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1 / 1)

这座她爱着的城市,是她和他相识的地方。这座美丽的城市,有着她最美好的回忆。这座被无数人当成是淘金地与乐园的繁华城市,有着她无法割舍的亲人、朋友与爱人。灯红酒绿不是它的本色,歌舞升平也不是它的原味。没有黑夜的不夜城,不过是罩在它表面的一层外衣,为的只是想要留住心底里那份最初的真实与韵味。

许多年前,她在懵懂中来了,在这里成长,在这里遇到了他,恋上了他。八年前,她失落了关于这里的大部分记忆,在茫然中离开,错过了他,忘记了他。一年前,她仿佛被冥冥中命运的暗示而带回了这里,再度与他相逢,与他相爱,发誓要和他在一起。可是,现在,她却又不得不无奈的离开,带着对他的爱,还有心底里的那份坚守与执着。

就好像偈语总说,死亡不是结束,只是重生的开始。也许,世间正因为有着太多太多的离别,才会有更多更多的期许与希望。没有分别,又哪里来的再见。没有离开,又怎么会又重逢。那么,为了将来的重逢与相守,她愿意现在离开。哪怕这样的离开会让她撕心裂肺。

船慢慢的驶出了码头,岸边的建筑在一点点的变小,消失,最后,她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陆地,整条邮轮都已经被长江口处黄色的海水所包围。海面上的风更大,更冷,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大风夹杂着刺骨的寒意,将甲板上的人们纷纷逼回了船舱,很快,整个船头甲板上,除了她之外,再没有一个人。

她晃晃悠悠的顶着大风走到船头船舷边,迎着风,笔直地站着,对着那呼啸而过的大风与哗啦哗啦的海水声,泪流满面的大声叫道:

“你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在韩婉婷离开后不久,原本驻留在杭州郊外休整的缉私总队残部被一纸命令调离了留下镇,全体开赴远在西北的贵州都匀,狄尔森亦随部离开。从此之后,这支部队再也没有回到过这片青山绿水的土地。

在“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的贵州腹地,暂时没有战斗任务的缉私总队每天主要的任务就是练兵。在战争阴云还没有完全笼罩下的贵州,平静的军营生活并没有让狄尔森忘记了自己的梦想。他每天都认真的在军营中过着训练、学习、学习、训练的枯燥生活,一丝不苟的完成每一项操练,兢兢业业的刻苦学习。哪怕是难得的休息日,他都会足不出户的埋头在书堆里度过。

本就天性孤傲的他,自来到贵州以后,越发的沉默寡言。他不太和战友们一起玩,不太和他们一起吹牛胡侃,就连有人偷偷从外面搞回来的、画着没穿衣服女人的美国画片他都不要看。他把自己变得象是个苦行者一样,除了看书,他完全没有任何的休闲生活。

有些人说他念书念成痴子了,有些人说他脑子有问题了,还有更多的人说他是因为被大上海的有钱大小姐抛弃了,神经受了点刺激,所以只能寄情在那些破书破纸里,寻求心灵安慰。一时间,各种说法众多,甚嚣尘上,人云亦云。外面的物议漫天,每天都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无论他走到哪里,哪怕是到饭堂吃饭,到澡堂子里洗澡,都会成为关注的焦点。

可他却对身边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仿佛从来没有听见过那些胡乱的猜测与议论,也从来没看见过人们眼睛里带着各色心情的目光。他不与任何人争辩,解释,还是依然故我的做着自己的事情,看书、学习,学习,看书。时间一长,人们也都习惯了他这副“脑子坏了”似的模样,渐渐地,大家都不再管他,不再把他当怪物看,也不再议论他,只送了他一个“疯子”的外号。

无论外人怎样诋毁与贬低,只有“疯子”知道,他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认真的操练是为了在战场上活下去,而学习,却是为了能够让自己和她的距离更近一些。他的文化底子很薄,开蒙是在孤儿院里,第一个教他念书识字的人就是唯一关心他、爱护他的余婆婆。但是,好景不长,几年之后,他被孤儿院赶了出去,流落街头。衣食无着、弱肉强食的生活现实,让他挣扎在生存线上之时,没有机会和时间再学习认字,直到她的出现。

