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黑皮没心思管那些已经死了的人,他靠在土堆上,张开嘴巴,仰头接着头顶上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水。只喝了几口,他就忙不迭的吐了出来,恨恨的骂道:
“他妈的,那帮小日本真不是东西,都是那些毒气弹搞的,连雨水里都有股子怪味。小鬼子心眼太毒了,他们这么作践咱们中国人,将来保准生儿子都没屁眼,生女儿个个做鸡!”
黑皮骂的怪话,引得旁边几个战士发出几声虚弱而又会意的怪笑。狄尔森在一旁听见了,苍白的脸上也浮出了淡淡的笑意,他笑骂了一句:
“黑皮,就你怪话多。有骂人的精神,倒不如抓紧时间歇着,没准一会儿又要打起来了。”
老大发了话,黑皮自然不敢再多话。他见狄尔森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连身体都坐不直了,连忙朝老大身边挪了挪,关切的问道:
“老大,你怎么样?还撑得住么?要不要我去给你找点东西来垫垫?”
“没事,一时还死不了。”
狄尔森微微的摇摇头,将头上的钢盔朝后推了推,仰头靠在泥泞的土堆上,露出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吃东西的缘故,平时那双湛蓝湛蓝的眼睛,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显得格外黯淡无光。
他仰头看着天上细丝般的雨水,淅淅沥沥的水线从天而降,让他的神情不禁恍惚起来,头脑里不由自主的就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一个多月前的南昌一别,伤愈归队后的他再也没有看到过她。也许,这辈子都看不到了。因为,那天,是他赶走的她。她今后大概也不会再愿意看到他了吧。她离开的时候,很生气,瞪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怒气。在他的记忆里,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不过,她也许并不知道自己生气的时候,双颊红扑扑的,眼神亮亮的,他觉得,真的很好看。
将来,她会对谁在露出这样可爱而又好看的表情呢?她又会对谁露出笑容,又会对谁表现出一腔的关爱?会是她的爱人?亲人还是朋友?又或者,只是像他这样,被她完全遗忘,不,应该说,像他这样的陌生人?
他那天其实并不想那样对待她,毕竟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她。但是,他很生气,心头那股怒意无论怎么压都压不住,仿佛沸腾的水在不停翻滚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做到完全不认识自己?难道,他在过去的几年中,变化真有那么大么?又或者,他没有变,而改变的人,只有她。她又重新变回一个真正的上流社会的小姐了?是的,应该是的。因为,一个上流社会里出身高贵的小姐,是不需要有像他这样身份低微而卑贱的“朋友”的。因此,她不需要认识他,更不需要记得他。哪怕,他曾经拼了命一样为她做过些什么。
多么讽刺啊!他居然也会一头栽进那种虚无缥缈、无病呻吟的爱情中去!过去的许多年中,尽管他一再的告诫自己不要异想天开,但是,他曾经还是暗暗的在心底深处,傻傻的对她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曾经想,如果她知道了自己为她做的那些事情,心里是不是会有一点点的感动与感激?是不是会觉得和他做朋友,是一个今生绝不后悔的选择?如果她知道自己要被发配充军去,在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会不会特意来送送自己?她说他们是朋友,那么,她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她有个从军的朋友?有没有可能来军队里看望他?
在牢里的时候,他这样想过。可是,她没有来。在离开上海充军前,他这样想过。可是,她没有来。在军中服役的时候,在受伤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也想过。可是,她依然没有来。他曾经为她想过无数个没有出现的理由与借口。可是,那些借口的背后,其实都有着一个他不敢也不愿去正视与面对的残酷真相。
他以为自己可以逃避,可以当作不在意。但是,现在,他知道,那些幻想简直荒谬的可笑!她是一只美丽的白天鹅不错,而他是一只丑陋卑微的癞蛤蟆也不错。错就错在,癞蛤蟆只应该吃昆虫、害虫,而不该想要吃天鹅肉。天鹅有着一双可以高飞的翅膀,它们可以翱翔在九天之中,飞越千山,俯视大地。而癞蛤蟆,它的天地只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它能跳几米高,没有翅膀,甚至一旦离开了赖以栖息生存的水泽之地,它的生命就要消亡。所以,天鹅与癞蛤蟆,根本就是云泥之别的物种,它们,永远不可能有交集,永远都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想着想着,狄尔森慢慢的闭上了被绝望弥满着的眼睛,仿佛是要将心底里那最后一丝思念与不甘统统抛却。黑皮在一旁看着他脸上凝重的表情,又见他的手中一直紧紧地攥着那样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时,很快就明白了老大此刻在想些什么。
看着老大郁郁寡欢的表情,其实黑皮的心里是很气不过的。当然,他气的人不是老大,而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他不明白,老大既然知道了那个女人的真面目,又为什么还要这样念念不忘!因为她根本不值得老大这样倾心相待!她哪里配?!
