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1 / 1)

“只有内心虚弱的人,才会用简单粗暴的语言和夸张的肢体行为来为自己的胆怯而壮胆。”

现在的他,早已建立起足够的信心来面对这一切,所以,当孙立人对他说起自己的样貌时,狄尔森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半分的不快,只是嘴角边淡淡的扯出几分笑意,默然不语。他无心而露的笑容顿时让一旁的金凯德将军一怔,惊讶之色再度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有些犹豫,还有些狐疑,一双蓝色的眼眸中不断的放射出将信将疑的视线,在狄尔森的脸上来回的扫着。他看着看着,眼神逐渐的认真而凝重起来。他微微侧着头想了一会儿,上下来回的再度打量了狄尔森好几次,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向孙立人发问道:

“嗨,孙将军,真对不起,我可以冒昧的向您的部下问一句话吗?”

“当然可以。您请问。”

“其实我也很不确定,但是,您这位部下的容貌,还有他的名字与我一个故友很是相似。能否请您问一下他,他父亲的姓名。如果我能在离美国万里之远的地方,见到我故友的孩子,那我将感到非常非常的高兴。”

孙立人听闻后,挑了挑眉毛,显然他也为这个讯息感到惊讶,但更多的则是惊喜。他连忙将金凯德将军的这番话翻译给了狄尔森听,狄尔森听说之后,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喜的表情,甚至还很淡漠。他平静的看着孙立人,又看了一眼满脸期待之色的金凯德将军,口吻机械的回答道:

“请您转告金凯德将军,我不知道我父亲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我只知道他和我身为上海滩舞女的母亲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他离开之后,母亲生下了我又将我遗弃,送进了孤儿院。对于我的父母,我对他们的了解仅限于此。很遗憾,我想,我不会是他故友的孩子。”

孙立人颇为震惊的听完狄尔森平静到带着冷酷的回答,眼神之中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同情与关心。这是他第一次听狄尔森描述自己的身世,也让他终于明白了狄尔森身上为什么总是带着的一股令人难以亲近的戾气。这样一个有着不幸遭遇的年轻人,能够一步步的走到今天,实在是很不容易。

看着狄尔森端正的站在自己面前,孙立人的脑海中不由得闪过一张娇俏却坚定至极的面容。几个月前,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对话与承诺,如今回想起来,又让他多了几分慨叹:狄尔森能够遇到她,遇到一个如此真心待他,爱他的好姑娘,也该算是他不幸人生之中的大幸吧。

他重重的点点头,用力的拍了拍狄尔森的肩膀,很是动容的将狄尔森的话原封不动的翻译给了金凯德将军。金凯德将军听完之后,脸上露出与孙立人一样的惊讶之色,随即,眼神之中也露出了一抹同情与敬佩之色。他立刻放下了自己手中拿着的酒杯,朝狄尔森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的说道:

“很抱歉,我的冒昧让您想起了非常不愉快的遭遇。虽然我也很遗憾,您可能不是我故友的孩子,但是,我还是很为您今天的成就表示高兴。因为今天您得到的一切,都是靠您自己的努力得来的,而不是靠任何人。您应该为自己而感到自豪!狄尔森,我非常高兴能够在这里认识您,非常非常高兴。”

狄尔森听完了孙立人的翻译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看着年龄足以当自己父亲的金凯德将军,注视着他同样蓝色的眼眸,用在军校里学过的英语,字正腔圆的回答道:

“谢谢您的夸奖,能够认识您,同样也是我的荣幸。”

黄昏时分,宴会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落下了帷幕。嘉宾们开着来时的各种车辆,带着各自的随行人员,逐渐的散去,热闹的宴会场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孙立人带着狄尔森与送行的众人告别之后,坐上了美式吉普车向着蓝伽训练营地而去。金凯德将军看着那几辆吉普车渐渐的消失在远方地平线下,脑海中再次想起了那个让自己很是敬佩的年轻军官。

无论从相貌还是他的言行举止上,这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给他留下了实在深刻的印象。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将来他们还会再见。他低着头,摸着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充满睿智之光的蓝色眼珠不停的在转动着,脑子也在不停的转动着。

也许他的这个猜想的确荒诞了一些,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去核实一下。是的,等他回去之后,他一定要找人去查一查这件事情。毕竟,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可能,也是他唯一能够为故友所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九章

说来也怪,蓝伽营地自迎来了民国三十二年的新年之后,来参观与访问的国内军部高级将领与中央政府的代表人员仿佛是说好了似的纷至沓来。

二月初,参谋总长何应钦来印度视察驻印军,并与官兵代表聚餐,考察士兵日常生活情况。他前脚刚走没几天,后脚便跟来了行政院院长宋子文,他是代表中央政府及行政院上下同仁来慰问驻印军,不仅带来了国内支援的各种慰问品,也带来了一支由国内影星组成的劳军团。

