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他,问他,想知道他是谁,想知道他们要跑向哪里,想知道他刚才究竟是怎么救了自己,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更想看到他的面容。可是,他始终不发一言,始终不曾回头,只是一个劲的拉着她往后院方向跑去。
她的手被他紧紧的拉着,被动而机械的跟随着他的脚步拼了命的朝前跑。跑着,跑着,她看着他的背影,一种无法名状的熟悉感缓缓的从心底升起。他骂她的话,很耳熟,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哪里听到过。可她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
可还没等他们跑到安全的地方,更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她想明白一些事情,刚才消失的子弹声再度在他们身后响起,飞机的轰鸣声又一次出现在他们的头顶上。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惊恐万分的发现,有一架飞机飞得很低很低,就朝着他们笔直追来,低得仿佛她只要伸出手去,连机舱底部都能触手可及!飞机从他们的头顶上呼啸着飞过,她几乎可以看见被子弹击穿的挡风玻璃后那名飞行员气势汹汹的面孔!
她惊声尖叫着,连忙回过头去,不敢再看,只觉得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几乎就要跳出了喉咙口。可那个高个子士兵却连头也不回,仿佛什么都不怕似的,对她的尖叫声置若罔闻,拉着她越加的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努力的想要穿过这片太过空旷的院子。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从低飞的飞机上快速的射出了一连串的子弹,子弹激射在了他们跑过的石头上、瓦片上、柱子上,激起了一团团小小的烟尘,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击中声。韩婉婷尖叫着,脚步努力的想要跟上前面快跑的士兵,可是毕竟心情太过恐惧加之体力不支,腿一软,脚下没有踩实,被一块焦黑的木头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高个子士兵惊觉她的摔倒,连忙回身要拉她,可天上盘旋着的飞机却不给他半点救人的机会,对着他们再度飞了回来,机身下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又一次发射出一连串的子弹。眼看着那些子弹就要射在了他们身上,说时迟那时快,高个子士兵飞身扑到了韩婉婷的身上,一把抱住了她的身体,带着她迅速的在地上连续的几个翻滚,一路滚到了一道矮墙根边。
子弹“塔塔塔塔”地点射在了他们滚过的地面上,又接着全部打在了那道矮墙根上,激扬起一团团烟尘。韩婉婷被高个子士兵紧紧抱着在地上翻滚,浑身都被地上的石块与瓦砾戳得疼痛难当,她埋首在他的胸前,死死地抓紧了他的衣襟,像是抓着生命中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那样不敢放手。也许是太过紧张和害怕的缘故,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已经多了许多道出血的小伤口,更没有看到她紧紧抱着的这个士兵身上,因为中弹而在流血。
“你这女人笨得要死,连逃跑都不会!活着干什么吃的!”
当他们滚到矮墙边上时,又是一声暴怒的呵斥声从她头顶上炸开。她连忙睁开了一直紧闭着的眼睛,终于看到了覆在自己身上,以一己之躯保护着她的、异常愤怒的高个子士兵的容貌。她一下子楞住了,太过突然的意外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是他!是那个每次帮他换药、包扎伤口的时候,总是低垂着眼睫不看她,喜欢沉默不语、长着一副很稀少的西洋人面孔的年轻班长!原来是他救了自己啊!可是,他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呢?他和自己并不熟悉啊,连三句话都说不到,甚至还有些对她充满敌意,他应该没有任何理由来为一个陌生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啊!真是很奇怪的人啊!
他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狐疑与打量的目光,将一直警觉地高高抬着的头微微的略低了一下,蓝色的眼眸飞快的在她脸上一扫,鼻子里发出了一记轻蔑的哼声,不再说话,大有不屑理她的意思。两人的目光只短短的接触了一瞬间,他又飞快的将视线收了回去,定在了还在天空中低飞着仍不肯罢休的飞机上。
韩婉婷禁不住身体猛地一抖,因为这个目光,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又浮上了刚才出现过的难以言说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熟悉,很亲昵,甚至让她很怀念。可是,她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种熟悉的感觉出自何处。她无法解释身体里不断涌现出的熟悉感所谓何来,只能楞楞地看着身上这具躯体的主人,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蓝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略显粉色的肌肤、薄薄的嘴唇和那一大片颜色并不很深的布满脸颊上的褐色斑点。越看,她越觉得这样的一张脸似曾相识。越看,她越觉得心中那股熟悉的感觉更加明显。
她努力的想要压下这股奇怪的感觉,想要对他说声谢谢,真心的感谢他能够出手相救仅仅是萍水相逢的自己。但是,还没等她来得及将这些话说出口,这架敌机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和他的猎物玩一场死亡游戏,他要将他们两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要让他们在恐惧中死去。飞机一次次的飞到他们的头顶上,用极快极低的速度从他们躲避着的矮墙上方呼啸而过,然后在天空中射出连续不断的子弹,对躲藏在矮墙下的他们进行攻击。有好几次,子弹都惊险万分的擦着他们的身体飞速穿过,惊得他们出了一身的冷汗。
每当飞机朝他们射来子弹的时候,这个年轻的“洋”班长都会毫不犹豫的低下身子,将韩婉婷纤弱的身体紧紧的压在自己身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用自己的身体将她全身上下最重要的部位全都严严实实的包裹住。韩婉婷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但却无法遏制自己被他这样的举动所感动。每当他们两人的视线相交时,熟悉的感觉便会一次次的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真的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漂亮的蓝色的眼眸,她一定见过!
