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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心乱如麻 温存之后,应青炀还试图……

温存之后,应青炀还试图把江枕玉迷得晕头转向,好向他吐露心声,然而这男的看似沉浸其中,实则理智和清醒尚在。

倒是应青炀自己,一个不留神,差点进了南风馆的事就被江枕玉套了出来,以至于被男人按在怀里好一顿揉搓。

可惜一到应青炀逼问他时,男人就跟变成了哑巴似的,任打任骂,关于他自己的计划愣是一个字也不肯说出口。

应青炀气得把江枕玉赶到书房去,陡然关上的门板差点把江枕玉整个人击倒在地。

“我今晚不和你睡!罚你好好反省一下!”

应青炀的声音搁着门板传出来,听起来像是气得不轻,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守在院门口的陈副将适时走上前来,贴心地开口问道:“公子,需要我派人将东边客房打扫一下吗?”

由于两人日日同床共枕,刚入住宅邸的时候,除了他们西边侍卫们的大通铺,这边客房根本就没打扫过。

江枕玉神情冷淡地瞥他一眼,那意思不言而喻。

于是第二日晨起时,应青炀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床上多了个男人,那人脑袋我在他胸膛附近,将他紧紧抱住。

这是在燕州时两人常用的睡姿,应青炀后来才隐约发觉,一般情况下这是江枕玉示弱的代表。

应青炀表情麻木,在男人怀里挣扎了几下,无果。

坏了。一觉睡醒床上自己长了个人。

他用手推了推装睡的江枕玉,声音还黏黏糊糊的,“醒了吧?醒了就起来,昨晚你是怎么钻进来的?”

应青炀分明记得自己把门闩插上了。

要和江枕玉分房的态度非常坚决,毕竟江枕玉昨晚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应青炀不想被这家伙拿捏。

男人在他身边缓缓睁开眼睛,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嘶哑:“昨夜你担心夏夜风冷,就放我进来了。”

应青炀:“?”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他怎么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种事。

这人,承认自己半夜翻过窗很难吗?

应青炀艰难地向不远处的窗框看去,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他又一低头,就见江枕玉盯着他,清浅的眼眸中带着明显的紧张。

应青炀一秒判断出这人是故意表现出紧张的情绪给他看的。

呵。以为他就吃这一套是吧?昨晚的事他可还记得呢。

应青炀作势便要起身,被江枕玉扣住肩膀,“我和李随之打过招呼,今日你先同他们去崔宅,我很快就到。”

应青炀眯了眯眼睛,觉得这人还有未尽之语。

“然后你就会把瞒着我的事情和盘托出?”

“对。”江枕玉忽然不再言语,低眉顺眼的仿佛自己受了多少委屈。

“到时候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应青炀说着,将手向下探,五指张开又收拢,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烙铁一般的热度。

江枕玉忽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阳阳……”

“听见了吗?”

江枕玉长叹一声,“听见了。”

应青炀于是一翻身,像条滑不留手的鱼,从江枕玉怀里退了出去。

某人被折腾了一番,没有再抓着应青炀不放自讨苦吃。

两人用过朝食之后就分开了。

陈副将给他准备好了要送给崔家公子的贺礼,又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张请帖给他。

快到午时,应青炀与薛尚文一起前往崔家大宅。

薛尚文还以为他没有进宴会的门路,特意搞了一张新的,偷偷摸摸翻墙过来的时候,便见到少年手里的东西已经准备齐全。

进门前薛尚文便叮嘱他:“你一会儿就跟着我,这宴会上估计没几个好人。”

应青炀深以为然,只不过今日怕是他想低调都没有机会了,他长吁短叹地摘了帷帽,只希望江枕玉准备给他的答案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多谢。”

*

崔家大宅。

来往宾客都聚集在主院里,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主人家还没有出来招待之前,这些人就已经开始聚在一起兴奋交谈。

话题无外乎崔家又出了一位新科进士,崔家这般书香门第,这个结果也不算意外,只是这宴会来得颇有些蹊跷。

虽说知道自己已经被少帝盯上,但应青炀的状态仍旧很闲适,他甚至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塞了一块糕点在嘴里。

他留神观察着宴会上的人和事,视线扫过角落里的两个身影,顿时觉得其中一个白衣人影有些眼熟。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人便被身边的同伴拉到了假山后头。

应青炀于是不便再看,耳朵里将周围的八卦听了个七七八八。

有人借着崔家子弟科举连连中榜一事,谈起了谁才是如今大梁官场上最有才学的状元郎。

翻来覆去地说了些应青炀觉得陌生的人名,话题不知怎的来到了当年的裴相身上。

“要说往前翻个二十年,最有真才实学的还得是裴相,连中三元,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

“的确,后来沈家也出了个厉害后生,还没来得及挑战裴相的辉煌成就,旧都就被烧了。”

“那后生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沈朗?”

“嗐,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难为你们还记着。而且沈家当年明显是遭了帝王权术算计,想扶植起来和裴家打擂台的。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徐徐图之,应哀帝就粗暴地降罪裴家。”

应青炀在边上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还有这事?怎么没听沈叔提起过。

应青炀咽下嘴里的点心,侧眸才发觉薛尚文没去应酬,视线在内院门口徘徊,似乎在找什么人。

应青炀轻声询问:“怎么了?”

“崔询居然不在?”薛尚文蹙眉说道:“他不是个会把宾客晾在一边的性子,不过说到底,那个小古板怎么想都不该定下这场宴会。”

应青炀觉得这事并不难猜,今日这宴会的主角显然另有其人。

他正想着,便见崔隅从内院走出来,迎到两人面前,向应青炀抬手作揖,脸上喜气洋洋:“姜兄,我那位贵人说要与你单独谈谈。”

应青炀拍了拍手掌上的糕点残渣,“我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薛尚文拍开崔隅向前邀请的手,道:“什么贵人?分明没安好心!”

“尚文哥,我这也是听命办事。”崔隅无奈道。

应青炀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抬步跟着崔隅向内院走去。

与此同时,廊桥背面的假山处,谢蕴眼睁睁看着应青炀被崔隅带走。

他穿着一身儒雅的白色长衫,像只暴躁的野兽一般在原地来回打转。

这衣服只是勉强合身,穿在他身上不伦不类的,像是猛兽批了人皮,偏偏他还反抗不得。

见到应青炀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他回身一把将身边的红衣人按在假山上,“你真是疯得不轻。”

动作间,他袖管下的铁链叮当作响。

沈听澜皱着眉握住谢蕴的手腕向外拉扯,他领口处原本规整的衣料都被这个莽夫扯烂了。

“牲口。”沈听澜神情冷淡地斥骂了一句。

真是白瞎了这一身精心挑选的行头。

谢蕴咬牙切齿,在这里立刻把沈听澜就地正法的心都有了。

他却只是问:“现在可以说了,你把少帝诓来姑苏,到底是要唱什么好戏?”

沈听澜勾了勾唇,那艳丽的脸上带着愉悦的笑意,简直像毒蛇吐着信子,“我告诉他,有一前朝余孽潜逃至江南,甚至欺骗了你与陛下,若是少帝能将其抓捕归案,陛下必定欢喜。”

谢蕴闻言瞳孔骤然紧缩。

他猝然放开手,看着沈听澜的神色极为复杂。

“此事不管成与不成,你还有命走出这姑苏城吗?”

“到那时,子熙自会送我一程,不劳烦将军动手。”沈听澜慢条斯理地抬手整理衣服。

他实在是太期待了。

“谢蕴,高兴点吧,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事吗?”

今日,要么是少帝秉公执法英明神武将前朝反贼拿下。

要么是太上皇向死而生活着归来怒斥少帝谋反。

沈听澜笃定自己是最后的胜利者,哪怕代价是他的命。

谢蕴心里陡然一阵怒火翻滚,他抬手狠狠扼住沈听澜的咽喉,恶声恶气道:“想死在别人手里?做什么春秋大梦!老子不会放过你的!”

