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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要善终 西飞陇山去 116554 字 1个月前

第61章 “我们十七可是最讲情义的——”

“十七!十七?”

“沈叔颐——”

沈十七一个激灵, 转头看向唤自己那人。

柳五六着桃红小衫,郁金色长裙,拈着支竹笛, 正朝他笑。

明眸皓齿,唇上擦的口脂比新拧出的花汁子还艳。

“你们都看看这个人!叫他大名才肯应呢!”

她弯起两道细长黛眉, 招呼身边的几个人。

都是熟悉面孔, 周夷、姚伏、明子礼……此时脸上都带着笑, 围着他。

“这样没心肝的东西,说不定走出这道门去,就把我们都忘了!”

彩衣的少女嗔着, 眼睛里却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

沈十七囧道:

“十七岂敢,师姐说笑了……”

柳矜云嬉笑着点点他的眉心,转过身去抱琴了。

周夷揽上他的肩膀:

“我们十七当然不会了,对吧?我们十七可是最讲情义的——”

明子礼也点头:

“十七故意在取字时垫了一个‘叔’字,以示家有兄姊同胞;”

“虽不能向他人明示身份, 但多少也算个纪念。”

“这样的巧思,这样的心意,实在难得。”

姚伏怀里抱着把琵琶,也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

彼时这群人还多未及冠,竟讨论起未来的事情,好像一切都充满希望,他们还能这样相处千年万年。

谁也看不出,他们是将要刀剑相向, 互相残杀直至仅剩一人的关系。

柳矜云将琴袋解开, 在桌上安置好, 轻轻扣了两下琴头。

“好啦,准备——”

准备什么?

沈十七有些迷茫, 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

明子礼擎起手中玉箫,周夷从身后摸出把胡琴。

姚伏怼怼他的肩膀,将一双象牙板塞进他手里。

桃红衣衫,揉蓝披帛的少女扬起下巴,清清嗓子:

“和从前一样,十七你打拍子就行啦。”

“不准走神——你可是重要的很。”

随后她伸指快快扫过琴弦,撩动一阵乐音。

余声回荡之间,她清唱出声:

“考槃在涧兮,硕人之宽!”

这歌声如清泉,如啭莺,如天初破晓时撕出的一道青白色;

任是皇亲还是走卒,只要听过半句,那么就用尽一生也无法忘怀。

“独寐寤言兮——”

“永矢弗谖!”

所谓仕,所谓隐,岂是他们配得上去追求的?

但今日既聚于此地,就不妨一同且歌且唱。

听听什么是真正的声遏行云,也算是,不愧于托生为人一场。

……

沈厌卿落了座,瞥了一眼桌旁的屏风,才悠悠解下帷帽放在一旁。

姚伏到的比他要早,手里捏着双翠玉筷子,夹着小碟子里的彩糖豆玩。

作陪的杨驻景今日穿的也朴素,衣服上没什么夸张的纹饰。腰带一扎紧,还真有了几分端庄公子的样子。

只可惜,他这张脸知名度实在是太高。

从走进茶楼起就牢牢吸住了不少目光,连带着他身边的两人都被议论起来。

姚伏不常出门,沈厌卿更是遮着脸,自然一时没人认得出。

但只要稍稍聊起来,又哪里有保密的住的东西?

沈厌卿心中叹气。

姚伏故意要他走出来现身闹市,虽然能猜到目的为何,但到底是废了他些功夫才说服了小皇帝。

要让自己的老师离开皇宫的保护,姜孚是一万个不愿意;

但让自己曾经的师兄以身作饵,不顾其死活,倒是姚伏一贯的风格。

沈厌卿会心一笑。没关系,今天见到的东西他什么也不会碰,什么也不会吃。

姜孚还等着他回去吃饭呢。

姚伏也认出了杨驻景,没多吱声,只半抬头斜了沈厌卿一眼:

“你来迟了。”

杨驻景眨眨眼。他可是掐着点把沈大人送来的,怎么会迟!

可是,既然这是沈大人的贵客,他也就没再多言。

果然听沈帝师答道:

“是,我来的晚,让师弟久等了,该向师弟道个歉。”

声调柔和自然,丝毫没有被故意刁难的不满。

姚伏吃了这一句,大概是心中有了定,神色稍霁。

当下也不再多绕,开门见山道:

“你先前所说的事情……”

“我虽然能做,但可不能就这么答应你。”

“不妨来对齐一下消息。你如今在朝中,还有多少势力?”

他们所坐的位置离周围很远,外人听不见他们说话。

可是要是说的这么直白,大剌剌谈论朝廷,那还是听的人有些肝颤。

“我?”

沈厌卿失笑,指指自己。

“我一个弃臣,离京六年,若是还有残根在此,不觉得太吓人了么?”

姚伏翻起眉毛看他:

“若要垫这些废话,那咱们也不用聊了,各回各家去吧。”

杨小侯爷旁观着大人说话,也不敢插嘴,只神色兴奋地听着。

看这意思,他今天是非得奉旨听点朝中秘辛了。

正巧茶端上来了,他当即极为积极地给两位都倒上。

一个七品,一个白丁,倒像是比他这忠瑞侯府的继承人还金贵。

见撬不开沈厌卿的嘴,姚伏索性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当年三省里秦家姜十佩和明子礼掰了两省走,兵部硬抬上去了一个尚书,御史台里也插了不少人;”

杨驻景不动声色地动动耳朵。

“那时你都能和他僵持住,更别说后来……时又大换血,抽了那么多新人上来。”

“纵是看着旧日提拔的恩情,他们也得向着你些;”

“还有死忠的。”

“礼部那个林椿,就是早跟着你的吧?”

“还有余家,被牵了线挂在你主子身上,大抵你们往来也不少。再说……”

沈厌卿打断他,食指敲敲桌面,颜色微浅的瞳仁盯住自己的这位旧同门。

“都是陛下的人,”他说,“都是陛下的人。”

说完这一句,他似乎觉得气氛有些冷了,很快又微笑起来:

“太从你闭门日久,不知道现下不时兴这么说话了。”

“圣人临朝七年,你难道还没有适应么?”

早不是那皇子夺嫡割分势力,各部都各自有着姓氏的时候了。

如今的朝堂只有一个主子,就是自上位来一直坐的稳稳当当的姜孚。

姚伏觉得没趣,别开眼睛。

“若把我当自己人,就敞开说。”

“就算有这位杨小侯爷盯着,也没什么。等到架势一拉开,什么也瞒不住。”

“你既然铁了心要卖命,还有什么好藏的?”

“往日你权倾朝野的时候,总该留了自保的手段吧?如今不能调出来用?”

姚太从说这话,其实心中没底。

沈少傅离京前是什么光景他也见过,连半个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顺流而下地就被逐出京城了。

他那时诧异,如今更诧异。

既然当时那么顺,如今皇帝又怎么会再信任自己这位师兄?

在他看来,皇帝现在对这位前帝师也不过是利用而已。

知道了他们师兄弟的关系,又听了沈厌卿的引荐,皇帝大概会对他这叛出惠王府的旧部起兴趣。

但那也是因为正是需要抓惠王旧部的时候。

等到事情结束,他和沈叔颐说不定坐大牢还要住隔壁。

唉。

那能怎么办呢,还能不干吗?

有人打着姜十佩的名头乱晃,这就已经够让人看不过去。

更何况,又是扎在仁王府,又是同时赶上文州和北境起波澜;

这副架势,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心怀不轨。

惠王自己逼宫归自己逼宫,死了这么多年,还要被拎出来再背一次黑锅……

——那是不是有点太惨了?

再者,抛开一切不谈;

面对天下将乱还要袖手旁观,也不是他们这群读圣人书成人的该做的事。

沈厌卿面对他直白的问题,还是摇头:

“不论师弟信还是不信,确然没有。”

“当年我出去了,就没打算回来过。还留后手做什么?”

姚伏磨磨牙。

“好罢。你不愿说,那我就来替你说。”

“御史台那个为你守节的,你不认得?”

什么玩意儿???

沈厌卿眉心一跳,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保持住了表情。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了半天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遂只能摇摇头。

“……真不认识?”

但凡他看起来再少些真诚,姚伏都要急得爬到桌子上去逼问了。

可是看沈帝师这副样子,貌似还真是对那颗满朝皆知的“痴情之心”一无所闻。

“沈叔颐,你这——”

眼看着姚伏嘴里即将蹦出“薄情寡义”、“忘恩负心”一类不体面的词;

杨驻景连忙咽下嘴里的糖豆,出声替沈大人挽尊:

“啊,是那个谁吧?我好像也听我爹说过……”

“就那个谁,那个什么。”

奈何记性一时掉线,杨小侯爷比比画画半天,愣是想不起来。

“名字里带个菜字什么玩意的!”

姚伏重重叹了口气,看向满脸无辜的沈厌卿。

“当年你离京,他扒着车哭的要死要活,追出去两个长亭。”

“为了给你折根好看的柳枝爬了十尺高的树,下不来抱着树干喊台端救命;”

“你可还收了人家的东西——”

沈厌卿想起那本各色批注密密麻麻,甚至看不清内容的《弹叔颐集》,记忆逐渐苏醒。

“咳,倒是有印象。只是一面之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姚太从咬牙,“谴责”两个字几乎刻在了眼睛里。

“真是一颗痴心付了狗啊。”

杨小侯爷一番着急之下,终于从脑袋里翻出了那个不常见的姓:

“此人叫……”

“风采青!”

第62章 “我们正做的事情,是对的吗?”

“好清爽的名字!”

沈厌卿赞叹道。

姚伏无视他这疑似因为心虚装出来的热忱, 冷冷道:

“此人榜眼出身,本来一派好前程,却都自己毁了个干净。”

“同科的状元都在兵部混到侍郎了, 他还连个殿中侍御史都没捞着。”

“入台时是七品,而今过了七年, 只做到个六品的经历。”

“目前管着文书, 整天在御史台坐牢, 看着是不能有什么建树了。”

“真要细细算来,这还是你欠他的吧,师兄?”

沈厌卿面对师弟的道德绑架, 倒显出些漫不经心来:

“要真是我欠下的,我还就是了。”

“改日与陛下说说,把他往上提一提。”

“只是不知……”

“我本本份份按旨离京,怎么就欠了他的了?”

姚伏被他这副忽然冒出来的恃宠而骄的劲儿气的头晕,往满面兴奋的杨驻景那边一指, 示意对方来说。

杨驻景可算是得了机会卖弄:

“因为他不写折子!”

……

风采青此人,虽然年轻,说起来还真有不少传奇。

他家在南边,名字中的“采青”二字实是种年节习俗。

因为他恰好在上元出生,与“采青”在一天,因此取了个这样特别的名字。

风家在当地也算是人丁兴旺,子弟都从小读书,稍近成年就跋山涉水来京城科考。

自开国来, 一直在坚持不懈地给朝堂输送人才——至于考不考得上, 又考上了多少, 那就另说。

至少心意到了。

风采青也是那代小辈中的一个,据说自小聪慧过人, 性格却古怪离群,轴得很。

书读的最多,文章写得最好;

可是叫他去考试,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去。

逼着他去,他就说什么:

“岂不闻‘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

“你们都觉得京城好,有什么好?”

“人去了变成鬼,鬼去了就连魂儿也不剩了。”

“不去不去,爱去你们就自己去。”

“采青就是饿死,死外面,从藏书楼上跳下去,也不会去考场上写一个字!”

奈何父命难违。

崇礼元年加开恩科,小风居士到底是被从竹林中的读书处揪出来,和一群主家旁家的兄弟同胞被塞进了京城。

一路颠簸,水土不服,差点把命耽搁在路上。

风采青高烧不退,仍躺在兄弟膝上大叫“一个字也不要写”、“此生就是被人拿刀逼着也不会再来京城”。

——后来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不知是什么让他改了心意,科举当天竟风风火火坐进考场,挥笔而就,一举夺魁……魁下面的第二名。

而后又连拒两部示好,再三上书说自己要去御史台,一时间出尽风头。

此等敢催圣人的叛逆之举,大概是让小皇帝想起了数年前自己上书求帝师为侍读的旧事,居然心情一好就这么批了。

兵部至少还捞了那位名声上莫名其妙被风采青压了一头的状元走;

刑部尚书恼羞成怒,派了侍郎吴渊从刑部大堂一路哭进御书房,说:

这一遭刑部的脸都丢光了,黄台端和余尚书那两个老不要脸的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圣人选上来的门生都哄骗去了,以至于本来只是想为国出力的特别忠心特别好的刑部一朝沦为朝堂笑柄————

沈少傅当时恰好伴驾,还上前给他递帕子:

“吴侍郎莫要再哭了,不是还有探花么……探花、探花行么?”

吴侍郎哭的用力过猛,闻此一呛,帝师又和声细语给他递水。

那探花郎年纪最轻,生的唇红齿白,言行娴静腼腆。

说好听些,是“女孩儿般的人品”;

若挑剔些——这怎么能和刑部一贯雷厉风行的风格合得来啊!!!

