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剧烈的奔跑让他一度火热到倍感痛楚的身体渐渐的趋于平静,身体的平静却越发的换不到心灵的平静。他躺在土坡上,看着天空中深橘色的晚霞,云朵在晚霞的映照下,显现出斑斓的色彩。云朵像是魔术师手中的道具,一会儿变成一只兔子,一会儿变成一匹马,一会儿又变成了人像,变成了一个容貌秀丽的少女侧身像,变成了一个少女的灿烂笑容,最后变成了她……
他的视线里,脑海里,心里,满满当当的装的全是她!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一种难言的苦涩同样慢慢的从心间溢出。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无时无刻的不再告诫着自己,提醒着自己,她是自己根本要不起也配不上的大小姐。如果他喜欢她、在乎她、甚至是爱她,那么,将来,对他,对她都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他是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孩子,无名无姓,又从小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不学无术,除了最为世人所不齿的坑蒙拐骗偷和打架斗殴,他几乎什么都不会。像他这样的地痞瘪三,能给她什么?是金钱还是权力?是安逸还是舒心?就算是要求最低的最普通人家的三餐温饱,他都无力供之。
他虽是无赖之徒,却不是无耻之人。她,是自己最想要的。但是,她,却又是自己最不能要的。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该是多么的滑稽和令人绝望啊!
“就算有了名字又能怎样?我还照样是个人人瞧不起的穷瘪三,而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有没有名字,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闭着眼睛,口中喃喃的说着,两滴清泪,自他紧闭的双眼下缓缓滑落。那一刻,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失落与软弱。第一次,他默认了自己并不是一个强者,至少,在她面前,他从来都不是。
韩婉婷并不知道“老大”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直都在为自己的重大发现而兴奋不已。很多次,她都想要认真仔细的告诉他,关于他的姓氏,关于他生身父亲的信息,甚至她还热心的想要为他通过美国领事馆的帮助来寻找他的父亲。但是,每每,她都会很懊恼、很失望的从他那里离开。因为,他拒绝听她说关于自己身世的只言片语,拒绝谈起与之相关的任何话题,甚至,他还回避与她的见面!
她不明白到底他为什么这样抗拒自己的身世,难道是觉得难堪吗?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他接受这个答案。直到有一天,始终冷眼旁观的黑皮,大约是实在不忍见她屡屡被拒的惨况,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他不想听,可没说不想看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幡然醒悟过来的她立刻找来了纸笔,用很公正的小楷,认真的写下了他父亲的相关信息,并且,她还将自己由此为他起的新名字写在了一旁:狄尔森,字逸之。
这六个字里,黑皮只认得一个“之”字,但他却毫不在意,问了韩婉婷这六个字什么意思之后,也不想听其中的由来,只一个劲嘿嘿的笑着,从她手里接过了纸,得意洋洋的走上了阁楼,将那张纸偷偷的放在了老大的枕头下。
那天的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黑皮依稀听见了从老大床上传来的动静,他悄悄的睁开眼睛,借着窗边洒入的月光,看见老大像木头人一样呆呆的坐在床上,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而他的手里,正拿着那张韩小姐亲笔写的信纸。
看到这一幕的黑皮,心里觉得很踏实,同时又为自己的聪明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微笑。他满足的咂吧着嘴,闭上了眼睛,再度入睡前,还在暗暗的想着:老大,从今往后,咱们这些人是不是该改口叫你‘森哥’了?嗯,森哥,听起来还真不错,真有大哥的气势……