这道矮墙是一个死角,尽管可以暂时的躲避飞机的低空扫射,但是除非飞机飞走,否则,在那样低飞的飞机监视下,他们根本无法挪动,无法逃脱。他们如果不能找到机会离开,那么迟早这道矮墙也会被子弹打穿,他们两人早晚都要成为墙下亡魂。
韩婉婷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看着年轻的班长,看着他仰头看着天空时沉静的面容,心中竟渐渐地不再有半分害怕与紧张。她隐隐的有种感觉,只要有他在,就一定能有办法从这里逃走的。
只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看见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眼睛里放出一种坚毅狠决的目光。她知道,他应该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这时,那架飞机又一次盘旋着停在了离他们不远的上空,没有开枪,也没有朝他们飞来,只是那样的停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那种感觉如同猫儿冷眼看着垂死挣扎着的老鼠一般,她甚至可以看见那个飞行员的得意忘形的在机舱驾驶座上狂妄的大笑着。
紧接着响起的又是一串“哒哒哒哒”的枪声。他立刻俯下身体,覆住了她,她的双手下意识的抓紧了他的衣襟,将自己的脸深深的埋在他的胸前,她能清楚的听见他胸膛里快速的嗵嗵的心跳声。
枪声过后,是一段极短暂的暂停时间,她微微发着抖,悄悄从他身下移开,仰头看他,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她看见他的脸色猛然一凛,似乎是找到了什么好机会,几乎没能让她看清他的动作,他就已经从身后掏出了一把手枪,镇定沉稳的对准了那还在大笑着飞行员,果断的扣下了扳机。
“砰砰”两声枪响后,飞机机舱那原本已经破碎的舱面上顿时被飞行员脖子上喷出来的鲜血所溅满。突如其来的惊险一幕令她禁不住低呼出来,她连忙支起身体,仰头盯着那架如无头苍蝇一样开始乱飞的飞机看,她可以清晰的看见那个刚才还在狂妄大笑着的飞行员脸上露出的是惊恐万状又难以置信的表情。
然后,飞机立刻失去了控制,头朝下的对准了地面翻滚着机身,斜斜地栽了下来。因为飞机刚才悬停的高度很低,因此机身只翻了两翻,便在惯性作用下朝着离他们不过百多米开外的山体上撞了上去。巨大的爆炸声响起,一团火球伴随着浓烈的黑烟轰然冒起,如先前的炸弹一样,不但炸得山石与飞机零件到处四散,也让大地发出阵阵颤抖与隆隆的回声。
见到飞机爆炸,那柄高悬于他们头顶上的杀人利剑终于消失,死亡的威胁一解除,韩婉婷心头那根一直紧紧绷着的弦终于缓缓松开。高度紧张与害怕的神经一放松下来之后,她躺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浑身酸软的没有了半分力气,浑身颤抖的越发厉害,心更是在胸膛里跳得飞快,让她一阵阵的出着虚脱了的虚汗。
这时,先前身上那些被砖石瓦砾割到的伤口痛楚顿时如泄了洪的洪水似的,一古脑的在瞬间而出,痛得她禁不住轻声地呻吟起来。“洋”班长用自己的手枪打下了那架飞机之后,仿佛也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浑身是汗的仰头靠在矮墙上,一个劲的喘着粗气。
他看了看身旁躺着动弹不了半分的韩婉婷,原本不想理她,可最后见她痛得脸色煞白,下唇快要被牙齿给咬出血来的模样实在可怜,便勉强支撑起酸痛不已的身体,挪到她的身边,用手推了推她的胳膊,探了探头,低哑着嗓子对她开口问道:
“喂,你怎么样?还活着吧?”
她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湛蓝的天空与厚厚的白云。这样美的天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时,顿时让她感动的热泪盈眶。活着真好。活着才能看到这样美的天空。原来,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能真正明白活着的意义,才能真正懂得,原来,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呼吸、吃饭。活着真的很好。
微微转过了头,她看见了一张满脸讥诮之色却与她一同刚刚经历过生死患难的面孔,感激万分之余,想起命悬一线的危险经历,大恸与大喜的感情交织在了一起,如潮水般一波波的拍击着她的心头。终于,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掩面而泣,旁若无人的在这片残垣断壁的废墟前,尽情的宣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自韩婉婷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不需要顾忌形象的放声大哭过。富贵大家族本就规矩众多,家教严格,就连深受西洋教育的父母遵从的也是中国式的大家长教育风格,从小对她进行的便是“笑不露齿、轻声慢语”的淑女培养。因此,在她的记忆里,即便是遇到生命中大悲与大喜的事情,她都不能够尽情的放声大哭或大笑,只能用非常克制的啜泣与微笑来表达内心之中巨大的情绪起伏。
过去的许多年来,她一直是这样做的,而且做的很好。在很多人的眼睛里,她就是一位优雅、高贵的美丽淑女。但是,却没有人知道,她为此而坚持的、装的多么辛苦,她根本不喜欢装模做样的在人前人后做一个美丽的人偶似的模范生,她只想做一个真实的自己。
也许她的骨子里,流淌的血液中,遗传了外祖父激烈而飞扬的因子,充满了想要得到自由、挣脱禁锢的飞翔的灵魂。她想要在开心的时候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在伤心的时候大哭,哭得昏天黑地、涕泪横流。她不想再戴着一张看不出悲喜的面具生活,她想要象个真正的人那样活着!