但事已至此,有总比没有好……

吴侍郎止住哭声,点头。

帝师看着像松了口气:

“那就是了。”

“我做主,叫殷探花到你们那去吧。”

那孩子他也见过一面,装的倒好,可他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心狠手辣的。

本来再这么眯下去,就要被翰林院拽去坐冷板凳了;

能分去刑部,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帝师这话说的托大,小皇帝却很利落地点头,毫无意见,只叫他把帕子留下。

可怜崇礼元年的三鼎甲,居然像堆糖豆儿似的被分来分去。

不过沈帝师插手安排过后,总算是过了这一风头。

至于其他三省几部的冲天怨气……

再说吧,再说吧。

反正风采青是顺心遂愿地坐进御史台,拿到那本《弹叔颐集》了。

……

再说风采青当了监察御史,虚心学着前辈们的刚猛姿态狂写了半年折子,成了御史台台端的心头宝;

结果在生辰那天得知《弹叔颐集》的主角沈厌卿沈少傅御前失仪,揪心不已,哭成几乎昏死过去,坐在自家贷的小屋台阶上吹了半宿冷风。

天爷未必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小风御史一向嗅觉灵敏,对朝廷的舆论风向摸的一清二楚。

不说他的同僚们对这新来的业务必定眼冒绿光一拥而上;

沈少傅主掌朝政已久,行事又过于急迫,留了不少麻烦,惹了许多人不满。

昔日无过无错时自然无懈可击,可是只要像这样一出差错,就必定会被攻讦陷害到无救之地。

他不明白,以皇帝和帝师的关系……

为什么圣人会忽然借题发挥,将此事传扬出来,预备清算?

这说不通。

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七品能改变的。

风采青也只能随大流递递弹劾折子,写的水些;

同时再找找别人的错处,尽自己全力去转移视线——虽然毫无成效。

真到了旨意下来那天,这位御史新星已经彻底木了,只会坐在墙角默默流泪。

怀里抱着书,连国舅爷来了都反应不过来要请安。

不单是为了沈少傅哭,更是为这朝堂中潜藏的暗流恐慌:

平日里不见波澜,可是一搅动起来,就难以停息,总有人要付出代价。

或是身份,或是名利,或是、性命……

风采青忽然就想起自己曾经在家中发的誓,不由得一阵懊悔。

通读汗青,又有几人能从这吃人的地方全身而退呢……

他停下要撞墙寻死的动作,又落了几大滴眼泪,抓紧自己顶头上司的手,哭腔道:

“我要跟着您去送沈大人!”

……

送别沈厌卿离京后,风采青走了两个长亭一个短亭的路,回来已经是三更天。

御史台里尚有人在奋笔疾书,一抬眼就见到这位年轻同僚顶着眼下重重乌青,披着件毛边披风,鬼一样飘了进来。

神色低落,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懊悔和重重恨意。

风采青的同僚缩了缩,依旧没能躲开这位小御史的靠近。

御史新星声音沙哑,听着像是要擦出血来:

“我们正做的事情,是对的吗?”

若是朗朗晴天,他这种年轻气盛之语免不得要被取笑;

可此时外面一片漆黑,夜风正紧,呼啸如同鬼哭。

这般光景之下,任是要回答什么问题,开口也先亏了三分心。

同僚在身前人投下的阴影中抬头,结巴道:

“对,对吗?”

大概是对的吧。

御史台为圣人为万姓监察百官,纠劾不法,开国二十载未有过一日懈怠。

有他们的笔在,百官才不敢滥权贪腐,鱼肉百姓……

虽然他们没管住过那个沈厌卿。

但,即便如此,沈厌卿实际上也从未作出危害朝堂之举,比常人还更加忠心。

此次风波中,他们御史台也算是得了圣意及时止损。

说到底,沈参军的下场不怪他们啊!

风采青双目发直,钝钝点了点头:

“我想也是。”

随后他声音一哽,一头栽了下去。

同僚伸手去扶,只摸到他额头滚烫。

……

风采青病了三日,休了三日。

再回到御史台时,人像是失了魂。

提起笔,写不出一个字;

平日里惟他领去的熟宣最多,而今都愣生生在那堆着,一张也用不去。

御史台众人见他头上养病时的抹额还没摘去,又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也不忍心催他说他。

直至某日他忽然提笔,一气呵成,书就一篇秀润小楷,引得众人围观;

某某御史读了几列,叫出声来:

“这不是我那篇烧掉的劾沈叔颐的么!”

那日销毁草稿时,风采青自称年轻该多分担,揽了许多工程。

不想他只看过那一次,竟能背下全文。

此同僚感动得声泪俱下,连连谢他的喜爱。

谁知他又援笔,再成一篇,又是另一人的。

惊呼声此起彼伏,都以为他好了,连连恭喜他。

风采青却抿嘴,将笔一扔,激起瓷洗中几道墨色飞浪;

扯了抹额,失声痛哭而去。

这御史台最激进最年轻的一份力量,竟一哑就是六年。

任他人如何指摘嘲讽,也不再如以前那样能言善辩,不见昔年倚马可待的风采。

春秋代序,新科再开,又得新人。

他也不再年轻,不再是所有人围着宠着的新同僚,渐渐真成了角落里的灰尘。

台端终究不忍见璞玉蒙尘,拿着其日积月累的业绩去吏部核对,向圣人为他讨了个正六品的经历做。

经历掌管公文,算是个核心文职,只是再不负责直接监察,也不用再上书弹劾他人。

新调来的七品御史们往往能看见,内部议事时台端旁边坐着个服色低的异常的,神色常年冷肃无变,像是个青石雕成的塑像。

出入御史台的文书都从他手中过,奏疏一字不对就被他扣住,递不到圣前。

若是去讨,则被他拿看死人的眼神一扫,一阵引古论今的好骂,骂得人再不敢冒头。

被骂回来的都恨恨道:

此人难道有病!

有如此恶气,不对外人去用,倒来卡自己人!

真不知道台端看中他什么……

也有不服气叫他改的,往往动一两字就见旧文焕发出新光彩,多得是常人没有的灵气。

御史台风气向来朴直,实力为上,见过这自然都闭了嘴。

经年下来,成了朝中一奇观:

话最多的御史台,居然内部认认真真供着尊话最少的大神,无一人有异议。

要说是因为其榜眼出身,倒也不至于;

大家都是考上来的,顶上面虽不能说都是三鼎甲,至少也没人太难看;

更何况还有资历压着,排辈也不是这么个排法……

御史台却心甘情愿养着这么个六年就写了俩折子的废物,不知是哪根筋搭错。

但风经历又是当年小皇帝亲口答应拨去御史台的,也没人动的了他。

说到底,无利无害的一个东西,当他不存在就是了。

何必多关注呢?

风采青就在这无人在意的氛围中,默默编纂起《续弹叔颐集》。

那些一夜中被烧去的锋锐文字,一枚一枚再现人间,逐渐成集。

寄托着这久别家乡,甘心留在京城受人冷眼的六品小官的一个心愿。

一个那样简单,似乎又无望的心愿。

……

“妃呼豨!”

“人间修睦?何日可见?”

“采青无才,聊成此集,后来者当谨以为戒。

第63章 我与陛下向来一体,自然只有一个心思。

沈厌卿默然。

对着颗如此纯粹的赤子之心, 他倒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姚伏则在他对面冷笑:

“还说与你无关?”

“当年那些热闹,可都是你一手搅合起来的;”

“如今把人家孩子吓成这样,你该如何赔?赔的起么?”

杨驻景也不知, 自己是如何讲了些事,就闹得两个大人心情都不好起来, 噤声鼓捣手串去了。

沈厌卿深吸口气, 换了个自称:

“朝中风云, 向来都有;”

“厌卿也不过是借势而已,伤了无辜之人,实在不该。”

“但……若说欠他, 也不是欠一个官位,一个前程而已。”

他抬眼,直直看向姚伏,神色中多了几分严肃。

“而是欠他个海晏河清的世间。”

“欠他,欠圣人, 欠天下所有人……我本以为我命短,无缘再理后续。”

“可现在既看见了,就不能不管。”

“姚太从,你和我是一样的,我比你还清楚。”

姚伏冷哼:

“休要上纲上线,说实事。”

“总得让我见到你的诚意。”

沈帝师执起茶壶,将对方本就不曾动过的茶盅倒得更满。

水面清而圆,流着亮光。

“我与圣人回禀, 先召他, 再召你;”

“还有沈家……当年放手太急, 我不知道沈家如今是什么情况,但会尽力问过。”

“若能再搜罗起来, 也交给你。”

“这些足够否?若是不够……”

“够了够了,暂且够了。”

姚伏一挥手,算是应下了这件烫手的事。

而后他不知想起什么,表情中竟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局促:

“柳矜云给你的东西,可拿到了?”

沈厌卿眉间又泛起笑意。

“拿到了。师弟一向手巧。”

姚伏此人耐骂,但禁不起夸。一听这句就脸皮薄起来,硬声道:

“……她拿她那把琴换的。”

“什么‘永矢弗谖’……她本要刻这句,我说太复杂,不准。”

“于是她就换了。换成什么……平安顺遂?我记不清了。”

“倒是把你当小孩了,好笑。”

“反正你好好收着吧。她让我做成能收纳的样式,估计里面的东西也重要的很。”

“要是有空,你还是该去德王府问问。”

作为早知道那把长命锁的存在的人,姚伏思来想去,还是咽下了那句没必要说出口的话。

——她不恨你,也没人恨你。

但沈厌卿连东西都拿到了,若还是领悟不到这个意思……

那就是脑子坏了。没治了,算了吧。

……

“只是不知,杨小侯爷不在朝中,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忠瑞侯府的继承人自然算是出身高;

但杨国舅实在有着过于旺盛的责任心,坚决拒绝了任何给自己儿子谋个能祸害人的位置的可能。

推来推去,杨驻景身上只挂了个金吾卫千户的小衔儿,虚职,平时跟着训练而已,不能真去管人。

杨侯爷还月月监督他把俸禄退回去,给国库省点心:

光添乱了,怎么好意思拿钱的?侯府尚且养得起你,快退快退。

奉旨逃班的杨千户嚼嚼没人动的海棠酥:

“他编书,我给钱啊。”

姚伏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续弹叔颐集》不能算是御史台官方所著,也难拿到拨款;

即便如此,风采青还是撑了下来,一直听说是因为背后有位出手阔绰的赞助者。

不光不限本数,连用纸用墨都大手一挥说买最好的来。

又由于风采青官居六品,在御史台担职,书中主角沈叔颐贵为帝师又远在文州……这书编成了,其实很难发行。

所以这些年下来大家虽然都知道这《续弹叔颐集》的存在,但也只知道“一直在编”,见不着实物。

那赞助者也不恼,始终就这么供着银子。

世人都叹如此冤大头上哪去找,不想竟就在眼前。

还是个不读书的。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杨驻景也没打算自己解释。

至于皇帝的表弟是如何遇上落魄朝士,又突发奇想解囊相助;

再偶然在御前提起,得了私下表彰的传奇过往……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

风采青跟着带路的内侍,进了御书房,恭恭敬敬跪下。

旁人都说他像根枯木,他也就安心扮成枯木的样子。

不言不语,不声不响,至少就不会遇上危险。

他还做不成什么事,还不到该显露锋芒的时候;

再者,他答应了要等人回来,就不能在那之前也被逐出朝堂。

抱着这样的想法,即使是面对圣人,他也安之若素,不见惶恐的样子。

倒是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更别说前两日还有两位尚书两位侍郎在此撕破脸皮,上蹿下跳地对骂。

相比之下,风经历这一番实在是显得体面了太多。

小皇帝端坐案后,叫他起来回话,问他一句:

“风爱卿这些年不得重用,心中可有怨怼?”

这话从何而来呢?

看不懂皇帝想说什么,但也不能乱答。

风采青将声音压低,平静答道:

“臣是陛下的门生,自然陛下要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

“为朝堂,为万姓,做事岂分轻重高低?”

“臣只怕自己做的还不够好,绝没有自怨自艾的可能。”

答得这样圆润又滴水不漏,不知道的还以为风经历今年六十有二,在朝廷混过五十载有余。

皇帝满意颔首,随后是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风采青也低头肃立,不去直面天颜。

他余光看见有人从旁边的小室转出来,一身杏红,还道是内侍;

那人却停在他身前,声音温和,带着些许诧异:

“经年不见,怎么闹成了这副样子?”

“抬起头来看我——嗳,如今我还得称你声大人了。”

年轻人到底缺些定性,猛地抬头,正看见沈帝师那张熟悉的脸。

其实他也只远远见过几面,送别那日更是隔着帘子。

可过了这么多年,说话的声调他竟记得清清楚楚;

就好像有仙人挟着他那些葬在许多年前的青春气盛,驾着祥云,翩翩然回来唤他。

如惊雷,如焰火,烧尽了枯树死去的皮,而后就是万木勃发的新生。

他张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在御前表现这番重逢的惊喜:

“帝师……”

这是最合适的称呼了。

从帝师方才那句话来看,其目前虽被召回京城,但还未起复,尚是七品的地方官。

若是私下见面,他自然愿意叫一声沈大人;

可是在圣人面前,他就不敢出一点儿错。

陛下为何召您回来……?

风采青不敢问,他以为这是梦中,或是幻觉。

但万一这真是现实,那就一定是好事。

他看见帝师身上穿的是红色,就知道这是圣人特别恩准过的。

否则,大楚服色逾制是重罪,即使是常服形制,往往也难以避开。

帝师穿这件红,陛下允许帝师穿这件红,就已经摆明了二人的态度。

情况其实不危险,反而很安全……吧。

“采青见过帝师。”

风采青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深揖一礼,以示敬重。

拿出后辈姿态来,品级上的差异就多少可以削弱些了。

皇帝在帝师身后站起,绕过桌案走出来,站到了帝师身边,神色平和。

沈厌卿和声道:

“陛下都与我说了,你文章写得犀利,帮了他几次。”

“只是苦于种种原因,一直不得提拔你,这些年也辛苦了。”

“我……”

怎么会辛苦呢。

能得圣人的直诏本是荣幸,而不得晋升也是因为他六年前那一遭后再不拿笔,是他自己的原因。

反倒是帝师竟和他一个六品小官这样说话,真是看得起他……

风采青局促,有了些二十六岁该有的样子:

“只是不知,这一次是陛下要见我,还是……”

还是帝师要见他?