原来以为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不过短短十数日之后,所有跟着“老大”混生活的男孩子们,没有等来“老大”改名换姓的时刻,反而等来的是“老大”犯下了人命官司,被发配充军的晴天霹雳。
树倒猢狲散,当戴着手铐和脚镣的“老大”被气势汹汹的警察押上了警车,一路开出上海之后,没有了首领却必须继续在上海滩上活下去的男孩子们最终只能一散了之,各奔出路。
有些人投靠了其他地盘的地痞,继续着小偷小摸的生活;有些人拜了流氓社团的当家为师,成为了帮派之中的打手;有些人投靠了伪政府,成了里面的伪警察、伪军;有些人则落草为寇,索性趁着乱世,做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还有些人,则忠心不二的追随着被发配充军的“老大”,投身军旅。
很多年以后,被同袍们总是戏称为“狗腿子”的黑皮,每每见到老大和韩小姐离散多年之后再度重逢在一起的时候,脑海中顿时会闪现出老大刚被发配到队伍时的那个表情。那,也许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那天,一身风尘、满面疲累的老大被押送到一个军需官的面前,当那个军需官问老大姓甚名谁的时候,他分明的看见老大先是垂下了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很快的,他又抬起头,神情坚定的回答道:
“狄尔森,字逸之。”
看到那一幕时,黑皮再也忍不住心里的酸楚,蹲在一边大哭了一场。因为那个人的家世背景,他的很多弟兄们直到各奔东西都不清楚老大究竟为什么会犯下人命案子,只有他知道,老大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为了谁。
明明是因为那个人而害得自己吃了官司,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当了可能会一仗就变成炮灰的大头兵;明明是因为那个人的关系吃了本不该吃的苦;明明他的心里应该恨着、怨着那个人,可最后,老大,还是无怨无悔的用上了那个人一时兴起想出的名字,从此以后,让一个完全陌生的姓名,代替了他以往近二十年的岁月历程,开始了一段全新而艰难的人生之路。
他原来是真的恨那个人的无情,恨那个人的无义,更恨那个人的无心。他不止一次的盼着那个人会在老大坐牢、受审、判刑,甚至充军的途中出现,可是,那个人一次都没有现身,乃至连一声问候都没有,仿佛将所有的一切统统遗忘。于是,他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失望之后便是一次次的痛恨。他本以为老大也一定会是这样的心情,至少会因此而忘了那个人,忘了那个人在他生命印记里留下的任何痕迹。
可是,他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老大是真的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去爱着那个人啊!即便是为此背上了一条人命,即便是为此而走上一条成为炮灰的道路,失去自己的生命,他都无怨无悔!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啊?竟愿意为对方去死!
黑皮无法理解这种奇怪的感情,所以,他只能大哭。为心底里那份无法言说的酸楚,为老大遭遇鸣不平的忿忿,为老大将来得不到回报的同情,这些异样的,前所未有的情绪纠缠着黑皮,让他痛哭流涕,也让他终身难忘。
后来,他跟随着老大出生入死,在枪林弹雨中,在一次次与死神的擦肩而过后,建立起了比在上海时更深厚的兄弟之情。他曾经不止一次的好奇的问过老大,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悬疑多年却未得结果的答案。
过去,老大从未有过回答,只是长久的沉默。但是,终于有一次,当老大成为了班长的时候,刚打扫完战场的他,满身烟尘,却笔直的站在风里,站在满是残垣断壁、还冒着黑烟的大地上,凝视着那块激战过后夺去了数百人性命的土地,神情中带着几许平素极为少见的惆怅,迎着呼啸着从耳边吹过的秋风,一字一句的用极为缓慢的口吻回答道:
“那是她唯一留给我的纪念,时刻提醒我,她真的曾经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曾经有一个那么美好的女孩,真正的喜欢过我……就是将来死了,也是值得的。”
这样哀伤的回答,让黑皮再度红了眼眶。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怨恨过那个人。因为,那个人给了老大最想要的温暖,最美好的回忆。也是从那天起,他对跟随了多年的老大又有了全新的认识。老大在很多人的眼里是块铁骨铮铮、令人畏惧的百炼钢,不屈不折;但是他知道,这块“百炼钢”只要碰到了那个人,必定会成为谁也想不到的“绕指柔”。
