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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发现【VIP】

空寂无人的通道里,微弱的烛光由远及近。

“轰——”

厚重的地门缓缓推开。

烛光照亮小紫檀椅一角,视野扩散,出现在谢预劲眼前的是一间并不陌生的房间。

织金纱幔随风而动,一条纤细白皙的胳膊搭在床沿,往上是薄纱寝衣。

宋枝鸾每夜入睡前,会喝一碗稚奴的药,安神除魇,在忙了几日后,睡的更是熟。

谢预劲并不知情。

他希望她能睁开眼。

谢预劲站在宋枝鸾的床榻边,打开的半扇窗,淌进凉如水的月练,他的身体挡住了本该照射在宋枝鸾脸上的光。

万籁俱静。

他看着她的眼眸里是另一种夜色-

通往去国公府的这一条密道只用了三日。

玉奴前几日已经进宫修庙,而宋怀章也没让宋枝鸾等太久,今日辰时喻新词便传来密信,留下了素月与宋怀章交往的证据。

谢预劲一旦出事,这份证据就会出现在宋定沅的案台。

在处理一切之后,宋枝鸾带着稚奴的药,踏入了地道之中。

天已近黄昏。

谢预劲回到府上后,书房,寝房与正厅之内就会送来新泡的茶水候着,那就是宋枝鸾的机会。

稚奴走进密道,手里抓着扑腾翅膀的鸽子。

“谢将军出宫门了。”

宋枝鸾提起一口气,头脑异常清醒,“好,你且上去等我。”

这是她们提前说定的,稚奴没有拖延,道了声是,就沿着昏暗的路离开。

这条路宋枝鸾已经走过许多次,因为随时准备掩埋,为不留痕迹,墙壁各处只是稍加固定,很窄,她弯腰通过都有些勉强。

底下待的人多,反而拥挤,容易出事。

宋枝鸾从国公府密道爬出。

这一处前方正摆有一只木箱子,她扶着木箱子走出,举着蜡烛一路往前。

一旦失败,谢预劲有所防备,再想在他准备起事的这段日子里做什么就难了。

她能在宋亮与宋怀章之间周旋,是因为他们两人势均力敌,谢预劲是另一种情形。

上一世他镇压了两次叛乱。

宫变那次,若非是他认了诏书,这座江山也不会那么稳当的就落在宋怀章手里。

何况是重生而来,有着前世记忆的谢预劲。

收拾完宋定沅和宋怀章,他只会更强大。

她就会面对前所未有的大麻烦。

她必须确认他没了呼吸,才能离开。

在脑海里把所有细节都想了一遍,宋枝鸾脚步没有丝毫慢下。

幸好。

宋枝鸾按下机关,暗门在面前缓缓打开。

她不是没有胜算。

踩在谢预劲寝房的地面,可以望见外头的天色如墨,看不到听不到任何动静,室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心跳持续加快,宋枝鸾走到桌上,放着茶壶的地方,揭开盖,里面冒出氤氲的热气,她手却如同置身冰天雪地之中。

白色的粉末无色无味,轻轻化在壶内的茶水之中。

她看着,眼神停住。

忽的。

一只大手覆在了她微颤的手背上。

宋枝鸾惊的立即收回手,想要后退,身体却碰到了硬物。

紧贴着她的是男人微烫的胸膛,散发着热气,一只手越过她的腰间,将她团团围住。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巨

大,撞在耳边,响起在脑海深处。

谢预劲放开宋枝鸾的手,往前走了半步。

宋枝鸾面前便是沉重的桌子,两人之间本就没有的空隙更是紧的仿佛连空气都被压迫出去。

他的手放在她柔软的小腹上,另一只手握住她细白的脖子,迫使她仰起头。

“你在做什么?”谢预劲埋在宋枝鸾的后颈,喉结微微滚动,压低的嗓音透着一股哑意。

宋枝鸾呼吸困难,没有想好说辞。

“殿下。”

谢预劲将宋枝鸾转过来,将她抱到桌上,俯首嗅着她身上令他魂牵梦萦的香。

她的腰肢纤软温热。

不是冷的。

在他的牙齿咬上她襦裙上的吉祥结,宋枝鸾猛地回过神来,用力推开他的头。

她的胸|脯在谢预劲眼前剧烈起伏,雪白的肌肤晃动,仿佛捧起的是两轮无瑕的月。

他毫无防备,或是说太过着迷。

在被推开之后,更深更沉的贴近她,分开她的膝盖,俯首的位置更下。

宋枝鸾脸颊酡红,几乎被谢预劲压在桌上,忍着羞耻道:“放开我。”

谢预劲从她身上抬起头。

“再大声点,所有人都会知道殿下在我寝房里。”

宋枝鸾轻轻倒吸一口气,裸露的皮肤接触到温热的空气,微微发红。

人证物证具在。

这时有人进来,只会坐实了她的罪名。

宋枝鸾绞尽脑汁想要想出计策,却突然感觉身上一轻。

谢预劲居然开始解开了她的衣带。

那一条轻盈的丝带被他咬在嘴里,盯着她的眸色暗的令人心惊。

她慌乱的想推开他,却发现根本推不动,紧靠着的地方悄无声息的陷下。

宋枝鸾觉得不可思议,瞳孔缩了又缩,情急之下,她闭上眼,抱住了谢预劲的脖子。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动作,顿了顿,但紧接着,谢预劲像是被碰了尾巴的恶犬,紧紧将她压在身上,大步往床榻走。

中间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被一脚踢开。

宋枝鸾根本找不到机会开口,就嘭的一声被压在了榻上,来不及反应,身上的衣物已经少的可怜。

她连忙抱住谢预劲的脖子,在他耳边挤出两滴眼泪:“将军,老师,我也是被逼的,是皇兄派我来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听到宋枝鸾话里隐约的哭腔,谢预劲撑在她的上方,找到她含着泪的眼睛。

少女眼里蕴着泪,盈盈未落,看起来可怜可爱。

谢预劲伸出手指,拂过宋枝鸾眼角的泪,轻声道:“是吗?”

宋枝鸾用力抱紧了他。

她直接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心乱如麻。

需要先稳住他才行。

不然她就算今日死了,也不会有人怀疑到谢预劲身上,更无从追究,那才是前功尽弃。

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宋枝鸾将谢预劲抱的更紧,几乎挂在了他身上,她身前的绸布与他的轻轻摩挲,越来越密不可分。

这极具暗示性的动作,让她瞬间感到后腰一沉,谢预劲按着她的腰,俯身而上。

宋枝鸾松开环着他脖子的两条胳膊,扶着他宽厚的肩坐起,将头发拨到一边,拉着谢预劲的手,摸到她兜衣后的带子。

谢预劲几乎是用撕开的力道扯下碍事的衣物。

听到她轻哼出声,他手劲更重。

宋枝鸾紧张的抬腿,环住他的腰身,他身体沉沉的压在她身上,她艰难的将腿抬高了,直到一个合适的距离。

手缓缓摸进长靴里。

下一刻,宋枝鸾眼里的眼泪折射出寒刃的冷光,她拔出匕首,刺下。

匕首划破皮肉的声音终止了室内迷乱的气息。

血滴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流血的地方却不是心口。

宋枝鸾心里暗骂了一句,谢预劲分明看起来很投入,为何却还是能反应过来,方才她还是心急了,应该再等等才对!

尽管心里想了许多,宋枝鸾的反应还是很快,眼看没刺中,立即抓紧匕首,再次刺去。

这一次匕首之间被握住了。

谢预劲衣襟只是稍显凌乱,深沉的黑衣让沿着他手臂滴落的血很快消失无影。

他眼底毫无波澜,似乎早已料定她有这样的动作。

也表明计划彻底失败了。

宋枝鸾反而没那么紧张了,她当着谢预劲的面,拿起弄皱的兜衣系好,坐在床上冷冷与他对视。

不知对视了多久。

谢预劲把匕首丢在案上,嗓音冷静的仿佛刚才迷乱的一切从未发生过,“殿下不继续解释了?”

“谢将军猜到了,本公主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帮宋怀章杀他,这个话宋枝鸾说出来自己都不信,也不能细想,谢预劲显然已经看破了。

宋枝鸾将气势拿出来,看似不怕他,实则内心也没多少底气,可在要紧关头,能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

起码该再做点尝试,不会有结果比眼下这个情况更糟了。

不管谢预劲信不信,她都得试试。

万一他信了她的鬼话呢。

宋枝鸾思及此,轻咳了一声,道:“我知道,在将军眼里,我或许已经是个死人了,不管我说什么,将军可能都不会让我活着走出这间房。”

“但将军可要想清楚了,我今日若是死了,明日将军意图谋反一事就会人尽皆知。”她打量着谢预劲的神情,想从中看出一点什么,“据我所知,将军的粮草可都还未齐全,这时若被我父皇知道,将军恐怕也难办吧?”

宋枝鸾的确做了一手准备,如果她这里出了事,玉奴那便会有所反应,拉上一个垫背的,能拉下多少,就看宋定沅的本事了。

但她不想这么做。

这样的事情,她上辈子已经做过一回,宋怀章明知谢预劲要造反,她深陷危机之中,却还是放弃了她。

宋定沅肯定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

因而这一招不能落实,真叫玉奴再次去报信,只能作为拿来和谢预劲谈判的筹码。

这是上一世,她们用命换来的一线生机。

如若他当真未曾做足准备,没有压倒性的胜算。

那么他也许会考虑她的话。

澄澈的月光倾斜进屋,落在充满谢预劲气息的被褥上,宋枝鸾紧紧抓着,揉碎一面月光。

许久。

谢预劲漆黑的瞳仁注视着她,声音低沉,“公主府的密道直通皇宫,殿下想做什么?”

果然被发现了。

宋枝鸾心沉了沉。

她有他的把柄,可他也有她的。

形势又是急转直下。

沉默半晌,她抬手,捧起谢预劲的脸,在他微怔的视线里,轻声道:“我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只要那件事能做成,谁当皇帝我都不在乎。”

“你要是能做到,我也可以帮你坐上那个位置,你觉得呢?”

谢预劲握住她放在他颊边的手,直勾勾的盯着她,嗓音很低。

“我想要的也只有一个。”

宋枝鸾的手指被他含吻,她指腹甚至进到了他湿润的口腔,谢预劲眼里透出的深沉之色让她莫名有些心慌。

“什么?”

“殿下。”

宋枝鸾的手蜷缩了下,碰到谢预劲坚硬的牙齿,她连忙收回,“什么意思?”

谢预劲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她这才发现,他眼底里的欲色丝毫未退,反而像是未曾填满的欲壑,暗不见光。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隐晦的话里似乎有种难以抑制的东西,方才冷静下来的屋里,再度腾起热意,烧的人心神微颤。

谢预劲扣着她的手,低头。

在他的唇碰到她的前一秒。

宋枝鸾避开了他的吻。

她气息有些不稳,贴在谢预劲耳畔,泛起冷意: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重生的,谢预劲?”

第52章 试探【VIP】

此言一出,谢预劲便停下了动作。

宋枝鸾推开他。

床榻轻晃了下。

如果说方才她只是在试探,现在就可以完全确认了。

谢预劲前几日还穿着素衣,眼里仿佛盛着一潭死水,对她疏离漠然。

可今日夜里,他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无时无刻不在靠近她,即使是像这样短暂的保持一段距离,他仍然在用视线触碰她的身体,像着了魔一般。

在这之前从未有过。

宋枝鸾说完之后,无形的沉默横跨在两人之间。

室内的空气凝结成冰。

窗外的风声都如同吹在耳边。

良久,谢预劲后退了一步,靠在拔步床前,漆眸完全融入身后的夜色,叫她看不清楚他眸子里的情绪,语调不明。

“没多久。”

宋枝鸾想起从前种种,声音逐渐冷下来:“看来说这么多,看来都是些没用的废话,知道我重生了,你肯定很想杀了我吧?”

谢预劲轻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难道不是?耍我很有趣,很好玩,看我在你眼皮子

底下做这些动作,是不是觉得很畅快?“她站起来,顺手扯下一件他的寝衣套在身上,“要杀就杀,快。”

“我没想过杀你。”

“这可是大好的机会……”

谢预劲打断她的话,“不会。”

宋枝鸾狐疑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可不论她怎么瞧,都看不出他对她有一丝杀意。

她觉得奇怪。

但防备心更重了。

宋枝鸾道:“你的意思是要放我走了?”

谢预劲隔着被子握住她的小腿:“还没谈完。”

“谈什么?”她想了想刚才两人的话,看着谢预劲的眼神变化数次,“我说你想要皇位,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帮我接我长姐回来,你答应吗?”

宋枝鸾这话说的心口不一。

“数年夫妻,你该知道我没有说谎。”

她不会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什么帮他登上皇位。

只要暂且稳住他不要对她下手便好。

如今他手上有她的把柄,她也有他的,同时被捏住命脉,伤敌一千也会自损八百。

宋枝鸾穿着宽大的寝衣,空落,轮廓明显,而她浑然不觉,说话时为了观察他的细微神态还越靠越近。

上一世因为宋枝鸾,谢预劲少年时期度过了一段荒唐的岁月,少年少女初尝情事,食髓知味,那时他有心克制,却还是会被她带入一场场情事。

他想要与她亲密无间。

不是像现在这样和她对峙。

谢预劲的视线凝聚在她身上片刻,移开,“换个条件。”

不用再有所掩饰了,宋枝鸾没什么感情的笑了声:“难道让我姐姐回来就那么困难?让我姐姐殉葬就利好百姓?一再退让,周边那些蛮族岂不是都要爬到我们姜朝头上了?”

“迎。”

她语塞。

谢预劲慢慢走近她,双手放在她的腰上,一开始是虚抱,后来手臂收紧,他轻碰她的耳垂,含住。

宋枝鸾身子颤了一下。

“但你要嫁给我。”

她一顿,侧眸看去,他就顺势沿着她的耳廓一路吻上去。

他似乎对她的身体很着迷。

宋枝鸾眼底像融了一方墨,被他抱着,思索他的话。

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男人已经没有任何阻拦的吻上了她的肩头。

她惊疑不定的推开他,下床绕着桌走了半圈,边走将衣裳扯上去。

谢预劲没有追过来,但是隔着一张桌子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区别。

视线在空中冲撞。

这条看不见的线似乎连接了两人的心跳声,在黑暗中发出模糊,而又直击人心的响动。

正在僵持时,地道的通道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地道的门就被打开,玉奴从里面走出来。

若非此时谢预劲与宋枝鸾谁也不曾先开口,恐怕很难察觉这声音。

玉奴看见宋枝鸾衣衫不整,还披着男人的寝衣,杀意顿起,剑立即出鞘。

“玉奴,你怎么在这?”

宋枝鸾迅速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小心!”

“殿下?”

玉奴的剑离谢预劲却只有一尺之遥,而谢预劲的视线却一分一毫都没有从宋枝鸾身上移开。

宋枝鸾挡在玉奴和谢预劲之间,方才思索了片刻,她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谢预劲知道她重生,知道公主府的秘密,还算准了她会来杀他,故意给她制造机会,让她潜进国公府。

未必就没有留其他陷阱。

他若死在这儿,恐怕她们会有大麻烦。

“我们先走。”

玉奴的剑没有收回,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宋枝鸾。

宋枝鸾迎上谢预劲的视线,过了许久,才道:“我会考虑。”

谢预劲眸光微动。

说着话,宋枝鸾便走到了密道前。

“等等。”

他朝她走来,手里抓着她穿来的裙子。

在方才的混乱中已经被撕扯的不成样子。

“这裙子已经破了,穿不了了,”宋枝鸾不明白谢预劲此举是在做什么,她看了眼他手上还在流血的伤口,却没有提一句,只是不在意道:“丢了吧。”

她说完,就带着玉奴一起离开。

密道的开口被渐渐合上,泄露出的烛光也被封住。

谢预劲在原地站了很久。

等到屋子里独属于宋枝鸾的香气散尽,他才迈步,把宋枝鸾的裙子叠好,放在她的手帕边。

桌上有些白色粉末。

他用手一碰,指腹便开始发黑,沾有粉末的地方仿佛被小火持续不断灼烧,隐隐作痛。

她是真的想杀他。

谢预劲感觉心口仿佛破了个洞,像缺了一块般空荡荡无依-

宋枝鸾说的考虑只是托辞,她在谢预劲面前暴露了太多,授人以柄,再想做什么就得三思后行,但的确,如今有很多事情都得重新考虑。

今日得了消息,玉奴实在不放心,于是借着采买东西的由头出了宫。

她到了公主府底下看见稚奴,知道宋枝鸾已上去许久,可始终没有半分动静。这才上去一看,撞见了宋枝鸾与谢预劲隔桌相望那一幕。

宋枝鸾省去前世相关,把今夜的事言简意赅的说完,就让她们回去休息。

自己则是一夜未眠。

翌日,宋枝鸾让马夫驱车,前去大相国寺,希望佛门静地可以让她清醒些,理清往后的路该如何走。

大相国寺游人稀疏。

马车在山脚停下,依稀可见往上千梯的石阶和袅袅青烟。

主持早得了消息,领着一群小沙弥在寺前等候。

“公主殿下突然来到,贫僧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宋枝鸾说了句无妨,接着道:“长路艰险,愿求一枚清心符,望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主持点头:“请公主随贫僧来。”

宋枝鸾很久从前是不信神的,后来为了给谢预劲求平安,修庙拜神,她好像从未单替自己求过什么。

如今她也想为自己求求。

大相国寺占地广,人流被侍卫分散,宋枝鸾进了高堂,对着巨大的金佛跪下,与主持一起念诵佛经。

半个时辰后。

主持将一枚清心符交到宋枝鸾手上,微笑着道:“公主心诚,此枚清心符福气深蕴,定能达成公主之愿。”

宋枝鸾双手合十,也笑道:“多谢主持。”

出了大殿,已近晌午。

宋枝鸾准备在大相国寺用了斋饭再行离去,因着她在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不少人。

她准备往后厢房去,却有侍卫来报:“殿下,扬州陆家大少爷陆宴求见,说是有一物要献给公主。”

宋枝鸾想着扬州陆家是哪个,听到这名却是收住脚步,“叫什么?”

“回殿下,陆宴。”

扬州第一富商陆宴。

这在前世可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只是宋枝鸾知道此人时,已经是宋怀章登基之后的事了,那时的他在京城等地极为风光,连朝中大员都卖他几分面子,只是那时她常常卧病在床,不曾得见。

没想到,今日她竟和他还有这样的缘分。

古刹钟声古朴厚重,宋枝鸾转过身,阳光照在她额间金珠屑上,映出的彩光比殿上彩绘还要多姿。

她答应过罗九嶷,要为罗如云寻一个好夫婿。

罗文仲被她送去了西夷,眼下为她们脱去贱籍,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关注,罪臣之女的身份,做不了官眷,但若嫁给富商,衣食无忧,倒也不失为一个选择,若不心愿,再慢慢来挑。

只是不知陆宴这个人如何?

宋枝鸾想了想道:“让他过来。”

“是。”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整洁麻衣,发上簪着一枚黄玉的少年被带到她面前。

看起来比她如今还小上一两岁。

宋枝鸾有些怀疑是不是认错了人。

但少年一开口,就打消了她的疑虑。

“殿下,草民陆宴,家里做的珠玉生意,早听闻灵淮公主美若天仙,草民神往已久,巧遇殿下在此处礼佛,更是草民几世修来的福气,所以草民想斗胆将这副钗环献给殿下。”

他声音有些少年独有的哑,模样看着青涩,可言行举止却老成。

宋枝鸾看陆宴将手里的匣子打开。

里面是一对凤钗。

凤凰羽翼做的惟妙惟肖,周身嵌着宝石,仿佛要振翅欲飞,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做工很是精细,初看比贡品都要好看许多。

只是这凤凰做的大了些,两个戴在头上,有些喧宾夺主。

与她府上进贡而来的那些钗环,还是有些差距。

好似看出了宋枝鸾的想法,陆宴走上前,腰间青玉一晃,低头笑着道:“殿下,草民将这一对钗取名叫‘鸾凤夺珠’,一支送与殿下,一支待朝阳公主回朝,请公主转送给朝阳公主,还望殿下收下。”

稚奴朝这个少年多看了两眼。

“说的好,这一对钗,本公主很喜欢,”宋枝鸾为着谢预劲夜里那些话心思沉重了一夜,今日还是第一次露出梨涡:“你想本公主赏些什么?”

