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1 / 1)

宋子文抿了口酒,口气中不乏称赞的低声道:

“婉婷一家过得极好,绝对比呆在这儿强上百倍。现在想来,反倒要谢谢你父亲的那个命令。离开了这个弹丸之地,婉婷和逸之再不用被什么人给束住手脚,活得反而自由自在。你不晓得啊,如今逸之可厉害了,都快成了波士顿的神探了。好几桩大案子都是他带着人侦破的,还上过几次报纸头条呢。”

“呵呵,我就说嘛,那小子不是一般人。还是婉婷有眼光,看人一看一个准。可惜今天这样的场合他不能来,不然,真想和他多聊聊。”

“他不能来,你可以去啊!反正你父亲又没有限制你的自由,找个机会去波士顿,见见婉婷夫妇,还有你的侄儿们。这么多年了,孩子们都长大了,一个个都很出挑。你也应该去看看他们了。”

“是啊,反正我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纯粹一个摆设,还被人像防贼一样的防着,倒不如像婉婷那样,离开台湾,到美国去生活,图个太平和心安,免得平白的让人疑心和忌惮。”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蒋介石的目光不断的向他们这里瞟来。深知蒋介石疑心病重的宋子文和蒋纬国见状,也不好再聚在一起说什么,便心照不宣的闭上了嘴,各自散去。不冷不热的宴会气氛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多,因蒋介石、孔祥熙等人年事已高,不能熬夜,所以众人纷纷拜别散去,澄清湖行馆中重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

其后数日内,宋子文在前往台北探望了张学良之后不久离开了台湾,成为了蒋孔宋三家来台过节的众人间最早返美的人。没有人会想到,1963年的元宵节成为了三大家族的亲友们在台湾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齐聚。很多人陆续离开了台湾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许是他们不想,也许是他们不能,也许他们觉得那块小小的岛屿根本就是不是他们的家,他们的根。所以,1963年后,蒋宋孔三家人就再也没有团聚在一起过。

也是这一年的秋季,狄思平被韦尔斯利女校的历史系录取,成为了她母亲韩婉婷与她的姑婆宋美龄的校友。见到女儿能踏着自己的步伐一点点成长起来,韩婉婷很是骄傲与自豪。不过,相比于母亲的激动与父亲的喜悦,这位大学新生却没有显出一点的兴奋与快乐,神情之中反倒带着几分与同龄人不相配的冷静。

女儿的异样,做母亲的自然看在眼中。她自己也是过来人,知道这个年龄,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期,想到过去几年来女儿一反常态的安静,她很想与女儿谈谈,纾解一下她心中郁结的情绪。不过,当她还在想该怎么开口,该说些什么的之前,女儿就已经收拾好行李早早的去了学校注册报到。

她很想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那样爱胡闹,那样活泼开朗的女儿会在这些年突然变得如此安静。她不再像个野小子一样和弟弟一起疯玩,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她变得安静,文雅,举手投足之间全然走的是淑女路线。

虽然她很高兴看到女儿像个女孩子的样子,而且举止得体,谈吐优美,十足十一个小姐的模样。可是,她却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总觉得那一切都是套在女儿身上的一个伪装。她在用那层伪装束缚着自己的真性情,她在人为的扭曲着自己的言行。

她很为女儿感到担心。她宁愿女儿永远做个快乐的小女孩,也不希望她要用这种痛苦的方式来逼迫自己成为一个大家眼中的淑女,一个真正的小姐。只是,她寻找不出女儿这种变化的原因,也无从下手让她变回那个原来活泼可爱的思平。于是,她只能无奈的看着女儿在变得越来越漂亮的同时,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静。

女儿离家上大学去注册的那天,她看着女儿带着行李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门口,心中很是怅然,失落的心情让她不由得长叹一声,又走了一个啊。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了身后丈夫的低笑声。

心里正有些不高兴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上来,轻轻的搭住了她的肩头,与她一起看着女儿身影消失的方向,低声安抚说,小家雀迟早是要飞走的,要去寻找自己的天地。咱们这一对老家雀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一大半,身上的责任总算是轻了些,该高兴才是,还有什么好伤感的呢?

她听着丈夫的安抚,心下虽然不舍,却也渐渐释然了。是啊,不管她想与不想,女儿都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过去她怀抱中撒娇胡闹的小平儿了。当年,在平儿这个年龄的时候,她自己不也已经是离开了父母,只身去哥大念书了吗?

那时候,她只觉得兴奋与快乐,只觉得外面有着无限宽广的天地等着她去开拓,去闯,去体会。年轻的她丝毫感受不到父母依依不舍的心情,而今,她一次次看着念卿、看着平儿离家的身影,看着他们扑棱着小小的翅膀,努力的飞向天空,飞向外面的世界,也终于明白了这种又酸又甜的滋味。这就是为人父母的心情啊!

