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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要善终 西飞陇山去 94954 字 1个月前

第31章 简直像一座墓葬。

增援的人手一批批到了, 提着各色工具,对着各处测来测去敲敲打打。

沈厌卿怀疑,若是几个时辰找不到, 姜孚恐怕要下令拆墙拆楼。

最好还是不要有这种事吧。

仁王虽然没在这住过,但未经同意拆人家的府邸也不太好。

他也能感觉到, 暗处的暗卫们也动起来了, 以另一种方式沿着另一条线搜查着, 和表面上这些人形成了意外的和谐。

他刚才还看见有个持墨斗的,和梁上跳下来的草绿服色的暗卫对视了一眼,转头各干各的去了。

啧啧, 姜孚管着的这群人,确实比以前有生机的多。

别人都忙着,他也不好意思就这么坐着喝茶。

但他一站起来,姜孚就要跟着他走,唯恐他像人参果似的, 落地就化进土里了,非要时时刻刻看着才能安心。

那就找吧……

他都能想象出折子一封封递进御书房压在桌上的样子。

若是今日拖到太晚,恐怕姜孚又要熬夜补上。年轻归年轻,身体可经不住这么熬。

他走神时,姜孚已经伸手按上他的肩,靠近了低声道:

“老师放心,若是地上的建筑找不到暗格暗室,便叫人推平了往下挖几尺……”

皇帝说完, 似乎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 有点局促地又补充一句:

“大哥不会介意的, 嗯。”

姜采薇平生最是仁爱可亲,一草一木都不忍折断, 常常不计代价去帮萍水相逢的人。

说是,只要不去做,晚上就无法安歇入眠。

倘若他知道老师的情况,又怎么会不肯帮忙?

再者,若是府邸里藏着前朝皇亲的东西,恐怕也不是太好吧……

姜孚在心里暗搓搓地琢磨着。

待到今年清明时,好好与大哥说说就是了。若是实在不得已毁坏了,就修些更好的……

沈厌卿反手摸上自己肩上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捏了捏:

“臣知道,陛下不是爱好铺张的人,这些也都是为了臣才做的。”

“臣不能不领情。”

“但臣以为,那消息本就缥缈无实,不过推测而已。现如今我身体也好得很,真为此扰了仁王的清净……”

姜孚紧张道:

“但既有了希望,不去试试,我如何能甘心呢!”

“我这些年未起过什么殿宇,户部的预算尚充盈,真的不差这一处……”

小皇帝小心地替老师理了一下帷帽的垂纱。

“会找到的,老师,很快的。耐心些吧。”

不会耽误其他事情的,他都会做好的。

他既要为老师尽心,就不能影响其他事。

否则,将来他们都要把那些过错算在老师身上的……

这些事情他既做了,就要能控制住,要能为一切后果负责。

沈厌卿叹了口气。

孩子大了啊,有自己的想法了。

这一片沉甸甸的好心,他又怎么忍心推拒呢?

他拉着姜孚坐在一处花坛边上,将事情掰开来分辨:

“方才二十二遣人来报,说那主管确实是在这干了许多年的,并没被掉包过。”

“可见这一股势力早渗透进来了,在我们眼皮底下不知偷偷摸摸做了多少事。”

“这虽能佐证仁王府确有秘密,但如果真能如此容易找到,他们也不会至今还在此处勾留,冒险接驾。”

姜孚瞳仁动了动,没有说话。

沈厌卿接着道:

“陛下厚爱,臣也愿意尽心。只是困难摆在这里,情况也算不上明朗,还是切莫抱持太大希望……”

帝师眼见着自己的学生愈发垂头丧气,渐渐竟不抬头看他了,心下有些不忍,又打算把语气放软些。

皇帝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直直看进他眼底,好像悟了什么。

沈厌卿:“?”

姜孚道:

“我明白了,老师。”

“他们愚笨,没有找到关窍,才蹉跎至今。”

“但他们既能认出您,又那样小心盯着您的一举一动,说明……”

“说明——”

沈厌卿觉着有道明光从他头脑里闪过,只是抓不住,描述不出来。

那人盯着他了吗?他不记得啊。

姜孚微笑:

“说明这里的东西,也许只有您才能找到。”

……

图纸再次被铺开,在日光下照的雪亮。

安芰递上朱笔。

沈厌卿接过来,执在手里,思忖着从哪里落下第一笔。

有什么是他才知道的……?

“前朝的图纸当真找不到了?”

“回沈大人,康雪最后从宫中随废帝出逃。在那之前,她应当是把许多东西都销毁掉了……”

“因此,无论是公主府所存的原图还是宫里的副本,都没有留下任何一份。”

“明白了,多谢你。”

安芰称声不敢,退到一边去了。

前朝覆灭时并未烧毁一宫一室,许多建筑和布置都延下来用了。

荣宁长公主府大概也是如此,除却过于朽旧的,原先的楼台都保留了下来,只在原有基础上做了些装点修饰。

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但,翻修的时候虽没有拆建,宫殿的用处却可能改变。

亲王府和公主府的需求大有差异,宫殿群的分区自然也发生变化,曾经的重要位置,现在反而可能闲置。

退一万步讲,即使知道原来的布置,又怎么确认荣宁会把他们需要的东西藏在哪呢?

只能推测……

“先搜主殿吧。”

主殿最为中心,也是最高大的建筑,应当没有变过。

虽然不适合存放机密,但也只能这样了。

……

主殿应当是皇子处理政务的地方。

但因为仁王自始至终没有接过什么有实权的位置,基本不会有什么事情送到他府上。

可以说,这座大殿其实没有任何用处。

更别说其主人一日也没有入驻过,没有在这里动过一笔一纸。

跨过门槛时,沈厌卿看见了门后的宁蕖。

宁蕖正给沛莲丰荷打着下手,见到他满脸惊喜,悄悄跟到他身后来了。

沈厌卿小声问他:

“把你们都调出来了,披香苑谁在看着?”

宁蕖小声答:

“安公公遣的人说,我们几个跟着的是人,不是院子。您在哪,我们最好就得在哪……”

安芰的意思,也就代表着皇帝的意思了。

沛莲本备了几十种精细东西炖汤,一听召也不得不丢下东西过来了。

他想了想,又小声补充道:

“丰荷都安排好啦。您别担心。”

沈厌卿含笑点头:

“你们个个都是靠得住的,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姜孚咳嗽一声。

沈厌卿正过身,随着皇帝的动作仰头去看,见正殿最上面挂着一块“明德惟馨”的大匾。

字不算太美,甚至有些过于粗犷了。

但在场人谁也不敢说——因为这是先帝的亲笔。

谁也猜不透这位老皇帝的心思。

逼死了自己的长子之后,又亲笔落下这样的内容来赞他……

想一想,总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不知情的人倒是看的很高兴,若不是不好出声打扰,宁蕖恐怕已经极懂事地赞叹出了声。

沈厌卿拾起桌上的东西依次看看。

本册内里是空白的,纸笔都是上好的成色,被精心养护着,一尘不染。

墨与砚都维持着刚造出来的样子,不见一丝划痕。

笔洗里是透亮的清水,水面上粘着一小丛开花的浮萍,看来是有日日更换。

一切事物都维持着刚刚好的样子,好像这正殿真有一位尊贵的主人每天在这里办公。

但是所有东西又都新得瘆人,见不到一点使用过的痕迹。

简直像……

一座墓葬。

几人背后都有点发冷,就连不明情况的宁蕖都觉得有哪里不大舒服。

绕到后堂去,是休息会客的地方。

博古架上的物件擦的明亮,茶具也是一样的全新。

柜门打开,是二十几年来每年新呈上的贡品茶叶,一年不少。

哪怕是宫里,也收集不了这么齐全。

封条都完好。最早的几罐上,纸条有些发脆发黄。

再往后逛去,全部是一样的诡异摆设。

东西也都是仁王的,未见有什么前朝的遗留。

以正殿为中心,往周围去搜,与王府主人生活相关的事物愈来愈少,变成了一板一眼的普通宫室。

宫里拨来的人也都尽心查看过了,没发现什么异常。

在沈厌卿作有效的阻拦之前,姜孚已经下令向下挖掘了。

铺地的青石板都被撬起,院中攒起堆堆积土。皇帝亲自督工,干活的人自不见有什么怨怼之色。

天色渐暗,随侍的宫人掌上了灯。

皇帝与帝师并肩走着,都不言语,不觉间又回到了草树最为繁盛的花园。

怪石嶙峋,被堆砌成重重假山,台阶忽上忽下,人在石洞中穿行,倒真有些山野意趣。

但皇帝正因一无所获而心情不好着,沈厌卿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认真摸索石壁上有无机关暗门。

火光映在冰冷的石头上,照出许多橙红色的光影。

沈厌卿再次从一夹缝里穿过——这次他的衣服很软很轻,不会刮到两侧了——余光忽然见到了熟悉的影子。

他往后退了两步,正撞进往前走的姜孚怀里。

姜孚轻轻托住他两肘,因为石林的逼仄不得不俯身,说话时正附在他耳边。

“老师,小心。”

“……”

沈厌卿觉着这动作有些奇怪。

但他唯恐方才的灵感溜走,于是就着这样过于亲密的接触,指向方才的方向。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要飘起来,飘到空中:

“我还在文州么?”

姜孚依在他鬓边,语调同他一样轻:

“您在京城,在仁王府……我已经将您接回来了。有许多天了。”

他们一同看向那个方向。

软红的光仍在灰石上涌着,影影绰绰,勾成了一个形状。

沈厌卿听见自己又说:

“那我为什么看见了鹿慈英呢?”

……

第32章 本该是一双对镯。

虽只是个影子, 但是在京城的地界看见这文州的特产,难免还是让人心有戚戚。

在数层怪石的掩映下,火光勾射交叠, 凝成了那慈英仙人的清晰立像。

影子里面漆黑,却依稀能看出长袖如水披帛飘飞的婉约体态。

刹那间, 沈厌卿见过的几十幅慈英太子像从他脑中闪过, 动作各异, 却都是万年不变的恬静笑意。

“这是——”

“是什么?老师。”

姜孚依旧贴在他耳畔,语气冷静的很,令他心中异常的悸动慢慢平复下来。

沈厌卿深吸一口气:

“是……第一幅慈英太子像。”

比当今文州皪山上那位活的鹿慈英, 存世还要更久。

他不会记错,鹿慈英带他往正堂时特意向他展示过。

他不自觉地将灯笼换了手,回想着那幅画上的动作模仿起来。

他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

“据说这一副是家慈亲手所绘,不过我那时……总之无法确认就是了。”

鹿慈英向他展开画卷时是这样说的。

荣宁想留下什么?她为什么那样画?

——她也见过这道影子吗?

或者说, 这就是她留下的印记?

仙人的手应当是放在胸前的,掩在影子里,指着一个方向。

是了,这确然只有他才能知道,唯有他才去过文州又回来,唯有他能在京城复述出这个动作……

他看向那个方向。

北侧,是一片毫无异常的石壁。

姜孚会意,也看向那里, 点了点头。

“叫人来吧。”

……

哪怕已经苦干了半日, 沛莲等人的兴致依然很高, 凿子锤子几乎抡出风来。

火烧水浇,石壁渐渐变薄倒塌, 未见里面有什么空洞或是机关。

但众人并未因此泄气,提起铲子又向下探查,挖了四五尺的样子,终于触到一坚硬界面。

拨开浮土,可见一红玉小环,似乎与下方相连。

沈厌卿走上前去,低身摸了摸那玉环。

是松动的。

他往周围叩叩敲敲,探了半晌,起身让开道:

“从这,到这里。清理干净,就可以了。”

苦力们看了皇帝一眼,接着埋头苦刨。

不多时,露出了整片的平整石板,与周围嵌得严丝合缝。

要撬开吗?

