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婉婷是个惯用文字来描绘世间万物与心情的文字工作者,可是,现在,她却无法用任何一个文字来描绘自己此刻的心情。这是比她在前线战场上看到的血肉淋漓的战争场面更让她感到震撼与痛心的场面。都说战争是人类社会中最凶残的恶魔,它可以轻易的摧毁家庭、摧毁国家、乃至摧毁世界。
任何人在战争之中,都脆弱的如同一只蚂蚁,哪怕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元首,随时都有可能被命运的大手轻轻一捏,从此消失。就好比这样一个家庭,一个没有女人的祖孙三代的家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四万万草芥小民中的一份子,就这样,就这样的死去了。死在战时,死在枪口之下,死在自己同胞手足的枪口之下。
或许没有人会对他们的死表示过多的看法,顶多会有人在听说之后,不无同情又不无公道的说上一句,他们死得实在无辜,又实在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怜了他们的孩子。
难道祖父与父亲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显然,他们是知道的。但是,他们却依然选择了这样做,为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他们的孩子,那个小小的,延续着他们的骨血、生命,还有家族传承与希望的小小孩子,就是他们坚持要那么做的原因,也许是唯一的原因。
都说母爱是伟大的,可是,父爱又何尝不是伟大而深沉的呢?只是,这样深沉的父爱带给那个小小孩子的,可能会是一个沉重到无法抛却的包袱。亲眼目击了祖父与父亲死亡画面的孩子,也许一辈子都会记着这一天,一辈子都无法忘却。他的祖父与父亲,是为了他而死的。这样的残酷现实,怕是连心智健全的成年人都承担不起,更何况是这样幼小的孩子?
常连长已经在命令手下士兵挖坑,准备将那对父子埋葬。她走到一旁的山间,摘下了几朵盛开着的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轻轻的放在了即将下葬的男人们的胸口。白色的小花,轻薄的花瓣,很快就被他们胸口处流出的鲜血晕染成了红色,就好像这些普通的贫苦人家,原本不过是在天地间安贫乐道的活着,可最终,却不得不被这样一个混乱的世道、被骤起的战火硝烟裹挟而入,卷进了这个深不见底的无底黑洞,丢了性命。
她无奈的轻叹,在那对父子被泥土和石块逐渐覆没了身体和面容之时,不忍再看,转过头去,抬眼便见到了那个小小的孩子。他像只惊魂未定的小兽,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身体还在瑟瑟发抖,可他的眼睛却死死的盯着那个正在逐渐隆起的土堆。土堆下,长眠着他的亲人。永远无法相见的亲人。
这么小的孩子,会有怎样的思想?他懂什么叫死亡吗?他懂什么叫悲哀吗?也许他还懵懵懂懂,但她知道,他一定懂得仇恨。否则,他的目光里,不会露出这样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合的凶狠神色。他是在恨那些将他的祖父与父亲害死的士兵吗?还是,他在恨着命运的不公?
韩婉婷不忍再看着一个小小的孩子这样小,心中就有了仇恨,也不希望他亲眼所见的这一幕悲惨的画面永远不会成为他噩梦的开始。于是,她默默的走了过去,蹲在他的身边,朝他伸出自己的手,白皙而修长的手,注视着他的目光里,有着女性天生的慈爱之光。她充满怜惜的对他说道:
“从今以后,阿姨来照顾你,好吗?”
小小的男孩子不说话,也没有握住她的手,只是用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仿佛是想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的心意,想要用孩子天生敏锐的灵性来感受她的真心。他的目光里依旧充满了戒心和警惕,即便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看起来和蔼可亲,但,小小的孩子并没有忘记,她也是从这列火车上走下来的。而正是这列火车上下来的人,杀死了他的祖父与父亲。在他眼里,她也许和他们是一伙的。
孩子无声的抗拒并没有让她放弃,她想了想,然后将自己刚刚在田野里采到的一朵野百合递到了孩子的面前,轻声说:
“把它放在你想要放的地方去吧,和爷爷还有爸爸告个别。”
小小的孩子盯着那朵洁白且芬芳的野百合发怔,眼睛里不再有适才流露出来的戒心与警惕。他迟疑了一下,终于不再抗拒她的亲近,慢慢的接过她手里的花朵,步履蹒跚的走到刚刚堆好的土堆前,将洁白的花朵轻轻放在了土堆上。
野百合静静的躺在土堆上,散发着浓郁的芬芳。常连长和战士们站在土堆旁,如同看什么大戏一样,惊诧不已的看着韩婉婷和小小男孩的举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只是这样的看着,心中竟会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竟会在这两个倒霉鬼的坟前,感到了肃穆与隆重。