沈听澜被窒息的感觉包裹着,只觉得眼前的人影都有些模糊。

死亡的威胁让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拦,但他只是抬手,抚上谢蕴的手腕。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嘲笑一句。

“胆小鬼。”

*

应青炀并不知道暗处的机锋,他被人带进内院,进门时便能看到四周穿着铁甲拿着长枪的护卫守在门口。

应青炀下意识瞥了一眼。

长枪的模样有些眼熟,陈副将似乎也有一柄一模一样的。

应青炀被崔隅引到廊亭中,昨日见过的那少年换了一身衣服,白衣金纹的蟒袍穿在身上,玉质冠冕将长发整理得一丝不苟。

今日他似乎已经不准备再隐藏身份。

“江兄,又见面了。”少帝嘴角衔着一抹假笑,同他发了个招呼,好像两人之间十分熟稔。

他并没有说什么寒暄之语,只是目光挑剔地审视应青炀终于不再遮掩的长相,末了释然地轻笑:“我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看上你这个乡野村夫。”

“琼州边境,泥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怎么就入得了他的眼。”

应青炀目光冷淡地回视,想来从北境到江南,一路上的事都已经被面前这人了解清楚,再做狡辩也只是白费口舌。

应青炀只觉得这人的态度十分奇怪。

少帝,徐云直,徐将军幼子,生母为裴氏女,若是江枕玉对自己的身份并未藏私,他与徐云直可以算做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两个人。

那徐云直是在以什么身份质问他?

这人言语间的恶意和无端而来的妒忌,当真只是因为他的身份?

“这话不如你亲自问他。”应青炀干脆一拉椅子,姿势不算太规矩的坐下,他嘲笑道:“你对别人的事这般关心,怎么,你嫉妒?”

徐云直忽地一拍桌子,额角的青筋直跳,他像只暴怒的小兽一般嘶吼:“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只是觉得你配不上他!”

“家世,财富,武艺,学识,没有一样出挑之处,也就一张脸能看!”

徐云直咬牙切齿,他仰望了一辈子,几乎奉做神明去追赶的人,怎么能就这样被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玷污!

“肯定是你勾引他在先!卑鄙,下贱,不知羞耻!”

徐云直单是想想从崔隅那里听来的汇报,就觉得怒火中烧,看着应青炀的视线简直恨不得啖其血肉。

可惜听在应青炀耳朵里不痛不痒,他这辈子从出生到现在,听过的咒骂不计其数,这些话对他来说还是太低级了。

他只觉得这少年还是被沈相规训得太好了,怎么连骂人都这么没有攻击性。

传闻中沈听澜毒舌到能让谢将军数次哑火,他教出来的人就只有这两下子!

应青炀沉思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总觉得这话听着和夸奖没什么两样。

应青炀单手托着下巴,一挑眉。

“那又怎么样?他喜欢。”

“看你这样子,这般厌恶我,若是真有机会杀了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甚至我孤身前来见你,你也不敢让护卫动手。”

“你在顾忌什么?无非是害怕今日我死在这里,他会迁怒于你罢了。”

被偏爱的人有恃无恐。

应青炀这幅全身心信任,被某人真心爱护珍视过的模样,终于狠狠戳了徐云直的肺管子。

徐云直攥紧了拳头,猛地站起身。

他脑海里回荡着沈相伏在他耳边劝说的话,仿佛被什么魇住了似的,嘴里不住地喃喃:“他只是还不知道你的真面目……是你欺骗他的……你们应家没有一个好人!”

如果是那人,肯定也会为他的所作所为而骄傲的,他不会辜负那人的期待。

应青炀摆了摆手,也跟着点头:“说得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徐云直十分愤怒,他紧咬牙关:“一定是你蛊惑了叔父!叔父从来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像你这种乱臣贼子,他早该将你杀死!”

应青炀脸上轻松平淡的表情陡然僵住了,因为徐云直说出了一个十分意外的称呼。

叔父?

他在叫谁……?

应青炀顿觉心乱如麻。

却听徐云直笃定道:“他是大梁的太上皇,绝不会为你所用,他只是将你视作玩物罢了!”

正午的骄阳正好,他却觉得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让应青炀从头凉到了脚底。

江枕玉是……太上皇?

第72章 尘埃落定 “你潜伏到叔父身边必是……

“你潜伏到叔父身边必是有所图谋!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江南是不是有你的内应!”

徐云直一拍桌子,咄咄逼人,状若审讯,仿佛面前的少年早就成了被定罪的囚徒。

沈听澜早已将太上皇离京的事向他说明原因。

太上皇前往北境是有要事要办,在此期间让他监国理政便是考验他于为君之道上是否有所长进。

讲明此事时,沈听澜忧心忡忡,说太上皇北上时遇见一位心上人,或许有放弃皇位的打算。

徐云直一听就急了。他叔父正当壮年,怎么能有退位的心思?

沈相只劝徐云直守成,完成金陵政务就算是通过考验。

但徐云直不满足,他不想在叔父眼中永远做个需要沈谢两人辅佐的无能君主。

所以他不顾沈相劝阻,仍是执意来了江南。

徐云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只要他抓住这仅剩的一位前朝余孽,保护了不明真相的叔父,一定会得到叔父的夸奖吧!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那诘问声中,侍卫群里似乎有几柄闪着银光的长枪在略微颤抖,在正午的光芒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应青炀的嘴唇缓缓抿成一条直线,他进入崔宅以来就始终保持的淡定终于在这句话里轰然碎裂。

这就是江枕玉一直向他隐瞒的事吗?

怪不得。

怪不得在琼州,姜允之认出了江枕玉的身份,却仍然放任江枕玉带他南下。

太傅何等精明的人,自然知道太上皇能容得下的人,哪怕是前朝余孽,整个大梁也必须容得下。

怪不得江枕玉一个江南人却不远万里回到北境但求一死,北境啊,太上皇一切的伊始。

怪不得谢蕴堂堂开国大将军,手握一半权柄,对江枕玉的态度仍然这般恭敬。

怪不得江枕玉在没有异姓王甚至不曾封赏爵位的整个大梁都没有姓名,随手拿出来的一张地契单子却一眼看不到头。

怪不得他能在江南召官员议事,让本还举棋不定的姑苏府尹彻底摒弃少帝一党。

因为他就是人尽皆知,受千万人敬仰朝拜的那位开国皇帝。

可是,为什么不亲口告诉他?

他想起自己不止一次,在江枕玉面前诉说自己对太上皇的敬重。

他恨不得向所有人歌颂,他视他一如自己的半身。

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胸口剖开,让他看看那血淋淋的颜色是不是他坦诚的真心。

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证明,自己这个前朝余孽,对大梁并无反心,对江枕玉并无敌对之意吗?

难道他不值得爱人给予信任?

还是这就是江枕玉自以为是的保护,让他被蒙在鼓里,真的像个一无所知只配被藏在笼中的金丝雀。

以致于今日,江枕玉的身份,他不明原因的隐瞒,都成了另一个人攻讦他的手段。

成了一把十分轻易就能割开他喉管的好刀。

应青炀只觉得脖颈间泛起凉意,仿佛就算张嘴,也只能发出含血的呜咽。

再多的狡辩在这一刻也没有了说出口的余地。

应青炀从椅子上站起身,他脊背挺直,像是刚刚长成的松柏。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像极了另一个人,只知道他不能在此刻低头。

不管江枕玉为何做出这种荒唐事,是爱是恨,他要听江枕玉亲口说明。

他们之间容不得外人置喙。

应青炀并未在此刻露怯,他轻笑一声,道:“大梁有哪条律法要管人床笫之事?”

徐云直冷笑一声,似乎早有预料,“你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愿意承认?也是,见不得光的身份,丧家之犬罢了。”

徐云直一扬手,立刻有护卫前往外院,将已经到场的宾客接引过来。

众人看着廊亭里对峙的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今日本该是崔询的庆贺宴,但崔询本人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出现。

今日到场的具是江南的世家大族,官员权贵。即便不能本人前来的,也派了属下作为代表,宾客鱼贯而入。

有几位从金陵来的官员一瞥到那鎏金蟒袍,看见眼前这场面,终于知道崔家的大阵仗到底是给谁摆的。

“是……殿下!”认出徐云直身份的官员顿时惊呼一声,屈膝跪地。

大梁如今的朝局,裴氏只剩太上皇一位,朝中除了沈谢二人掌权,并无异姓王。

能被称为殿下的只有少帝一人。

少帝继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这位不在金陵主持大局,跑来姑苏城作甚?

