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着膀子的黑皮显得有些委屈,苦着脸还想要说什么,被狄尔森冷冰冰的蓝色眼睛一瞪,立刻乖乖的闭上了嘴,安静的退到了一边。狄尔森仔细的看了看那个士兵背上吸附着的又肥又大的蚂蝗,它大约是饿了很久,突然吃到新鲜的血液,便真像吸血鬼一样死死的咬住了人类的皮肤,任黑皮怎么拍打、如何撕扯都没用,反而在背上留下一道道看着触目惊心的红色印痕。
“老大,不是,营长,你看这怎么弄啊?我知道蚂蝗怕火,本来想用打火石找点东西来点,好烧死这该死的吸血鬼。可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你看,这周围哪里还有干的东西,连我们浑身上下都是湿乎乎的,这火点不起来啊。越拍这东西吸的越紧,这不,才一会儿功夫,就变拳头这么大了!”
黑皮穿上了湿乎乎的军装,说话的时候神情颇为紧张的仰头看着头顶上密不透风的丛林,将领子攥得紧紧的,仿佛是真的怕极了再有成群的蚂蝗“从天而降”掉进自己的脖颈里。狄尔森看了看众人,只见他们光着的身上或多或少的都还残留着刚被蚂蝗吸过血的痕迹,想必刚才的混乱就是因此而起。
蚂蝗这种东西,大多生活在水草丰盛的地方,一般都能在乡间的水田与池塘旁边见到。农家人对这种吸血的生物多为见怪不怪,哪怕是小小的孩子也能应付自如。但他们这支队伍的前身是上海税警总团,兵员素质较普通军队偏高,大多来自城市,鲜少农家子弟。
后来新三十八师为了补充兵员招募了不少北方人,很多人从小到大都没见到过蚂蝗。直到他们经历了第一次穿越丛林之后,才真正认识了蚂蝗这种吸血生物。所以,他们对于该如何应付蚂蝗,尤其是丛林之中的特大号蚂蝗显然都有些束手无策。
他低头想了想,解下了随身带着的水壶,从牛皮腰包中掏出一小块土黄色的结晶体丢进了水壶中。他上下摇了摇水壶,过了几分钟,把水壶里的水倒在了那只体型硕大的蚂蝗身上。众人屏息凝神的盯着那只蚂蝗看,只见不到一会儿,那只蚂蝗的身体就开始不断的蠕动,身形也在逐渐的变小,到最后,竟一下子从士兵的背上翻滚而下,摔落在地上。
众人看得有些目瞪口呆,黑皮更是看得眼睛发直。他大为惊讶的望着一脸平静,正在用水壶里的水冲洗士兵背部伤口的老大,好奇的追问道:
“营长,这蚂蝗怎么会自己掉下来?是死了吗?”
“蚂蝗怕盐。”
“啥?这玩意怕盐?我说发给咱们给养的时候怎么还带着这么一大块东西,原来是派这个用处的。营长,你怎么会知道用这个法子的?”
狄尔森没有回答黑皮好奇的发问,替受伤的士兵清洗好了伤口之后,便抬起头,对着围在他身边的众人低声嘱咐道:
“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就这样处理,千万不要强行拉扯蚂蝗,否则只会让伤口更为严重。发给你们的盐块要好好保存,因为它除了食用之外,还可以杀菌杀蚂蝗。好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大家快点整理一下各自的行装,继续上路。”
众人听罢,一阵互相交头接耳的小声讨论之后,纷纷整理起了军容,捡起了扔在地上的武器与砍刀,很快回到了队列中,继续行军,一度混乱的队伍再次恢复了平静。狄尔森站在勉强可通行的道路旁边,背着双手,静静的看着士兵们安静的从他面前快步走过。
他仰着头,用极慢的速度环视着周围的环境,看着这片几乎看不到蓝天的头顶,看着身边鱼贯而过的士兵们,他紧紧的抿起了唇,脸上带着极为严肃的神情。
他,已经是第二次穿越丛林了。只不过,穿越野人山,却是第一次。与野人山中的恐怖与可怕相比,第一次穿越丛林的经历根本是微不足道了。这是一片怎样的丛林与大山啊?没有真正来到过这里的人,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眼前所见到的是一个怎样的画面,也无法体会这种让人发自心底深处的恐惧。
莽莽林海层层叠叠,黑压压阴森森不见边际。进入山中,犹如一脚踏进了一个阴惨的世界。密密的林木把阳光遮蔽得一丝也透不进来,能够感觉到得只有天昏地暗,听到的只是虎啸猿啼和各种不知名鸟兽呼号而出的奇怪叫声。
他们脚下踩着的是厚厚一层堆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腐枝烂叶,他们的面前没有路,只能靠他们的双脚在深及至膝的泥泞之中踩出一条路来。他们身边活动着的生物是在蔓长的杂草里爬行着的“悉悉索索”做声不断的粗壮蛇类。不时会有顺着脚踝爬上身体或从头顶的树叶枯枝上掉落下来的各种形状的吸血蚂蝗,蜿蜒着身躯钻进他们的衣裳,钻进他们的皮肤甚至是睾/丸之中!