“草民什么也不求,殿下喜欢,能戴出去,便是草民的福气。”

陆宴懂事的根本不像这个年龄的。

商人重利,这人识轻重,也知分寸,从小耳濡目染,又深谙人心,难怪前世名声大噪。

宋枝鸾对他印象不错,已有了些接触的意思,若他与如云有缘,她也愿意撮合。有她保媒,来日陆宴就算是做到了第一富商的位置,也欺辱不了如云。

思毕,宋枝鸾将头上的发簪取下一支,交给稚奴。

稚奴会意,从匣子里取了一支凤钗,插入宋枝鸾鬓边,夸赞道:“殿下戴着真好看。”

少女漆黑的发髻上,凤钗含珠摇晃,明明上头数十种宝石,戴上的那一刻与她乌眸相衬,却瞬间失了颜色。

陆宴抬头看了许久,直到宋枝鸾的眼睛转向他,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请殿下恕罪。”

宋枝鸾伸手拨弄了下垂着的珍珠,脑海里却还在回想着刚才陆宴看向他的眼神,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笑了笑,无意间襟口露出一截皓腕,温声道:“恕你无罪,日后若有什么新鲜的钗环首饰,都可送来本公主府上,若本公主有喜欢的,也不会少了你的赏赐。”

“是,草民谢过殿下。”-

回府后,侍女端上来龙井,白瓷绿叶,宋枝鸾没有喝,转着茶盖,等茶里的清香淡了,她才放下,走到后花园的梨花树林里。

她必须得做个选择了。

宋枝鸾想起那支射穿稚奴胸口的箭,想起上一世一步步走向绝望,从手到心变得冰凉。

她叫来侍卫:“去谢国公府一趟,将谢将军请来。”

侍卫领了话,快马加鞭前去谢国公府。

今日恰是休沐,国公府管事第一时间将这话转告了谢预劲。

半个时辰后。

谢预劲来到了梨花林。

梨花林里玉色花瓣纷落如雨,午后暴烈的日头将少女的两颊晒的泛红,手上挽起袖,露出的肌肤润白细嫩,没有一丝暗沉之处。

她坐在树下等他。

谢预劲向宋枝鸾的方向走了一步。

脚步声还未落地。

就听到宋枝鸾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来了,本公主正想摘几个果子吃,过来帮我。”

谢预劲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身体不受控制的走到她面前的树下。

枝叶扫过他的头发。

他抬手。

宋枝鸾却用一把金剪子挡住了他的手臂。

她轻抬起眸,长睫弯成一道弧,嗓音轻飘飘:

“跪下。”

谢预劲顿住,低眸看着她。

“本公主要自己摘,你给本公主垫着。”

不知道谢预劲那日是在表演,还是真对她有了那么一丝,出乎意料的感情,所以才提出那个条件。

但她可以试试。

看谢预劲能忍到哪一步。

这关系到,她能踩着他走到哪一步。

第53章 玩玩(五千字加更)【VIP】……

饱满的梨挂在树梢上,早间落了些雨,一滴露水沿着梨身滑落,滴在青年高挺的鼻梁上。

宋枝鸾说完,背着手不疾不徐的走到谢预劲面前,眉眼微挑,“怎么,不愿意吗?”

谢预劲站着,身型挺拔。

“要哪只?”

“就这只梨子吧,”宋枝鸾指着他头顶上挂着的那只,算了算距离,“看起来不算高,应该够的到。”

说完,谢预劲半跪下,伸出手臂。

他臂上肌肉结实,比宋枝鸾的小腿都还要粗上许多,踩上去不成问题。

但宋枝鸾没有踩上去,她抬起腿,踩在了谢预劲的肩膀上。

有些晃,谢预劲反手扶住她的小腿肚,将她整个人稳住。

“过来一些,这有点偏,”宋枝鸾两只脚都踩了上去,毫不客气的在谢预劲的衣袍上踩出湿漉的鞋印,道:“往左一点。”

少女飘香的裙摆划过谢预劲束起的长发,虚虚盖住。

他掌心握着的那处温软滑腻。

调整好位置。

谢预劲握的更紧。

宋枝鸾站的很稳,一是男人肩宽也厚,她两条腿站不了多大的地方,二来是谢预劲还扶着她的腿。

她本以为这样做已经算得上是大大的羞辱,放作从前,在提这要求之前,谢预劲早就冷着脸走了。

不曾想谢预劲比起上一世来确有些改变。

不仅没有生气,在她摘梨子的时候,他还使力将她稳住了,像是怕她摔下来。

宋枝鸾逐渐放开手脚,剪了梨,她道:“好了,放我下来。”

谢预劲沉肩,让她的翘头履顺利踩到青石地上。

这梨被公主府的侍女侍养的极好,鲜嫩多汁,宋枝鸾唤人来,将梨子洗干净了,用帕子拿着,咬了一口。

甜津津的味道在舌根蔓延。

她装作看不见谢预劲身上的鞋印,吩咐人道:“拿张美人榻来。”

“是。”

很快,侍女就将美人榻搬到了宋枝鸾面前,为放着树上的雨水滴落,稚奴叫来了两名侍女想为她撑伞,却被宋枝鸾打发走了,“不用,留下榻和案就走吧,本公主还要同谢将军说说话。”

众人齐声:“是。”

宋枝鸾当着谢预劲的面踩脱了鞋,躺在美人榻上,浑然不知一扯裙摆,勾勒身前起伏收拢的分明线条,软金纱衬的肤色细润。

谢预劲看着,眸色深了几许。

宋枝鸾换了姿势,俯趴在案上,双手交叠搭着,歪着头看向男人腰侧的剑:“这些日好生无趣,若是将军肯为本公主舞剑,兴许本公主就知道该怎么回答将军那晚的话了。”

梨园里未曾屏退周边洒扫做活的人,少女声音不远不近,恰好能让刚走过的侍女侍卫听见。

一时无数双眼睛往梨花院里偷偷打量。

宋枝鸾慢悠悠的说完,一双杏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谢预劲,等着他说话。

出乎她意料之外,却又没有那么意外的。

谢预劲的手握上剑柄。

在他拔剑之时,宋枝鸾将下巴放在手上,仰起头看他。

“脱了。”

谢预劲望着她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

暗流在两人视线相撞处波涌。

宋枝鸾仿佛毫无所觉,语气听起来是在为他着想,细究起来却有两分毫不掩饰的恶意:“将军的衣服都被我踩脏了,穿在身上多不舒服?不舒服,舞起剑来怎么好看?舞的不好看,本公主心情便不好,恐怕也无法给将军回答了。”

“飕”的一声闷声。

谢预劲一只手按住剑身退入剑鞘,视线在她身上咬住不松,另一只手却卡进腰带之间,手指灵活的解开。

冷的指,黑沉的是往两边散开的紫蟒袍和他的瞳孔,分明是他要脱,却仿佛即将有某种禁锢要被打破,反变得更为禁欲 。

衣袍被丢到案前。

宋枝鸾下意识退了半个身位,带着男人身上气息的腰带,一半挂在案上,一半落在地上。

她踢下去。

腰带落在地上。

同时,案上又多了一件男人的中衣,犹带体温。

宋枝鸾换了一边靠着,裹着长袜的脚将他的衣袍也踩了下去,继续吃梨。

谢预劲已经袒露了上半身,腰腹上块块肌肉绷紧,裤沿青筋毕露,双腿笔挺修长,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是她那夜划破的。

饶是宋枝鸾活了两世,也不得不承认,谢预劲这样的男人的确是极品。

身体不论哪处都到了一种极致。

不怪她上辈子在他身上狠狠栽了个大跟头。

宋枝鸾轻咬了一口梨,凉甜的梨汁浸润口腔。

谢预劲拔出了剑。

一阵风吹过,梨花纷扬而落。

谢预劲用剑招式格外凌厉,不像是在舞剑,像是要取人性命。

剑出鞘后,周围浮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落下的要不是花瓣,是人血,他也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反应吧。

一套下来,谢预劲额头上出现一丝汗意。

被剑意惊动的梨树枝叶,甩下了许多雨滴,溅落在他身上。

毫无遮拦,男人收了力,腰腹下青筋迸起,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裤头渐渐被润湿,颜色变得更深。

宋枝鸾端着茶杯,一言不发的看完了整场表演。

“他竟真的像我府上的伶人一样,大庭广众之下供我取乐,或许他对我的感情比我想象中的还深一些。”

不然,宋枝鸾找不到谢预劲这样做的任何一点理由。

这已经超出了演戏的范畴。

他也并不需要做到这一步。

宋枝鸾有了决算,坐起来,将掉落在地上的衣袍捡起丢给他。

这几日的心情像没有落处,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梨花,在此刻终是落入心湖,静静飘浮。

“穿好,跟我来。”-

宋枝鸾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寝房。

她身上的甜香在此刻变得浓郁撩人。

在他关上门后,气息到达巅峰。

宋枝鸾先是背对着他,然后转过身来,用一副好商量的语气道:“你登上皇位之后若是守诺,那么你的条件,也不是不可以。”

谢预劲站在门边,等她把话说完。

宋枝鸾主动走到他面前,纤软的手将他的腰带理了理,额头贴在他的胸膛前:“我不会嫁给你,驸马之位也不能是你的。”

“但我可以让你当我的面首,如何?”

她说完便想后退。

谢预劲猛地按住她的腰,收她进怀,贴着她的发顶动了动唇,低垂的眸子暗色毕露。

“面首?”

宋枝鸾感觉自己的腰都要被截断了,她双手撑在他胸膛前,齐胸襦裙堪堪覆住撑起之处,脖颈白的晃目。

她道:“驸马的位置自然是留给我喜欢的人了,谢将军,依我们前世的关系,我让你当我的面首你都应该知足了。”

谢预劲感觉心脏仿佛被人撕下一块,一阵闷痛。

她道:“这是我最大的让步。”

说完,宋枝鸾举起一只手握住他的脖子,稍稍用力,察觉到谢预劲的呼吸声重了些,她才松开,翘起唇角,“若你觉得还不满意,那我们也只能鱼死网破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也不是没死过。”

谢预劲的喉结似乎颤了颤。

看着她将门打开,对他说:“如果你同意,我希望你在公主府里,在外人面前能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做出些难收场的事。”

宋枝鸾想起秦行之,脸上露出一丝类似于不爽的情绪。

可她何时对别的男人有过关注,这丝不算好的情绪依旧刺痛了谢预劲的眼:“我不希望未来驸马因为你的事不高兴。”

“另外,你看起来想杀人,”她看着谢预劲眼里逐渐泛起的血丝,让宋枝鸾轻轻蹙眉。

“你若伤了我在意之人,我们就一起死吧。”

宋枝鸾打开门,自己走了出去,外头阳光正好,温暖洒在她的脸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军不必急着拒绝我,好好想想,我等着将军的回复。”

门被关上-

宋枝鸾往外走了几步,这几日浓云密布,风雨欲来,今天总算是见着了曙光。

确定了谢预劲对她,或许是真有些感情,因为愧疚而想做出弥补,还是幡然醒悟,觉得他对她有那么一丝爱。

但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可能再嫁他。

其实嫁给他行事要更方便。

但她做不到。

原因很简单,再同他成婚,坐在他妻子的位置,和他的名字牵连在一起,虚与委蛇,会让她觉得恶心。

让谢预劲当她的面首已经是破例。

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要是愿意给她当玩物,那她便好好玩玩。

依照今日种种试探的结果,和那座伫立在国公府后院的衣冠冢来看。

宋枝鸾认为他不会拒绝-

公主府最近防卫森严,齐连想要传递消息,也寻不着合适的机会,今日趁着谢预劲入府,他来到了太子的私人府邸。

这座府邸隐藏颇深,明面上是做木头生意的,实则充当了太子的情报来源。

太子被禁闭,依旧耳通目明。

齐连取了太子的信笺,准备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拆开。

走出门往家去,没几步,车轮压过石地的声音滚进他耳朵里。

转过身,是一辆低调的红木马车,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寡淡,停在他面前,但齐连脸色瞬间变了。

这马车在他出门前还停在公主府门前。

这是谢国公府的马车!

他匍匐在地,心里打鼓。

马夫掀开车帘,齐连看到了如刀一般凛冽的衣角,和那把放在案上透着冷意的长剑。

齐连心知这是朝他来的,不免有些慌乱:“将军。”

谢预劲从马车内走下来,玄衣金冠,华贵至极的衣袍上留着几个秀气的鞋印。

不等齐连看清,他手上的剑“蹭”的一声插在地上。

反弹的剑身撞在他的额头上。

剑立着的地方距齐连的鼻子只有一拳的距离。

“拿出来。”

谢预劲撇了他一眼,声音冷然。

齐连自认从未得罪过谢预劲,哪怕在公主府见着了也是躲着走的,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暴露的,可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

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拿出信笺。

谢预劲从他手上取走,扫了两眼,将信笺撕了,慢声道:“就这些。”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太子殿下位高权重,并非小人能得罪的起的,小人只是听命行事——”

齐连的话尚未说完,那一柄插进地面的剑就贯穿了他的胸膛。

血水沿着剑身滴落,很快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滩血池。

齐连双眼巨睁,剧痛使他蜷缩在地,手脚冰冷。

不多时便没了气息。

谢预劲在齐连衣服上擦去剑上血污,萦绕在眉宇之上的那股阴戾之气却并未缓解分毫。

马夫与随行侍卫噤若寒蝉。

“弄干净。”

“是。”-

没等到谢预劲给出答复,宋枝鸾倒是收到了另一封北方的信。

陌生的字迹,陌生的名字。

但稚奴没有拆开信将内容念出来,而是直接呈给了宋枝鸾。

这个时候,会从北方传信过来的,只有一个人。

罗文仲。

这次贪污军饷一案牵连甚广,有好些大臣获罪流放,未必是真就贪了,宋枝鸾从许尧臣得到过一些名单,尽是些跟随宋定沅南征北战的名字。

比起削去爵位的梁国公一族老幼,区区一个五品官死在路上也无人问责。

宋枝鸾没费多少力气就将罗文仲送去了安全的地方。

稚奴关心道:“殿下,罗将军到哪了?”

“还有三日脚程就到西夷了,罗文仲说可以看见大漠了。”

宋枝鸾梦到过很多次位于姜朝西面,一望无际的大漠。

那里有她最思念的亲人。

“罗将军到了西夷,朝阳公主就有帮手了,”稚奴由衷高兴:“

若是有什么情况,也能护住朝阳公主。”

宋枝鸾想起姐姐的脸来。

在她的记忆里,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

隔着两世,无数个日月。

“长姐,”她轻声道:“这一次,谁也不能阻挡我见到你。”

信上除了交待罗文仲如今的状况,行程,还询问了他两个女儿的近况。

宋枝鸾一一回了,嘱咐罗文仲到了西夷便同她好生说说姐姐的近况,遂命人将信鸽放出去。

方才撂下笔,就有一名侍卫在门外道:“殿下,高公公来了,说皇上宣您入宫。”

这个时候。

一天已经快过去了,宋枝鸾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延误时辰,跟着高公公坐上马车。

马车里,宋枝鸾问道:“不知父皇宣本公主入宫是为何事?”

“回殿下,圣人今日犯了头风,说是想听听殿下的声音,缓解一二。”

宋枝鸾有些想笑。

马车到了皇宫前停下,宋枝鸾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养心殿,高公公送到门前,行礼退下。

一进养心殿,饶是宋枝鸾这样的药罐子也皱了下鼻。

浓郁的药味辛辣刺喉,呼进去的气仿佛都带着苦味。

旋即,她看到了挂在案后的那副,她命人绣好的涌泉跃鲤图,两条金鲤一只在泉流之间跳跃,一只进了鱼篓。

抓着鱼篓的青年兴高采烈。

宋枝鸾多看了两眼画,里头就传来咳嗽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看来谢预劲的那一箭,的确让宋定沅伤了根了,虽然未死,可也命不久矣。”她想。

这时,宋枝鸾却听到了一个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声音。

“父皇,太医说了这药需的慢服,让儿臣来喂你喝吧。”

她走进去一瞧。

果然是宋怀章。

说是无诏不能出,才禁足了多久,就被诏入宫了?

宋定沅由宫人扶起,靠在宋怀章肩膀上,两人一个喂药,一个喝,真是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

宋枝鸾将脚步声弄大了些,打破这和谐的一幕。

她盈盈行礼,笑着道:“父皇,皇兄。”

宋怀章朝她点头,用勺子搅动药汁。

“你来了。”

宋定沅给宫人使了个眼神,立刻有人在宋枝鸾面前,床榻前的位置放了一只五棱圆凳,“最近学箭可有进步?”

“有的,现在儿臣也能射中大雁了。”

宋定沅听了,边咳嗽边笑:“好,不愧是朕的女儿,那把轩辕弓没有浪费。”

宋枝鸾冲宋怀章挤了挤眼。

这是他们之间熟稔的小动作,每回当宋枝鸾犯了错要被罚的时候,他总会给她一点提示。

这次也不例外。

宋怀章沉顿片刻,不着痕迹地做了一个点头的动作。

这是在暗示她听宋定沅的话,不要反驳。

宋枝鸾没朝他那看了,单刀直入:“父皇是有事同儿臣说吧,您身子骨欠安,便直说了吧。”

宋怀章表现的像一个孝子,仿佛月前将他父皇带累中箭,被罚禁足都从未发生过,他永远是宋定沅的好儿子。

“小鸾,先等父皇把药喝完了,一会儿凉了,药效就没这么好了。”

宋定沅颇为受用看他一眼,果然先将药喝完了,待宫人收拾完都退下,方才对宋枝鸾开口:“那日父皇和你说的,让你好生和秦行之相处,你可有照做?”

“秦行之进了公主府之后,儿臣可未曾亏待过他,也算好生相处了?”

“嗯,相处的如何?”

宋枝鸾已有了些预感,“不错。”

宋定沅这一回,不再是用商量的语气,言语之间透着不可违逆的气度,“那朕今日,就给你和秦行之赐婚。”

“怀章,你来为朕执笔。”

宋枝鸾没有拒绝的机会,甚至来不及站起。

三言两语这事就定了。

宋怀章想给宋枝鸾传个眼神,可她却没有看来,他有些无奈,道:“是,父皇。”

赐婚圣旨大都相同。

很快就写好了。

宋定沅检查了一遍宋怀章所写,命他取了玉玺过来,盖了印。

“高启贤,去秦家传旨吧。”

做完这一切,宋定沅方才看向坐在圆凳上的宋枝鸾。

他想过她会闹,会拒绝,却没想到她这样安静。

叫他意外。

宋枝鸾见宋定沅和宋怀章都看着她,也无法装作置身事外,想了想,道:“钦天监选的日子是哪日?”

宋怀章似乎是怕她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接道:“半年之后,正月十五。”

宋定沅给了她一段不算短的备婚时间。

宋枝鸾笑:“是个好日子。”

他时而捡起的父爱总是意料之外的给她一点生机。

让她可以借此反击。

半年的时间。

怕已是他的大限了吧。

第54章 伺候(五千字加更)【VIP】……

第三日,谢预劲还是不曾出现。

宋枝鸾理解。

但她想到那条直通木屋的密道,和与她十分相似的金人,其实心里并不慌。

意识到谢预劲对她有点感情那刻,宋枝鸾是高兴的。

并非因为这两世十余年,她终于得到了他一些微不足道的回应。

而是因为看到了机会。

这辈子她没将谢预劲看作过同路人。

现在,她有他的弱点了。

正想着,稚奴给玉奴他们送完茶水上来,走到宋枝鸾身边,方才她在密道底下瞧见的国公府的人总让她感到不踏实,于是对宋枝鸾道:“殿下,谢将军当真会遵守承诺吗?”