当年追车追出去二十余里,而今竟当面被对方叫来见了,风经历一时有些恍惚。

“是我们都想见你。我与陛下向来一体,自然只有一个心思。”

这话说的很有分量。做臣子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以得到所有人的仰望和羡慕了。

皇帝也点点头,表示赞许,风采青心中顿时多了些安心。

沈厌卿向他手中塞了两张东西,不待他看,抢先道:

“如你所见,我现下还是个七品闲职;”

“可你若是愿意襄助,陛下起复我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你若是不愿……不强求,只是这两张东西就不能给你看了。”

这两句话说的夸张,其实都是玩笑。帝师把他当成后辈,拿这些东西钓他。

岂不知他对陛下一片忠心,又怎么会拒绝派到头上的责任?

虽然不知原因,但既然选中他,他就不能退缩。

风采青想跪圣人,奈何有两个人站在身前,空间不够,跪不下去。

他只好站直了认真道:

“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还有为帝师。

这种情况,为陛下就是为帝师了。

随后他毅然看向那两张纸上的内容,好像在怕帝师后悔收回。

一张墨色深绿,落款是“文州鹿慈英”,是为慈英太子教报告文州异常的那封信;

另一张则溅了些微不可见的血点儿,结尾签了个桃红色的押:

“二十二录过阅过谨呈上”

风采青瞳孔一缩。

沈帝师则再次开口,语气中带了些消沉和宽慰:

“唉……是二十二无疑,但不是你认识的那个。”

第64章 (无君臣组)风采青和初代二十二的故事

风采青走在路上。

过了两个驿站, 可他一口水也没有讨。他知道凭走路是追不上马车的,可他还是在向前走。

他只是沿着烟尘飞去的方向,逼迫已经疲倦到了极限的双腿一次又一次迈开, 空泛地往前行去。

看不见了,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还有路吗?

官道明明修的平整, 他却看不见前路。

天空中飘起雾一样的细雨, 扑在他脸上针扎似的疼。

以往他只在家中见过这样恼人的雨, 北边是没有的。

可是现在忽然下起来了,就好像在呼唤他早早归去。

人间风波难久住……

还留在这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他想起屈子在江畔行吟,又想起阮嗣宗的穷途之哭, 想起所有的文人的那些不容于世的举动。

于是他也仰天嚎啕大哭起来,转了向,朝来时的方向边哭边走。

式微!式微!

日头已西沉了,为什么还在这里徘徊!

他哭的动情,几乎忘了周身的一切。

为自己、为沈少傅、为这朝中潜伏的无休无止的乱流。

他来前如此, 他来时又是如此,那他来做什么呢!

他越想越觉得悲哀,袖子沾透了泪水,变得沉重。

他路过道旁的新草野花,路过回巢的蚁群,路过被夕阳拉长影子的树;

一模一样的景致,没有新意,难道这世上的风景都只有如此?

——树上跳下来一个人。

风采青哭声一顿。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 揉揉眼睛, 凝眸去看, 果然见树上确确实实跳下来了一个人。

一身笋绿色衣服,肩上头上还沾着叶子。

身量很高, 眉眼很俊,看人的神态与常人不同,好像眼睛里带刀带剑似的。

虽是后来的,他却不讲礼貌,见了小御史劈头盖脸便问:

“你是什么人?”

风采青却讲理,吸吸鼻涕道:

“在下监察御史风采青,在此送别沈参军。”

那人一抬下巴:

“你和他有旧?走这么远?”

风采青抹了一把脸:

“没有,沈参军不认得我。”

对面一声嘲讽似的笑:

“那怎么哭成这个没出息的惨样儿。”

风采青欲解释,又觉得这一程确实是自己矫情,闭了嘴。

想了想,又问:

“不知仁兄是……?也是来送沈参军么?”

他看这人衣着精致讲究,八成也是京城方向来的。

绿衣男子摘了摘身上的叶子,往地上扔:

“我的名字可不能告诉你……算了,叫我二十二吧。”

二十二,这可不像个名字。

干叶子粘在他手上,不爱掉,他又甩了甩。

手无缚鸡之力的前书生现御史一见这动作,就看出这好像是个练家子。

再观其言谈举止,又不像读书人,又不像显贵;

虽然穿着好衣裳,举手投足间却像是有些不适应似的。

二十二摆脱了叶子的麻烦,踩了两脚,跺了两下,伸手往风采青背后的方向一指。

“我来杀他。”

风采青如遭霹雳轰顶,竟什么也顾不得了,伸手去抓他:

“不——你不能!”

“我凭什么不能?”

“大楚律法,杀人偿命!”

很明显风御史没想到更合适的理由,这个临时想出来的似乎也不足以约束这位目标明确的刺客。

二十二一声哼笑:

“有些事情,不在律法里头。”

“我是奉命令办事,自然没人管的了我。”

“有人杀了人,手一摊,说:‘非我也,兵也。’,听过没有?我最多算是那个‘兵’。”

“要追罪,也追不到我身上。”

风采青瞳孔猛颤:

“你——”

他听过些坊间传言,说有些大户人家会豢养暗卫,专做些脏事。

这些人被训练得武艺高强,身轻如燕,来去无踪,几乎跳出了人世间去。

二十二,二十二,以数字为名,更加可疑。

以风采青空读了十几年书的身板,恐怕拦不住这个人。

二十二盯着他这副表情,觉着好笑,观赏了半天才道:

“不过——我没打算动手。”

小风御史松了一口气。

但他很快又想起什么,惊道:

“那你……”

既是被养来做事的,领了任务不完成,会是什么下场?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

二十二抻了个懒腰,又笑:

“‘韩琪杀庙’,听过吧?”

他居然真哼起小调,细听还有唱词。

“‘千岁刀头他要验红’……”

风采青更加慌张,刚松开的手不知该往哪放:

“你——你也不能死!”

二十二眉头一挑,背起手,凑近了偏着头看他:

“怎么迟疑了?”

“舍不得他死,到我这就舍得了?”

按理风采青该怼他一句“你我又无关系”,可是偏偏说不出口。

二十二见他哑巴了,又觉得有趣,伸手点点他胸口。

这动作吓得风采青一僵。

刺客盯着他:

“你记着。”

“等你像爱他一样爱我,再像爱我一样爱全天下的人;”

“到了那时候,这世道才能变成你想要的那样呢。”

风采青抿抿嘴,他脸上的泪痕干了,被风吹的很疼,他不敢再擦。

“……你知道我为什么哭?”

绿衣的二十二抱臂:

“知道啊。”

“你这样的人,代代都有。”

“都会哭,都会闹;”

“可是真能成就什么样的事业,每个人都不同。”

“——你又能做成多少?”

你能与他们不同么?

二十二的眼睛在问他。

风采青仔细看去,觉得那瞳仁里面带着点绿色,又有些蓝,像山水里的青。

这个奉命来杀沈厌卿的刺客,也许有大楚以外的血统。

这不是他此时该注意的东西,可他又确实答不上来对方的问话。

他能做到多少……?

古往今来,千千万万的读书人,谁又敢说呢?

从垂髫小儿,到白首儒生;

读一辈子的书,写一辈子的字,都不过为了“忠君报国”四个字而已。

可是等到终于入了朝廷,穿上那身官服,他们又在做什么?

攻讦,朋党,排除异己……

如果早知迟早要变成那样的人,风采青情愿到死也不离开半步自己读书的竹林。

刺客轻易看透了他的想法:

“别太担心了,你未必会变成那样。”

“哪样?”

风采青反问。

他明知不该把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引为知己,更何况此人还要刺杀自己敬慕之人。

他的心却的确颤动了。

“把帝师赶走的那群人那样。”

那双翠青色的眼睛回答他。

“……”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总不能要求世上的人都做圣人。”

“可是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不同的。”

“任你如何去训,如何去染,也不能动摇一点儿他的本性。”

“——就是如此。”

风采青沉默良久,朝他长长一揖:

“采青受教了,谢过义士。”

二十二摆摆手。

“但,帝师已经走远,你……”

二十二见他仍在纠结自己那条命的事,不由得开怀笑出了声:

“我也不想死啊!”

“……所以,我要回去了。”

风采青不敢吱声,眼睛眨了眨,用眼神问道:

就这样?

二十二点头:

“就这样。”

“这世上有规矩,自然也有变通。”

“你还是多想想吧。”

“多想想,就好了。别寻死去了。”

风采青想说“我没有要死”,可是一想到自己方才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确实也不像是想活。

他又扫了一眼二十二衣上的翠竹,闷声道:

“保重。”

萍水相逢,此生不知还会不会见第二面了。

二十二走出几步,又转回身来:

“你带了身份令牌没有?七品,可以去驿站借马了吧?”

风采青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以,我只是不想骑马。”

“我想,借我。”

方才还在和他讲人生大道理的萍水相逢的知己,此时无比自然地朝他伸出手。

……

风采青没有说令牌要如何还。

二十二也没有问他,似乎有的是门路找到他府上。

所幸——也不知算不算幸,风采青走回去后一直病着,也不能去台中,身份牌子倒是用不上了。

他只能窝在家里,额上搭着湿毛巾,躺着,嘴里泛苦。

有远房的兄弟来照料他,他怕咳嗽把人吵醒,让人去偏房小屋睡了。

二更的天漆黑漆黑,窗缝往里渗着凉气。

他家底不薄,但在京城也难有个事事顺心的住处。

高烧烧的他头疼,眼睛也疼。耳朵眼儿里津津的,像是要通了似的。

床头搁着药碗,剩一个底。虽说这天气还没有蚊虫,可是即便有,也一定不愿意落在里头。

夜怎么这么长呢。

他想咳,也没有力气了。

真是好笑。本来刚振奋了一点,说不定就要这么死了……

不知道远房的兄长能不能热心帮他把尸首运回去。若是不能就烧成灰,捧在罐里,年节跟着年货一趟车回去好了。

他胡思乱想着,忽听梁上一声轻响。

有人。

那声音不像是不小心碰来的,倒像是故意敲给他听。

他一睁开眼,一道身影就落到他床边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一次穿的倒是传统的夜行衣了。

蒙着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和西域来的狸奴一个颜色。

夜行衣紧身,显出了身材形状,果然看着就是会武的样子。

这时辰出来,兴许又是要做什么事去,路过他这……?

风采青没动,转了下眼睛,和那人视线对上。

“嗓子哑了?可怜见儿的。”

二十二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扔到他床头。

听声音,一样是他的令牌,另一样则是个实心的纸包。

泛着股药味。

这些天来,他鼻子都坏了,只闻得出药味。

风采青咽了几下,艰难出声:

“……我会死吗?”

二十二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好笑的话,耸了一下肩:

“不会吧,老天爷一般不让你这种人简简单单死掉。”

这种人?哪种人?

风御史再度努力,嗓子却像是被火炭噎住了,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再说出一个字。

二十二看着他和自己较劲的样子,面罩下面似乎又在笑:

“不过,你这可是心病。”

“让你别多想,你偏要多想。”

“这下难好啦——”

他抛下这句话,竟一刻也没再停留,推开门大大方方出去了。

月光越过他肩头,投进逼仄小室,照得一片大亮。

风采青又醒了会,就在那包新药的药香中沉沉睡去了。

……

再见面竟是两三年后。

风采青记不得是哪一天了,他的记忆全乱了。

只记得血、血、擦不净,抹不去的血。

暴雨的夜里,二十二撞开他的窗,泼进来满榻的水。

身形摇摇晃晃撞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再不复往日的轻盈。

风采青慌乱去扶,只摸到他衣服毁了大半,肌肤冷得像是死人。

“……别点灯。关窗。”

暗卫的声音艰涩而哑,喉咙似乎也受了伤。御史不得不凑到他唇边去,才能勉强辨识出一二个字。

风采青撒开手,匆匆合上了窗。

扣锁刚才被撞坏了,他只能找了东西勉强硌上,雨从缝隙往里渗。

他一转回去,二十二立刻牢牢抓住他的手,五指收紧得铁爪一般:

“我说,你写。”

“‘吏部左侍郎到谦,暗通边虏,卖官鬻位,买卖幼童,诬构良善!……咳咳、奉德一十八年,为郎中时,京察舞弊……唔!”

他倚住御史的肩,猛咳了几下。

幽微光线中,风采青在咳出的那摊血中看见了些内脏碎片,瞳孔猛缩。

“到书房去、我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点灯,也不敢将靠在他身上的人拽起来。

不过一段时间不见而已,再见时为什么变成了这幅狼狈样子!

二十二却摇头,倒进他怀里,不答他的话,自言自语道:

“多数证据已经进宫,不需你。天亮前,你得把文书送到朝上,给陛下,给所有人看……”

“圣人?你为圣人做事?!”

风采青的头脑忽然前所未有的清明,顷刻间领悟了他的意思。

“嗯。明日到宫门,会有人迎你。咳咳。”

暗卫往他怀里缩了缩。

风采青听过,失血过多的人就会觉得冷,冷了就会恍惚着去找热源,别的什么也顾不上。

他想问圣人的事,想问几年前沈帝师的事,想问对方身份的证据,又想去点火取暖。

可二十二抓住他,不让他动,他也只能手忙脚乱地回抱回去。

摸摸索索间,触到一道狰狞伤口。

在腹部,贯穿到背,成了一个大洞。似乎用火药做过处理,又将内脏勉强塞回去了,可血还是无休无止地往外流。

“……!”

