去看一眼。”顾灵清微微蹙眉。

“让开!”

薛柔瞥一眼阻拦的手,冷冷抬眸,直视着谢寒。

她自长乐宫回来,于飞阁之上瞧见宫中禁军出动,一问方知城门封锁,搜捕要犯。

什么要犯惹这般动静,薛柔在孝贞太后身边时,见过此等阵仗。

临淮之乱后,有叛军余孽欲刺杀太后,且差点得手,死了两个护驾的女官。

薛柔忽然想起,昨夜皇帝搂着她说玩笑话:“倘若阿音明日来式乾殿,朕便后日见叔父,若后日来式乾殿,朕便明日去见叔父。”

“此话若让叔父知道,要骂朕白读圣贤书了。”

她眼皮一跳,皇帝今日在宫外。

赵旻曾说过的话在耳畔猝然响起:“论朝中局势,娘娘没有太子,陛下若出事,你必死无疑。”

“宗室不满陛下延用新法,陛下在时尚且能压住他们,不在后,无论谁继位,都想废新法讨好诸王,你是薛家人,他们岂能容你?”

思及此,薛柔直接下辇车,骑马来式乾殿。

谁知道谢寒在外头杵着,谁都不让进,薛柔气急,顾不上表面平和,毫不留情骂出声。

“你口口声声陛下无事,却不肯让皇后进去看一眼,想谋反不成?”

一顶帽子扣上去,谢寒脸色通红,差点喘不上气。

“臣忠心耿耿,岂是皇后说谋反便是谋反,皇兄与顾灵清在里头,定在议论政事,寻常妇人懂什么?”

薛柔在没出阁时,就敢当面痛骂宗亲,现在更是如此。

“天子妇也不过寻常妇人,世子未免太不把陛下放眼里。”

言罢,薛柔见眼前少年不服气似的,心底更恼。

“是皇兄不让进,”谢寒理直气壮,“臣奉命行事而已。”

说完,他心里甚至有点委屈,明明就是皇兄亲口吩咐瞒着皇后。

现在放薛柔进去,岂不是有负皇命。

薛柔毫不犹豫,脆声反驳:“我不信!”

简直荒谬,除了偷摸喝药,谢凌钰什么时候拦过她?

除非他现在昏迷不醒,根本管不住谢寒。

她表面怒意越烧越旺,心底却止不住发慌,抽出流采腰间短剑,直直指向面前少年。

“滚开,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流采的剑太沉,薛柔勉强才拿稳当,微颤剑刃于光照下泛着冷光。

但映入谢寒眼中,比剑刃更为刺目的,是皇后发间那支金簪。

金丝缠成的蝴蝶,好生夺目精巧,好生眼熟。

眼熟到仿佛刚被擦干血迹,便插在皇后发髻上。

谢寒脸上血色褪尽,如一记闷棍敲在他头上,半晌不语。

原来如此,怪不得婢女行刺时,皇兄晃神没能躲过,症结在于此。

这次幸而无碍,若还有下次呢?谢寒后退半步,垂眸看着剑尖,面色陡然古怪,并非怒气冲冲,而是若有所思。

“臣岂敢拦皇后。”谢寒微微俯身。

见他态度骤变,薛柔却警惕起来,蹙眉审视他,随之呼吸一紧,握住流采手腕。

她恍惚觉得,谢寒方才有杀心,只是不敢而已。

“皇后娘娘?”顾灵清踏出殿门,便见薛柔手中剑刃,一时脸色僵滞。

薛柔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短剑,冲顾灵清微微颔首,径直进了内殿。

内殿并未焚香,连多余陈设也无,显得空旷,榻上半靠着的人不知睡没睡着。

听见轻微脚步声,谢凌钰转头望去,以为自己在梦中,猛地起身,不小心扯着伤口,眉头蹙紧。

薛柔走到榻边,定定看着他捂住的地方,渗出一小团血迹。

赵旻的话再次于耳畔回响,薛柔往日不屑一顾,只觉杞人忧天。

谢凌钰喝黄连眼睛不眨,习骑射受伤一声不吭,简直不似活人,怎会出事?

然而……她紧抿着唇,巨大的恐慌如潮水涌来,灭过口鼻,半晌喘不上气。

纤细指尖碰到那团血迹边缘,薛柔能感觉到仍有血往外洇。

眼见薛柔在抖,谢凌钰只当她怕血,干脆捂住她眼睛。

“无妨,等会沈愈之来,重新包扎一遍就好。”

“谢寒一直拦着我,”她眼睫颤动,划过他掌心,“我……”

薛柔硬生生把“怕陛下驾崩”改作“怕陛下出事”,但她那长久的犹豫与停顿,仍然让皇帝明白几分。

他轻笑一声,觉得赵旻还算有用,肯教皇后些东西,提点着阿音多关心关心龙体,也算好事。

但见她唇瓣毫无血色,谢凌钰心里一痛,想温声安抚她莫要慌乱,哪怕真出事,顾家自会护着她。

话未出口,却陡然被她搂住腰,不知是百濯香气太浓郁,还是投怀送抱太出乎意料,竟让皇帝头脑发晕。

下一瞬,清甜却发颤的嗓音传进他耳朵。

“陛下往后要注意些,”她犹豫了下,“我们还没有太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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