“你觉得呢。”

虽然谢预劲这两日照常上朝下值,可却也派了国公府里的府兵帮着她挖修密道。

人手充足,速度一日千里,只怕不出一个月就可以完工。

稚奴把茶盘放下:“我觉得,殿下还是小心为妙。虽然谢将军如今没有表现出什么,但稚奴觉得,他不是良善之人,能走到今日这样地位的,心思城府都绝非常人能相提并论。”

宋枝鸾拿起茶盏,鼻间轻嗅,“的确。”

她不觉得他对她的感情能胜过权势。

这或许是父兄教给她最有用的东西。

两边的筹码不对等了,就是单方面的控制。

真要等到他一句话定生死的时候,她还能图谋到什么?只有在事变前夕,她才能得到回报。

“那我们该如何做?”稚奴道。

宋枝鸾陷入深思。

她要做的这件事,非常危险,如今也只有一些笼统的想法,有些筹码,更要赌在他人身上,此时说出来,反而让稚奴过多担心,于是只道:“若事成了,我就能亲自去往西夷见姐姐了。”-

用过午膳,公主府里来了个生面孔。

少年手上捧着玉匣,身旁家奴同样是捧着一只匣,只是是用普通檀木所做。

正厅之中摆放有不少孤品字画,珍品瓷器,随意插着梨花的玉瓶都是价值连城。

家奴却和少年一起,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四处打量。

宋枝鸾手里拿着团扇拍着,从屋后走出来,隔着屏风远远瞧见了两人,道:“去,让九嶷和如云过来。”

侍女点头,请了罗家姐妹来。

明面上罗家姐妹是侍女,但宋枝鸾有心照顾,稚奴让人派下去的活都是轻松的,可也因着她们罪臣之女的身份,不便在宾客面前露面,很少来正厅。

这次被点了名带去,两姐妹心里都打着鼓。

罗九嶷终日在后院,又是几日不见宋枝鸾了,此时还是喜悦居多,罗如云却有些忐忑。

进去时,正厅的主位上坐着宋枝鸾,她手上缠着一串珍珠,颗颗莹润饱满,午间的阳光折过去,泛起七彩的凝光,很是好看。

旁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少年,个高清瘦,穿着锦衣,皮肤被晒成麦色,面庞俊朗。

姜朝沿袭北朝,对商户管制森严,一些好料都是上不得身的,这一套在京中达官贵人眼里算不得好,但也能看出家底颇为殷实。

罗如云见不是什么贵客,失望低头。

稚奴站在宋枝鸾身边,只听候宋枝鸾的吩咐,端茶倒水的小事一般是不必亲自动手的,罗九嶷和罗如云很少来正院,但也知道规矩。

侍女给她们一个眼神,罗如云便去给少年上茶。

她倒着茶水,陆宴直起腰看向宋枝鸾,道:“殿下可还喜欢?”

宋枝鸾的眼神在他与罗如云之间划过,少年少女从外貌上来瞧是登对的。

第一回见陆宴,他送了她称心的一对钗。

这一回见着,他送

的礼也挺准。

家奴的修养不错,也可以瞧出他这个人不错,上行下效。

她喜好珍珠,京中与她熟悉的人大抵都能看出。

但陆宴可是初来乍到。

宋枝鸾把手上的珍珠叠成团轻轻摩摩挲,“喜欢,你今日来寻本公主,就只是为了这事?”

陆宴表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当真像个不经世事的少年人,“不瞒公主殿下,草民这次来是有事相求。”

“何事?”

“回殿下,草民想在京中开一仙石阁。我们陆家会在那里摆出从各处寻来的异宝,等开阁那日,草民想请公主殿下赏脸逛逛,殿下若有喜欢的,草民也会尽数献给殿下。”

逛街走马,招猫逗狗,这些事宋枝鸾没少做,陆宴有这样的请求不足为奇。

但她停顿了片刻,有些为难道:“可本公主最近不大想出门,怎么办?”

少年站起来,道:“殿下若是不想出门,草民明日再给殿下送些好玩的物件来,殿下在京中把玩的都是些珍品,偶尔也玩些民间的东西,算是瞧个新鲜。”

宋枝鸾点头,打了个哈欠。

陆宴瞧了眼天色,道:“殿下,时辰不早了,草民就不耽误殿下休息了。”

他说着,吩咐家奴把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自己先呈给了稚奴,接着是侍女,罗如云和罗九嶷。

宋枝鸾瞧着没说话,几人便道了谢,陆宴笑着点头,竟是好像忘了开阁一事,就欲作别。

她叫住了他,“等等。”

陆宴抬头。

宋枝鸾一双明眸微敛,声音有些倦,听在耳边却莫名叫人心颤。

“陆宴,本公主收你当义弟,如何?”

陆宴稍稍愣住。

五岁就开始在人群里摸爬滚打的他,早就练就了一副铁打不动的笑意,虚伪,但是好用。

但这一刻,他是真的连笑都忘了。

眼前这位据说喜怒无常,难缠非常的灵淮公主……

难不成是看上他了?

他是有求于她。

但还没想过要卖身。

这个词一出来,陆宴的心先跳了跳,“殿下,草民何德何能能得殿下青睐?”

“不为什么,本公主喜欢,”宋枝鸾看他脸上极快闪过一丝无措,定是想歪了,有些忍俊不禁,“行了,就这么说定了,叫一声姐姐来听听,好听的话本公主就去给你捧场。”

陆宴的脸色变了变。

宋枝鸾:“嗯?”

他低下头,居然结巴了一下,尚且处于变声期的嗓音压低了就有些哑,莫名好听:“姐……姐。”

“以后见了我叫什么?”

“姐姐。”

这次流利多了,只是细听之下,还藏着些许不自然。

宋枝鸾笑眯眯的,“稚奴,去本公主屋子里拿本公主最喜欢的那支玉簪子来。”

稚奴看了陆宴一眼,点头,“是。”

不一会儿簪子就拿来了。

宋枝鸾拿着簪子,走到陆宴身边,他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但她一抬腕,陆宴就弓下了腰。

她顺利地取了他的簪子,把她的那只玉簪插进发冠中间,“长这么高,多大了?”

“……”

现在才记起来问他的年岁吗。

陆宴道:“十七。”

“真小,”宋枝鸾打量着他头上的簪子,那簪子碧鸟青喙,簪身是一脉树枝,上头还开着极小的花,在陆宴身上并不女气,还显得更俏了,“好看。”

“本公主要没记错,九嶷也是十七,如云是十五?”

罗九嶷语气高兴:“正是,殿下。”

稚奴在心底默默补充,殿下,你也就及笄两年,刚好十七而已。

因为宋枝鸾认义弟的举动,罗如云悄悄打量起了陆宴。

这个商户,身份地位不高,说是要开一家阁子,也不算富得流油的,仅凭一张好皮囊竟就翻身了,殿下可太喜欢发善心捡些阿猫阿狗了。

她和姐姐也是阿猫阿狗。

宋枝鸾认了弟弟,自然府上是要设宴庆贺一番,膳房大显身手,端着菜的侍女鱼贯而出。

秦行之巡视完公主府回来,听到动静,问清缘由,就看到一名少年坐在宋枝鸾身边。

她还给他夹菜。

说是少年,其实身量已跟成年男人差不多了。

他胸口有些闷,离开正院-

酒足饭饱,宋枝鸾喝酒容易上脸,转转悠悠回到寝房,天已经很黑了,灯笼里的烛光摇曳,她看到秦行之站在她的房门口,像是在等她。

与此同时。

黑暗的寝房内,传来一道密道开合的声音,那声音很小,轻易就被外头的鸟叫声掩住。

谢预劲从中走出,吹灭蜡烛,倚在橱边,看到门外映出一个人影。

是个男人。

在她的寝房前。

外头的宋枝鸾看到秦行之站在她房门口,露出笑容,走快两步,差点撞在他身上。

秦行之做好了接住她的准备。

但她及时停住了。

“下午怎么不见你人影,去哪了?”

“回殿下,在巡逻。”

“有什么好巡的,你都快是本公主的驸马了,哪好让你这么辛苦,不如本公主同父皇说说,另挑一人?”

驸马。

秦行之接到了圣旨,看着宋枝鸾有些醉的模样,“当了驸马,在圣人未赋微臣新职前,这也是微臣的职责。”

“木头。”她点评道:“你也是块木头。”

秦行之道:“也?”

宋枝鸾醒了一瞬,觉得头晕,歪倒在秦行之的怀里。

这次他伸出来的手没有落空。

抱了满怀。

秦行之眼底有些挣扎,但最终还是没有松开,双手环抱着她。

宋枝鸾觉得他身上浸透了冷风,凉凉的很舒服,一直将脸往他胸膛前贴,降温,她越贴,他就躲的越厉害,像被非礼了似的,宋枝鸾觉得好玩,就想逗他:“你是不是不怎么喜欢本公主?”

秦行之被她拱热,温度一直烘进心里。

“所以天天惦记婚后给我找面首?”

“……”

“怎么不说话?是本公主没听见,还是你没有说话?”宋枝鸾晃了晃头,“你之前不是说的不介意,这会儿怎么不继续说了?”

秦行之身上的温度急速降下来,别过头道。

“介意。”

宋枝鸾听到蚊子大点的回答,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还没成婚,殿下就想着找面首了,可是已经有了人选?”

这语气听着像只要她开口,他就去给她找来。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驸马。

宋枝鸾揪他袖子,笑眯眯道:“好了,不逗你了,没看上谁。”

秦行之哑然,双手随着她的离开而落空。

“无事就退下吧,本公主一会儿再沐浴。”

他看她良久,转过身去-

宋枝鸾推着门进去,刚关上,身子就猛地悬空。来不及发出声音,唇|瓣就被抵开吻住,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咬,男人自身后箍住她的腰,步步紧逼,将她按在案上。

宋枝鸾快要窒息,脸涨的通红,脖颈往下红了一片,浑身都被揉热了。

“碰”的一声。

是椅子被踢倒的声音。

秦行之快走出院子,听到这个动静,脚步一转,重新来到门前,“殿下?”

没有回答。

他皱了皱眉,推门而入。

一进门,夜色将屋子灌满,云遮住了月,什么都陷入黑暗之中,唯有屏风内那一抹嫩粉色的身影。

那是宋枝鸾今日穿的襦裙。

上边有缠枝花纹,拂过他的手时凉的如同一汪泉水。

她撑在案上,像是在寻什么东西,找的气喘吁吁。

这个姿势,姣好身段展露无遗。

秦行之快速收回目光,可光是她急促的呼吸声便令他有点呼吸不畅,“殿下在找什么?”

宋枝鸾还晕乎着,好一会儿,身子才有了力气。

她舔了舔渗出血的唇,咬着牙,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谢预劲。

他穿着一身黑,恰好被高柜的阴影挡住,连头发丝都完美融进了黑暗之中,秦行之说话的时候,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腰上。

收的很紧,陷入肉里。

“放手。”她动了动唇,无声道。

谢预劲注视她一会儿,眼眸沉沉,接着宋枝鸾感觉裙摆被撩起一个弧度。

她心脏狂跳,很快,身子就开始轻轻发颤,她脸红耳热,双手更用力的抓紧长案。

“殿下?”

秦行之不知道屏风之后是怎样的旖旎,朝前走了两步,宋枝鸾勉强稳着声道:“没事,本公主的簪子掉在案后了。”

“微臣帮殿下找?”说着秦行之就要去点蜡烛。

“不用,”宋枝鸾声量大了一点,“已经找到了。”

秦行之停下脚步,看她一眼,“找到了?”

找到为何还趴着。

宋枝鸾把谢预劲的手摁在自己腿上,不准他乱动,深吸一口气,用气音道:“你给我老实点,被他发现,我父皇就要知道了。”

“殿下在说什么?”

“没什么。”她分神回。

不管谢预劲有什么反应,宋枝鸾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裙子,道:“你可还有事?本公主有些乏了,今日想早些休息。”

秦行之顿了顿,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问出来。

“无事。”

他说完,转身离开,不忘带上门。

宋枝鸾算着秦行之应该已经走出了院子,转过身就想和谢预劲算账。

哪知他反应比她快的多,刚转过身,她就又被逼到了墙上。

谢预劲捏着她的下巴吻她的唇,另一只手压在她的后颈,迫使她仰头。

接着一口咬上她脖颈。

宋枝鸾的唇被松开,终于有了说话的空隙,不知不觉连双|腿都腾空了,她拔下簪子,抵在他心口,冷笑道:“谢预劲,你发什么疯?”

谢预劲顿了顿,垂下眸,温热潮湿的吐息贴着她的颈窝。

耳中全是她方才哄人时温柔调笑的语气。

那本是他的位置。

“我当。”

“当什么当!”

他将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眼睫低垂。

“面首。”

宋枝鸾又尝到了血腥味,她唇上的,想到刚才差点被吻到窒息,她心里憋着一股气,捧起谢预劲的脸,就朝他唇上咬了一口。

很快见了血。

宋枝鸾尝到他的血,郁气散了不少,但语气还是冷的,“晚了,错过那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现在本公主不想要面首了。”

谢预劲从她身前抬头,有些很轻微的笑意,但却莫名让人心头发酸,“他说不要,你就不收?”

“你管我为了谁,总之现在我不想要你碰我,”她道:“手拿开,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宋枝鸾说完,想用力将谢预劲从她面前推开。

可她没想到会这样轻松,一推他,他便退了几步,撞在墙上。

半边身体没入阴影中。

宋枝鸾有些意外,但也没管,闻了闻身上味道,全是他的气息。

她皱起鼻子,丢下人,直接叫了水,去隔壁耳房沐浴。

后面安静的听不到一丁点声响。

宋枝鸾没往回看,等沐浴完回来,也没瞧见人,宋枝鸾洗了个澡,稍微冷静了下来,但也没有后悔方才说狠话。

谢预劲能说出做她面首这种话,说明她现在占据主动。

那便不需急。

躺在榻上,宋枝鸾侧着身,准备入睡。

睡得迷迷糊糊时,坚硬的身体贴了上来,带着沐浴之后的清凉。

她只穿了一件寝衣,里面兜衣虚虚系着。

隔着一层布料,她与身后的人紧紧贴着,能感受到男人绷紧的胸膛和横在她腰上的长臂。

宋枝鸾瞬间没了睡意,脑子清醒的像被大风刮过,叫他名字:“谢预劲。”

谢预劲低低嗯了一声。

在她耳后落下一吻。

“我刚才说的话你还不明白吗?还是需要我再说一遍……”

“那一箭疼不疼?”

怀中的声音戛然而止。

谢预劲的头深深埋在她的后领口,长睫半阖,半掩的瞳孔里像掬起一捧细碎波澜的水色。

他有太多的话想同她说,质问,气恼,涌上喉间,最后却变成了这句。

不受控制。

如果有人让他当她的入幕之宾,他会杀了她。

但说这话的人是宋枝鸾。

她说要把驸马之位留给喜欢的人。

她不喜欢他了?

宋枝鸾咬着牙,后肘抵住身后人的胸膛,用力,一点点将距离撑开,转过身眼睛斜睨着他,“疼不疼的你倒是试试?那一箭射的利落,我很快就死了。”

她凑近了一点,“不过你怎么这么短命,谁杀的你?”

谢预劲心口一窒,抬起眼,与她兴味盎然的视线对上。

宋枝鸾的眼眸黑白分明,很容易辨认出其中的情绪。

好奇,痛快。

她曾经也用这双清亮眸子看着他。

【不是破草,这是北方的一种神草,民间传说,这种草只长在雾气汇聚之所,要是生辰的时候收到这样一株草,便能破除百祟,岁岁平安。】

【所以我摘来送你,希望十八岁的谢将军,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

现在她在为他的死而高兴。

此前宋枝鸾为了不在谢预劲面前露出端倪,被他发现她是重生之人,刻意不去回想从前种种。

如今是他自己提的。

长期压抑在身体里的东西开了口子,得以发泄。

自那晚被认出来,她就难以掩盖自己的恶意。

看到谢预劲,过去十年走马观花,只定格在那句“此生不复见”上。

这五个字像冰块碾过她的心,留下一串寒意,让她时刻都清醒。

谢预劲闷不做声。

让她觉得畅快的是谢预劲死了这件事本身。

而不是谁杀的。

宋枝鸾没有过多去追究这件事,神态变得戏谑起来,带进话里,有点勉为其难的意思:“行吧,那本公主就考虑考虑,你要是表现的好,我就收你当面首。”

“怎么表现?”他声音很低,嘶哑。

这一次回的还算快。

宋枝鸾换了个姿势,撑起手臂来看他,眼神从他的喉结往下移动,到一个位置时停下。

“会伺候人吗?”

第55章 腰带【VIP】

重重鲛纱垂落,边缘的祥云纹被宋枝鸾散下的长发半遮半掩,她衣襟敞开,呼吸轻轻拂过谢预劲的脖颈。

修长指节勾着系带,沿着绸缎般细滑的身子滑落。

月下云雾缭绕,锦被之下的起伏在暗。

过了许久,从被褥里垂下一条雪白手臂,在床边抓空了几下,终于抓到了东西,宋枝鸾费力将自己的头探出,脸颊酡红,“停下。”

被里的动静更大,喘息声响在她身上。

“停。”

趁着谢预劲瞬间的凝滞,宋枝鸾一脚踩在他结实的腰腹上,两人的呼吸融在一块,潮湿泥泞,她看了他此刻的模样,道:“行了,现在给我滚。”

谢预劲还握着她的腿,抑制不住的往身前拉。

落了深色的被褥被拽出褶皱,但下一刻,他对上了宋枝鸾清明的眸。

黏在额前颈间的汗仿佛凝结成刺棱的霜。

热意湮灭。

谢预劲放手,捡起落在地上的里衣,情绪很低。

“好。”-

清晨。

雕窗边沿忍冬纹嵌着螺钿,光落在上面,细细的闪着微光。

秦行之等伺候洗漱的侍女们都出来了,方才上前:“殿下,微臣给你熬了醒酒汤。”

“什么汤?”

宋枝鸾挽着双环髻掀帘出来,累金丝发带如同浸了雾,水澄澄,洇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 ,眉眼之间凭空多出几分妩媚,看起来与平常不大不同。

秦行之突然想起昨夜闯进她卧房里听到的那几声轻喘,心跳的很快:“醒酒汤。”

“昨日你不给本公主送,今日本公主的酒都醒了,还喝什么醒酒汤?”

“昨日送了。”

宋枝鸾眼神微微一紧,“什么时候?”

“夜里,殿下应是睡着了,所以不曾听见,”秦行之道:“殿下宿醉,吃了这汤,头就没那么疼了,稚奴说这个方子可以温养经脉。”

“你拿给稚奴看过了?”

“是。”

“还挺用心,”宋枝鸾随口道:“或许你会是个不错的驸马。”

秦行之握紧了,“殿下。”

宋枝鸾接过醒酒汤,看他。

但他叫了她,却什么也没说。

宋枝鸾把视线收回,先尝了一小口味道,不算难喝,然后拿勺子继续舀。

秦行之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瓶:“殿下,这是上好的瘀伤药。”

“给本公主这个做什么?”