三月刚开始,空军少将兼总指挥毛邦初前来印度考察驻印军的空军训练与设备情况,与当地的美英空军将领进行了一系列的会谈。他走了没几天,传闻中素与毛邦初不和的空军中将,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也如约而至,慰问了驻印军的部分空军将士。三月中,远征军司令长官陈诚带着重组驻印军的命令来到印度,发布了驻印军最高军事长官的人事更迭。三月下旬,国内统帅部在派来大批不同兵种支援部队的同时,又陆续从国内调派来了几位将军分别担任驻印军各支部队的首长。

四月中旬,仁安羌战役的周年纪念暨缅甸战役阵亡将士追悼大会上,前来参加的党国要员与高级将领更是数不胜数。短短几个月之中,国内各战区的军政首长和政府要员们,只要有机会,或顺路或特意,都会不远万里的从各地赶到印度蓝伽,对驻印军将士们的生活与训练等表示慰问与关心。

这些长官们的到来,不仅仅代表的是他们自己,同样也是代表国家,代表蒋委员长心系远方将士们的一份心意,因此,来来去去的人群中,自然不会少了随行的新闻记者。记者们的出现,让蓝伽训练营地有了前所未有的曝光率,成为了一支让世人瞩目的盟军军队。

很快,关注报章新闻的细心读者们已经渐渐发现,在这些报导驻印军的新闻头条中,都会以很浓重的笔墨提到仁安羌大捷首功的创建者、一个以前很多人都从未听说过的名字狄尔森。而他的身影也总是会出现在新闻照片的镜头之中,出现在各位军政要员们的身边。

他是谁?为什么会如此频频的出现在那些位高权重的人们身边?难道又是哪位党国大儒的公子?又或者是哪位皇亲国戚的亲眷?否则何以会经常以热点人物的形式出现在《中央日报》的版面上?谁不知道《中央日报》是国家的第一大报,等于是国家的喉舌,新闻审查一向严厉,很多新闻若没有审查员的点头,就是说出大天去,也根本别想刊登一个字。

风云人物和各行业的名人常常见报并不稀奇,立下赫赫战功的战区司令长官们的捷报最多一个星期便已烟消云散。可偏偏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已经连续几个月出现在《中央日报》的显著位置上,这不能不让人咋舌之余,禁不住起了探究他身份背景的好奇之心。

当“狄尔森”这个名字在国内已经快要人尽皆知的时候,远在印度的本尊也陷入了莫名的困惑之中。他自问不过一介武夫,出身低微,年少时的经历养成了他独来独往的孤傲个性,从不屑高攀他人之想。

因此,这么多年来,他在军队中既无背景,也无靠山,除了因为作战勇猛而得到师长孙立人的器重之外,与其他各派系的将领以及那些政府要员根本没有任何的交集。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些人在来到蓝伽的时候,都会特别要求接见他,这实在是让他思之而不得其解。

何总长来的时候,师长特意组织了战斗射击演练,从未来过印度的何总长竟然亲口点名要他参加射击演练。事后,当他十靶十中的成绩上报到了何总长面前的时候,何总长大大的夸赞了他,并且笑容可掬的与他握手,还当场承诺要给他颁发一枚代表着军事技能优秀的军章。一个月后,他果真在印度收到了由陈诚长官带来的、发自重庆军政部的勋章。

行政院院长宋子文,是婉婷的堂伯,因为他与婉婷的特殊关系,他格外的不想被人看做是妄图攀龙附凤之人,所以,得知宋子文要来的时候,他曾有过刻意的回避。但是,宋子文却在一次晚餐会后,特意找了他去说话,短短的几句嘘寒问暖,已经让众人侧目不已。

空军少将毛邦初和空军中将周志柔,都是空军方面的高级将领。本以为他们的到访只与空军有关,却不想,他们在接见了空军将士之后,同样点名要见一见他。依然不过是长官问候下属时常用的几句迎来送往的客套话,却足够让他一头雾水,满腹狐疑。

远征军总司令陈诚带着重组驻印军的命令来到印度,宣布军令之后,在师长的介绍下接见了他。陈诚长官看见他时握着他的手,不乏幽默的说了句:呦,哪里来的洋鬼子混到咱们中国人的队伍里来了啊。一语刚落,周围众人无不开怀大笑,从此以后,更多的人认识了他,也记住了他。

驻印军重组,更名为新一军,孙立人师长升为了副军长,而他也被升为少校营长。他非常了解自己的性格,不是一个容易头脑发热的人,越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反而越是冷静。在这种外人看来眼热不已的平步青云之中,他却隐隐感到了其中的古怪。

他还很年轻,即便立下了一些军功,也并不足以与那些战功赫赫的沙场老将相提并论。究竟是什么,能够让他几乎在一夕之间从军中的无名小卒成为了鲜花与掌声簇拥的对象,成为了人人争相要见上一面的人物?