风采青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伤势,一时间头晕目眩。

二十二窝在他怀里,鼻间哼出一道气音。

这么听,倒像是笑着的。”没牌子,别找了,求你单信我一回吧。”

即使仅有两面之缘,风采青对此人的性子也摸的清清楚楚。

若是全盛的时候,这人一定眼睛一弯,嘲他这么摸来摸去是轻薄。

可他耳畔现在只剩下愈发无力的呼吸声。

风采青想说些积极的话,想去找伤药,或是酒。

但任他如何嗫嚅,如何试图拖着人一同起身,二十二也只对他说:

“别动啦。”

风采青抹了一把脸,不知脸上是眼泪还是对方的血。

他没见过死人,但他知道,眼前人的命数一定将要尽了,任他再做什么也难挽回。

他又悲痛,又害怕,他怕过京城中看不见的恶潮,却不曾直面过这样的鲜血淋漓。

人比野兽多了衣裳冠帽,可是遮蔽之下仍是如此脆弱柔软的躯体。

活着时就温暖,死去了就冰冷,与任何其他的生灵都相同。

“其他的,别人会和你说。”

二十二不再说话了,微弱地喘着,抱他抱得很紧。

原是不相熟的的两个人。

却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死死相拥,好像对方是自己存于世间的唯一依凭。

风采青觉着自己怕到了极致,忽然又冷静下来了。

他不知道面对将死之人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可他听见自己说:

“别睡,别睡。”

“说点什么。没有要说的么?留些什么话,我替你转达……”

二十二以极小的幅度摇摇头。

风采青不明白。

他以为,按他的想象,二十二这样的人,临了该有许多话要说。

虽不能诉与同伴,至少他也算是个能回话的人。

“那对圣人呢?对你的同僚,或是对我、对我——”

他没办法了,他顾不得别的什么了。

廉耻也好,礼义也好,只要能撬开对方的嘴,不让他就这么默默死去,要他做什么、说什么都行。

暗卫箍在他腰上的手收了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鼻间的血腥味还是那么浓,风采青竭尽全力,集中精神听着。

“…………”

“你真的不该来京城。”

“什么?”

风采青用手护住对方的脖颈,试图传递更多暖意过去。

他摸到无力的脉搏和止不住的颤抖,他也抖起来。

“你该做个诗人的……算了,算了、咳咳。”

御史的头更晕了,思绪更乱了,他闻到的铁锈味越来越浓,几乎要呛死他。

如果在飞土逐宍的上古,他们这样一定会一起被猛兽撕碎,成为野鸟的腹中餐。

但他们如今在他贷下三年的小屋中,连风雨也吹不进来。

圣人制造了房屋,人就和外界隔开来,有了巢,有了闭塞的去处,有了隔阂。

风采青渐渐不害怕了,不怕死亡,不怕别离,也不怕不知是否存在的追兵;

不怕认识此人引来的麻烦,不怕明日之后为了守诺而招来的目光或是猜疑;

不怕京洛的风尘,不怕风浪,也不怕和家乡相似的雨。

他只是拥紧他的知己,接受了一切残酷,静静等待结局。

他还要去写折子呢。

许久没写过了,不知下笔可还顺么?

……

二十二戳了戳他后腰,把他从那被上身了似的状态里叫出来。

“咳,你会折草蚂蚱吗?”

“不会……”

“哈哈,我会。”

暗卫笑了一下,扯着嗓子,竟吟起两句诗,勉强算是抑扬顿挫:

“‘……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他扑腾了一下,似乎想动作去拿什么东西,但终究没爬起来。

于是他就靠在风采青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顺着气,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内衬左袋,丢在你门口。还有些纸片,你看快些。明日自有人来收拾,无需你费心。”

“快去吧,勉强你了。”

说的是勉强他这个几年不提笔的人去写折子。

他明白的,这种境况,只有让他这个举止异常的去做,才显得够分量。

二十二找上他,不止是因为知道他的住处,还是为了他在御史台所谓“哑巴”的名头。

没别的意图。

这两句话很连贯,好像回到了第一面相见时的意气。

但再也没有了。

风采青抱着冷下去的尸体,本该哭或是怕的,却不知是不是被对方不合时宜的吟诗影响,竟也喃喃自语起来:

“东、方、须、臾、高、知、之、……”

……

次日早朝在百官到齐时,突然临时宣布中止。

可是几百人既到了,就都张开了眼睛。

挤挤挨挨,或远或近,都看见了——

那官仅七品,随朝还要轮值才能上殿的年轻御史;

此时竟上了阶,跪伏在皇帝脚下,比沈少傅从前站的位置还要高。

他双手捧着一份折子,高高举过头顶。

殷红色的封面,殷红色的字迹。

好像要代过其上书着的人命,再滴出血来。

……

“左侍郎到谦……法司鞫审,情罪确凿。着即磔于市,家属流三千里,财产没官。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第65章 “……老师勿要动怒,学生知错了。”

风采青正沉默, 见帝师神色似有所动。

他心中一动,半作转身,顺着对方目光的方向看去。

见门边上倚着个桃红衫裙的少女, 插了满头红粉花朵,间杂许多金银, 几乎成了个盆景。

云肩上尽是层层叠叠的绣片, 缀着珍珠宝石, 服制上看不出身份——实在是比公主还要华贵。

虽说这个岁数的女孩子都爱美,可打扮成这样还是太过夸张;

若是走出门去,必定显眼到了不容于世的程度。

她半低着头, 闷闷盯着风采青,盯得这位六品朝臣一阵心虚,花了一时半刻才确认自己确实不曾见过她。

“……”

她绞着帕子踟蹰,下眼睑缩动了一下,转开眼睛。

“……我是二十二。”

藕荷色的帕子扑一声响, 被她尖尖十指戳出几个窟窿。

“——我们知道你。”

说完这句话,她就不再看风采青,转向皇帝和帝师的方向,神态转为恭敬。

“帝师,沈家遣沈雁姑来了,要见您。”

沈厌卿轻轻“啊”了一声,无奈笑出些气音,道:

“还真是事情都赶到一块去了。”

风采青一怔, 知道是有事, 自己不便打扰。

“陛下, 帝师,我……”

皇帝不答他, 只看向帝师,似乎在询问意见。

杏红衣服的帝师则展颜一笑,动袖招他两下,示意他留下旁观。

“早晚要一起做事,也不是划党分类的时候了。你——就在这听着吧。”

风采青应下,待要站到一边去,一回头却见宫人为他设了座位。

“这、这——”

他不敢坐,急急回身。

帝师却噙着盈盈笑意看他,双手揣进袖中。

“有什么受不起的?坐吧。”

“就当谢你,代我帮衬陛下这些年。”

“若没有你,那些麻烦还真不好办呢。”

秦家的旁枝,条条都扎进新王朝的深处,夺着雨露,吸着血。

哪怕是惠王的死,也没能让他们蓬勃的野心有半刻停歇。

只是隐蔽起来,遮掩过去,叫人摸不见也找不到……

一旦寻到了哪怕半点破绽,就必须立刻出剑;

填再多的人命、再多的代价,也不能放过那一个瞬息。

谋略无论如何趋向完美,毕竟会有缺漏;人力即便抛却生死,终究还有尽时。

局外的七品小吏与影卫首席的偶然相识,竟在几度春秋后补上了这天网的最后一块碎片。

……

二十二引进来一个女子,婢女打扮,衣服颜色素而深,鬓边却插一支颜色亮眼的珠钗。

沈厌卿心中了然:

这是她们家主的首饰。

别在她头上,就意味着她能代家主说话。

女子跪下问安,动作轻缓,膝头触地听不见一点声音。

风采青一见这就敏感起来,知道这又是个身上有功夫的。

上了这么多年朝,还是第一次发现,身边处处都是高人。

看来庙堂之间亦有江湖啊……

“沈家雁姑,见过陛下、帝师。敬祝陛下万岁,帝师千岁。”

“见过首席,见过风经历。”

她连着说了这一串,语速很慢,不见停顿。

似乎认识在场所有人是京城某某小家族某某侍女的必备知识,没什么奇怪。

风采青见她认识自己,一阵惊诧,心中快速回忆起沈家相关的事情来。

自沈帝师离京,沈家就几乎销声匿迹,一点动作也没有了。

偌大一家子人,竟连婚丧嫁娶的事情也无,终日安安静静,也不与外界交往。

旁人都道,这是报应。

有识之士却都知道,这不过是嫉妒而已。

当年帝师称是“认祖归宗”,与京城沈家联了宗,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办的不大。

就这样还常常被私下取笑:

人人都知道沈厌卿出身再贫寒不过,也没什么亲人线索;

忽然多了一家子人,只怕是为自己身份自卑,站在朝廷上矮人一头,怕揽权时发挥还不足,刻意去强求的!

沈家也是没骨头,见着杆就顺着往上爬,不见一点士族的端庄矜持。

初入仕途的风采青那时还腹诽:

只怕这样的好事找到这群人家里去,个个都比沈家还殷勤。

家里无缘无故多了个少傅,又是皇帝的老师,傻子才不愿意呢!

帝师开口,小皇帝也没有意见,很顺遂地批了,沈家就此多了一个长辈。

一联过宗,沈厌卿的手就伸到了沈家里头去,闹得一阵天翻地覆,热闹非常。

帝师一边在朝中诛除异己,一边打压皇亲,一边还有空折腾自己新认下的家人;

等到局势初稳,沈家的话事人已换过了几茬,最后定下来的家主竟是个小姑娘。

——二小姐沈殊。

这名字乍听难辨男女,背后却关系着一条沈家的奇怪家规:

愈是身份高的,名字越怪。

又因为大家族中旁支诸多,又分嫡庶,每一人的地位往往出生时就定下了十之八九;

因此这随新生儿落地一起裁定的名字,往往就定了孩子的一生;

即使旁支上位,也一定要遮遮掩掩改过才行。

沈殊的名字,就是改过的。

这位年轻的女家主,嗤笑着划了自己的旧名字,重新录过家谱。

把自己的一众姊妹姑姨都填了上去,剔了许多犯了事或是辱没家名的,整理成一派清爽。

又矜傲道:

“什么贵不贵的,钻研搜罗那些怪字,倒是费去你们大半心神!”

“既然要与他人不同,那我就要一个‘殊’字,落得个简单省事就是了!”

她和沈少傅虽无实际血缘,却有一样的雷霆手段:

坐上家主的位子没有几旬,就将不服管的人收拾的干干净净;

整个沈家从上到下近百人,发不出一丝杂音。

像是个当时朝中局势的微缩版。

这背后自然少不得朝中某族亲的刻意支持。

但当时都说,沈殊能以女子之身稳稳控制住整个家族,实属奇特。

人心偏见,倒是都忘了她当时不过也十五六岁。

若是杨家的杨驻景,能在这个岁数有这般出息;

恐怕人人都要去杨老侯爷坟头酹上数十斤酒,回来大声宣扬自己见过了冲天的青烟紫雾吧……

……

风采青回神,听见那女子已经得了问话,正在回禀:

“小姐一切都好,教我代问颐大爷安,说改日来亲自拜会。”

“颐大爷”,称呼的就是沈帝师了。

看来沈家并不如这些年传的那样,在帝师离京后背信弃义,甚至落井下石。

“家中人已重新点数过,元年六十八个,这些年折损精简,没有新增。”

不对。沈家明明有上百口……

“到今日能动用的,尚有三十二人。”

“——倒是恰与我年齿相同了,好记得很。”

帝师拈起茶碗的盖,拨弄两下,风采青顿时闻见一股深重药味。

再看过圣人的脸色,心中顿时有了些猜测。

他听着那所谓“折损”,不明情况,却莫名猜测背后又是许多条……一样的人命。

见帝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虽知道不该,心中还是不大舒服。

沈家似乎与外界所想有很大不同。

尤其是,这女子刚才称桃粉衣服的二十二为“首席”……

风采青心中一动,又听见帝师嗓音泛泛,带着点漫不经心道:

“陛下让二十二收编你们,你们谢过恩了没有?”

叫雁姑的女子深深一叩首:

“陛下的恩德,沈家永不敢忘。”

“无论是二年前后,沈家一直忠于陛下。”

“虽比不上首席一脉的能力,可事事都尽力尽心。偶有差错,也都处理下去了。”

“——那么我该劝陛下赏你们了。”

沈厌卿微笑。

雁姑伏地不起:

“沈家只求不成首席们的拖累就是,绝不敢居半分功。”

“帝师若有疑虑,雁姑愿意剖心为证。”

剖心……应该不是真剖吧……

风采青越听越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实在是十分不合适。

他以前好奇二十二的事,现在真有机会见证了,反而觉得头皮发麻。

术业有专攻,术业有专攻。

同时他也疑惑,帝师这幅言语夹枪带刺的样子,六年前才是常见。

方才和他说话时,可不见这样的刻薄。

似乎是意有所指……

沈厌卿抿一口药汤,半阖着眼睛:

“我不疑你们。”

“如今也不在我手下了,该听谁的话,你们还算是清楚。”

“直起身来回话。”

雁姑听了这两句,不但不起,反而将身体伏得更低。

她鬓边的丰润珠钗,此时颗颗真珠都紧贴在地面上。

“……唉。”

“我并没有恼,你们做这幅样子是给谁看?”

——“你们”?

风采青一惊,视线从沈家来的人身上移开。果然看见皇帝凝眉不语,二十二更是一副局促样子,手里的帕子不觉间撕得更碎。

“事到如今,是你们递给我话柄。我要问了:”

“往文州去的车上,到底装的是什么?”