虽然那时他从不愿意承认,她是他的老师,但是,每每她来,认真的给黑皮他们上课的时候,借故跑出去不听的他,都会绕个圈子之后再回来躲在门外偷听,悄悄的趴在离小黑板不远的地方,用自制的“望远镜”看她教他们写字。他会用小石子在灰白的墙壁上跟着她的笔划,一笔一笔的学着,描着。就这样,她教会了他许多字,听她念了许多诗、许多词,不过短短的几个月,他像一块干涸了很久的海绵一样,如饥似渴的学习着一切知识。从那时起,他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渴望学习,渴望知识。

林穆然与所有人对他的指责与蔑视,他的确可以不以为然,但是,他却不得不为此进行深刻的反思。婉婷可以不在乎他一穷二白的身份,心甘情愿的和他在一起。可是,他难道就真的可以如此心安理得的全盘接受她的爱么?正如林穆然所说的那样,就算他将来可以与婉婷在一起,那么他又该给她一个怎样的生活?真的让从小娇生惯养的她陪着他一起过朝不保夕的穷困生活吗?

就算他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也要为她的未来多做筹谋。她为了和自己在一起,不惜公然与林家决裂,因此被迫远渡重洋,她为他所做的,所承受的一切,都让他铭感于心。现在的他,无以为报,能够许给她的,只有他的未来。

既然爱她,既然许给了她自己的未来,那么就该认真的为自己的未来好好做个打算,就该拼尽全力给她一个安稳富足的生活。一个男人本应承担起家庭全部的重担,更何况,他亲口给了她承诺。与林穆然定下的五年之约,很大程度上来说,并不是为与他争夺婉婷。其实,那是在给他自己定下一个目标,一个奋发向上的目标,一个为婉婷今后可以安稳生活的奋斗目标。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只想当下该如何活着,从没想认真的想过将来,但是,现在,因为生命里有了她的存在,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所以,他要出头,一定要出头,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功成名就。他要在自己最成功的时刻,给他最心爱的女人一个最风光、最盛大的婚礼,他要让所有嘲笑与讥讽过她的人都追悔莫及。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不是韩婉婷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而是他狄尔森成为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目标,也是他今生的宿愿。所以,他近乎苛刻的对待自己,拼了命似的操练,学习。训练场上,他常常练得浑身是伤。营房门外的路灯下,常常都能看到他一个人捧着书苦读的身影。在他被同炮们当成笑话看,当成话题调侃的时候,“狄疯子”的事情也随之而传到了长官们的耳朵里。

他的连长听说了他的事情,特意走到他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微笑着看着他,鼓励他,并且告诉他说,当“疯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些人连当个“疯子”的愿望都没有。人总是要有梦想的,无论梦想的大小,无论是为了什么目的,那些连梦想都没有的人其实更可悲。

连长翻着他念的那些中学、高中课本,告诉他,如果想要出人头地,不光要念书识字,还要考学。如果想要成为受人尊敬的军人,成为战场上的胜者,那么,就应该去考军校,黄埔军校。因为军校的校长是蒋委员长,也因为只要他能够成为黄埔军校的一员,那么他就可以和许许多多的国军长官成为校友,成为蒋委员长麾下最英勇的学员与士兵。将来总有一天,他会用从军校里学来的知识,将侵略中国的小日本鬼子统统的赶回老家去。等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也就是他出人头地、功成名就的辉煌时刻。

连长的话让他心动,连长的鼓励更好比是给他的前路指明了方向。于是,他开始一边更加有目标的学习,一边等待时机的来临。也许是天意,过了没多久,在民国二十九年的新春尚未正式到来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了中央军校第四分校在抗战爆发后,便从广东辗转迁移多地,最终来到了贵州最南端的独山县,在偏僻的小山村里坚持办校,招收学员,为抗战前线提供生力军与军事人才。

得到消息后的他,兴奋异常,在连长的支持下,他得到了前往报考的许可。就在这一年的秋初,他凭着优异的军事素养,及后天刻苦努力的学习文化知识,顺利的通过了录取考试,成为了中央军校第四分校第十七期二十三总队步兵科的一名学员。

当他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站在贵州的天空下,仰头看着天空中漂浮着的大块云朵,激动的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他捧着这封来之不易的通知书,忍不住低声喃喃道:

“婉婷,我好像离你又近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黄埔军校的名称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军校名称,只是因为成立的时候在广东在建成之后多有变化,1927年前后改成了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简称“中央军校”,其实就是黄埔军校。

☆、第七十四章

时间的脚步在战火中匆匆的流逝,全中国上下,四万万人,都在硝烟炮火与亡国奴的阴影下煎熬了三年多的时光。谁都没有想到,这场中日之战,会打了这样久。不论是侵略方日本,还是抵抗方中国,双方都被这场看似没有止境的战争泥沼拖得越来越深。