心里虽然一阵腹诽,但不耽误这群人卑躬屈膝,顷刻间院内就跪了一地。

不知何人带头高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应青炀不久之前才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这场景无趣极了,他此生避之不及的时刻,面前这人反倒十分享受似的。

若不是场合不同,应青炀真想翻个白眼。

声浪之中,徐云直缓步上前,他越过应青炀身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众目睽睽之下,徐云直负手而立,将自己前来姑苏的目的一一言明: “诸位,今日崔氏宴会只有两个目的,一是庆贺吾友崔询进士及第,二是本殿下微服私访,亲自来姑苏捉拿朝廷要犯。”

“大应朝余孽,自琼州潜伏到江南,去岁年末叔父前往琼州安排事宜,险些被这奸人蛊惑。”

话音一落,人群之中顿时窃窃私语。

原来太上皇去岁称病,是秘密前往琼州府?这是准备发落了谁?还是准备向北开疆拓土?

这几年大梁养精蓄锐,兵强马壮,的确有这个资本。

可这前朝余孽又是怎么回事?

徐云直伸手指向应青炀,又道:“此人便是大应末年皇五子,他勾引叔父,欲行不轨,今日本殿下便将其下狱,秋后问斩!”

“来人!将此贼人拿下!”

徐云直厉声喝道。

应青炀好整以暇地转过身,脸上没有半分恐惧。

然而廊亭下,视线交集之处,徐云直一声令下,周围的羽林卫却没有一个上前。

寂静无声里,众人神色茫然。

陈副将施施然从羽林卫中走出,他穿着久违的羽林卫盔甲,长枪卸下,连看都没看徐云直一眼,便在应青炀面前单膝跪地,“小殿下稍安勿躁,陛下随后便到。”

“唰”的一声响,羽林卫整齐地将刀尖向下,整齐地走到应青炀身后列队。

应青炀:“……”他就说刚才怎么看那堆侍卫眼熟。

江枕玉果然早有安排,可眼下这个情形,这狗男人到底打算怎么收场。

一瞬间,跪地的众人脊背一阵寒意上涌。

羽林卫违逆少帝口谕,竟对这陌生的少年卑躬屈膝。

这怎么看都是太上皇的旨意!

少帝这是来给自己挣功绩的,还是来送他们这群人下地狱的???

应青炀双手环胸,犹豫着是给江枕玉留点面子,还是在这尴尬的场面下拔腿就走。

徐云直却好似受了刺激,他盯着站起身,伫立在应青炀身边护卫的陈副将,怒发冲冠道:“姓陈的你疯了吗!”

陈副将恭敬俯首:“羽林卫乃是陛下亲兵,前往琼州的乱臣贼子已被处决,您……还是先想想”

陈副将刚说完,便见院门口,再度涌入两队羽林卫,长枪威吓之下人群忽然如潮水般撤开,男人在众人簇拥之下走进内院。

应青炀一眼看去,顿觉心情复杂,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江枕玉穿着一身玄色龙袍,金线绣制的五爪金龙张扬地展现在众人面前,鎏金的冠冕束起从前散乱的长发,面若寒冰的男人终于褪去了一惯的温和,在众人面前展露出少见的帝王威仪。

他缓步走来,冰冷的视线落在徐云直身上,开口道:“孤的私事,什么时候需要你来管了?你不在金陵监国,来姑苏是有卸任之意?”

徐云直嘴唇嗫嚅,似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叔父!我是为了帮您铲除异己,才来姑苏寻访!”

“你所说的异己,便是孤要共度余生的爱人?”江枕玉越过他,向应青炀探出手,原本冷若冰霜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冰消雪融。

男人轻轻挑了下眉,好像在问他,今日的大场面,应青炀是否满意。

应青炀对男人这熟练的变脸技巧叹为观止。

他皮笑肉不笑地将手递过去,任由江枕玉把他牵到身边,另一只手却伸向男人身后,捏住一块皮肉就开始猛地旋转。

江枕玉整个人猛地绷紧,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反应。

站在两人身后的陈副将猛地别开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咳,他什么都没看见。

徐云直被两人交握的双手刺痛了眼睛,他梗着脖子道:“叔父!这人是前朝皇室余孽,您怎可将他留在身边!”

江枕玉那森寒的视线再度落到徐云直身上,他几乎没怎么见过这个小辈,对徐云直的长相都觉得有些陌生。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人群中,沈听澜看着眼前的情景,作势起身,准备再上前去添把柴火。

却听身后“铛铛”几声闷响,谢蕴扔下手边最后一节铁链,抬手按住沈听澜的肩膀。

谢蕴的手如同铁钳,那一下仿佛要将他的肩膀整个捏碎,沈听澜被那牲口似的蛮力按得不得寸进。

“你欠老子一条命。”

谢蕴在他耳边留下这样一句,兀自站起身。

谢蕴并没有看到,红衣青年勾起的嘴角,早已胜券在握。

他走到江枕玉面前跪下,“陛下,少帝这般笃定,该是有证据,否则便是空口妄言。可陛下若是包庇大应余孽,也是于理不合。”

江枕玉沉吟一声,道:“既然如此,云直,你既然有证据,便呈上来与众人一观。”

太上皇此话一出,院中不少精明的官员便猜到此事有猫腻,少帝的一举一动果然都在太上皇的监视之中。

江枕玉说话时,应青炀的手不住地在江枕玉身后发泄怨气。

他心里忿忿不平,面上还得给这人面子,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应青炀估摸着男人后腰附近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真能忍。

应青炀在心里咬牙切齿。

江枕玉握住他的手,轻轻揉搓以作安抚。

应青炀一时间都不知道被掐的人是江枕玉还是他自己。

应青炀郁闷地一抬眼,就看到了不远处为数不多站立的几人里,李随之牵着薛尚文,薛小公子正跃跃欲试十分兴奋地朝他挤眉弄眼。

——看看看看!现实版的话本子剧情,满意吗!

应青炀:“……”等一下。这尴尬的场面难不成还有写脚本的编剧和导演吗???

怪不得他刚刚来时就觉得薛尚文的状态不太对劲。

应青炀都还没想明白,便见徐云直向院门口看了一眼,便有几名羽林卫压着一个浑身脏乱的佝偻老人走上前来。

老人一身血污,像是受过酷刑,被羽林卫押解进来,浑身都在发抖。

“此人是前朝末年,旧都皇宫里负责看护皇五子的宫人,他也见过皇五子的母妃。去岁至今,此人一直以大应五皇子的名义,撺掇心性不定的官员反梁复应。”徐云直走上前,冷声道:“抬头看看,你面前的人是不是当年在冷宫里出世,被称为天煞孤星的皇五子。”

徐云直这话刚说完,应青炀就觉得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猛然攥紧,江枕玉冰冷的视线里甚至流泻出微不可查的杀意。

就因为这么一句微不足道的话?

应青炀觉得好笑,他原本犯上作乱的手终于消停了下来。

那老人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血丝,这人面白无须,视线四下扫过,忽地和应青炀对上视线。

老太监猛地向后踉跄,神情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见到应青炀的长相活像是见了鬼。

“不是……不是……不可能!那孩子早就被我亲手扼死在襁褓中,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语气仓皇,眼前仿佛是旧都的那片火海,“我把他扔在寝殿里,火很快就烧进去了……不可能……都死了……一个也不可能活……”

应青炀眼睛一眯,发现了这超出戏剧的一丝不对劲。

这老太监面上的恐惧不似作伪,惊骇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也是如此。

——这人是真心实意地认为,大应皇五子,早已葬身火海!