挖坑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觉得人手不甚够用。

沈厌卿却道:

“多谢你们,下去歇息吧。”

帝师转向皇帝,一颔首:

“须向陛下再借一回二十二。”

……

粉衣粉面罩的暗卫被传了回来,蹦蹦跳跳一副很是欢脱的样子,扬着嗓音叫了一声帝师金安。

沈厌卿招招手,叫她到自己身边来,低头问她:

“有没有带火油?”

二十二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瓶:

“有的帝师!有的!”

“灯芯草?”

二十二往怀里一探:

“也有!”

“酒呢?”

二十二半蹲下身,摸摸小腿肚子。

“拆几个火弹,差不多可得一二盅烈的。再多,恐怕就要向仁王殿下借了……”

沈厌卿点头:

“够用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地上那红玉环:

“拉起来,挟两根草到那孔洞的缝里。然后将另两样兑起来,向里面注,先一比一试着。”

“是!”

二十二把几样东西都掏出来,窸窸窣窣鼓捣了一阵,蹲到石板旁边。

她伸出小指,勾起红玉小环,往上一拉,果然抽出了半寸长的金属细棒,但再往上就一点儿也提不动了。

二十二抽出几根灯芯草,插进去垫着,转头鼓捣起火弹和火油来。

酒是馏过的,相当的烈;火油颜色澄黄,更是呛人。

安芰捧来两只软垫,沈厌卿在她旁边坐下,收着衣摆小心着沾到土,很认真地盯着。

宁蕖拿来一个小陶盅。

小姑娘道了声谢,顺着他的手把两样东西倒进去,拿根草搅匀了,才把小盅接过来,抵在孔洞边上。

“要慢一点。”

沈厌卿叮嘱道。

“晓得的——!”

二十二手上幅度小,声音也跟着低下来。

那散发着呛人气味的混合液体顺着草棍淌进红玉环下的小孔,流的很慢,略显粘稠。

孔洞下面似乎有着不小空间,半盅倾进去也不见满出来。

沈厌卿伸出几指,抵在地面上。

周围太吵了,他听不清,连提灯中火烛的噼啪声都成了干扰,只能用这种方式。

地下传来极轻极轻的震动……

是机括。

细流经轨道往下去,与金属的侧壁粘合又分开,留下液痕,是另一种声音。

他闭眼想象着。

良久他忽然睁眼,虚点了点二十二的左手。

二十二会意,往小盅里掺酒。

三滴、五滴、十滴、一十二滴。

“可以了。点火。”

二十二很利落地掏出火石,摆好了准备的姿势,又问了一遍确认:

“点火?”

“点。”

若从旁边来看,定要以为这二人搭档了十几年,默契得交流时用不上几个字。

浸了油的灯草燃的极快,爆出数点刺眼火花,一路直冲往下,没进孔洞边缘。

之后,只见缕缕细烟飘出。

半柱烟的时间过去,没有任何动静。

但现场竟无一人出声,因为帝师仍认真摸着石板表面,皇帝也正认真看着帝师的动作。

此时此刻若是打扰,实在是有些不知好歹。

咯噔一声轻响。

声音很小,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沈厌卿猛地站起,一把拉起二十二往后退去。

那顶着红玉环的金属小棍忽然爆起一阵闪光,随后不知何为媒介地剧烈燃烧起来,冒起熊熊白烟,在一片漆黑夜景中尤为扎眼。

众人都不由自主别过头去,防着眼睛被灼伤。

再转脸回来时,那红玉的小圈已经消失,原本的地方多了一枚湖蓝色嵌着金纹的翡翠镯子,竖直立着,由一金属片固定在石板上。

这一看便价值连城的珠宝,此时此刻看起来倒像是这石板的把手。

不知下面究竟藏了什么,值得如此装饰?

沈厌卿哭笑不得地看着二十二手里扯着的两个软垫:

“怎么把这也带上了?东西重要还是人重要?”

二十二拍拍垫子上面的灰,高高兴兴递给了安芰:

“啊呀,陛下常教导我们,要惜物!”

她大步往回走去,弯腰摸了摸那镯子,往边上挪了些,让出石板的边缘。

下一刻她手下一发力,竟将那比她身量还长些的石板整块掀起——

她拎着石板,立在空中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如何放下:

那漂亮镯子还在上面呀!

二十二朝帝师那边眨眨眼,还是多废了些劲,把石板正着放在旁边。

虽然猜到领头的暗卫不可能是凡俗之人,但看见这最多不过十六七的少女能有如此怪力,在场诸位还是多少有些震撼的。

沛莲小声嘟囔:

“真是翠么?怎的这样结实?”

丰荷贴到她旁边回道:

“……她捏的是下面的铁制凸起,伤不到镯子。”

说话间石板扬起来的灰已经散去,露出下面黑漆漆一个洞口,不知有多少深浅。

仔细去听,下方竟还隐隐有乐声传来。

有人备好了点着蜡烛的小架子。放下去,火光闪了闪,还是灭了。

下不去啊。

二十二探头看了看,见不能立即下去查探,转身看石板去了。

不知道她掏了什么工具,竟两下把那湖蓝镯子起了出来,拿个绢布包起来,献宝似的捧到沈厌卿面前去:

“帝师请看!”

沈厌卿看她方才有功,也不好斥她,只笑着推出去:

“去!像什么话!谁才是你的主子?”

二十二振振有词:

“我听是听陛下的,可是得请帝师先看看有没有问题呀。”

沈厌卿回头看去,见姜孚也正朝着这边微笑,只好接过来仔细端详,借着衬布把表面的灰尘轻轻蹭去。

不会有问题的。

当年杨金风呈上来的册子里,正有一只形状如此的镯子。

而从前朝宫内库房的记录来看,荣宁死前所戴的那一只,本该是一双对镯。

……

吃过晚饭的功夫,宫人来报,说那边的气放好了,要定让谁下去。

二十二难得在明面上吃了顿饭,正暗暗在桌下翘着脚高兴,一听见这便窜了起来,规规矩矩站在桌边待命。

姜孚颔首,正要点其他人同她一起,却又见帝师起身。

“臣与她一起。”

不待姜孚说话,沈厌卿又道:

“地宫存世日久,有些东西也许见一次光就损坏了,保险起见,还是臣亲眼下去见过才好。”

“那我——”

“陛下万金之躯,自然不可冒险。”

姜孚泄气。

其实他也都明白,谁也不可能放着他下去,那是胡闹。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明日京城就要全乱了。

他知道若是老师都不能全身而退,派谁同去也没有用。但是,但是……

沈厌卿躬身一拜,随后抬手抚上左耳耳垂。

这动作做的自然,但皇帝还是看出帝师摸了个空时的愣怔。

“……您要把那坠儿托给我,叫我安心?”

“其实不必的,老师,我信得过您。”

姜孚笑的有点勉强。

只要一想起那耳坠的来历,他就好像被妒火点了起来,偏偏表面上还要装作一无所知。

有什么的呢?他想,那人已经……他才是……

可他的一切心思都没逃开帝师的眼睛。

他的老师朝他微笑,温声说道:

“事情并不都如陛下想的那样。”

“待臣回来,自会找个空闲向陛下解释。”

他们之间最好永远是如此。

永远别有互相瞒着的事情,永远让对方安心。

第33章 “景隆朝康荣宁雪,敢谒后世君子。”

顺着现成的梯子下去本不算太难, 但要照顾着不能蹭脏新衣,沈厌卿的动作就拘谨了许多。

二十二倒是蹿得比兔子还快,一步跳两三个横阶, 几息之间就落了地。

沈厌卿挂在中间,还听见她在下面咣咣跺脚的声音。

“实的!帝师放心下来!”

沈厌卿心道, 若是不实, 此时也听不见她说话了。这样爱冒险的性子, 不知道是姜孚从哪个犄角旮旯挖出来的人才。

他不急不缓往下着,小心着地,被二十二勤快地搀了一把, 又接过她分来的小灯笼,弱光照亮了周围。

乐声变得更加清晰,从某个方向幽幽传来,视线透不过黑暗,看不清楚。

二十二走在他前面, 几步过去,忽然提高了灯笼,摸向石壁。

她很是惊喜地一回头,望向帝师:

“有字诶!”

“写的什么?”

“我瞧瞧……”

粉衣的暗卫转回身去,竟在墙上窸窸窣窣抠起来。

沈厌卿凑过去,看清了那是一块用蜡封上的凹槽,清出来的地方隐隐露出些刻痕,像是文字笔画。

这样黑灯瞎火的环境下, 亏得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用火烤一下呢?”

二十二头也不抬, 回了一句这样快些。

她指甲上似乎装了什么尖利的附件, 刮起软蜡来速度飞快,一顿不顿。

“景……宁……唔……”

她嘟嘟囔囔念着。不过一会儿, 有字的地方就都清了出来。

刻痕里不知嵌了什么漆或是墨进去,竟呈出一种鲜亮的青蓝色。

就好像有人刚书写上去,墨还未干,在彩光映照下转身,执着笔看向他们。

“景隆朝康荣宁雪,敢谒后世君子。”

……

鹿慈英弹罢一曲,呵了呵手,捧起搁在琴案上的暖炉。

文州那一年竟下了雪,细细小小的,绒似的落在地上,也积不住,反倒闹得天气湿冷更甚。

皪山上的房屋本来有意仿作旧时隐士的竹居,搭得十分清凉透风,那时反而成了累赘。

仙人惯来会装不畏寒不惧热的仙姿,除却衣服多了几件,一点不见哆嗦。

沈参军则是北边来的,不觉得冷,但怕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水汽,整日坐在炭火边烤着。

鹿慈英平日里弹琴的地方叫枕流居,设计奇特,引了一曲溪水入室,日夜流动不歇。

溪底的卵石都有意布置过,水声怡人,与琴声相伴而鸣。

室中有茶台,竹斗,煮茶时就随手舀水,甘甜比得上藏了几年的竹尖清露。

又置一凉榻,横架在曲流上,令其从枕下穿过,躺下就可沾些清凉冷气,听着溪声入眠。

沈厌卿起先笑这是故作风雅,可登进许多才子梦中游历的仙山幻境,可真宿在这里一定吵得无法闭眼。

谁知试过一次,竟真睡的安稳无比,似乎还做了香甜浅淡的梦。

沈参军也就不再多言,安心在这里听琴。

但那都是春秋好时节中的事,冬日在这儿,连溪水涌动得都缓了,弦变得又冷又涩,拨弄出的声音听起来煞是不情愿。

连鹿慈英都自嘲,说琴冻得痴傻了,不认识他了。

沈厌卿则道:

那就用厚布裹起来,放到暖和的地方去,让它缓上一缓,不就好了么?

鹿慈英则说:

琴可不能一日不弹呀。若是干了裂了,脆了潮了,便要屈死它了。

鹿慈英自会说话时就会弹琴,自会弹琴就未停过一日。

这其中有多少神话演绎的成分沈厌卿不愿去想,但其操琴的技艺确然是在他听过的所有人中最为高超的一个。

皇帝的乐师、京城的花魁、二皇子的侧妃,都比不上这位山林中的隐士。

在慈英太子手下,弦只要一动,便真能教人领略到昔年高山流水旧时的风采。

沈厌卿说这是让他长了见识,鹿慈英却摇头,微笑道:

“并不曾有他人听到过。叔颐能说出来,是因为你就是钟子期。”

琴声里有孤鹤,有凤鸣。祥瑞的鸟拖着长羽在空中周游,伸长颈子求取自己的知己。

神王的太子在深山中弹了三十年琴,终于等来北方坠下的官星。

沈厌卿问:

说的这样有缘,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呢?

鹿慈英答:

有些相逢本不需要原因,叔颐难道不信?