宋枝鸾坐了下来,没接。

“春夏之交蚊虫多,夜里尤其多,殿下可以让人开始点薄荷脑驱虫了。”

秦行之侧过脖子,提刀的手微微上抬。

这个动作像是在示意宋枝鸾看自己的脖子,她略有所思的抬指,摸到了一块微微凸起的红痕。

温度似也比周围皮肤烫些。

宋枝鸾蹙了下眉,放下手一口气喝完,这次喝的速度快了许多。

秦行之低下头,正要收回,手上的药却被夺去,一阵香风传来,复又离去,翩然裙角从门槛上划过。

“本公主收了,你去用膳吧。”-

转眼过了两日,到了仙石阁开业的日子。

辇仪上,宋枝鸾手边放着一封请柬。是陆宴来公主府时送出的,她让人收了,记住日子,等今日开张,便过来捧个场。

昭仁坊一直热闹,可这一路上似乎比往常还拥挤些,巷弄边还有许多孩童乱窜。

玉奴进宫之后,宋枝鸾身边少人保护,稚奴尤其谨慎,见状先派了侍卫去前头看看。

不一会儿,侍卫过来禀告:“是陆公子的新店开张,前头请了乐师舞娘,还有个说书先生,正讲着陆公子被殿下收作义弟一事,百姓们赶着听,所以堵着。”

稚奴略带疑惑:“说书先生,说的是殿下收陆公子为义弟之事?”

“是,大人,殿下收陆公子为义弟之事,坊间已经人尽皆知了,今日这些人,都是冲着一睹殿下真颜来的。”

侍卫揣摩着稚奴的神情,继续道:“大人,陆公子未曾经过殿下允许便这样大张旗鼓,可要小人去传句话提醒一二?”

嘴上说着是“陆公子”,可侍卫见多了公主府里的新人起落,殿下一时兴起认的义弟,自是比不过稚奴。

稚奴还未说话,辇仪里就传来一道声音:“不用,尽快过去吧,晚了误了吉时。”

侍卫垂头:“是。”

……

陆家的阁子位于庆隆坊,与昭仁坊隔了几道坊市,加之开路花了不少功夫,因此险险抵着吉时到。

陆宴站在铺前,领着一家老小行礼。

宋枝鸾冲他们和气笑笑,派人发了赏赐下去,众人诚惶诚恐的接过谢恩。

陆宴在前头为她引路,进了正厅,里面的摆设颇为雅致,放着不少好东西,但宋枝鸾看起来没有要拿起来赏玩的意思。

陆宴穿着一身金色窄袍,玉冠黄簪,马尾束起,讲解时笑意明显,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等走到无人的尽头,面对横架,他才躬身道:“姐姐,家里知道姐姐认我做义弟,太过高兴,不慎让消息流传出来,导致不少人知道了,长辈们便觉得需有所表示,才不辱没姐姐,于是请了人庆贺,姐姐不喜欢,我便去让外头的人回来。”

宋枝鸾没有回答。

陆宴低着头等了一会儿,先看到翘头履上明珠轻颤,玉帘相撞,站在他面前。

“有何不喜欢的,生意人追名逐利,没什么不好,你小小年纪便能明白这些生存之道——”

裙裾上绣着的是祥云纹,微微拉高,这是踮脚的姿势。

他头顶处传来一阵暖意,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时,已经忘了眨眼。

宋枝鸾颇为得意摸着他的头:“还挺聪明。”

她既认了陆宴为义弟,那么就会将他视作自己人。

陆宴的眼神怔在原地。

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似乎也不需要。

宋枝鸾是真的欣赏他,有些人就是这样天赋异禀。善于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达成心愿,她从前觉得真情难求,从不屑于在感情里用手段去谋取什么,好像一旦有所求,就是在玷污这份感情。可结局却并不好。

陆宴是天生的生意人。

她在阁子里挑了几样,逛了一圈后打道回府。

……

新阁子开业的第一天,陆家便在家中设了大宴,宾客来往奔走,各处讨彩头。

陆宴忙到最晚回来,刚踏进院子,就听到廊道里的佣人说话:“这下大公子可真是扬眉吐气了,灵淮公主也不知怎么看上的他。”

“你是不知,我听大公子身边伺候的人说,大公子身上现在还有股子鱼腥味,公主竟闻得惯?”

“公主哪能让他近身?她定然不知大公子是贱奴出身,若非陆家收养,他哪来的机会见到公主,这人啊,不过一个‘运’字。”

“要我看,公主定是看中了大公子那张脸,背地里……”

“这些菜都是送去哪儿的?”

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端盘的佣人吓的差点摔了,连连哈腰:“回大公子,奴才们正要前去正厅送菜,客人们都等着呢。”

陆宴微笑,从荷包里拿出三块点心,“你们辛苦了,这是花萼楼的点心,吃一些吧。”

佣人们窃喜,接过行完礼,走出两步。

“吃着东西,嘴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吧。”

“公子……公子恕罪,公子恕罪!”

“奴才不是故意的,公子!”

陆宴从剩下的点心里取了一块,咬在口中嚼碎了,再包好收起,放入怀里。

“行了,别让客人等急了。”

……

临近黄昏,公主府里新生的梨花像裹了一层蜜,枝叶渐长,桥下的藤蔓已能够到桥头瑞兽。

宋枝鸾回府之后就在给玉奴写信,还未写完,耳畔就传来秦行之的声音:“殿下,齐连死了。”

“嗯。”

玉奴离开后,公主府亲卫统领一职,就交给了秦行之,每日前来禀告已是惯例,她语气波澜不惊。

秦行之动用人脉也未找到齐连的尸体,这说明杀他之人的权势甚至在秦家之上。

听闻齐连是近几月宋枝鸾身边最受宠的人之一,他原有许多的话要回禀,没想到听到的却是这么一句无所谓的话。

他回看着她,道:“是。”

“慢着,”宋枝鸾看向他眼底,心底忽的有些不太爽快,她放下笔,花笺粉润,映着她的脸颊面如桃花,“这个表情,你是觉得本公主很冷血?”

“没有。”

“说谎。”

秦行之回:“殿下为何要在乎微臣的想法?”

宋枝鸾明显顿了顿,片刻之后,慢悠悠地勾唇,“本公主闲来无事,关心关心未来驸马,不可以?”

接着她站起来,从旁边弓架上取了弓,案上拿了箭,“不必巡逻了,去给本公主捡箭。”

箭筒里还有许多箭,都是侍女备好的,并不需要一根根捡。

可秦行之站去了池边。

宋枝鸾眉心微挑,有些意外,“你还知道我要往哪里射。”

她举起弓,拉弦上箭,对着河里的莲叶射出。

这一箭比起刚学时快了许多,一根射出又是一根,秦行之在她的箭未落下的时候就跳进了池塘,不仅要捡箭,还要躲箭,清澈的池里顷刻浮上不少泥。

如此半个多时辰,宋枝鸾胳膊酸了,便停了

下来,一看身边的箭几乎都要射空了。

让侍女们不用再备,她朝池子里喊:“出来。”

秦行之看她一眼,踩着池壁,从池里一跃而上。

浸的太久,他的衣裳已经湿透,里衣透着肉色,肌肉分明,因为剧烈运动,浮着粉色,起伏不定。

裤子同样如此,两条长腿轮廓尽显,往下滴着水。

宋枝鸾本是毫无所觉的定定看着,在他抬头与她对视时,她的注意力却没来由地转移到他胸膛上的那滴水上。

越来越下,直到秦行之注意到,用手擦去,她才惊醒。

“成何体统,”宋枝鸾轻咳一声:“本公主今日就练到这,你赶紧换一身。”

过了一会儿,身后没有传来动静,她回身。

却见秦行之还站在那看着她。

也不知他在看什么,看她回头,秦行之才弯腰拾起衣服,道:“是。”

秦行之走后,稚奴唤了几个侍女上前给宋枝鸾揉肩捏手,她自己则端着一碗药,话里有些好奇,“殿下似乎很不喜欢秦大人。”

印象里,殿下似乎从未和人这么针锋相对过,故意捉弄,像是玩游戏输了的小孩。

不,也是有的,从前殿下和谢将军也是。

但这绝不是殿下与人相处的寻常方式。

宋枝鸾听了稚奴的话,心里越加郁闷。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给秦行之找些事做,为难他,看他湿漉漉的出来,她会打心底里觉得高兴。

难不成她也心理不正常了?

良久。

宋枝鸾换了个姿势躺着,无奈地叹气道:“稚奴,你去给秦行之送些避风寒的药吧。”

贴身侍女们齐齐将目光转移到稚奴身上。

稚奴惊讶过后,把药交给一旁侍女,亲自去药房抓药。

……

晚间,寝房里的灯灭的很早,外头还有稀薄的日光,暴雨来的突然,很快席卷整座公主府,窗棂有轻微响动。

湿气似乎也从缝里流进,绕在衣衫半解的两人身上,宋枝鸾青丝散在案上,纸墨笔砚滑落在角落,盯着他的眸光潋滟,口脂蹭到脸颊。

“你这个面首当得好不称职。”她启唇,热气氤氲。

耳垂被轻咬了一下,滚热的气息自身前裹挟,谢预劲将她抵到墙上,双手扶着她的腰,沉沉道,“哪里不称职。”

“别人都是听诏,你是想来便来,”宋枝鸾眯着眼,熟悉的吻抚让她本能的感到舒服,可话却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再有下次,不如别来了。”

赤|裸的肩上似乎挨到了坚硬的牙齿,男人似乎是想咬下去,可不知怎的只是吻着。

“你不想见到我?”

宋枝鸾弯着眸,慢慢道:“你这话说的好笑,我为什么会想见到你?刚重生那会儿……”

我每天都想杀了你。

谢预劲听着她的声音,恍惚间想到了从前。

也是这样一个春天,天际雾白,宋枝鸾累的身子轻颤,瘫软在他身上,缠着要他抱去窗台,汗涔涔地撑起眼皮,看着外面的天色:

【谢预劲,你要不回府,我每日都要这个时辰才能睡着。】

【以后少让我等你,知不知道。】

心口处仿佛被撕扯出血肉。

谢预劲怔忪着,不停轻吻宋枝鸾的肩头。

宋枝鸾没把话说完,转而道:“我要沐浴去了,你也走吧,今日之后定个规矩,七日一见便好。”

“七日太长。”

宋枝鸾看他:“那便五日。”

谢预劲听她语气里有些藏不住的不耐,扶住她的后颈,落下一吻:“好。今日不算。”

宋枝鸾不想和他再扯下去,早有侍女备好了水,她取了寝衣,沐浴之后出来换上,一看,谢预劲靠在窗边,衣衫齐整,只有些地方有像茶水洇湿过的深色,长腿一条收着,一条伸直。

他手指骨节修长,第二根和第三根手指间夹着一只玉瓶。

宋枝鸾把寝衣领口理紧了:“怎么还不走?”

谢预劲未答,指间扣着玉瓶,压在桌面,眼皮微敛:“你怎么会有宫里金吾卫的药?”

姓秦的给她的?

宋枝鸾把玉瓶拿过来,打开塞子,对着脖颈上的痕迹涂去,“不关你的事。”

“还有,日后不准在我身上留痕迹。”

谢预劲眼神深了些,“为何?”

“没有为何。”

宋枝鸾想到昨日早晨秦行之送药时说的话,涂药的力气大了些,这里的红痕消了不少,可还是十分明显。

“不要用了,用这个,效果更好。”铜镜旁被推来一瓶药,瓶身同样的玉质地,只是药香有些不同。

宋枝鸾看也不看,“拿走,我就喜欢用这个。”

谢预劲沉默良久,收回玉瓶的手似乎很轻的顿了下,再开口,嗓音微哑:“好。”

“我走了。”

……

翌日辰时,秦行之一手端着汤药,进了宋枝鸾的寝房。

隔着几扇屏风与珠帘,里头的人正在挽发梳洗。

他将汤药放在八仙桌上,正欲离开,却看到书案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走近一瞧,是一条腰带。

秦行之本以为是侍女换洗衣物时不慎遗落,捡起来,却是一条男人的腰带。

他愣住。

第56章 真相(六千字加更)【VIP】……

紫鞓,十三銙,金玉带,朝中只有三品以上的武将可以相配。

秦行之抓紧了,手指泛白。

正在这时,一道慵懒的声调响起,从他手中快速拿了腰带过去:“你来做什么?”

是宋枝鸾。

伺候洗漱的侍女鱼贯而出,少女睡眼朦胧,还未完全醒神,看向桌面,“这是什么?”

秦行之看着她发上步摇轻晃,映衬着日色,乌发雪肤,极美。

若没有脖颈上那一枚红痕会更好看。

“补汤。”

宋枝鸾顿时联想到了什么,可她知道秦行之并非那个意思,搅动汤勺的动作有些虚,“本公主可不是谁送来的东西都喝的。”

“殿下意懒,这是体虚,这补药的方子是微臣家里传下来的,稚奴已经试过。”

宋枝鸾不大爱喝这些,可鉴于从前,这辈子她对自己的身子上心许多,既这么说了,她也就喝了。

“你昨日可有喝风寒药?”

秦行之点头,身体内的某处似乎被轻轻碰了一下,发着热,“有,谢殿下的药。”

宋枝鸾问完,自己先觉得莫名其妙。

昨日莫名其妙不知在生谁的气,今日想也没想就关心起人来了。

他们好像还没熟到这一步?

尤其是在秦行之回答完后,室内陷入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先开口。

唯有相隔颇远的呼吸,和宋枝鸾吞咽药汁的声音。

因为屋子里门窗紧闭,汤的热气团成一块,在两人身前流蹿。

宋枝鸾喝的有点快,末了,“砰”一声把碗放在桌上,抬眸:“好了,喝完了,一会儿本公主让侍女收拾,你走吧。”

秦行之看了一眼见底的碗,却不期然看见了上头口脂的痕迹,是宋枝鸾双唇的形状,饱满。

他呼吸微顿,“是。”

宋枝鸾从心口舒出一口气,整个人还未完全放松下来,走到门口的秦行之脚步却越走越慢,最后在门口转身,重新走近。

“殿下喜欢甜的,”秦行之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份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一道做的很精致的糖点,“这是花萼楼新来的师傅做的。”

“谁和你说本公主喜欢甜的?”

花萼楼人满为患,这么一大早买回来,他

又是几时起的。

秦行之顿了顿,大概是从未送过女子什么,因此也听不出来宋枝鸾这话里的兴味,以为送错了,略有些无措,“……殿下不喜欢,微臣拿去喂殿下的鸭。”

“它可不爱吃甜的。”

宋枝鸾无声扬唇,拿过来,当着他的面咬了一口,出乎意料的合她口味,评价道:“还不错。”

……

酒楼内觥筹交错。

酒楼小厮侧身避让客人,将上好的女儿红送到了雅座。

宋缜歪斜地躺在软座上,窗户打开,往下可以看到一街撂担吆喝的百姓。

“圣人的心思最近是越来越难猜了,十日里两日上朝就不错,惩处的人倒是一日比一日多,昨日太常少卿被参了一本,说是私养外室,罔顾礼法,放在几月前压根算不得什么事,昨日却被罚惨了……这些天不知道罚了多少家风败坏的大臣,难不成是受了太子的刺激,从此眼里见不得沙了?”

谢预劲迎着日头坐,身姿慵懒,长臂搭在膝头,重复他的话:“私养外室?”

“你这消息这么不灵通?”宋缜纳闷后忿忿道:“是啊,是不是看不出来?太常少卿那一家子看着家风清正,夫妻恩爱的,那外头养的外室却是他二十多年前成婚前便养的,私生子都弱冠了,真是匪夷所思。”

谢预劲吞下一口酒,眼皮稍抬,“男子三妻四妾,女子也可三妻四妾,都是名正言顺。”

“什么歪理?怎么扯到女子身上去了?而且你怎么听的,那是外室,不是妾室,没入门的。”

宋缜心里直犯嘀咕,仔细回想其中的道理,思索片刻才想到话说偏了:“打住,我说的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你不觉得圣人越来越喜怒无常了吗?从前可不是这样,我总觉得,这帝京啊……”

快要变天了-

夜露深重,国公府的书房里,苍青色的笔山挂着狼毫,斑驳云影流过窗格,照在一道纤细的影子上。

宋枝鸾面对着山河屏风而坐,聚精会神的查看卷轴。

早半个月,她都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好整以暇的,重新坐在这个位置,堪称机密的文书尽数整理完毕,放在茶水旁,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谢预劲还就在她身边,许是这些日没怎么休息,他抱臂坐着,长腿敞开,头靠着墙面,面庞冷俊,马尾压在“天道酬勤”的天字一捺。

宋枝鸾看了快一两个时辰才放下,自言自语道:“这个时候就能做好这么周全的准备,上辈子你怎么会忍了那么久?”

不论怎么看,这些准备,后手,都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经年累月才能做到这一步。

那怎么会让宋怀章坐上帝位?

她百思不得其解。

宋枝鸾的话没有落在地上,她以为谢预劲睡着了,两个时辰不说话,其实他一直在假寐。

“出了点意外。”他嗓音略哑,应是有段时间没开口的缘故。

宋枝鸾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连谢预劲什么时候接她的话都反应缓慢。

她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说今日之前,她还有不少相对而言没那么危险的法子,但今日了解了一番,宋枝鸾根本想象不到谢预劲有输的可能。

连公主府连通皇城的密道,也对他可有可无。

这就是有兵权和无兵权的区别。

有些事她得费尽心机才能博得一两分胜算,可对谢预劲而言不需要那么多弯弯绕绕。

可她还有什么筹码。

宋枝鸾点着桌面,指头在纸上耸出了桨硬的褶皱。

忽然,秦行之的面容出现在她的脑海。

她下意识停止敲打。

秦行之要是能被策反,说不定……

一张俊脸在宋枝鸾的脑海,她眼前又出现了一张清俊至极的脸。

谢预劲来到她身边,自然而然地贴在她身后,修长手指缓缓插入她的指间,扣住,“饿不饿?”

“我给你做面。”

宋枝鸾新奇道:“你还会做面?”

“刚学的。”

“行啊,做一个我瞧瞧。”

谢预劲亲了亲她的侧脸,“好。”

宋枝鸾忍着没有后退,今日知道他手里权柄多重,她也该审时度势,暂且收着些。

过了小半个时辰,书房的门再次被推开。

少年身形的谢预劲端着一碗面进来,夜里还有些冷,可以看见撒了葱花的细面热气腾腾。

他手指湿润,犹带水气,往手臂上延伸的几脉青筋受凉发紫。

宋枝鸾看着这碗面,开玩笑说:“这里面不会下毒了吧?”

谢预劲一顿,眼神不明:“你觉得我想要你的命?”

“你们谢家与我们宋家恩怨不少,不是吗?”

“与你无关。”

宋枝鸾不清楚这其中的恩怨,目前也没有去了解的意思,但恐怕,血海深仇都难以概述吧,“我不是姓宋?”

谢预劲道:“你不一样。”

宋枝鸾与他在空中对视半晌,习惯性托腮,笑道:“你该不会死了一次,就发现自己喜欢我了?”

“喜欢?”

“不是吗?你要是不喜欢,为什么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可谢预劲半倚着书案,望她脸上的笑容,许久,方才缓声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死,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什么要给宋枝鸾当面首,为什么让她来这里。

他拒绝不了她。

也许他只是想回到从前。

哪里都有她,她的眼神只落在他身上。

宋枝鸾只是用这种随意玩笑的态度对他,他都觉得难以承受,似乎有什么东西快要撕裂胸腔,破口而出,又好像有一根针往心脏里搅,血肉模糊也不作罢。

而宋枝鸾掌管那条控制的线,疏离也好,讥讽也好,只要她眉梢一动,就有细碎残破的血肉反哺齿间。

他说不出道理,只是问:“我做这些,你高兴吗?”