“是摹本,还是原本?是取到的其中的一二成,还是——全部?”

沈厌卿的语调陡然一提。

几乎像是把刃,指向在场所有人。

雁姑抬起头,眼睛里适时闪过些惊惧,但一个字也不说。

二十二更是不知何时就收敛了气息,好像真变做了个金玉堆成的摆设,杵在原地。

最后,还是皇帝先行打破了沉默。

“……老师勿要动怒,学生知错了。”

帝师闭上眼,向后一靠:

“微臣没有。”

“陛下体谅臣身体不好,竟然愿意为了臣冒这样大的风险。”

“臣感动还来不及,如何敢有怨怼?”

风采青十分想逃离现场。

眼见着君臣并坐变成了师生训话,他连头发丝都在试图远离飓风中心。

若早知道留下来要见这种世面,他宁可四肢着地爬出去也不会坐这张椅子。

“文州路远,来回几次,实在是会耽误太多时间……”

“老师怨我冒险,可学生只以为,若是任意耽搁,那才是会铸成大错——”

沈厌卿紧闭了一下眼,又睁开,扫视一圈。

风采青看懂了,这是不愿意在人前发作,要给自己的学生留面子。

圣人却又追了一句:

“鹿慈英先前就请求文州驻军做预备,若有不测,就立即围山剿山。”

“这样安排之下,即使他或是慈英教内部真有异心,至少一时半刻也说得上是稳妥!”

“——‘一时半刻’?陛下也知道是‘一时半刻’?”

“臣在文州住下六年,尚不肯多信那前朝余孽一个字;”

“陛下倒是用人不疑,遥隔千里就定了心了!”

帝师说到激动处,竟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南面方向。

风采青听的如芒在背:

这些天前朝虽在讨论用兵与否,但到底外面算是太平。

谁知暗地里,南面的地方军居然已经有所调动……

“凡事做前,该有个度量。这样的道理,不必说,陛下比我还懂。”

“可是要是因为臣这幅残躯坏了规矩,那臣还不如留在文州!”

沈厌卿最后几个字咬的很重。

人人都听出来,他说的不是“留”,而是“死”。

第66章 “帝师出事了。”

二十二扑通一声跪下了, 头向前折下,满头珠翠一阵零落脆响。

风采青跟的很快,也牢牢粘到了地上去。

沈厌卿按着太阳穴, 闭目养神,呼吸微快, 似乎刚才那番话已耗尽了他的力气。

“自作聪明瞒过老师, 是学生的错, 学生不敢狡辩。您要罚什么,我都认下。”

“只求您别气坏了身子……”

堂堂九五至尊,此时竟也埋下头, 像个认错的孩子,默默覆上帝师在扶手上搭着的手。

“…………”

沈厌卿到底不忍看学生这副委屈样子,回手拍了拍姜孚的手背。

“陛下成人了,有自己的考虑,不能算是错。”

“臣是个受益的, 也没资格忝颜推拒。”

“臣只是乏了,先行回去休息。”

“姚太从的事情都与二十二交代过了,让她安排吧,这儿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

帝师撑着椅背站起来,身形有些摇晃,似乎真是疲倦到了极致。

可是他一动作,就没人敢动,屋内连呼吸声都缓了许多。

皇帝站起来要送他, 被他状似随手地按了回去, 一个字也没得着;

又要遣宫人, 也被他挥退,只能远远跟着。

其他四个话事的只能目送那道杏红出了门去, 留下一室沉默。

风采青纵使再想抬头看看其他人,此时也找不出那个胆子,只在心里不住祈祷时间过的快些。

帝师出去不过半刻,二十二突然猛地抬头,一闪身冲了出去。

皇帝见她的动作,也是失色一惊,快步跟着跑了出去。

雁姑也起身,身体抖了一下,还是跪在原地未动,眼神恰与风采青对上。

“帝师出事了。”

她颤声解释道。

……

议事的地方换了一处,风采青依旧坐立难安,连小桌上的茶盏也不敢动。

雁姑被安排在他旁边,坐的笔直,一动不动,像一尊像。

过了许久,二十二才满面疲惫地走进来,拖着步子。

云肩解了,不知扔到了哪去;头上的鲜花压的很乱,失水萎蔫了不少。

风采青和雁姑还不及开口,就听她说:

“咳了血,服了药,睡下了。陛下陪着。”

“不要你们操心,快些把事情分了结了,我也回去守着。”

她这几句话语气很平静,神色沉稳,给人种定心的实感。

风采青才要松一口气,却见她杵在原地,抿着嘴,眼睛里闪了两下。

他心道不妙,果然见这小姑娘嘴角一撇,踉跄两步,忽然扑到雁姑怀里高声抽泣起来。

“你们的人怎么还不回来?太慢了——太慢了!”

雁姑自然地拍着她的背,看起来二人相熟得出奇。

“不是说你们消息最灵么!”

“信呢!书呢!药呢!”

雁姑轻声哄着,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哽咽:

“随行有信鸟,若能训成,回来就快了,首席勿要忧心……”

二十二嚎啕:

“我怎么能坐得住哇!”

“自帝师回来,我没一件事做得好的!”

“该死的荣宁,用的什么鬼东西!该死的鹿慈英,磨磨唧唧要到什么时候!”

她抽噎着咒骂起来,看起来和寻常闹脾气的少女也没什么不同,眼泪连珠一样掉,往雁姑胸口胡乱地蹭。

“我没有脸见帝师!没有脸见陛下!没有脸见前辈们了!”

雁姑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让她倚在自己肩上。

沈家的人同样关心帝师的安危,不敢说什么“尽人事听天命”的话,只能重复些“有希望”、“一定行的”之类的词。

安抚的效果显然十分有限,二十二梗着脖子,哭得没完没了。

风采青也想劝解,但不知从何入手,坐在一边十分尴尬。

二十二察觉到了,扭头含着泪瞪他一眼:

“别别扭扭像什么话!”

“帝师让你留下,让你看,让你听,是看得起你;”

“你能耐,你要得了宠了!”

喝罢,她好像又想起了更伤心的事,哭声更高了。

雁姑百哄无果,逐渐手忙脚乱起来。

风采青知道她地位高,性情又直,这样和他说话也是把他当自己人了;

因此被斥了也不往心里去,只缩着脖子装鹌鹑。

疑似代表情报头子来汇报的沈家婢女,贴在皇帝的影卫首席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随后竟摘下鬓边珠钗,小心别到对方头上。

金银粉红里多了一簇素白色,倒是压住了些那些乱彩。

二十二抬起头,吸了一下鼻子:

“当真?给我?”

雁姑替她理了理鬓角,嗓音温柔:

“千真万确。奴婢出门前,小姐就是这样吩咐的。”

“小姐若是没说过,奴婢怎么敢擅自做主呢。”

二十二抬手摸摸那珍珠簪子,眼泪仍挂在脸上,嘴角却泛起些压不住的喜意:

“我可不是贪图你们的东西……”

风采青心中疑惑:

照她的打扮来看,并不像是缺首饰的样子。

他从前认识的那位二十二,初见时衣着也十分讲究。

陛下厚待这些不能现身在明面上的暗卫,他们手中应该不缺钱财才是。

为什么现在看起来,反倒对这一个钗子十分珍爱?

雁姑垂睫又道:

“陛下和帝师要整合势力,齐心做事,沈家一定尽力配合。”

“这件东西是早该给首席的,今日才奉上,已是迟了。”

二十二眨眨眼,眼睛又动了动,看着雁姑。

一失去这件能代表家主的珍珠钿子,她身上好像就真的一点光彩也没有了,朴素得不能再朴素。

衣裳的颜色似褐又似青,浑浑的,其实不合她家主贴身婢女的身份。

是为了进宫特意降过用度,以示谦卑。

沈家已经足够小心了,奈何还是被帝师一诈就露了破绽。

这件事本也不能怪他们,闹成这样,真实原因还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对帝师撒谎。

只敢偷偷摸摸瞒着,但是一旦被问起,就不敢说假话。

哪怕是陛下,也是如此。

二十二又摸摸那珠钗,往鬓发上按紧了些。

金银翠间镶着的珍珠,貌似颗颗都是一样的圆润素白;

可是倘若有机会凑近去看,就能看出其中差异:

几乎没有任何两颗有着相同的纹路,相同的色泽。

虽被底座牢牢地固定在一起,这些珠子实来自天南海北。

沿水五海,域内十八湖……凡是大楚的疆域,都在这钿子上有一颗代表的珠。

其中最稀奇的,当属当年先帝向北驱逐鞑子,深入草原,于一绿洲的月牙湖中捞出的珠蚌所结;

当时匆匆而过,不过得了半斛。

而镶嵌时,更要选尺寸相同,形状规整的,不能有一点儿差别。

因此即使极尽费时费心,这样的钗子也只搜成两支。

沈殊以此作为家主的印信,是为显示沈家的情报网铺满天下——更早的时候,这张网属于前朝。

功臣归隐,韬光养晦,渐渐不再操持旧业,只叫子孙安心行商;

蜉蝣卿选了一个“沈”姓,却是早早瞄准这一低调家族的豪赌之举。

赢则趁势接管达成交易,输则被对手打为异心反贼,万劫不复。

现成的好处向来是双刃剑。

眼睛瞧着的时候,也要考虑着吞不吞得下。

二十二背靠天家,显然不必有此种担忧。

“嗳……其实也不是非给我呀,先前那样式的调动,也还挺方便的。”

她说着客套话,却毫无把到手的东西还回去的意思,弯着眼睛从雁姑怀里起来了,理了理衣裳。

“我快些说,你们也快些记。”

“姚太从是帝师信得过的人,你们与他一起做事时要有些提防,但多数时候可以尽信。”

“若有不对,就及时报上来,我再报帝师处理。”

“他可算是老一辈的泥鳅,别想着私下处置,很难斗得过……”

首席说的急,好像忘了这句话把她敬慕的帝师也圈进去当泥鳅了。

风采青举手:

“……但不知我该做什么?”

稀里糊涂听了这一大堆,唯一知道的就是他被划进了某个可称为“皇帝的自己人”的小圈子。

其他几个人将表示信任的话都说尽了;

可是关于具体事项,他还是知道的最少的一个。

地底下的旧事盘根错节,他不过是偶尔掺合过两次。

虽然收到过圣人的密诏,但也许是为了保护他,向来只叫他做事,不向他解释原委。

风采青也只以为是自己最后见了二十二那次办事得力,平时又够没存在感,圣人用着顺手罢了。

不想这暗地里居然已经通过了层层考核,直接进了核心圈子。

他又想起眼前这位二十二刚见到他时那句话。

“……我们知道你……”

不知他今日能坐在这,与……是否有着关系?

不管了。

既然是圣人门生,那就该笃行不疑。

若是再作踌躇,就辜负了陛下和帝师的信任,辜负了身上的官服。

二十二做出一副吃惊表情,似乎花了些时间才确认了自己的确不曾提过半句具体事务,这才搓了搓指尖道:

“要你随机应变。一来是注意着朝中风向——听说你擅长这个,关注些流言往哪边倒,及时讲上来;”

“二来,就要远些了。”

“姚太从供着线索,雁姑她们和我手底下的一同搜查。”

“低的我们能处理掉,若是有藏在朝堂里的位置高的,那可就要靠你了……”

“就像你在崇礼三年做的那样,嗯。”

风采青的手颤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忘的很干净,也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好了,可说一句问心无愧。

但那个雨夜只要一被提起,他就想起蒙了尘的空折子,想起掩着的、豆大的、颜色发青的幽幽灯火,想起冰冷无声息的躯体。

他记得,他的砚台压着窗边挡雨,拿不下来。

黑暗中摸索不到墨锭,水碗干了;

天不亮他不敢出去,卧房里只有一支睡前阅书批注用的狼毫;

不,不。

这都是借口。

无论是为什么,无论他用了什么法子劝服自己,无论他如何试图忘掉……

在他将二十二的尸首拖到床上安置好之后,他强迫自己提笔落笔,抓着手腕写了一夜;

蘸的墨汁是……

血。

第67章 这君臣二人间的联系,真是任什么也分不开……

竹子, 竹子,竹林。

风采青往深处走,绿意越来越浓。

竿竿翠色之间, 氤氲着雾气清凉。

他有多少年,多少月, 多少旬不曾见过这些了?

家乡太远, 竹子在北方也长不成。他一朝别过少年读书处, 竟再也没有回去过。

如今只能梦中相见,聊作排遣……

他记得,父兄为他伐了一块空地, 他搭了小篷。遮蔽风雨,夏日睡在里面最是凉爽。

还有一处青石小桌,每次被雨洗过,都透着温温吞吞的光亮。

他本是已经有了乐园的,本就已经满足, 究竟为什么离开了呢?

风采青步伐越来越快,穿过丛丛重复的景致,唯恐梦境在自己找到熟悉的旧景之前结束。

清风从他耳畔掠过,脚下踩过的竹叶嚓嚓作响;

南国的天常有阴雨,云闷闷地笼在上空。

——他猛地停住。

因为刹得太快,还往前踉跄了几步。

“你——”

青石桌前有一人背对他站着。

长身玉立,衣色与周围竹秆几乎融为一体;

白发如瀑,披散身后, 恍如霜雪凝成。

风采青的话还没有问出口, 就已经认出了人。

那人听见声响就转过来, 看着他,手里捧着一本书。

眼眶里像镶了两颗青蓝宝石, 灵动如同仙物。

宝石朝他露出些笑意。

风采青怔然,许多话一起涌上心头,却不知先将哪一句说出口。

书?