现在,在这片被敌机轰炸的满是焦土废墟的土地上,当活着都成为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时,所有的规矩、教条、阶层等等等等,都形同虚设,再没有了任何存在的意义。她不需要再遵守那些桎梏着她言行的规矩,她可以毫无顾忌的尽情哭,尽情笑,甚至大着胆子做一切她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比如跪在一个男人的身前,努力的俯身在他身上,替他脱了裤子,查看他的身体。
当然,她不是色情狂,不是因为想男人想的要发疯,所以才做出这么“耸人听闻”的事情来。她只是,只是实在担忧这个男人的身体状况而已。
尽情大哭之后,如释重负的心情让韩婉婷感到非常畅快。尽管浑身上下都在隐隐做痛,骨头酸软无力,尤其是脖子上的子弹擦伤,能够感觉皮肤下的神经还在一阵阵的抽痛,但,对她来说,能够从死神手里逃脱,已经是万幸不已。身上这点伤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她用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好容易用力的撑起酸软不已的身体,靠坐在了矮墙上。这时,她才意识到,这位先前好像挺“厌恶”她的“洋”班长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好歹也是刚刚一起患过难的生死难友,难道,他还不想搭理她么?
她扭头去看身边坐着的“洋”班长,想和他说说话,并且真心的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却意外的见到他有些歪斜的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双眉紧皱,脸色惨白,呼吸急促而粗重,看起来情况并不好。她有些担心,连忙靠了过去,伸手推了推他,关切的问道:
“班长,班长,你怎么了?还好吗?”
他闭着眼睛没有回答,而是将眉头皱得更紧,脸色变得更难看。她一下子紧张起来,有个不祥的预感顿时从她的脑海里跳了出来。她连忙俯下身体,在他身上四处打量搜寻,果然,很快,她就在他的腰胯处发现了已经被鲜血浸染的开始呈现黑红色的流血部位。他受伤了!一定是他刚才为了保护自己,被敌机子弹的扫射给打中了!
她竟一直都没有发现,他受伤了!他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呢!血流得这样多,受伤这么严重,他为什么连吭都不吭一声啊!
她心中又急又慌,低声惊呼起来,伸手过去,掀起他的军装下摆一摸,竟是满手的鲜血。看着满手刺目的红色,她更加心惊不已。抬头见他面白如纸,已经隐隐的开始出现昏迷的情况,情急之下,她抓着他的胳膊猛摇,不断的叫道:
“班长!班长!你醒醒啊,不能睡,你不能睡!要是睡过去了,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班长!班长!你听见没?听见没?喂!班长!别睡了!别睡了!”
她嘶声力竭的在他耳边大叫,可他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反应,还是一径的紧皱着眉头,表情显得很痛苦。她使劲的握住他因为失血而变得更加冰冷的双手,使劲的搓他的手臂、胳膊,甚至搂住他的肩膀,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来给他温暖,可是却万般无奈的发现,无论她怎么做都没有用,他的昏迷迹象表现的更加明显,甚至开始出现呓语。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奋不顾身救过她性命的男人,她本就感怀在心,现在如何能坐视他受到如此痛苦,更无法忍受心头一阵高过一阵的内疚之感。因为,他是为了救自己,才会身受重伤。否则,躺在这里面无人色的,或者已经成为尸体的人,应该是她!
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怎么做?!她该怎么救他呢?她在这里的确是个护士没错,可她却是个半吊子护士,平时处理的都是些相对简单的护理与换药等工作,给医生和真正的护士们打打下手,从来没有接触过伤重的病患,更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枪伤!眼下,没有药更没有干净的纱布,她又该如何帮他呢?
正心头发急之余,突然见他的脸上出现了不正常的红色,她伸手一摸他的额头,触手烫得她如遭电击似的缩回了手。他在发高烧!应该是伤口受到了感染!要是再不对他进行紧急处理,他是真的会去见阎王的!
“班长!班长!你醒醒啊!不要睡了!睡了就要死的!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她一再的呼唤与摇晃逐渐不省人事的“洋”班长,想要唤回他的神志。但是,回应她的只是他身体软软地倒向了一边,斜靠在矮墙上,呼吸微弱,看上去好象死了一般。
不行,不行,不能再延宕下去了!情急之下,她一咬牙,也再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环顾之下,见四周无人,便脱了外套与毛衣,将自己贴身穿着的内衣脱了下来,穿好衣服之后,用力将昨天才换上的干净内衣撕成了条状,连结在一起,充当等下用来包扎伤口的纱布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