沈厌卿确实不信。

但他在皪山一日,文州就稳当一日,前朝的皇亲们也就离融进新朝更近一日。

秋天时有一群人下山去了,在州府安排下得了新的生计,只偶尔回到山上集会。

慈英太子教正像一块雪地里埋着的冰,缓缓消融着,可是动静很小,谁也不惊动。

鹿慈英也不阻拦。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双方都满意,倘若这样潜移默化下去,文州太守不久便可重返青春。

鹿慈英知道自己这些言语多半又被当成了教中书本上的胡言乱语,也就笑一笑不再提。

这在友人面前只着常服的仙人放下手炉,收好了琴,顿了顿又开口:

“叔颐确实是与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我们都像柳絮浮萍,飘到哪就是哪的了;叔颐却能下心思,抓住自己要的东西。”

沈厌卿知道琴一收起来,便到了离开这冻人的地方的时候,于是执起水壶将火盆中的炭浇熄,拨掉最后的几点火星。

“慈英似乎意有所指?”

鹿慈英没有字,他也只好称名。

居士抱起琴,扎好了束绳,笑眯眯道:

“叔颐聪慧,我不过忽发灵感,想要再问一个问题。”

他的视线从友人脸上划过,最终停在鬓边。

“——叔颐左耳上这个蓝玉的坠儿,原本是个什么器件?”

沈厌卿手上动作停了,扔了夹子向后一靠:

“用什么换呢?”

鹿慈英敛了敛笑容,偏开目光作思考状,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那个回答。

沈厌卿心道,这是已有些了解或是猜测,于是要拿出些沉甸甸的实事来了。

琴袋上的流苏往左摆到第二十二下时,着靛蓝色布衣的隐士下了决心。

他抬眸,定定看向对面的弃臣。

“我教的创立之人,正是家慈。”

……

沈厌卿推开石门。

门上没有机关锁扣,门轴也仍能利落滑动。

看来荣宁没有防后来者的心思,这地方留存至今应当也没有闲置太久。

二十二琢磨着前头的石刻留字,在他身边叽叽喳喳道:

“她好细心!还特意说了这是她建的地下宅子,和后来继承上面的人没关系。要不然,若不是仁王殿下接着——咦。”

上面若没有改作仁王府,若不是仁王没有住过一日,猝然发现下面有这么大一处地下建筑,恐怕谁遇上都要倒霉。

纵使当今圣上再能明辨是非,也不得不有所怀疑。

但荣宁长公主是怎么算到今日的呢?

二十二挠挠头:

“不对呀,她早知道要改朝?”

若是前朝正常往下传,给了亲族子孙,似乎也没必要用那些急于帮人撇清关系的词句。

可是若知道江山改了姓,又为什么要护着不认识的,夺了自家皇位的人?

沈厌卿不做声。

他也在想。

鹿慈英这一脉,行为举止向来与常人有所不同。即使六七年过来,他也时常转不过来。

更遑论隐在幕后掌局的荣宁。

她想要做什么?这对姜孚有害吗?

门后是一道青石屏,上下接着天花板和地面,挡着来者的视野,使其不能一眼望到后面的景致。

但往旁边看去,石屏后竟露出光亮来,煞是吸引人。

后面有灯?

和灯光一起的,是更加响亮的奏曲声。涓涓如流水,与他在皪山上听过的有几分相似,但少了人力造出的情致。

二十二接着往前探路,跑过去又探头回来,招招手,示意前面没有问题。

她脸上带着些惊讶和兴奋,不知是看到了什么。

跟着皇帝,还有什么没见过的新鲜东西吗?

沈厌卿跟着她穿过去——

视线陡然开阔。

满室的灯烛,照的这地下亮得如白昼一般;满庭红绿,燕莺穿柳,与地上的花园景致全然重叠。

可是再凝神看,又不是鲜活的草木,而是一匹匹绘了彩的熟绢。绘图者心血所注之处,竟做出了以假乱真的效果。

乐声交叠起伏,仿佛真能听到鸟禽鸣叫。

他见到了先前在地面上听到的滑轨,看来这些灯火也都是他们那时点燃的。

引燃用的液体烧的很干净,没留什么炭黑颜色。

轨道尽头是一只小荷花缸,不知是什么宝器,水竟还没有干透。

多出来的油和火都落进去熄灭,护住了这里挂着贴着的山水草木们,不至于连客人还未迎就作了灰。

没有落款。

作画的人,一个题字也没有留,好像生怕多余的朱墨会害了苦心造成的景。

中庭是一方小石桌,两只石凳,桌上没摆东西,像是腾出来给客人放灯笼。

放眼望去,好像各处都严丝合缝,找不到一点接下来的去路。

二人小心摸过探过,触到的也是结实的石壁,没有什么格外凹凸的地方。

但,任是用头发梢想也知道:

前朝末代摄政的大长公主,掰开自己的对镯,留下那样的寄语,花费如此心思人力在地下造了这么一处……

怎么可能是单纯的闲情雅致?

第34章 此文唯皪山鹿慈英可解。

沈厌卿尚在对着画中的牡丹走神, 二十二已经掏出了根碳条,在石桌桌面上写写画画起来。

走近去看,一堆堆的鬼画符, 并着七八个拐来拐去的箭头。

“数拍子!这里的曲子,一炷香就重来一回, 奏乐的机关在墙后面。”

“我听这传音的效果, 后面是空的——费这么大力气, 也许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呢?”

二十二半趴在桌面上,拄着脸,看向帝师求认同。

帝师点头, 答非所问:

“我听着也是空的。”

他又伸手,指向某幅兰草图:

“这边。”

二十二喜笑颜开:

“是了!看来我学的还不错!”

她又写写画画,横划一道竖划一条,把好好的粉白桌面涂得更黑。末了,在外围画了一个大圈, 重重一点。

“三十四!什么数呀……”

沈厌卿本在看梅花,正要伸手去触。闻言顿了顿,还是半回头道:

“文州鹿慈英,今年正好三十有四。”

二十二“哦——”了一声,不做声了。不知是在嫌这谜题没什么意思,还是在想别的事情。

其实也许本该跟着四周的画推来推去的,但他们既能直接听出后续道路所在,也就跳过了这一步, 反而显得枯燥直白。

她画了个箭头, 指向小荷花缸。

沈厌卿会意, 走到缸边,俯身看去。水上飘着些黑灰, 拨弄开,缸底白净平整,不见什么异常。

他挽起袖子伸手下去摸索,轻叩边缘及底部,有一指甲盖大小的位置触感与别处不同。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戳了下去。

那地方翻起一个小盖——此时才能看出来,先前竟与周围融的严丝合缝,有很轻的水流涌动,但很快停了。

他收回手,叹了口气。二十二已经备好了手绢,捧着他的手擦。

“帝师可惜这缸?砸了便砸了,宫里比这精巧的不知道有多少呢!”

沈厌卿垂眸打量着缸外的彩绘,清釉之下,画面比绢上的还要润泽不少,实在是让人不舍。

再者,也算是荣宁的旧物……

虽然他们此时所处的地方,没有一寸一分能说不是前朝旧物的。

但一想到当年鹿慈英仅凭一小件剑穗就哄的先太后心花怒放,他还是觉得心里有点过不去。

二十二把手绢叠好收了,敲敲缸体:

“别这样呀,帝师,当断则断嘛。她不是也说了,得砸嘛。”

沈厌卿看向她:

“你准备敲哪里?”

二十二回了一声“这儿”,比划了一个地方。

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少年侠客张弓拉满,将射猛虎;而箭头所指的地方,正是那大虫的额头。

二十二也瞄准那一处,做了个弹脑瓜崩的姿势。

喀嚓一下,这上好的瓷就发出了上好的破碎声,一听就让人心里发酸难过。

若是请那些爱好骨董的学究来旁听,定要心口绞痛倒地欲死。

缸中的水倾泻而出,浸湿了地上的细花嫩草,竟也不见墨痕有晕染的迹象。

水位渐下,到距离那新出现的小孔仅半指节高时,小孔上的盖子翻了翻,是有新的水流流出来了。

起先是无色的清水,自然地融进外面;后来竟渐渐带了些颜色,有闪光掺在里面,细看去是金粉。

二十二象征性提着衣摆——其实她那身衣服利落的很,无论如何沾不到水,但她还是做了个样子——咂咂舌:

“奢侈啊……”

其实即使是将这些都熬干了,融了铸了,也不过指甲盖大点的小疙瘩,对皇家嫡系出身的荣宁来说算不上什么。

但是这么一用,就显得格外贵气。地上的花草图样染了这些,更显得鲜亮美好。

沈厌卿仍看着,等着。金粉愈来愈浓,水流若有所迟,咕咚几下,冒了些泡泡,那小孔中竟吐出颗白花花的珍珠来。

“啊呀!”

二十二丢下衣摆,眼疾手快地捡了。

然而不待她细细端详,许许多多颗又一连串儿地出来,几乎是弹到外面去的。乍一望去,颗颗圆润,大小同一——是细心挑拣过的。

一开了头,就好像没个终点。

玉白色的圆珠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稀稀落落铺了一地,在湿布上安分得很,像场怪雪。

二十二起先殷勤捧了一把,后来觉得没治了,又抛回地上。

在外头价值连城的上等珍珠,此时像是弹丸似的在地上弹来弹去。

沈厌卿若有所思。

二十二故意怪叫:

“不会是这里有三十四颗特别的,要来人挑出来吧?那未免强求了些——”

虽如此说,她已经开始从衣服夹层里摸索工具,挽起袖子,要动手挨个挑过去。

沈厌卿则蹲下摸了两把:

“讲不通。若是一年增一颗新的特殊的,太过复杂了,死物办不到。”

“随便捡几个吧。”

说话间他已开始动作,把捞起来的珠子放到桌上。

说来奇怪,圆溜溜的东西本该乱滚,可是他手一落,那些上桌的珍珠就老老实实稳在原地了。

二十二也帮忙,转眼间摆好了三十余颗,排得跟星斗似的,可什么动静都没有。

沈厌卿思索片刻,又开始把桌上的挪到石凳上。两只石凳,各一十七颗,甚至两边排布都对称。

乐声依旧,也没见有什么动作。

沈厌卿眨眨眼。二十二也学他的样子,眨眨眼。

沈厌卿伸手,把石凳上的珍珠都拂回到地上去。

二十二一句也不多问,照旧有样学样。

喀啦啦几声,墙壁里传来机簧的声音。

曲声戛然而止。

他们来时路上的石屏自行动了起来,盖住了入口,而先前他们认出的兰草图则一阵抖动,收了上去,露出一条新路。

二十二抢在石屏完全合死前要冲上去卡门,却被沈厌卿按住:

“先往后走,荣宁如此谋算,不会留死局。”

暗卫头头闻言冷静下来,转头快步赴往新路。这一道门更窄更小,但也不须低身或侧身,走起来很是舒适。

往前几步开阔了些,依旧有灯,嵌在凹进墙去的暗格里。

类似的暗格仍有许多,有些摆着首饰古玩,有些是石雕——仕女或是慈英太子,但沈厌卿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另外的某一种上。

——书。

更精确些说,是本和册,缝线自用的手写本。

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紧挨着排在一个又一个格子里,看起来连想要抽出来都困难。

二十二担心有机关暗算,做好了些准备,替他去拿,小心翼翼抽了两本打开。

里面都是些看不懂的文字。

作为这一代的暗卫,二十二是专长于武学,没经历过沈帝师那一辈的有意栽培,因此此时也只能充满希望地看向前辈。

沈厌卿接过来,翻了翻,定论道:

“……我也没见过,或是荣宁自创。”

封面封底也是一样的鬼画符。笔迹倒是工整清丽,勾画中带着不小劲力,唯独一字不懂的现状实在让人恼火。

再翻再找,还是一样。本本都是整整齐齐的陌生语言。

沈厌卿往后倒了倒,找到第一个出现本册的格子,抽出第一本。

这一本的靛青封面下,用墨写了一行小字,深色背景深色墨汁,须得十分贴近灯火才能读的清楚。

“此文唯皪山鹿慈英可解。”

……慈母之心啊。

虽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恰当,但是这一手段确实极大程度地保证了文州那位的安全。

能掘出此地的人非富即贵,最大的可能是皇亲国戚。

这样向上一报,只要皇帝不是莽撞地早十年把慈英太子教推平了,就一定会暂且再留住那人。

破译与否,招来京城与否都是其次。

但只要新朝的帝王存着一份好奇,鹿慈英的性命就稳当了。

康雪,荣宁大长公主,这前朝末帝的长姐,到底在算计什么?

