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1 / 1)

“是啊,就让我们的脑海里再留一点美好的回忆吧。是该回去了。但离开中国之前,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云南。”

韩婉婷看着丈夫的侧颜,立时明白了他的心思。是啊,云南。那片她带着念卿也曾经走过的土地上,长眠着太多的国军战士。当年的几场反攻大战,就发生在那里,而其中就有逸之的战友们。他们死了,而他还活着。他们年纪轻轻便已死在异乡,也许早已被世人忘记,无人祭扫,无人祭拜,忠魂只能飘荡在云南的每一寸土地上无法回归。而他不能忘,也不会忘。因为他们是曾经生死的兄弟。

她和念卿曾在那里看到过因为大败而沦落异乡的散兵游勇,他们为死在异乡无法回归的兄弟们大哭的画面,就像是定格了的照片,永远留在了她的脑海中无法磨灭。那是真正的恸哭,撕心裂肺的哭声,牵扯出每个在场的人们心底里不能触碰的痛。

“我记得在那里遇到独眼的阿根叔叔和他的朋友们。他们吃饭时候那种狼吞虎咽又心满意足的样子,还有咂巴嘴嚷嚷着‘再来一碗’的声音,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念卿眯着眼睛,述说着儿时深刻的记忆。他的声音说的很轻,可口气是显得那么怀念。韩婉婷揽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身上,同样不无怀念的低语道:

“我还记得那时阿根最喜欢捏你的小脸蛋,捏得你看见他就要躲。阿根看着是个很五大三粗的人,其实,心思是很细腻的。他最喜欢小孩子,只可惜,他去的那样早,没能为自己留下个一儿半女。”

“阿根叔叔和黑皮叔叔是最喜欢抬杠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非要比个高下。那时我虽然听不太明白他们说的什么,可就是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的感觉,很开心,很有趣。看起来他们互不服气,可其实感情是很好的。阿根叔叔死的时候,黑皮叔叔哭得死去活来。那情景,好像还在昨天。可他们,竟然已经离开我们那么多年了……”

说着,他的眼眶湿润了,低下头,久久的不说话。狄尔森的脸上写满了隐忍的哀恸,长叹一声道 :

“当年和我一起的兄弟们,几乎都死了,唯一活着的阿龙也不知道是生是死。算起来,从黑皮死后,再也没有人叫我‘老大’了。以前他们在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老大’这声称呼,是有多亲切啊!可我再想听,也听不到了。”

“逸之。”

韩婉婷深知丈夫与黑皮、阿根之间深入骨髓的兄弟之情,见他情伤不已,忙小声的劝慰着。她站在丈夫与女婿之间,双臂紧紧的揽着他们的胳膊,看着浦江对岸一望无际的空旷地带,笑着说:

“记得以前听说过一句话: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比起那些活着却被人忘记的人来说,所有已经不在的人,我们爱的人,爱我们的人,那些为国而死的人,他们其实一直活着,在我们心里,从未死去。”

念卿与狄尔森握着她的手,一同看着远处,心里都在默默的念着:是啊,他们从未死去。

云南,昆明。

对于这座城市,韩婉婷与狄尔森并不陌生。几十年前,深受重伤的狄尔森在这里的陆军医院里接受治疗,韩婉婷与林秀清在这里遇到过日机的轰炸,也是在这里,她还与秀姨年轻时的爱人刘将军有过一番针锋相对的对白。

这些往事,他们都不曾忘记,也成为了人生中最重要与宝贵的回忆。所以,当他们一走下飞机,踏上春城的土地时,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在品评这里的空气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清润、甘冽,带着百花的香气。

到了昆明之后,他们也像在上海一样,四处寻找着曾经住过的医院、林家公馆,寻找他们认识的朋友们。同样遗憾的是,那些地方那些人,统统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了。

圆通山上,当年国军曾为纪念陆军第八军滇西战役阵亡将士而立的纪念碑,为纪念滇缅战役中阵亡将士的纪念碑也都没有了踪影,所有的战役遗址也都遍寻不着。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几十年前,有一群热血男儿在这里奋勇杀敌。正是这群热血男儿的奋不顾身,才有了今天的和平岁月。

可是,如今,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他们,甚至连一个祭拜他们的地方都被夺走了。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狠心的抹去了他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看着被毁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纪念碑遗迹,狄尔森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他觉得痛,很痛,痛得让他禁不住要佝偻起身体,才能勉强压住那股从心脏深处蹿出来的彻骨痛意。

当年,他亲眼目睹了一批批将士们在这里前赴后继,无数的年轻人,在这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换来了战役的最后胜利。他们是英雄,是民族的脊梁,是国家的英魂,怎么可以被后人忘记?怎么可以就这样变成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让他们死后还魂魄难安?!国,共之间的纷争与嫌隙难道就真的这么重要,甚至连最崇高的民族大义、同胞手足之情都可以被弃之不顾吗?

狄尔森摸着被毁坏的纪念碑的残垣断壁,心疼的几乎落下泪来。这种痛,不是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不是见到过冲锋过后战士们堆积如小山一样的尸体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韩婉婷深深的了解丈夫心底里的痛,因为经历过战乱的她,同样也不会忘记当年十九路军在上海与日军激战时,那一张张穿着单衣,被冻得瑟瑟发抖却依然坚持抵抗的、可爱又令人敬佩的年轻面孔。

日本人叫嚣着要三个月占领全中国的不可一世,只在上海一个城市便就此终结。正是因为有着那些奋不顾身、甘愿以个人的死亡换回无数人生命的年轻人,才有了中国最后的胜利。不论国共与否,只要是中国人,都不应该忘记他们。都不应该!