他会看什么书?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

为什么动作如此自然,好像在等他一般?

他明明是这里的主人,却像是个宾客似的被迎住,踯躅门外。

但他最后还是只问出一句:

“你的头发……”

一转过来,他就看清了二十二的须发都是雪白的;

容貌却青春如旧,一如京郊初见之日。

他看的千真万确,一定不是眼花恍惚。

往任暗卫首席摇了摇手里的书,向他走过来。

分明知道对方是已死之人,风采青心里却泛不起半丝害怕,甚至向前迎去。

二十二停在他身前极近的地方。

低头看他,又点点他胸口:

“你这人好奇怪。”

“难道不是你想看我白头的样子?”

“……!”

风采青倒了半步,慌乱之下说不出话,脸上两息间就涨得通红。

“我,我是……”

他是想过不假,可也只是为此人的短命慨叹;

祈祷其来生能得一程百岁无忧顺遂,不必再终日挣扎生死之间。

对方如此说话,倒是引人乱想!

二十二瞥他一眼,转开视线,背起手一声哼笑,从他旁边转过去。

他也急急转身,唯恐少看过一眼。

暗卫不急不缓,绕着此间转起圈来;风采青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他身侧。

对方的脸,非要说的话他只见过一面,如今还是第二次。

眼睛虽是异色,容貌却脱不开中原人的长相,这样看来,也许是混血……?

……

东方初明,雾气渐渐稀薄。

天光变得很快,好像岁月一瞬间就轮转过三千次春秋。

走到小篷屋前,暗卫抬头仰看了看屋顶。

风采青立刻解释道:

“这是以竹叶、茅草混着黄泥为顶,修一次可挡两载的雨。”

“听着短,你却不知,我们这里下起大雨很凶——”

二十二依旧若有所思:

“……我知道啊。”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沉默了好一阵。

又忽然动作起来,将一样东西塞进风采青手里。

“你的书。”

二十二轻飘飘扔下一句,竟就这么往竹林深处走去。

风采青知道他是要走了,来不及细端详,慌忙去追。

二十二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走出去几步又一顿,朝他扔了一件东西。

不必风采青去接,那第二件物事已经稳稳落进他怀中。

“还有你的笔,可拿好了。”

话音落地,那道翠绿身影竟就这么消失在了竹间。

风采青这才肯低头去看:

见那支笔通体碧绿,流光溢彩,不似凡物;

书页翻开,竟一字也无。

……

风采青起了床,给自己倒一碗水,双手捧着慢慢喝,坐在床边出神。

今日沐休。

昨日离开前,桃红衣服的二十二和他聊了些闲话。

“诗人……?”

“我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但依稀听过他是个好文化的。”

“应当,是在,夸你吧?”

小姑娘要走却被他扯住,急得蹙眉;

一朵朵薅着头上簪的花,窝进手里揉碎,几乎碾成泥浆。

风采青看得心惊胆战,唯恐自己和那几朵桃花李花落得一个下场。

其实有什么用处?

隔了两任,又是垂直着往下传的职务,两位“二十二”本该毫不相熟。

即使问了,得到的回答也未必有什么意义。

可他又非得得一个答案才能安心不可。

他一揖,称声“首席”,谢过二十二的耐心。二十二却不走了,微微颔首,翻起眼睛打量他:

“不过,我可不喜欢诗人。”

风采青一顿,又屈下身。

“诗人敏感又多情,天生就脆弱。”

“脆弱就做不成事,就是没用的东西。”

“往后,倘若让我见着你这儿出了什么闪失——”

她拿食指指着风采青鼻尖,重重比量了两下。

风采青顿时将腰弯的更低。

“便是帝师宽容,我也饶不了你!”

她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撇,转身急匆匆走了。

……

风采青慢吞吞梳洗好,出门吃了饭——沐休日时间虽充足,可好不容易歇下来,再要自己开火煮饭实在烦心。

回来了,就整理整理文书。

重要的都搁在台里了,能拿回家的无非是些简单记录之类,也不算多。

再之后,就是温书,理稿。

他没成家,也不和其他族亲一起住,生活无非也就是这些事,每天一样的枯燥。

或许还是要上早朝的日子更好些,至少有热闹可看。

如此消磨时间,到了日头初往西斜的时候,小院的门被扣响了。

“笃笃”两声,顿一会,而后又是“笃笃”两声。

节奏极精准。还未见到面,已让人觉得门外定是个严谨守序的人。

风采青开门,见来者一身蓝袍。

圆脸,长相偏于稚嫩,看样子似乎只有十五六岁。

他却留心过,这是帝师身边的内侍,名字叫做宁蕖。

昨日只浅露了一面,但二十二分发任务的时候提了一嘴。

说,他出现即是代帝师传话,要听。

宁蕖提着一件小盒子,举了举,朝他微笑:

“风大人,让咱家进去说吧?”

声音尖细,但或许是因为他面相的原因,并不让人觉得反感。

风采青愣了愣,迅速侧身让出路来。

……

宁蕖是头次来,对他这住处的布局却好像很清楚;

无需领路就顺遂地走到了他的书房,将手中的东西往桌上轻轻一撂。

风采青并不出声问,拿出了如见帝师亲临的态度,等着对方开口介绍。

“沈帝师说,与风大人虽不是初见了,却才正式交换了名姓,理应备一份礼。”

“又因着他刚从文州回来,身边还没有什么好东西——”

风采青正在心里谋划些感念帝师重视自己岂担得起的谦虚客套,就被宁蕖下半句话吓得一惊。

“正巧从御书房来,就从笔架上抽了一支,叫咱家包上送过来了。”

“也是因为赏识风大人的笔下功夫,希望您千万别推拒。”

风经历现在知道那细长盒子里的是什么了。

是,当今圣人,每日朱批所用的,御笔。

正巧宁蕖揭开了层层包装,将盒中的东西展在他面前。

笔杆是翡翠,笔锋不知是什么毛,竟呈现全黑。若是仔细看去,毫毛间还沾着些朱砂颜色。

风采青双膝一软要跪,被宁蕖结结实实扶住;

手上用了劲,教他愣是不能再屈身一点儿。

“欸——既是帝师给您的,那您就受得起,千万不要如此。”

这来自帝师身边的内侍笑眯眯的,十分温和可亲。

风采青飞速思考着,试图揣摩通透其中关窍。

他后来知道,当年的刺杀并非出自陛下指挥,但陛下也没有向他解释更多。

而今帝师被召回来,观其举止都与陛下亲密无间,两人间应当没有隔阂猜疑——至少表面没有。

但,帝师能直接拿皇帝的东西送人,是不是还是太夸张了一点?

虽然皇帝不同意,这东西也出不了宫门……

风采青挣扎一下,还是跪了下去。

那么,这东西,四舍五入也就是陛下和帝师一同赏他的了。

沈帝师让人送这支笔来,是要让他安心:

既能随意动用陛下的东西,那么只要帝师仍在一日,帝师昨日召开的小会,拉起来的联盟就还是稳固的。

那他就可以安心办事,不需担忧其他。

换言之,这是帝师给他的一颗定心丸。

哪里有什么“没有好东西”的借口,陛下如此重视帝师,赏赐又岂会少?

帝师非要从陛下那拿过东西,不过是为了向他证明陛下的态度。

陛下应允了,也是看着帝师的面子。

这君臣二人间的联系,真是任什么也分不开……

风采青双手接过:

“陛下和帝师的赏识,微臣万死难承,此后定然尽心……”

宁蕖再笑一笑,把他拉起来:

“风大人的话,咱家一定转达。”

“既然东西带到了,咱家也就该回宫去了。”

“只是帝师叮嘱过,送到风大人手里后最好写几笔试试,确认好了;”

“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及时换换也好。”

风采青心想,要是皇帝的旧物到他手里他也敢嫌,那就是真不要脖子上这颗脑袋了。

但既然宁蕖开了口,他就得写。

砚里还有余墨,他在笔洗里蘸蘸水,润过笔锋,点在墨上,铺纸提笔:

“但不知微臣该写什么?”

宁蕖将手揣进袖中。

“帝师说,风大人随心就是了。”

……帝师居然连这都考虑到了。

这一行,他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宁蕖意料之中。

“可是要是实在没主意……”

这就是帝师真要他写的了。

风采青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那就请写一个‘贰’字吧。”

风采青怔然抬头,正见宁蕖面上游刃有余的笑意。

竟与帝师有三分相似。

第68章 “唉——陛下也休怪我算计他。”

宁蕖跨过门槛, 见姜沈君臣二人正并坐桌前,身前是一摞摞文书。

圣人表情端肃,凝神看着手中奏折;

帝师却神态懒懒, 拈着支笔。看动作不像在做正事,反而像是随手乱涂乱画。

宁蕖碎步靠近, 他就挥挥手, 示意站远些。

“送到了?”

沈厌卿手一松, 那管笔就啪嗒一声倒下去,在纸上拍开。

一滴墨汁溅在他侧脸,像颗新痣。他倒是毫不在意, 一副从心所欲的样子,好像刚才的动作是在随意玩闹。

……若说是玩闹,与身份还是有些不太相符吧。

小皇帝偏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去看自己的东西。

宁蕖不敢多言,从袖中取出风采青写下的字, 向前奉到桌上,退回原位。

“是,风经历说,谢过陛下和沈大人,往后做事一定尽心。”

沈厌卿站起来,越过书堆将那片薄纸取过。

两手掐着,抻平了,看了一眼就丢进自己学生怀里:

“陛下自己挑的榜眼, 自己看吧, 臣今儿个看的字够多了。”

他声音的尾调上挑, 有些飘,不甚端庄。

动作也虚浮, 没什么力气,若不是这两天已看得习惯,实在是叫人心惊。

宁蕖知道接下来是师生间的谈话时间,当即寻了条路,悄无声息退到边儿上去了。

姜孚也听话,拾起来仔细端详。

纸上一笔一画都平稳端正,挑不出一点错。比起当年上榜时的少年锋锐意气,还要多了几分沉稳。

可是风骨劲力之后,似乎还藏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重重思绪。

书写者在落笔时,在想什么?

“这就是他给老师的答卷了?”

“学生以为,还算合格。”

沈厌卿低下头,眸光一转,信手将笔拣起来丢到笔洗里。

“唉——陛下也休怪我算计他。”

往常他在学生前都是一副光明磊落的做派,如今展示出这些见不得光的细微手段,也有些中气不足。

好在此时他病得昏昏沉沉,自后颈延到全身都酥酥麻麻的,处处关节都酸软;

仅仅是要维持不失态就已经用了全身力气,谁也不能勉强他还做正人君子。

沈厌卿道:

“臣也只是想着,联系越结实越好,总归是更安稳些。”

这事情做的实在不厚道。

初任二十二与风采青的关系,本是一段干干净净的君子之交。

他却有意利用,旁敲侧击加以暗示,令风采青忆起旧事;

唤起些昔日未能落地的情感,再利用移情将其化进几人之间,用来稳固联盟……

风采青对他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景仰,却是实打实看着二十二死在怀里。

沈厌卿知道,那些血肉模糊的触感和画面,留下的印象比任何交情都深。

里外旧新缠在一起,局中人即使看得清楚,也未必愿意脱身。

操纵人心,自以为是。

风光无两的沈帝师,骨子里却也还是只有这些下作手段。

人家分明再三申明了是忠于圣人,他却非不放心,要用私情再上一道保险。

沈厌卿摸摸脸,自觉没趣。

姜孚写罢手上的两个字,放下那张书笺大小的“贰”字,从安芰手上拾起温热绢帕。

“老师考虑周到,学生也学到了。”

他将帕子展开,再折好,散了散热气,小心为老师擦去颊边墨点。

方才帝师自己抹过,这会已有些花了。

倒有几分滑稽。

沈厌卿无意识凑近,就着对方动作。他也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毒又在生效,可是偏偏无法说服自己维持端庄。

“是臣卖弄了……”

他可还记着,他这学生自己过了六年也稳稳当当,又拔去几颗钉子,调和几方势力;

论及手腕能力,此时也未必就输于他。

姜孚收回帕子:

“那也是与老师学的。除了您,还有谁教我呢?”

帝师不忍直接传授那些阴暗,但又不能看着学生始终如张白纸——那是只有妄图窃取君主权力的人才会做的事;

因此往往以旧典故喻事,又撰成许多集子小册,留着自己离去后学生慢慢翻阅。

皇帝更是令人搜集帝师掌权时做过的事情,依着上面的处理方法逐渐将权力过渡到手中。

单说二十二这一脉,就帮了刚刚独立出来的小皇帝许多。

他们的能力其实不止于暗杀和情报。虽然帝师没有亲手塑成第二代如自己一般的蜉蝣卿,但类似的人才也有选过。

如崇礼年初处理帝后合葬陵的事项时,礼部没有到手的那一部分就转到了幕后。

姜孚悄悄端起帝师面前盛着醒神茶的盖碗,交由安芰撤下去了。

他的老师为他做的,比当年他能想象到的要多得多。

而如今也该让老师知道,当年离别时还只会落泪的小孩子,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

“歇一会吧。”

沈厌卿也并未多推拒,他实在是集中不了精力,留在这也是空添乱。

近来事情多,要用兵前须得做许多铺陈。旨意宣发出去之前,全国各州的情况要先摸一遍,仔细查过近半年的日常述职。

否则前面打仗,后院起火,未免太不雅观。

但就这么翻明面上的,翻到天荒地老也未必能有什么发现。

因此桌上还另有两摞地方情报线的:二十二旗下的,沈家的……

在这其中,又有两处地方重点拆开来细描的:

文州一处,北境一处,字都密密麻麻的,实在是让人看不进去。

皇帝最近将龙涎香的用度全停了,衣物也都换了新。

可沈厌卿总还觉得周身有那种淡淡香气,将他祸害的如同遇了雄黄的蛇,光是控制自己不往对方怀里扑就快要了命。

小火慢煮,就快把他的意志力都熬干了。

引线真是龙涎香么?会不会还有别的?