这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仿佛他一直在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推着往高处走,被那些手刻意的托着、拉着、拔着、哄着往那高处不胜寒的地方去。难道,这些人和这些事,都与那天他与金凯德将军一番关乎身世的对话有关吗?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他该向谁去问,也不知道谁又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师长升任副军长后,军务比起以前更加繁忙,而他当上了特务营营长之后,从接受武器装备到安排士兵训练,七头八絮,事务繁杂,忙得他脚不沾地,常常连和小念卿多呆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已经是民国三十二年的春天了,驻印军的人员补充与武器配备也已基本到位,经过了整整半年的补充训练和整顿,用兵强马壮来形容这支当初形如丧家犬一样从缅甸逃出的队伍丝毫不为过。滇缅公路已经被日军封锁长达一年,如果想要打通这条连接着中国抗战最重要的“输血大动脉”的话,那就必须要尽快反攻缅甸,将盘踞在缅甸的日军全部消灭。

他知道,反攻的日子就在眼前,走上战场的一天很快就要来到,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这些似是而非的问题。直到有一天,当黑皮大呼小叫的冲进他的房间,将一份报纸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顿时忘记了要去思索这个困惑他许久的问题,整个人完全的被另一种情绪所笼罩。

那是一个正下着大雨的日子,屋外暴雨如注,训练只能暂时停止。他难得有了空闲的时间,便忙里偷闲的陪着念卿在房间里玩。韩婉婷一走已近半年,音讯全无,念卿早已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样每每总是吵着要找阿姨,晚上也能够安然的入睡,很少再有半夜里哭醒的情况发生。他似乎已经从大人们的表情与语言中明白,阿姨不是不要他,只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做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他的阿姨一定会回来的。他变得更安静,更乖巧,因为他记得叔叔说过,只要他听话,好好呆在这里等着,阿姨很快就会回来。

狄尔森带着孩子在做飞机模型,瞎了一只眼睛的阿根也坐在门边上,正用从河边上采来的芦苇叶子做着各种小玩意,准备给念卿当玩具。这时,大门突然被人用力的撞开,外面正在下着的瓢泼大雨顿时泼进了屋子里。

巨大的声响惊得房间里的三个人吓了一大跳,三人定睛朝着洞开的大门一望,就见黑皮浑身上下被浇了个湿透,落汤鸡似的站在他们面前。他身上几乎看不到一处干的地方,全身上下都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水,只一小会,他站的地方就湿了一大片。

阿根蹭得一下跳了起来,冲着黑皮扯开了嗓门大骂:

“他妈的黑皮,好好的敲门不会啊,再结实的门也禁不起你这么撞啊!想吓死老子啊!”

黑皮反脚一踢,将大门“咣”的一声踢上,顺手撸了把脸,不顾自己浑身湿透,冲着还在扯着嗓门大骂的阿根喊了句“给我起开!”,便一胳膊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阿根,走到狄尔森面前,从衣领下面掏出了一份半干半湿的报纸,递了过去,急道:

“老大,老大,你识文断字的,赶快瞧瞧,这上面写的都是啥?这照片上的女人是不是韩小姐啊?我没认错人吧!”

一听黑皮说到那三个字,狄尔森的脸色一变,连忙接过了黑皮手中的报纸,定睛细瞧。这是一份美国出版的英文报纸,报纸皱巴巴的,看起来已经有些时日,一看日期,是两个月前的2月19日。报纸上的英文他有很多都看不明白,有限的英语单词让他只能通过半蒙半猜来推断每句话所表述的内容。尽管看文字他看得一知半解,但是,配发在旁边的照片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他在韩婉婷失去音讯后近半年时间里,第一次知道了她的下落。她,在美国!

这条消息发在这份报纸的头条上,大标题应该是“欢迎蒋夫人访美”,小标题大约是“中国领袖夫人国会发表演讲,倾倒万千民众”。标题下有一张几乎成年人手掌大小的照片,蒋夫人身着旗袍面带微笑的向着欢迎的人群招手,而她的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个同样身穿旗袍的女性,一个他不认识,而另外一个,正是他为之魂萦梦牵的爱人。

照片上的人,因为美国报纸的大版面而显得格外清晰,黑皮没有看错,他也没有看错,这照片上的女人的确就是她,韩婉婷!该死的、狠心的、不说一声就消失了的、让人牵肠挂肚朝思暮想又恨不得想要狠狠掐死她的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