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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千杯灼 69893 字 1个月前

第23章 委玉质 狠毒?我乃秦国储君。……

寒光抽刃, 抵在他脖颈上,秦诏仗着挺拔出来的身姿,一手逼了刃尖压深, 一手粗暴地扯住他的头发——

“燕枞,我秦人,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压低的笑声,响在他耳边:

“我秦诏, 既做得了秦国的储君, 自然也……住得了燕国的东宫。”

他将人的脑袋摁进墨里,顿时染了满脸的乌黑。

其余人忙去拦。

因被那匕首压住喉咙, 燕枞并几个公子都不敢轻举妄动。

秦诏冷笑,“小公子, 秦诏的匕首,可没长眼睛,若是旁人离得近了, 下手没个轻重, 到那时……”他将刀刃抵在人俊美的脸皮上,又缓慢移动, “伤了公子, 可勿要怪我。”

燕枞声音打颤儿, “秦诏,你敢!——你若伤我,我必要叔父杀了你。”

“那就要看看,是我先割了小公子的喉咙,还是小公子先跑去告状了……”秦诏逼着一群人退出门去,“将门扇关紧,如若不然, 伤了小公子的罪责,可要怪到你们头上了!”

那门扇才一阖上,就听见燕枞的哭嚎声。

小仆子们一路疾跑去告状,跪在金殿外,气都喘不匀,哆哆嗦嗦地开了口,“王上,王上……秦公子与燕小公子在太承枢打起来了!您、您……”

燕珩抬起眼皮儿,“?”

“方才燕小公子只消说了几句话,便惹恼了秦公子。秦公子气急,掏出匕首来,还将燕小公子关在殿里了。侍卫们都不敢靠近。”

小仆子添油加醋。

小孩子打架本不要紧,奈何里面有个未来的东宫殿下,不得不谨慎对待。再者,一个姓燕、一个姓秦,孰近孰远、孰轻孰重,他还是知晓的!

因而,那话头便有意无意往秦诏身上引。

见他微微蹙起眉尖,小仆子又补了句,“秦公子兴许不熟悉咱们燕宫的规矩,只拿秦宫那一套行事,方才顶撞了人。”

燕珩挑眉,露出一丝玩味儿来,“顶撞?”

“正是。燕小公子不过是因看不过他上课不专心,方才教训了两句,谁曾想,倒闹成了这样。求您快遣人去看看吧……若是晚些,怕是燕小公子便要受伤了。”

燕珩嗬笑一声,撂下手中的笺子。

德福忙应声,“轿撵已经备下了,王上,您看……可要亲自去瞧瞧?”

燕珩慢条斯理开了口,“既这样热闹,便去瞧瞧罢。”

这边才说明白前因后果,那边秦诏已经将那泪人似的小公子拖出门来了。燕枞软着身子往下摔,叫秦诏单手薅住头发拽起来了。

秦诏只冷笑,脸上戾气难当,目光流泻的狠意,看的直叫人打冷颤儿。

“小公子不清醒,那我便给你洗把脸,清醒清醒。”

才开冰的流榭潺潺奔涌清流,蓄了一池清流,又缓缓朝外溢去。

秦诏一把将人摁进云池台里,晕开的透明水瀑,猛地被飞溅起来。

“秦诏、唔——秦、你……咳咳咳……”

扯起来,复又摁进去。

瞥见那几乎窒息的呛咳,涕泗横流,涨红的脸和挣扎的身子,秦诏嘴角的戏弄缓缓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嚣狂的残忍。

眼底晦涩的光晕被场景涂抹开,泛滥起难以克制的杀意。

——杀了他,才好。

——凭你,也配与我抢。

冰凉的水浸过整张脸,罩住呼吸,将燕枞打的透湿。

脖颈上狠擒住的手越发用力,冷的时间越来越久……他打心底漫上一股深深地恐惧来,就好像,秦诏真的想要他死。

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几乎失去意识之前,骤然的呼吸猛地扑入鼻腔。

破水带起浑身的湿与冷。

紧跟着,是无法遏制地剧烈咳嗽,良久方才平息。燕枞捂着胸口喘的时候,秦诏抬手就掐住了他的脖颈,单手施力,几乎将人提起来。

那冷厉容颜骤然贴近。

“小公子,我想你还没搞清楚状况。东宫么?……”他贴在人耳侧,状似亲昵,然而阴冷嗬笑却自薄唇吐出来,“是我的。废物,就凭你……也配做我父王的儿子?”

几个小公子被吓得战战兢兢,竟无一个敢上前。

这秦诏眉眼一压,衬得冷若冰霜,浑身气势幽沉,锋芒逼人。小公子们受惯了伺候与宠纵,平日里全是讨好的笑脸,哪里瞧见过这样的架势。

燕枞因死里逃生的恐惧和浑身的冷水淋漓,禁不住筛糠似的抖,怔怔的,连挣扎都不敢。

还不等燕枞服软,忽听得一句:

——“放肆。”

刀刃一闪,自秦诏手背上挑开一道血痕。

秦诏忍痛,将燕枞甩开。

燕枞跌倒在地上,叫人赶过来披了件衣裳,裹抱住了。

卫抚收刀,皱眉看他,“小小年纪,竟这样狠心伤人,秦公子,真当我大燕无人,容你在这放肆不成!”

秦诏捂住手背,红珠自指缝里淌出来,淌落在地上。

他似不觉痛一般,冷笑着,抬眸逼视回去,“卫大人好不讲道理。我竟不知,这燕宫的规矩,是不问青红皂白,便先诬陷人。”

“小儿巧口善辩,我可不吃你这套,我分明看见,你将人摁在水里,又去掐人脖子——岂不知你竟这等恶毒!”

“卫抚。”

卫抚冷眼看他。

秦诏嗤笑,盯住他微微眯了眼,“狠毒?我乃秦国储君,你一个小小的都尉官,竟敢这样跟我说话。我看,是大人,忒的拿自己当回事了。我狠不狠毒,还轮不到你来管。”

“既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管得!”

听闻这话,秦诏顿了片刻,笑意浓重,“如此说来,卫大人很自信么。既如此,春鸢宴上,为何连我父王都护不住?”

“你!……”

“卫大人不要忘了,前些日子,我救主有功。你摸摸自个儿的脖子,且说句良心话。若不是我,你倒是有的命来说话?”

“如今,你不感恩戴德,谢谢我救了你一命,竟还要——恩将仇报。可见,你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卫抚刚要开口,满腔的怒意还未曾发泄,对面却猛地折膝,忽然跪下去了。

“卫大人饶命!”

“……”

燕珩才转过门角来,就听见这么一句。

冷冷地视线扫过来。偏瞧见那小子跪在那儿,含着两汪泪说“饶命”——肺腑里不知有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叫他心肝儿抽痛,然而又狠狠地坠下去了。

他捋住华袖的指尖顿了一下。

“看来……寡人来迟了。”燕珩不辨喜怒地瞧着卫抚,“热闹散场了不成。”

卫抚忙跪下去行礼,“叩请王上圣安。请王上听卑职解释,是这秦公子先……”

“嗬。”

那一声冷笑将人打断,吓得卫抚只得住嘴。

秦诏松开捂着手背的那只手,两手血淋淋地往地上摁,然后额头抵在湿腻的地面上,隐着哭腔告错,然而又有点委屈撒娇的意思,“父王……”

“父王恕罪……是秦诏的错。”

燕珩沉了脸色,“抬起头来。”

秦诏抬头。

两手满是血痕,脸上被墨迹勾画的一塌糊涂,细看才发现,竟是羞辱人的字眼儿。再看那肿胀的双颊,岂不知挨了多少个委屈的巴掌呢!

偏一双泪眼盯着自己,都是不肯哭出声。

似……有什么东西坠的心口痛。

燕珩强忍住,转了眸。

再看燕枞……可倒好!被侍卫小心护在怀里,除了脸色苍白、添了些水痕,旁的地方,连点破皮儿都没有!

小仆子告状在先、卫抚拉偏架在后。

燕珩勾唇,话音意味深长,“口口声声是秦诏的错,寡人还以为,秦诏伤了人呢。如今一看,倒不是这样。”

“叔父。”燕枞带着哭腔告状,“叔父,他、他想杀了我!您不知道,他刚刚有多猖狂——”

杀?

燕珩想起那日学问时,秦诏那句磕磕巴巴的“我还不曾杀过人”,对燕枞的“诬陷”是半点也不信。

“好了。”燕珩不耐,到底问了,“为何吵嚷起来?”

“叔父,是——”

燕珩道:“秦诏,你来答。”

“是……父王。”秦诏忍泪道,“那日,我纸鸢胜了小公子,小公子心里有气,便拿秦诏来撒气。本也无可厚非,我自认了错。”

“可小公子偏不肯饶了我,又叫旁人将我摁在地上,在诏脸上写下这等羞辱人的字句,我一时气不过,想争辩两句,便吃了一些耳光。”秦诏顿了顿,遏制不住的眼泪,海珠似的往下滚,可声线克制而隐忍,到底将话说下去了……

“这还不算,他又不肯让我在这里上学。只说这里是给东宫作学问的地方。燕小公子说,他自是燕国未来的储君,这燕宫便由他说了算。我……”

秦诏适可而止的停住,偏不知死活的反问,“父王,燕小公子真是未来的储君吗?若是如此,只怪秦诏不懂规矩……”

“叔父!不是这样的……”

“混账。”

燕珩拂袖,缓慢走近,强压着肺腑里的怒意,问道,“燕枞,寡人问你,这话……可是你说的?”

燕枞战战兢兢,抖得厉害,却不敢答话。

卫抚这才察觉自个儿惹了麻烦。本不碍他事,他偏想护下小主子邀个功,可没成想,这燕枞竟这样大逆不道,当众说出这些话来……

秦诏道,“父王,您若不信,大可问问其他人。”

燕珩挑眉,冷眼睨着那几个世家公子,问道,“你们可曾听见了?如实道来,若敢撒谎,寡人便拔掉你们的舌头。”

燕枞是那么提了一嘴,却也未曾这样露骨。

其余几个跪在那里,正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答时,秦诏却忽然回过眸来。

似笑非笑地讥讽挂在唇边,带着十足的威胁意味。再有,一双幽深晦涩的双目毒蛇似的盯紧人,把小公子们吓得后背发冷,只得忙乱答道:

“是、是、王上,是燕小公子说的!我作证。”

“王上恕罪,我们本不敢惹是生非。可小公子有令,我们不得已,才去抓住秦公子……”

燕枞眼睁睁地看着几人做了叛徒,一时连吓带惊,百口莫辩地嚎哭道,“不是这样,叔父,我只说这是东宫作学问的地方,我……我、我没有……!是他们胡说。”

燕枞俊脸哭得乱糟糟的,“你们为什么要跟秦诏串通起来,这样污蔑我,明明……”

第24章 于泥涂 “美、美人。”

燕珩蹙起眉来, 睨了燕枞一眼。

那冷淡地神色带了点倦意,“德福,拿戒尺来。”

德福犹豫了那么一秒, 在瞧见人眉眼真真儿的不悦后,方才一路小跑去学稷里取了戒尺。

紧跟着, 两个仆子抬来高座玉椅,请燕珩坐下。

几个少年将视线从燕枞身上挪开, 同情和恐惧齐齐涌上来, 也不知燕枞吃不吃得下这苦。莫说挨戒尺的打了,他们自小养尊处优, 连句重话都没听过,哪里受得了这委屈。

果然, 燕枞瞧见燕珩擎着戒尺,细细摩挲,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两眼红的像兔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珩没理。

片刻后, 他开口:“秦诏。”

“……”

“……”

竟不是打燕枞, 而是打秦诏?!

