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1)

“是谁送他来的呢?他的妈妈?”

“不是,是一个接生婆送来的。”

“接生婆?”

“是,听那个接生婆说,他的妈妈是个舞小姐,把他一生下来,看都没看上一眼,就让接生婆抱了送到这里来了。”

“她为什么不要自己的亲生孩子呢?真的忍心?”

“不忍心又能怎么办?她是个舞小姐,无非是靠男人的那点好色之心才能活下去,没生孩子之前,自己养活自己都勉强,要是身边还有个孩子要带,将来被客人知道了,还怎么靠陪人跳舞赚钱糊口呢?况且,你也看到了,他和一般孩子长得不一样,一看就是洋鬼子的后代。本来就已经是私生子了,又是个外国种,你说,她妈妈哪里还敢要他啊!”

“既然她不想要,当初就不应该把他生下来啊!何必生他下来让他要受这样的苦?她自己做错的事情,为什么要让他来承受。生而不养,她怎么配当人家的妈妈!”

韩婉婷义愤填膺的说着,小脸涨得气鼓鼓的,仿佛是谁欺负了她。余婆婆的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芒,她似乎从眼前这个小女孩的反应里,看出了一点值得回味的地方。她不动声色,继续说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想,其实她应该也是舍不得的。不然,早在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就可以想办法打了他,何必要等到孩子足月之后再送走。想必,若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她是不会忍心送走的。”

“那,那后来呢?她有没有来看过他?她不想他么?”

“没有后来。他三个月的时候,听说他的妈妈就得急病死了。所以,从那时候起,他就真的成一个孤儿了。”

“没有人知道他的爸爸是谁么?既然都知道是个洋人,那,那应该很容易找到吧。”

“只听说是个水手,可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水手,姓什么叫什么,她妈妈从来没对别人提过,所以没有人知道。”

“啊?阿婆,那他叫什么?没有大名么?从小到大,他就只叫‘小弟’么?”

“没人晓得他的爸爸姓什么,只晓得他的妈妈姓林,是仙乐斯舞厅的舞小姐。我曾经想用他妈妈的姓给他起名,叫他‘林佚生’,可是他懂事了之后,却不肯用那个名字。他说,既然自己的亲生父母不愿意养育他,抛弃他,对他没有半分怜惜,那么他就也不愿意当他们的孩子,从此只当自己没有父母。所以,他没有姓名,也不再起名,只肯让我还是叫他‘小弟’。他说,他就喜欢这个称呼。一说起这个事情,我的心里啊,难过的很。他的心,从小就被父母给伤了啊,伤透了啊!”

余婆婆低低地叹了口气,口气中充满了浓浓的伤感与惋惜。韩婉婷听了她的述说,只觉得心中在不断地涌出一股股对他身世感怀的怜惜之情。难怪他以前对她说,他没有姓名,原来是真的。他真的是一个连自己祖宗是谁都不知道的可怜人啊!韩婉婷默默的低下头,鼻子也酸溜溜的。没想到他以前看起来又凶又狠,天不怕地不怕的,打起架来像要杀人一样,其实身世这样惨的。

“阿婆,那他后来就一直在养安堂里么?他是在那里长大的?”

余婆婆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脸上露出无限感慨的表情,悠悠地说道:

“是啊,他就这样留在了养安堂,从小就和我一起生活。其实养安堂虽然是收容弃婴的地方,但也会有不能生育的夫妻来领养小孩子。这对那些孤儿来说,那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但是,很多和他一起送来的小孩子后来都陆续被人领走了,就是他没有人要。最后到了十岁上,他的年龄太大了,不能再留在养安堂了,就只能离开自找出路。可是,当时他年纪还小,不管他走到哪里,当学徒也好,做小工也好,就是没有人肯收他。”

“是因为他的那双蓝眼睛么?”

“是啊,人家一看他的长相,长得跟中国人的面孔怎么差那么多,就连头发都不是纯黑色的,活像个小洋鬼子。平时洋鬼子总在咱们中国人面前吆五喝六的,咱们看洋人就不怎么顺眼,你说,谁还敢往自己的店里平白的招来这么个麻烦呢?自然不会有人要他。这样的一个世道,到处都在为难一个那么小的小孩子,简直就是要逼死他啊!