世人总爱津津乐道的铁汉柔情,大约说的就是这样的爱情故事吧。
☆、番外之三 新年的许愿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这是本年的最后一次更新了。新年假期,我要去新马泰旅行啦,所以本月内应该都不会有更新啦。我们来年3月再见啦。
民国二十一年农历新年
新年前不久,上海下了场不大的雪。这雪虽不大,但恰到好处的让整个城市被一层白雪所笼罩,看起来银装素裹的,倒让这片地处江南的锦绣之地多了几分北国气息。大红色的灯笼和各色张贴在千家万户门口的红艳艳的迎春春联,成为了这片白色中最美丽与夺目的点缀,将过年的气氛烘托的一览无余。
正月初七,贝当路上的林公馆内外灯火通明,公馆门口的车道两旁停满了一辆辆黑色的美国轿车。这一天,林公馆的主人设宴广请宾朋,同庆新春佳节。出席宴会的都是国民政府与各军事机关的要员,纷纷携眷参加。
宴会上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人人的面上都带着灿烂的笑容,即便是平时不甚交好的政敌相见,此时此刻也似乎心照不宣的将彼此心里的敌意暂时放下,把酒言欢。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与其说林家是广请宾朋,倒不如说是趁着这个机会,广交人脉,拉关系搞人事而已。
宴会上,男人们忙着斗心眼,一心想着自己的前途和钱途;女人们忙着比阔气,只怕别人不知道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刚进口的最新美国货。在这种时刻,这种场合里,也许唯一真正为过年而感到高兴的,就只有被大人们当成点缀的孩子们了。
晚饭后,男人们大多聚在了一起,三五成群的抽着烟,喝着酒的谈天说地,聊得不亦悦乎;太太们也团坐在了一起,筑起了一桌桌的麻将长城,在牌局上继续的比斗着各自的智慧。孩子们则被管家领到了院子里,欣赏特意为他们准备的烟花大会。
绚烂的烟花一飞冲天,在黑色的夜幕中绽放出美丽的光芒,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在夜空中发出阵阵回响,引得大地仿佛也在微微的震颤。年纪最小的孩子有几个被吓得哇哇大哭,年纪稍长些的孩子们则高兴的直叫,拍着手,欢呼不已。而上了学的大孩子们显然已经对这种年年相似的新年节目不以为然,一个个的只是仰着头,看着烟花在头顶上绽放而静静的微笑。
喧闹过后,四周终于渐渐的恢复了平静。小孩子们有的犯了困,被保姆们领着进屋哄睡觉去了;有的被屋外寒冷的冬风吹得受不了,一个个逃进了温暖的房间;只有韩婉婷和唐丽芬还站在廊下,静静的仰望着满天眨着眼睛的星空出神。
裹着新买的皮裘大衣的唐丽芬,紧紧的勾着韩婉婷的胳膊,依偎在她的身边,喃喃的说道:
“你看,这夜空多美啊。”
“就是呢,天上的星星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真想摘一颗下来呢。”
“婉婷,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愿意为你摘下星星来的男人,你会嫁给他吗?”
“什么?你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来了?难道,是想嫁人做太太了吗?坏家伙,不乖哦,现在还是大冬天的,就思起春来了吗?呵呵……”
唐丽芬一本正经问出的话,让韩婉婷几乎失笑。她本是笑闹着看向唐丽芬,本以为她也不过是在说玩笑话,不料,她却从廊下昏黄的灯光中看到了丽芬认真至极的神色。她怔了怔,随即收起了本想脱口而出的戏说之语,仔细的想了想,看着唐丽芬,缓缓的回答道:
“如果那个男人不是我爱的人,就算他把天上的太阳射下来给我,我也不会嫁给他。不爱就是不爱,不会因为他为我做了多少令人感动的事情而有所改变。我一定要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那样的生活才叫幸福。这是我的回答,也是我的心意,你明白吗?”
唐丽芬默默的听着,沉默良久。她回头望着玻璃门内那个正在帮着父母招呼客人的俊逸身影,眼神中有着不加掩饰的恋慕。她踌躇了一会儿,扭头看着身边的韩婉婷,小声的问道:
“如果是他,你还是不为所动吗?”
韩婉婷闻言,咯咯的轻笑了起来,伸手刮了刮唐丽芬的鼻子,调侃道:
“你的那点小心思啊,我早就看出来了,还当我不知道吗?如果你不好意思跟他表白,我帮你去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