好偏心——

秦诏茫然抬头, 听见那位略带冷漠的声息,“不好好作学问,在这里惹是生非,寡人若是不好好罚你,怕是日后真要放肆了去。”

秦诏跪行到人跟前儿,忍痛伸出手来。

燕珩无甚表情,戒尺狠狠打在他手心。

没两下, 火辣辣的痛就伴着秦诏的泪,齐齐涌了出来。

秦诏仍抬头望着他父王,目光盯紧了那微垂的长睫,似要探到起眼底的幽深与光泽,哪怕捕捉到一丝的闪烁,也算慰了满身痛楚。

戒尺不停。

痛得狠了,秦诏那视线便细细描摹他父王的眉眼和藕色薄唇,似乎这样……便能消痛下去。饮鸩止渴似的,那眉眼越冷,他便越不甘。

泪雾朦胧双眼,坠滚下去,又再度漫上来。

“秦诏,你认错不认?”

“秦诏……不认。”秦诏瞧着他父王抬了眸,盯紧自己,方才艰难扯出一丝笑,“但若是……父王要我认错,那秦诏便认。”

燕珩冷睨:“错在哪里了?”

秦诏狠咬住唇,倔强瞧着人,直至唇瓣上冒了血珠子,也不肯放松,愣是一个字儿都不说。

他没错。

他也不认。

燕珩慢条斯理地问,“枞儿说你作学问不专心,可有?”

不待秦诏答,好似得了偏宠活过来的燕枞,便忙不迭地说道,“叔父,有!他自不作学问,却画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您若不信,我现在便取来,给您看!”

德福猛地想起来那纸页上的一双眼睛,惊得心肝剧颤,便忙出声打了个圆场,“燕小公子恐怕言重森*晚*整*理了,秦公子素来懂规矩,想必只是一时贪玩。”

“并不是!”

燕枞不知死活,觉得燕珩只罚秦诏,仍是惯着、宠着自己的。

就连犯了那么大忌讳,都没一句苛责。他只觉得自个儿入主东宫势在必得,因而说话更没了分寸,只告状道:“他不思进取,只贪慕美色、垂涎佳人,恐怕日思夜想,正无心作学问呢!——叔父,您定要狠狠地罚他!”

燕珩拨了拨手指。

仆子得令,忙去秦诏桌案上,取了那副画卷过来。

那纸卷一展,精细的鬓角、丰满而光洁的额头,略显凌乱的一缕丝发,再有那双轻挑的凤眼,风情餍足,神韵犹存……

燕珩:……

眼熟,好像是寡人。

燕枞不知,只火上添油,“叔父您可看见了,这样不三不四的东西,不知如何下流……”

燕珩微微眯眼,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不三不四?”

燕枞愣了愣,才敢小声地说道,“反正不作学问,不算是正经事。兴许是……不知从哪里结识的下流人物,才敢这样不遮掩。”

秦诏怒意疾烧起来,膝盖一顶,才要站起来的身子又被燕珩拿戒尺压住了。那动作微妙,却不动声色,瞧着这位帝王面色淡然,连点情绪上的破绽都无有。

秦诏认错:“父王,是我的错,请您责罚。但秦诏问心无愧,只因对所画之人,无比敬仰与崇拜,方才……”

燕珩命人将拿纸卷收起来。

那戒尺挑起他的下巴来,凤眸冷睨:“你画的?”

秦诏不得已认道:“是。”

燕珩冷笑,“画的是谁?”

秦诏咬唇去看他,不知他到底猜没猜出来……因燕珩表情实在耐人寻味,犹豫半天,秦诏才憋出来一句:“美、美人。”

“那便是了,该罚。”

戒尺又在他手心狠狠打下去,直至秦诏两只手都肿的馒头似的,血痕也乱糟糟的涂抹开,都瞧不出那根萝卜头是手指……那位方才停手。

教训告一段落。

燕珩开口,话音也显得漫不经心,“日后谨言慎行,戒骄戒躁。若有下次,寡人自叫秦王来‘领’你。”

秦诏忍痛答话,肺腑里吊着一口气吐出来个“是”,声音极轻。

燕珩握着戒尺的手一紧,面上却若无其事,“将秦诏送回扶桐宫,好好反省,这几日,便不必再来太承枢了。”

燕枞顿时露出喜色,还不等他拍马屁,燕珩又道,“再有,传寡人诏,叫平津侯今日来领他的好孙儿——日后无有寡人的旨意,不许入宫。”

燕枞傻了眼了,“叔父,我……”

燕珩连解释都懒得听,径自站了起来,“还有你那好父亲,日后也不要在寡人跟前儿转悠了。”

“叔父、叔父!是我的错,您罚我吧,不管父亲的事儿……”

“子不教,父之过。”燕珩转身时带起的华袍撩起一阵微尘,他背对着人,冷笑,“寡人尚且要教训秦诏,你父亲……理该担起这罪责的。”

原来如此……

在场无一不惊,这位,竟真的认下了秦诏的那句“父王”。

片刻后,燕珩居高临下,侧转回眸,睨了卫抚一眼。

卫抚领悟过来,连忙起身跟上。

回金殿的一路寂静,他连个喘息都不敢大声,只压低了身子等候赐罚;喉咙里挤着解释的话语,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终于,卫抚出声儿:“王上……”

燕珩顿住脚步,回身。

“王上,是秦诏他……”

“啪。”

那巴掌狠戾之甚,将人甩的一趔趄。

卫抚慌乱地跪下,不住地磕头,“王上恕罪,卑职、卑职知错。那是因为秦诏他伤人在先,卑职怕燕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

燕珩反手抽剑。

“哦?”

卫抚颤着,不敢再说话。

“依你的意思,吾儿杀个公子哥儿,还要凭你的应允了?”

一句话轻描淡写。

然而脖颈上的剑压得狠痛,分明是要替他那“好孩子”讨公道。

卫抚为那“吾儿”和“杀个公子哥儿”惊骇,战战兢兢地答道:“卑职不敢,只是他……他姓秦,并非燕宫公子。卑职怀疑,他居心不正。”

“如何不正?”

“这……卑职还未查出,只是,只是那日春鸢宴诸事蹊跷。”

“嗬。”燕珩冷笑,“你自办事不力,竟要冤枉一个孩子。卫抚……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卫抚跪伏下去。

“就算是一条狗,那也是寡人的狗。”

帝王荣威……何容旁人挑衅?

燕珩挑剑,骤然一道红线拨开,如云霞乍现。那剑狠挑破了他的脸皮,顿时血痕淌满整个脸颊。

那位声息冷厉:“秦诏的手若是留了伤——寡人必要你的命。”

寒光闪过,那剑收入鞘中。

拖曳的华袍渐渐远去。卫抚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沾了泥尘的双拳不自觉地握紧了,双目迸射出狠戾凶光,只将秦诏这个名字几乎咬碎了嚼在后槽牙里。

自此,风光的卫大人便破了相。脸上裹了一道长疤,再不曾消退。

虽替人讨了公道,可燕珩肺腑里那点隐约的怒意,压在平静的面容之下,仍滞涩不爽。他自静坐在金殿中饮茶,然而思虑一层比一层幽深。

秦诏倔强隐忍的神情,倏然跃入脑海。

那小儿,他自认是了解几分的。

偶尔撒娇讨宠,也全是些无关紧要的赏赐。尤其这等事上,并无骄纵。

那日胜了纸鸢,却没得赏。他不觉得委屈,更不曾提一句不公正,竟只满心欢喜,想叫自个儿也玩玩那纸鸢。

因抵挡飞瓦伤得厉害,醒来却只记挂着自个儿可曾伤了,可曾受惊。要他功过不相抵、要他认错、连赏赐都不给,他竟也一字不提,半点不想。

要杀他,也不挣扎。

冷落他,也不吵闹。

如今叫人打成那样,却只候在那里乖乖认错,任打任罚无一句辩驳。

——燕珩盯着那浮萍似的叶片在茶杯里飘。

小儿泊然无依的处境,焉不算一舟茶叶呢?

德福就在旁边候着,直到发觉他们王上陷入沉思,竟盯着茶杯幽幽地叹了口气。

“……”

他们王上风光盛宠,二十载冷厉清高,还不曾伤春悲秋过呢。

没大会儿,外头淅沥沥的落了雨水。金廊檐上挂不住的滴答了玉露,同秦诏海珠似的滚落的泪一般,似乎砸在他心窝里。

燕珩心底潮湿。

德福趁机出了声儿,道:“王上,小的请医师去给秦公子诊了伤、仆子们已经煮了汤药,与人喝过了。”

燕珩淡淡地应了句:“嗯。”

“那……”德福小心去问,“那您可要去瞧瞧?”

燕珩搁下茶杯,冷哼了句,“寡人无有闲暇。自个儿惹出来的乱子,合该受罚。白日里作学问不专心,竟画些……”

他没将话说全,顿了会儿,才道,“只白长一双手。依寡人看,小儿蠢钝,不算争气,这学不上倒也罢。”

德福只好顺着人的话道,“小儿贪玩,也是人之常情。”

燕珩不悦:“还替他说话,岂不知寡人以前学习,何等用功。”

德福怔了怔,一时没接上话。

王上您……可也不怎么用功啊。

“……”

骤然的沉默,给人添了点愠怒。

燕珩:“?”

德福忍笑,忙不迭着补:“啊,是是是,王上当初苦学最是用功的。小的是看在眼里的。还请王上息怒,小的只是瞧着‘秦公子’可怜……”

燕珩顿了几秒,又不悦道:“你倒又喊上‘秦公子’了。怎么?——他秦历来领人了不成?寡人才担了这父之过,倒叫他赚便宜。”

德福脸色乱滚,笑就噎在喉咙里。

啊?这……

他们王上……真的不是想跟人家秦王抢孩子么?