她靠在丈夫的身前,抚着自己的双臂,轻轻的呢喃着,等待着平儿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呢?她的生活中会有什么样的风雨,她都能承受的了吗?他搂紧了妻子,笑而不语,在心底里却暗暗的回答,平儿的未来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会经历怎样的风雨我也不能肯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身边一定不会少了他,有他会陪着她,保护她,与她一起走过那些风雨人生路。因为,他等这一天,其实已经等了很久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九十七章

1968年。

这一年,中国的大地上正在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文化革命运动。数以千万计的优秀文物被疯狂的人们推倒砸烂、付之一炬,亿万民众不论想与不想,都被卷进了这场堪称浩劫的运动中。此时的中国人虽然不再是被三座大山死死压住的奴隶,可身上却扛起了一座沉重到无法直视的心灵之山,没有人能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反而陷入了越来越可怕疯狂的泥沼中而无法自拔。

也是这一年,美国与越南的战争进入到第八个年头,而且依然看不到要结束的任何希望。同年,城市间的种族歧视横行,尽管在1964年,美国的宪法已经宣布种族歧视与种族隔离是非法行为,但是,著名的黑人人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还是死在了种族主义者的枪口之下。

还是在这一年,欧洲的土地上,一场带着霸权主义的侵略行为肆无忌惮的发生了。苏联红军一改当年解放者的姿态,变成了穷凶极恶的侵略者,在全世界的瞩目下,开着坦克,荷枪实弹的进入了布拉格,企图以武力来阻拦捷克斯洛伐克脱离苏联而独立,其公然干涉别国内政的嚣张行为让整个世界为之震惊。

这些发生在中美苏大国之中的国家大事,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关系着无数人的生活与生命。但是,对于绝大多数的美国人来说,他们的生活仿佛离那些运动与革命太过遥远,那些风起云涌的革命浪潮与激进的运动,如同远在另一个星球,他们每天依然平静的上班、下班,生活仿佛从未因这些事情而有过任何的改变。

依然是在这一年,五十三岁的狄尔森正式成为了波士顿警察局的探长,专事负责当地的刑事罪案调查。五十岁的韩婉婷终于在一双儿女都成年之后重操旧业,专门为《波士顿环球报》的女性专栏撰写文稿。狄思安在这一年考上了哈佛大学,开始了离家住校的大学生涯。

照旧在这一年,狄思平从韦尔斯利学院毕业,进入了当地一所著名的私立中学担任历史教师。而在加州理工大学当教授第三年的蒋念卿,也到了他的而立之年。

这一切其实都令韩婉婷感到相当的满意和知足,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女儿的性格。似乎四年的大学生涯并没有让她有多少改变,她还是那么安静,安静的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有时候,她看着披着长发的女儿静静的坐在书桌前,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低着头翻书的模样,阳光从她黑褐色的发间折射出让人炫目的反光,真会有种错觉,仿佛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错入了凡间。

每每想到思平小时候疯丫头一般的模样,再看她现在这副仙女似的面孔,连她这个当妈的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她曾经很是担心的就这个问题与丈夫进行了严肃认真的探讨,但是,丈夫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不但一点也不担心,竟还有点乐见其成的感觉,这实在是让她更加的莫名其妙。

这几年,为女儿的性子大变她已经感到很困惑了,同时,她也为念卿的婚事大为操心。一晃眼,念卿已经30岁了,却在儿女情事上没有半点动静。以前问起,他总是推脱说还在学习,不想在念书的时候谈情说爱,以免耽误学业。可现在他留校当教授都已经有几年了,却依然没有女朋友。

她曾向一些朋友的孩子们打听他在学校里是不是已经有走得比较近的女性,没想到朋友的孩子们一个个都摇头,都说他活得像个十八世纪的清教徒,甚至很多同学在背地里就叫他“清教徒”。这个反馈让她更加的担心,生怕念卿的心理和生理出了什么毛病。连七老八十的男人在路上看见美女都会多瞄几眼,更何况是一个正当盛年的成熟男人。

她曾问过丈夫,念卿的这种表现难道是书念得太多念傻了的缘故?没想到丈夫却哈哈大笑,摇着头说她不懂男人。可当她要继续追问下去的时候,他却怎么也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只丢给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这算什么回答呢?如果她这个结婚快三十年的女人都不懂男人的话,那他们仙女似的宝贝女儿恐怕就更加不明白男人的心了。将来,以女儿如今的性子,又该到哪里去找中意的男人结婚呢?

唉!烦啊!操心啊!小时候担心他们健康,怕他们长不大;大了又要关心他们的学业和青春期问题;好容易熬过了那个时候,又该操心他们的婚事……儿女的事情总是让做父母的,有操不完的心啊!