第73章 千刀万剐(已修,建议重看) ……

应青炀有些难以理解面前的场景。

他低头细细打量那老太监,竟真的觉得这苍老的面容能给他带来一闪而过的熟悉感。

应青炀又偷偷侧眸,想要观察一下江枕玉的表情,但奈何这狗男人船上龙袍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不怒自威的模样让他看不出一丝端倪。

应青炀陷入沉思。

他思考着自己如今作为这戏剧性一幕中的主要角色,做什么样的反应才算配得上自己“狐媚惑主的前朝余孽”这一身份。

做戏做全套才对。

应青炀眼珠一转,脸上冷淡的表情缓慢被无措的惊恐取代。

他身体有些颤抖,茫然的目光求救似的落在江枕玉身上,脚下悄悄向后撤步,这仿佛是一个下意识的缺少安全感的举动。

“我不认识他……”

声音里满是无奈的委屈。

江枕玉顺势一抬手,将人揽入怀中。

应青炀转过头背对着众人,避开那若有似无的目光,抬眸和江枕玉对视,试图和男人打一场眼神官司。

“无碍。孤不会盲目听信他人谗言。”江枕玉说着,抬手轻抚少年人的脊背。

应青炀顺势靠在他的胸膛上。

这场面看起来像极了昏君被妖妃蛊惑,空气里都隐约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

徐云直一口银牙快要咬碎了,盯着应青炀的视线简直要将人洞穿。

江枕玉的手按在应青炀后颈,代替少年人上徐云直的视线,冷声说:“你还有什么话说?”

徐云直脚下都有些不稳,他仓皇的视线落在人群中,似乎想找到某个红色的身影求救。

人群中的沈听澜低垂着视线,眼中兴味盎然。

他也很好奇。

如今这个局面是他一手促成,可他万万没想到,这老太监在真正见到那少年郎时,竟会开口否认他的身份,甚至直言大应皇五子已死。

沈听澜派人将其抓住时,命人严刑拷打,这老太监已经承认,他们以悲喜教的名义传教,实则是为了联合大梁境内的反梁势力,反梁复应。

而整个大应皇室,唯一没有确认生死的只有先帝皇五子应青炀,他们自然只剩当年那个天煞孤星的身份可以借用。

具体能不能成功,很难说,毕竟这被称为神使的老太监都只是借着传教的名头大肆敛财,得到的钱财都只知道自己挥霍。

如今悲喜神教这些人,更像是被一个会蛊惑人心的人物忽悠得连自己的身份都摆不正、看不清了,单纯找死。

这老太监就更有意思了,见了应青炀的真容之后,那表现就好像见到了死而复生的梦魇。

也是,前朝人大多有所信仰,在他们眼中,鬼神之说都是纪实文学。

有趣。

沈听澜淡漠的视线在场中几人身上一一滑过,最后落在谢蕴挺直的脊背上。

这狗贼和他对峙这么多年,总算有了些长进,借了他们陛下的光,可算是狠狠摆了他一道。

他原以为是自己掌控全局,实则谢蕴早便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还看了他一路的笑话?

沈听澜唇边的笑意略显森寒,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艳鬼。

至于人群中央表情十分愤恨不甘的徐云直,沈听澜半个眼神都没给。

江枕玉也根本没打算给徐云直反驳的机会。

男人冷淡地给这场乌龙正式盖棺定论:“你擅离职守,置政务于不顾,这么多年,毫无长进,幼稚至极。”

“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无辜之人,做事冲动易怒。”

“少帝之名,在你眼中便这般儿戏?”

掷地有声的三段质问,院内落针可闻,跪着的不少少帝拥趸顿时汗如雨下。

谁能想到传闻中重病垂死的太上皇,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在他们打算为少帝造势的宴会上杀了出来。

那他们从前的作为,陛下到底知不知情?

这实在是个让人不敢深思熟虑的问题。

徐云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抬眸看着江枕玉,男人的眉眼一如往昔,那十年如一日的冷淡在面对他时从未变过。

可如今,他能感受得到,江枕玉唯一的那份温和,已经交付给了另一个人。

他们明明年岁相同,甚至他与叔父相识更久,可叔父却从未如此待他。

徐云直怎能不恨。

他看着江枕玉的眼神中并无爱慕,只有孺慕之情,他幼年时便亲缘断绝,江枕玉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他磕磕绊绊成长至今,拼尽全力也没等到一句赞誉。

江枕玉的偏袒的关爱却都给了另一个人。

“叔父……”徐云直近乎哀求似的出声,像做错事的小辈,好似他只要做出这般委屈的表情,江枕玉立刻便会原谅他一样。

他不知道,江枕玉厌极了这个表情。

“孤与你并无血缘关系,你不必如此称呼。”

江枕玉抬手一挥,“今日的闹剧到此为止,少帝为奸人所惑,做出此等恶事,罚于宣庆殿禁足一年。”

“谢蕴,查清楚此时来龙去脉,牵涉其中之人,一概不留。”

谢蕴立即起身应是,虽然穿着不伦不类的文人长衫,但半点不影响他此刻行云流水的动作,他从陈副将手里夺来长枪,枪尖一挑,喝道:“来人,拿下!”

羽林卫立刻将一众哆哆嗦嗦的江南官员拖了下去,仗着少帝脑子不清楚便乱搞小动作的人实在不少,没关系,谢蕴终于等到了清算的这一天。

他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诸位放心,本将军最是公正之人,只要你们拎得清,本将军自然不会滥杀无辜之人。”

应青炀悄悄看了一眼谢大将军嚣张的嘴脸,只觉得在座拉出去的都得被扒下来一层皮,才走得出姑苏府的大牢。

羽林卫将在场之人悉数带走,徐云直颓然地跪在地上。

遮挡着的人群终于消失不见,沈听澜站起身,施施然走上前来,神情自若地向江枕玉俯首叩拜,好似如今这等场面和他全无干系。

“臣恭贺陛下返回江南,特地在此迎接,今日之事,是臣无能,臣甘愿领罪。”

江枕玉并未搭话,只是将询问的视线落在徐云直身上。

徐云直倒也不算蠢到极点,隐约琢磨出了些门道,他似乎被自家太傅利用了一次。

他瞥了一眼跪得笔直的红衣青年,太傅身体不好,进了诏狱谁知道还有没有命出来。

徐云直犹犹豫豫地说出一句:“太傅好言相劝,是我糊涂了。”

江枕玉脸上难掩失望,他向后挥了挥手,陈副将便上前,将一步三回头的少帝请出了内院。

应青炀听得这句回答都想翻个白眼,沈相这都拿他当枪使了,这傻小子还主动给人家背锅呢?

他一时不知道该先感慨少帝的耿直,还是感慨沈相薄情,教导多年的弟子也能当做棋子来用,计划周全到能几乎让自己从这次风波中全身而退。

江枕玉自然不信沈听澜的鬼话,但一个两个都上赶着给沈相顶罪,大梁朝局之中,沈听澜也不可或缺。

沈听澜是他看好的宰相,这个智谋和心计都不在他之下的男人,最会做的一件事就是杀人诛心。

姑苏城里所有,都是他布下的局。

江枕玉看着跪地俯首的红衣青年,只问了一句:“事已至此,你没有其他的话想说?”

沈听澜缓慢直起身,他长叹一声,故作欣喜和愧怍的表情从那张美人面孔上褪得一干二净,眼角眉梢之间还窥得见少许满足的愉悦之感。

“我早便同陛下说过,不管是否名正言顺,能者为之。陛下何必困于往事数年,不肯放过自己?”

沈听澜和江枕玉之间最根本的差距,江枕玉是个君子,沈听澜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当年名声显赫的毒士。

他天性凉薄冷漠,从不与人交心,什么都不在乎。

可江枕玉不一样。

江枕玉并不想谈及这个话题,他攥住应青炀的手掌,那下意识的回避,让他差点牵着人直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应青炀用了些力道,把自己的手缓缓抽出来。

江枕玉怕自己攥疼了他,便没有强行阻拦。

应青炀转过身,低头与沈听澜对视,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想知道,究竟是何缘由,让这个男人十年困顿,孤身去琼州赴死。

“沈相请说。”

沈听澜抬头,见江枕玉那双清浅淡漠的眼眸,露出浅淡的杀意。

视线在他脖颈处扫过时,只让人觉得遍体生寒。

沈听澜却轻笑一声,道:“大梁立国之前,陛下孤身一人前往清澜行宫,了解了一些关于裴相的旧事。小殿下可知道旧都的大火因何而起?”

