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整整一天一夜,韩婉婷就真的直挺挺的跪在客厅的中央,即使因为饥饿与干渴,她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头晕眼花、膝盖上的痛已经让她的下半身没了知觉,她依然咬牙跪着,丝毫不肯服软。任凭谁来劝,都无动于衷。
家里的佣人们一再的趁着主人不在,连忙端来热汤热饭,几乎是用勺子舀了直接送到她的嘴边,好话说尽,只求着她能吃上一口,可她的嘴巴却始终闭得紧紧的,哪怕是被发了急的吴妈捏着她的下巴,掰着她的嘴,使劲想往里灌点米汤水,她都死死的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开口。眼看着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所有人都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该怎么办。
韩士诚实在是没有想到,看似柔弱的女儿这一次的心意竟会是这样的坚决,大有不成功决不罢休的意思。他看着女儿跪在地上脸色苍白、晃晃悠悠要昏倒的样子,心痛之余,怒意更盛,同时对那个害他女儿变成这样的男人更是恨之入骨。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眼见女儿铆足了劲似的要和他“打擂台”,他也绝对不会轻易退让。他不相信,在这场父女的较量中,他会是输家。为了女儿未来的幸福,他必须要赢得这场较量。必须。
在这场父女的较量之中,感到最痛苦的人就是夹在他们之间的韩夫人。一边是她的丈夫,一边是她的女儿。女儿的坚持令她动容,丈夫的坚持又令她为难。女儿对爱情如此忠贞,心意如此坚决,一时之间,原本与丈夫站在同一立场的她,也开始动摇起来。看着女儿的身体越来越不支,仿佛随时就要昏死过去的模样,她这个做母亲的心,更是如刀割般的痛苦。
她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对的,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谁的一边,她只知道,如果在这样僵持下去,女儿的身体一定会受不了的。所以,她再三思忱,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她悄悄地找来了吴妈,让她赶快出去“搬救兵”回来“救命”。
其实,没有女主人的旨意,家中几位老仆佣眼见情况棘手,早就悄悄的行动起来,分头跑了出去找人。当韩夫人找来吴妈要她去“搬救兵”的时候,仆佣们早已经把该通知的人都通知过了。
当天傍晚时分,所有先后得了消息的人都匆匆赶到了韩家,才一进门,就见到额上挂着冷汗,脸色苍白如纸的韩婉婷跪在地上摇摇欲坠,几个家中老仆连哭带求的端着食物捧在她的嘴边,恳求着她无论如何都要吃一点东西,韩夫人满脸的焦急,而韩家大家长却是一脸的冰霜。
所有人都被眼前所见的画面惊到了,连忙上前相劝。可任谁说话,韩家父女两人都没有任何反应,只除了一个瞪着眼睛,表情愤怒;一个闭着眼睛,神情淡定。见此情形,唐丽芬心急不已,推开丈夫一直小心搀扶着的手,走到韩婉婷的身边,与她一样跪着,使劲的抓着她的手,急道:
“婉婷,你好歹吃一口东西吧,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心里再有什么不痛快,也犯不着拿身体开玩笑啊!婉婷!婉婷!”
韩婉婷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着急得快哭出来的唐丽芬,脸上浮出一丝虚弱的笑意,冰凉的手轻轻捏住了她的手腕,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
“阿芬,我没事,一时半刻也死不了的,你不用担心我。你快起来,地上凉,冻着了我的干儿子,你家那位可要找我拼命的。”
“坏丫头,都什么时候了,我都担心死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让你这样啊,天大的问题,大家商量着解决啊,更何况,你们是父女,父女哪有隔夜仇?好好说,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韩婉婷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提高了点声音对着身后站着的贺伟杰道:
“伟杰,扶阿芬起来吧,她的身体跪不得的。”
贺伟杰与周围众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大步走上前,小心的将妻子从地上扶了起来,拥在了胸前。唐丽芬依偎在丈夫的身边,忍不住小声的啜泣起来。
宋家的老大霭龄是个头脑很冷静的女人,胆识和手段远胜于她的夫婿,因此外界一直都有传言,说她其实才是宋、孔两家的头脑,她是无冕的“女皇”。她平时不太爱笑,身体因为发福,面容看起来很威严,严格来说,她的一言一行确实具有“女皇”风范。
她坐在客厅中那只不远万里从英国运来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沙发一角,慢斯条理的理着自己的旗袍,又低头转了转手上的宝石戒指,仿佛谈天气那般不温不火的说道:
“婉婷,你知道现在外面的市道,一块大洋可以买多少东西么?”
韩婉婷不答,除了因为她的确并不清楚这个价钱之外,再有,她知道这位以擅长投资理财而出名的堂姑妈想要说的话。一旦接腔,势必要被抢白,也许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于是她惟有以沉默对之。
宋霭龄看了看闭着眼睛不说话的堂侄女,大约也知道了她的心思,于是,眯起闪着精光的眼睛笑了笑,继续说道:
“一块大洋能买10斤大米,2斤猪肉,半斤糖,1斤油,1斤盐。这些东西可能在你看来微不足道,却足够维持一个普通上海家庭小半个月的口粮。但是,这一块钱对你来说,买双最普通的鞋子都不够。你在那家小报社做记者,写1000个字才多少钱?一个月才赚多少钱?按照你现在的消费水平,你觉得,那些少得可怜的薪水够花么?