第25章 遽傽遑 “王上,疼。”

为人的薄脸皮儿, 德福立刻就改了口,“秦王没得王上这等仁慈心肠,只怕看见公子伤了, 也不心疼吧……若如不然,当初处境, 必也没那样令人神伤。”

燕珩睨了他一眼:“那依你的意思?”

德福不敢明说,只道:“小的以为, 王上仁慈。”

“嗬, 人正是寡人打的,何谈仁慈?”

德福讪笑:“实乃王上英明, 教子有方。”

燕珩停顿片刻,道, “再将那副画,拿过来,给寡人瞧瞧。”

德福称是, 老实儿的将画取来, 递到人跟前儿。他悄不做声地撩开眼皮去看,瞧着燕珩将纸卷展开, 那眉眼着实淡定。

燕珩细细看了一晌, 又问德福:“你觉得, 这画如何?”

德福不知其何所意,只敢模棱两可道:“精美如栩,有天人之风流。”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燕珩的脸色。因见其无甚表情,便又大着胆子加了半句话,“只是不知,画的是谁呢?”

燕珩微顿, 狐疑道,“果真不识?”

焉能不识?

可德福摇头,凛然装傻:“小的眼拙,确实认不出来。但……”

“但什么?”

“但小的却觉得,画中之人神韵风流、气度临世。虽只画了一双眼睛,却生的是人间无两,倘若画全了,岂不是神仙?怎会是世间凡人呢?”

德福说着话,佯作不经意地抬眸,一时对上燕珩的视线,好似才发觉一般,惊惊然,而后猛地愣住了。

他“啊呀”一声跪下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罪道:

“王上饶恕,是小的冲撞,说错话了。”

“哦?这话何解?”

德福作出一副惶恐神色,“小的……小的不敢说。”

燕珩哼笑,猜出来个大概,道,“但说无妨,寡人先免了你的罪。”

“是……小的、小的说了,王上可莫要怪罪。”德福故作犹豫道,“小的方才一抬眼,撞见双天人的凤眼,岂不正和画上的相似一二分?说起来,竟比画上的眼睛还要风流威严……”

说罢这句,德福又佯作“恍然大悟”道,“难不成……公子画的竟是?……”

燕珩被几句话哄得愉悦,神情甚是微妙,“哦,那依你看,他倒是画出寡人的神韵了?”

德福忙道,“乃有王上十分之一二。公子毕竟年轻,画功欠缺火候也正常。”

这话明贬实褒,连带拍了个响亮的马屁,惹得燕珩微微勾起唇来。

偏偏这位帝王神色克制,口中教训道:“叫寡人看,画的却实在不怎么样。再者,寡人何曾允过他?未经应允,并非画师,却私藏君王画像,此乃重罪——他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小的也是才知道。”德福忙道,“宫里的画师们,每年也当献画——兴许不是私藏。公子毕竟年纪小,可叹遭人欺凌,只有王上那样仁慈待他,必是心中欢喜感激的。”

停顿片刻,德福又道:“如若不然……王上,您可要去扶桐宫问罪?”

台阶搁在人眼皮子底下,“问罪”这个名声真真儿的好。

果不然,燕珩轻“嗯”了一声,道:“是该问罪。”

问罪的轿撵很快就到了扶桐宫。擎着伞柄的仆子往殿外退下,禀告的人便赶着去通传,“公子,王上到。”

秦诏从床上艰难爬起来,往地上扑跪的时候,又伤了手,不由得一面嘶声,一面请安,“秦诏叩见……王上。”

那话说出来,差点将他父王进殿门的金靴绊倒!

燕珩:“?”

德福:“……”

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地位就一落千丈了。

还不等问罪,又新添了一样火气;惹得这位帝王甚不满,不悦地挑了眉:“若是寡人没听错的话?——王上?”

秦诏咬了咬唇,带两分犹豫。

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是。秦诏惹是生非,害您担了这‘子不教’的过错,是秦诏不应该。您既要秦王来领我,那我又岂敢再‘明知故犯’。只求……只求王上,原谅我这一遭。”

两个脸蛋因肿胀,显得胖鼓鼓的。才说这话,眼底就蓄满了泪,瞧着可怜。

燕珩嘶了口气。

“起来。”

秦诏问:“那、那您原谅我了?”

还没问罪呢,倒先原谅了人一遭。

燕珩只好睨了他一眼,轻哼,“若是真想撵你走,才头一日,便叫秦历来领人了。依寡人看,你这是埋怨寡人罚你,心里愤懑不满罢了。”

秦诏忙改了口:“父王,我没有——我只怕父王再不要我了。”

“日后再不乖乖的,只顾惹是生非,寡人必不要你。”

他父王说“日后必不要你”,这话转个弯儿想,便是“如今要你”。

秦诏这才敢出声:“是,谢过父王。”

燕珩发了善心:“起罢,别跪着了。”

秦诏听话地起身,得他父王应允依靠在榻上。

因秦诏先发制人,将那“罪责”噎回去,燕珩这一趟,倒成了“探望”。

越看那伤处,越重。

燕珩不知心底作何感想,只盯着那渗出血痕的手看。

沉默片刻后,他将目光掠过人脸颊,似带了点儿不悦,“好端端地叫你去读书,不见学问长进,倒惹出一堆乱子来。亏你虚长燕枞两岁,竟同他计较。”

秦诏垂下眼去压低,只乖乖点头。

仆子们递了椅座近前,又奉了茶。燕珩便稳坐赤木鹿倚,拨弄茶杯瞥着一层浮沫,在茶香热雾里沉默。

“偏不知哪里的缘由,又将卫抚引去。”燕珩终于出声,问道,“那手背,可是他伤的?”

秦诏轻声道,“是。可……”

“可什么?”

“偏手心里,更痛。”

“……”

旁人打的不算,只有父王打的才算痛。

——这是埋怨他不疼人。

燕珩仍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淡淡冷笑道:“如今这等行事,知道痛楚,才算好。惹是生非——你也合该受罚。”

秦诏睁大双眼:“纵我有错,可燕小公子那等狂言,您却不罚他?”

燕珩淡定饮茶:“不罚。”

滔天的委屈来得猛烈。

“我平白挨了人欺凌、又遭了卫大人一刀,还挨了父王的打。兴许秦人在这燕宫低贱,比不得未来的小主子,便罢了,竟连公道都论不上。”

秦诏仍垂着眸,一句比一句哽咽,伴着那委屈,有珠玉似的泪,琳琅往下落。

比外头的雨都急。

帝王睨着,虽面皮儿上平静,心窝却潮湿,只得抛下一句冷哼。

“哦?那方才,怎么那样爽快地认错?”

秦诏不吭声。

外头他父王说一不二,他父王说他错,他不错也得错。

可他心底不认,不从,不服。

燕珩搁下茶杯,“怎么?你倒不服气?”

秦诏抬了眼,睫毛上挂着一串泪,问的话却不在自个儿身上。那点委屈越发显得别扭,似乎在跟人确认:“父王,你当真要让他做你的‘孩子’?”

燕珩顿了顿,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扶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放肆。储君大事,岂容你置喙。子嗣之事,无论定谁,自是为我大燕。”

秦诏抿唇,将脸别过去,不吭声了。

“……”

燕珩不悦:“寡人与你说话呢,转过脸来。”

秦诏转过脸来,却将眼睫垂低,就是不肯看人。

燕珩怔了怔,对着那种伤痛添泪的脸蛋,又狠不下心生气,只得哼了句,“秦诏,寡人竟不知,你何时还学的骄纵!现今看来,只将你惯坏了。”

秦诏终于憋不住了,抬起眼来看了他父王一眼。那双隔着水光的泪眼,透亮、委屈,把人看的心里坠痛。

燕珩刚要开口,他竟转了个身背对人,趴在玉枕上呜呜哭了起来。

“……”

两只手裹着厚厚的纱布,只得又高高举着,不敢压住。反正痛得狠了,伤得委屈,那哭声悲愤,声响虽不大,却全都顺着湿漉漉的水痕淌进帝王的心窝里了。

燕珩眼底掠过一丝无措。

“你、你……”他顿住,难得无话可答,“你哭什么?”

秦诏忙着哭,还不忘乖乖答话。

“父王要疼他人,秦诏不敢有怨言。只哭我母亲死得早,更哭我没得一个好父亲。眼见如今父王疼我,竟不如一碗卫莲长久。”

燕珩:“……”

“您把小公子召回宫吧,我再不敢与人争闹了。纵他如何欺凌我,纵卫大人相助,哪怕拔刀杀了我,我再也不敢争辩一分了。”

燕珩:“……”

秦诏还要再说,燕珩及时扼住了人的话头,“住嘴。”

沉默半晌。

燕珩饮了口茶,方才不太自在地出声。

“寡人何时说过要他做孩子了?”

那话带着呵斥教训的口吻,却分明是解释,“你只安心作好你的学问,纵有公子入宫,难道寡人还苛待你不成?”

秦诏便扭过脸来,看着他哭。

“父王……您有了旁的公子,我岂不是更无地自处了?呜呜呜……”

滴滴答答的泪顺着鼻梁坠落,眼窝、鼻尖都挂着红,惹人怜爱。

燕珩心底升起异样来,竟没忍住伸手,又在他脸蛋上轻掐了一把。哼道,“若知你这样骄纵,寡人才不会答应教你作学问。”

片刻后,他牵过秦诏的手来检查,冷着脸问:“疼不疼?”

秦诏点头,带着浓浓鼻音:“嗯,父王,疼。”

少倾,他拿肿起来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父王光滑的手背,含着泪道:“其实,父王打的不疼,只他们打的疼。”

听见这句,那心口仿佛叫人狠攥了一把。

连德福都跟着小声嘶了口气——偏他心疼他父王,还知道安慰人。只怕再容不得人的心窝子,也得跟着疼罢。

秦诏见人不语,又道,“父王,其实……其实也不算很痛。与父王奉茶,必也不耽搁。”

燕珩冷着脸道,“奉什么茶,不必你去。”

这话本是心疼,然而秦诏却故作会错了意。

他先是添了慌色,复又挣扎着起身,跪在人腿边儿。

在燕珩冷静自持的视线中,他仰头看人,轻声说道:“父王,我错了。是我骄纵,也是我不懂事,惹是生非,招惹小公子和卫大人不开心。求您别生气……让我去给您请安吧。”

不等燕珩说话,他又道:“求求您了,我只一日不见父王,必是不行的。”

燕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被这样黏人的小子缠住,再狠的心肠也软了。

燕珩拿指背蹭了蹭人的脸蛋,淡淡地勾起唇来,“寡人并未生气,只是允你休息。你若愿意,便去罢。”

秦诏顺从地凑过脸去,又枕在人膝上,并将指头搁在人手心里顽,“父王,我……还有一事,要向您认错。”

燕珩垂眸看他,“何事?”