小小的男孩低着头,站在土堆前,没有掉一滴眼泪,却将自己的嘴唇咬得发白。韩婉婷从他的身上,再一次仿佛看到了狄尔森的影子。同样的隐忍,同样的坚强,也是同样的惹人怜惜。想着,看着,她的心间不觉得已经被浓浓的怜意装满了。
她走到孩子身边,再一次将手伸给了他,柔声道:
“从今以后,阿姨会照顾你的。阿姨,答应了你的爸爸。”
小小的男孩慢慢的抬起头来,黑亮的大眼睛望进了她的眼眸深处。她对着他温柔的微笑,轻抚着他因为营养不良而发黄柔软的头发,恍惚间,仿佛见到了狄尔森儿时的模样,心中更是不禁溢出许多的温情。小小的男孩大约是感受到了这个陌生阿姨的真心,有些迟疑,但却还是握住了她伸出的手。
就这样,她带着小小的男孩回到了火车上,在开往昆明的几天几夜中,她像个母亲一般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这个孩子的饮食起居。常连长和他的士兵们看着,尽管都对她的做法感到又惊讶又好奇,可谁都没说什么,将好多次到了嘴边的问题全都烂在了肚子里。只有韩婉婷自己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是为什么。
造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里,这样的孩子数不胜数,如果要救,如果要照顾,光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济于事。可是,既然这个孩子和她有缘,遇到了她,那么,她就不能让他成为又一个“狄尔森”。她会带着他,带着他一起和自己踏上寻找狄尔森的道路,也许会很辛苦,也许会很麻烦,但是,她会一直带着他,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四章
莽莽苍苍的丛林中,新三十八师的官兵们在指南针的引领下,循着当地土人偶尔留下的西去痕迹,将那如救命稻草一样珍贵的蛛丝马迹认真的分析与判别,终于,这支又疲又累的部队在慢慢的走出这片位于缅印边境的那加山脉热带丛林。
一连近二十多天的行军,士兵们白天忍着湿热的气候翻山越岭,晚上顶着阴森的月光穿河渡江,就连睡觉也没有一个像样的遮风挡雨之地,多是幕天席地的仰面一躺,待第二天早晨起来,满身满脸俱是露水。
丛林间的路有时艰险异常,常常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绝壁就是孤崖,不是激流就是沼泽。他们就好比开山修路的鼻祖,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当成了开山之石、拓土之凿,以鲜血为路祭,以性命为奠仪,与大自然相搏。为的,只是在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之中,寻出一条生之路,踏出一条活之道。
为了躲避日军在身后时隐时现的追击,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寻找给养,往往在交战之后,寻了对方的间隙,以最快的速度撤离。于是,随身所带的口粮一点点的吃完,为了果腹,最后只能摘取一些看着朴实无华的山间野果充饥;饮水一点点的喝完,森林中的水没人敢喝,于是只能用水壶灌上天落的雨水来喝。
可野果的热量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成年人高强度、高负荷的行军,纵使吃的再多,也撑不了两三个小时。时间一长,人人都饿得双脚发软,脸色发绿,若非凭着头脑中一个顽强的生存信念支撑着,恐怕没有人能够走出这片美丽着却可怖的丛林。
丛林中的行军与战斗,死者甚众。部队一边撤退,一边战斗,每次清点人数,都会无比悲愤的发现,非战斗的减员竟比真刀真枪的在战场上的决死一战要多出许多。有些人是死在了日军与缅奸的枪口之下,有些人是死于缺医少药的伤口感染,可是更多的人却是死在了丛林这只最不能辨识的危险大手之中。
当部队一路茹毛饮血般的从莽莽丛林中逃出后,继续跋涉,最终到达了印度边境重镇英法尔。此时再一次清点人数,师长孙立人在听说了参谋长报上来的数字之后,遥望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丛林边缘,忍不住潸然泪下。他望着手下这群几近奄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形如野人一般的士兵们,心疼不已,却又无言以对,只能面对着那片刚刚走出的丛林,背手而立良久的无语。
原来五千多人的队伍,就在这片丛林中行军了二十多日之后,只剩下了三千多人,折损的兵员几乎达到了原来的一半!2000多个弟兄的性命,就这样悲惨的丢在了异国他乡的茫茫丛林之中,成了无人拜祭的孤魂与野鬼。这叫向来爱兵如子的他如何能不心疼?又如何能不潸然泪下?