鹿慈英并非有继承权的男丁,按照本朝的处理也并不会落得太过狼狈的结局——虽然康雪在二十多年前也许不知。

但是那样的一个人,费如此周折,难道真只为了保住自己的亲子?

若只为了这个,早些年做好伪装,融进民间,比现在还要自在许多。

为何要送他去皪山上,当那举国皆知的旗标呢?

“……”

无论如何,姜孚要的东西已经有个交代了,也就没必要再多勾留。

事关紧要,这些东西如何处理,回去再细致讨论。他没资格在此决定。

沈厌卿再不管旁边暗格里有着怎样五光十色的丰富样式,只催着二十二快步向前。

二十二也是个听话的,说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也没异议。

这路像是没尽头,又窄又长,若是常人走久了定会心慌。再加上后面的路又封死——

“这一处是往上了!”

二十二踩出了向上的坡度,回头惊喜道。

因着不知道上面是什么地界,她说的极小声,脚步也放得完全缓下来。

沈厌卿点头——他脚下一直没声音,此时也无需调整,示意她继续。

坡度并不陡,按照他们下来的深度来算,最后剩下的这一段应该还很长,须得耐心小心。

二人接着在明明暗暗的灯烛里向前,不知过了几时几刻,终于到了一开阔地方。

墙边有梯子,没多的谜题,只一个石纽。

二十二挥手示意帝师退到安全地方去,自己按下了。

这一次的机关启动声细微,但很长很长,窸窸窣窣响了半天。

抬头望去,上面似乎挪开了一层,但依旧是黑的。

二十二仍不让沈厌卿过去,自己爬上梯子,往上一抬,开了道门,但没有光。

她看了许久,“咦”了一声,探出半个身子去,又探了许久。

看来是没危险。

沈厌卿走到梯下,轻声问:

“上面是哪里?”

二十二扭头向下,表情很怪。

她咬了一下嘴唇。

“是……皇宫。”

第35章 这样的话,是该皇帝对臣子说的么……?

沈厌卿看出, 她那幅表情并非出自讶异。

而是看清了上面具体是什么之后,另扭出的些欲言又止。

荣宁公主府的地下密道,终点竟是通往皇宫——这实在是让他吃了一惊。

也难怪将来路都闭上了不让回去, 看来是铁了心逼发现这里的人入宫上奏,禀明鹿慈英之事。

这样想来, 二十二的反应才更是奇怪。

不顾这地下庭院起终的疑点, 竟和地上冒头的地方纠结起来了。

一路来看, 这小姑娘都是有话说话的性子。

不知道要什么样的情景,才配得上让她来瞒一瞒呢?

他好笑道:

“是我不能去的地方?哪一宫哪一殿?”

“若是不能说也就算了,我不多问。”

他差点打趣说, 可以把他眼睛蒙上拎出去。

他这么本本份份的人,还不好糊弄么?

二十二眼神飘了一下,收身回来,缓缓关上了天花板上的出口。

蹙蹙摸摸地,像是钻了个下水道盖。

她没往下退, 收紧五指扒在原地,讪笑道:

“帝师帝师,看您这话说的,宫里哪有你不能去的地方呀……”

沈厌卿微笑着不答话,揣起手,目光往上一飞。

意为:

这不是么?

他真的不好奇,真的。

他都决心放权六年了,姜孚如今就是在宫里建酒池肉林, 藏八千美女美男, 他也不会管的。

二十二手下狂搓着梯子边儿, 无意间刮掉了两层漆皮。

若不是隔的太远,定能看见她额上新冒的细细密密的汗珠。

“嗐!这个……”

“……呃……咳咳!”

“那个……”

这小暗卫一直伶俐得像是比别人多长了两条舌头, 这时候看起来倒像是哑巴了,半天说不出几个有用的字。

沈厌卿仰着头,也不嫌累,要看看她能编出来什么。

叫帝师叫的那样亲热,看起来是把最早那个二十二的崇敬之心一脉传下来了。

既奉他当个前辈,围牵绕后那样殷勤,眼下要怎么哄骗他呢?

其实随便编个理由就行的,他这人看结果多于看过程。

姜孚不想让他知道的事,哪怕端到他眼前,杵进他脑袋里,他也可以装不知道。

更何况宫中各项事务本来就多,如今也不是崇礼刚开年的时候了,他不必事事都清楚。

二十二朝他尴尬地笑,嘴角掰了好一会,倒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真不是不能让您看,只是也没知会陛下一声……”

“唉!”

“就当是我自作主张——回头陛下问起来,您得保我!”

她慢慢往下退,边下边看着,怕碰着人。

落了地,她往旁边一撤,给沈厌卿让出路来:

“您请!”

也不知她在刚刚半柱香里到底想了什么,脸上竟带了点视死如归的意思,和之前要去拦住石门闭合的时候有两分相似。

沈厌卿愈发觉得有趣,一拂衣摆,作势要上:

“这可是你说的。”

二十二扭捏:

“我做事从没有反悔的!您请吧!”

沈厌卿很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她的表情,想再得到些线索,不过无果。

于是他拾级往上,动作很缓,像是沾了二十二刚才留在这梯子上的犹疑。

小暗卫头领没跟上来,只在梯子底下逡巡,若手里有个帕子,定早早绞碎了。

沈帝师到了最顶上,回头看看,正见她抻着脖子往上瞧,与他目光一对就亏了心,比出四指朝天:

“——我发誓!我保证!天塌下来我担着,您放心看!”

“真的没有什么!真的!”

沈厌卿无奈:

“不是这个意思……你把灯笼还我。”

方才上来的时候,二十二怕他动作不方便,帮他把灯笼拿着了。等到这时他才想起:

外面好像没灯!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殿,平时竟不掌灯火,这样隐密。

看来或是个仓房一类的闲置地方,没人,他们上去了也一时不会被发现。

还须得叫二十二尽快回仁王府报信,免得姜孚发现中间门墙闭锁的时候吓飞了魂。

二十二像是才醒,把灯笼提手举得并肩高,歪着头,眯了眼,瞄一瞄他。

“啧!别扔——”

话说晚了,那小圆灯笼连着握柄,箭矢一样飞过来,在他手扶的那一道横木上连连绕了几圈。

纸面里,蜡烛顶上的光亮如一道澄黄的流光,甩得忽长忽短,竟没有就这么灭了。

虽知道她不至于失手戳死自己,伸手去解仍是耗心耗力。

沈厌卿要保衣服干净,不能倚在梯身上借力,只能单手勾着线绳向外拉,凝着眉扯了半天。

二十二又一副做错了什么的样子,低着头不看他,脚下密匝匝蹭了两步。

待他取下灯笼,手里提着,开了顶门登将上去,才见了那屋子的一个小角:

灯火熹微,但他的眼睛还可以,能看出这是个藏书阁之类的地方。

出口前面有个博古架掩着,也该庆幸没压在这盖板上。

倒不是担心二十二撬不开,是怕上面的东西轰然一起倒了,到时候姜孚又不要他赔。

——既然二十二那么犹豫,这里藏着的该是极珍贵的玩意儿。

见上面果然没有人声,他也就放心登上最后一阶,迈出步子,踩在结实地面上。

荣宁到底要做什么已经不是他该考虑的了,姜孚自会善后。

二十几年前前朝的旧事,他也不想那么关心。

如此看来,兴许眼前这二十二力图瞒住自己的地方,还能与他关系密切些。

陛下呀陛下,这可怪不得他……

怪就怪这些小暗卫别的不传,非把这对他百依百顺的破毛病传下来了吧。

也是他对皇帝的忠诚是实打实的,不然这些后辈们也不至于对他这样。

若是他敢有反骨,这些人第一个宰的也是他。

沈厌卿低身回头,轻声招呼二十二:

“你上来吧。”

二十二一回神,两下就窜了上来,在他身边笃笃绕了两圈。

不知道她在急什么,蹙着眉要和他告别:

“我走了!您慢慢逛着!我去仁王府,叫陛下回来!”

她从灯笼里把蜡烛掏出来,几个闪身点亮了所有的灯,噌一下冲出去了。

殿里一下子亮如白昼。

沈厌卿跟了几步,还来不及说一声路上小心,已看不见她的背影了。

他摇摇头,正要自顾自探索起来,又见二十二猛然探头回来:

“对啦,您别到处走动!”

沈厌卿应了一声。

这他知道,他现在还算是被姜孚藏着呢。真叫人看见了,他自己也麻烦。

二十二关门,使了些技巧把门抵上了。

门外传来几声渐远的脚步声,随后听她嚎了一嗓子:

“来人呀!给姑奶奶牵马!”

沈厌卿会心一笑,看来她虽是在暗处做事的,可在宫里还混的不错。

他回过身来,打量着室内陈设。

这里并不大,书架博古架占了大多数位置。

架子上摆的,有常见样式的收藏品,有些珍贵藏书——这都并不稀奇,毕竟是皇帝的地界。

令他生出好奇之心的是一种木片夹子。

外观上像一叠厚木片摞在一起,用的是好木头,里面夹着些碎银似的亮点,散发着淡淡香气。

若是翻开一片,就会发现其间都是连着的,一层压着一层。

这东西的样式是前朝传下来的,算是那时候的新发明,因为造价不菲一直没传开来,也就宫里用用。

看着新奇,其实不过是收纳珍贵的纸质帖子用的,压在里头能保证纸面平整,还能沾点熏香,摆着也沉稳好看。

说到熏香……

沈厌卿四下看看,他其实注意到了一件事。

这里有很淡很淡的龙涎香的气味,不是出自墙角的香炉,是无意间残留下的。

姜孚常来这里。

这并不算出他意料。二十二那样小心,只可能是和皇帝相关的事。

皇帝都要珍藏的,是什么呢?

要知道姜孚自小对书画金石就没表现出过兴趣,不知道多少名家墨迹压在库房里没见过光。

这些东西倒单占一个殿,摆出来了,看来不是国事机要就是宫中秘辛。

沈厌卿一刻也没犹豫,伸手就翻。

有什么看不得的,二十二都说了让他随意了。

再者,真看见什么不好办的,忘了就是。他这样懂事的人,当然不会做对皇家不利的事情。

翻开最上面的木片,第一格是封粉红花笺。

纸是白的,但里面嵌着的桃花瓣让整幅花笺看着很红,工艺细腻不似凡物。

封面上无字,沈厌卿小心展开,免得折皱,看清了第一行字:

“尊师见信如晤……”?

姜孚的字?

谁?信?

姜孚还有别的老师?

——可以可以,一国之君当然可以调令数不清的朝臣文人为其讲学,当然也可以心情好了尊任何人为老师。

谁说了只能有他一个的。

怕是人家和他并肩了,还要嫌弃和他当同僚丢脸。

他压下一口气,接着往下看。

“文州一向可好?……”

……原来还是给他的,误会呀。

不对。

既是给他的信,为什么会在这里?寄到文州的,他都好好收着了。

他极速往下读着,见每句话都陌生,确实是毫无印象。

这行文不像是他收到的那些信里的端正严谨,反而流露许多真情实感,情真意切,甚至……

有些词句过于亲近,显得有些狎昵。

不知怎的,他看的后脑勺一阵阵发麻。

这样的话,是该皇帝对臣子说的么……?