秦诏道:“画卷所画之人,其实是……”

燕珩默然,嗬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寡人知道,是你在秦宫的故人。不必再说,日后不许再画便是。”

秦诏哑声,跪直了身子,与人对视。他自那双凤眸中,捕捉到了某种敏锐的审视与纵容。

——然而他父王,却只是冷淡地笑,然后抬手,以微凉的指尖,拭去了那颗眼泪。

第26章 驱林泽 您、您慢一些。

秦诏顺着那姿势, 将脸搁在他父王掌心里。

燕珩微怔片刻,到底停住动作,没将手抽出来。压在膝上的掌心烘着少年脸颊, 柔软,肥嘟嘟的——因那伤烫得发热。

秦诏忍不住, 去摩挲他父王的指尖,分明觉得九国再没有这样体贴的人。

“燕枞生的娇纵几分, 平津侯素来宠他, 这样出格倒也不足为奇。”燕珩慢腾腾地开了口,比平日里柔和的音调磁性而好听, 字斟句酌,像是解释:“但这等混账话, 若非族中有心,小儿未必知道。如今看来,他也并非好人选。”

秦诏软声开口, “父王——若您有了旁的孩子, 我怎么办?”

燕珩嗬笑。

“你倒不讲理——难不成真叫你……”

燕珩顿住,未将话说全。

笑话, 难道真叫个秦人与他继承帝业不成?再有几年, 选女生子, 子嗣必也要仔细斟酌的——如今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秦诏忙追问,“叫我如何?父王,叫我鞍前马后也好的。我自能读书做事,无一不勤勉。”

燕珩轻嗤,垂眸笑他:“你瞧你,可是勤勉的样子?——再者,燕地贤良如云, 寡人可曾缺你一个?不知哪日,便去效忠你那生身的父亲了。寡人养你两日,怕也只是换个虎狼崽子。”

秦诏蹭了蹭人的手心,亲昵道:“好父王,我才不是什么虎狼崽子。”

“我知道,您说的都是气话。我只比旁人都听话,都乖,都勤勉。您实在的看不上我——倘若选中旁人,我自去与公子们鞍前马后也行。”

燕珩捏着人的下巴,将那张脸端到眼前儿,要他跪直了。

那微笑带起一双漂亮唇瓣来,浮游的气息自唇齿间带了一抹清香,音调克制而镇静:“寡人养你,不是给旁人鞍前马后的。”

他顿了顿,笑容更甚:“我的儿——养在寡人膝下,是何等的尊贵?休要作践自个儿。”

秦诏愣愣地瞧着他父王。

凤眸中光影流荡,意味深长——那么一瞬,早先打好的草稿与哄人话,竟骤然咽下去,忘的个没影儿了。

秦诏脑海中,只剩了那么一点清醒意思,那便是他父王俊美,威严,风华正茂——还生了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

可他不曾发觉,帝王不容窥探的霜色之中,有略显复杂的怜惜。

燕珩双眸微眯。

他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情素,几多像是对待一只过于乖顺的狼犬?只狠掐住那柔软脖颈,然而舍不得用力,甚至气定神闲的拨出一根手指,去磨他的犬牙。

任狼崽子呜咽……纵多疑,却不惧威胁。

在帝王睥睨临世、冷漠无情的桎梏中,竟添了一分纵容。

秦诏被那句话哄骗了去,一朝打回少年人原型,跟着脸都涨红起来。他呆了良久,方才磕磕巴巴说出来一句,“可……可我,不是父王的……”

“那有何妨。”燕珩笑道:“便看你争不争气了。说起来……寡人不解,你这小儿,冲天狂气,说什么要打要杀,怎么如今遭人欺凌——倒不知道还手?”

谁说没还手的?

——偏秦诏不敢解释,顺着人的话,摆出一副羞愧神色,道:“只因顾忌桌案书卷,不敢闹,又因他说得了您的盛宠,将要入主东宫,我不敢招惹,生怕父王责罚。”

“书卷?”燕珩轻哼,“何时这等好学了?——只怕是舍不得那画卷罢。”

秦诏试探了两次三番,发觉他父王真不曾认出那画上之人。因而这会儿,便大着胆子道,“那样卓越的风姿落在笔端,我怎么敢损毁一分呢?只得小心收好,方才与他争辩。奈何人多势众,竟也不争气。”

“这便是了。”燕珩抬手,顺着人的脖颈将指头压下去,轻讥笑道:“待每日,多添些吃食,拉弓骑马,与人去挥刀练剑,才是好去处。身子骨这样单薄,每天只顽纸鸢,能有什么出息。”

教训人是这样说。殊不知,他父王当年也爱玩呢。

秦诏忍笑,点了点头,“父王说的正是。那日父王没有尽兴,待父王闲暇,我再独独与您放纸鸢,可好?”

燕珩颔首,够了勾唇,算作同意。

秦诏又问,“那父王,我……日后可还能再去做学问?”

“自然。”燕珩道,“若想去作学问,便要仔细养伤,早些好起来。”

秦诏应是。

不等他再开口,燕珩忽想起来这么一岔,便问,“伤得这样厉害,可吃过汤药了?”

两人同时转了脸过去,目光落在桌案上的冷了的玉瓷碗上,又默契的收回眸来,对住视线。

秦诏忙举了举手,示意自己拿不起碗来,神色颇显委屈,“父王,我……”

“嗬,寡人还以为,是嫌药苦不肯吃呢。”

秦诏谄笑。这回还真是冤枉。他并非嫌药苦,只是嫌他父王偏心,正耍性子等他父王来怜惜呢……

燕珩抬了抬指头,叫仆子来伺候,却没听见伶俐的动静儿。帝王转过眸去,才发觉殿里的仆子们不知何故,都退远出去了。

“不用唤人,父王。”

秦诏忙伸手去握碗,又故意抖了一下,痛得嘶声……他故作乖巧道:“不敢劳烦父王,我自己来便好。”

燕珩:“……”

寡人本来也没打算帮忙。

秦诏见人冷笑着睨他,并不伸手,只得又说了一遍,“父王,虽然我双手伤得厉害,但这点事情,还是可以自个儿做的。”

燕珩颔首,不吃这一套:“嗯……”

无动于衷的神情,分明是要他自己来。

坏了,忘了这位“心狠”。

秦诏没招了,只得老老实实去扶碗。

然而,趁他父王端茶去饮的功夫儿,他竟顶住碗,故意使劲狠攥了两下,将伤口多拉扯几分,痛得厉害,眼底泪花顿时飙出来……

“嘶,父王,好痛,好像伤口裂开了。”

燕珩顿住,将茶杯放下,淡淡地瞧他。

——果然,手上渗出血来,脸色痛觉不像装的。

那点小把戏,在帝王眼皮子底下,玩弄的炉火纯青。那位也就是吃了没养过孩子的亏,哪里知道这等小儿心机深,骗起人来惯是难猜的。

“父王……您能不能……帮我一下。”

——毕竟,这伤,也有您的一份子。

当然,后一句,秦诏可没敢说。

燕珩哼笑一声,只得拨了碗,将汤匙轻搅了两下。

秦诏受宠若惊,张了张嘴。

那一汤匙填进嘴里,苦得他五官都扭了三圈,硬生生挪去别的地方。

燕珩才要说话,就听这小子蹦出来一句话:

“嗯,父王,好甜。”

燕珩:“……”

生生给人逗笑了。

燕珩抬起汤匙,接二连三给人裹进嘴里,直至那小子苦了脸,吞咽不及,嘴角都沾上了褐色的汤药。

“唔……父王。不吃了。”

“岂容你说不吃便不吃了?”

燕珩捏住人下巴一抬,要他咽下去。

秦诏委屈巴巴地盯着人,终于坦诚:“虽有几分甜,但也不算好吃。”

燕珩嗬笑,自将帕子抵在人唇边,轻蹭了两下,模样带两分戏谑,“寡人才喂你,今日,不吃也得吃——若是不吃,你且去打听打听,哪个不得挨两杖子。”

秦诏神色一紧。

——坏了,他父王还真是说到做到。

这燕宫里,就没有他打不得的杖子。

“那……那我这便乖乖吃,只是……您、您慢一些喂。”

“挑三拣四。”

燕珩睨他,能喂你就不错了。

秦诏扶住他父王的手腕,顺着人的力气,慢腾腾地将汤匙凑近唇边,将汤药吞下去,苦得眉眼乱扭。

燕珩得了趣儿——越看越好笑。

秦诏偷偷瞄了他一眼,吞着药问:“父王,我还有个请求,您能不能允我?”

“说来听听。”

“我挨了父王的打,身上也伤,心里也殇,除了吃药,也该好好补补,才是的。”

“哦?”

“不如,我明日同父王一起……用朝食可好?”他伏在人膝上,小声道,“父王允我这几天不去太承枢,我便有几日空闲,可以陪父王一起了。”

燕珩哼笑,道:“岂不知扶桐宫的份例白白浪费,为何偏去讨寡人的饭吃?”

秦诏昧着良心答:“您那儿的饭菜好吃,我最该长身体的时候,跟着父王多吃一些才好。日后,再有旁人欺负我,便也不怕。”

燕珩睨了他一眼,将最后一汤匙苦药填进他嘴里,“也罢,燕宫何曾缺你一口吃的。眼瞧着身子骨也重了几分,日后……便随寡人一同用朝食罢。”

秦诏犹豫了片刻,道:“父王……以后不用,只这几日。”

燕珩:“?”

天可怜见!

因他父王赖床,他不得已,才顾不上陪着一起吃朝食,便去上早课——这九国五州,未曾有一位君王是这等的!

若他日日陪着人吃朝食,用完膳,那早课都散完了!

有的吃,但没学上。

秦诏可不傻。

但秦诏不敢说,他只得用露出外头的几根胖手指,去摩挲他父王的手背,讨好似的笑,“父王,我自然是万分愿意的。可是怕叨扰您,故而,只能偶尔才去。”

燕珩搁下碗,睨他,神容似笑非笑:“罢了,随你——寡人难道还请你来吃不成?”

秦诏嘿嘿笑。

“休要讨骄。”燕珩道,“如今多吃些,待下次春宴再碰上燕枞,不要叫人欺负了去才好。”

“啊?”秦诏凑在人跟前儿,神情分明在闹:为何又召他入宫?

燕珩失笑,“逗你的。”

秦诏露出笑,不知死活地往他父王怀里扑,叫人掐住后颈挟制住了。

燕珩挑眉,宠溺大过愠怒。

“得寸进尺。”

第27章 步屏营 是要寡人吃醉?