毕竟还不能确定,否则为什么如何改换周围事物都没用呢……?

虽然也确实听说过,有些毒药的引子就像是弩上的扳机,只要触发一次,后面任如何折腾也扭不回来了。

最好还是不要吧。

沈厌卿看着姜孚关切的眼神,还是不太想顺先帝的意去死了。

他起身要出去转转,忽而想起什么,又转头回来。

“……”

沈帝师想垫一句“论理自己不该多问”,又觉得这些天问来问去也没把自己当外人,还是免去了。

“往北边去的主将人选,可初有个眉目了?他们说要谁去?”

兵部揭上来的计划是秋季备战,以守为主。

眼下还不到三月,看着是不急,但军国大事,这时候才开始时间已经有些紧了。

从京中遣将领过去,总要早些去,早些磨合。

不然即使带着军令虎符过去,虽然命令下去了,调动却也未必顺手。

姜孚思考片刻,从面前的高高文书中抽出一本递来。

沈厌卿才翻开一个缝,便扫到开头斗大的一个“杨”字。

再展开一看,果然是杨国舅杨戎生的全名。

沈厌卿不禁莞尔。

哎,这么多年屹立不倒,也还是怪不容易的。

几年前被推到风口浪尖一次,歇一阵转过圈来,竟还是第一个就被拎了上来。

说不合适,那是违心。

…………

杨国舅当年能代先帝下手杀前朝末帝的狠劲儿,沈厌卿由衷佩服。

本是普通出身,未受过专门的培训;不似暗卫,只忠于主子一个人,杀什么都是杀。

寻常人都多少退缩些:

毕竟是天子,身上是有上天给的气运的。平头百姓怎么能伤这样的人?

不管是不是迷信,寻常人都不敢下手。

那——嗯,其实先帝也是一位谨慎的主帅,也不是很自信自己作为新升之星的气运——总之就是不愿意冒这个险。

杨金风杨老侯爷呢?

也不是很方便。

作为一直以来都对先帝忠心耿耿的下属,岁数也不小了,说好听是沉稳;

要是说直白些,那就是该长的狡猾心眼都长好了。

杀皇帝?

今天敢杀前朝的,明天敢不敢对新的下手?

先帝心思缜密好猜疑,杨金风一路毛着毛着束手束脚,生怕被盯出来一点毛病。

那时又正是要建功立业的时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算的清清楚楚,绝不肯出这个头来。

反正就含含糊糊混着,也不说不肯去,也不说肯去。

手下的人也都挑不出来,军营里一时僵住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怎么办?

废帝都捆成河蟹了,总不能在外面晾着,等晒干吧?

人都晾得没脾气了,会说的难听话都说完了,就抿着嘴瞪人,见谁瞪谁,像要瞪出窟窿眼来。

时间拖的越久,尚在萌芽中的新朝的面子可就丢的越多……

杨戎生正十五岁,也当着千户,额头也扎一根小孩才带的抹额。

军纪严,他却好玩乐,常在夜里偷偷与同行伍的打牌。

也不吃酒,也不赌钱;

不耽误事,就只是爱玩。

为此成天被亲爹训,谋士们都忙着劝打孩子别往死里打。

明明真管着上千人,却一点儿威严也没有,挨完打就爬回去,蹙摸着接着找人攒局。

论及这百折不挠死不悔改的性情,国舅爷其实没什么资格说自己儿子;

相反,正证明这是老杨家亲生。

话说回来,先帝坐在里屋喝着茶发愁,先杨老侯爷在外屋发着愁喝茶;

正是一片惨淡,杨戎生却轻快踮着步子,走进来,自请要去做这件事。

杨金风问:

“你这又是哪一出啊?”

先前点人的时候,也不是没从他这掠过去过。当时不说,怎么现在想起来了?

杨戎生打了个哈哈,挠挠后脑勺,实话实说:

“和他们赌输了,谁输谁来。”

杨金风一听,这群混小子竟敢把如此大事当成牌桌上的赌注,顿时气得脑子嗡嗡的疼,伸手便要抄东西。

里屋却传来一句低沉声音,似乎心情很好:

“可以啊,就让他去吧。”

杨戎生就知道这是主帅的意思,顿时把没正形的样子都收起来了,板板正正站直了。

杨金风起身往屋里去,应和几声,推拒几句,出来给杨戎生打手势:

去吧去吧,擦刀去吧。

他不敢说,没想到他这儿子真和他有些心中感应,毅然站出来,把这功劳揽回了杨家。

小孩子年轻气盛,又递了个玩牌失职的由头给人控着,先帝就能放心许多了。

让自己这儿子去做,合适啊。

否则,虽然费了这许多事,最大的彩头依旧落在旁家……那就是可惜中的可惜了。

至于十五岁的小孩敢不敢下手——这就不需要他考虑了。

都千户了,都千户了。

若是拿刀还拿不稳,那也太给主帅丢脸了。

杨戎生出门去,还听见背后先帝乐呵呵点他爹:

“杨金风,你儿子的牌技可不如你啊!”

……

沈厌卿越想,越觉得今日杨小侯爷的模样可亲。

他那时年岁小,正被挑选着,但消息很灵通,听师兄师姐们讲过这些事。

都说虎父无犬子,能生出一模一样的性子来,倒也很稀奇。

他又往下读随行督军的人选,看见了兵部尚书的名字——嗯,很正常;

再看,看见了白蓉镜。

“会不会有些太年轻了……”

沈帝师嘟囔了一句。

开国归开国,那时候朝气重,用人也不管什么出什么年龄;

可是这些读书考上来的,就多少让人担心其资历不甚够。

——到前线去,吓坏了怎么办?岂不是朝中又失一员大将?

他抬头看了一眼姜孚。

小皇帝用人也倾向于年轻的,他这段时间看出来了。

岁数相近,本来就更容易互相赏识,但在有些事情上,还是……

不,他还是应该相信姜孚,在位七年,考虑也许比他还周全。

姜孚眨眨眼,答他:

“只是有人提议而已,我随手就记下了。”

“但教白侍郎去,还有一优势,却是因为另一个人。”

沈厌卿思考片刻,眉头一挑:

“陛下要遣其他的年轻将领去历练。”

“嗯,总要有的。”

“但不知陛下看中了谁?”

姜孚站起来,从纸笺上端伸过一根手指,点点那个“杨”字。

“学生听说,杨戎生行二的儿子饱读兵书,有儒将风采。又孝顺懂事,一向名声很好。”

沈厌卿却笑:

“可陛下看中的却是另一位,对吧?”

二人相视一笑。

沈厌卿放下手中东西,打了个哈欠,正要出去转转再回去睡会,却见有人跪进来禀报:

“启禀陛下,杨千户递印信来,密邀帝师去杨府。”

“去做什么?”

进来传信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或是在迟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去……喝茶?”

第69章 “陛下就别去了,安心等着,臣也不能碎在半道儿上。”

沈厌卿见自己学生眉头一沉, 便转过去,抢先斥了一声:

“都快到晚膳的时辰了,喝什么茶?胡闹!”

虽说是斥, 他语气放的轻,没有要问责的意思。

崇礼年初帝师待人刻薄不讲情面, 是为了衬托出新帝仁厚, 也是为了给自己积好下台去的名声;

——可是说到底, 皇帝的言行习惯也是他教的,难道人还真能天生就是圣人么?

姜孚担心他身体,他理解;

但传话跑腿的而已, 何必迁怒呢?

还不如找源头去,好好问问。

沈厌卿一伸手,宁蕖就顶着圣人的目光奉上一盏新茶。

茶汤浑黑,泛着药的苦味。

近些天太医院忙得几乎发癫了,琢磨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来, 也是想让帝师少些整天服药的实感。

效果奇差,沈少傅目前看见端上来的任何东西都想皱眉。

他接过来,拿盖边儿拨弄两下可疑的浮沫,饮了半盏,搁下了。

“臣去看一眼,看过了就马上回来。”

说完这半句,他有预感似的向皇帝的方向按了按:

“陛下就别去了,安心等着, 臣也不能碎在半道儿上;”

“这个点儿接驾, 杨家怕是要整个翻过来了。”

姜孚挣扎一下, 还要开口,满眼的不甘:

“微服……”

帝师也不听他的话, 攒了些决心又将剩下半盏喝了,回卧房换衣服去了。

——本以为今日不用出去见人,直到刚才穿的还是睡袍,头发也是随手挽的。

一想到杨小侯爷还攒了不知道什么好事,在家里等他上门……

罢了,还是好好收拾一番吧。

……

车要停在杨府哪一个门,还折腾了半天。

正门太显眼,后门不体面,偏门是下人走的。

本正纠结着,结果刚见着大门门头,远远便看见一个人影在门口蹲着。

紫金色的衣裳,亮的显眼,衣摆拖在地上;

头顶上扎个红绒小球,在风里晃晃悠悠。

蹲着毫无形象也罢,还朝这边探头探脑,一刻也闲不住。

宁蕖收回撑开帘子的手,回身认命道:

“杨小侯爷在门上等您呢。”

沈厌卿睁开眼,笑道:

“那就停吧,少让他等会儿。”

杨驻景刚见着人,便窜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上前帮着扶门,语气热络得很:

“问大人安!宁公公也安!”

“好几天没见着了,我这心里惦记着呢!”

前日刚见过他面的沈厌卿眨眨眼,全当是小辈之间亲热。

门一关,杨驻景顿时更加活泼起来:

“我爹不在家,我娘也出门去了。现下是我管着,沈大人尽可以放心!”

他说话时头上绒球一颤一颤,比眼睛转的还灵光,也不说事,只引着人往里走。

沈厌卿只好笑道:

“小侯爷威风。但不知叫我来做什么,可有什么紧要的给我看?”

总不能真是喝茶吧……

杨驻景略作思考,脚下仍蹭蹭往前走着:

“说来话长。姚先生在里头等您呢,见了面才好说些。”

沈厌卿眉心一跳,心头升起些不祥预感。

姚伏好端端在铺子里待召,怎么跑到杨府来了?

还要这么藏着掖着,方才入宫递信时也不说,八成是没做什么好事。

果然,穿过重重门墙,鼻间渐萦起丝丝血腥味。

沈厌卿转进最后一道门,目光还没有转进庭中,语气已经带上了些不快:

“姚太从,你又乱伤人了么?”

姚伏叉着腿坐着,膝上靠着个人,半身拖在地上,不知死活。

他手里则持着一很浅的碗,一样形状怪异的工具,在那人身上鼓捣着。

听了沈厌卿的话,他头也没有抬,声音压着:

“什么叫乱伤——别人要伤我,就不兴我还手?”

“叫我拿人,真抓来了你又不高兴,怎么这么难伺候?”

不知是捅到了哪,地上那人诈尸一样扑腾了一下,吓得在场两个小辈都是一缩。

寻常死人也未必有这么瘆得慌呢。

沈厌卿脱开杨驻景及宁蕖的跟随,快步上前,仔细端详了一下。

——脸他有些印象,是跟过惠王的;

锁骨和小腿各被一支细棍样的物事穿过,伤口虽小,却是实打实的贯穿伤;

再看姚伏手底下那处,也是个血淋淋的洞。桌上一双筷子,被又红又白的胶状混合物凝在一起,煞是让人反胃。

沈厌卿沉默半天,不知该先说什么。

看起来今天大街上很热闹啊。

理论上来说,这样大的事情应该已经传到宫里了;

但是杨小侯爷应当也是出了事就立刻把人塞回府里,再去宫门请见,那么……

宁蕖忽然靠近,附耳道:

“来时似乎见着了忠瑞侯府的马车,与我们反方向去。”

沈厌卿点点头。

那杨国舅现在在哪,似乎就很显然了。

陛下那边,此时恐怕也和他一样头疼。

他接着看姚伏在那创口上鼓鼓捣捣,一阵血肉模糊。

靠近了就能闻出那液体是酒,很烈,应该还是相当名贵的——杨小侯爷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手笔。

“你要给他补上?如此闲心?”

沈厌卿看着姚伏从血洞里拨出来几块骨头碴子,看得一阵牙酸。

“死不了就成。”

姚伏手一抬,酒灌进去,本来就疼昏死过去的俘虏又痛苦呻吟起来。

似乎是看的他满意了,他碗一放,手里的工具往对方伤口里一插,拽着领子扔一边去了,转过头来看沈厌卿。

沈厌卿从容坐下,也看着他。

“露了一手?”

几支筷子都是暗器的手法。从远处掷出,能穿过筋肉,又能击碎肩胛骨,也难怪顿时夺得了杨小侯爷的“芳心”。

方才过来时他留心过,杨驻景膝盖处的衣服沾了灰尘。

说不准是已经拜了师了。

姚伏摆摆手,躲开师兄探究的目光:

“我可没有答应,我没有那样的福气。”

沈厌卿不禁莞尔:

“若能挂在杨家这,你做事难道不是更方便?”