当初,连他都以为那个女人是个与众不同的大小姐,是个善良而好心的人,愿意真心和他们这些被人瞧不起的“瘪三”、“阿飞”们做朋友。就算老大被发配充军去的时候,她没有出现,他也还是一再的和自己说,和其他兄弟们说,韩小姐一定不会忘记老大的,她一定还是他们的朋友,真正的好朋友。
可是,谁知道,几年的杳无音讯之后,她再回来,居然会是这般的翻脸无情。她竟然装作完全不认识他们!她可以不认识他黑皮,可以不记得阿根,但是,她怎么可以完全不认识、完全不记得老大!老大一次又一次的救过她,为她受过伤,流过血,甚至差点掉了脑袋!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刻骨铭心,终身难忘。可是,她,居然可以狠心把老大当成是陌路人!她凭什么这么做?!凭什么?!难道是蒋委员长的亲戚,就可以这样目中无人了么?
越想,越替老大不值。越想,越觉得老大可怜。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跟随在老大身边,是老大的忠实心腹。当年老大被发配充军,他也甘愿以身相随。所以,老大心里想些什么,盼些什么,他分明就是一清二楚。
他亲眼看着那个混账女人自说自话的闯进了老大的世界,又亲眼看着老大一点点的堕入那个女人布下的温柔陷阱里,最后,又眼睁睁的看着老大为了那个女人,不惜用性命相拼,以命运做赌。可是,到头来,老大的全心付出,换来的又是什么呢?换来的除了身上那些一场场恶战之后留下的大大小小的伤疤,只有身体里那颗早就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了啊!
黑皮想着那些事情,便是情不自禁的摇起了头,刚想要对老大找些话说,转移一下他忧郁的心情,突然一颗炮弹携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呼啸着落在了他们的阵地上。顿时,短暂宁静的修水河南岸阵地上又好似变成了敌军投弹的演习场。一颗颗威力无比的炮弹在阵地上爆炸,巨大的气浪携着如同钢刀一样锋利的碎弹片、石块朝着守军们的身上飞去,短短几分钟之间,几十颗炮弹就又夺走了刚才还活生生的说笑着的战友们的生命。
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即便没有照明,炮弹爆炸瞬间燃烧起的火焰,子弹在夜空中来回穿梭的光束,还有那一颗颗高高在夜空升起的照明弹,都将整个黑暗的夜空照耀的炫目而骇人,将早已没有多少工事可以隐蔽的阵地毫无遮拦的曝露在日军的眼皮之下。
南岸的守军在敌人势在必行的攻击下已经所剩无几,接二连三投入阵地的几个团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狄尔森和黑皮所在的团更是打到了只剩下了几个排的人数,甚至连炊事班的伙夫们都拿起了枪上了战场。他们的团长受毒气弹袭击而中毒,已经被送下了火线;正副营长一个死,一个伤,连级军官也损失殆半,更不消说是冲锋在第一线的普通士兵们。
眼看着身边的战友们一个个倒下,狄尔森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排长已经战死,连长身负重伤,他一把扔了手里已经打完子弹的“歪把子”,扑到满身是血的连长身边,拾起连长用得已经热得烫手的机关枪,仆倒在一个小土堆后面,架起机关枪,对着朝河南岸渡水而来的日军疯狂的扫射。
子弹裹挟着他的仇恨与愤怒,射向了那些在河中央泅渡的日军的身体。许多日军惨叫着跌进了河水中,不多时,河水上便泛起了一团团血红的漩涡。黑皮紧跟在老大的身边,时而将手里的手榴弹扔向河中央,时而又用枪朝着日军射击。其他的战士们看见狄尔森奋不顾身的作战,也都没有临阵退却,同样匍匐在地上,借着残留的阵地工事,与泅渡的日军进行着周旋,拼尽最后一口气,保卫着早已被撕开了缺口的阵地。
就在阵地守军与日军激战正酣的时刻,不知道怎么回事,战士们开始骚动起来。黑皮猫着腰,穿行在战壕之中,跑过去一打听,才知道后方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们的师长王凌云在指挥战斗的时候,不幸中了毒气弹,目前昏迷不醒,已经被连夜送下了火线。
师长、团长等数位指挥官纷纷因中毒或中弹而倒下,可以指挥士兵作战的人几乎都伤亡殆尽。面对敌人可怕的毒气弹、想到师团长们的伤亡,再看即将要渡过河来的凶穷极恶的日本鬼子,阵地上所剩无几的士兵们军心开始动摇起来。
生与死的抉择,向来是人类心底深处最真实与本我的表露。天底下没有人不怕死,也没有人愿意送死。即便是在“为国尽忠、驱除日寇”这样的爱国口号之下,也不会有人愿意轻易舍弃生存下去的点滴希望。于是,在没有任何命令的情况下,士兵们纷纷仓皇撤退。
无论狄尔森如何大声呼唤,如何以军法从事的后果劝阻大家,但他始终都无法阻拦溃退与恐惧的人心,无奈之下,他只能和黑皮一起随着撤退的士兵们边战边退,直到所有人完全退出了南岸驻守的战线。