本来我看这个孩子太可怜了,实在不行的话,就打算让他就跟我一起生活。可哪里知道,就在那个时候,养安堂的老板辞退了我,说我年纪太大了,手脚越来越不灵活,还一身的病,不适合再干了,所以就让我回家去。我这辈子,无儿无女,那个时候也无人可以投靠。突然没了生活来源,又干不动体力活,只能靠替人家看摊赚点钱,勉强维持生活,哪里还有余钱养大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男孩呢?所以最后,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我,不知道去了哪里。”

“可他现在不是和你……”

“是他在几年前又找到了我。那时他十四岁,长得已经比同龄的孩子高大了,像个大人一样,我一开始都差点认不出他了。他跟我说,他找了份在码头当搬运工的活儿,能赚钱了,想要照顾我的生活。我本来也不想增加他的负担,我一个老太婆,也没几天活头,不过就是混吃等死,何必给年轻人添麻烦呢?

但是他一直说,一直说,三天两头的来劝我,要我不要再住在棚户区里,说那里的环境太差,对身体不好。这不,他还想办法替我找到了这里租下来,把我从闸北搬了过来。这一住啊,就是三年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我,还总塞钱给我,替我买药,买这买那的,真是个好孩子啊。”

“他说自己在码头上搬货?”

韩婉婷听到余婆婆这样说,忍不住扭头朝着房门口看了一眼。原来,他骗了余婆婆。只是,这个谎言让她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虽然他撒了谎,但是她却能理解。因为,如果换做是她面对这样的情况,她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说善意的谎言来安慰一个老人的心。

以前,他最恨别人提到他那张与众不同的容貌,最恨听见有人用充满鄙视与侮辱口吻的“杂种”二字来叫他。只要听见别人提及,必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肯定要报以一顿老拳。现在想来,那是他的自卑,那也是他无法面对的最大伤痛。从他出生之日起,他就因为他的这张面孔而饱受磨难,在他其后的十多年成长经历中,这张面孔,就好像一张走到哪里都清楚分明的身份证一样,让他成为所有人眼睛里的异类,无从逃避,无从躲藏。那就是他心头上的一道深深的,从来没有痊愈过的疤痕。这个伤疤一直在流着脓,哪怕有时看起来好像结痂了,可只要稍微一碰,那个痂就会掉落,再度露出里面淌着脓血的伤口。

她真的无法想象,从十岁到十四岁,这四年岁月里,整整一千两百多个日夜,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他没有钱,没有住的地方,没有生活的技能,没有人收留他,那四年里,她实在很想知道,一个孩子是如何挣扎着活下来的。他会偷东西,骗人,甚至打架,是不是就是在这种生活压力之下逼出来的呢?如果他老老实实的做个乖孩子,会不会早就饿死街边,或者被人打死在街头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三章

想当初,她刚认识他的时候,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辞的指责他不应该做这个,不应该做那个。一天到晚的以救赎者的高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将自己富足的生活毫不遮掩的曝露在他的眼前,还把自己生活中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想当然的强加在他的身上,完全没有想到过他的感受,好象真的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才是正确的。现在想来,简直太太可笑。他若真听自己的,恐怕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吧。

自己从小锦衣玉食,受尽父母亲朋的宠爱,没吃过半点苦,受过半点罪,凭什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一个为了活下去而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人。她优越的生活境遇是无法理解象他这样想尽办法、好不容易才活着的人的,而他会对她充满了厌恶与愤恨,对她冷嘲热讽,哪怕就是会打击报复,也不会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是啊,虽说他总算有了份活干,我也替他高兴。可在码头上当搬运工也是很累很危险的。有好几次,他来看我的时候,身上还都带着伤,听说是被货给砸伤的。我看着他身上的那左一道右一道伤口啊,心疼啊,除了掉眼泪,叮嘱他一定要多加小心之外,还能说什么呢?要不是为了照顾我这个老太婆,他何必要做这么辛苦危险的事情啊!唉!多好的孩子啊,可命却是这么苦,真是老天爷不公啊!