“今日若没有侯府的名头挡着,我岂不是要在大牢里见你——唉,若是他们抓不住,没准陛下还要支我出来呢。”

姚伏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

“那也要圣人舍得才行。”

“看你这副脸色,让你站着出来都是勉强你了。”

一眼看过去,他这师兄脸上一点活人的红润颜色都没有,白得像是扑了十层粉。

襟间袖间都让药味浸透了,老远就闻见一身病气。

先前听他说的那样惨,还以为是装的可怜;哪成想不过两天,还真现了下世的光景了。

“还没找到解药?你等不了几天了吧?”

沈厌卿依然笑意盈盈,好像生死都不算什么大事:

“怕什么呢。事情都快布置好了,自会顺势成局,有我没我却又有什么区别?”

“咄!捡吉利的说!”

沈厌卿不理会姚伏紧皱的眉头,接着道:

“倒是师弟宝剑多年不曾出鞘,一出手便是如此风光,实在让人安心。”

他转头,看见俩小孩正站在墙边窃窃私语。

杨小侯爷比比划划,动作很大,似乎还做出些“咻咻咻”的拟声,模仿抛掷暗器的动作;

宁蕖则揣着手,努力维持矜持,还是压不住眼里放光,不住地点着头。

都是未及冠的年纪,谁听了这样的飒爽侠行能不动心呢!

沈厌卿指给姚伏,示意他看看。姚伏扭开头,全当是在臊自己。

“……他说没办法捎这么个大活人进宫,我也有意给你看看,免着你怀疑我中间动手脚。”

“就把你折腾来了。”

“没别的事,你回去好生养着吧,记得遣人来把这玩意抬走。”

“哦,还有审他的记录,我写了点。”

姚伏回身从桌上抓过一摞纸,看那上面血迹太多,到底还是没忍心往打扮得神人一般的沈少傅怀里塞。

杨小侯爷还真是个不读书的,打死也不肯写一个字,弄的他只能边上刑边自己写。

要是真让对方拜了师,不知道收的是个徒弟还是个祖宗。

“提及文州时他神色变了,但不敢说,想是有事情埋着。”

姚太从折了折,找张新纸包起来扔回桌上。

“沈殊我见了,跟你似的。”

明明没血缘,沈家家主却意外地和沈少傅处处相似,奇也怪哉。

“看着就让人糟心……”

沈厌卿忽略掉这句毫无礼貌可言的话,双手搭在身前,微微颔首,一副沉静端庄的做派:

“这样或会更像些?”

“……”

“——我提点过她几句,有一阵见面多,她学到了也是正常。”

聪明人学东西都快,因为眼睛好用,身体眉眼也都听使唤。

他遣宁蕖去给风采青送笔,为的也是宁蕖进来看着越来约有他自己的影子了。

姚伏不爱听他这些胡诌,事情都交代完了,就催他快走。

又扯住对他满眼好奇崇拜的宁蕖,冷声道:

“小心伺候些,稳稳当当给你主子搀回去,不要讹上我。”

沈厌卿对他再信任,他也惹不起背后给帝师撑腰的皇帝。一念及此,就还是得千小心万小心。

旁的不知道。帝师要是真死这了,小皇帝一定会派人玩他的命来。

……

杨驻景送客离开,又欢快回到小院,蹲着看地上那人。

创口被酒洗的发白,肉往外翻,涨得粉红粉红的。

姚伏理着记录,不看他,他也不恼,高高兴兴搭话:

“真不行么?姚先生,我是真想学——”

“帝师也会,你去问他。”

“那能见着几回!帝师住在宫里,我可不能常去……”

小侯爷凑近了些,摇摇他的腿,仰头看着他,不住眨眼。

侯府的继承人,那样好的前程和身份,却蹲在他旁边这副可怜眼神,任是谁也撑不住。

姚伏重重叹了一口气,杨驻景以为他要答应,一喜,却又听他说:

“听说过你根骨好,照理来说,是不该不惜才的。”

“但——”

“你也都看见了。我从前是姜十佩的人,现在被招揽来,是外人。”

“看着是什么都捏在手里;”

“可实际上,过的也都是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

若是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再拖着自己的新徒弟下水,那杨府的世子也许就要换人了。

姚伏虽然嘴上不留情面,可是做不出这样的事。

“所以……”

“不会啊。”

杨驻景打断他,照旧蹲在地上,抱着膝盖。

动作委屈了些,说的话却很吓人:

“——我家不也是一样的吗?”

第70章 沈厌卿做了不好的梦。

沈厌卿做了不好的梦。

梦里他像一块柔软的脂膏, 被摊开,被刮平,被聚拢, 被揉匀。

有火慢慢烤着他,有水从他身体里渗出来;

油珠儿一样, 腻腻的, 亮亮的。

分开了, 就又聚到一起。

他又梦到花,梦到露水。

花开的太过了,花瓣都向外折出去。

花蕊澄黄, 栖在片片紫红当中,艳得让人心惊。

有云,有雾,有雨。

丝丝缕缕笼着,无声无息飘着。

在他意识到以前, 早就将他的一切都浸透了。

……

沈厌卿猝然惊醒,捉住那支伸向自己的手。

他猛地弹起,克服着一阵天旋地转下的头晕,将对方牢牢制住,压在身下。

他这些天来身上缺劲,又头痛欲裂,耳畔嗡鸣;

此时每根筋都绷直了也榨不出多少力气,压制得十分勉强, 好在对方并没有任何反抗之举。

……对方没有反抗?

沈厌卿凝一凝神, 就看见了姜孚那双无辜的眼睛。

“…………”

姜孚的表情平静的很, 好像半夜突然被自己的老师压在床上是一件无比正常,人人都可能会经历的事。

“看您好像做了不太舒服的梦……”

他小声解释自己刚才拍人的举动。

沈厌卿手一松, 摇摇晃晃往旁边倒去,被姜孚伸手一垫,安安稳稳躺回床上。

“……是臣冒犯了。”

他有点艰难地开口。

不单是为了方才的举动;

更是因为刚才肢体摩擦间,他察觉到二人身体都起了些异常反应……

梦中的几幕场景又从他眼前晃过,迷迷蒙蒙,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此身所在。

沈帝师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缩起来,把自己卷进被子里去了。

虽然这样也是冠冕堂皇的遮掩,但总归聊胜于无,能让他这张老脸得些缓和的时间。

卷到一半,又怕姜孚着凉,回过身拨回去些。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应当是姜孚起了身。

小皇帝替他轻轻理了理被角:

“老师盖吧。我去再抱一床来就是了。”

沈厌卿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最后只窝在被子里闷闷“嗯”了一声。

他听见学生下床去的声音,听见新被子被抱上床,暄软地被铺开的声音。

他等着等着,也不敢转过身去看人,就这么等着。

蚕丝卷着他,让他恍恍惚惚以为自己也是只蚕;

安静着安静着,最后竟就这么重新睡着了。

……

次日是个明媚的晴天。

早上二十二来报过,说下面的人去过忠瑞侯府,将该取的东西都取过了;

姚伏却不跟着回来,说再等几日,劝帝师先去德王府。

沈厌卿听了这话,气急反笑:

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是不是真以为各亲王府都是他家后花园,想去哪便能抬脚就走?

师生关系好归好,皇帝到底有正事做,也不能天天跟着他折腾——

二十二却抿抿嘴,说圣人早朝去前留过话,说已派人知会德王了,午后过去;

但若帝师身体不适,随时可以取消。

沈厌卿沉默。

他好好想了一想,觉着虽然有皇帝的偏宠,但他还没有放肆到可以随意放亲王鸽子的程度。

君王的话一言九鼎,他也不能拆学生的鼎。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至于姜孚到底是怎么想的——另说。

他就这么翻着二十二呈上来的供词,坐在院里,看着宁蕖被一群小姑娘按住染指甲。

宁蕖挣扎未果,连连告饶,求给他换个颜色也行;

哪怕是绿的黑的呢!

哪怕被人认成心理变态,他也不想被同僚嘲笑十指丹蔻——

沛莲端了新的桂圆汤上来,骂骂咧咧嘟囔着太医院懂什么养生;

丰荷捏着一朵小花,持一把小镊子,扯下花瓣儿往糕点上栽。

披香苑中,依然春景正好。

好像只要不去打破,如此梦幻般的生活就能永远存续下去。

……

姜孚下朝回来就换了常服,与帝师一同吃过午饭。

趁帝师对着数不清的新衣犯难时,皇帝摸摸窗边插的花枝,状似无意问道:

“供词老师可看过了?有些事情学生不太清楚,看得云里雾里的。”

沈厌卿手上一顿:

“却是臣疏忽了。”

“是个小头目。姚太从当街闹起来,倒也是看得起他;”

“所幸说了些有用的……他所做的事似乎与文州那边有所粘连。”

“眼下正倒着往回查,看看送到杨府的画卷与他可有关系,又是什么时候下的手。”

皇帝点点头:

“另一人能埋伏在仁王府数年,此人藏得深也是正常。”

只是苦了杨小侯爷,偏偏被盯上,委屈他遭了一连串儿的倒霉。

沈厌卿挑来挑去,拽出一件蓝绿的,觉着穿出去显得谦逊些。

对镜一比,却看见姜孚除了满目欣赏外,还有些欲言又止。

“可惜做事不仔细,还是让姚太从揪出来了。”

“……?陛下可有什么不满意的?”

姜孚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转开眼:

“还是想看您穿红色……不,老师喜欢就好。”

……

观京城与文州的潜在勾连,鹿慈英此时恐怕正忙得焦头烂额,能进京的概率就更小。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一再不甘心,路上始终在和帝师琢磨探讨文州加防的问题。

沈厌卿只能劝学生坐得住些,换位思考:

倘若是他们在文州,看见底下人窸窸窣窣意图不轨,要把多年好不容易从地方长官那、从皇帝那挣来的信任一把推翻了,那他们不可能坐得住。

要是这时候离开文州来到京城,被猜疑被扣住……

那就是彻底完啦。

沈少傅深知学生懂得这道理,只是关心则乱,一时不肯转过弯儿来;

因此也就只当是玩笑,随口劝劝安抚着。

德王府修得低调,只看大门,就见用料配色都内敛,用心处却在纹样。

看得出主人家有许多细腻的心思,琢磨了很多,与其他相似建筑都有所不同。

照理说,亲王也逃不过早朝,皇帝在下朝后留一下人也就是了;

知会德王,却的的确确是到府上去的。

这就不得不提到这位低调到有些不像亲王的皇亲——他根本就不上朝。

……

本朝开国以来,论及求生欲之旺盛;

杨家若是排第一,德王大概能当之无愧占一个第二名的位置。

德王的母亲出身商贾,其娘家算是先帝遇上秦家之前的赞助人;

自与先帝相识,一直本分得不能再本分。

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争,活着就行。

此种优良美德显著地影响了德王,德王自出生就有争不过兄弟们的自觉:

毕竟上面一个发妻所生,下面一群外家是开国功臣的;

这一个仁爱之名传遍天下,那一个三岁就能开口吟诗,再一个七岁即能拉开两石的弓……

幼年的德王曾经真诚地问过自己母妃:

娘,我和这群天才真是一家人吗?

母妃答他:

平平淡淡才是真啊。

正因皇子各个都有美名,先帝又不做出明确倾向,寻常人都能看出日后夺嫡必是一场血战;

德王这边则早早策划好了生存策略:

你们争吧,我先走了,我不参与。

其他皇子启蒙的时候,德王在玩泥巴;

其他皇子读书时,德王在听曲儿;

其他皇子练习骑射,德王已自己上手学上各类乐器了,走到哪里都抱着琴。

其他皇子封王开府……

德王买了个戏班子,端回自己王府里听去了。

先帝:

………………知道你没出息,但是也不用这么气自己的亲爹吧??!!

先帝一再训示,德王熟视无睹,整日过着依红偎翠醉生梦死的生活;

往王府里一缩,除了被父皇叫去挨骂,或是去艺坊里听曲儿,几乎不出门。

一句话概括:

除了吃睡,便是理乐谱。

先帝若是能意识到自己和青楼花魁是一个待遇,恐怕要气的脸都绿了。

其他皇子们咬着牙往上攀,互相比着天赋和能力,见此嫉妒得也是一阵扭曲。

嫉妒之下还要安慰自己:

他不行,他不行,这样的人以后没前途。

没前途是一码事,但刀光剑影之间,还真没人想着为难这位二哥。

不是没怀疑过他佯装无为韬光养晦,实在是去府上一看:

德王也不爱酒爱美色,而是完全沉浸在各色音律里——王府上下,无一处无乐曲,过十步便有新歌声。

靡靡之音也有,铿锵鼓乐也有,清心静神的也有;

配上开不尽的奇花异草,整个王府如同神仙环境。

一番逛下来,倒是弄的人头晕脑胀,飘飘欲仙。

若是跑得不够快,就被这张大网给捞在里头了。

羡慕啊。

羡慕完了,回去还要被自己母妃训:

你可不能学你那谁谁谁,知道吗!大年三十还在和歌伎一起编曲子!

德王攒了一身“平庸没出息”的恶名,心安理得地接着拨弦去了。

——又不是装的,他是真喜欢。

又能消去外人疑心,又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这样的生活,就是他父皇也难以过上。

到后来夺嫡真打起来,先帝才觉出了这样一个儿子的省心:

不声不响,也不朋党站队,朝臣更是不认识几个;

往边上一站,基本就没人管他。

昏天黑地的混战中,能少一个人,就少飙一道血。

也行,也行。

德王却开天辟地头一回作起妖来:

他要立侧妃。

皇子立妃事小,但他闹的轰轰烈烈,要接进府中当家的却是——

戏班班主,正旦柳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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