他不知道啊,他不清楚。他没听姜孚说过这些。

私下相处时亲密不假,可是有些话真落到笔头上,又是另一种酸劲儿。

他不忍卒读,合上翻开下一格,抽出来蓝的绿的、紫的金的……

张张都是宫中秘法精制的上等花笺,张张都写的是些奇怪的话。

写了信,怎么不寄?

也亏的是没寄出去,若他在皪山收到这些,只怕觉得烫手。

他觉得不妥,可是手上翻动的动作却停不下来,提心吊胆地抽着一页又一页,连插回夹子里也顾不上。

紫檀的台面上,各色信纸花瓣似的积在一起,越堆越多。

“思君近痴”、“同剪灯花”、“愿为卿绾云鬓”……

信底都无落款,可是字迹他绝不会认错。再重看一万遍左上角,问候的也是“尊师沈叔颐”。

他从前下手杀人也没觉得有什么,此时手却抖起来。

下一个架子,下一个,总不会都是这些。

最后一张。

“‘叔颐’见信如晤……”

大胆,大胆。

他来不及看完上下那些客套话,中间一段朱笔抄的诗已经闯进他眼中。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

“寄与不寄间……”

“——妾身千万难。”

第36章 姜孚把他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沈厌卿猝然合上信纸, 慌慌张张将其塞回木片之间,好像这样就能装作没看见过似的。

这诗里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自比为闺中思妇,又将这种酸诗抄进给他的信里……

他真是不愿去信, 可事实摆在这里,明晃晃的。

他这位学生对他的心思, 似乎……

有些问题啊。

恐怕也不是一点两点。

从这些信的数量来看, 大概时日不短。

不知姜孚是受了什么刺激, 竟将这年纪里本该有的男女之情寄到了不该寄的地方。

也难怪这都崇礼七年了,后宫依然空置,

朝臣们连个适龄的女儿都送不进来。

这些年耽误下来, 外面准备进宫的女子都换了几拨了。

他不知该作什么表情,气噎的胸口疼,血涌到头上烧的滚烫滚烫。

为什么是他呢?

沈公子当年从不缺示爱的人,京城流言也并未猜错,确实男女都有。

但他没有过相好, 却是因为蜉蝣卿不能留后,也不许自由婚娶——一旦有了牵挂,他们就不舍得死了,就要从原来的限制里脱出去。

先帝不喜欢不可控制的因素,也力图从源头掐灭这些可能。

所以教与他们的东西里从来没有相关,或者说,不仅是避开,而且在他们建成这些观念时就做了许多干涉:

朝生暮死的短命鬼们, 若是与其他人勾连, 不是浪费别人的时间吗?

连真名也没有, 穿着假的皮囊去骗别人的感情,这样下作的行径, 是君子所为吗?

他们如何配啊!

二皇子身边那位是做到了侧妃不错,但也是为了行事方便。

她没留下子嗣,也没有影响二皇子纳其他妻妾,只是到了时间就自然退场了。

眼下若是因为他,害得姜孚不纳妃不给皇家开枝散叶,他才真的成了千古罪人。

况且,他虽然尽心劝着姜孚,但其实知道他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油尽灯枯。

这样一件不安分的事情潜藏着,他纵使甘心永远背了那些誓言——他其实不想——也不敢贸然接受他人的示好。

无论是姜孚,还是别的谁……他本来也不会动这种心思。

至于师生之间闹出此种丑事是否背德,倒不在他的考虑中。

他早不是皇帝的老师了。

天家的奴才而已,姜孚令他献身,他就随时可抽簪解衣的。

但绝不能影响姜孚娶后。

早知如此,他该看着姜孚大婚后再离开京城。

但他……他不过是天真了些,想让姜孚自由选个喜欢的。现在想来也真是可笑,帝王家的事情有什么好选的?不过是挑挑拣拣找个门当户对的,凑合着过日子。

师兄师姊们说的对,背弃誓言果然后患无穷。

到了这种时候,他反而冷静了,耐下心来把信笺一张张放回原处。

装作没看见……?

等到皇帝带着二十二回来,就说自己惶恐万分未敢看过一字一句;或是,说自己沉湎于某某名家古玩,赏析入迷忘了时辰……

但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总有一天要说开的。

他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但他也无法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指责姜孚。

这一个结,不能看姜孚那端,只能从他身上来解。

若是等他自然死了……应当也不要几年……

沈厌卿抿着唇,咬着舌尖,靠刺痛维持思考。

怕就怕……说出来像是妄想,让人笑话,但万一姜孚真是个情种,坚持不肯……

到时他在地下,又再无法干涉……

不行啊,不可以。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明明……明明……

他明明也只是本分做事,尽心尽力呵护着,不让自己的主子受委屈,为什么姜孚竟会把目光聚到他身上呢?

亏他还惊讶于姜孚对他态度这样好,被压制被欺骗都不曾红过一下脸。

分明不是一句尊师可以解释清的。

如今这笔糊涂账猝然展在他眼前,他精明了半辈子的头脑竟全然糊了。姚伏说的对,他们做的是活该断子绝孙的事,受人指使,去骗天家子孙的感情。纵然指使的人是先帝,帐依然算在他们头上。

但凡他听过一声皇子们失去伴侣时的哭嚎,他也不该直至今日还能合眼安寝。

报应,都是报应。他欠姜孚的,这辈子还不清。

他捏紧了手中信纸,留下一个清晰的折痕。

……

门轴响了一声。

沈厌卿咽了一下,不知为何,心里竟觉得松快了些。

是了,他就是这样的烂人。把事情都拖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才逼迫自己不得不去面对。

优柔寡断。

他缓缓转过身去,抬眼先看见的是二十二,她把身体掩在门后,怯怯露出一个粉白衣角。姜孚跨过门槛朝他走来,面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平静。可沈厌卿却读懂了这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的心情——那是一种名为恐慌的情感。

他几乎没见过姜孚产生这种情绪。

昔年夺嫡时多大的危险,多少的阴谋,姜孚都只安稳坐在他身边;到后来多少难应付的老臣,多少处理不好的旧事,姜孚也只是坦然应对。即使是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的那个雷雨夜,姜孚也只是落了应落的泪。

绝没有过一丝慌张。

这孩子的情感好像天生是钝的,觉察不到外来的刺伤。

他会与别人同喜同乐,可是到了悲哀和愤怒的时候就好像自带着软甲,一点也不起波澜。

都说这样稳定从容的性子是天生的帝星,可是真细琢磨起来就让人觉得心里酸酸胀胀的。

沈厌卿觉着,若不是知道姜孚是人,他还真以为姜孚能忍过这世上的一切呢。

他的学生走的更近,眼神先上上下下在他身上转了几下,确信他没在那密道里受什么伤才松了口气。二十二应当把该禀的都禀了,此事也不需要他多言语。

他手里仍捏着那张花笺,触感细腻光滑,他却觉得有些涩起来了。

他不该好奇,但他真的很想知道。

姜孚会怎么选?

是默契地与他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默契地与他一样决定说开一切?

沈厌卿挺直了背,竭力要自己不去避开对方的目光。

姜孚的嘴唇动了动,可是没有开口。这方才还在信里诉说着不尽情谊的人忽然变得笨嘴拙舌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

夜色很深了。二十二和安芰在门口候着,合上了门。

姜孚只向前走着,步伐越来越缓,可是没有停。这年轻的君主与他的老师擦肩而过,从博古架上取了一件东西。

“……恰好也存在这里了。”

他低声道。

沈厌卿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见那小锦盒在他手中打开来。

里面是一颗血红的珠子,钻了孔,穿了金,做成了一件耳钩。

这便是姜孚先前提过的那一只了。

若是今日之前,沈帝师该欣然接了戴着。

可是眼下的情景,怎么样看是怎么样的奇怪。

这算什么呢?

信物?

定情的么?

他们之间未必无情,可是,是那样浅薄龌龊的关系吗?

一个屋檐下宿过的伴儿,互无嫌猜的知心人,忠贞无二心的奴仆和主子,慈爱悉心的师生……

太乱了,太多了。

多到好像只要一接过这红得让人心惊的圆珠,往日垒起来的旧情就会轰然倒塌,摔碎成齑粉,随风飘得再也寻不见了。

所以沈厌卿往后退了一步。

从文州回来许多日,他忧心自己的命时也未曾肯远离过半步自己的君王。

可此时要是把他架到那该死的台上去,非要他吐出一个答案,那他情愿割了自己的舌头。

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还在为自己的学生骄傲。

姜孚该一直干干净净的,不能沾上他这种污点。

他或许真是该早些死了,为什么竟苟活至今——

他冷静什么?全是自己骗自己的,他根本没办法冷静。

他甚至都来不及有半分被暗恋的曲折心思,他只觉得他眼下仅仅是站在这里都在沾脏宫里的地。

他什么也没算好,全乱了。

他自作聪明故作轻松,得到的竟是这么荒唐的一个结局。

沈厌卿向后退,姜孚向前进,到最后,竟成了个把人抵在架子上的动作。

皇帝俯着身,额前碎发的阴影都投在帝师脸上。

帝师此时才觉得,这学生的眼睛竟有那样黑,那样暗,谁也看不清楚里面的东西。

如此过近的距离,竟让气氛诡异的有了几分旖旎。

沈厌卿眼前的光愈发的少,都教身前的人挡去了。

室内的龙涎香气息又重新重起来,提示着他眼前这一切并非出自幻梦。

这是他的君主,又是他的学生。

与他往来那么多年的信,却在未曾寄出的信纸中将二人拟作伉俪。

相识十四载,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出了问题?

锦盒不知丢到哪去了,红珠捏在姜孚手里。

身量差着半头,沈厌卿若是想看对方的眼睛就不得不仰头。但他不愿那样做,于是低下头沉下目光。

无论怎样,都快些结束吧。

他捏紧了身后架子上的横板,指节泛起青白。

姜孚把他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皇帝原来是如此有压迫感的人么?

姜孚抬起了手。

第37章 “……陛下今日可愿宿在披香苑?”

若是一对爱侣, 贴的如此相近,会做出些什么样的动作?

也许是挽手,十指相扣;也许会抚摸脸颊, 四目相对;也许,甚至, 亲吻……?

沈厌卿慌起来。

他全身上下, 每一根发丝, 每一片指甲,衣服上的每一根线都在无声地尖叫。

好像沾了酒,又沾了火, 剧烈地烧起来,沸腾起来。

要向他讨债,剥出他的骨和筋,让他再不能借着这早该褪下的皮囊人前逢迎。

拖延!拖延!多说了那些话,多做了那些事!

到了今日, 又要怎么收场!

他的同门,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好似活过来,附在他的耳边,嘻嘻笑着:

你不是最后的胜者吗?你不是赢了吗?

你不是满怀着幸福和信任,站在你的主子背后,欣然完成了一切任务吗?

你栽的花,结的果,怎的是这样的东西呀?

姜孚一个字也不说, 沉沉地看着他。

蜉蝣卿猜不透, 摸不清, 看不懂,只能为之恐慌和退后。

三步两步, 一步半步。

他手上的那张彩笺像是扣动了什么机簧,令这年少帝王既无措,又下定了决心要做某件事。

姜孚在期待什么?他又哪里对的起姜孚的期待?

背后的横板硌得他生疼,他却更用力地弓起身体压靠上去。

哪怕能再拉开一分一毫的距离,拖延一时一刻……

但姜孚的手既抬起来了,就没有过半刻的犹疑。

那颗殷红的珠子被捏在指间,硌得皮肉都青白,映得像滴扎眼的血。

那血在他眼前闪过,离得越来越近,在他的瞳仁中倒着影,像一颗要断去他性命的印。

他记得,他记得……

姜十佩的血也是这么溅在他脸上,明子礼的血也曾这么捧在他手里。

大皇子的门客周夷被他刺死在明光寺的墙角,他没有让人去清理,任蝇虫去吞吸渗进墙缝的红。

他为什么那样做?