头顶上葛藤纵横,四下里蟒蛇出没,蚊虫嗅到了生人的味道,很快就从四面八方拢了过来,蜂拥而至、汹涌如潮的向他们的身上扑来,无论你如何的挥赶,它们依然死死的缠着你,直到把你浑身上下叮咬的体无完肤。
雨季即将到来,丛林之中云多雾重,常常几米开外的人和物都分辨不清。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沼泽与深水潭所吞没。偌大一座山中,到了夜晚死寂无声,偶有几声鸟兽之声传来,竟会有重重回声,听之格外令人恐怖。行走在这种地方,顿时会感到人类的渺小和生命的飘忽,即便在战场上再勇猛无比的勇士,身处如此环境,恐怕也要心惊胆战起来。
他们在山中行进了一个多月,一边在人迹罕至的丛林之中用最原始的砍刀劈山开路,为后续部队开出一条路基,一边还要拿起武器与一股股前来袭扰的日军进行战斗。山高路远,丛深林密,要联系外界也非常不易。想用飞机将受伤的将士们送出大山,想让飞机空投给养的时候,他们经常只能听见飞机在头顶上盘旋的引擎轰鸣声,而丛林太过茂密枝叶的遮挡,让他们根本难以看见飞机的踪影。
最令他们的心中感到万般悲凉与痛楚的是,行军沿途见到的无数白骨!从这些尸骨身上尚未彻底腐烂的穿着、随身携带着的武器上辨识,这一具具白骨,就是他们的同胞,他们的战友和同袍!
越往野人山中行进,沿途倒伏着的累累白骨仿佛变成了他们的指路牌,这是一个用无数生命为代价堆砌起来的巨大指向标,正在无声的告诉后来进入山中的他们,当年,无数的缅甸华侨与难民,还有第五军的将士们就是从这里踏上了黄泉路,从此成为了异国他乡的孤魂,成了野人山中无人祭拜的野鬼。
他们已经不需要任何的向导,只凭着这累累白骨就足以寻到胡康河谷的方向。每天,在他们的行军路上,在每一处被砍刀砍去的树丛之下,都会赫然露出在黑绿色的丛林中格外扎眼刺目的森白尸骨。
看着那些倒伏在路边的森森尸骨,看着那些骷髅上仰天而望的黑洞洞的眼睛和大张着口的嘴巴,仿佛这些早已逝去的同袍们都在无声的向上天发问,为什么?!都在向他们诉说着惨死异地的痛苦,为什么?!
面对这一切,他们无言以对,只是红着眼睛,默默无语的将沿途散布着的众多尸骨一一收拢,加以掩埋。几乎每天,他们都要面对一场场来自心灵深处的拷问,都要经受一次次颤动心扉的痛意。每个人,所有人,在动手掩埋着同胞与同袍们尸骨的时候,心中都在默默的发誓:
“异域成仁的弟兄们,我们来了。我们来为你们报仇了!倘若你们在天有灵,一定要好好的看着我们,看着我们为你们报仇雪恨!”
狄尔森环视着身边这些看似无害实则吞噬了无数人性命的草木植物,禁不住握紧了拳头。回过神来的他突然发现队伍的行进速度不知为什么慢了下来,很多士兵走着走着都变成了原地踏步。他的浓眉再一次皱起,心中疑惑顿生:难道前面又出什么事情了吗?
正准备快步赶上前去看个究竟,就见团长的警卫员冯宝急匆匆的朝他跑来,在泥泞的路上还摔了好几个趔趄。他忙迎了上去,待冯宝跑到他的面前,他竟然看到了这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子的脸上还挂着泪珠。
“一营长,团长让你快点过去。”
冯宝说话的时候有些哽咽,边说眼泪还在哗哗的往下掉。狄尔森看着奇怪之余,越发的糊涂起来,连忙追问道:
“小宝,到底前面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哭起来了?快说啊,光哭有什么用啊!”
冯宝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哭得越来越厉害,不断的用袖子抹着眼泪。狄尔森眼见他这个样子,知道问他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索性闭了嘴,抓着他一起小跑着朝着队伍的最前头赶了过去。
当他赶到时,就见走在整支队伍最前方士兵们全都围拢在一片大空地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悲愤莫名的表情,同时,也都像冯宝一样满脸泪痕。他们的视线,他们的身体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死死钉住一样,全都望向一个方向。队伍里没有人说话,整个空气也好像被凝固了一样,死一般的寂静。
狄尔森仿佛预感到了不幸,慢慢的走向人群,从每一个泪流满面的士兵们身边穿过,视线一点点的穿过他们的肩膀,然后他走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只一眼,他看到的第一眼,向来不轻易落泪的他,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汹涌而下。他知道,这辈子,这个画面,此情此景,他将永生难忘,刻骨铭心!
