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1 / 1)

去世的林公,是她的族叔。小时候,她就在大人们的议论中听说了族叔对自己表妹的一片痴情。当年,族叔与相爱着的表妹无法厮守终身,泪眼相对之下,族叔被迫另娶他人,表妹为情投缳自尽。族叔为此追悔莫及,痛不欲生,几年后,发妻早早去世,族叔便再未娶妻,守着对表妹的悔恨与深情孑然一身,直到遭遇车祸撒手人寰。

如果说族叔的痴情在她的眼睛里尚且还是上一辈们的传奇故事,那么,她的身边曾经发生的一次次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便是足以震撼了她的心灵。

她的堂兄年轻时在德国留学,曾疯狂的爱上了一个独居的年轻寡妇,这样的事情自然遭到堂兄家的父母强烈反对。堂兄为了要和那个女人结婚,不惜与父母反目,公然悔婚,甚至不怕堵上自己一生的前途。因为订婚双方的家庭都是由身份有地位的权贵之家,因此这件事情当年闹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

可是,再轰烈的爱情也经不起人为的一次次拆散,再牢固的感情也受不了家中父母的以死相逼。最后,堂兄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只能无奈的离开了那个女人,娶了当初订婚的小姐,从此过上了死水一样的生活。

自那以后,她再没听堂兄提起过那个女人,也再没见过他露出过鲜活灵动的表情,即便是笑容,都很少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循规蹈矩的过着上流社会男士们应该过的生活,很少行差踏错,年轻时曾经有过的疯狂桀骜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影子,甚至在待人接物上反而越发的严厉与苛刻。他和他的妻子,相敬如宾,客气之中透着说不出的疏离,毫无夫妻乐趣可言,而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便是穆然的父母。

她的亲姐姐,年轻时那样的青春貌美,活泼可爱,风头最劲的时候还入选过“上海小姐”,是当时最炙手可热,令王孙公子们趋之若鹜的沪上名媛。人人都以为她一定会选择一位门当户对的公子嫁作人妇,然后收敛起婚前所有的光芒,与一众上流社会的太太夫人一样相夫教子,过着平静富足的生活。

但是,谁都没想到,就在她要和一位总理的公子订婚前夕,她却出人意料的和家中花匠的儿子一起私奔。堂兄当年闹出的事情才刚平息不久,突然又爆出这样一件足以令家族蒙羞的逃婚丑事来,林家上下自然不会再让家丑外扬。于是,林家长辈们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一边悄悄寻找姐姐的下落,一边想尽办法瞒着对方家庭拖延订婚期限。

很快,姐姐被带了回来,整整三天的不吃不喝之后,整个人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复曾经的可爱与清纯,变得叛逆乖张,冷酷不逊,完全不服从家里的管教。她成天在歌舞场所和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起,抽烟喝酒样样都来,到最后,索性连家也不回,在外头过起了醉生梦死的欢场女子生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姐姐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对方知晓,婚约自然就此取消。原本体面又光鲜的一件婚事突然变成如此颜面扫地的丑闻,父母为此感到了面上无光,羞愤异常。一怒之下,父亲登报与姐姐脱离了父女关系。从此,家族中人仿佛都像说好了一样,再也无人提起姐姐,连姐姐的房间都成为了禁忌之地,被父亲牢牢的封了起来。多年来,姐姐始终杳无音讯,家族中没有人知道她的死活。当她成年后,为了寻找姐姐的下落,多方托关系找人打听,却总是如石沉大海一般。

直到父母过世后很多年,她才陆续的从亲戚们的口风中听说,当年与姐姐一起私奔的花匠之子,为了引开林家派去搜寻的人,好让姐姐脱身,不顾危险,逃进了一条深山小路,最后被逼到了悬崖边。在与搜捕的人拉扯间,不慎摔落悬崖,活活摔死在姐姐的眼前。

后来,她曾特意从上海赶去了浙江的山间,不顾危险的爬上过那条传说中的小路,站在悬崖边,望着如刀削一般的峭壁和深谷,人被山中大风吹得摇摇欲坠、瑟瑟发抖的时候,她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双臂,仿佛看到了姐姐当时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爱人摔下悬崖时肝胆俱裂的场面。

她自己虽不曾经历过多么美丽的爱情,但在那一刻,却能真实的感受到姐姐的痛苦。她知道,姐姐的心其实从那时起,已经是死了的。即便是被带回了家,她的心,随着那个男人的死,也一起的死了。姐姐的可爱清纯、热情活泼,也在那个男人生生的被家人逼死的时候,一起被深深的埋葬了。姐姐没有殉情,但却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的灵魂早已追随着那个男人而去,留在尘世上的肉体,不过是具没有魂魄和自尊的躯壳而已。

自父母相继去世后,姐姐就是她最亲的人,所以,她从未放弃过寻找姐姐的任何线索。但是,当她终于得知了姐姐的下落,兴冲冲赶去相见的时候,哪里想到,见到的竟是刻着姐姐相片的冰冷墓碑,而墓碑上的名字不再是“林秀容”,而是一个陌生的充满男性化的名字“林思俊”。如果她没有记错,家中老花匠的儿子名字应该是叫“冯国俊”。