不过, 得寸进尺自然有好处。

那一日,秦诏也从他父王身上得森*晚*整*理了宠,心底喜不自禁——虽然那是一顿狠打换来的。总之, 燕枞讨人欢心,但他也不差。至少, 没旁人想的那样蠢钝。

德福笑眯眯地候在殿外,心说他们王上年纪虽轻, 却愈发有慈父风范了。

至于燕枞么。

燕珩确实没召他入宫, 但却请了平津侯入宫。曲水流觞,附庸风雅, 并几位公子的族人,也算是安抚。

将至五月, 薄衫轻,细汗消盈。

宴会布在园中,众彩缤纷, 清风徐徐。光影正好, 自有酒液一滚,酣畅下肚。桌案延伸出去, 泛香的炙烤鹿腿、肉脍浇浓汁;再有鲜味一道, 珠光细磷落了海珠, 金杯残酒,衬着脆瓜瓤。

燕珩在一众士大夫眼皮子底下,将秦诏唤到面前来。

那句嘱咐淡淡地,含着一抹笑,“吾儿,与寡人斟酒。”

交谈的声响又压低了几分,诸众默不作声看着, 面上虽挂住笑,然而心底却直打鼓:不知道他们王上怎么就相中了这小儿。

因此,众多目光打在秦诏脸上,带着复杂的审视,而后又交错开,像是雷声骤响前掠过的光,不知要闷个什么响主意。

秦诏权当未曾察觉,只乖乖与人斟酒,“父王,您请。”

斟酒罢,他又与人以玉箸分食鲜味,将鱼刺一点点挑开,再将细嫩肉片递到人盘中。

微妙的气氛中,秦诏仰着脸去瞧燕珩,只盯着那两瓣藕色的唇微抿,含了鱼肉在口中,而后是喉结滚动,拉开一道漂亮颈线。

秦诏莫名羡慕那块鱼肉。

——只恨不得也在人唇边滚一遭。

燕珩忽然侧脸,凤眸扫视过来。

秦诏微怔,忙垂下头去。幸好他父王不曾计较,只又与座下大夫们寒暄客套,他才觉得躲过去一劫。

然而那耳朵支棱起来,很快就炸响了几个突兀的词儿。

“秀女在宫,当行大选。”

秦诏抬起头来,去瞧说话的人,正是平津候。他先是告罪了一杯酒,方才道,“老臣明白王上苦心,也正是如此,为我大燕,您也该将子嗣之事放在心中。”

“如今秀女在宫已足三年,照着规矩,当行大选,如此以来,方能使西宫平,东宫定,令我大燕基业渊长。”

燕珩并未拒绝,唤了礼官问话,“秀女入宫可足三年?”

礼官忙道,“及至上个月,已足三年。”

按照大燕规矩,各家闺秀拜过玉兰、呈上父兄名贴后,方才选过三轮入宫教养。待规矩、礼法、学问与女红各处都分明,才行大选——早先帝王不拘,或是三月、至多半年即可。

偏他们王上讲规矩。

为缅怀先王、清孝三年方才肯大选。因这一来二去,便耽搁到如今,也不免诸臣子心焦,那女儿家的青春美丽,可耽误不得。

现今座下,便有好几位,都等着做王上的“岳丈”呢。

燕珩道,“既如此,那就吩咐人去着手安排罢。”

公孙渊补了句话道,“王上,燕宫大选,八国五州素来是要送美人至燕宫的。早先,春鸢宴时,便有卫、妘、吴、秦国已遣了一批过来……”

那话没说全。

燕珩挑眉,看了德福一眼。

德福无辜地眨了眨眼,没接上话。

——小的冤枉啊,是您让撵到偏宫的。

“既如此,那一同安排便是。”燕珩嘱咐了句,“身份、家世可都查验清楚了?”

公孙渊忙道:“是,已经查验清楚,身世清白,相貌皎然,并无可疑。”他瞧了瞧燕王,又道,“各国秀女查验,乃经相宜之手,若是王上恩准,此事,可由他辅助大人们操办。”

燕珩只饮酒,波澜不惊:“这等事不必铺排。”

一个陌生的名字引不起帝王的注意,连这样顺理成章的举荐都拒绝了。公孙渊忍不住想叹气,相宜老兄啊,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这命……

秦诏忽然出声儿搭茬:“父王,是接我来燕宫的相宜先生吗?”

燕珩顿住,微扬下巴,“可是他?”

公孙渊赶忙补上这话,“正是,王上。当初去秦宫请公子的舌人,正是相宜。”

“相宜先生办事体贴,想来替父王大选忙碌,必能妥善。”秦诏笑眯眯地给人斟酒,佯作无意道:“说起来,还有点儿不好意思。父王,我还欠相宜先生三个铜板呢。”

燕珩应声,“哦?”

“那日停歇在驿站吃饭,因没带够银两,便是相宜先生替我付的。”秦诏道,“若是父王不许他来宫里,秦诏可否托公孙大人,帮我代为转交?”

燕珩轻笑,“区区三个铜板。罢了,公孙渊。叫这……”

公孙渊忙提醒道:“相宜。”

“嗯,叫这相宜着手操办吧。”燕珩道,“他既熟悉,便擢个百司……”他顿了顿,见秦诏歪着头瞧自己,便改了口,“擢个小尹也好,左右宫里的事情也好活动。”

公孙渊忙喜道:“谢过王上。”

燕珩轻哼笑,“若谢,合该谢这小儿罢。”

秦诏眉眼一弯,凑前去给人递酒杯,“乃是父王的恩情。分明是父王体恤人才,知人善用——哪里跟我有关系。”

燕珩把玩酒盏,漫不经心地应道:“你既知恩图报,提起这茬,寡人也算成你之善。”

——没办法,作父王的,总该以身作则么。

底下人又说些旁的,与人赞叹帝王风范,又品评各家闺秀,推荐起来。秦诏听得指头蜷紧,克制的挂着笑容,只好再去倒酒。

“听闻卫女娇柔,风貌绰约,乃有福气侍奉王上……”

燕珩知他所说是卫家女儿,名卫栖,乃是燕国有名的美人,三年前进献入宫,大约有几分印象。然而不等他开口,却有秦诏会错了意。

他不知卫栖,只知卫宴。

卫宴所托在耳,他不得已,开了口:

“父王,您尝尝这块鹿腿。”

说罢,再度将燕珩的酒杯斟满、殷勤的布菜,还往前跟前儿跪近了几分,体贴的将人袖袍捋在怀里。

他此刻,只恨自个儿不是美人。

若不然,必要“身先士卒”,替卫女倒在他父王怀里了。

燕珩:……

那声息带着调侃,“你这小儿,酒倒得这样急,岂不是要寡人吃醉?”

秦诏狗腿子似的将酒杯递在人唇边,轻声道,“父王……酒水解腻。您这样的风姿,岂不是酒量过人,千杯不醉?”

——这话还真没叫他说错。

——九国皆知,燕王饮酒如水,豪爵金盏,未尝醉过。

大夫们自对那酒不当回事儿,便又接着说道:“早些年,王上安于东宫,又因先王之故,未曾选妃。如今,也该趁此时机,择选后主。因其足三年,闺秀长居深宫,或有色衰貌老者,或有……”

不等那话说完,燕珩嗬笑,转腕将秦诏递过来的酒杯压下去,又朝诸臣道:“所言甚是,不过,依寡人看,若入主西宫,未必美貌,当择贤者。”

“话虽如此,可也该再……再选一批入宫。”

——再选一批?

秦诏手一抖,酒水洒了他父王一袖子。

燕珩垂眸,睨了他一眼,才慢腾腾地道:“往常照规矩,三年方才大选。前些年只是搁置,便三年后再说吧。王君勤勉,好为四海表率。”

他顿了片刻,将手搭在秦诏膝上,任由他拿帕子与自己擦拭,口中继续说道:“若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只思青春美貌,未免遭人口舌,与大业无益。”

诸众顿时噤声。

提起“大业”,魏屯忙接话,“王上说的是。后宫之事虽紧要,却也重不过大业。如今赵卫相争,元气打伤,王上何不趁此……”

燕珩佯作无趣儿,并不接那话,只转过脸去看秦诏,抬手就掐住人的下巴,挑眉:“磨磨蹭蹭的,擦干净没有?”

秦诏忙点头,将绢帕收好,再去给人斟酒。

燕珩将视线掠过魏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今日诸位畅快饮酒,不必担忧政事。若果真有要事……改日再禀,也来得及。”

座下的人精儿都蔫了声儿。

劝战的那位,全然摸不清形势。而劝婚的那几位,则是家中娇女年纪刚过及笄,想趁此时机,再兴大选,将人送入宫来……

如若再等三年,过了年纪,便不好许人家了。

——这等大夫之流,自诩清白,却偏将钗裙裹作厚礼,献往高台。

可燕珩不接茬。

这会儿,他拨着酒杯,反抵在秦诏唇边,“污了寡人的袍袖,罚你一杯。”

微垂的凤眸里,含着戏谑的笑意。

秦诏讪笑,“可……可父王,我不会、不会喝酒。”

“寡人同你这般大,早便饮酒无数了。”燕珩微眯眼,神色玩味儿,“什么叫不会?”

“就是……”秦诏神色微红,“我不会饮酒,从未……”

“饮酒如吞水,岂有不会的道理?”

帝王那点恶趣味叫人挑起来。

燕珩未察觉手边端着的是自己的酒杯,只将金盏递在他唇边,顺势轻抬。那酒液潺潺,涌入口中。秦诏慌了三分,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

因吞咽不及,仍有一些醇厚金酒顺着下巴淌入胸口。

——急得秦诏脸色涨红,忙攀住他父王手臂。

——父王,慢点。

燕珩哼笑,逼人豪吞了一整爵,方才罢休。

群臣愕然。

倒不是惊讶他们王上欺负小孩儿。

而是……他们王上素来有洁癖,竟将自个儿的酒杯灌饮了人?

被赏的那位也不曾察觉,只辣的喉腔冒烟,顿时生了大红脸。秦诏捂住心口,弯下身子去,低低地咳了两声,方才能扬起脸来看人。

“父……父王,有些辣。”

燕珩把盏,仍唤他,“吾儿,大丈夫饮酒当以爵。”

因那句话“大丈夫饮酒当以爵”,秦诏便又乖乖凑在人杯盏旁边,小口饮了半杯。

燕珩睨视他。

那眉眼虽含笑,气势却威严风流,自是容止可观。

秦诏惊叹,他父王生的龙阳之姿,然世间丈夫却未有这等。因而看得痴迷,视线至始至终不曾离开。

酒又三盏,燕珩被那热烈的目光引住。

他压低声音,轻笑:“我的儿,你看什么呢?”

秦诏微微张口,还不等说出什么话来,就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紧跟着眼前一闪,猛地跌进一团云色里。

他望着头顶的神容,晕乎乎地露出笑,“父王,好看。”

不仅好看,还好香……

软的白云似的一团,那是他父王的雪色袍衣。

帝王兜住怀里的少年:“?……”

群臣:“?……”

——不是,怎么又又往他们王上怀里倒?