大块的空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不清的白骨。很多尸骨的身上还穿着没有烂透的军装,甚至有些骷髅的头上还戴着挂有锈蚀斑斑的青天白日国徽的军帽。它们是完好无损的,一具具白骨的姿势都还保持着死者生前最后一刻的样子。有的躺着,有的倚着,有的佝偻着,还有很多是相互依偎着。
在当年用芭蕉叶搭成的棚子下,在棚子外依然还矗立着的木桩上,在三三两两散布着的枪架旁,无一不是一具具白骨。它们的身边,它们的手中,有的抓着锈迹斑斑的枪,有的抓着锈得只剩下一圈的钢盔,有的甚至还抓着烂透了的空无一物的饭盒……
作为军人,狄尔森在战场上看到过无数的尸体,无数种死亡的方式,他以为自己的心肠早就在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后变得冷酷无比、无情无心。可是,当他亲眼看到的自己的战友、同袍,以这样绝望的方式,活活的在饥饿与伤病的折磨下,成群成群的死亡,生命就这样消逝在了丛林大山之中,被无能的指挥官生生的逼死在异国他乡,他的心,痛得几乎让他不能站立。
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了几下,终于再也受不了心底深处传来的那股撕裂般的疼痛,一下子跪倒在了这片白森森的尸骨面前,长跪不起。再一次,他深深的恨着杜聿明,恨着那位号称能征善战的将军。正是他的无能,才害死了这群原本应该还生龙活虎的弟兄们。正是他的胆怯,才让无数人被迫听从他的命令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他多么的希望,现在,就是现在,就在这里,杜聿明能亲眼看看自己一手造下的深重罪孽。他真想问问杜将军,面对着这么多被他害死的弟兄们,他今后的几十年人生岁月,还能不能过得心安理得?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世人的面前,还有什么资格统领三军?他如何能对得起这一具具白骨,这一条条命?哪怕他杜将军就是跪死在它们的面前,一辈子吃斋念佛都无法消除他的满身罪孽!他是罪人,是应该被送上军事法庭的祸首!
“是新二十八师的弟兄们。他们大概都是一些伤病员吧,实在走不动了,又不愿意拖累大部队,所以,最后,就只能互相依靠着在这里……成仁了……”
年近四十的团长张发贵再也不忍面对着这一具具遗骨,背过身来,红着眼睛,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哽咽着将手里的一块破布片递给了狄尔森。他接过那片破布,从上面残留的字体,依稀还能看得出部队的番号。倒在了这片土地上的,正是当年与他们新三十八师一起挺进缅甸的同袍们。
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那位曾经在临终前托付他寻找自己战士的排长,那些被排长记在小笔记本上的一个个名字,全都是来自新二十八师。也许,那一个个没有被他寻找到的人,早已经静静的躺在这里,逐渐的腐烂,逐渐的消亡,最后化作了这座大山中的一缕魂魄。
他紧紧的攥着这块破布片,禁不住再一次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十七章
民国三十二年八月,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在重庆遭遇车祸去世。在国民政府为他召开的隆重葬礼上,陪同姑妈与姑夫前来参加悼念大会的韩婉婷,见到了带有重孝、已久未相见的林穆然。尽管两人此时已经不再是未婚夫妻的身份,但在如此凝重而肃穆的场合相逢,两人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尴尬来,反倒还带着几许“世事难料”的感慨之色。
当天晚上,当登门祭奠慰问的人潮终于散去之后,韩婉婷悄然的来到了林公馆。此时的林公馆上下,显眼的地方都挂上了黑白两色的纱绢,客厅里暂时设起的灵堂两旁,摆满了众多国民政府要人送来的花圈和挽联,灵堂正中央摆着林森的相片。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习俗,黑色相框前摆着香炉,插满了前来致祭的人们亲手敬上的香。袅袅雾色香烟弥满在空中,让整个灵堂的气氛充满了凄婉与悲怆。
韩婉婷望着相片上那位已然驾鹤西去的慈祥老人,想起早年间他待自己如至亲孙女一般的慈爱情景,心中酸楚,眼中禁不住又浮起淡淡的泪意。轻叹一声,飞快的眨去了泪水,她接过下人递过来的三支香,站在林公的像前,恭恭敬敬的上香三鞠躬,以寄托哀思。
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是林穆然来了。她没有立刻回身,依然静静的站在林公的相片前,双手合十,低着头,口中喃喃的祝祷着。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放下了双手,慢慢的回身,就见身穿一身黑色西装的林穆然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脸上带着伤痛之色,正深深凝望着她。
她无言的走了过去,在他面前站定,望着他还泛着血丝的眼睛和瘦削的脸庞,无不关切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低声劝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