宋枝鸾用筷子搅了搅面,一口也没吃:“看起来不太好吃啊,算了,反正也不是很饿,你吃吧。”

说完,她站起身来,准备从密道回公主府。

等待机关打开的时候,宋枝鸾定定站着,目光转向背对着她,一动未动的谢预劲,语气有些惆怅。

“谢预劲,现在在你面前,我好像高兴不起来。”-

与东宫相隔一条街坊的破落巷里,常有小孩聚在一块打闹。

要进皇城,必得路过这一条道,喻新词不知走了多少次。从前去梨园,现而今去东宫,可今日,一块石头滚到了他的皂靴边。

他想绕开,看到前面一群孩子眼巴巴的打量,改为用手捡。

这是帝京的孩子最近时兴的一种玩法,叫“蹴石”,用的都是很光滑的石子,这一块也是,像是被雨水打磨过。

喻新词手中的更大一点,他本是含笑一眼,下一刻却死死凝住目光,目眦欲裂。

【救我。】

这是新月的字迹。

“你们这些石头都是从哪捡来的?”

孩子们觉得这个哥哥脸上的表情有些可怖,犹豫着不敢上前。

喻新词攥紧石头,从腰间解开钱袋,放在地上:“谁能带我找到这些石头,这袋子钱就全归他。”

……

喻新词最后找到了七块这样的石头,也许还有更多。

密密麻麻的,尽是“救我。”

如果有一日进皇城,他能停下来,在这些石头上多看一会儿,新月可能就不会死。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迈进东宫。

值守的侍卫已经与他相熟,打招呼却被漠视,他们没追上去,只道:“喻待诏,太子殿下传令,让你来了便去书房候着。”

喻新词充耳不闻,他手中握着其中一块石头,如同第一次来东宫,四处寻觅这种石料的出处。

追查数月,东宫里没有一丝一毫线索,所有的矛盾都指向魏昭训。

但他不信。

他的妹妹,七岁便熟读四书五经,明事理,知天命,绝不会因为一个男人拈酸吃醋,还赔上性命。

遍寻无果,喻新词来到喻新月生前的住处。

处小院还算敞亮,她住在左,右侧空着,庭院里没有栽树,却放有几口养菡萏和鲤鱼大缸。

喻新词在月门处呆站一会儿,忽的扶墙,借力冲到缸前。

鱼儿被他吓的钻进泥里。

他用勺从里面捞出石块,出乎意料的干净,没有青苔。

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

喻新月是进东宫的第七个月有的身孕。

亏的兄长被梨园征去,她得以在教坊司保全自身,日后若能恢复良籍,也可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可她遇见了宋怀章。

太子其人,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病秧子,命不久矣,有人说他谦逊有礼,为人处世都值得称道。

可喻新月知道,他就是一个伪君子。

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六亲不认,冷血暴戾。

她从未妄想自己能借子嗣在东宫站稳脚跟,可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宋怀章会想将她献给皇帝!

只因为一句:“喻家果然多美人,朕记得北朝有两位皇后都是喻氏。”

表忠心也好,真孝顺也罢。

总之都是荒诞。

喻新月没想过死。

她还有什么没见过的,这世道已经烂透了。

就在她准备进宫的前一晚,宋怀章却来了,带着白绫,毒酒。

他必须送她进宫。

却不能让她进宫。

貌美的女子为保忠贞自缢,已经是经久不衰的桥段,也让他的脸面得以保全。

只要她和孩子死。

喻新月选了白绫,挂上白绫之后,宋怀章走到她身边,抬手摸上她的肚子,脸上有些怜悯:“这是孤的第一个孩子。孤会为你们母子寻一处风水宝地。”

她打开他的手,踩空。

“不必了,殿下。”

肚子里的孩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轻轻动了一下,不重不轻的力道,踢到宋怀章的手心。

他微微一怔。

……

金銮殿内正在早朝。

龙椅上,宋定沅咳嗽几声,用了润喉茶,方才止住,“淮南水坝决堤,众爱卿如何看,这堤坝,修是不修?”

过了几息。

许相上前一步,道:“淮南堤坝年久失修,逢大水,淹没许多村庄,臣以为这堤坝不仅要修,还要立即动工。”

许尧臣看了眼自家父亲,低头不言。

许相说完话,朝堂上不少附和之声,龙椅处传来屋顶漏风似的喘气声,嘲哳难听,众人听着这道声音,心思各异。

“况且,臣昨日看望太子殿下,殿下也听闻了淮南水患,正茶饭不思,还传令阖府上下吃斋半年,余下银钱救济难民,早日修筑堤坝,也是太子所愿。”

许相掷地有声,正说到关键之处,身后许尧臣却站了出来:“微臣以为不妥。”

许相诧异,大臣们纷纷转头。

许尧臣道:“淮南临近南蛮,我朝未有水师,若是动工,清剿匪患便是一大难题。何况兴修水利,劳民伤财,并非一年半载便可竣工,如今国库空虚,若再行征调,只会民不聊生。”

许相皱眉看他:“你的意思是,放着不管了?”

“回大人,要管,可不是您那样的管法,即刻动工,更不可取。”

“好了,”宋定沅咳的厉害,“你们父子两个,倒是在朕面前吵起来了。”

许相和许尧臣同时道:“微臣失言。”

“清渠,你方才说,太子在为难民斋戒?”

许相躬身:“是。”

宋定沅叹一口气,“朕这个太子,虽然愚钝,但好在心地良善。”

“太子一时糊涂,如今静思己过,已经悔改,微臣以为,陛下应该早日恢复太子治国之权,以保社稷安宁。”

话里话外已经很明白,修堤坝是太子的意思。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修不修的问题。

太子一派,自是极力主张。

许尧臣退回文官行列,不再做声。

宋定沅对于许相的试探,并未立刻松开,可也不见怒气,比较春狩回来已然好上许多,这一次开口未受斥责便是一种明示。

“传朕旨意,即日起调集军队修复水坝,由工部负责调拨银钱,李将军先行开辟水路,整军南下。”

许相略有深意的看向许尧臣,等宋定沅的最后一字落下,才随众人道:“陛下圣明。”-

密道深处点着几支蜡烛,宋枝鸾穿着缚臂,握着香囊,正在看墙上的粗布舆图。

“这个位置,距离皇城只有一步之遥,”玉奴在宫里的日子已将这个位置摸清楚了,“到时我会在庙内接应,掩盖这些动静。”

“嗯。”

这也是宋枝鸾答应让玉奴去修庙的原因之一。

虽说谢预劲打乱了她原先的计划,可这条密道仍有用处。

宋枝鸾沿着密道原路返回,坐在棋盘前,思索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如今看来,她不得不加快步伐了。

兵权在握,才有立足之地。

而最有可能的,宋枝鸾将来往之人想了一圈,发现竟然是谢预劲。

要有兵权,必得要虎符,可谢家军与其他军不同,羁绊更深,唯有让谢预劲心甘情愿的交给她,引荐她,她才能发号施令。

最好的办法是把谢预劲支出去,父皇忌惮他,就不会让他有率谢家军出去的机会。离京的这段时间,作为盟友,这支密军就听令于她,进而争取时间。

可惜没有机会。

宋枝鸾捡起棋子,投进瓷盒里,忽的,她眼皮微抬。

没有机会,也许她可以创造一个-

翌日。

廊庑闭合,春雨淅淅沥沥,浇落在莲花纹方砖上,如一张浸透了的水墨画。

宋枝鸾叫了秦行之随侍,自打有策反他的念头之后,她就放了规矩,虽说秦家忠,可不试试,她也不甘心呐。

这样想着,宋枝鸾便道:“你……”

“殿下!不好了!”

秦行之挡在来人前,抱着刀道:“好好说话。”

“是,秦大人,殿下,不好了,陆公子不见了!”

宋枝鸾眼神微变,握上石灯:“什么意思?”

“说是陆公子在前两日来公主府的路上不见的,陆家的人都急疯了,刚开始陆家人以为陆公子是临时访友去了,可一直不见回来,又怕打扰公主,故而现在才来询问。”

“人呢,带去正厅,本公主要问话。”

宋枝鸾说完,不知怎的改了主意,眼眸沉着,“不了,将他们送回陆家,本公主亲自去。”

……

陆宅。

陆家两位老爷坐在前厅,丫鬟送了茶,连忙退下,二房的大夫人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过来,“怎样?可都安排好了?”

陆家大老爷面色不虞,“你们的事,自己清楚。”

陆家老二摇着把珠贝扇:“大哥,这话说的见外,要不是大嫂,我们夫妇又怎能想出这么绝妙的主意。”

这脏活累活啊,大家一起干的,谁也别想下船。

陆家大嫂姗姗来迟,她双手交叠在身前,“我也是为了整个陆家着想,陆宴这孩子,虽然温顺,但终非陆家人,有了灵淮公主为他撑腰,难保不会生出些念头。”

“要怪,就怪他太聪明。”

明明是艘破烂渔船上的穷乞儿,安生做他们陆家儿郎的踏石,他也可以富贵一生,偏偏逼他们当坏人,养育陆宴十多年,她也不忍心。

陆家的小少爷穿金戴银坐在位置上,抓着陆家二嫂的衣袖,“娘,带我来这这里做什么,我还没睡够呢。”

“就知道睡,今天你可得给我打起精神来,灵淮公主一会儿就到了。”

“她到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二爷一巴掌拍过去,“没脑子的东西,一会儿公主来了,你去给她敬茶,要是没做好,你今天就别吃饭。”

灵淮公主看的上陆宴,如何就看不上他们家嫡亲的孙儿了,这时正是攀关系的时候。

……

陆家主屋覆着青瓦,厅堂正中是一张长榻,可供两人坐,宋枝鸾绕过山水屏风进来,陆家老小跟在她身后,她落座了,也无人敢落座。

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侍卫进来,禀告:“殿下,最新消息,有人瞧见陆公子失足,跌进河里了,属下正在派人沿着河岸找。”

此言一出,堂内顿时哭声不断。

“殿下,陆宴实在无福,受不住殿下的恩泽,陆家再次给您赔罪了,”陆家大老爷也哭噎道:“眼下正是洪水泛滥之际,早些天都差点没过河岸,这么些时辰,怕是性命难保了。”

宋枝鸾只是抚弄着手上的红珊瑚珠。

陆家二嫂给自家儿

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上前去给宋枝鸾敬茶,语气稚嫩,“殿下,请用茶。”

宋枝鸾瞅他一眼,陆二嫂接着上前行礼:“殿下,这是阿宴最疼爱的弟弟,从前他外出办事,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他,两人关系可好了。”

“哦?”

“昨夜不见阿宴,他整晚都没睡好,天可怜的,阿宴这么好的哥哥,叫他再去哪里找一个,”陆二嫂说着,声泪俱下,“阿宴,你怎舍得丢下你弟弟,他日后还能仰仗谁照顾啊。”

宋枝鸾道:“这话得改改。”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殿下,改什么?”

“阿宴是本公主的义弟,本公主也只有这么一个义弟,你们陆家的人出门在外,什么东西都该紧着阿宴才对,知道了吗?”

陆家众人面色各异。

不是说陆宴和灵淮公主相识不过几日,眼下并没有多少感情么。

陆家小少爷端来的茶,被宋枝鸾端去了一边晾着,“本公主就在这里坐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没有确切消息传来前,谁在本公主面前提起一个‘死’字,那便全家都去京兆尹那做客吧。”

第57章 下棋(六千字加更)【VIP】……

陆宴的宴,取的是宝屋日安的意思。

很久之前,他还有一个名字,叫阿鲫。

是沅州河渡口的乞丐老金给他取的。

五岁时他问起这个名字的来历,老金露出一口黄牙,用那条好腿给他踹进水里,老金摇头晃脑拍着手大笑:“能有个嘛来历,就你今天吃那鲫鱼,那天我赶这摸鱼呢,结果鱼没摸着,倒是摸出个娃娃,赔大发了!”

陆宴跌下去吞了一嘴泥沙,在心里骂他有病。

听人说老金是别处逃难来的,家里饥荒,来水边讨个饭吃。

自陆宴有印象起,老金就干着沿街乞讨的生计,干着以大欺小的勾当。

整副身家只有一艘不知道从哪换来的破船。念起从前老婆孩子热炕头,说要攒些钱再过上那样的安生日子,还痴心妄想,说他看牛角巷里刚死了丈夫的李大娘就不错。

陆宴就问:“那你的老婆孩子现在在哪?”

老金把干瘪的腿架在他身上让他捏,臭气熏的他想吐,咧嘴笑,“死喽,饥荒逃难,没走到这儿,都饿死了。”

陆宴不喜欢老金贪财好色,粗俗野蛮,明明已经陷入泥沼,还成天呲着大牙。

但他离开老金就会饿肚子。

他大概是天底下最阴险的小孩。

他捧着老金,给他烤鱼,自己也能吃饱。多说老金几句好话,就能将他哄的躲起来掉眼泪,他说以后要给他换条大船,让他过上好日子,老金就振作起来,瘸着腿卖鱼拾荒,攒钱给他买衣裳。

这样骗了几年,老金甚至愿意为他死了。

陆家的船在河渡口失事,老金瞧见了,把他抱到显眼的位置,“阿鲫听着呢,等我跳下去,你就哭,哭到没力气,哭到所有人围过来,中不中?”

水流很急,他看着河面上飘落的漂亮匣子,老金连地缝里的铁都恨不得抠出来融了卖,可那时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丢下他跳进水里。

他开始哭。

后来陆家的人没事,但老金死了。

他看到老金的腿被什么东西缠住,猛灌几口河水,就被冲走了。

他看见他的口型:

【阿鲫……】

陆家是沅州的体面人家,很快,他就从阿鲫变成了陆宴。

老金可能只是想从陆家讨几两银子,那段时日他吵着说想去学堂,可送了命。

但他为什么要笑。

为什么要死了还在笑。

他从陆家的家奴到养子,许多年,都还记得他那种笑法。

残阳照进破旧的窗棂,稻杆底下发出霉味。

听说回光返照的时候,人会想起小时候的事。

陆宴从前一直好奇瘸腿长在身上是什么感觉,如今被打断腿丢进河里,也算解了平生一大惑事。

可惜了,再过一段时间,他赚的钱就可以买下一艘大船了。

“官兵来了!”

庙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快跑快跑,一会儿铺盖子给你掀喽!”

陆宴在水里泡了一宿,好在水性不错,神志还算清楚,但又饿又困,荒山野岭,能找到一个容身之地已经竭力了。

官兵。

初来京城,交情大都浅薄,唯一算的上亲近的,竟然是宋枝鸾。

可她是什么身份,怎会真心实意地将他当做亲人,几日不见,怕就已经将他忘在脑后。

难道他与老金一样,都是天煞孤星的命?

陆宴感到心神俱疲,来的官兵似乎不止一个,很快,庙外就站满了人。

熟悉的翘头履踱进来,少女珠玉满头,眼眸定住。

“陆宴?”

……

平心而论,宋枝鸾在认陆宴当义弟时,并未想过从他那得些什么好处。

若他能做到前世扬州首富的位置,在现在的确可以帮上她许多。

但他如今太年轻了,财富需要积累,那要许多年之后。

收留喻新词,是因为他上辈子与她皇兄处处作对。让齐连进府,是以退为进,将秦行之带在身边是皇命在前,谢预劲是情势所迫。

只有陆宴不同。

因为他有一双和她很像的眼睛。

和姐姐相依为命的日子里,破庙算是一处不错的住处。

她靠着剥落的墙壁,漏缝淌落雨点,姐姐每一次出去她都提心吊胆。

每次她回来,她也是像陆宴如今这样,抬着一双眼,呆上许久,才叫人:

“姐姐。”

少年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修长的腿从中间凸起一截骨头,清俊的脸白的像瓷,那些淡蓝色的血管如同一条条裂纹蔓延在他身上。

他穿着被河水浸烂的春衫,破烂的根本遮不住什么。

宋枝鸾看得心里一阵无名火,“等着,我去给你讨个公道。”

陆宴看着她转过身,没走两步,想到了什么,开始解自己的披风。

上好的绫罗比陆宴见过的任何一种料子都要惊艳,还有宋枝鸾身上的香气,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梨蕊的味道,清透柔和。

宋枝鸾半蹲在他面前,因为在忍着怒火,咬着口腔内里的软肉,陆宴看的失神。

直到脸颊被捏了下,他有些错愕。

“头低点。”

陆宴将头低下,宋枝鸾将他的发从衣襟里拨出来,那头发经过水淹雨淋,已经黏成一团,散发异味,可她居然连鼻子都没有皱一下。

他抓紧披风,“姐姐。”

雨下太大,宋枝鸾没听见。

陆宴又叫了一声。

要是此刻有铜镜,宋枝鸾定会发现,她的表情和神态和宋和烟有十成十的像,就连语气里的耐心都一致,有个当姐姐的样子了:“怎么了?”

陆宴身上潮冷,他知道她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给她,忍着剧痛将自己挪远了,靠着墙,角落逼仄,结着蛛网,他唇边勾起的弧度却莫名有些从容。

“交给我吧,这些事,不值得姐姐弄脏手。”

……

这座庙宇是北朝时期修建的,离京并不太远。也好在在陆宴落水的时候,正有一支船队途径,里头有人瞧见了,是以还算及时,宋枝鸾从得知消息到来到这里,只花了一日半的时间。

陆宴说要自行处理,宋枝鸾答应了,荒僻之地连找个抬轿的人都没有,她只能让大夫先替陆宴包扎了,再吩咐人抱去船上。

马儿路上经过浅滩,树上千重云色。

宋枝鸾看久了日头,眼里有些眩晕,从衣襟里冲出来的热气蒸的她两颊发红。

秦行之走在左边,牵着她的马绳。

要是他不是秦家的人,气氛会比现在融洽的多吧。

她眼皮稍敛,“秦行之,秦家有你兄长尽忠了,你与本公主成婚后,不如就领个虚职,过的自由些,怎么样?”

“微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宋枝鸾停顿了数秒,看向他背影:“这么说吧,本公主不喜欢未来驸马的心里有比本公主更重要的人,或者事,不可以?”

秦行之沉默着走了好一会儿,才道:

“陛下对我们秦家有恩,非死不能报。”

“秦

远之死了还不够,你们秦家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够?”

他回的毫不犹豫:“没有陛下,就没有如今的秦家,就是阖族皆亡,也难以偿还。”

宋枝鸾突然道:“扶本公主下来。”

秦行之身体比大脑更先行动,可还是比不过宋枝鸾的速度,她半撑着他的肩,从马上跳了下来。

“殿下?”

宋枝鸾不声不响走到河边,拔了根芦苇放在手上,“本公主裙子脏了,给我洗洗。”

秦行之本就有些迟钝,在这方面的反应更是比人慢半拍,在他理清楚这句话在说什么时,整个人已经僵在原地。

半坡上开的金灿的小花随风而动。

“想什么呢,还不过来。”少女站在河边踢了踢腿,示意他看向她裙摆的泥点和拖印。

秦行之表情恢复正常,他步子大,几步就走到了她面前。

还不等宋枝鸾说话,他就解开腰间扣,把刀放到一旁,跪在她裙子前。

她吓了一跳,第一反应竟是抬头看周围赶路的官兵。

幸好没人往这里看过来。

宋枝鸾盯着他,细眉紧拧:“你跪下来干什么?”

河水清澈湍急,有游鱼往岸边游,够一口掉落的树叶就被冲走。

秦行之跪着的地方本就是湿的,浪花大一点就能扑到他的背上,这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已经湿了半边,肌肉块垒分明,膝骨突出,肩架宽大。

水痕收束在窄腰间,一条腰带勒紧。

他仰起头,连嗓音也像是被水流舔舐过,带着莫名的蛊惑。

“殿下不喜欢吗?”

秦行之的手抓住她的裙摆,一股往下拽的感觉,仿佛随时都会扯掉,宋枝鸾心跳快了点,道:“喜欢什么?”