他想起来,他那时恍惚了,死的人太多了,他想坦白一切。

他任姜孚去登长奉山,让这敬慕了自己许多年的好学生,好好看清他是个什么东西……

是啊,是啊。

他作下那么多孽,杀了那么多人,凭什么今日还站在这里呢?

他那时为什么不说?

赚了姜孚爱慕他这些年,锦衣玉食地供着他这活鬼,酿成今日的大祸!

谁能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先帝吗?明子礼吗?周夷?!

他本该跟着他们一起走的,为什么留到今日?!

为什么留到今日?!

……

姜孚的指尖碰上他的耳垂,一阵无法克制的颤栗从他身体最内里向外爆发出来。

连博古架上的许多东西都跟着发出咯咯声。

昨日,仅仅在昨日。

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毫不差的力道。

可是一旦知晓了这行径背后藏着如何炽烈的情谊,他就有缘有故地泛起十二分的恶心。

姜孚在给他戴那耳坠。

金针戳在软肉上,探着角度。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力道很轻,并不戳得他痛。

他不愿去想自己此时的表情有多难看,多贴近违抗圣意。

天子赐下的东西,究竟还有谁敢这样表露出自己的厌恶和不愿?

姜孚凑的更近,像是为了躲开尴尬的对面而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鬓边。

年轻人的手本来很稳,可是在师长无止无休的颤抖中偏偏做不好这件小事。

沈厌卿最大程度地别开目光。眼球转的太过,挣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听见姜孚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喟叹,轻的像是怕把他从这噩梦中吵醒:

“老师莫动……学生穿不过去。”

“若是您实在憎恶我了,出了门找道沟渠丢了就是。”

“我只是想了太多年,想看看它在您身上是什么样子……”

八百年来只一颗的赤东珠,镶在历代皇后的凤冠上。

最后一顶落进大楚新帝的手里,被毁伤了银镶玉的底座取下,凿了孔穿了线,做成这一只金红相间的耳坠。

新帝的母亲没有机会戴上那顶镶珠的冠,于是新帝就将它拆下来送与想送的人。

谁都道小皇帝行为本分守己,可他原有着离经叛道的心。

他将这心按捺着,压抑着,捻作一根细线,盈盈挂着,风里摇着——

然后断了。

姜孚低下头,重重压在帝师的肩上,使这姿势几乎看起来像一个拥抱。

他仍有两个指节夹着对方的耳垂,绝望地试图固定出一个顺当的姿势。

他知道,他本就明白,这些事,那些事,怎样强求也是没结果的。

他能做一万件呵护爱护的事,算计着处理好一万个微末的细节,脸上撑好一万年的和颜悦色。

他做这些不单是为了自己心里那点隐秘的雀跃,更是因为他知道老师看得懂。

老师做事细致,他也学的细致。

若是给别人看去,没人能明白他这些多心是为了什么。但是落进陪他长大的帝师眼中,一切心思都那么清晰。

他背了纲常,做不成好学生了。

他有为此付出一切的觉悟,但他想要的结果却不是一个人就能做成。

无悔吗?

他劝过自己许多次,该无悔的,该认命的,既然做了,就不该再朝自己索要什么歉意。

可是他此时却被悔恨牢牢地攫住了,几乎要憎恨起前十四年的自己:

那样恣意,那样幸福。

无忧无虑地享受着老师的爱,毫无察觉地挥霍着他从今往后再也不能拥有的东西。

他想要拥抱,想要亲密的接触,想体验肌肤贴在一切的感觉。

既出自爱欲,又是种无望的求取,对养育自己的人,就像孩子对母亲那样……

就像依赖本该在他身边的母亲那样。

他不幸,可是又幸运。

苍天夺走他一样事物,就还给他一件补偿。他盯着那水月镜花十四载,在心里描画了千万次,终于决定伸出手去捉——

但结局只是月影碎了灭了,花也残了败了。

留他一个孤零零的影儿,尝着这苦果,拿自己后半生的喜乐去还债。

“我只做过这一件错事,再不敢了,求您……”

求什么呢?求一个回应?还是求老师别厌恶自己?

谁都说成不了的事情,非要去做,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一种结果。

曾有逐日填海的神话,最后不也没了消息?

……

帝师咬破了下唇,抿了抿,咽下腥咸的血,终于从这一瞬息好似过了万年的窒息中夺回一点清明。

他抚上学生的后背,僵硬地让这个动作看起来像安抚些。

他本不该在此时有这样逾矩的行为,这动作太亲昵,太过让人误会。

他应该撇开手,让开身,开门出去,随便去哪儿的哪,永不要再见光。

但他听见了学生的泣音。

他极少,极少,极少见过姜孚哭。

猝然能想起的,不过是传位的旨意定了那一晚,和他从重伤中恢复过来的那一天。

无论是哪一次,姜孚都紧紧握着他的手,带着泪看他。

好像虽淹没在绝望里,但在他身边就能一同度过任何难关。

他们的眼睛从未互相躲避过,他们的心也一直是印在一块儿的。

不该有隐瞒,不该有欺骗,什么也不该有。

就像鱼行在水中那样自然。

离不开,躲不掉,丝丝缕缕,岁岁年年。

谁也没做错,谁也没想过要伤着对方,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境地?

帝师不过是想替学生扫清障碍,皇帝也不过是想尽心侍奉自己的老师。

他们一同做了许多事,好的坏的,迟的新的,能令人登极乐或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

只差把自己也剖开卸开,拆碎了揉匀了,熬成一碗去补对方的命。

那么多混乱的世情,那么多解不开的缠结,一件又一件递来,一颗又一颗绊着他们。

起初虽携着手,可是愈往后走,就离得愈远。

谁敢停下来呢?

为着对方,为着上一代传下来的命,为着许多人,为着深夜醒来与灯烛对问时不曾亏心。

太多东西推着他们走,要他们做选择,把一切都推成了无法预料的样子。

可是,可是……

如果无需面对这些霜雪;

无需向那许多亡魂还债;

如果时间永远停在奉德十二年的那个春日;

永远不必离开那个修筑半成的花园;

永远不摘下那朵怒放的牡丹……

最初的最初,最早的最早,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或是还没有那么积重难返之前。

他们的心愿,不过是永远相伴而已。

……

沈厌卿以双手合抱住姜孚那只卸了力的手,轻轻接过那只耳钩。

他的手仍在抖,可是决心很大,将那旧耳洞戳出了血也毫无察觉。

他的体质一直如此,皮肤上擦破了就很难长好,要比常人多流许多日的血。

这毛病从奉德十九年开始,同那些噩梦一起,缠了他许多年。

单边的耳洞刚打下时就一再流脓破溃,疼的他数月数旬无法入眠。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它长好长死,一直熬到了勉强成型。

曾挂在这儿的那水蓝色的坠儿,与这血红的圆珠一样,都是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但他接过了,戴上了,令它们终日在自己的鬓边垂摆。

过去和现在像是一样的,又好像有什么不同。

但他始终是个架子,亏着心挂着这些,是个物件,是个睁着眼睛记录的人。

他的学生只做过这一件出格的事。

他须得仔细想想,好好想想,不可伤了学生的心。

他还有什么呢?

唯一具残破的身体,一颗虚情假意填起来的心。他是最会顺从的,故人们最欣赏他这一点……

沈厌卿笑了一下,可是嘴角很僵硬。

“……陛下今日可愿宿在披香苑?”

第38章 我说过,我从不是陛下的老师。

奉德十五年的一个晚上, 打着雷,雨不小,正是暑热难捱的时候。

宫婢内侍们低身撑着伞, 尽力让小主子少淋些雨点。

九岁的小皇子自己抱着薄被,吧嗒吧嗒踩着水, 往侍读的住处去。

他走的很急, 步子很快, 眼睛往前盼着,好像慢一步就要有什么事情赶不及。

沈侍读的窗子仍亮着,灯火通明, 这叫他安心了不少。

宫人上前去敲门,叩叩几声,门里就传来人起身的声音。

姜孚理了理怀中的锦被,令其规整了些,站直了等着。

侍读披着件豆白色的外衫, 半挽着头发,一副家常样子,显然还未睡下。

一见到小皇子,他就微笑起来,跨出门槛半步,伸出手来迎:

“殿下怎的这时候来了……先进来吧。

小皇子把手中的东西交与宫人,去牵老师。见了想见的人,他心里就松快下来, 轻盈了许多。

门外一道又一道惊雷闪下, 可是小孩子脸上一点也不见害怕的样子, 只是往侍读怀里扑。

沈厌卿本以为他是怕雷,等着说些温言软语安慰, 见了眼下的情况倒不知该做什么了。

他看着宫人合上门,牵着姜孚向里走。

他记得,某处还存了碟点心。

下午送来的,他尝过两块,一直拿纱罩笼着。虽然甜了些,但小孩子应当喜欢。

姜孚却摇摇头:

“我吃过了。”

沈厌卿笑道:

“是了,殿下遣人给我送来的,我怎么忘了!”

“也是下官糊涂,竟拿殿下的东西来送殿下……”

小皇子回头,看向书房的方向,眨眨眼:

“老师正忙着?”

“看些闲书而已,没什么正事。殿下既然来了,自然是先陪殿下。”

沈厌卿说着这些肉麻的话,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住进允王府一两年了,二人形影不离,同掌大小事宜,早将这世上的话都说尽了。

姜孚脚步轻快地溜达过去,摸起桌上的纸片子看看。他识得大多数的字,也差不多能看得懂,是些时事。

三哥上书提议要向北边打,许多大臣都附议,可是父皇好像不想。

赞同的人许多是依附着三哥母妃家的,粘成一团,分不开,麻烦得很。

他想替父皇分忧,可他还太小,说话没有分量。贸然上书上去,定会被以为是有人指使。

小皇子悄悄看了一眼老师。

老师自来了他这儿,日子一直过的不大好。

京城的人早忘了什么“沈公子”,印象里只剩一个不识好歹,不懂捉住机会的皇子侍读。

沈侍读出门去,朝他抛花的仍然有,可谁也认不出他是几年前那个有名的人了。

没人再邀他去访山游水,也没人请他去自家的园林。

那月白衣裳,曾蒙圣上青眼的少年才子,好像一颗短命的星。

闪了几月,亮了几旬,就灰暗下来,隐进新主的觳中,从此默默无闻。

但老师一点怨色也没有,只安安心心待在他身边。

他不能犯那个险,不能为着自己的一点冒失念头,就把老师推到风口浪尖去。

姜孚放下这一张,做出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又拣起另一张看看:

“明日学这些么?”

“是了。不过今日殿下若是晚睡,明日的课歇一歇也无妨。殿下毕竟还是长身体的时候——”

姜孚放下那张字迹工整温润的帖子,闷闷道:

“我晓得了。可是外头打雷,吵得我睡不着。”

沈厌卿方才余光扫见,宫人已拿了皇子的衾被在他床上铺好。他也就顺水推舟,温声道:

“殿下若不嫌下官这里太素净,就歇在这儿吧。”

……

未来的小皇帝安安稳稳躺着,攥着被子边儿。

未来的帝师侧着身,撑着头,打着扇。

此时此刻,谁还都不知道命运未来会对他们做些什么。

今日他们是师生,未来也还将是。

“这一场雨下来,禾苗该更绿了,虽然打闪扰人……”

“但其实是好事,对吧,老师。”

“我还听说,去岁几处要紧的河道工事都修好了,今年不必再担心决口——”

小皇子把被子往下推了推。侍读的屋子里没有冰盆,热得很,不及皇子的住处凉快,可他也不愿意走。

沈侍读微微睁大了眼:

“殿下好生细心。还未进入朝廷就如此关注民生,是黎民之幸啊。”

小皇子小声道:

“老师过誉了。”

“不过整日想着这些,也难怪睡不着。不妨听下官讲些有趣的事儿。”

“……?”