应青炀在燕州府因此狠狠吃了苦头,怎会不知,他早在心里算清了来龙去脉,“裴相设计,想要借此营救当年的先太子应九霄。但不知为何,两人都没能活着走出旧都。”

沈听澜点头,“陛下本就没有登基称帝的打算,他自琼州起兵,是为了完成裴相的遗志,许天下海晏河清——这个遗愿,是由徐将军转达,而非裴相亲口所说。”

“但直到清澜行宫一行,陛下才知道其中原委。”

应青炀顿时恍然,怪不得,江枕玉说他与裴相相处的时间不多,他甚至没来得及看穿兄长掩盖在假面下的真实模样。

“可应九霄已死,大应皇室几乎找不到一个活人,山河一统,除了陛下,大梁军中无人能担此重任。”

江枕玉被所谓的裴相遗志托着,一路踩着尸山血海走到那天,才终于发现自己早已辜负了兄长生前所愿。

“景和二年,陛下于徐将军在旧都竹林密谈,以大梁江山为要挟,请陛下立徐家幼子为少帝。所谓……青云直上。”

这个“请”字,沈听澜说得冷嘲热讽,不带一丝温情。

徐将军手下那一小撮军队,无法撼动大梁军的根基,但若是再度掀起战火,也只是平添伤亡。

江枕玉本就无异于帝王之位,自然也无所谓少帝之名,无所谓他身死之后是谁继位。

“竹林密谈之后,徐将军自缢身亡,臣被点去教导少帝,辅佐少帝成才,起码也要做个守成之君。”

沈听澜说着便又想起去岁年末,江枕玉安排好一切,孤身前往琼州。

那是沈听澜的一次豪赌。

“陛下,臣想过许多次,只退让一步,就一步,如果陛下技高一筹,我便愿赌服输辅佐朽木,如果是臣略胜一招,便要抗旨不遵,欺君罔上。”

他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江枕玉会活着从琼州回来。

如今看来,他赌赢了。

应青炀第一次看到把欺君之罪挂在嘴边的人,他忍不住侧眸去看江枕玉的表情。

男人却好似司空见惯,“谢蕴替你担了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江枕玉不想再听,他牵起应青炀的手向外走去,只叮嘱道:“孤在姑苏还有要事,少帝禁足期间,沈相监国。”

“陛下,臣以为,若要封王,‘辰’字最佳。”沈听澜俯首拜别。

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崔家内院,还带走了一部分羽林卫。

可惜有一个人没走。

谢蕴手里拎着一截铁链,缓步上前,在沈听澜面前蹲下,“你还有闲心想那些有的没的?”

铁链被粗暴地缠在手腕上,沈听澜仿若未觉,他眼底遮掩住的疑惑终于在此时显露出来。

他并不在意腕间的冷意和疼痛,只是忽然开口问谢蕴:“你不觉得他的长相眼熟吗?”

谢蕴五大三粗的,还在研究铁链怎么绑,便随口回答:“眼熟,长得像应九霄。”

“叔侄之间,长相会这般相似?听那老太监说的话,小殿下身份有异。怪不得陛下会回心转意。”沈听澜仿佛想通了什么关窍,又问:“应九霄难不成有留下血脉?”

谢蕴不耐烦地回答:“老子怎么知道那些破事。”

沈听澜“啧”了一声,有些不满意谢蕴屡次打断他的思路,还没来得及发作,便被谢蕴抓着铁链拽起了身。

“做什么?”

谢蕴对他呲出一口森森白牙:“哦。陛下说了,回金陵前,你得给我当牛做马。”

沈听澜:“……”你给我等着。等回金陵就把你这牲口剁了喂狗。

*

院外,江枕玉牵着应青炀一路离开崔家大宅,上了回宅邸的马车。

应青炀一上车就把腿横在身边的位置上,不允许江枕玉坐过来。

于是穿着一身玄色龙袍的男人只能察言观色,在对面的位置坐下,承受小殿下愤怒的眼神。

应青炀迟来的怒火把脸都憋红了。

“太上皇?”

“皇亲国戚?”

“得罪了仇家逃亡到琼州?”

“裴晏!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江枕玉第一次在应青炀口中听到自己的假名,听得他心口泛痛。

“阳阳……别这样叫我。”

男人胡乱摘下冠冕,脱下龙袍,长发如瀑般垂落,衣衫被他扯得略显凌乱。

他抬眸,从一旁的木匣里取出一枚木簪,塞进雕刻木簪的主人手里。

意思不言而喻。

应青炀作势便要把簪子扔了,回身一想都是自己废了功夫的,凭什么辜负他自己的劳动成果。

他劈手把簪子抢过来,“少来!你一句解释都不说,还要劳烦沈相,现在又装什么委屈!”

江枕玉叹息一声,“如果没有沈听澜横插一杠,等到了金陵,我会把一切和盘托出。”

应青炀忽然站起身,马车穹顶不高,他一脚踩在江枕玉身边,抓住男人的衣领附身低头,两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应青炀眼中显出冷漠的审视,“我就知道,沈相的话不对劲。所谓清澜行宫以及立少帝的旧事,沈相也并不完全了解。”

“你对裴相的评价不算多好,也并不认可裴相的理念,怎么会为了所谓的裴相遗志,便作茧自缚这么多年?”

“你早就觉得我身份有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觉得我和应九霄有关,才会陪我这么久,才会愿意陪我下江南?”

“你又和应九霄有什么关系?”

“裴晏,你到底是真心待我,还是为了给死于火海的人赎罪?”

四目相对,激烈的情绪在漫长的沉默中缓慢冷却,怒火和爱意一同消退。

应青炀知道,自己话中尽是激将之意,他一定要这个男人坦诚地向他倾诉真心,而不是自以为是地做出安排。

上位者做久了,江枕玉早就习惯了在任何事上掌握主导权,这一路走来,看似迁就,实则应青炀像是被放飞的风筝,线的另一端一直在江枕玉手中。

引线缠绕在手腕,深入进皮肉,扎进骨骼,再难分割,说不清谁在被束缚。

而如今,独裁和专制都随着那身龙袍重新装备上身。

简直能把人逼疯。

短暂的对视之后,不知道是谁先动作,两具身体猛然相互靠近,肢体不管不顾得碰撞在一起,好像骨血都能借此交融。

粗暴的动作把马车里的摆件全部扫落,被弃之不顾的冠冕也“咚”的一声摔落在地。

这大概是第一次,应青炀全程在亲昵中占据主导。

应青炀按住江枕玉的肩膀,男人后背撞在车板上,少年人的双腿紧跟着压了上去,一只手扼住江枕玉的脖颈,指骨探到下颚使力,逼迫人张开嘴。

他像是怒不可遏的小兽,撕咬着男人的下唇,沉重的呼吸声不是情至深处的欢愉,而是悲戚。

江枕玉也只是抬手,他轻抚着应青炀的后腰和脖颈。

应青炀尝到了浓重的血味,涌进鼻腔,呛得他眼中一片水雾。

泪水砸落在江枕玉的皮肤上。

应青炀稍稍退开,昏暗的马车里,骄阳一般活着的少年郎,第一次显露出苦痛的一面。

江枕玉心尖一颤,他倾身上前,将爱人的眼泪缓慢地舔吻干净。

江枕玉的确早已习惯大包大揽,把一切可能横生枝节的事态都扼杀在萌芽间。

但他已做好准备,亲手将此生唯一的胆怯剖开,展露在爱人面前。

江枕玉脸颊贴着应青炀温暖的颈窝,却仍然觉得体温仿佛在缓慢流失,他嘶哑着声音开口:“阳阳,复明那日,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才会是那个合该被千刀万剐的人。”

第74章 问心有愧 江枕玉从前一向以为,他……

江枕玉从前一向以为,他这一生只做顺从本心的事即可,是非对错任由外人评说。

哪怕他当年踏入清澜行宫,了解了旧事始末,也并未觉得自己的选择有错。

他经过那漫长的,灵魂如孤岛般的十年,被旧事的梦魇纠缠不得解脱。

没有人会相信,征伐多年开疆拓土的开国皇帝,从不眷恋手中的滔天权柄。

也没有人会理解,一个坐拥天下的人,在一件不值当的小事上优柔寡断,放不下旧都那一场大火,两条人命。

江枕玉早便想好了,身死之后下了地狱,阎罗殿前当堂对峙,一切罪业报偿他一人承担。

然而直到他于垂死之际被应青炀救走,见到少年的第一眼,他此生才第一次悔过。

昏暗的马车里,江枕玉聆听着爱人的心跳声,他抬眸看着那双隐含悲哀的桃花眼,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深入魂灵的疼痛。

“徐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他助我从旧都逃脱,到了北境苟且偷生。”

“我本无逐鹿之心,只不过世道逼着人不得不反。曾有人教导我,读书人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若无此志,活着也没什么趣味。”

“入主旧都,我于清澜行宫见到了当年先太子给兄长留下的书信。”

“先太子囚禁清澜行宫期间,曾短暂抚养过一个婴儿,便是你。”

应青炀放在江枕玉肩上的手掌骤然收紧,他方才哭过,却也只是无声地流泪,所有委屈都顺着喉管咽了下去。

此刻再度开口,声音低沉又喑哑,仿佛被那强行吞下的苦果划伤了喉咙。

“……你觉得那婴儿是我?”