婷儿,现实点吧。你学新闻出身,新闻背后反应的不正是最现实、最残酷的东西么?为什么你却不能正视它呢?你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那种人家过的日子,你是适应不了的。爱情这东西,谈着玩玩,知道味道也就是了。但婚姻,必须门当户对,否则,将来有你吃苦的日子在后头。”
宋霭龄向来与韩士诚的关系不怎么样,但在这个问题上,却难得的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韩士诚听罢,朝这位堂姐看了看,虽没与她多说什么,但他却转头对着女儿道:
“好好听听你堂姑妈说的话,长辈们说的、做的,都是为你好!生在福中不知福!”
韩婉婷抬起头,平静的望向大姑妈,淡淡的说道:
“姑妈,你觉得堂姐幸福么?”
宋霭龄先是一楞,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轻笑了一声,冷冷的说道:
“十八岁前相信爱情是幼稚,十八岁后相信爱情就是愚蠢。令仪曾经愚蠢过一次,但她最后知错能改,还是做出了聪明的抉择。婉婷,你比令仪还聪明,我相信你的选择是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你说呢?”
她的话音刚落,没等韩婉婷回答,韩夫人连忙从旁相劝道:
“婷儿,你听我说,妈妈知道你的心情,可是,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是不公平的,我们的力量实在太渺小,没有办法去改变,唯一能做的,只有无奈的遵从。相爱是很美丽的事情,可是,相守却比相爱更难。不同世界的人,相爱很容易,因为他们之间的差异太大,太容易吸引对方了,产生爱的火花是很正常的。
但是,相守就太难了。也因为他们之间的差异太大,太容易产生矛盾了,到那个时候,两个人之间产生的,不是爱火,而是怒火。这种火,会将所有的恩爱,所有的感情,烧得片甲不留。这样的结局,两败俱伤、玉石俱焚,难道是你想要的么?”
“若真有那样一天,也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无怨无悔。”
韩婉婷连续跪在地上一天一夜,未尽点滴水米,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她每说一个字都需要停下来喘息,说完每一句话都会累得虚汗直冒。但是,即使那么多人都在劝她,她也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无论谁说什么,她都要和他在一起。
见她的身体一直在摇摇晃晃,向来心疼她的宋美龄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蹲在她的面前,替她擦去了额上的冷汗,抚着她的头发,低声劝道:
“婷儿,何必这样执着?如果嫁不了我们爱的人,其实,嫁一个爱我们的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我们的心灵受伤之时,还有一个爱我们的人在身边陪着。未来几十年的岁月,或许还是能培养出一些相濡以沫的感情来。婷儿,要知道,通常结成夫妻的人,并不一定都是真正相爱的。”
韩婉婷从堂姐那里听说过三姑妈年轻时候的事情,她知道,姑妈现在说的话,其实并不单单是在说给她听,同样,也是在跟她自己说。过去了那么多年,姑妈的心底里大约还是在怀念与遗憾着当年那段没有结果的爱情吧。
她笑了起来,尽管笑容显得虚弱不已,但是她依然笑着,轻轻地附在三姑妈耳边低语道:
“姑妈,如你所说,你过的幸福吗?”
宋美龄看着她,深深地看进了她的眼睛里,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犹疑。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有些闪烁,略带迟疑的点点头,口气并不坚定的说道:
“至少,在别人的眼睛里,我是……幸福的。”
“可是,我却不要那样的幸福……姑妈,你能象当年支持二姑妈那样,支持我么?其实,大家族里的女孩子从来苦的不是身体,而是心。可我宁愿过身体苦的日子,也不要心苦的过一辈子。”
“婷儿,你啊,真是个傻丫头……”
“谁没有傻过呢?不过我一直在坚持着罢了……”
说着话,韩婉婷身形不稳的摇了摇,吓得众人都不由得惊呼起来。宋美龄连忙将她一把扶住,想要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可她却倔强的摇着头,推开了宋美龄的手,咬牙坚持着眼前发黑的晕眩感,喘息着说道:
“我,没有错,我不会屈服的……我没有错……”
面对混乱的场面,林穆然一家一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林家两位家长原本是对韩婉婷的行为非常愤怒,甚至心中也打定了主意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但是,现在,看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在这件事情上的决心如此坚定,不吃不喝,不惜与所有人反目,顽强的毅力倒不由得让他们对她刮目相看起来。
坐在一旁,冷眼看了许久,心中也是百转千回的思虑了许多,终究婉婷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又喜欢的不得了的孩子,见她现在身体虚弱如此,实在也是不忍心。林夫人悄悄的拉了拉丈夫的袖子,给丈夫使了使眼色。林家大家长虽然心里还是气恼着韩家,但也实在不愿再见到小女儿因此受这样的罪过。于是,他轻咳了一声,看着韩士诚说道:
“自山,还是让婉婷先起来吃点东西再说。她年轻不懂事,难道连你也跟她一起不懂事吗?孩子弄伤了身体,你后悔都来不及!”
韩士诚尚未发话,韩夫人和唐丽芬已经忙不迭的来到韩婉婷的身边,一人一边就要将她搀扶起来。韩婉婷坚决的摇着头,始终将自己的背挺得笔直,闭着眼睛,声音虽轻,但口气坚定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