小皇子又眨眨眼,没再垫什么“老师请讲”之类的客套话,只是认真看着听着。

“下官听说,从京城往北边去,有很大片的山,山中尽是松柏。”

“松下有流萤,流萤自腐草中生出,绕树飞一十七日就化成尘土,再落回花间。”

“花落了就变成花泥,花泥滋养流萤化成的尘土,埋上一冬一春,自然会发出些新的生机。”

“这生机在地下悄悄藏着,埋在枯叶堆里,听着风吹雨落。”

“此后不知要经几旬几日,挨过许多细雨小雨,只等着一道惊雷——”

“须得是十分盛大且亮的,要这天下都能听见的雷。”

“这前身为腐草、为流萤、为尘土的魂魄就破土而出,长成一种红紫色的神木。”

“神木虽不比大椿木,可也有八百岁为春,八百岁为秋……长不成参天的样子,但取了它的枝条,炖煮成汤,服下去就可忘了一世的忧愁。”

寻常人都求百岁无忧,九岁的小皇子却问:

“世间的事情本就有喜有忧,若是忘了忧愁,不就丢了半辈子的事情么?”

沈厌卿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弯起眉眼答道:

“忧心伤身,不好的事情,抛下了又能如何呢?”

姜孚有些困了,却想起另一件事。

去岁冬天,他到母妃那去请安。

殿外的雪太大,他沾了满身满头。于是母妃起身替他拂了拂,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亮亮的水渍。

他低头看着水面的反光,问他的母亲:

“这些雪要到哪去呢?”

贵妃戴着长长的宝石护甲,指甲染的绯红,伸过手来解他披风的系带。

“融成水,积起来。”

“等东君到了,就化作春潮,汇进江河,东流至海。”

他看着那猩红的斗篷被宫人取走挂起,转回目光,很认真地看着母亲的脸:

“若是那雪花不想呢?”

贵妃正替他理着压乱的衣襟,闻此手中一顿。

小皇子还太小了,许多事不通晓,但……

杨琼抬起铜黛描过的眉,正了正神色。

她最后还是答道:

“万物各有命,又岂容得谁背离天伦。”

……

一说出那句话,沈厌卿心中就松快了许多。

他不再抖了,也不再恐慌,奇迹一样地平静了下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血正渗出来,淌下去,粘在指缝里一阵粘稠。

他却没来由地愉悦起来,好像魂魄都飘飘然脱出去,浮在上空。

是了,他担忧什么呢?他有什么立场担忧呢?

原就都是假的,昨日今日都说清了,他就该轻松下来。

他一日也不曾做过什么侍读,更不是皇帝的老师,只是个披着假皮的奴仆而已。

他不畏惧,不惊恐,也不羞耻。

好像他从来不是鲜衣怒马过市接花的沈公子,不是先帝面前应答如流的沈生,不是允王府里替皇子研磨铺纸的沈侍读。

而是从未有过名字的暗卫,投机押宝的墙头草,杀尽兄弟姐妹只为挣一个前途的卑贱奴仆。

他身心都是早有归属的,他如何想又有什么重要呢?

他该顺着他主子——而不是学生的一切心愿,该放下那些多余的架子——占的时间长了,难道就真是自己的东西了么?

爱他也罢,恨他也罢;养着他也罢,对他倾注欲望也罢……

此情合理与否,是该他评说的么?

苍天上自有天人,天人的事情,地上的蝼蚁是管不着的。

沈厌卿看见姜孚惊惧的抬起头,以为他中了邪似的盯着他的脸。

于是他就扬起一个微笑,又慢又轻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不,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只是……我并不……”

如何想有什么重要?谁爱探究那些玲珑心思?

世人多爱看圆满结局,圆满不了,捏造个形似也勉勉强强可以过关。

沈厌卿拍拍君主的肩,揩掉碍眼的泪水。

“想与不想,陛下只听着自己的心就好。”

“陛下不也总在怀念那些同榻而眠的日子么?”

“不过是年齿增长了,形式变了些,臣自当尽力让陛下——”

姜孚却陡然后退几步,远离了他,看起来刚进门时还要震动些。

“我绝不是为此!学生已经知错了,老师不可如此自轻自贱!”

年轻的学生几乎要把心剖出来,掷在地上给对方看,可又怕结果不过是把人逼入下一层绝境。

帝师只是平静地回一句:

“我说过,我从不是陛下的老师。”

“陛下要如何,我就如何。难道真要我自称一声‘奴才’,陛下才记得清么?”

沈厌卿借着两人之间出现的空隙跪下来,不顾姜孚的搀扶,稽首再拜:

“奴才沈十七,愿今日与陛下再相识一次。”

“若陛下不弃,今夜愿侍奉陛下入眠。”

第39章 “‘厌卿’就是‘满足之人’。”

“十七?十七!别打瞌睡了!”

“说说呀, 你得了个什么字?”

“人家都说,有名有姓,孩子才算真落地了!”

“今日我们这样, 是不是也算得了个新生呀?”

沈十七迷糊了一下,摸出袖中的小纸条, 展开来又看了一看。

只这一眼, 他心里就像是熨过似的, 又温又软。

纸条上的字很草,模样很粗,很有气势, 可是无论如何说不上美。

“‘颐’……主上说,这是平和美好的意思。”

“名字是‘厌卿’。”

“‘厌’字取‘满足’的寓意,‘厌卿’就是‘满足之人’。”

“心中既满足了,表情就自然和缓从容——这便是名与字的对应了。”

他觉着,这说法有些牵强。

可因着这是他好不容易挣来的, 他就越看越喜欢。

有了名字,就定了主子,就可到他想去的地方去,侍奉他想侍奉的人……

周二十四倚着栏杆,开怀笑着,抱着坛酒打断了他们:

“我也得了一个‘夷’字,‘蛮夷’的‘夷’。主上给的音,教我自己挑的!”

柳五六跺跺脚, 朝他那边啐了一口:

“偏你能耐!偏你特殊!”

“让你挑, 还挑一个这样丑的字!你这双招子是瞎的也不是!”

“诶——此言差矣——”

周二十四不但不瞎, 眼睛还亮的很,此时扬着眉更显精神。他一手抱着酒, 一手比比划划起来:

“大殿下单名一个‘齐’字,你们难道不知?伯夷叔齐的旧事,你们难道不知?”

“啧啧,如此搭了一对儿;这样巧,我一见大殿下就可说:”

“‘嗳呀!殿下呀!我们三生有缘!八百年前吃过同一根草呢!’”

他掐着嗓子,故意把语气扭成小姑娘似的,惹人嫌。

柳五六又骂:

“你成了精了!没人治的了你!”

“他两个在山里采薇饿死了,来日你们也学!”

沈十七笑吟吟看着同门间的日常打闹,一点儿要劝架的想法也没有,身侧忽然响起一道沉稳声音:

“伯夷叔齐二位先贤立誓不食周粟,师兄却姓一个‘周’字。”

“子礼以为,此处似有不妥……?”

“但师兄若有其他考虑,便是子礼所不能及的了。”

沈十七转头,眼睛一亮:

“师兄!”

那人朝他点点头,又看向自己所提问的对象。

周二十四跳下台阶,走近了又笑:

“五十六娘,你还笑我!”

“看看,这有人都用上了,端起来了!”

“明九明九,把你那副假正经的样子改一改!知道你家三殿下前途无量,可也用不着你从今天就开始使劲儿啊!”

柳五六横步过来,挡在这边两个人前头:

“子礼师弟用就是俊,你用就是讨打!”

她背起手,转过身,拿出一副考量的样子看向明子礼:

“我听了两个‘颐’字了,你肯定也有。”

“说说吧,哪一个字?”

明子礼一拱手:

“乃是《仪礼》的‘仪’。”

用在面上,与“周夷”重了,容易叫外人奇怪。

因此明子礼虽名字如此,却始终以字行。

周二十四嬉笑道:

“不错!比沈十七那几个破字直白许多!简单大气才是我辈风范!”

“姓周怎的啦?主上姓姜,这不是正正好好的吗!伯夷叔齐扣马劝谏的时候,太公文王也在呀!”

明子礼垂目谦道:

“主上所赐,各有千秋罢了。但不知师姐得了什么名字?”

他又朝柳五六一拜。

绿衣的少女伸手搡他的肩,不许他低头:

“我不学你们,‘一’来‘一’去的。”

“知道的是说‘第一流’,不知道的以为是命多贱呢!取了一窝儿一模一样的!”

“来日被认出来,你们都打成一包,一块儿死去!”

她扬起脸,神色很是得意:

“我和主上争过了,主上许我挑一个意思近的。”

她从怀中摸出她自己那张纸条,高兴地挥了挥:

“今日起,都得叫我——‘矜云’师姐!”

……

沈厌卿向前走。

他踩在血泊里,粘稠的殷红色流过他的脚踝。

一个瘦棱棱的人影立在前面,背着身,抱着一只燕子纸鸢。衣服仍是鹅黄嫩绿,却只衬得她容色愈发灰败。

她听见水声,就半回过身来,眼神飘忽。

“你是个实诚守诺的,我不为难你。你主子仁厚,二郎托给你们,我也放心。”

柳矜云吐出几个轻飘飘的语句。

她的衣袂浸在血里,吸着红,丝丝缕缕往上漫着,像宣告着什么倒计时。

沈厌卿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能依着模糊的记忆,向昔日的师姐长鞠一躬。

柳矜云不再看他,转身拖着沉重的衣摆走了。

一动起来,才看出她病得只剩一把枯骨,勉强敷着层皮,再薄的纱披在身上都显得又重又厚。

行一步就咳一声,掩面呕出半口血来。

那血汇进他们脚下,竟像是雨滴落进汪洋里一样不显眼。柳五六又行了几步,渐渐低下身去,倒进花丛去了。

哪里来的花呢?

那燕子纸鸢支在花外,纸面上涂过蜡,一点儿也浸不湿。

血珠自行聚起来,绕开那些金银压过的线,有方有圆,像是把燕子的形貌又描了一遍。

燕子的眼睛瞧着沈厌卿,问他:

走呀!你怎么还停在这里?

一直站在原地,怎么能行呢?

花也催他,花瓣堆癫狂一样涨起来,淹过来,没了他的顶。

再睁眼,他站在长奉山上。

佛门的地方清净的很。没有花,没有血,当然也不曾有过燕子。

沈厌卿按着腰上的剑,往前走。

这皇家寺院中的唯一一个僧人从门后转出来迎他——周夷没剃光头发,却用一条黑布蒙着眼。

到这种时候,他倒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了,没骨头似的倚着门框,朝新帝师笑:

“进来呀,十七。”

“我的主子死了,眼睛也瞎了,有什么理由害你呢?怎么害你呢?”

“你尽可以搜一搜,这明光寺里,连个带尖儿的东西都没有。”

沈厌卿听见自己平静回道:

“沈某只是来了结旧因果,旁的事情并不关心。”

二十二贴近他耳边,沉声道:

“帝师,迟则生变……”

沈厌卿却跨过门槛,大步往里走去。

周夷见他不动手,“嘿”了一声,跟在他后面:

“犹豫什么呢?你是这种人?”

“不过,既然你让我多说两句,我可就问想问的了?

沈厌卿不答。

周夷揣起手,晃了晃。虽然目不能视,他走在院里却一点也不受妨碍,熟练得像是摸过了万次千次。

山路很长,他们一步步走了许久,沈厌卿从未停过,也不回头。

“我们都很好奇,你是怎么处理掉明九的?那小子比鬼都精,习武也习得好,是个扎手的点子呀——”

“啧啧啧,往日里你都装窝囊,护着你那主子,竟是为了最后一鸣惊人。”

“沈十七,看不出呀看不出。”

回应他的只有山涧中的鸟鸣。

周夷闲散惯了,要伸手拍拍师弟的肩,被二十二持刃瞪了回去。

沈厌卿只抬脚跨过正殿的门槛。香烧得太多,熏得他头疼。

他仰头,努力穿过那些缭绕的烟看清佛像的脸。

有风吹进来,勾着冲着,吹散了些。

沈厌卿微微一怔。

“怎样啊?像吗?”