姐姐被埋在城郊外的一处公共墓地里,她的坟前没有鲜花,也没有祭品,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小小的坟茔在一片秋风肃杀裹挟着落叶的时节中,显得格外凄凉萧索。带她来到墓地的是一个脸上画着浓妆、衣着夸张曝露的艳俗女子,她只刚在姐姐的坟前站定,那女子便伸手朝她要钱。她不用多问,一眼便知道,那女子是低等的娼妓。看着那女子的举手投足,她甚至心痛不已的猜到,姐姐离家后过的是一种怎样堕落放纵的日子。

那女子一边眉飞色舞的点着钱,一边又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诉说着姐姐后来的遭遇:做过交际花,舞女,做各种各样的有钱男人的情妇,为他们打过几次胎,还为他们生下私生子。过度的放纵折损了她美丽的容貌,姣好的身材也走了样,没有人再找她跳舞,也没有包她养她,她不能再为老板赚钱,只能被舞厅老板赶了出去,流落街头,变成了流莺。最后因此而染上了暗病,度日拮据却还抽起了大烟,在贫病交迫中凄凉的死去。死的时候,连丧葬费都交不出,还是与她一起艰难度日的姐妹们用自己的卖身钱凑了一些出来,草草将她葬在了这片公墓里。

姐姐悲惨的遭遇听得她如遭雷击,几乎哭倒在了姐姐的坟前。她抚着姐姐那张微笑着的相片,抚着墓碑上陌生的姐姐名字,喊着儿时的她和姐姐之间的昵称,一次次的泣不成声。姐姐大约是恨透了她们的家,恨透了她们的父母了吧。不然,为什么要让自己变得这样堕落,为什么潦倒至此,身染重病,也不愿意回家来呢?为什么要改了名字,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呢?她用那个没有人知道的名字和身份,在一个几乎没有人认识她的贫民窟里走完了自己不过三十多岁的短暂人生。

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打听不到姐姐的下落,原来,改了名字的姐姐,其实一直就在自己的身边,一直和她住在同一个城市里。可是,她怎么会想到,姐姐宁愿窝在这样破烂不堪的棚户区里,也不愿意回她们的家,也不愿意来找她。是因为那个家是囚禁她的牢笼,因为那个家里有逼死她爱人的凶手吗?她堕落、放纵、胡来,让父母在亲族友人面前因为她而抬不起头来,是在用这样伤害自己的方式在向害死她爱人的父母报仇吗?

她看着姐姐的相片,泪眼相问。可是,姐姐已经无法回答她了。而她,再一次深深的被姐姐的爱情悲剧所震撼,也更加对“爱情”这样东西退避三舍。林家人的爱情仿佛都被人下了诅咒,永远得不到真爱,永远无法和爱人长相厮守。看着身边人经历的一场场爱情悲剧,她更是下定了决心,终身不嫁。

穆然与婷儿都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喜欢他们,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本以为这样一对青梅竹马又门当户对的孩子,感情路上肯定不会再受到来自外界的阻力,将来一定不会再重蹈林家前人的覆辙。可哪里知道,人算还是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彻底的断了穆然与婷儿的姻缘。为什么林家人的感情路都要走得这般坎坷?难道,他们的家族,真的被下了诅咒吗?

“姑妈,这大概就是我们林家的遗传吧。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林穆然恍若游神般的呓语传到了林秀清的耳朵里,看着被感情折磨的憔悴无比的侄儿,她也禁不住落下泪来。抱着林穆然蜷缩在她怀中的身体,她无声的望向窗外漆黑无比的夜色,从玻璃窗的反射上,她看见了人到中年的自己,那影影绰绰的容貌,像极了年轻时的姐姐。她看着玻璃窗上的自己,默默的在心里问道:

“姐姐,这所有的悲剧,真的都是命吗?”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之一    竹马弄青梅(上)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这些日子写的太多严肃内容了,所以给大家写一些粉红的段落吧。希望大家喜欢,嘿嘿。。。

自从误打误撞的认识了那个长相很特别的男孩子之后,韩婉婷曾经平静无波的生活便开始有了很大的变化。她总喜欢时不时的找个课后的空余时间,兴冲冲的去那条逼仄阴暗的小弄堂,为那些经常吃不饱穿不暖的男孩子们带些吃食和衣服,和他们坐在一起听他们口沫横飞的夸耀着自己老大荣耀无比的“战斗史”,又或者在他们热情的提议下,与他们一道去弄堂口说书先生的摊位前听上一两回书。

不过,相比于黑皮他们对她充满矛盾心情的“热情”,他们的老大,那个总是见到她便横眉怒目的男孩子则表现的非常明显与绝然,他绝对不欢迎她的到来。每次她去,只要遇到他,他要么冲着她冷嘲热讽,要么就是冲着她一通张牙舞爪的咆哮,一副见她就讨厌,只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似的表情。就算若遇到他心情好,他也不会给她多少好脸色,索性避而不见,仿佛她是瘟神一般。