江枕玉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只不过,见到你之后我便总会想,你本不会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也不会在琼州蹉跎这么多年,你本该锦衣玉食,做最无忧无虑的富贵子弟。”

大火将清澜行宫烧成废墟,只有掩埋在石砖深处的信函,给了江枕玉一点窥视旧事的机会。

江枕玉掘地三尺,也再没找到关于那孩子的只言片语。

旧都的火烧得太狠,裴相手段残忍,人和事,都被彻底摧毁,成了落于泥土里的一捧灰烬。

再没有人知道清澜行宫里先太子被囚禁的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枕玉知道,应青炀的消失亦是那场大火、那次灭应行动的一环,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现在,我竟也能与兄长共情。”江枕玉忽地轻笑,“他偏执地相信只要谋划好一切,便能带应九霄脱离苦海,所有不利于未来天子的人或事,都要早早铲除干净。”

如果将心比心,将他与应青炀放在相同的位置上,江枕玉或许会做出完全相同、甚至变本加厉的事来。

裴相只是做了几年的奸臣,江枕玉却已经被帝王冠冕奴役了这么多年,他自然有更冷漠绝情的办法,为他的爱侣扫清一切障碍。

应青炀的神色稍显缓和,他轻轻抿唇,道:“应九霄被囚禁之前没有婚配,若我是当年那个孩子,我的出身或许不光彩,我会是那位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一生难以抹除的耻辱。”

“是,兄长眼高于顶,他看不上许多人,包括……你我。”江枕玉宛如叹息一般感慨道。

“我本就不该活。”

“哈。”应青炀忽地冷笑一声,他捧住江枕玉的脸颊,让试图回避视线的男人再度与他对视,少年人的眼底写满执拗和笃定,散去的泪花成了此刻缀在眼中的星子。

“我们都是逆天而行的人,我们都不该活。那又怎么样?我们活着,就不该让已故之人白死。”

琼州的深山里,应青炀一向都是这样做的。

兜兜转转,哪怕天各一方那么多年,他们天性中的某一部分仍旧如此相似,他们做了自以为对的事,也并不为此而后悔。

但他们却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应青炀被向往自由和太平盛世的人格驱使,他把生命中的每一天都装点得热切。

江枕玉却因那悉心打磨出的君子心性文人皮囊,困顿于旧事数年,熬过无数个漫漫长夜。

四目相对之下,两颗心仿佛都随着这番剖白再度靠近。

应青炀再度俯身,在江枕玉唇边印上一吻,动作轻柔爱怜地舔舐那被他啃咬出的伤口,血腥味和蔓延的一丝苦意都随着这番动作被带走。

江枕玉的口中只余下少许甜味。

这仿佛是在用亲密的方式,给予爱人隐秘的鼓励。

“你从来不欠应九霄,也不欠我,更无愧于天下百姓。这就够了。”

江枕玉犹豫着启唇,却半句话也没能说出口,他只是忽地倾身,动作急切地将少年人压到在座位上,低头在应青炀颈侧落下细密的吻。

马车里的温度陡然攀升。

应青炀脊背躺在柔软的绒毯上,还没来得及质问,便被男人堵住了唇舌。

男人试探着在他口中攻城略地,短暂的含吮之后,动作小心地试探着向下。

手指勾掉腰带,衣服领口被缓慢扯开,高挺的鼻梁在他胸口裸露出的皮肤上磨蹭,“阳阳,我想要。”

从前总说着要将第一次留到大婚当夜的男人,就在这个简陋的马车中,毫无预兆地求欢。

江枕玉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现在想要面前这个人彻底属于自己,这样哪怕得知真相之后,应青炀再难过哭得再凄惨,他都不会轻易放对方离开。

“啪”的一声轻响,应青炀拍开了男人放在自己腰侧的手。

少年人神色冷硬,拒绝之意不言而喻。

江枕玉停住了动作,像一尊快要碎裂的石像。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情潮褪去,留下满是伤疤和隐患的底色。

应青炀抬手拥抱住男人,随后一声重重的叹息。

良久,男人嘶哑着声音道:“我们启程回金陵。”

*

马车上的事让两人之间仿佛生出一层隔膜,应青炀单方面的冷淡,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不对劲。

薛尚文原本还想和好友讨论一下结束表演后的感想,被很有眼色的李随之给拦了回去。

最苦不堪言的大概只有陈副将,作为即将成为辰王陪嫁的人,他夹在自家陛下和新任主子之间很难做。

从前自家陛下还会在被扫地出门的夜里偷偷进门,如今只会看着紧闭的房门,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小殿下还得一脸冷意,怒气冲冲地给人煮汤药,以免把人给冻出个好歹来。

也不知道这么折腾到底是在折磨谁。

应青炀冷漠无情的推据,快要让江枕玉丧失所有冷静和理智。

终于在第三天夜里,有些风寒前兆的江枕玉被应青炀按上了床榻。

他们互相撕扯着彼此,身体在交叠,灵魂却始终在远离。

肤浅的情爱浮于表面,味同嚼蜡不过如是。

次日,他们很快启程前往金陵,去挖掘一个埋藏在旧日的真相。

一路上抵死缠绵,目光稍一碰撞就会溅出爱欲的火花。

他们在姑苏游船上相拥,在油纸伞下隔着雨幕亲吻,在昏暗的马车角落褪下衣衫。

但这就像是濒死前的最后一舞,带着情爱衰败之际的颓靡。

江枕玉像是看不见明天的重病之人,每时每刻和爱人保持着肢体接触。

哪怕从来没有一次做到最后,他也能在不间断的接触中,汲取到片刻的温暖。

让他不至于被冻死在六月的江南。

快马加鞭,六天后,马车抵达金陵,直奔西禅寺。

金陵城比姑苏更加热闹,建筑群带着独属于国都的气派和威严,这座在乱世之中偏安一隅的城池,甚至看不出曾经弥漫整片大地的纷飞战火。

金陵的时间是慢的,像是停留在了昔日最美好的时刻,从未变过。

西禅寺在金陵城西,前来拜佛的香客不多,在灭神之策实行多年的大梁,金陵作为国都,连佛教传播都萎靡不振。

西禅寺门可罗雀,应青炀下了马车,便看到高出的牌匾甚至都有些破败,门口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没等江枕玉引路,便抬步往里走,也没有在意江枕玉的拖沓,晚了他一段距离才又跟上。

应青炀踏入寺院内,香烛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半点没有想要祭拜的打算,视线扫了下四周,在主殿门口看到了一个扫撒的尼姑。

穿着僧侣服饰的女人循声回头,向应青炀的方向望了过来。

应青炀一瞬间有些讶异。

不为其他,只因这尼姑看起来并不年老,长相艳丽,眼角眉梢还让他看着便觉得眼熟。

应青炀缓缓蹙眉,脑海里几张脸闪过,一一对比。

他骤然发觉这尼姑长得很像李随之。

这尼姑发现他之后,顿时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手里的扫把被她直接扔下,她疾步上前,走动间应青炀才发现,这人有些跛脚。

尼姑抬手就要伸向应青炀的胳膊,应青炀眼疾手快,迅速向后退了几步,避开了这有些冒犯的举动。

他机警的动作让尼姑怔愣片刻。

没有一丝预兆,尼姑忽地潸然泪下,她哽咽道:“阳阳……你是阳阳对不对!?不会错的……这张脸和他太像了……”

“你是怎么回来的……?你怎么会……”

她急切的疑问还没说完,便见到少年人身后,那个一身玄色龙袍的男人缓步上前,冷漠的视线与她对视一眼,便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紧紧攀附缠绕在少年人的脊背上。

尼姑一脸惊恐地后退几步,“阳阳,你到我这边来,你,你离他远点!”