周夷洋洋得意。

沈厌卿叹一口气,慢慢把剑抽出来。大皇子的旧门客避也不避,仍龇着牙笑。

“圣人践祚,乃是天命所归。”

“沈某一介微尘,又怎敢居功?”

“明师兄……人能如何死呢?也就是这样罢了。”

帝师倏然出剑,长袖飞起,利锋穿过周夷的心脏。

剑尖从背后破出,带出一道细细的血,洒在地上。

周夷正脸对着他,抬手摸了摸剑身,于是手上又多出几道沁着血的划痕。

可以想见的是,若是眼球尚在,这人的眼睛一定和往日一样亮的很。

生命正飞速流逝着,周夷几乎要扒着帝师的剑才勉强站得稳。

“咳咳……你真下得去手杀他?真的?”

沈厌卿冷声回道:

“我竟不知,他与你有什么不同?”

周夷搓了搓指间的血:

“按说……我不该……唔!不该多言,但……”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沈厌卿抽了剑,任他倒下去了。

血晕开来。二十二习惯性要上去收拾,沈厌卿却摇摇头:

“尸身寻个地方烧了,旁的就这么放着。”

“?”

帝师闭一闭眼:

“陛下三旬后要上长奉山。”

就留给姜孚看,让他看看自己敬爱了许多年的老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帝师信手抹了把剑,甩去血珠,收回鞘中。

他跨出门去,背后的佛像上正是姜齐的面孔。

这最能代表着同胞间悌爱的大皇子注视着沈十七,无声地送着刚杀尽最后一个兄弟的人。

沈厌卿被日光刺的眩晕,低下头,咳了几声。他心里一点也没有愧疚或是悲恸,只有种完成了一切的轻快。

他忽然停住,因为前面出现了个影子。

那人很高,腰间挂着一块水蓝色的玉佩,使他不必抬头也能认出是谁。

于是他仍低着目光,看向石缝里的新草。

“师兄。”

那人语气很沉,听起来心情并不好。沈厌卿却一点也不怕了,他知道死人是不能把他怎样的。

“——你为什么说谎?”

第40章 我从识了字,晓了事,就立誓做您的人。

沈厌卿从梦中惊醒, 抹去额间冷汗,起身去抓床头的烛台。

他的手抖的厉害,握不稳, 铜质灯台跌在地上,沉闷地响了一声。

外面顿时传来人起身走近的声音。

他顾不得那些, 翻身下床, 跪坐在烛台边上。扶起来, 擦亮了发烛要去点。

火光闪了又闪,灭了又灭。蜡烛顶上剩的捻儿太短了,说什么也点不燃。

沈厌卿捏着发烛, 一根一根吹灭了扔下,再点,再灭。

窗纸厚,月光透不进来多少,描着屋里摆设银色的棱边。

他的手抖的越来越厉害, 发烛还不及沾到蜡烛就被摇灭,就那一丁点儿的光,明明暗暗,涨不起来。

是了,昨夜他一个人浑浑噩噩回来,坐在这儿剪了半宿的灯花,将烛捻剪平了才灭。

如今点不起来,是他自作自受。

卧房的门开了个缝, 投进来片橙黄的光, 正扇在他旁边。

沈厌卿想叫开门的人进来点灯, 又觉得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太狼狈,不愿招人靠近。

所以他缩了缩, 背对门口,只问:

“几更了?”

人影近了近。

“近五更了,老师。”

“天怎么还不亮?”他的声音也在抖。

“很快就会亮的。”

姜孚见帝师没有阻拦,就缓步走过去蹲在对方身边,放下自己的烛台,拿起另一把。

他手里拿着柄无刃小刀,稳稳当当地将蜡烛顶上修出个尖儿来,把棉绳捻出来搓直,向火苗上一靠。

屋里顿时又亮起一点油润的火光。

两人的影子闪着贴着,好像融在了一起。

“学生正要往早朝去,听见您醒了,就过来看看。”

帝师只盯着摇曳的烛火,魔怔了似的,不答话。

姜孚又轻声说:

“您不问我怎么在这?”

沈厌卿平静回道: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天下。陛下愿在哪,自然就可以在哪。”

姜孚听了这冷言冷语也不着恼,将人扶起来搀回床上坐着,又回身去拾烛台。

“听丰荷说,您昨夜睡的太少了,乍一起来恐怕精神不好,不如再歇一歇。”

隔了一晚,这年轻君主的心态似乎也平和下来了。

不再是刚被挑破心意时的慌张无措,也不再像那时一样,连碰也不敢碰自己的心上人。

姜孚的性子像水,像海。兴许会起波浪,可风一过去,就总还是平的。

现如今他像是个极贴心极孝顺的学生,一懂了老师的态度,就闭口再不提那些事情。

时间也许能抹平一切,也许不能。但那又如何呢?

只要装作什么也发生过,什么也不曾说出口,或就还可自欺欺人般维持下去这份荒唐的关系。

所谓‘荒唐’,也不过是帝师一个人的想法。

新帝从崇礼二年即断断续续查出了些事情,到今日知道了全貌,仍能是这样的态度,他是早想清楚的了。

什么名头,什么身份,都不重要。

帝师确然在他最孤独时走到他身边,伴着他长大,做了那么多事情,那他这份情感就不算落到了虚处。

父亲和母亲未能给他的亲情,这个人补上了。

虽然蜉蝣卿们自己也未曾体会过一日常人的情感,却尽力模仿着常人模样,护着主子们半生无忧顺遂。

他们是牵在先帝手中的线不假,但……

他们也确然曾是鲜活的人。

沈厌卿按了按太阳穴,不作声。

他做了噩梦,梦到许多人,不想再接着睡,只怕梦连上。

故人们的面孔太清晰,清晰得像是昨日还在眼前。经年不见,他竟一点儿也没有忘。

那些旧日子好像从未过去,缠着他束着他,叫他无论如何说不出一句从无后悔。

烛火很高很亮,刺的他眼前发白。沈厌卿侧靠着床头,忽想起一件未竟的事。

“……待陛下有了空闲,若愿意,就再来披香苑一次。”

“先前答应陛下要说清的事情,我不敢忘。”

“我从识了字,晓了事,就立誓做您的人。一刻也不曾动过别的心思,更不要说亲近他人。”

“陛下若是愿意相信……我做过些事情不假,但原本的心是从未忘过的。”

姜孚搭上门槛,回身。他手中灯烛正盈盈垂泪,在侧脸投下暖黄的光影。

这年轻的学生独身过了五六年,哪里都变了,唯独一双眼睛澄澈如旧。

“我晓得了。”

……

那水蓝色的玉佩又坠到他眼前。

明子礼不再挡着他了,只毫无生机地躺在一旁。

身上数道穿透的刀口,汩汩冒着血,不一会就把两人的衣衫都浸得透红。

沈厌卿看着同门的尸首,心中还来不及生出悲伤,就被丝丝缕缕的喜悦盖了过去。

赢的这样容易么?

虽不知事情为何走到了这一步,可是既然有了结果,就是值得庆贺的。

他跪在沉香的气氛里,面前是重重纱幔,纱幔后两个人影。

圣人卧病在床,杨姓的贵妃坐在床边,满头珠翠撑起摩天高鬓,比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繁复。

垂下的步摇摆了一个小角度,贵妃转向帘外,对他说话:

“方才真是惊险,多亏你机敏。”

“沈侍读,孚儿托给你,我和陛下都能放心了。”

沈厌卿心知,他进来时明子礼已凉透了,与他一毫关系都无。

其身上的伤痕,一眼便知是皇帝身边近卫所为。

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但最终导致了明子礼孤注一掷意图反扑,要伤害贵妃或是陛下,被就地正法。

形势已经很明朗了。

贵妃伴驾,三皇子的首席门客身死,他作为七皇子的人被召见。

人选已定,陛下最后选的是姜孚。

他因此欣喜若狂,由衷地替姜孚高兴。

他知道他最多也只能陪姜孚走到这儿了,待到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完,他也要做殉葬的祭品。

但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种奇妙的幸福和荣誉感。

他知道,他此前二十六年看过、听过的一切正在无声地起着作用。

融化他,又支撑着他,叫他充满勇气,即使让他在此自戕来表忠心,他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他做了那么多,熬了那么久,如今终于结了果实。

他将要采下这丰盈的一颗,捧给自己的主上——

他磕了几次头,令帐中的二位贵人都很满意。

贵妃别过头去,看着君王,不再说话。老皇帝衰弱的声音响起:

“你师兄去了,剩下的都交与你处理。不知道你身边这幅‘皮囊’,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是在考他了,他要想想,他须得仔细的想过,才能答好这最后的问题。大局定了,可他想多留几天,将事情做圆满些……

圣人的自信过人,常将想法凌驾于他人之上。

在他面前,不可透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可直接诉说自己的目的,否则就要被以为是浅薄无脑的低级之人。

蜉蝣卿们因此背起手来,用三四层曲解的意思来掩盖自己的真心。

每个字都是在互相叩探,每句话都是绷紧十二分精神作出的答卷。

他不能喜形于色,因为皇帝传代本是极沉痛的事。旧人殡天,皇储才能走上那位置,即使是姜孚也要嚎哭三月才能停下。

他不能做出悲怆的表情。明子礼是他多年的同门,是他最信服的师兄,是唯一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但如果略微表现出一点悲伤,就是挂念旧情,是背叛了蜉蝣卿的誓言。

他赢了,可是他不被允许庆祝;他失去了最亲爱的同胞,可是他也不被允许为之哭泣。

他更不能无动于衷。面对这巨大的胜利,这血腥的惨况,若还能面无表情,那还是否能被称作人呢?

他本就被调教得殊于常人,若在这最后一步出了破绽,被当作残次品处理掉,那怎么对得起自己的主子呢?

好在他盼这一日盼了太久,早想好了许多——

沈十七又叩首几次,压抑住兴奋的颤栗,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

“‘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

“上古的人,将敌人的头砍下来,压在山下,让对方来世也不能视不能听,才能永永远远赢下去。”

“明子礼是我敬畏的师兄,以此礼遇来对他,奴才以为是合适的。”

要敬,要爱;又要恨,要罚。

寻常的待遇,怎配得上他这位好师兄呢?

殿里静下来,一时没人再出声。

沈厌卿并不急,他知道圣人在思考。

这些年积下来的毛病太多,一爆发出来,就让这曾叱咤天下的开国皇帝变成了个普通的老人。

一日一日衰弱下去,再不复曾经的精明。

沈厌卿正年轻,他相信自己能应付的,他是被选中留到最后的,他将挽着新帝的手走到那个位置。

虽然他此刻不能展露野心,但他知道他会赢,而且也将一直赢下去。

他微微抬起头,凝视着纱幔后躺着的人影,等着他意料之中的那个回应。

“……可以,按你想的去做吧。”

“奴才谢过主上。”

沈厌卿额头触地,躬身不起,缩成极不显眼的一小团,将臣服和顺从的姿态做到了极致。

他面前响起脚步声。

他顺着声音抬头去看,见姜孚的贴身内侍站在他身前,捧着托盘,连着上面的东西递到他眼前。

“请吧,沈侍读。”

手掌大的匕首。

即使心中比量了无数次,要用这样小的武器割下人的头颅也不会容易。

大概要许多刀下去,一下一下,一直到血肉模糊为止。

别过颈骨,小心着别让刃断了,因着只有这一把刀;

尽管血早快流干了,还是要躲过大的动脉,若是不巧溅了一脸,当着陛下和贵妃的面不够体面……

沈厌卿回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兄。

他拿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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