可是,几十年后的今天,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还有多少人把他们当成国家英雄来怀念?只有他们这些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老人了吗?

残垣断壁前,是两位哀伤不已的老人与一个久久沉默的中年人。上海之行,固然让他们心酸失落,可昆明之行,却让他们心痛难当。韩婉婷抚着丈夫的胳膊,小声的问道:

“腾冲还要不要去?那里的墓园,也许也已经……”

“为什么不去?我要看看,一直自诩伟大、正确、光荣的共,产党是怎么对待抗日英烈的。”

狄尔森冷冷的说着,眉宇间尽是清冷之色,沉暗的神情让他原本就深邃的五官此时更加的深峻,让人看了没来由的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韩婉婷轻轻摇了摇他的手,微微点点头,无声的依偎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看着高挂在山巅的橘红色的夕阳。

腾冲是个并不大的城市,所以不像昆明那样有像样的机场。唯一一个机场也是四十年代时为抗战而建,据说已经废弃多年。由于昆明到腾冲没有通航,因此,去腾冲只有两种方式,一是坐长途汽车,期间还要翻越高黎贡山,行程大约要花去整整一天。二是坐火车,从昆明到大理,然后再从大理转乘去往腾冲的火车,行程比坐汽车更长些,大约需要一天半。

出于有两位老人的考虑,念卿建议坐火车,虽然时间长些,但老人的身体不会太累。可狄尔森却不愿意,他坚持要坐汽车。因为他要看看那座横亘在中缅边界上,曾经挡住了无数奉命撤退的战士们回家之路的高黎贡山。韩婉婷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本也打算劝他坐火车,可他却只用一句话便堵住了她想要说出口的劝言。他说,知道我为什么天天在家锻炼身体吗?我等的就是今天!

于是,韩婉婷默许了丈夫的意见,毫无怨言的与他一同选择了坐汽车去腾冲。三日后,一行三人坐上了从昆明开往腾冲的长途汽车,向着那片倒下过无数热血男儿的热土进发。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上了活力榜,所以我必须要在换榜之前更新2万1千字。可是,下周就是月底加年底,这个压力是对我的挑战啊!但愿我能按时完成任务。

☆、第二百十章

腾冲,自古以来的交通要冲,以出产翡翠玉石而闻名天下,早年腾冲城建有以巨石垒城的高大城墙,因此有着“极边第一城”的美称。但,这个宁静富饶的小城在抗日的战火中被毁于一旦,中日两军的炮火几乎将腾冲县城夷为平地。今天看到的腾冲城,基本都是抗战胜利后重建起来的,很多古建筑与古迹都已消失在战火之中,再无明显的痕迹可查。

狄氏夫妇与念卿经过了整整一天的舟车劳顿后,终于来到了位于云南省西南部的小城腾冲。一下车,刚安顿好住宿行李等,未及多休息片刻,狄尔森便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去那座国殇墓园看看。韩婉婷与念卿生怕这样连轴转,大家的身体都吃不消,万一病倒显然得不偿失,因此难得强硬的没有同意他的要求。一比二的结果,少数只能服从多数。于是,无奈之下,狄尔森只得同意先在当地休息一天,待第二天再出发。

这天晚上,月华如水。整个腾冲县城仿佛也进入了梦乡,安静的只能听见虫鸟犬吠之声。狄氏夫妇居住的旅馆房间后没有高层建筑的遮挡,视野一目千里,恰好可以看见远处隐在夜色中绵延数百里的高黎贡山。黑夜,月色,远山,层叠起伏的山势宛如天然的屏障,世世代代护卫着生活在这里的黎民百姓。

狄尔森站在窗边,静静的眺望着那座大山,目光悠远而深沉。韩婉婷端着刚泡好的茶走到他的身边,将茶杯送到他的手中,看了一眼那座大山,玩笑道:

“还没看够吗?那座大山如今都快成了你的‘眼中钉’了。”

他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低笑道:

“是啊,真是怎么也看不够,觉得兄弟们都在那儿。”

“念卿说,旅馆老板明天亲自开车送我们去。”

“哦?为什么?”

“因为老板的父亲是当年参战的老兵之一,老板从小就是听着父亲讲述的战斗故事长大的。听说我们几个当年都来过这里,又听说你也是入缅作战的老兵,很高兴我们能回来看看,所以主动要求明天给我们当一天的免费司机。”

狄尔森听罢,感叹的点点头道:

“没想到这里的人心在经历过文,革之后还是淳厚如故啊。当年我们打仗的时候,要不是靠着当地老百姓的支持,哪里能支持到最后?光是一条滇缅公路,就不知道累死多少老百姓,云南人民为抗战做出的贡献,无论用什么样感谢的字眼都表达不了的啊!”

韩婉婷点点头,看了看高挂在天空的皓月,轻声道:

“别想那么多了,早点睡吧,养足了精神,明天好重游故地。”

当天夜里,狄尔森做了一个梦,梦里他重回战场,站在当年曾经战斗过的战壕边,硝烟弥漫,仿佛一场大战刚刚过去。战壕的对面站着黑皮和阿根,他们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穿着军装,正欢笑着,大声的叫着他“老大”,热烈的朝他挥手。他笑着挥着手朝他们跑去,眼看着就要与他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落进了深深的战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