“微臣以为殿下喜欢看微臣的身体,上回殿下生气,就让微臣在池子里泡了一个时辰,再之后,”他跪着看她,没有半点不自在,“殿下就消了气,还给微臣送了药。”

宋枝鸾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什么叫喜欢看你的身体,那次让你捡箭只是意外,本公主没有这样的癖好。”

“那殿下为何盯着……”

“行了,快些给本公主洗,”宋枝鸾打断他的话,抓起裙摆给他示意,“这,这,这,还有这,洗完就上船了。”

秦行之点头,然后在宋枝鸾的注视下膝行的更近,用握刀的手舀水,给她搓泥点。

他的手比想象中的要灵活,不难看出是会洗衣服的。

裙子上的痕迹很快就一点点消失。

全部洗干净了,秦行之想站起来,肩膀上却挨了一脚,他跪久了,腿发麻,一时不察被踢到浅水里。

他没动,站在水里,看向宋枝鸾。

秦行之这时候才发现,自他开始为她洗裙子之后,宋枝鸾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她望着他的眼神有些深,似乎还夹杂着许多其他的东西。

“秦行之。”

夕阳斜斜落在宋枝鸾身上,她身着明金色齐胸襦裙,璎珞在颈下发着光,因为肤白,脸颊被晒出的红晕像抹了胭脂,很容易被误会成羞赧,但只要看着她意兴阑珊的眸子,就能知道并不是。

“本公主怎么觉得,我好像有些喜欢你了。”

……

今日是谢预劲过来的日子。

他常在宋枝鸾用晚膳的时辰来,来的早就在她寝房等着,但宋枝鸾还算放心。

那里没有什么重要之物,倒是眼下这封给宋缜的信更重要。

她处理完陆宴的事,在书房写完,把信塞进信鸽脚下,让稚奴关进笼子。

又提起笔,给罗文仲修书一封。

上回罗文仲来信还是在一月前,那时他已很接近西夷,按日子来算,即便是走三天歇两天也该到了。

为何没有给她回信。

宋枝鸾有些着急,西夷内乱在即,从旁人口中得知的消息她只能信一半,要知道姐姐的境况,罗文仲的消息才有用。

她不担心罗文仲有异心,他的女儿还在她府上,可她担心边境有异动,姐姐身边有危险。

“这个送去宋缜私宅。”宋枝鸾收了笔。

稚奴提着两个笼子,里面两只信鸽扑着翅膀,“好,殿下,我这就去。”

她侧过身,还没走又问:“殿下,今夜可是又要把周围的侍卫支开,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准过去?”

宋枝鸾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变了意思,顿了片刻,方才道:“嗯,和之前一样,做隐秘些,不要让府上的人察觉。”

“是。”-

宋枝鸾进了屋,狻猊博山炉正对着男人的衣物和长裤,一缕梨香从榻前香案上升起。

身后无声无息地贴上一个滚热的胸膛,腰被单手箍住,紧实的肌肉抵着她的背,像一座山,很快密不透风,压在案上线条嵌合。

“很好。”宋枝鸾身前的长案移了下位置,她用手撑着,在谢预劲怀里转了个身,然后看到他硕。大的喉结动了动。

“这次来侍寝的时候记得不穿衣服。”

哪怕是前世两人最和谐的时候,谢预劲也不会不穿里衣在屋里走,沐浴完要穿,欢好完也要穿,还会记得给她也套一件。

但他现在按照她的要求只披了一件中衣,这显然对谢预劲来说很不自在,尤其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暴露在她面前。

宋枝鸾摸着他的脸,心思却不知道飘去了哪儿。

直到谢预劲的吻落在她的腿上,微湿的裙摆撩起,碰到她指间,她才按住他,“但我今日身子不方便。”

谢预劲停下,薄唇有一层水色,声音哑的厉害,“你日子还没到。”

宋枝鸾愣了一下,反应很快,“也许是药喝多了,提前了,总之今天不行。”

他们并未做到那一步。前世她以为她重欲,其实只是重谢预劲,这一世她对他没有那个心思,那种亲密的事可有可无,谢预劲来这里,她也只让他伺候她,高兴了让他亲一下其他地方,其他的她就不管了。

谢预劲改为抱着她。

宋枝鸾有些好奇,没推开,“我是不用了,你怎么解决?”

她想象不出来谢预劲做那事的场面。

有种犯戒的感觉。

谢预劲靠在她身上平复,贴着耳边有些喘声,似撩拨一般,“沐浴。”

“叩叩。”

宋枝鸾一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紧接着门又响了两声。

“叩叩。”

她告诉过稚奴不要靠近,已经入夜许久,难不成是有急事?

宋枝鸾推开谢预劲,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襟口,襦裙摆开,“那你回去吧,我这儿还有事。”

平时她也是这么说一句就打发人的,因此宋枝鸾说完,没看谢预劲就过去开门。

那敲门声在响过两声之后就没了动静。

似乎要走。

宋枝鸾微微蹙眉,打开门一看。

门口站的居然是秦行之。

她瞬间想到了昨日她在河边对他说的话,表情有些精彩。

秦行之大半夜的还带着刀,看她来开门,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有些紧绷。

“夜深了,殿下可是睡不着?”

他开口。

这是在做什么?

宋枝鸾靠着门框,眼底有些看戏的笑意,顺着他的话道:“嗯,是睡不着,本公主现在无聊的很。”

秦行之被她看得偏过头去。

“殿下要是睡不着,微臣陪殿下下棋。”

宋枝鸾思量片刻,点头:“好 ,你进来。”

秦行之看向屋里,犹豫片刻,迈步而入。

寝房里点着几盏灯,不是很亮,却别有一番韵味,但秦行之没有心思去看,他一进来,就往各处黑魆魆的地方看。

他身上的警惕感太过,让宋枝鸾觉得有些好笑,“你又在看什么?”

秦行之罕见的没答话,走到棋盘前,把窗户打开,声音传来:“殿下为何要关窗,若睡不着,可以赏月,今夜的月色很好。”

宋枝鸾让他进屋前就往谢预劲站过的位置看了一眼,确定他不在那了,才侧身让他进,所以语气一直随意。

她走去棋盘前坐着,提溜起一个子把玩,“是不错。”

……

下完棋已是一个时辰后,宋枝鸾打着哈欠,让秦行之带上门出去,准备上榻,刚脱完鞋袜,准备唤人沐浴,耳畔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瞪”。

那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她转过身,“你怎么还在这?”

尽管在隐藏了,但仍能感受到她语气里的不耐。

谢预劲穿戴整齐,箭袖束紧,侧站着,能接着月光看到他颈后的棘突,自顾自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下棋。”

“所以呢?”

“你以前不喜欢下棋,和我下都不愿意,”他抬眸,却因为夜色的缘故,宋枝鸾望进了一片黑暗,“这棋到底是谁陪谁下?”

宋枝鸾移开目光,“我陪谁下都不关你的事,需要我提醒一下你的身份么?”

谢预劲心中窒痛:“还玩吗?”

这声音太轻了,根本不像谢预劲能说出来的语调,以至于宋枝鸾用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来分辨他话里的意思,半晌才开口:“不玩了,下了一个多时辰,累了。”

棋盘边的烛台已灭,整座寝房只有榻边一盏灯,宋枝鸾说完就吹灭了灯,去另一个屋子沐浴,寝房很快陷入黑暗。

可她沐浴完,发现谢预劲还靠在棋盘上,没有点灯,周身黑暗,双手抱着瓷盒,听到脚步声,视线看过来。

“谢预劲,你是小孩吗?说了我不下了。”

“是不想下,还是不想和我下?”

宋枝鸾上榻,懒得看他一眼,“幼稚,爱睡不睡。”

奔波太久,宋枝鸾有些体力不支,加之河边船上吹了风,她入夜前还喝了暖身汤,一点点累积的睡意袭来,她很快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身后似乎贴来了一个暖烘烘的身体。

肚子被轻轻按揉。

……

皇城脚下,喻新词又经过那条小巷,这次没有石头被踢到他脚下,走到花萼楼,他拉紧包袱,进去买了几份糕点。

公主府守卫认得他,替他前去通传。

来的是稚奴。

喻新词看向她身后,“稚奴大人。”

“喻待诏不必多礼。”

“草民已经卸任,唤一句大人实不为过。”

稚奴稍停片刻,带着他往里走:“那便请你在公主府歇息歇息,殿下已经吩咐下来,给你准备了上好的厢房。”

年轻男人微笑,那种浓浓的书卷气再次出现了,与初见时的气质浑然不同。

“殿下如何知道草民要来?”

“殿下英明,自然知道,”稚奴回的很快,“殿下还说,你现在有危险,需得在公主府里住个几日,殿下才好安排你离开,其余的事,你自行向殿下禀告吧。”

“殿下在哪?”喻新词看向午后的公主府,他袖里的糕点似乎有些凉了,要热一热才好。

公主府实在大,稚奴带着他去到了一个新院子,那院子里梨树生香,新绿下坐着一个少年,而宋枝鸾就坐在他身边,两人一起盯着地上的蛐蛐斗架。

喻新词笑容温和,“这是?”

稚奴道:“这是殿下新认的义弟,姓陆,单名一个宴字,因为家里一些事,腿断了,殿下不放心就将他接到公主府里来休养。”

“义弟?”

“是,殿下很喜欢他,前些日亲自跑去接他回来,还请了宫里御医来,若非如此,陆公子的腿恐怕就保不住了。”

术业有专攻,接骨她虽也会,但这些年在公主府也生疏了,情况危急,还是要请老大夫来。

宋稚奴说着,那边的宋枝鸾已经沿着轮椅少年的视线看到了他们。

喻新词将袖里的糕点推的更里,两袖直挺,朝宋枝鸾微笑,余光掠过少年。

若非稚奴说了这是宋枝鸾的义弟,他还当真猜不出他的年纪。

少年坐在一把紫檀木轮椅上,手指微曲,另一只手捏着一根草,草色葱绿,煞是好看,模样是俊,眼里却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

陆宴看到喻新词,手逗弄了两下蛐蛐,突然笑了:“姐姐,这位是谁?”

“不会是你的新弟弟吧。”

喻新词同他对上视线。

第58章 喜欢(六千字加更)【VIP】……

宋枝鸾示意喻新词走近,边向陆宴笑道:“胡说什么,这是我朋友。”

朋友啊。

没他亲。

陆宴还在笑,坐得更正了,这个年轻男人对他点了点头,就侧身含笑道:“殿下在斗蛐蛐?”

“嗯,本公主听说像阿宴这个年龄的小孩都喜欢玩这些,他养病闲着,便买了几只给他解闷。”

喻新词的视线再度和陆宴撞上。

在空气安静一秒后,喻新词面色不改,“殿下,可能借一步说话。”

陆宴斗着蛐蛐,状似随意道:“姐姐,你们还有什么事我不能听?”

喻新词看着趴在桌上看蛐蛐的宋枝鸾,斟酌道:“这事有些特殊,殿下答应了,你才能听。”

宋枝鸾没怎么犹豫,扫了一眼陆宴,将自己手中的长草给他,勾唇,“我很快就回来,你先自己玩会儿。”

陆宴接过草,顿了一顿,没答。

“你和本公主过来吧。”这话是对喻新词说的。

宋枝鸾带着喻新词到了一处僻静的花苑,这里是从各地搜集来的牡丹,正是开的姹紫嫣红的时候,“你妹妹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喻新词瞳孔微缩,可很快恢复原状,“查清楚了。”

宋枝鸾注意到他的神色,没有继续多问,喻新月在东宫出的事,结合上一世喻新词的所作所为,不难猜出始作俑者是谁,“你帮了本公主,如果有需要的地方,你也大可开口。”

喻新词说了声好,接着从袖中拿出一个空瓶,递给她:“殿下嘱咐之事,已经办妥了。”

这空瓶用的是最普通不过的瓷,看不出任何蹊跷。宋枝鸾拿起来,放在手上一抛,眼皮半阖,“好,多谢。”

“若非殿下,草民也进不得东宫,这些小事,何足挂齿。”他道。

宋枝鸾用丝帕把玉瓶收好,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搞的不好,他皇兄可要吃个大亏,“总之我的话放在这,随时都作数。”

喻新词眼里有种生死看淡的豁达,或许是弄清了妹妹死因之后,对想要的更为纯粹,“我很快便回南下,再不回京城了,此行本意是想同殿下告别。”

“再不回了?”

“是。”

宋枝鸾有时不太能理解像喻新词和许尧臣这样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在想什么,从前喻新词宁愿拼上一切为妹妹复仇,不死不休,可现在竟想永远离开了。

但她尊重他的选择,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过一个什么样的人生,不惜性命的复仇虽能平憾,终究是太苦了。

“好,皇兄现在恐怕已经对你起了杀心,等本公主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过了这个风头,你便可重新再来了。”

喻新词没想到宋枝鸾想的这么周到,笑得有些怅惘。

“要是早些遇到殿下就好了。”

再早些。

新月或许有救。

宋枝鸾走近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说:“现在还不算晚。”

她上一世,才是悔之晚矣,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这一世,已经有很多事情改变了。

喻新词同样看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近的距离直视宋枝鸾,没有垂眼,不合礼数。

也是最后一次。

他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良久,才作揖,“祝愿殿下,得偿所愿。”

……

两人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稚奴陪着陆宴玩蛐蛐,这是陆宴兴致不高,倒是稚奴得了新趣,玩的不亦乐乎。

陆宴偶尔搭腔,视线往花苑里瞟。

过了会儿,稚奴叫他:“陆公子,殿下回来了。”

陆宴回头,先看到了宋

枝鸾,余光里还有个白色的长条东西。

宋枝鸾看上去心情不错,正式给他介绍,“这是我朋友,姓喻,以后你叫他喻兄就好,他会在这个院子里和你住一段时间,以后你们就是邻居了。”

他这才发现白色的长条东西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

喻新词显然也是刚知道要和眼前的少年同住这个消息,看向他。

他也在看他。

无声的沉默在蔓延。

但宋枝鸾似乎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古怪,对陆宴说完,又对喻新词道:“阿宴腿脚不方便,你帮我多看着点他,不要让他逞能乱动,尤其是这几日,大夫说了,头半个月是关键时期。”

她把两人的手拉在一起,“你们好好相处。”

陆宴:“……”

喻新词:“……”

“殿下……这是在?”

一道声音从院子外传来,带着些许不解。

宋枝鸾听出来了是谁,松开手。

覆在喻新词手背上的手一离开,他就把手收了回来,但他手底下盖着的那只手比他更快抽走。

但两人都没心思去看对方的表情,而是将眼神放在了院外的男人身上。

他佩着刀,身量高,身上又是另一种凛然气质,显得内敛可靠。

“怎么了?”宋枝鸾问秦行之:“本公主正同阿宴他们讲话呢。”

秦行之视线移到围着她的两人身上,三道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形中似乎带上了某种隐晦的较量,谁也没有先移开,压迫感发酵,在空中扩散,鸦雀无声。

最后是宋枝鸾打破了这种气氛,“问你话呢。”

秦行之垂下头看她,“微臣有事要同殿下说。”

宋枝鸾停顿片刻,这里的事她也交待完了,“好,那稚奴你派人去给喻新词打扫出房间来,本公主这便走了。”

陆宴继续沉默。

喻新词的手碰到袖里的糕点,已经彻底冷了。

秦行之站在院门外,等着宋枝鸾,离开的时候没有再往这里看一眼。

这就是她未来的驸马。

陆宴不知为何,看他们走在一起,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像从前喝茶喝多了,闷在胸口。

正盯着,眼前青年放下包袱,递来一包油纸。

“阿宴,你吃不吃?”

陆宴道:“叫我陆宴就好,喻待诏大人。”

喻新词有些惊讶,他和他是第一次见面,他竟能知道他的身份。

“那是从前了,我如今辞任了。”

陆宴低头,看到油纸上放着的糕点精致小巧,边缘还裱着花,一看便是花萼楼的东西。

“冷了都没送出去,”他没有接过,仿佛发现了什么,看向宋枝鸾纤细的背影,微哂的语气直击人心:“我没有和你一起失意的打算。”

喻新词愣了愣。

少年看向宋枝鸾的眼神里,似乎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

秦行之大多时候在府上都悄无声息,只有宋枝鸾有时闲得慌了才会逗他两句,没曾想这一逗就出了问题。

他带着宋枝鸾往梨花林里走,沿途踩着一地春泥,最后在那棵最大的梨花树底下停下。

午后日头不算烈,依稀能见着阳光,薄光倾倒在宋枝鸾身上,她惬意的眯了眯眼。

秦行之在她面前转身,看向她的眼睛道:“殿下那日在河边的话,是什么意思?”

宋枝鸾坐在平日乘凉的树桩上,抚着裙摆,“嗯?”

秦行之半蹲在她面前,“嗯?”

“本公主都没放在心上,你也不必挂怀。”

这一句话成功让秦行之为说出口的话梗在喉咙里,他耳力好,那日在河边却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等反应过来,宋枝鸾已经好整以暇的坐在马上等他来牵。

半夜徘徊在她的寝房外,他本想问问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可见到她人,一句话也问不出。

她怎么会喜欢他。

秦行之神色黯淡,“是臣失言了。”

分明是武夫高大却不过分魁梧的身躯,像蹲了个石狮子在眼前,这种委屈往心里咽,哑口无言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宋枝鸾单手托腮,唇角浮出一颗梨涡,“到底什么事?那日|你装作无事发生,今日又来问本公主,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吗?”

“微臣错过了吗?”他怔然。

“怎么,你喜欢本公主啊?”

秦行之呼吸一顿。

宋枝鸾两颗梨涡都显出,“看来本公主猜对了,什么时候的事?罚你捡箭那回?不……”

“看你的表情,该不会很早之前就心怀不轨了吧?难不成在父皇赐婚之前?”

秦行之看向她。

“是。”

他认的直接,轮到宋枝鸾呆了一会儿,她倾身过去,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侧脸,“所以你想同本公主说的事就是这个?”

秦行之看她眼下淡淡的乌青,轻声道:“家中姊妹说,女子的心意得不到回应,会难过,失眠,殿下这两夜似乎都很晚才歇下。”

她房里的灯燃着,可不是因为失眠。

少年的眼神专注,赤诚,不知为何,宋枝鸾拿不出无所谓的态度了,“本公主知道了,但你的喜欢,对本公主来说,没用。”

他效忠的另有其人。

非死不能报,这可是他亲口说的。

她看着他:“除非你愿意听本公主的,放弃你们秦家交给你的责任,领个虚职。”

“微臣没有那个打算。”

宋枝鸾道:“既要又要,天底下可没有这么好的事。”

“是,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所以微臣只能做的更多。”

“做什么。”

秦行之没有马上回答,他把曲起的那条腿放下,双膝跪地,右手抽出佩刀,伸出手掌,“噗嗤”一声,从着尾指沿手心割出一道口子,鲜血落在地上。

他把正在淌血的伤口贴着大地,这是军中立血誓的方式,宋枝鸾曾见过万千将士在月下歃血而歌。

“微臣会继承父兄爵位,为陛下开疆拓土,为殿下迎回朝阳公主。”

草地被他的血染红,贪婪的吸收,血液不在流动,变成干涸的红痕,若不细看,会以为那是新长出来的一簇红花。

宋枝鸾眼眸渐深。

“说的好听。”

秦行之想要抬头,按在地上的那只手却被一层软帕盖上,宋枝鸾毫无形象的蹲着,扯过他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看着伤口,她似乎很轻的叹了一口气,喃喃道。

“又是孽缘啊。”

秦行之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抚震的回不来神,以至于没听清楚她的话。

“……殿下?”