尽管他厌恶她的出现,但是她还是喜欢去那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为那里自由自在的气息,又也许是喜欢和那些与自己出身背景完全不一样的男孩子们在一起,又也许是因为那个地方生活的人们给了她全新的人生体验……总之,仿佛那条小弄堂有魔力一般,就是将她的心思和注意力都牢牢的吸附在那里,无法忘怀。

有一天,她放了学,挎着书包兴冲冲的又往那条小弄堂里去。一路上,她哼着歌,迈着轻快的步伐,想到等下黑皮他们看见她书包里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好吃东西而兴奋的手舞足蹈的模样时,她的脸上便是泛起了止不住的笑容。

刚一走进弄堂,她就发现了有些不对劲。因为弄堂口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平时的弄堂口总会有一两个男孩子在,或站或坐或打牌嬉闹的,一见到她远远的过来,他们都会很高兴的跑上前来,围着她,盯着她身上的书包或是手里拿着的东西问长问短,只盼着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打牙祭。这么多日子以来,她都已经习惯了那种阵仗。可是,今天却太奇怪了,居然一个人都不在!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浮上心头。她飞快的跑向弄堂的最深处,来到男孩子们栖身的楼下,发现这里还是空无一人。她大声的叫着男孩子们的名字,楼上楼下,楼里楼外的四处寻找,依然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难道他们瞒着她搬走了?是因为讨厌她,不想再见到她了吗?

她咬着下唇,站在他们的楼下,不住的轻喘着。他们真的离开了吗?悄悄的,连一声再见都不和她说,就这么搬走了吗?这时,她的脑海里不由得闪过被称呼为“老大”的男孩子每次见到她时脸上总是浮现出的厌恶神情,她越发的觉得自己的猜想没有错。于是,她的心情一下子低落起来,垂着头,双手握紧了胸前挎着的书包带。

怅然若失的她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仰头望着逐渐昏暗的天空出了神。过了很久,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天都擦了黑,再不回家,她和丽芬串通好的事情可就要露馅了。想到从今以后,她再也见不到那群可爱的男孩子们,再也见不到那个总是新伤不断的“老大”,她便很是不舍的轻轻叹了口气。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正准备要回家。刚走了几步,忽然就看见前面不远处传来了叽哩哇啦的吵闹声,很快,夜色下,影影曈曈的走来一群人头攒动着模糊的黑影子。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定睛往前方打量,只见走在最前头的几个人正是她平常总会在弄堂口见到的站岗的男孩子。

原来他们没有搬走!原来,他们还在!他们没有不告而别,他们没有讨厌她!

这个认识让韩婉婷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原先还颓丧的情绪一扫而光。她正笑着想招手呼唤他们的时候,就听见阿根的大嗓门从前方传了过来:

“老大,那些混蛋下手太狠了,好几个弟兄都伤的不轻,得弄点药来好好的治一治,可我们买药的钱都没有,这可怎么办好啊!”

“就是啊,老大,你身上的这个伤,我看光是上药也没用,还得要看大夫比较好。天气热,要是感染了,那可不是小事啊!”

“老大,我们都没事,躺着歇几天就好了,你不用为我们操心,剩下的那些钱,还是拿去看大夫吧……”

很快,七嘴八舌的声音便盖过了阿根的大嗓门,韩婉婷站在路灯的阴影旁,静静的听着,禁不住抓住了自己的衬衣领子。他们的话让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吊到了嗓子口,他们一天都没有露面,是因为又去打群架了吗?是受伤了吗?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受伤?为什么他的伤会伤得那么严重?又是为了保护弟兄们吗?

她没再往下想,忧心忡忡之余,也不顾他讨厌见到自己,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过去。跟在老大身边的黑皮眼尖,众人正在七嘴八舌的劝说着老大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向他们跑来的韩婉婷,很是惊讶的叫道:

“呀,韩小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被他这么一叫,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韩婉婷,尤其是被众人围在正中央的“老大”,他看到她的出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两道浓眉紧紧的皱在了一起,仿佛打了结。韩婉婷根本没有心思回答黑皮的问话,反而在昏暗的路灯照耀下,睁大了眼睛,关切的视线从每一个人的身上仔细的望去,最后停留在了“老大”的身上。

当见到“老大”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容和他被鲜血染红了半边衬衣的模样时,她忍不住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口,低声惊呼道:

“啊!你,你们这是怎么了?伤得这样重?又去打架了吗?”

黑皮刚想要张嘴回答,就听身边传来了老大冰冷无情的声音:

“与你无关。滚回去!我们走!”

老大冷酷的回答让原来见到韩婉婷的出现都感到很惊喜的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偷偷的看了一眼满脸伤痕却依然面无表情的老大,只能无奈的望着韩婉婷。自从认识韩婉婷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老大,他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吃过、用过、甚至穿过她带来的食物和衣服,再也没人像当初那样把她当仇人似的看待。

因为心里都对韩婉婷多了几分好感与谢意,所以他们见到老大对她的态度如此恶劣,众人的心里对她都怀有歉意,但谁都没有胆量反驳老大的话,也没有人敢回答她的问题,一个个只能微微垂着头,从她身边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