——这才不过一刻钟,这小子就醉过去了?!

第28章 行丘阿 “您饶我吧……”

这次是真的。

秦诏乖乖地窝在人怀里, 醉得酣畅,两湾红脸蛋,嘴角挂着笑, 为方才醉倒前的最后一眼——他父王的天人风姿。

燕珩:……

周遭风色琳琅,翠玉似的竹影摇摇晃, 穿过雪色袍角,吹动发丝, 将额角饮酒生得细汗吹消。

因跪坐的姿势, 秦诏醉扑过去,叫人扶抱住, 便不曾栽倒。这会儿,秦诏因醉, 还自个儿挪动了下身子,舒服地枕在人腿上,两手扯着燕珩的袍袖——喉间溢出一句“父王……”

燕珩瞥了德福一眼。

德福忙跪到人跟前儿来, “王上, 让小的带公子回去休息罢。”

他伸手去捞人的时候,却叫秦诏拂开了。这小子醉倒了也不肯松手, 反而趁那力气, 闭着眼攀上他父王的手臂, 抱紧了。

“……”

“秦诏,休要装醉。”

燕珩垂下那只手来,掐人脸蛋。

秦诏微微蹙了下眉,仍睁不开眼,瞧着不似故意。

德福不敢伸手去扯那双手,只好为难的出了声儿:“王上……公子瞧着,真的醉倒了, 小的不敢用力,怕伤了人。”

燕珩轻哼:“要你何用?”

——可这,是您灌醉的呀。

德福不敢说,只得讪笑:“是,是小的无用。”

“罢了。”燕珩拨了拨手指,撵他退下去。

筵席上,因被桌案挡着,诸众瞧不见躺在人腿上的秦诏,是个什么境况;然而却能看到,他们王上始终垂下一只手来,饮酒食脍皆成了“独臂”……

这个秦诏,到底有什么谄媚的本领?

且不说吃穿用度精细、万事得宠,前些日子还更为他,撵了燕枞,伤了卫抚。只说如今,哄得他们王上连洁癖也不顾了,竟这等光明正大地逗弄,还拘到怀里?

因而,少不得有人开口:

“王上,秦诏身为质子,将来毕竟要归去秦国的。王上纵有慈父之心,也不能这般亲近……”那话头一顿,担忧道:“秦人善战,数十年来养兵蓄锐,若此子归秦继承父业,未必肯听话。就怕他再有赵国那般的虎狼之心啊!”

“哦?”

“这几次宴上巧言善辩,出尽了风头。其秉性狂纵,便可窥见一二。依臣愚见,王上不得不防。”

燕珩颔首,又轻笑起来,“依寡人看,诸卿多虑了。区区弱秦,三百里布防,我燕军遍踏,也不过入无人之境罢了。更况乎……”他微顿,垂眸去看少年,“不过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呢。”

秦诏顺从得紧,将发烫的脸颊贴在那瓷玉手背上,汲取着微弱的凉意。他微蜷双膝,发丝散在帝王膝头的龙纹锦绣上,金银色被墨色漆过一样,鲜亮的烫着人的眼球。

燕珩心底升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他只需转过手腕来握上去,便能拧断那脆弱的、暴露在眼皮子底下的脖颈。然而……这样不设防的长着犬齿的小崽子,顺毛抚摸时,又那样温驯。

再养几日又何妨呢。

座下有公孙渊说了句公道话:“论疆域广博,秦不如赵;论兵强马壮,秦不如吴;若说民耕、商贾之事,更乃末流。秦王这些年谨小慎微,岂敢与王上作对?”

“依小臣看来,秦公子年纪尚幼,养在深宫,今日又吃醉了酒,偶尔不识分寸,也是人之常情。”

公孙渊谨慎,向来少替人说话。

他握紧金杯,被细汗濡湿的杯壁温热了琥珀酒光,然而神色从容。

——相宜说的没错,奇货可居。

阆中的风打得檐下几道金钩伶仃作响。

公孙渊转过脸去,视线掠过少年腰间的错金银螭首玉带钩,在帝王席上打落一层浮影,他如今……才真真儿的看清了形势!

燕珩待他,纵容之甚,绝非一般。

天真情志也好,心机手段也罢,秦诏盛宠,只会与日俱增。

被公孙渊那句话堵住,群臣不吭声,都扭过脸去看燕珩。

帝王才要开口,桌案之下,忽然攀出一双手,不识相地挂在腰上了。

诸众脸色齐刷刷地黑了。

燕珩轻轻拉了一下,愣是没扯开。

平津侯道:“好不像话!竟如此失仪……”

为这话,燕珩收回手来,心底说不清的情绪浓重,几分不悦涌上来。

因而,他微挑眉尖,睨着人嗬笑道:“叔父说笑了。小儿饮酒吃醉,实属正常。若是枞儿,寡人自一视同仁的。难不成,寡人还要同一个孩子计较?”

燕枞带着一身伤、满眼泪,让人撵出宫去,若说平津侯心中无有怨怼,怎么可能?凭个不受宠的质子,如何能与他们枞儿相比?

但帝王威严在此,平津侯并不敢开口讨公道,只含沙射影道:“他不过唤您一句父王,实际上非亲非故,哪里有我族氏的血脉?再有一个秦姓,不过是旁支遭嫌的孩子,谁不知秦王有公子昌……”

燕珩含笑,口气云淡风轻:“他既唤寡人父王,燕宫便有他的一席之地。依寡人看,此子乖巧,日后赏我大燕国姓,赐一桩良媒,留在寡人身边……尽孝,也未尝不可。”

平津侯翘了胡子:“王上,您这!这实在是……”

燕珩佯作不解,反问:“如何?”

还能如何?

平津侯后知后觉,体味出了燕珩对那孩子的护照;虽有不满,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压住喉咙里的不悦,拱手道:“王上自有深意,老臣不敢置喙。”

燕珩嗬笑一声,又饮了杯酒,开口算作安抚道:“待枞儿到年纪,寡人自然也会为他选赐良缘的……他安心读书作学问,为族氏争光才好,而不是受‘旁人’挑唆,惦记那生了灰的一宫之所。”

被人拿话点住,平津侯冷汗直流,帝王的警告分明,是要他别不知分寸、肖想其他。

原来,燕枞回去并未说实话……

平津侯带着惊吓应是,不敢再辩。

被人扰了几番,燕珩自也不耐烦,神色略显冷淡。他搁下酒杯,将少年捞进怀里,开口道:“再有,弱秦不足为惧。”

燕珩抱着人起身,在诸众忙跪直行礼,恭送起告退的声息里,站定。

“比起秦都么……”

那话说了一半,诸众屏息望去。

燕珩转身,高大的身姿愈发显出尊贵威严来,嵌云母水色屏风折射开的光影,投落在侧脸,嘴角勾起的笑容微微:“寡人更喜欢……临阜。”

临阜……那是赵国都城。

原来,帝王分明的野心,头一个便是要吞赵国!

这话拨乱心绪,座下醉饮得士大夫因慌乱,扯倒了酒杯,“叮当”一声,响彻在整个阆苑长檐下……殊不知,斗转星移,在三年后同样的曲水流觞宴上,那临阜便已是烽火连天,战火烧遍,岌岌可危了。

不等细想,燕珩已然抱着人走了。

因是自己逼着小孩儿醉饮的,燕珩已经纵容他个十二分了,奈何秦诏不知进退,抱住他父王,挂在人怀里,晕乎乎地将脑袋往人肩头上靠。

轿銮摇晃,靠在肩头的脑袋便滑下去,抵在人脖颈处。

燕珩一滞,抬手将那脑袋挪远。

没大会儿,秦诏又滑落,额头贴着一侧的皮肤,醉得直哼哼。

光滑侧颈下浮现的青筋跳动……那热息落在人喉结处,鼻尖无意蹭了两下,显得格外亲昵。

“……”

燕珩干脆将秦诏放低了两寸,让他枕住手臂,脑袋贴在胸膛。

德福听见动静,默不作声地往上瞄——好么!他们王上何时学会了这样抱孩子的姿势,怪标准的。

燕珩眉眼低沉。

片刻后,他垂眸,捏了捏秦诏透着粉红的软颊肉。

那声息间露出来的笑带点调侃:“亏得模样可爱,若如不然,寡人必将你丢进那护城河,让你一路泊回秦地不可。”

秦诏似乎听见了“威胁”,睫毛艰难颤抖了两下,然而眼皮儿实在太沉,终也只得阖紧了,只是唇边乖乖唤了句,“父王……”

燕珩失笑,嘱咐人道:“才入夏,殿里有几分闷热,四处转转吧——再与人煮些醒酒汤来。”

那轿銮便不再停,慢悠悠地晃过四处,掠经亭苑仙阆。

生生转了半个时辰,燕珩才将人眼皮拨开,“醒醒,将这醒酒汤吃了。”

秦诏云里雾里地往下吞,不小心洒出来的汤色,在帝王襟领的鲛绡上晕开一层涟漪。因渴与醉,他酣畅饮干,方才艰难抬头。

“父王,难受,我头好晕……”

燕珩理亏,只得道:“无妨,吹吹风便好了。”

他下了轿銮,单手将秦诏抱在怀里,神容平静,“日后,再不许给他饮酒了。”

德福:……

我们也不敢呐。

秦诏视线高了许多,清风吹尽薄汗与酒意,他忙攀住他父王的肩头。

如今秦诏不算瘦削,及至十四五岁的孩子也重,但燕珩单手抱住,仍显得轻盈有余,可见其强健。

秦诏道:“父王,我方才,醉倒了。”

燕珩回眸,“嗯。”

极近的距离,与人对上视线,秦诏先是愣了片刻,方才小声儿问:“那样失礼,我可给父王惹麻烦了?”不等燕珩回答,他便先告罪,“对不起,父王……我、我从未饮过酒,我也不知道,自己会醉。”

“哦?”燕珩睨他,逗弄人玩:“正是你醉倒,惹了许多麻烦。”

“我……”秦诏憋了半天,才将人肩头抓的更紧些,生怕他父王将他甩下去似的,“我只隐约听见秦国、秦诏,但眼皮实在太沉,睁不开眼……”

燕珩倒打一耙:“贪杯,该罚。”

秦诏轻轻的“啊”了一声儿,“可分明是……”他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凑到人耳边,恳求道:“父王若是罚我,能不能轻一些?”