人们已经在战火中度过了三个春节,可还仿佛看不到任何停战与胜利的希望,战场上也鲜有盛大的好消息传来,听到最多的,还是国军不断的在打败仗,看到最多的,还是源源不断从前线抬下来的大量伤兵。中国人已经在一片失败的阴影中等待了太久太久,每个人都在期盼听到胜利的消息,可笼罩在这片广袤土地上的失利阴云依然没有散去,战败的咒语依然如影随形的跟随着国军。

民国二十九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可从新春到深秋的这近十个月的时间里,战场上的传来的各种沉重的打击还在接踵而至:

年初,新年刚过,连接云南与缅甸的滇缅公路被中断,这条等同于中国抗战“生命线”的国际交通线一旦停运,就意味着中国大后方工业所需要的工业原料、甚至包括兵工厂所需要的制造军械的原料也都将告罄,支援战争的各种军火资源也都无法顺利的从境外运到国内各个战场。只要稍具有一点常识的人都非常清楚,这条交通线的中断对中国的抗战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所有中国人的未来又意味着什么。所以,当滇缅公路被迫中断的消息传回到国内的时候,无数人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在这一年的春天,宜枣会战开始。战役开始后不久,第五战区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殉国,一个多月后,长江中游的重要战略城市宜昌失守。宜昌是通向重庆的重要门户,也是联系第五、第九战区的枢纽。宜昌的失守使长江两岸的国军队伍交通受阻,补给困难,且联系中断,只能各自为战。比起南京的失守,宜昌的失守,更让大后方的民众心理产生了巨大的压力,因为那代表着整个西南后方的门户大开,给了日军长驱直下的方便之机。这个打击,对中国人,对中央政府来说,无疑是深重而巨大的。

宜枣会战的失利阴影还盘踞在每个中国人的心头时,从五月开始,到九月才结束的重庆大轰炸,更是让无数的人落入了可怕的死亡魔爪之中。无数的平民百姓无辜的死于日机的炮火之下,无数的建筑、文化瑰宝随着那直冲云霄的火焰灰飞烟灭,更有无数人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无家可归。

还是在这一年中,除了人祸之外,天灾也跑来了凑热闹。春季的干旱,造成了粮食欠收,滇缅公路的中断与宜昌的失守,让人心惶惶之余,使得米价大幅暴涨,人们纷纷抢购各种生活用品,又使得货币贬值,通货膨胀,人们的生活水平越来越低,生计也是越发的艰难。

而越是在这样需要民众齐心抵御外敌的关键时刻,汪精卫方面的伪政府还在做着跳梁小丑一样的卖国动作,一边频频向日本示好,一边不断向国内民众散布投降言论,叫嚣着“中国必败论”,妄图使人们接受这种悲观的论调,屈从于日本的征服与统治。

民众的信心,军队的士气都在这些不利的大环境因素中承受着难耐的压力,抗战已经进入了最煎熬的困难时期,整个民族的战斗意志都在经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究竟这条抗战之路到底还要走多久?到底中国人是不是能打败船坚炮利的小日本?人们的心中都在不停的向着上天发问,可是,上天沉默着,没有回应,仿佛是要中国人自己去好好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问题。

当中国大地上已经遍地战火的时候,被迫回到美国的韩婉婷并没有乖乖的过起“安分守己”的日子。心有不甘的她,想尽了一切办法,终于劝服了父母,为自己重新寻找工作得到了他们的首肯。于是,在她大学导师的帮助下,假借到迈尔斯报业集团工作之名,瞒着父母加入了“美国华人抗日救国联合会”,成为了积极协助在美华人捐赠援华物资的一名志愿者。

凭借着她的家族在美国的地位,她个人方面的人脉资源,加上她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与英语,还有非常不错的交际手腕,这些重要因素的结合,使得她在做这项工作的时候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很快,在她相当漂亮的独立完成了几件捐赠案后,就在这个圈子中声名鹊起。

渐渐地,找她来联系处理捐赠援华物资的个人与团体就越来越多,她的足迹几乎遍布了整个美洲大陆,有时甚至还会与美国军方高层打打交道。这样的奔波劳碌生活虽然让她疲累不堪,但是她的心却感到无比充实。因为那样会让她感觉到,自己与他是在并肩战斗着,他们是在为着同样一个目标而努力着。

