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身后传来的凄厉的惨叫声听得黑皮与阿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他们咬紧了牙关,死死地按捺着想要回头望上一眼的念头,紧紧的抱着了老大的胳膊,一起奋力的朝着老宅后院走去。他们使劲的靠在一起,如取暖一般的汲取着对方身体上传来的温度,仿佛想要从对方身上获得一些支持下去的力量。

悲惨的呼号声离他们渐行渐远,最后,伴随着沸腾的人声与轰炸机低飞的轰鸣声,已是再也听不见那些凄凉无比的声音。此刻,他们都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却不知,自己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后院比起前面的宅院显得更残破,也更加的空无一物。显然,若要逃命的话,这里不是理想场所,因此人们都朝着小树林方向逃去,这里便更是凄清的没有半个人影。三人相扶着走到后院破墙根外,“老大”将疯长着的草木三下五除二的拔了,与黑皮阿根花费了一番不小的力气,才将一块压在墙边的偌大的石头搬开。

大石头下,赫然出现的是一个黑洞洞的洞口,还呼呼地向外吹着味道古怪的阴风。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禁都打了一个哆嗦,谁也不知道,这个黑洞洞的洞里面,会是一个什么样未知的情形。里面会不会有毒虫野兽隐匿其中?又会不会深不见底?他们若这么下去了,还有命上来么?

正在他们犹豫着是否真要下去躲躲的时候,天空中的轰炸机引擎声此刻已经飞临了他们的头顶上,紧接着,空气中立刻传来一阵阵凌厉的哨音。那种声音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炸弹在空中坠落的声音。那是死神吹响在人间大地的号角!

已经没有时间再给他们犹豫了。为首的“老大”仰天一望,一咬牙,回头看了黑皮与阿根一眼,急声厉道:

“走!”

说完,便双手一撑,率先爬下了那黑洞洞的洞口。就在此时,炸弹落地爆炸的声音已经在他们的不远处响起,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滚烫的气浪将地上的泥土与建筑物掀到了空中,人们的惨叫声与建筑物倒塌的声音混合着从前面传来,山在摇、地在动,几乎让人都无法站立。黑皮与阿根眼看着死亡的威胁离他们越来越近,终于不再犹豫,也追随着“老大”的脚步,一点点的爬进了那个黑洞洞的洞口。

当他们三人全都“脚踏实地”的站在里面之后才确定,“老大”的判断并没有错。这个洞真的是一个地窖。地窖不大却很深,墙壁全部是由巨石砌成,头顶上的天花更是由一条条的天然巨石经人工开凿横铺而成。显然,这个地窖在当年建造之时花费不菲。

由于地窖废弃多年,且封闭不严,地窖中有各种藤蔓植物在雨水的滋润下,顺着石头与泥土的缝隙生长,一些苔藓类的植物几乎长满了背阴之面的石头上。还有一些不慎落入洞中摔死的小动物尸体,经年累月之后,动物的尸体腐烂发酵,植物年年生而又长,长而又死,许多古怪的味道交织在一起,闷在这个半封闭的地窖之中,由此便散发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难闻味道。

地窖里几乎没有任何照明光,除了他们爬下来的洞口处能够照射进来的一些光线外,其余地方基本全部陷在了黑暗之中。三人刚在洞内站定,又听地面上传来连续不断的“隆隆”声,大地在震颤,摇晃,洞内不断有散碎的小石子与泥土唏唏碎碎的掉落下来。听着头顶上的石头一阵阵的发出“咔咔”的声音,仿佛这样巨大的石条就要断裂一般,阿根吓得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潮湿粘腻的墙壁上,一个劲的猛咽口水,抬头看着什么都看不清的天花,颤抖着声音说道:

“这,这地窖,会,会不会塌……”

“闭上你的乌鸦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黑皮壮胆似的呵斥着阿根,努力的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勇敢些,可从他也有些发抖的声音里,听得出来,他的心里也害怕的不得了。他们的声音在小小的地窖里产生了隐隐的回音,让他们两人的声音听起来悠远而深沉,乍然在耳朵旁响起,仿佛从遥远的地下深处传来,冷不丁会吓人一跳。

“不用太担心,我摸过了这个地窖,发现它是经过了特殊的处理,有那么多巨石与泥土粘合在一起,有很强的抗震能力。除非炸弹就在我们的头顶上爆炸,否则这里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坍塌。”

“老大”低沉的声音在地窖的一个角落里响起,平稳的口气与不急不徐的语速立刻安稳了黑皮与阿根的心情。阿根在黑暗中摸到了黑皮的身边,两人紧挨在一起,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无声的等待着那仿佛始终没有止境的地动山摇的大地震颤停止的时刻。

“你们在这里好好呆着,除非轰炸结束,否则,千万不许出来,记住了么?”