尖利的声音刺得应青炀忍不住蹙眉,他此时确定,这是江枕玉早早准备好的另一出戏码。

应青炀开口问道:“你是谁?”

尼姑的视线惊疑不定地打量面前的两人,顶着莫大的恐惧,泪流不止,声音颤抖地控诉。

“阳阳……我是你的母亲啊……我是太子侧妃李氏……”

“你离开他,到母亲这边来……九霄死在行宫,他好不容易说动了姜允之将你救走,可这个人,裴晏,他忘恩负义!”

“裴晏……九霄当年为了救你才横死行宫,若非他先遣徐晃去救你,你早就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你明知道他因你而死,为何置大应于不顾!?”

“你明知道阳阳可能尚在人世,为何从不派人去寻他!?”

“裴晏!这帝位,你坐得心安吗!?”

字字珠玑的逼问声中,江枕玉默不作声,他双手环住应青炀的腰,把少年人圈入自己怀中,没有说出半句争辩之语。

李氏看着两人的动作,眼里不自觉地闪过一丝厌恶。

应青炀没有理会,他抬手抚上江枕玉的手背,声音轻得像琼州冬日里飘落的细雪。

“她说的是真的吗?”

第75章 抵达终点 江枕玉沉默片刻,那凑……

江枕玉沉默片刻,那凑到应青炀耳边才吐露出的话语,带着少见的颤抖:“是。”

对面的李氏仿若从这句话里体会到了大仇得报的快感,她道:“这天下本就该是大应的!是你和徐晃阳奉阴违,若是九霄还在,怎会容你们这般放肆!”

女人尖锐的声音和愤怒的语调让应青炀觉得刺耳极了。

他按住江枕玉的手,不容拒绝地想要从束缚中挣脱。

那一路上都像烙铁一般不肯轻易放开的双手,终于在应青炀坚定的动作下缓缓被拿开,在少年人松手时无力地垂下,掩藏在宽大的袖口中,手指微微蜷缩。

然而应青炀情绪十分稳定,他没有回应李氏得胜一般的话语,而是转过身和江枕玉对视。

男人垂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带着难以言喻的愧怍。

他看过旧事万千,依旧决定辜负前任,亲自提笔立书,定国号大梁。

他亲耳听见徐晃说,他是裴相为应九霄早早安排好的退路,徐晃本该前去清澜行宫营救应九霄,但应九霄却让出了生路,吩咐徐晃转道去江枕玉所在的别院将他带走。

江枕玉本人才是那个本该死在火海里的弃子。

他分明知道旧都之中,没能搜寻到那个被应九霄细心呵护的孩子,却并未竭尽所能前去寻找。

若是以此追根溯源,江枕玉早便明白,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是应青炀今生一切苦难的元凶。

甚至他的所作所为,比应青炀想象中得更加薄情。

“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应青炀抬手抚上江枕玉的颊侧,他总觉这片皮肤泛着冷意。

好像有无形而冰凉的水渍滑过指尖,伴随着“滴答”声坠落在地。

但是没有。

男人像从前每一次与他谈心时一样,像是刚刚重见光明亲眼看见他的长相时一样,他勾起唇角,眼中仿佛有一片生机在尘埃落定中缓慢消逝了。

“爱上你的那一刻。”

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或许早已习惯了,任何痛苦都要强行掩盖在皮囊之下,甚至丧失了落泪的能力。

应青炀怜惜似的擦了擦那并不存在的泪水,他原本冷凝的表情都随着这个动作寸寸碎裂,眉眼展露出柔和的神采。

少年人轻声叹息,随后宽慰道:“辛苦了。”

“……什么?”江枕玉少见的怔愣,他在少年陡然绽开的温和笑意中难以保持理智的思考。

应青炀收回手,一抹鼻尖,“哼。不和你发火你是不是要一直把我当蠢货?”

如果忽略他泛红的眼角,和低下头那一瞬间囫囵擦去的泪水,江枕玉真的要相信,他一路所表现出的难过全部都是装出来的。

应青炀轻笑一声,欣赏着一向游刃有余的男人,在他面前露出茫然的表情。

不是装出来的示弱,而是完全被带入到应青炀的节奏中,被牵着鼻子走。

少年人伸出手,用食指对着江枕玉指指点点,又握成拳头在江枕玉胸口一下一下的戳刺。

“我说你这个人,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一点?觉得我会为了早已过去的人和事,抛下自己如今的爱人,被仇恨蒙蔽双眼?”

“我可和某些不信情爱之重的男人不一样,对某人给出了全身心的信任,你那么多破绽我都装了瞎子当没看见。”

“你忘了吗。”

“我这个人啊,从来都是向前看的。”

应青炀长舒一口气,连日来压抑的情绪随着这几句剖白都释放了出去,他觉得手有点痒痒,只砸男人这几下不够泄愤。

之后总得找些办法给自己讨回公道。

江枕玉却不肯释怀,他轻轻抿唇,“我欠你的。”

爱是常觉亏欠。

爱上应青炀之前,江枕玉薄情冷漠,为天下人辜负应九霄的救命之恩,一意孤行地开创了一个海晏河清的时代。

爱上应青炀之后,江枕玉开始后悔从前的强硬手段,觉得自己不够周全,应青炀每每在他面前展露出的苦难,都是江枕玉自己酿就的苦果。

他从袖口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陈年腐朽的气息萦绕其上,看着就年头十分久远。

里面尘封的便是清澜行宫里应九霄留下的信函,以及随手记录下的只言片语。

江枕玉解释道:“我少时便觉得兄长有两幅面孔,我们很少见面,但他常常写信给我,教导我,小到生活里的点滴事务,大到人生志趣,他总能有与常人不同的见解,随时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常常疑惑,为何兄长在面对我时,除了与我下棋对弈,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语,甚至我对比过他的字迹,与信件上的截然相反。”

“但他所行之事处处危险诡谲,掩藏自己本身的字迹也是应该的。我从未因此起疑。”

“旧都那夜的计划兄长没有透露一星半点,等活着到了北境,我便开始思考,若是他活着,当如何做。”

所以他放下书卷,走进疆场。

直到他一路跋涉到清澜行宫,才知道教导他如何为人处世,塑造了他的人格,为他打磨了君子风度的,另有其人。

所以他与裴相没有半点相似之处,除了骨血里的薄情,他所有的一切都来自另一个人,另一个为他让出生命的人。

所谓的长兄如父,是应九霄。

一直都是,从来都是。

应青炀却没接那个木匣子,而是倾身,在江枕玉唇边印下湿漉漉的一个吻。

应青炀轻叹一声,一脸的“真拿你没办法”。

他轻声道:“我们太上皇陛下身居高位久了,经手的都是风云诡谲的大事,反倒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你还没明白吗,你是他看好的接班人选。”

江枕玉早已习惯了从结果看问题,“……救命之恩,何至如此?”

江枕玉话音落下,应青炀还未来得及解释,便听身后的李氏冷笑一声:“九霄就是太过心软,留下你这么个祸害,彻底让大应的气数断绝。”

应青炀“啧”了一声,这话怎么听怎么难受。

应青炀转过身,扯了扯爱人的衣袖,“这位是你故意留下一命的?”

江枕玉犹豫道:“先太子遗孀,左不过是给一口饭吃,她出不了寺庙大门。”

从血缘的角度算起来,这位可能是应青炀的母妃,但李氏的话他从不尽信,总觉得漏洞颇多,便将人安置在这里,相当于变相圈禁。

当年李氏叫嚣得更难听,谢蕴差点就把人一刀砍了。

能留一条命也算不容易。

“遗孀?”应青炀嘲讽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对面的李氏下意识挺直脊背,故作哀愁:“阳阳,你难道不想认母亲吗?”

江枕玉从这个动作里品出了一丝色厉内荏的意味。

这人果不其然有些问题。

应青炀抬手搓了搓胳膊,感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道:“别,我担不起,我充其量也就能唤你一声堂姐。”

“但鉴于你刚才辱骂我的伴侣,我觉得还是止步于陌生人更好一些。”

“别来攀亲戚哈。”

江枕玉神色惊疑不定。

李氏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发展,“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应青炀掏了掏耳朵,他从那些旧事里极快地抽离出来,宛如一个旁观者,百无聊赖地说:“意思是我不是你的儿子。你是怎么进的清澜行宫,自己不清楚吗?”