她越累,心里就越开心。因为那意味着她可以为国内的抗战事业做的更多。送回国内的捐赠物资越多,就意味着他在前线可以得到的支援与保护越多,所有的将士们就能流更少的血,用上更好的生活用品,得到更好的救治,就会有更多的人活着。

当年,留在她记忆中的那些可爱战士的面孔,那一张张坚韧却始终淳朴善良的士兵面孔,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们带给她的震撼与感动,还有对他的关心,都成为了她今天做这些事情的动力。她告诉自己,无论怎样难,无论怎样苦,她都要将这件事情做好,这是她能为抗战,为他,还有无数个“他”们,唯一能够尽的一点绵薄之力。

与此同时,在军统局工作的林穆然,也在为着抗战,为着他自己努力的工作着。他服务于情报部门,主要的任务就是通过各条战线上潜伏着地下特工取得敌方军事信息,以此为前线军事动向提供各种情报。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个能干的人,因此,他很受上司看重,局内的不少重要案件都交给了他去处理跟进。他很忙,常常要在办公室里加班到凌晨。他很累,常常写着写着报告就呼呼大睡起来。

他为工作尽心尽力,他所做的一切,他的身边人都看在眼睛里。他的上司,他的同事,他的下属,没有人不夸他勤奋努力,没有人不赞他大有前途,即便是心有妒忌,也没有人敢说出口。不仅仅因为他是军统局局长眼睛里的红人,更因为他特殊的家庭背景。所以,在连续三次截获日军军事动向的重要情报后,他在一致的交口称赞声中获得了嘉奖与高升,当上了情报科的科长,成为了军统局里最年轻的中校军官。

许多人向他道贺,夸奖他前程似锦,父母亲友也为他骄傲不已。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固然他也是为了国家,尽他本来就应尽的义务与责任。但说到底,他和普通人一样,想的,为的,并不是高尚、伟大,他的初衷,原本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婉婷走了,意味着他和那个男人之间的竞争就开始了。他搞情报,自然不会不知道那个出身混混、念书不多的小子居然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考进军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在大为惊讶之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看到了那小子潜藏在身体里的实力,他也知道,那小子为了婉婷,也是铆足了劲的。而他,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拼了命似的全力迎战。这场男人之间的对决,将来一定会拼得很激烈。但是,即便是为此要厮杀的遍体鳞伤,他也在所不惜。

作为这场复杂纠结的“三角恋”中的重要一员,狄尔森已经开始了他在军校里的学习生涯。民国二十八年的年底,扩建召编完成后缉私总队的名称又恢复成了当年的税警总团,担任总团长的还是他过去的老长官孙立人,他则被编入了由孙立人亲自指挥带领的114团。

暂时离开了日夜操练的部队,来到了设备简陋的军校里,狄尔森也没有掉以轻心,而是开始了比以往更加刻苦的学习与训练中。军校生活艰苦,课程紧张,训练严苛,教官常常凶得如同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鬼,一旦动作稍有做错,动则打骂,很多人都经历过被教官骂得面红耳赤,抬不起头来的可怕经验。

每天从起床睁眼,到晚上上床休息,期间要经历整整十七八个小时,除了吃饭、上厕所和睡觉之外,几乎没有人可以有一刻的放松时间。高密度的军事生活让不少人备受压力,承受不了。于是,他的同学里,一些人选择放弃退了学。而他,依然还在咬牙坚持着。他不是学员中条件最好的,但是,他却是学员中学习最刻苦的。

人总有意志消沉与颓丧的时刻,他也不例外。每每当他被学习压力逼得快要受不了的时候,他也会生出放弃的念头。可每当这个念头刚刚在他脑海里闪过,他就会想起那个远在万里之外的女人,想起那张美丽的容颜,想起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在那一刻,他所吃的所有的苦,所承受的所有压力,仿佛都已统统化作了泡影消失无踪。他对自己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为了她。

就这样,韩婉婷、狄尔森与林穆然,在他们天各一方的生活中,默默的努力着,努力的朝着自己的目标奋进,努力的用自己的方式活着,用自己的方式向着对方走去。

时光在一点点的流逝,看似无声无息,但却步步惊心,举步维艰。民国二十九年,在东北抗联的大败、杨靖宇将军战死的噩耗之中逐渐走远。人们满怀期待迎来的民国三十年,依然充斥着令民众感到水深火热的战败讯息和越来越严重的通货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