于是,于是,于是经过了很深刻很认真的考虑后,韩婉婷决定拿出大家长的身份,难得的搞了一回独断专行,严肃命令这两个最让她操心的孩子,在这一年的圣诞节必须回家过节,不许请假,不准任何借口,否则她这辈子都不会理他们。到底是她的威胁起了效果,终极命令一发出,两个孩子不得不遵命。在圣诞夜到来之前,他们终于先后返回了波士顿郊外的家中。

当许久未曾回家的念卿站在自己的房间里时,前尘往事顿时浮上了心头。书桌边就是窗台,他坐在那儿,静静的看着窗外院子里被积雪覆盖的草木,看了许久,仿佛想起了什么,嘴角边不由自主的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但,很快,这抹笑意被渐渐升起的苦涩所晕满,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微微的摇了摇头,起身,开始整理自己带回来的随身行李。

没过一会儿,他听见了楼下传来了门铃声。心,突然一紧,原本拿在手里的衣服竟被自己给捏得走了形。他身体僵硬紧张的站在床边,像尊雕塑,可耳朵却格外机敏的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听见了阿姨和叔叔的笑声,听见了思安唧唧哇哇的聒噪声,他知道,是她回来了。

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动不动的等着,听着。他能听见自己胸膛里那颗心脏嗵嗵地跳动的声音,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同时也听见了自己的心在说,不,不行,那个女孩不属于你,你不能那样做,既然决定了要放弃,那就做到真正的放弃。

理智与情感的挣扎间,他忽然想起了那年硕士毕业放假回家时,她看着他的表情,平静,安宁,目光里不再有曾经的喜悦,崇拜,依恋,有的,只是疏远与漠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兴冲冲的跑过来叫自己“哥哥”,像个牛皮糖一样的缠在他的身边,而是对他点点头,口气淡淡的对他说,念卿,你好。

一句“念卿,你好”,如同晴天霹雳,将他从天堂之端一瞬间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打得他头晕目眩,心痛如绞。短短几年的分离,换来的竟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他所有的努力,仿佛在那一刻统统化为了乌有。他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真的不再是他的小平儿了。她真的不再是他的了。

那年的暑假,他只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便逃走了。是的,他逃走了。因为他受不了她的冷淡客气,也受不了深埋心底多年的感情彻底失去希望。所以,他只能背负着满心的伤痛,逃回了大学,逃回了那个让他能感觉到安全的地方。只有在学校,只有当他全身心的投入学习时,他才会完全的忘记心口上的痛。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他的书越念越多,专业领域的研究越来越深,发表的众多论文一篇篇的被刊登在学术杂志上。苦读与专研成就了他的学业,让他得到了学校导师们的一致赞誉与专业领域的认可。博士毕业后,他被母校挽留,成为了全校最年轻的教授。当人们带着鲜花与掌声称赞他的年轻有为时,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他得到的这一切,都应该感谢她。

是的,如果只有埋头教学与科研才能让他忘记伤痛的话,那么,他会选择无声的离开,离开她的生活圈子,离开她的家,让她彻底的忘记自己的生活里曾经出现过他这么一个人。于是,从那一年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家去过。

以前,他不回家,是因为学业繁重,无暇分心。后来,他不回家,是因为无法面对,只能选择逃避。再后来,他不回家,是因为那个家,除了叔叔阿姨还令他牵挂之外,他已经没有了回家的勇气。今年,若不是阿姨严令相逼,他还是会选择留在学校,留在这个让他感觉安全的地方,独自舔舐心口上那个一直未曾痊愈的伤口。

那么,现在,既然回了家,他该怎么面对她呢?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笑着对她说,嗨,思平,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还是轻轻握握她的手,微笑着说,你好,思平,很高兴见到你?

他正站在床边胡乱的想着,就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清灵的声音:

“念卿,你好。”

同样的话又一次从同一个人的口中说出,令他如遭电击一般的浑身一颤。他立刻回身望去,只一眼,便让他的胸腔抽紧,几乎无法呼吸。不过几年未见,他的平儿,不,思平竟出落成这样漂亮的姑娘了!漂亮的让他根本无法移开眼球!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连个最起码的微笑都做不到,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又一次快要跳出了喉咙,只觉得耳朵里能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只能呆呆的像个傻瓜一样愣愣的看着她。直到他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门口早已没有了她的身影,只剩下自己,像根木头一样傻站在房间里,手里还抓着已经被他捏得没了形的衬衣。

失魂落魄的他,慢慢的走到盥洗室里,站在镜子前,他看到的不是意气风发的大学教授,依然是一张与多年前一样,写满失落与伤感的失恋男人的面孔。逃不开,挣不脱,越挣扎,越是灭顶,这就是他的宿命。这辈子,他在她的面前,永远是这样的无能、无力。

她一定不会知道,她是他从小开始就下决心要守护的天使。她也不会知道,他已经爱了她很久很久,久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她刚出生的时候,她用那稚嫩的小手指轻轻的握住了他的食指时;也许是她因为害怕打雷而紧紧地抱住他脖子,在他胸前瑟瑟发抖的时候;又或许是她上中学的第一天,她穿着崭新的校服向他露出灿烂笑容的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