“你身上有药吧?”宋枝鸾伸手进他胸|前一通乱摸,在青年发烫的耳朵变红之前撤回来,上头有字,她选了止血的,撒在伤口上,简单打了个结。

秦行之已经说不出话,心脏仿佛立刻要跳出喉咙。

直到宋枝鸾用力把结收紧,然后站起来。

“还看什么,起来。”

秦行之摸着手上的结:“殿下打的结很好看。”

宋枝鸾看着他束发的冠,好一会儿才背过身去,沿着路离开:“这是本公主最喜欢的帕子,在伤口好之前,不要去校场训练,用那些刀刀剑剑木头桩子,勾丝了你就完了。”-

午后京城上空笼罩着一层乌云,时有闷雷声,宋枝鸾用完午膳,打算小睡会儿呢,就听外面有人报:“殿下,谢将军来了。”

这是白天,他来做什么。

也不是她定的日子。

话音落地,宋枝鸾就道:“人呢,没放进来?”

侍卫道:“将军先去靶场了,说是殿下休息许久未曾练箭,该重新拾起了。”

最近见谢预劲的次数有些频繁,不提这个,宋枝鸾都快忘了这事儿,闻言道:“好,替本公主把弓与箭拿过来。”

“是。”

走了两步,宋枝鸾对身旁人道:“你待在这儿休息吧,准你几日假。”

秦行之正在神游,抬眸对上宋枝鸾的眼睛,他停了会儿道:“这些伤不算什么,微臣也可以在

靶场休息,玉奴不在,殿下身边需要一个护卫。”

宋枝鸾略作犹豫,道:“行。”

……

今日属实不是一个练箭的好天气,靶场空旷,不比四方的院子,呼吸里能清晰的感知到雨的味道。

选的什么日子。

要做样子,也该挑个好日子。

看这模样,练不了多久就要下雨了。

宋枝鸾边走边想,来到靶场边缘,一眼就看到了对面立着的靶上已经射满了箭。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连稻草人身上都射穿成了筛子。

她微微挑眉,那么多年了,宋枝鸾一眼就看出来谢预劲现在心情很不好。

青年手臂紧绷,又是一箭,竟然穿过靶子,钉在了墙上。

宋枝鸾忍不住道:“老师,我这墙可是刚刚修缮好的。”

谢预劲站直,朝她的方向瞥了眼,直直看向她身后的人,眼神锐而利。

“我赔。”

秦行之不偏不倚地和他对视。

宋枝鸾肩上背着箭筒,左手提着弓,站去谢预劲身边,“一会儿学生便派人去国公府报账。”

正要拉箭,她想到了什么,指了指一侧的乘凉亭,“秦行之,你在那里待着。”

“……是。”

谢预劲收回视线,抬手扶住宋枝鸾的弓,这个姿势,像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

“殿下要专心。”

宋枝鸾悠悠道:“老师好像话里有话。”

谢预劲眼中一片灰暗。

侍女在乘凉亭里铺了暖席,适才出过太阳,水气有些闷热,还垂了珠帘阻隔,秦行之听宋枝鸾的进亭里坐着,面前摆了几碟瓜果,他没有动。

靶场上,少年肩宽腿长,弯着腰,手直接搭在少女的手上,而少女未觉丝毫不妥,两人样貌都极为出色,但秦行之在意的是他们之间的熟稔感。

旁若无人,仿佛曾经做过百次,对方一个呼吸,一个眼神,另一人就能领会的默契。

他握紧了刀。

……

不出宋枝鸾所料,练了没有半个时辰,天上就飘起了雨,春雨如油,落在池面,打破一池涨腻弃脂水。

她先进的凉亭,在秦行之旁边坐下。

谢预劲掀帘进来,坐在她旁边。

宋枝鸾嫌他身上热,避了避,“老师不如坐对面去,靠着我有些热。”

谢预劲没动。

宋枝鸾敏锐的察觉到身边这人又生气了,这出于她的本能反应,在她没有任何想要探知他想法的念头之前。

她心里轻叹了口气,撑着下巴侧过身,后脑勺对着谢预劲,脸朝秦行之,“如何,今日本公主这几箭是不是很厉害?”

秦行之给宋枝鸾剥了一叠莲子。

“嗯,殿下很厉害。”

宋枝鸾笑了一笑,接过来,丢了一颗在嘴里,自己净了手,开始剥葡萄。

第一颗进了她的嘴里,她吃完,想到秦行之是拿受伤的手给她剥的莲子,良心发现,第二颗在秦行之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堵在了他嘴上。

秦行之的唇碰到了一处温软,瞳孔微微放大。

同样没有反应过来的还有谢预劲。

从宋枝鸾剥完葡萄,把葡萄喂给那个男人,再到她转过身,毫不介怀的用碰过别的男人嘴的手继续剥,他都看在眼里。

除了他,她从没有这样对谁过。

谢预劲下颚紧绷,面色一会儿阴沉一会儿惘然。

宋枝鸾没有觉得丝毫不对劲,谢预劲不坐远点,那她就侧着坐,连余光里也都是秦行之,没有窥到谢预劲一片衣角。

但她知道谢预劲一直在看她。

从秦行之看向她身后,偶尔来不及收回的目光里可以证实。

宋枝鸾吃完莲子,葡萄留了几颗品相没那么好的,顺势推给谢预劲,笑着道:“老师,你也吃点。”

然后对秦行之道:“这个时辰稚奴应该回来了,你去找她再处理下伤口。”

秦行之站起来,不着痕迹地看了两人一眼,许久才道:“是。”

他走了之后,宋枝鸾把装着葡萄的盘子放远了,心平气和地道:“以后不要直勾勾的盯着我,你难道想让他看出来什么?”

谢预劲看着她的眼睛,倏地轻笑了声:“怕他生气?”

宋枝鸾没回答这个问题。

这在谢预劲看来,已是默认。

他喉结微动,“我也在生气,你在乎吗?”

宋枝鸾沉默半晌,道:“谢预劲,你现在该走了,以后没有和我商量,不许来公主府。”

……

要从靶场离开公主府,有一段必经之路,位于画舫正前,月季与牡丹在此处交汇,绵延出一条小径。

谢预劲口中残余着葡萄的酸味,零星的雨点击打在他身上。

拐角处的廊道站着一个人。

秦行之握着佩刀,视线在他的腰带上停留许久,再看上去。

“殿下房里的人,是你吧。”

谢预劲个子本就高,听到这话,微微仰起头,眼皮下敛,沉默的连束起的马尾都纹丝不动,压迫感极强。

秦行之从廊道里走出来,和谢预劲同样暴露在细雨中,他手上的丝帕湿成深色。

“殿下爱玩,”他语气平和,“将军是殿下的老师,传出去,有违礼法,我会请殿下不要再与将军往来。”

谢预劲眸中迅速浮现出戾气,快步上前攥起他的衣领,语调阴沉:

“我与她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事关殿下清誉,我是殿下未来的驸马,还请将军自重。”

“让她不再与我往来,你以为你在她心里有几分重量?她对你不过是一时新鲜。”

秦行之将他的手拿开,“我在殿下心里有几分分量,将军很快便知。”

说完,秦行之不再多留,“殿下让我去寻稚奴上药,若去的晚了,她会生气,恕我失陪。”

……

雨逐渐下的大了,宋枝鸾在乘凉亭里坐了会儿,就打算回正厅。

还没走到地方,秦行之就从身后追上来,为练射箭,她换了一身劲装,不用侍女为她提裙,便就打发了走,让秦行之陪她过去。

秦行之撑着伞,有些欲言又止。

和谢预劲的谈话,他远没有看上去那样镇静。

发现宋枝鸾房里遗落的腰带是谢预劲的时候,从前他对她梦魇对象的猜测成了真。

他不知他们是何时有的关系。

也不清楚……他与谢预劲在她心中,谁的分量更多一些。

“殿下。”

宋枝鸾看出来他有话说了,把脚步放慢。

“又怎么了?你今日事情可真多,”她眼梢带着点不太明显的笑意,“你在恃宠而骄吗,秦行之。”

秦行之脚步微滞。

“微臣……没有。”

“有没有本公主说了才算,有话快些说,趁着本公主现在心情还算不错。”

秦行之沉顿片刻,道:“殿下……”

“怎么还在这儿。”宋枝鸾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语调有些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正前方横梁之下,谢预劲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大雨滂沱,隔着连坠奔流的雨幕。

宋枝鸾的印象里,谢预劲的少年时期总是随性不羁,同她说话不是抱胸就是倚着墙,似乎怎么都站不好,青年时期举手投足都透着沉稳内敛,话越来越少。

但她从没见过谢预劲这个样子。

马尾凌乱,被雨打湿,黏在肩上,双臂垂落,仿佛沉重的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望向她的一双眼像渗了血般红。

他看着他们走来,嘴角轻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叫她。

“宋枝鸾。”

宋枝鸾的心微微收紧。

“你当真喜欢上他了?”

第59章 交手【VIP】

雨流湍急,淅淅沥沥砸在伞上,有些雨丝飘落在宋枝鸾脸颊上,冰丝一般,带着寒气浸入衣襟。

今天的事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

谢预劲的眸子像覆上了一层厚重的雾,他站在那里,双|腿像是扎了根,又好似被人强行钉住,就如同那支被他射进墙里的箭。

宋枝鸾的爱恨从来藏不明白,太过爱憎分明,以至全身都是破绽。

她恨他。

喜欢的另有其人。

她从身边男人的手里拿过伞,佯装轻松对他说:“你先离开这里,本公主有事要同老师说。”

眼下这种情形。

她都不忘了安抚他吗。

凭什么。

他们才认识多久,他们从前种种都抵不过寥寥几月吗。

谢预劲无声地扯起唇角,从腰侧拔出剑。

宋枝鸾听到剑出鞘的声音,心跳瞬间加快,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剑光就到了眼前。

秦行之将她推开,宋枝鸾手上打滑,伞落在地上被风吹远。

“谢预劲,你冷静一点!”

“殿下先离开吧,”他用刀挡住谢预劲的剑,寒声道:“谢将军是有话要同我说。”

宋枝鸾怎么会走,她看的出来谢预劲是冲着秦行之来的,没有丝毫手下留情,刀剑碰撞之处迅速迸裂出火星。

谢预劲明显占优势,秦行之好几次都差点被他砍到,尽管如此,他的眼神里依旧看不出任何悦色,黑沉的像一潭死水。

很快秦行之臂上挨了一剑,鲜红的皮肉翻出来。

宋枝鸾心里一惊,“谢预劲,住手!”

谢预劲眸光微滞,秦行之一刀刺入他腹间。血顿时像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下,将他绛紫色的衣袍染成深色,长靴下一圈被雨水稀释的血水。

刺骨的痛意如同蚀骨之蛆,他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无尽的雨浇下。

宋枝鸾跑到秦行之身边,查看他的伤势,秦行之将手臂抬起,示意自己没有大碍,温声道:“皮外伤,殿下不用担心。”

倒是他刺中谢预劲的那一刀,虽然收了力,可也极深。

“这叫什么皮外伤,你看这血流的,”她抓紧他的衣袖,“来人!”

巡逻的侍卫过来,宋枝鸾让人赶紧把秦行之带走,嘱咐道:“让稚奴来给他上药,不要留下后遗症。”

秦行之没有动,看向谢预劲,犹豫片刻,道:“殿下,谢将军的伤?”

宋枝鸾咬着嘴唇边的肉,没有回头,“他伤的多了,一些小伤,不要紧,你先顾好你自己。”

谢预劲因为失血过多而唇色发白,听了这话,惨然一笑。

宋枝鸾催促道:“快些走。”

再不走,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谢预劲现在太危险了。

秦行之没再停留,带着侍卫离开。

所有人都走后,空气徒然安静许多,雨点砸在伞面的声音格外大,但还不如宋枝鸾的心头的火大,她本想好好同谢预劲算账,可对上他眼睛时,却撞见了些微的水光。

她狠狠一怔。

不知为何,那些质问的话像被某些东西牵扯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预劲站在雨里,垂下眼皮注视她。没有任何可以遮雨的地方,雨水冲刷他腹部狰狞泛白的伤口,那伤口还在汩汩流着血。

血水混着雨水,那一块地都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

对视良久。

宋枝鸾慢慢转过身,道:“等你清醒了,我们再谈谈。”-

正厅,稚奴正在给秦行之包扎伤口,她今日刚从太医署回来,便有些流言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得了消息立即赶来这里,这会儿所有人都被屏退,刚上好药,宋枝鸾便来了。

“怎么样,这伤不要紧吧?”

稚奴回道:“殿下,这伤伤在小臂,没有伤到筋脉,上些药,休养个一月便好了。”

秦行之的手压在伤口上,也道:“殿下放心,微臣无事。”

宋枝鸾看他一眼,先对稚奴道:“你也应该累了,刚从宫里回来,还没歇口气就赶来这儿,先去休息吧。”

稚奴应了是,从正门离开。

宋枝鸾顺势在秦行之身旁的位置坐下。

“殿下,谢将军的伤如何了?”秦行之将手臂从案台上放下。

“你伤的,你不清楚?”

秦行之目光暗了些:“是微臣的错。”

“不是你的错,”宋枝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拿在手里晃了晃,喝了一口,不知道在想什么,“是本公主没有考虑周全。”

“当然,最大的错在谢预劲,他伤了你,你也还他一剑,虽然看起来他伤的更重,但你也不用愧疚,就当扯平了。”

宋枝鸾没想到谢预劲的反应会这样大,甚至当着她的面就敢和秦行之动手。

分明一开始,她与他说好了,他当不了她的驸马,只能做她的面首,他也答应了。

那他就该知道,她迟早会喜欢上别人。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默不作声地把茶喝完了,才道:“对了,方才你想和本公主说什么?”

秦行之再度抬起右手,握在伤处,听到她的声音,手下微微用力,骨肉撕裂的痛意传来。

“无事。”

谢预劲对宋枝鸾来说是不一样的。

殿下素来随心所欲,换做另一个人,都不会这样心事重重。

也不会在公主府伤了她的人之后,还能离开。

更没有要和他解释什么的意思。

他也许,真的只是她一时新鲜。

宋枝鸾没有坐多久,就站起来对他道:“本公主有些乏了,回去睡觉,今日太累了,不用安排侍卫在本公主寝房巡视,各处都安静些。”

殿下今晚要见谢预劲吗。

秦行之胸口发闷,看向她良久,才缓缓低下头。

“是,殿下。”-

宋枝鸾的确是打算去见谢预劲。

她当时也不太清醒。竟直接让他顶着伤口走了,来她公主府里还是好好的,出去变成了这样,定会引起猜疑。

所以沐浴完,假装入睡,她便拿着油灯,沿着通道去国公府。

到国公府时刚刚入夜,谢预劲的寝房里没人。

宋枝鸾就在那等着,困意上涌,她就着床睡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天际已经朦胧。

谢预劲一夜未归。

她留了张字条,夹在他枕边,然后返回公主府。

……

近些日宋枝鸾起的早,稚奴每日辰时便会开始熬药,今日送去时,发现所有侍女都被遣了出来,宋枝鸾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似乎正在思索什么。

“殿下,该喝药了。”

宋枝鸾嗯一声,喝完了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派人去谢国公府蹲着,有谢预劲的消息了就告诉我。”

“砰。”

房里忽的传来一道轻响。

宋枝鸾蓦然掀起眼皮,朝声音传来的位置看去。

稚奴也跟着看去,但那位置是里间,隔了几道珠帘和两扇九曲屏风,并看不清楚。

她想过去收拾,“殿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摔下来了。”

宋枝鸾叫住她:“应当是,本公主自己来便好了,昨夜没睡好,我再去睡会儿,过一会儿再用早膳。”

稚奴不疑有他,接过药碗,“是,那稚奴先退下了。”

“好。”

等门被关上,宋枝鸾才快步来到里间,转过屏风一瞧。

果然是谢预劲。

他半阖着眼,两条腿一条曲起,一条伸直,倚着床沿。

看得出来伤口已经止血,她沿路没见到一点血迹。

他身上的衣裳还是昨日那套,只是上面的雨水已经干了,血与脏污浆硬,包着伤口的布料是从白色里衣里撕下,边缘锦线絮乱。

“谢预劲?”

宋枝鸾看他这样,估计是还没有醒神,眉心略微皱起,从旁边书案上提起茶壶,往他脸上倒下。

一股股凉水从眼前滑过。

谢预劲慢慢抬起眼,见是她,那股凉意霎时侵入胸腔。

“现在清醒一点了?我昨日在你府上等了你一晚上,”宋枝鸾蹲下来,正想说话,却被拉进怀里。

那力道极大,宋枝鸾几乎是跌倒在他身上,放在她身后的手不断收紧,几乎快让她喘不过气。

“放……放开。”

谢预劲听到她喊痛,才恍然回神,双手放松了些,一双毫无神采的眼凝视着她的发顶。

宋枝鸾双手撑在他肩上,

没能再离开一寸距离。

面对谢预劲的目光,她顿了顿,问:“伤怎么样?”

“现在轮到我了?”

宋枝鸾哑然片刻,“活该,你好端端的伤人做什么?我是想拉拢秦行之,所以才和他走的那么近。”

眼前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滚烫的手心贴着她的眼皮。

“说谎。”

是谢预劲用手盖住了她的眼睛,他哑声道:“你喜欢他。”

“从前你也是这样看我的。”

她怎么会喜欢上别人。

他抱她,吻她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谁?

宋枝鸾身子僵了僵,动了动唇,继续道:“你就不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你这么些年的谋划全部功亏一篑?对他动手,若非我安抚住他,明日这事就会传到父皇耳朵里。”

谢预劲低低的笑出声,因为仰头的姿势,他喉结上下滚动,尤其显眼。

“事到如今,我还在乎这些。”

宋枝鸾看他从怀里拿出那枚血玉,用伤痕累累的手把血玉系在她的腰间,系成死结。

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他道:“你以为,上辈子是我杀的你?”

宋枝鸾用手拿起腰间的血玉,淡淡道:“不论是谁,当初都是你亲口让我离开的。是你先推开的我。”

半晌,她手中被塞入一把匕首。

“那我还给你。”

谢预劲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拖到身前。

宋枝鸾瞳孔微缩,看着那把匕首抵住他的心口。

还没有停。

尖刃刺破层层衣衫,触碰到更为坚硬的东西。

“你干什么?”宋枝鸾竭力往回扯,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可依旧没能阻止那匕首陷入皮肉。

她胸|前起伏不定,盯着渗出血的地方,眼神复杂:“你要是死在这里,功败垂成,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宋枝鸾以为她说的话起了作用,身前不再传来拖拽的力气,下一秒,谢预劲却倒在了她身上。

他的脖颈靠过来,烫的惊人。

宋枝鸾把匕首踢到一边,思索片刻,将他扶到榻上躺下。

必须得让稚奴给他看看了,再这样烧下去,他肯定会没命。

……

自那日谢预劲来过公主府后,秦行之一连几日都没有见到宋枝鸾,她的寝房里只剩稚奴进进出出,其余人都被遣走。

因为被要求在屋里休养,公主府里的巡防被交给了稚奴,有时忙不过来,宋枝鸾便让住在后院的罗九嶷帮衬。

秦行之来到宋枝鸾的寝房门口,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宋枝鸾开了门,表情有些意外,“寻本公主有事?”

秦行之道:“殿下可还是在为谢将军的事心烦?”

她对他,这几日似乎疏离了许多。

宋枝鸾道:“没有,你今日要是不提起,本公主都快忘记了。”

“那殿下为何不出门?”

“你不瞧瞧这几日,也没出太阳,随时都会下雨的模样,本公主不大想出门。”

秦行之沉默几息,轻声:“殿下若还在生气,微臣这就去谢国公府请罪。”

“你请什么罪?”宋枝鸾记得那日似乎把话给他说清楚了。

秦行之想到他对谢预劲说的话,眼眸微低,“事皆因我而起。”

宋枝鸾却道:“不管因谁而起,本公主现在也不打算追究了,你也不用去道歉,我与谢……将军都已经将这事揭过了,本公主没生气,也并非因为此事才不出门。”

“当真?”

