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会场熙熙攘攘,吵得和菜市场一样,深蓝站在礼堂后方向人群里张望,一眼便看见了X。
皇室成员列席区域在主席台正前方,X在米罗政府没有正式职务,只是列席旁听。他笔直地坐在位子上,目不转睛地听着主席台上的人发言,军人的冷硬气质与周围的贵族格格不入,宛如古老的神祇睥睨着渺小的人类。
接着,深蓝发现了他的不同。
他的衣着明显比场合需要更隆重。
在场大多数人都身着深色正装,唯独他穿着洁白的皇室大礼服,就连女王都只穿着正式常服。
X不止一次表示过厌恶穿着皇子服饰,深蓝上一次见他衣着如此正式,是八年前他的授剑仪式上。
他不是第一次旁听议会讨论,不可能穿错衣服。
只可能有大事发生。
他独自决定的,逆流而上的大事。
想到这里,深蓝不安地皱起眉头,侧头看了看一脸平静的苏熙。
“X要做什么?”深蓝问。
苏熙赞赏地笑了,说:“你果然会问。”但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深蓝的问题,而是说:“作为他的伴侣,我希望你能见证这个时刻。这是我和他的政治理想,你不该错过。”
深蓝听得一头雾水,X刚好抬起头向他们这边看来,正好与深蓝对视。
X一愣,随即瞪了苏熙一眼,继而蹙眉凝视深蓝。
这样沉重的神情。
在这嘈杂的会场里,唯有X所在之处没有喧哗。他就如同局外人一般看着各个派别为了把法定婚龄提前到几岁而吵得不可开交,他也冷眼看着一名议员因为坚持只给生育者开设网络义务教育而与另一名议员大打出手。他沉默地听着看着,却又持剑端坐,震慑四方,仿佛随时准备走入这水深火热的人间。
虽然深蓝不知道X究竟准备做什么,但他不该在此刻因为她的出现而担忧。她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握拳做出加油的手势。
X终于眉头舒展,矜持地略一颔首,回过头重新认真听其他人发言。
辩论持续了很久,米罗皇室和几个州达成一致,暂缓在全星球推进21号法令,但尚未取得压倒性票数优势。费雪女王疲惫地上台进行总结陈词,脸上的失望和担忧就连深蓝都能看出来。
总结完毕,费雪正准备宣布大会结束,X站了起来,阔步走上主席台,接过费雪手里的扬声器,制止了议员们离席。
喧哗之声渐渐消失,人们纷纷重新坐下,好奇地看着盛装的男人。
那万众瞩目的样子,一如八年前。
“各位留步,且听我一言。今天的辩论从一开始就将人定义为生育者和非生育者。‘生育者’在今天被提及了几千次,而在场各抒己见者中生育者比例不到一半,会受到法律影响的生育者,几乎没有。作为一个未婚未育的Omega,我有话想说。
“诸位发表政见之时,可曾听过生育者的想法?试问,身为一个Omega,我努力工作、认真生活,从未愧对整个政权整个星球,从未对不起民族对不起祖先,凭什么我在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必须回家生孩子?凭什么我只能在家一边待产一边接受网络教育,别人却能在高等学府继续深造?凭什么我不按别人的需求生孩子便要被课以重税被千夫所指?凭什么我在还没见过星辰大海的年纪便要与别人结婚,只因为我性成熟了?我是为了满足‘别人’延续后代的需求而存在的吗?我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吗?身怀子宫便是原罪吗?”
“我知道强制推行21号法令确实能提高生育率,然而,我也知道,我和苏熙救下的那个女Alpha宁死也不肯生孩子的决心。我曾在羚羊号上见证过无数生育者失去生而为人的尊严,他们有子宫,但使用它的人从没问过他们愿不愿意。
“米罗人种存续问题由来已久,但我从未如今天一般为试图推广21号法令的诸位感到如此羞耻。我是人,是构成这个民族的人民的一份子,不是一个行走的子宫,不是一只从事社会生产的羊。身为所谓‘生育者’,我仅代表我个人表示对21号法令的不屑,在生存环境有所改善前,我绝不生育。
“八年前,我在特米拉广场上接受寒霜之剑,承诺为人民而战,为米罗而战,为未来而战,21号法令就是值得期许的未来吗?如果我拼命保护的星球这样对待占人口总量一半的性别群体,如果广大女性和具有Omega亚性征者只配以‘生育者’的身份存活于世,那我愿意带着这些不得自由的羔羊杀出血路。
“不自由,毋宁死。我控告21号法令违宪。”
X说完就潇洒地下台退场,留下哗然的议员们和一脸呆滞的深蓝。
他还是和八年前一样,什么都敢说。
苏熙还在和几个相同政见的同僚击掌,看X离开的方向应该是皇室专用休息室,深蓝拔腿就走。
X果然在休息室里。深蓝推门进入时,正好看见他疲惫地仰靠在沙发上,皱眉捏着鼻梁。他的佩剑和耳饰都摘下来了,洁白又华丽的礼服披在身上,映着黑色的沙发,显得特别心力交瘁。
听见推门声,他又立刻坐直身子,看清是深蓝才又放松下来。
深蓝立刻上前给了他一个大力的拥抱,之后才在旁边坐下。
“很抱歉,没和你商量过,就直接宣告我不生孩子了。”X突然说。
“你是为不生孩子而道歉,还是为没和我商量而道歉?”
“没和你商量。”X停顿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照实说了,“我本来就不打算生孩子。”
深蓝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巧,我也是。”
X再次直起身慎重地打量深蓝,说:“你没必要迎合我的想法,你有不满可以直说。”
深蓝笑了,说:“我没有曲意迎合。人之所以为人,便是能用理性战胜繁衍本能,生育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而不是各种发情期催化的后果。你已经想好了,结论是不,而我不喜欢小孩,所以结论也是不,不是很好吗?”
“我今天说的话不是开玩笑,你可能一生都等不到属于你和我的孩子。”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你本身对我而言就是最最重要的存在,你有子宫,不代表得为我生孩子,哪怕你爱我。”
如今的深蓝敢自信地说X爱她,不附带任何其他条件。
深蓝低头对了对手指,沉默了一阵,复又抬头微笑说:“你我都不能给孩子完全的爱,我从没学会过在家庭中爱孩子,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当孩子存在的那一刻,性别问题就会成为它一生的桎梏。女孩,那必然是天之骄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男孩,便要永远承受着人们对他性别的失望,他最幸福的样子就是长成你这样。而我希望我的孩子永远不需要为自己的性别而骄傲或羞耻。我如果有一天真的很想要孩子,我会去做生孩子的那一方,你出个精子就好。疼痛、撕裂永远只伴随着生育者,我会为自己的愿望付出代价。”
X和深蓝在一起这么久,如今是第一次认真聊起孩子和未来。他无言地轻抚深蓝的秀发,任由满头青丝从指间一次次穿过。
深蓝将头轻轻靠在X肩上,久久不曾说话。
许久,X说:“你说得没错,我也不能给孩子完全的爱。因为我是个Omega,所以谁都有资格在闲聊里问我一句什么时候生孩子。我有了性生活,就有人敢问我什么时候生孩子;我有了女朋友,也有人来问我什么时候生孩子。我是有子宫,但没人问过我喜不喜欢孩子。”
“那你喜欢吗?”深蓝直起身问。
“不,我不喜欢。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