“我出生时人人都说我是个怪胎,的确没错,我生而知之,过耳不忘,旧事如何,容不得你肆意编排。”

应青炀点了点自己的耳朵,他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配上他话里的内容,竟有几分妖异之色。

应青炀牵过江枕玉的手,在男人幽深的目光中,牵住男人的手,缓慢而坚定地十指相扣。

他心里安定,终于在仅剩的两位当事人面前,将多年前的旧事和盘托出。

应青炀重病而死,又在这个时代睁开眼睛,他保留着前世的人格和记忆,只不过不知道因何缘故,他没有办法控制婴孩的躯体。

但他凭借着耳力,和逐渐恢复的视力,无声地将那些日子旧都里的事情记在心里。

他并非应九霄留下的血脉,他就是货真价实的大应皇五子。

只不过他的生母并非史书上所说的冷宫无名废妃。

应青炀的生母为应十三帝的皇贵妃李氏女,她名婉容,是李家侍妾所生的女儿,因才貌出众本被许给当时还是王爷的应十四帝做侧妃。

但她却在一次外出拜神中,被刚刚登基的应十三帝看中,并找上了自己的弟弟,提出用南边的一小块封地,换他一个侧妃。

这个时代盲婚哑嫁,应十四帝本也不在意一个小小侧妃,这交易怎么算都是他赚了。

于是李婉容稀里糊涂地进了皇宫,她因容色受尽宠爱,也因容色整日带着面纱,应十三帝不允许她的美色被外人窥视。

她并不喜欢皇宫中的生活,但她无能为力,直到她诞下应九霄,儿子被封为太子,李家因她们母子如日中天,成了当时大应最得势的世家。

应九霄在当时的风评也不算太好,应十三帝看着荒淫昏聩,却从不放松于手中权势。

他甚至不间断地审视着这位宠妃之子,时刻探查应九霄有没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应九霄不得不伪装自己,做出和应十三帝一样的做派,私下里搜罗人才,想着如何与生父博弈。

然而这场棋局还未开始,便有人先一步掀翻了牌桌。

守边的应十四帝回国都述职,见到了皇贵妃真容,对其一见钟情,于是设计做出太子谋反的假象,以清君侧的名义顺利篡位登基。

事情来得太快太急,应九霄手中没有多少兵马,权势也是依托先帝而来,他还没来得及培养完全自己的势力,便被应十四帝囚于清澜行宫。

裴相是当时唯一的漏网之鱼,没有人知道这个曾经被应九霄当众羞辱过的裴家外室子,是应九霄翻盘的最后砝码。

应青炀不想评判在此事之中,情爱究竟占了多少分量,总之,他的母亲成了皇宫里唯一的活口,被迫成了应十四帝的宠妃。

她为了应九霄和李家,只能再度委身。应十四帝是个疯子,总将改朝换代血流成河的事由,当做无形的绳索缠上她的脖颈。

她被藏在冷宫之中,不能留下姓名,如此便可以保李家一世太平,保应九霄一命。

直到她再度身怀有孕,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觉得不能再如此继续下去了。

她想尽办法试图让这个孩子胎死腹中,因为她明白,让这孩子出生在这世上才是这孩子的不幸。

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如她一样,一生被囚禁困锁,只能当别人的玩物。

屡次自杀未果之后,她不惜抱着出生没多久的应青炀投湖自尽,在冰冷的湖水中香消玉殒。

应青炀却活了下来。

应十四帝震怒之中,恰好出了天煞孤星的预言,于是应青炀顺理成章地成了发泄怒火的最佳人选。

他出生后承担的不幸和骂名,都是生父所给。

母妃死后,阴晴不定的应十四帝将他送去清澜行宫,交给他同母异父的兄长照顾。

应九霄和母妃太过相像,分担了一部分应十四帝的怒火。

血缘上的叔叔对应九霄极尽羞辱,但为了应青炀的安危,应九霄不得不屡次低头俯首。

幽禁行宫,应九霄太寂寞了,本就是个钟爱自由的人,却沦落到整日只能和他这个婴孩说话。

应青炀和应九霄都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应十四帝谁也不爱,却打着情爱的幌子做出种种暴行。

小李氏便是那是被送进清澜行宫的。

应九霄从来没有碰过她,他可怜这个苦命的姑娘,这个他名义上的堂妹。

然而这一点点慈悲,却成了害死应九霄的罪魁祸首。

“我母妃为李家奉献出自己的一生,死后都不得安息,到了今日,还有人想抢她儿子。不要欺人太甚。”

“应九霄并未娶妻纳妾,也向来不近女色,你在清澜行宫居住的时日,连饭食都是他节省下来给你的,如此才能留下一条命。”

“可你做了什么?先帝怎么会知道,应九霄和裴相有所瓜葛。”

应青炀几句质问落下,小李氏立刻面如死灰,她不可置信地连连后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活着!我有什么错!”女人跌坐在地,歇斯底里地向应青炀怒吼,仿佛通过这种方式,质问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的男人。

她抬眼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火海中,她被应九霄藏进地道,她掀开木板,那临走前的最后一眼,让她看见在熊熊大火中相拥的两人。

“他宁愿你们都活着,宁愿和裴期一起死在大火里,也不曾给我半分怜惜……”

女人失声痛哭。

应青炀神色复杂,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便感受到爱人安抚似的回握。

应青炀向后靠了靠,把自己藏进江枕玉的怀里,他抬眸向江枕玉勉力一笑:“在救你之前,是我先断了他的生路。”

“先帝察觉到裴相异动,在将裴相下狱之前,便给我与兄长都下了毒药。可清澜行宫里,只有裴相费劲心力送进来,留给兄长保命的唯一一颗解毒丹。”

“他用解毒丹救了我。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应青炀至今还记得,应九霄把解毒丹化成水给他喂下时,青年话语中的如释重负,他们眉心贴着眉心,应青炀便在青年的温声祝福里明白,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应九霄不在乎谁主天下,谁当皇帝,能者为之,他也不理解裴期的执着,便一意孤行地走上黄泉路。

应青炀会代替他,飞出行宫的囚笼,活得自由恣意。

“那场博弈拖得太久,行宫里不可能有人给他诊治,他已经没有机会走出清澜行宫了。”

等到裴期赶去清澜行宫与应九霄会和,为时已晚。

多年谋划功亏一篑,亲眼看着应九霄在自己怀中奄奄一息,裴期才是真的败了。

裴期不打算一个人离开,他和应九霄一起死在了火海里,将所谓的责任和逐鹿天下的谋划通通抛却。

没有应九霄在的天下,裴期不想要。

“他曾说过自己太过心软,他只是看不得百姓遭难,实则根本不适合做个皇帝,而裴相太冷血,也不是帝王的材料。”

“他说裴相的弟弟是个好苗子,聪慧,通透,理智而不失慈悲。”

“他们只在多年前匆匆见过一面,那孩子枕着他的玉珏睡着了。所以他还给那个小孩儿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枕玉。”

应青炀继承了与他相像的身体,江枕玉承袭了与他相似的魂灵。

他们是应九霄为苍生黎民留下的最后一策。

西禅寺里只留下小李氏崩溃的哭声。

*

应青炀和江枕玉并肩走出寺庙,门口是一小片柳树林。

应青炀抬眼看着那翠色的枝条,一只燕子忽地从树梢飞起,拍打着翅膀奔向远方。

他的手被江枕玉紧紧握着,男人自从听过那番剖白,便久不言语。

直到此刻,他抬手把爱人拥入怀中,下巴磨蹭着应青炀的肩膀。

应青炀抚摸着男人的脊背,小声嘀嘀咕咕:“我就知道你们读书人啊,总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产生心结,郁郁不得志,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到底有什么活不起的?你呢,算是其中病入膏肓的一个了……”

少年人显然早就有了这番抱怨,只是时至今日才终于能把这话说出口了。

江枕玉闷闷笑出声,他问:“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应青炀轻哼一声,得意洋洋:“琼山脚下,见到你的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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