前几个月闸北那里打仗,我原来住的地方听说完全都被飞机给炸了,死了好多好多的人,现在想想,多亏了这个孩子啊,不然我要是一直住在那里的话,象我这么个行动不方便的老太婆,逃难也挤不过年轻人,只有在家等死,怎么可能还这么好好的活着?说起来,是他救了我的命啊!”

余婆婆说着,眼眶也红了起来,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韩婉婷见了,连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余婆婆,好言安慰道:

“阿婆,不要这么说。他没有父母,从小把你当成自己的奶奶,自己的亲人,他照顾你,关心你,也是应该的。再说,当初要不是你收养他,好心照顾他,他也许早就不在了。现在,他想竭尽所能的回报你,也是人之常情啊。你不要太有顾虑,安心在这里养好身体就是。其实,只要你身体好,能长命百岁,那就是他最开心的事情了。”

韩婉婷没有拆穿他编织出来的善意谎言,而是真心的想要安慰这个善良的老人。好心是有好报的,余婆婆当年的善心为她今天孤独的晚年生活换来了善报。当年,她真心的关心那个没有人关心和爱护的孩子,那么今天,这个孩子同样用真心来回报她。这是多么的美好啊,让她的心都在悸动不已,为天底下还有如此温馨与真诚而感动。

“小妹啊,你的心真好,也是一个好孩子。哦,对了,你是怎么和小弟认识的啊?”

余婆婆一边用手帕抹着眼泪,一边好奇的问着韩婉婷。她犹豫了一下,但那犹豫也仅仅是一瞬间的闪过,很快,她就想到了该怎么回答余婆婆,于是她笑了笑,很顺口的说道:

“哦,是有一次我去码头接人,码头上堆着好多箱子,其中有一个没放好,掉了下来,我没有看到,那箱子差点要砸到我,是他扑过来推开了我,为此,他胳膊上还受了伤。”

“哦,原来他胳膊上的伤是这么来的啊。那次他来看我,我看到了,就问他,他还跟我说是自己不小心撞的。呵呵,这个孩子啊,做了好事还不说,恩,心里也开始藏着事情了。长大了,到底长大了,是大人了啊!”

余婆婆眉开眼笑的说着,一脸的慈祥,口气之中含着几分暧昧的暖意。韩婉婷被她笑得很是不好意思,脸上禁不住飞起了粉红色的红晕,羞涩的低下了头。余婆婆笑看着她,又往门外看了一眼,因为门外转角处那个一直停留着不动的阴影,已经站了很久。

此刻,即使是再糊涂的人,也能把这个孩子心里想的事情看的一清二楚。余婆婆抿抿嘴,清了清喉咙,对着门口高声的说道:

“小弟啊,水烧好了么?怎么这么久还没好啊?”

大约过了几分钟,脱了西装外套,半卷着衬衣袖子的他,端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洗脸盆走了进来。一进门,他的视线就和韩婉婷的撞在了一起,也许是她刚才说的那些话触动了他的心,不由自主的,心猛烈的跳了起来,脸上开始发热,竟有些羞于见她。他飞快低下头,将洗脸盆放到了床边的桌子上。本来转身就想走,偏被余婆婆叫住了:

“哎,不许走。坐在这里,等下帮阿婆打打下手。”

韩婉婷再看到他出现的时候,因为余婆婆的一番话,让她心里已经对他有了一些不一样的看法。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很复杂的感觉,又酸又甜,还有些说不出的苦涩。她看着他沉默着坐在了饭桌边上,双手握成拳的放在了膝盖上,显得恭敬而拘谨。

余婆婆搅了把热水毛巾,低着头,拉着韩婉婷的手轻轻地在她蹭破皮受伤出血的地方擦拭着,细细地替她将手掌心里粘着的脏东西擦去。没过一会儿,余婆婆抬起头来,连连直呼吃不消,转头对旁边坐着的他道:

“哎呀,到底年纪大了,腰不好,眼睛也不好了,看了一会儿就又酸又痛的。小弟啊,来,帮阿婆个忙,你啊,替她把手心里,还有膝盖上出血的地方,先用热毛巾捂捂,然后替她擦擦,把伤口上弄脏的地方给擦干净。等你弄好了,奶奶再来给她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