“老大”的声音突然在黑皮与阿根身前响起,黑暗之中,他们看不清楚老大脸上的表情,但是他们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惊之余,连忙伸手出去“盲”抓住了他的胳膊,惊道:

“老大,你不是要出去吧!”

“外面还在轰炸呢,你现在出去,哪还能有命回来啊!”

“我会小心的,不用担心。”

“老大”的声音依然淡淡的,听不出有任何的情绪变化,但语气却很坚持,显然不会为他们的劝说所动。

黑皮与老大认识了十多年,怎么会不知道老大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平常倒也罢了,他只当老大是在做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当兵以来,他们都是有今天就不一定有明天的小人物,自中日开战之后,他们更是天天都活在朝不保夕的环境里,每个人的心里存着点念想,也不是什么坏事。

过去,他不忍心去戳破老大的这个梦境,可现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自然是自己的性命要紧,其他什么情啊,爱啊的,都是假的。他是老大的好兄弟,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老大就为那个永远实现不了的美梦而断送了性命呢?他使劲的拉住老大的胳膊,在大地阵阵的颤动中急道:

“老大,你就跟我们在这里一起等轰炸结束吧!我知道你是挂念着外面的那个人,可眼下这情况,只能顾着自己了,哪里还有心去管别人!你身上还带着伤,身手已经没有以前灵便,还这么没遮没掩的跑出去,不是去送死又是什么!

我知道她是个好人,可你为她做的也已经够多的了,该还的也都在当年替她还了!你不欠她什么啊!你甘心为她做那么多事情,难道甘心连命也可以不要吗?她若是真心待你,真心把你当成朋友,又怎么会这么多年来没有半点音讯,又怎么会见了你还当不认识你?老大,你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她究竟值不值得你这么做!”

“老大,黑皮说的有道理,况且,救护队的人一定早就被保护疏散起来了,不会有危险的。你又何必再冒着危险出去呢?就和我们呆在这里吧,好歹也能保全性命啊!”

“老大”站在黑暗之中,没有动,一直静静地听黑皮与阿根的劝说。地面上,隆隆的炸弹爆炸声此起彼伏,隐隐地还能听见人们喊叫的声音。地窖内,大地颤抖的声音发散着嗡嗡的回声,不断掉落的小石子与泥土落在他们三人的头上、身体上,无一不再提醒着他们,这里是战场,是可怕的战场,他们并不算长的人生里,正在经历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无数的炮弹倾泻在这片并不大的土地上,到底上面又会有多少人死在炮火之下无人可知。但他们三个都知道,如果就这么躲着的话,他们还可以活下去,如果出去,则九死一生。的确,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而枉送性命,哪怕是死了,都会是一种令人唏嘘的浪费。天下会有这么傻的人去做么?

“老大”低下头,轻轻地笑了,唇角扯出的一道笑意让他原本就立体的五官更加英俊帅气。只是,黑暗之中,黑皮与阿根都看不到他们老大的脸上会有如此温柔的表情。他们只听见老大低低地说道:

“我能有你们做兄弟,此生无憾。要是真有下辈子,我希望咱们三个还是好兄弟!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着,趁着黑皮与阿根愣怔之际,他飞快的从他们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胳膊,借着洞口的那点亮光,迅速的爬了上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后院之中。待黑皮与阿根回过神来的时候,阿根几乎是疯了似的要扑出去追随老大,却被黑皮一手紧紧拉住。他只说了一句话便让阿根平静了下来:

“真是老大的兄弟,就好好听老大的话。他既然答应了我们会回来,那他就一定会活着回来。因为,老大,从不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轰炸开始的时候,韩婉婷已经在步兵少校的要求下,与其他医护队员们一起,照顾着大部分重伤员先期转移到了相对安全的小树林里。只是,即便他们已经转移到了比较隐秘的地方隐藏起来,但由于当时的气氛很紧张,人心躁动,要安抚惊魂未定的伤员,安顿好一切,这个工作做起来并不容易,甚至比单纯的医护还要难上许多。