日军似乎也发现了守军阵地上的奇怪变化,更加拼命的朝着南岸投掷炸弹,一时间,阵地上处处都开出了能将泥土炸开几米高的“弹花”,到处都能听见被炸死、炸伤的战士们的惨叫声。
声声入耳的惨叫越发刺激了士兵们“兵败如山倒”一样的潮溃,几乎只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原先的阵地上已经再无一个国军士兵。紧接着,在北岸日军频密炮火的掩护下,趁夜泅渡的日军终于度过了修水河,在岸边登陆,彻底突破了中国守军设下的三道重叠设防阵地。
当日夜,修水河南岸阵地,以中方守军付出巨大伤亡为代价,在坚守七天后,失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七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韩婉婷悄然回国的消息,在她那篇著名的战地报道在刊物上连载发表,引起巨大反响之后,终于被上海的亲朋所获悉。
其实,她在进入杂志社工作的时候,考虑到自己身份背景的特殊,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也为更方便的开展工作,所以她在贺伟杰的帮助下,隐姓埋名,一直使用“韩菲”这个身份生活,连发表文章使用的也是“非我”的笔名。
她本以为这样做可以瞒得长久些,哪里想到,她实在是把一群人的存在给结结实实的忽略了堂姑父手下的军统局。以前,她一直没有切实的感受到这群人的存在,尽管因为工作需要,她听说过这个名称,也在采访新闻的时候,见过一些相关的头脑。但,在她的印象中,他们大多看起来普通平凡,有些更是乏善可陈,与一般军队官员并无什么太大的区别。
说来可笑,她曾经真的以为这群为“军统局”工作的人,成天负责的工作就是如“军统”二字所言,不过负责统计军事方面的相关数据。在她没有被一些衣着普通、长相平凡的男人彬彬有礼的“请”去军统局里喝咖啡之前,她实在不晓得,原来,在堂姑父这里,不,应该说,在国民政府里,军统局的意义早已不是简单字面上的理解,而是要理解成是一群为特殊任务而服务的“秘密警察”部门。
以前阿芬常常都爱说她在美国呆的时间太长,连脑袋瓜都变得象美国人一样简单直白,把这个世界理解的太表面化。那时她还不相信,总要和她有的没的辩论一番。但现在,她是真的觉得对自己生活的这个环境、这个社会的了解还不够透彻、深入,甚至太过虚浮了,以至于连“军统局”是做什么的都知之甚少。
韩婉婷被“请”到了一栋门庭看着恰如普通别墅的小楼里,走进大门之后,赫然发现内中却是别有洞天。若是平时不注意,路过它都不一定会知道这里竟然会是军统局驻上海的分站,更不用说发现其中的奥妙。
她被带到了一间看起来象是办公室的房间里,那些“请”她来的人相当恭敬的请她稍等片刻后便很快的离开。她环视着房间里的布置,深色的办公家具,中式的装饰风格,看起来简洁而干练,想必它的主人也应该是一个能干的人。
墙壁中央高挂着她那两位堂姑父的画像,办公桌的旁边立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一切,其实都给她一种最为熟悉不过的感觉。或许真的是有些自恃背景够硬,所以即便被莫名其妙的从街上“请”到这个守卫森严的地方来,她也没有一点害怕的心情。
她坐在沙发上,安然的喝着漂亮的穿着军服的女秘书送上的醇香的咖啡,等待着那个将她身份摸得透透的,想要与她见面的人的到来。没过多久,一杯咖啡还没有喝完,就听门外传来一阵颇为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上的把手转了转,门打开了。
韩婉婷此时已经非常得体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好奇的看着门口。只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军官手里拿着一叠资料走进了房间,他看到她,脸上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连忙便将手里的资料放在了办公桌上,大步朝着她走去,激动的说道:
“婉婷,终于又见到你了!”
韩婉婷被这个年轻军官的“自来熟”弄得有些发愣,一时间没怎么反应过来。等她飞快的眨眨眼睛,定睛一瞧,这才看清楚来人是谁。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与意外,让她禁不住一下子跳了起来,笑着、大叫着扑了过去,抓住了对方的胳膊,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一番上下打量,笑着说:
“天哪!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穆然,林穆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直以为你在美国的哪家银行里当经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