说话间不经意地热气,吹得人耳侧发柔。

燕珩侧了侧脸,哼笑:“必要狠狠地罚。”

秦诏痴痴地盯着人,眼瞧见他父王耳侧浮起粉红,凤眼底嵌了一湾珠光,因侧着脸,姿容弧线更加分明。尤其那双含笑的唇瓣,因酒意热风揉弄,藕粉变了轻红颜色。

“父王饶我吧……”

口中这么说着,鬼使神差、全然不受控制似的——他凑上去,“啵”了一口。

第29章 思丁文 秦诏做一切,只为了您。……

燕珩:“混账。”

他抬手掐住人的双颊, 捏得秦诏嘴都嘟起来;那训斥带着冷意:“放肆!……”

德福“噗通”跪下去了。

不仅是他,后面一群侍从皆惊恐地磕倒了……好长一串“噗通”,跟下饺子似的。

燕珩打小便不喜人亲近。

偏他冷着脸的模样好看讨喜, 因而,先王并那群夫人, 要想亲他们那宝贝似的“珩儿”,也得央求个三五月呢。

这倒好, 谁都没亲上, 倒叫这臭小子捷足先登了!

秦诏抱紧人的肩头,醉意未散:“可父王……唔唔……父王, 好看……”

那话说得含糊,但燕珩还是能听清, 硬生生叫人气笑了。

“寡人不罚你,你倒越发放肆了。”

秦诏伸出手去,手心、手背都翻给人看, 伤口还留下淡色肉痕, 然而都比不过他叫屈的眼泪来得惨烈:“父王罚过了……早先罚的,还没长好呢。”

燕珩:“……”

秦诏还在说:“父王, 我头好晕, 为什么瞧您……也晃。”

这一句, 是十足的假话。

偏燕珩“招惹”人在先,理亏。

燕珩冷哼:“吃醉了酒,自然头晕。”

停顿片刻,他松了手,仍没消气,又补了句:“休要以为讨巧便能蒙混过关,待你酒醒了, 寡人必要好好罚你。先吃两杖子,再赏三大鞭,且还得加三十页功课,做不完,必不叫你吃一粒米。”

秦诏乖乖装傻:“父王……我哪里惹您生气了吗?”

谁让他吃多酒,嘴比脑子快呢!

这下倒好,那杖子、鞭子,哪一样都要命。

不过,这会子,秦诏倒有一点想的明白:能亲他父王一口,哪怕再来两鞭子也不亏。

那脸颊如雪,冰肌微凉,拿唇瓣压住,柔软光滑,只恨不得吞一口如豆腐。他亲那一口,还留下一丝水痕,然而清风吹拂,便再看不见了……

秦诏视线黏住,仍细细地看。

墨发垂在背后,轻柔撩起来,莫名的乱涌在心口,惊得他肺腑里,心肝儿跳跃的似鼓擂。

不知怎的,越看越醉。

才吃的酒像是从额上发出细汗来,嗓子眼儿里堵着一点热,烫的喉咙都发干,只好不停地往下咽。

心跳伴着墨发缭绕的拍打,几乎压制不住,昏沉的像坠入荒诞梦境。

燕珩冷哼,转过眸来睨他。

眼前秦诏露出一个奇异而惊诧的表情,后知后觉似的,伸手摸了摸自个儿的唇。而后,那脸色慢慢涨红,连脖颈的青筋都跳动着,骤然涌起最热的血。

两人对上视线。

惊呼卡在逼仄的喉间,心脏节奏暴乱——激烈地要从肺腑里滚出来似的。

秦诏猛地捂住胸口!

“……”

燕珩蹙眉,不解道:“作什么?休要装醉。”

秦诏扶住人的肩,自人怀臂滑脱下去,本想逃,却被人手臂箍住,一时没挣脱开,倒促成了一个结实的拥抱。

秦诏长高了些。

但还是比不过燕珩。

他被迫将额头抵在人肩头,叫燕珩牢牢锁在怀里。清幽体香涌入鼻息,那脸分明是烧起来了,猛烈而陌生的情志乱蹿,自喉线吞下去的热滚在腹中。

……

电光石火之间,酒醒了大半。

秦诏强喘了口气,“父王……我……”

燕珩哪里知道他想逃,只是因怕他吃醉了酒摔倒,方才抱住人,道:“小心些。”

秦诏称是,慌忙从人怀里退出来,躬身行了个礼。

——他想跑。

——逃也似的脚步,疾而踉跄。

那种莫名燃烧起来的雾,弥漫到呼吸的每个缝隙,连平静的喘息都变得艰难。此刻,他还难以察觉,那是因何而来的热,因何而起的情……

燕珩眯眼,盯着他慌乱的背影发怔:“……”

片刻后,他拨了拨手,“德元。”

德元忙往前跪,因做贼心虚,心里打鼓似的,不知为何王上要点他的名儿。

“你这小子机灵,跟上去看看,不知跑那么快作什么……且将人安顺送回宫。”

不等德元答话,燕珩垂眸盯着他,忽而又轻笑了一声儿,“罢了,你心思活络,他宫里正缺个明白人,你日后……便留在扶桐宫伺候罢。”

德元怔了怔,忙称是。

另一头,秦诏歇在半路。

因跑得疾,他顿住脚步喘息的空儿里,又想起一岔,惹得心中热汤乱沸:“何苦逃来着?只怨我没得胆气,方才多亲一口,才好。日后再想那样的机遇,倒难了!”

那德元追上人,跟在身后,只听见最后一句,倒笑了:“小主子说些什么醉话,哪里这样、那样的机遇?难不难的,事在人为。”

秦诏回头,扶住脑袋:“大人怎的追来了?”

德元眨了眨眼,笑道:“王上看您喝醉,特遣我来伺候您的——日后,安身立命在扶桐宫,还请小主子多护照。”

秦诏一时也笑了:“我吃醉酒,怎么将你贬来扶桐宫了?若是旁人,早该发牢骚了,瞧着你,倒还高兴呢?”

德元笑着上前,道:“伺候您,是我的福气。今儿是扶桐宫,明儿兴许就是旁的殿了。”

秦诏眯眼一笑:“你比我醉得还厉害,竟先说胡话了。且不管明儿,你先让我过了‘吃醉酒’这一关才好。”

德元扶住人,话里有话道:“您这‘唐突一口’,好歹要多醉会儿呢。”

于是,秦诏这一醉,醉了三天。

醒了酒,也躲着他父王。就连晨间去敬茶,也是请德福代为递上去,就溜之大吉,连外殿都不敢再进。

不仅是怕他父王责罚,更怕瞧见那双风情的眼、那两瓣漂亮的唇。

尤其梦里,触感尤比那日更甚。

燕珩后知后觉,终于唤住德福:“叫秦诏进来答话。”

秦诏不肯,扭捏着挪到外殿,隔着一层帘幕与人请安:“与父王问好,父王辛苦,晨间茶饮可合您心意?”

燕珩冷哼。

秦诏忙端正跪好,战战兢兢答:“父王……秦诏知错,请父王原谅。”

那声音如霜雪似的,飘过来,带起一阵寒意:“哦?你自说说,错在何处?”

“错在……”秦诏故作答不上来,“父王饶恕,我不知自个儿错在何处?兴许是……吃醉了酒,与父王惹了麻烦。”

他不说还好,这一句,又将帽子扣回他父王头上。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他父王欺负小孩儿么。

燕珩哼笑:“你倒会钻空子。寡人叫你吃酒,你醉便醉了,怎的还借酒装疯?胡作非为?”

“啊?”秦诏装傻:“胡作非为?竟有这么大的罪过?秦诏不知,还请父王明示。”

燕珩:“……”

难不成要他亲口说……你亲了寡人?

秦诏赌他父王脸皮儿薄,自说不出口——果不其然。

偏他机敏,佯作困惑:“我只知道,才吃了两杯酒,就醉过去了,没能为父王斟酒布菜,陪您到筵席结束,这是一样罪过。可再醒来,我便在扶桐宫了。”

幕帘后面沉寂如雪。

好端端的……竟让这死小子白亲了不成?!

秦诏继续道:“我听新来的仆子说,父王与我醒酒汤吃,我却全不记得。兴许是那醒酒汤的罪过——竟让我吃成了个糊涂蛋,连怎么惹父王生气都不知道……我只求您,便原谅我这一次吧。”

他说的诚恳,神色乖巧,跪姿端正——叫人挑不出错来。

燕珩气结。

“……”

“父王,您若还不满意,我自再去狂饮两大杯。日后,天天吃酒,保证练个好肚量,再也不敢吃醉了……只是,仍不知道哪里惹了您不悦。”秦诏往前跪了跪,心惊胆战似的,“若父王仍不爽利,便打我骂我吧——实在不成,我自去领两杖子也好。”

那求罪的话,说得可怜无比。

燕珩冷哼:“既不知哪里的罪过,领什么杖子。”

秦诏谄媚:“虽不知哪里的罪过,只要父王不悦,便是我的罪过,自认打、认罚,绝无二话。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父王那等仁慈心善、待我又那样体贴照顾。若是能让父王开心,纵白挨两下打、浑来几句骂,又有何妨呢?——秦诏做一切,只为了父王。”

前头虽是捏住人七寸讨巧,可最后一句,却是实打实的真心。

——他不光要他父王的宠、要他父王的赏,他还要他父王就守在他身边。

——哪怕日日挨打、森*晚*整*理挨骂。

燕珩嗬道:“混账,寡人何曾这样昏庸,倒平白无故打骂你。”

秦诏露出笑,片刻后,又强压下去了……那神情忍了好几忍,方才恢复可怜:“是秦诏混账。依我所想也是,父王这样的英明神武,必也不肯打骂我的。”他话锋一转,堂皇谢恩:“谢过父王饶恕。”

燕珩:“……”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德福躬着身子,笑的两肩都抖起来了……他们王上确实英明神武,只是,怎么叫一个孩子哄骗了去呢。

眼见解了危机,秦诏便大着胆子跪行,撩开帘幕凑到人面前去了,那眉眼一弯,是个灿烂的笑:“好父王,您饶我,便让我伺候您更衣罢。”

只剩一双金靴,到底叫秦诏伺候他穿上了。

他神情乖顺,满眼崇拜与钦佩——目不转睛盯着燕珩看时,敬仰几乎溢出眼底。德福微微笑着摇头,论起谄媚来,连自己都要退他三分。

这秦诏——天生是哄主子的料。

燕珩不悦,在他屁股上轻踢了一脚,道:“寡人岂能不罚你?将那诗辞赋各抄写三十遍。一日写不完,一日不许吃饭。”

秦诏扭头,捂着屁股,苦着脸道:“父王,可那也太多了——”

“嗬,叫你吃个教训。日后吃醉酒,离得寡人远些。”

听见这话,秦诏倒又不辩了。

瞧他变脸甚快,燕珩正不解,便见这小子复又跪下来,笑眯眯地拿脑袋在自个儿膝头蹭。

“那现在不吃酒,我可否能离父王近些?”