很多头眼部受伤的伤员,因为包扎的关系,看不见现场的情况,只能凭着听觉与触感来判断自己的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现场负责抬担架的士兵人数有限,转移伤员的顺序自然有先有后。有些一时之间还没有轮上转移的伤员,听见头顶上轰炸机越飞越近的声音,听见身边人走动与离开的声音,心情高度紧张与害怕之余,都会以为自己被无情的抛弃了,被长官与同袍们弃之不顾,于是他们激动的大吼大叫,怒骂着,挥舞着双臂,挣扎着想要从床上或担架上爬起。

谁不想活下去呢?即便卑贱如蝼蚁,也还是要苟且偷生的,何况是人呢?所以,他们情绪激动如斯,韩婉婷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在这些动作激动而孔武有力的男人面前,以她纤弱的身躯想要劝慰与阻拦,实在难以招架。她只能苦口婆心的安抚与劝慰,主动的留在他们中间,陪着他们,用已经开始嘶哑的嗓音,一遍遍地向他们保证,没有人会轻易丢下他们。

有些人相信了她的话,逐渐平静下来,不再喊叫,而是安静却紧张的握紧了拳头躺在原地,等候担架员的到来;有些人半信半疑,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双手却死死地攥着她的衣角,生怕她悄然消失,离弃他们;还很些人完全不相信她的话,不相信她的保证,因为在他们这些受伤士兵的心里,再没有什么比能够活下去更让他们去争取的事情了。战场的残酷曾经一再的告诉他们,没有谁能够靠得住,要想活命,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就这样,韩婉婷一面要应付那些伤员的激动情绪,一面还要看顾陆续从老宅里转移过来的伤员,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她和所有医护队员们都从心底里感到深深地无力与虚脱感,但出于一种使命与责任,他们却又不得不疲于奔命。

在那一刻,她终于能够切身体会到身为一个战地医疗人员的艰辛,理解了医护队长那声苦笑背后的无奈,更明白了为什么战地医生会那么难招的原因。她在心里暗暗的打定了主意,她对自己说,等这里一切安定下来之后,她一定要静下心来,好好写上一篇战地纪实报道,交给报社的同事们帮忙发表。

她希望能以自己最亲身、最真实的经历告诉后方的人们,在前方辛苦抗战的不仅仅是勇敢的国军们,还有同样冒着死亡威胁为国军们治病疗伤的医护队员们。她希望人们能够知道,需要得到大家理解与支持,鲜花与掌声的,除了英勇杀敌的三军将士们,还有无数战地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尽管他们并不奋战在战场的第一线,但他们付出的辛苦与努力,同样不逊于任何一个拿枪的战士。他们都是值得每一个人尊敬的!

等她好容易随着大部分转移的伤员来到了相对比较安全的小树林,能够坐下来歇口气,掏出手帕擦去满头满脸的汗水之际,突然她摸到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项链没有了!她连忙在自己衣服上所有的口袋里一阵翻找,可还是没有找到那条对她来说意义重要的项链!

她居然会把那条那么重要的项链给弄丢了!

这个事实顿时让她禁不住浑身涔涔的出冷汗,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得没有了规律。她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弄丢了项链。可是,无论她怎么想,都不能确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弄丢的项链。

她依稀记得,在轰炸机没有来之前,她还顺手摸过脖子上的项链。一切都还平静的时候,项链还是在的,那也就是说,在刚刚一路朝这里转移的时候,项链就在无意之中遗失了!

到底会丢在哪里呢?前院里?祠堂前?小路上?还是就掉在了这里?

她疯了一样的在这片树林里寻找,在每一个躺着的重伤员身旁翻找,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但凡是她刚才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草丛里,树根下,她都去认真的翻找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难道,难道,是掉落在了来这里的路上?

她浑身是汗的站在树林里,一动不动的望着那条人头络绎的小路。她一再的想要压抑自己脑海中那个疯狂的念头,不断的试图说服自己,丢失的东西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因为与性命相比,那条项链不过只是一个身外之物,一个来历不明的、根本不值钱也不是用来祈福的小东西。

她只不过一直带着它,连洗澡都不曾摘下来而已,不过只是这样而已。所以,根本犯不着为了一个小东西而要让自己身犯险境。所以,她不应该有如此疯狂的念头,不应该想要回去寻找它。她唯一要做的,只应该是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与大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