在印度的边境,与师长一样潸然泪下的人有很多很多。许多人在走出丛林,看到人烟的那一刹那,整个人仿佛被人抽去了筋骨,一直苦苦支撑着他们走到现在的那根精神支柱一下子轰然倒下,顿时软到在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们在哭,师长也在哭。他们一时可能无暇顾及到师长此时落泪的原由,也无暇想着要去找找同在军中的好兄弟们是不是也劫后余生,他们只是为自己,为自己居然还能活着走出丛林,还能活着见到灿烂的阳光,呼吸到清新的空气,感受到微风吹拂在身上的舒润而痛哭不已。
狄尔森也哭了,而且哭得泣不成声。
他跪倒在地上,面朝着身后莽莽大山,长跪不起,痛哭流涕。他活着走出了丛林,他活了下来,可是,他的许多战友却倒在了丛林之中,再也回不了家,见不了亲人。连长战死了,副连长为了救一个溺在沼泽中的战士,双双遭遇了灭顶之灾。
原来一个先锋连的同袍们,曾经在仁安羌解围战中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情同兄弟。可是,在经过一次次大小不一的战斗,在一路西撤的路途中,他的兄弟们被炮火、被疾病、被丛林无情的夺去了生命,最后活下来,与他一起走出来的只剩下了二十多个。
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兄弟被沼泽一点点淹没,而他却无能为力,想要救,却救不了的那种痛苦心情。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副连长知道解救无望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沼泽即将没过他的口鼻,他没有惊慌大叫,没有拼死挣扎,而是平静的对着所有人露出的释然微笑。
副连长忧伤且绝望的眼神深深触痛了他心底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而接下来同袍们悲惨的一一死去,更是如同在他已经受伤的心灵上撒上了重重的盐巴。
他忘不了当他一天早上昏沉沉的从潮湿的地上爬起所见到的揪心画面昨夜还在与自己说着话、并肩而睡的战友尸身都已经变得僵硬发直,浑身的血几乎都已流光,干涸、发黑,可脸上却带着安详的笑容……
那是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年轻士兵,尽管身受重伤,却在言谈间从未流露出悲观与厌世。即便他的眼睛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即便因为缺少消炎药,他肚子上发炎化脓的伤口总是让他在昏沉中经历着疼痛的折磨,但他只要是清醒着的时候,总喜欢对人们露出虚弱却灿烂的笑容。
他曾答应了这个孩子,一定要带着他一起走出丛林,带着他回国,还说要带他去自己的故乡上海看看。可是,当他背着这个孩子在莽莽丛林之中艰难前进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这个孩子那时就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善良的孩子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眼看着伤口恶化的越来越严重,根本挨不到走出丛林的那一天,所以,不愿让自己成为他的负担,不愿拖累了他。于是,孩子在他累得倒头就睡时,趁人不备,悄悄用随身的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令他最无法承受的是,当他亲手掩埋了这个善良的孩子,带着沉痛的心情继续上路时,无意中从自己的口袋中摸到了一样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块酥饼,一块当时他们离开曼德勒时,部队发下的口粮。他手里握着那块酥饼,泪水顿时模糊了他的视线,哽咽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多么善良的傻孩子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将自己一直藏着没有吃的仅存的口粮悄悄的留给了他!
狄尔森每每想到那个孩子虚弱却灿烂的笑容,便是忍不住泪流满面。走出丛林的那一刻,他跪倒在地,捧着那块他即便饿得眼冒金星都始终没有咬过一口的酥饼,仰天长啸,为那个孩子,那个善良的傻孩子。
还有那个最爱吹嘘自己睡过多少女人的老兵油子;还有那个与他同车,手里抓着一块绣着兰花图案手帕的伤兵;还有一个帮自己换过药的贵州卫生兵……这些人,都在他的眼前,一个个的先后死去。
他亲眼看着他们死去,老兵油子被手榴弹炸飞上了天;伤兵伤重不治,临死前还在喃喃的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个卫生兵刚刚替一个大腿受伤的士兵包扎好伤口,正要再冒着炮火去另一个受伤的士兵身边时,被躲在高处的日军狙击手一枪射中了头部,倒下的时候,脸上甚至还来不及做出痛苦的表情……
生死危机时刻,他看着他们在自己身边死去,想到的只是如何活下去,如何躲过敌人的子弹,如何逃离危险的环境,并没有想到更多的东西。可是,当他活着走出了丛林,活着看到了明晃晃的太阳,蔚蓝色的天空,如大白馒头一般可爱的朵朵浮云时,那些人的面孔便生动的浮现出来,像放电影一样,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的眼前,闪回在他的记忆中,时时刻刻的在触痛着他的心灵。
那些都是他的战友们啊,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一起患难与共的朋友。而今,他活着,可他们却永远的死去了。人生最美好,最灿烂的年华,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十六岁、十八岁、二十一岁、二十五岁……也许远在国内的亲人们,都还不知道他们已经阵亡的消息。也许,他们的父母、妻儿、爱人朋友都还在遥遥的期盼着他们打完仗,能平平安安的回去一家团圆。可是,这一切,都已成为了永远的奢望、成为了泡影。他们再也回不去了,他们再也等不到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之后,所有的人,所有侥幸活下来的人,都疯狂的想着家人,想念着他们身在国内的亲人。此时此刻,刚从一场劫难中挣脱出来的狄尔森,站在印度的土地上,看着这里比缅甸美的山,喝着比缅甸甜的水,呼吸着比缅甸更清爽的空气,仰头闭目晒着比缅甸更温暖的阳光,无法遏制的思念,如奔涌的潮水将他携裹着卷入了相思难耐的情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