第30章 圣明哲 他的人,谁也夺不走。

燕珩垂眸。

瞧见秦诏含着笑, 十分满足地枕在自己膝头上。头顶素簪挂住长发,藤蔓似的黑攀上来……又极不情愿地散开。

不自觉地……

燕珩将手搁在他脑袋上,轻揉了两把。

“你这小儿, 为何总这般缠人。”

“我分明只缠着父王一人的。”

燕珩嗬笑,“你如今已是这等的年纪, 又碰巧是个公子哥儿,若要天天守在寡人膝前, 见天的要人哄着、抱着……日后怎么生得了大出息?”

秦诏道:“父王, 何必要那等大出息?我只消守着您、孝敬您,便够了。”

似听到什么笑话般。

燕珩哼笑了一声:“甚?孝敬寡人?”

——“正是, 孝敬您。若有什么好东西,保管献给父王。管他金银珠玉, 还是名珍奇玩,都是孝敬父王的。”

“金银珠玉、名珍奇玩么,这等死物, 寡人的燕宫最不缺。”燕珩笑道, “恐怕寡人想要的,你孝敬不了——若没什么大出息, 更毋再谈了。”

秦诏道:“父王, 那我若是有出息……便孝敬个秦楚、吴卫给您顽顽, 岂不好?”

燕珩睨他:“你这秦人也不做了?”

秦诏伏在人膝头,拿手指轻勾住燕珩腰间的金珠攒墨玉嵌海明珠链,细细地把玩,而后,挤进人双膝间,将那腰抱实了。

那声音干脆:“不做。”

甚至连个缘由、抑或什么思念的漂亮话都没有。

压低身骨的俯首称臣,献上无比乖顺的诚意, 驱散了帝王心底最后一丝多疑的阴霾。燕珩满意,手自头顶滑落,挂在他耳尖,轻捏了两下。

“眼瞧着,竟是个混账。”燕珩的口气微妙,似含着纵容地嘲笑,“罢,你这没骨气的小儿——不做秦人也好,跟着秦厉吃苦受穷,哪里有甚好处。”

“正是。”

“话虽这样说,”燕珩又道,“那你也得速速起来,去写受罚的功课。敢在寡人的燕宫偷懒,少不得吃戒尺。”

秦诏扬起脸来,有几分恋恋不舍,但仍老实儿应下:“是,父王,我这便去……”

他话未说完,外头便来传:

“王上,相宜大人来领符牌,今儿便入宫应差了。”隔了片刻,帘幕外又通传:“是公孙大人领着来的。照规矩,小尹之差,必要先通传、面见王上,方才能去领符牌的。”

燕珩淡淡应道:“眼下无什么闲暇,不必见了,自赏了符牌与人便是。”

秦诏微怔,又道:“好快……”

他原是想说,相宜替他父王着手操办婚序,本是才接任的活,各处琐事繁多,怎么也得拖个三年两载——谁承想,才没多久便要领了符牌开始筹备。

若是这样,他父王岂不是真要成婚了?

而且,就在眼前。

秦诏一时有些噎气。

他父王选了旁人承继东宫不好,他父王有了宝珠似的亲生公子更不好。

怎么就连他父王成婚,都叫自个儿这么恼?

那是打心肺里涌出来一股怒火,虽说不清明,可烧灼之势猛烈,连腹腔一片都火燎燎地疼。

怎的一个、两个,这些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夫人、公子,都偏要跟他抢燕珩?……秦诏不知哪里的怨堵在喉咙里,气的轻哼了一声。

燕珩:“?”

秦诏怏怏地起身,行了个礼:“父王,您既商讨婚序,那秦诏先告退了。”

燕珩察觉那点儿小心思,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叹道:“你这小儿,任性。又是哪里不如你的意?”

秦诏被人点破,羞臊道:“父王饶我,只是觉得……他日,父王若得了夫人、公子,秦诏岂不是没脸?哪里还有去处!”

燕珩佯作不解:“这话蹊跷——燕宫这样大,扶桐宫难道不是去处。”

“分明不是这样,父王只满心围着夫人、公子,想必秦诏再来请安,都怕是难能见上一面。”秦诏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下去:“扶桐宫虽是去处,可也不如东宫的派头大……”

燕珩未能听真切,轻笑睨了他一眼,“寡人若有公子,你也该做好这哥哥才是。”

这话原是宽慰。

哪曾想,只听罢这话,秦诏脸色便陡然变了三分。就连眼底转瞬即逝的情绪,都带着分明的别扭,极其不情愿。

燕珩只当他孩子气,便也没再多说,只招了招手,唤他过来。

秦诏跪回人腿边儿,头顶一轻,便感觉那双手扶住了银簪冠,动作还算轻柔。

“四处枕靠,连发冠都歪了三分去,岂不荒唐?你好歹是正经的公子,若让旁人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燕珩清高,那素簪又瞧不过眼。

他自侧了下头,自帝王冠上抽出一只羊脂细白玉簪,给人挂住了。

待给秦诏冠好,燕珩又抬起他下巴来,细细地审视了两眼。少年除却两湾婴儿肥,眉目扬挑,轮廓鲜明,越发长成个好模样。

“嗯,还不错。”

秦诏呆愣愣地望着人……发觉他父王视线含着笑,连强调也比往日柔和:“去罢。”

他不动作,仍盯着燕珩看。

那促狭含情的凤眸,几乎将他的颈扼住。恰是用一种深邃而威严的压迫感,为他造起一道绳索,而后缓慢笑着收紧。

——骤然的呼吸停滞。

燕珩挑眉:“愣着作什么?”

秦诏只在刹那间,便明白了——他不能等。

自秦宫十载不曾改变过的、压在凌辱与轻蔑之下的……生存准则。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须靠争夺。

不论是奢华珠玉、荣光宝座,还是悬在颈上的粗砺绳索,鲜血浸染的无上权柄,皆是如此,在无数双手中流转,为胜者所驯服。

所以,他的父王也是。

——既成了他的,便谁也夺不走。

秦诏缓声开口,压下情绪:“方才想起一件事儿来,忘记与父王请示了,故而发愣。”

“何事?”

秦诏道:“方才我听见相宜大人入宫,才想跟您请个恩准,准我去见他一面,以叙旧情。”他故作羞赧,又补了句,“也好还了人的恩情才是。”

“嗬,这点子事,你自去便是。”

秦诏忙道:“因前几天,才知道规矩,质子在燕,不得与官员、大夫们往来,免得惹人闲话——我上次不知这故,才碰到公孙大人聊了两句。如今知道了,正后怕的不得了,还少不得跟您请罪呢。”

燕珩似笑非笑,“想得倒周全,也不枉寡人白疼你这一遭。”

秦诏又乖乖行礼,“若是不识得规矩,叫人抓住小辫子,免不得又得劳动父王。”他俏皮道:“再犯了不知名的罪过,下一遭,恐怕不止是三大页的功课了。”

燕珩轻笑,允了这茬儿,又撵他去了。

才出了金殿,朗日清风正好。

秦诏兀自勾起嘴角,两肩在青银襟领的折影中,越发显得丰盈,就连眼底浓郁的幽暗,都将岁月经历叠压的更深……

他快步朝少司殿去,兴许,这会子,还刚好能碰见相宜大人领牌子呢。

相宜因没见上燕王,满心发沉,领了符牌后,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孙渊道:“老兄才升了官,何苦叹气?”

“方才这样正经的规矩,王上也不见我。”

“这才是没影儿的愁。王上案牍劳形,你才升一个小尹,哪里人人都能劳动得起?”公孙渊道:“婚序之事,你若处理的体贴合宜,岂不是天天要见王上?到时邀功,恐怕都邀不过来呢!”

相宜呵呵一笑,才要再答话,便瞧见远处直直走来的身影。

那少年身姿挺阔,不在燕珩眼皮子底下,更是气势逼人,半分锋芒不避。

公孙渊与相宜深深对视一眼,同时抖了下袍袖。

远远地对视,两人便行礼:“见过公子。”

“见过公孙大人,见过相宜先生。”秦诏微笑迎上去,“许久不见,升了官这样大的喜事,还没来得及道贺,还请两位见谅。”

相宜慢腾腾地抬起眼皮,盯着人笑起来,复又垂下眼去,摆出一副谦恭的姿态,“公子说笑了。相宜得公子美言,方才有这样的机会,合该感谢您才是。”

“先生不必客气。”秦诏并不邀功,笑道:“是父王赏识人才,并非秦诏的功劳。再者说了……先生,有大才,岂可久居人下?”

相宜抖了下肩膀,将身子躬得更低,“公子谬赞,相宜不敢。”

“咱们本是‘旧相识’,何故这样客气。今日若无他事,两位不如到扶桐宫小聚一番,何如?”

公孙渊自知其中规矩与利害,忙要推脱:“这……”

“哎,大人不必推脱。”秦诏笑道:“那日席上,我已经请了父王示下,与两位见面,再合宜不过。”

公孙渊到底没推辞出去,只得点头应了。

三人同行。

寒暄之后,还是相宜先开口:“早先来燕一路,照顾不周,还请公子多见谅。”

“先生说的哪里话。当时秦诏一无所有,还得多谢您费心,一路上体贴关照,方才能安然无恙赶到燕宫。”秦诏道,“两位不必介怀,都是些旧事。往来艰难,再有秦宫长兄盛名在外,不识得秦诏,实乃人之常情。”

公孙渊口气微妙地说道:“公子如今盛宠,也算……得偿所愿。”

秦诏轻笑,佯作不经意地抱怨:“大人说笑了。我今早去请安,刚挨了罚呢!哪里敢说盛宠。”

“哦?这是何故?”

“说起来,还是那日吃酒惹得祸。那日席间,父王赏我两杯酒吃,不曾想,我竟吃醉了——这还不算,父王唤人给我喝了醒酒汤,抱着我在园中吹风醒酒……哪里知道,叫我狠亲了两口不算,还惹了他生气。”

“……”

“……”

公孙渊和相宜哽住了。

前一句“抱着”,后一句“狠亲了两口”……

不是,秦公子——你这真的不是在炫耀吗?旁人谁敢这么“欺凌”我们王上,这会儿尸身都挂在城门了。

相宜便问:“不知这样的罪过,王上如何罚得公子?”

秦诏道:“自然是狠罚,布置了三大页功课,必要写完才能吃饭。”

这也叫狠罚?……

那两位脸色复杂,闪烁着各异的光彩。

没大会儿相宜又道,“公子好福气啊。王上布置课业,用心责导,也是对公子的关切。”

“这倒是。”秦诏顿了顿,又叹气道:“不过……父王心细如发,但有一分的错处,都逃不过。少不得要说,父王好利的一双眼呢。”

说着,他微微侧头,扭过脸来,抬手指着自个儿的发冠,佯作苦恼道:“这不,晨间因在父王膝上枕乱了头发,父王又训斥了一顿,还亲手替我挂上这簪子……”

两人齐齐扭头,盯住那柄威严的帝王玉簪。

公孙渊:“……”

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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