“自然是真。”

秦行之停顿片刻,似乎也没有其他理由再同她说话了,看着她眉眼一会儿,“那,微臣告退。”

“慢着。”

他抬头。

宋枝鸾看着他道:“除了稚奴和玉奴,这些天没有本公主的吩咐,不要来这里,不论是谁,你也是。”

秦行之低下头,“……是。”

……

等门外脚步声走远了,宋枝鸾才把门关上。

才关上,腰上就缠上一双有力的臂膀,她的后背紧靠着谢预劲的胸膛。

“为什么要见他?”

宋枝鸾说:“烧还没退,你还下榻,是准备在我府上一直养病吗?”

“为什么不让他来这里,”谢预劲用鼻梁轻轻蹭她的后颈:“怕我失手杀了他?”

“你不是很清楚么。”

谢预劲从身后环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颈间。

他问:“他和这座江山,谁重要?”

宋枝鸾蹙起眉,“什么意思?”

“如果约定继续,你不能再见他。”

宋枝鸾推开他,靠着门板,唇|瓣微动,“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你就不怕我毁约?还是说,他更重要。”

宋枝鸾看着谢预劲的眼睛,仿佛要看进他的眼眸深处,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出声,“因为决定权在我。”

“因为你爱我啊,谢预劲。”

谢预劲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无端有些悲悯。

他平静的接受了。

是。

决定权早就不在他这里了。

“我让你去死,你就当真会去死,对吗?”宋枝鸾上前一步,伸手捧着他的脸庞。

谢预劲眼尾泛起血丝,嗓音暗涩。

“会。”

宋枝鸾点头,拇指轻轻划过他眼下,在一处细微的伤口上停下,“好,那等着一切结束,等我不再需要你,你就去死吧。”

她的手离开他。

从架上摆置的箭筒里拿出一支箭,手指从尾羽滑到箭尖,然后对准他的心脏。

“就这样,一箭穿心,你会感觉心脏在瞬间破裂,喉咙里灌满血,接着眼前模糊,但是很快,就不会再痛了。”

谢预劲握住宋枝鸾拿箭的手,将她抱在怀里,弯腰亲她的额头,轻声道:“好。”

“死在你手上也不错。”

第60章 生辰(六千字加更)【VIP】……

东宫,书房。

宋怀章坐在案前批阅信件,一笔止,一个女子被带到他面前。

他挥手屏退侍卫,微笑道:“素月,辛苦你了。”

被唤作素月的女子正是那日宋枝鸾在谢国公府见着的那名侍女,此时她穿着打着几个补丁的粗麻衣,头披布巾,若走在人群里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

素月跪下道:“不辛苦,能帮到殿下,是素月之幸。”

宋怀章问:“可查出些什么。”

“回殿下,前几日谢将军告病不出,奴虽未查清缘由,但可以肯定,谢将军人不在国公府。”

“哦?”他道:“谢预劲为官数年,可未曾请过一日假,从前轻伤不离战场,如今忽然告病假,未免也太毫无预兆。”

“殿下所言甚至,奴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暗地里查探了一番,谢将军最后一次在府里出现三日前,将军前去公主府授课,后来有人瞧见国公府的马车从公主府出来后径直去了酒楼,店小二将酒水送去马车里,再之后就无人再见过谢将军,”素月道:“奴以为那辆回国公府的马车是空的。”

“就这些?”宋怀章还不至于对谢预劲的一举一动一惊一乍,是否真的病了,在哪处养病,他没有兴趣知道。

素月停顿了半秒,道:“谢将军在府上时,来往的官员颇多,但自谢将军病后,国公府里只秘密接待了五家的客人。”

宋怀章听她道:“这五位客人的主人,都与谢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且都是手握兵权的将领。”

素月将这五人的名字一一报出。

宋怀章初听时并未觉出味,直到这个名字被提起,“齐老将军? ”

他一向明哲保身,很少插手朝堂之事,也不人情往来,既怕事也事少,谢预劲一个病,他竟会派人去探望。

是去探望,还是去确认什么。

为何要去确认。

最不寻常的是,父皇忌惮前朝的谢家,这些谢家曾经的下属也知父皇心意,从不对谢预劲有过分的关注,见着谢预劲的人往往退避三舍。

宋怀章是真不知,他们私底下,竟有这样的“好关系”。

恐怕春狩之事,当真与谢预劲脱不了干系-

春日悠长,公主府里像是提前入了夏,阳光晒着漆红廊桥,稚奴沿着走过,端着食盘来到宋枝鸾的寝房,唤道:“殿下。”

宋枝鸾刚刚沐浴更衣,命人换了榻上的床褥。

“进来。”

稚奴顿了顿,推开门,屋里窗户大开,从里头眺望出去可以瞧见一副明媚的好春景。

那待在这养病的人已经没了踪影,稚奴还是这几日头回踏进来,她笑着道:

“殿下,今日是殿下的生辰,稚奴为殿下做了一碗长寿面,还有福饺。”

宋枝鸾闻了闻,眉眼舒展,“闻起来好香,我们稚奴的手艺真好。”

稚奴不好意思的收起食盘,“殿下今日真不办生辰宴么?”

每逢宋枝鸾生辰,公主府上下都会提前一月准备,伶人备舞,乐师备乐,接着便派请柬,年年如此。今年殿下却说不这样过了,所以直到今日,公主府都清静的很。

宋枝鸾吃了一口面,鲜甜的面汤一路暖到胃里,她由衷笑道:“我这不是在过么,生辰宴再热闹,我还是想和亲人一起过。”

稚奴的手被牵住,她微微愣了一下,接着宋枝鸾卷了一筷子面放进干净的瓷碗里,“我听说关陇那一带吃长寿面有个习俗,福满则溢,需得与人一起分享福气,才会顺遂,稚奴,第二筷面你来吃。”-

公主府后院,对着的两道门同时打开。

空气安静了一瞬。

陆宴坐着轮椅,眯眼看了眼天上的太阳:“喻兄,起的这么早。”

喻新词已经踱步出了门外,正在关门,关好了,他转过身,行了个礼,含笑道:“宴弟,这好像是这五日来,你第一回主动同我说话。”

陆宴道:“喻兄是在怪我?”

“没有,宴弟怎会这么想?”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数秒,陆宴摸着轮椅扶手上的貔貅头:“我看喻兄对我多有误会,这人一旦不舒服,便不大爱说话,不想竟给喻兄留下了如此印象,是弟弟的不是。”

他停了停,眼里带笑提议道:“不如这样,今日临安街有家新茶馆开业,喻兄这等风雅人物,想必会喜欢,要是喻兄今日无事,我就请喻兄去喝茶,如何?”

喻新词没有犹豫,报之以微笑,“宴弟有心,我正欲去赏花,今日确实无事,如此好意,我便却之不恭了。”

陆宴报了朋友的名号和茶馆的名字,继续道:“喻兄先请,到了那处,只需报上我的名号,我朋友便会接待你。”

喻新词看着他,略有诧异:“宴弟不与我一同去?”

“我还未吃早饭,这病躯,若不吃饭便上马车,怕是会难受,一会儿姐姐该生我气了,”他道:“等我用完早饭,就去与喻兄会合。”

喻新词点头,离开。

等他的背影消失之后,陆宴方才让人将他推出门,服侍的侍卫问道:“陆公子想在哪儿用早饭?”

陆宴脸上笑容依旧:“不用了,送我去姐姐那。”

今天可是宋枝鸾的生辰,这个时辰,她该睡醒了。

他得是今日第一个为宋枝鸾庆祝生辰的男人。

侍卫回道:“是。”

来到宋枝鸾居住的水榭楼台,陆宴让侍卫退下,理了理衣襟和发带,来到门前,敲了敲门。

里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片刻后门打开。

陆宴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朝气蓬勃:“稚奴姐姐,我姐姐醒了么?”

稚奴点头,看到他手上的漆木盒子:“陆公子也是来为殿下庆贺生辰的罢?快进来。”

陆宴笑容微敛。

“也?”

稚奴打开门,两名侍卫将他的轮椅抬起来,安然放在门内,轮椅转过去,正对着坐在八仙桌上的两人。

喻新词坐在宋枝鸾身边说话,似乎聊到了趣事,宋枝鸾神情愉悦,对他招手:“阿宴,你来了。”

喻新词转头,与陆宴相视而笑。

“喻兄,好巧,又遇到了。”陆宴道。

“是啊,宴弟。”喻新词回。

宋枝鸾听着他们亲昵的互称,有些欣慰地开口:“你们关系真好。”

陆宴不着痕迹地离喻新词远些,道:“还行,但我与姐姐才是最亲近的。”

说完这句话,陆宴的发顶就被宋枝鸾摸了摸,少年很配合地蹭她手心,眼神温柔。喻新词低下头,安静一会儿,道:“殿下,这面很好吃。”

陆宴警觉:“什么面?”

八仙桌上摆着几幅碗筷,中间是一海碗白瓷底牡丹纹祥云边的长寿面,里面面还剩了许多,宋枝鸾的碗里还有满满一碗,白玉筷子放在面上。

稚奴面前的吃了大半,她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吃,眼里还有些红。

喻新词也有一碗,看起来只吃了一点。

宋枝鸾把陆宴送的生辰礼收好了,走到桌前,给他盛了一碗,笑盈盈道:“我的长寿面,你也尝尝看,这是稚奴亲手为我做的,你要谢谢她。”

陆宴双手接过,朝稚奴道:“谢谢稚奴姐姐。”

稚奴眼里一下涌出更多泪,点头之后继续吃,“殿下,我还想吃。”

宋枝鸾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嘴,想起前世稚奴挡在她面前的那支箭,与她现在吃的腮帮子鼓气的稚嫩脸庞重合,眼里也热起来,“好,多吃点。”

她贴到她耳边,轻声道:“我把最多的福气分给你。”

所以,这辈子一定要平安。

稚奴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好像有一双柔软而坚定的手把她的心脏捧起来,温柔的抚摸,抚摸的快要融化掉。

“殿下。”

宋枝鸾也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说:“快吃,吃完我们一起抢福饺。”

“嗯!”

稚奴话音刚落,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她放下筷子,前去开门,“秦大人。”

秦行之站在门口,手里不知提了什么,看上去沉甸甸的一个箱子。

他听到里头的碗筷动静,问道:“殿下在里面?”

“殿下在的,大人请进。”

秦行之一进去,就看到了围桌而坐的几人,宋枝鸾在中间,正在吃面,见他来了,她是第一个抬起头的,肉眼可见的开心:“来,东西放着,一起吃面。”

话正说着,稚奴那又传来了声音:

“谢将军,你也来了。”

门是打开的,谢预劲如同进自己家一般进来,结果一低头,“家里”站着,坐着许多不速之客,将宋枝鸾围在中间。

他分明只离开了两个时辰。

也许是青年身上的气场太过强大,只是站在那儿,什么也没做,室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

陆宴转动轮椅,将谢预劲投到宋枝鸾身上的眼神打断,略带笑音:“姐姐,这位哥哥有些陌生,是哪位?”

谢预劲绕过他,走到宋枝鸾面前。

宋枝鸾在看到谢预劲的时候就笑不怎么出来了,他在她房里硬赖着养了几日病,还没好就又到处跑,今日一早就不见了,她也懒得去寻,总归是烧退了。

如今又公然在公主府里出现。

好在他知道把腹部的伤口藏住,白天里瞧着这张俊脸,除了苍白

了些,其他倒也看不出异常。

谢预劲性子一贯冷,如今这般样貌,除了俊俏外,身上有种前所未有的淡漠感,尤其是他一直盯着她看,这种对他人排斥,生人勿进的冷感更明显。

陆宴见他没理会他,笑了一笑,回到桌前继续吃面。

宋枝鸾抬眸,像个听话的学生,“老师怎么来了?”

谢预劲道:“陪你过生辰。”

“可本公主这里好像人太多了,老师你瞧,都没地方坐了。”

这是要赶人的意思。

喻新词和陆宴看谢预劲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

前者惊讶更多,后者有些敌意。

秦行之没有上前,站在帘外,看他们两人说话。

这是宋枝鸾的生辰,他不想刺激谢预劲,再动干戈。

谢预劲看了她身边的一群人,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开口,道:“我不坐。”

他走到宋枝鸾身后,倚在书案前。

这个位置离宋枝鸾最近,她却看不到。

但所有人只要往宋枝鸾这里看,首先闯入眼中的,都是谢预劲略显阴鸷的眼睛。

气氛开始有些微妙。

……

许尧臣从马车里下来,手里提着一个大盒子,小厮想提他拿着,却被拒绝了,领着他走进公主府的侍卫道:“许大人,还请在此处稍作休息,小的去禀告殿下。”

“好。”

许尧臣颔首,站在屋檐下,晴日的天万里无云,照射下来,令人觉得这世间仿佛连一丝阴霾也无。

可还是有的。

从许府出来,转过三条街坊,他脑子里回荡着父亲今晨对他说的话。

“大人,殿下让大人进去。”

“好。”许尧臣跟随侍卫来到了宋枝鸾的寝房,看清楚地方,他停住步子,宋枝鸾的寝房是几间合并,宽敞,也不像普通女子的闺房,一进去就能见着榻,可到底是闺房。

“殿下说的是这儿?”

“正是,大人您瞧,”侍卫道:“谢将军他们正在给殿下贺生呢。”

许尧臣这才沿着他的视线,透过窗棂,看到了一屋子的人。

他不再犹豫,走到门口,“殿下,是我。”

“快进来。”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许尧臣走进去,也还是被眼前的画面震的说不出话来。

宋枝鸾坐在桌前,左边坐着喻新词,右边轮椅上坐着一个穿着明金色衣裳的少年,前面,秦行之坐在一把六角椅上,往后,谢预劲半敛着眼,靠着紫檀木案,也捧着碗筷,但注意力全在宋枝鸾身上。

屋里没有一点声音。

所有人都在安静的吃着面。

宋枝鸾叫他:“你来的正好,我给你盛一碗,吃完,我们好吃福饺。”

许尧臣笑了笑:“好,殿下。”

“你送我的是什么?这只箱子这样大。”

许尧臣将箱子提到一旁案上,笑着道:“是一套皮影戏。”

宋枝鸾眼里很快划过些什么,但没有表现出来,她走到箱子面前,按下木扣,掀开。里面是一整套唱皮影戏的工具。

“这样的色彩,质地,想来是很难找到的,多谢了,我很喜欢。”

“殿下喜欢便好。”

宋枝鸾的手拂过箱子侧沿,上一世,她只在许尧臣面前看了一眼,就将这箱子烧了个干净,因为这东西很可能是许清渠给她寻来的。

“不如这样吧,本公主也很久没看皮影戏了,今日趁着人多,便请师傅来唱几曲。”

稚奴迅速接道:“殿下,稚奴这就去安排。”

“慢着,你倒是先吃饺子,”宋枝鸾拽了下许尧臣的衣裳,道:“你也来,看谁能吃到有福字的饺子。”

……

帝京里的皮影戏还算盛行,有些技艺好的,也进过宫,进过王侯公卿的府邸,公主府要请人唱皮影的消息一经传出,顷刻间就挤满了人。

稚奴担心手底下的人不熟悉,选不出,吃过饺子便亲自去挑了人,带着入府。

歌台上已经清理完,师傅们小心接过宝光闪烁的长盒,从里面拿出皮影。

接着底下的席位如何安排,稚奴倒有些为难。

宋枝鸾吃的有些饱,被午间日头蒸在脸上的热气烧的发困,眼皮耷拉,“怎么排,随意些就好,他们自己坐。”

说这话时,五个男人都走在她身后,谢预劲站在最边上,与其他人隔了一截位置。

听到这话,几人的眼神都有了细微变化。

稚奴点头,便过去让人将席位铺设好。

最中间的是宋枝鸾,也是看皮影戏最好的位置,案上摆了六角瓶,里头插了几朵连着绿叶的新鲜梨花,接着是一些精致的点心和果酒。

接着左右两边各设了一席。

往后依次三席。

看到布置好的位置,陆宴笑着对喻新词道:“不知喻兄想要坐哪儿?”

喻新词同样微笑:“殿下说了,随意坐便好。”

“那喻兄为何要同我抢这个位置?”

陆宴淡道:“周围还有几个位置呢。”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第一排席位,宋枝鸾没入座,正同皮影师傅们说话,点曲,中间是空着的,最右边的位置也是。

秦行之是宋枝鸾未来的驸马,第一排,他要有一席。

那么宋枝鸾身边就只剩下这一席了。

喻新词站在这个位置没有动,弯腰拍了拍陆宴的肩膀,微笑开口:“宴弟,我与殿下还有正事未曾聊完,坐近些说话方便。”

“什么正事,还要在这种场合聊?我同姐姐也有些姐弟间亲昵话要聊。”

另一边,秦行之先到了席位上,正想坐下,手臂却被握住,动弹不得。

他侧身道:“谢将军,这是何意?”

谢预劲眼皮下压,极俊极冷的长相,让他不做表情时显得尤为清冷矜贵。

“这不是你该坐的位置。”

秦行之皱了皱眉头。

谢预劲说的这话太过自然寻常,仿佛他才是宋枝鸾的驸马。

他将脑海里这种荒唐的想法驱逐出去,“谢将军才该弄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儿。”

周围的温度骤冷。

在众人都加快步伐之际,只有许尧臣一个人走在最后。

前面两个位置,只能坐得下两个人。

终有两人要往后。

而宋枝鸾身后的位置,他却可以选择,如何坐。

她身边出现的男人再多,也不比他的位置长久。

许尧臣第一个入了座。

宋枝鸾这些年没怎么听曲儿,也不知时兴些什么,便在皮影师傅那儿多停留了会儿,待她回头,谢预劲和秦行之那的气氛看起来已经剑拔弩张。

她心头一跳,说道:“秦行之,你去坐许尧臣左边吧。”

秦行之顿时被推开,踉跄了两步,来不及站好,就一直看着宋枝鸾的眼睛。

谢预劲敛起眼皮,轻嗤道:“还不快滚。”

秦行之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说,背影绷直,往后走去。

谢预劲低头,想坐下,宋枝鸾却又道:“老师也去吧,老师坐许尧臣右边。”

他顿住。

秦行之已经在位置上坐好,见状,语气里破天荒带了点揶揄:“将军,没听见殿下说的?”

谢预劲冷冷扫他一眼,与宋枝鸾对视数秒,提剑坐了过去。

宋枝鸾松了口气。

一左一右,中间坐着许尧臣,隔这么远,这总打不起来了吧,要是在她生辰宴上打起来,那可麻烦了。

她想着,拍了拍眼前的位置,继续道:“喻新词,你坐这里。”

陆宴学着喻新词,做了个“请”的手势。

喻新词没看他,对宋枝鸾笑了笑:“是,殿下。”

安排好所有人的位置,宋枝鸾才在最中间的位置坐下,她抽了枝梨花放在手上把玩,侧过头对陆宴道:“还是你们两个让我省心。”

陆宴与喻新词隔着宋枝鸾视线相撞,又默契移开。

很快,天色就暗下来。侍女们点起灯,映照在正厅中央,只有一小片余光,皮影师傅们唱着戏,鼓瑟吹笙,好不热闹。

唱的是好,但宋枝鸾听了几曲,便昏昏欲睡,喝了两杯果酒后,更是一头栽倒在案上。

这动静不小。顿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陆宴离的近,最先赶到,“姐姐睡着了,我送她回去。”

喻新词道:“你腿脚不便,若是摔了殿下可如何是好?”

秦行之也围上来:“不需二位操心,我会将殿下送回房。”

许尧臣找到稚奴,“殿下睡着了,找个力气大的侍女将她带回房休息吧。”

稚奴还未来得及开口,那边就传来一阵骚动。

谢预劲在众人说话时,一

言不发将宋枝鸾抱起,径直离开。

许尧臣一顿,跟上众人的脚步。

……

宋枝鸾梦里还在吃饺子,嘴巴轻开轻合,忽的舌头一痛,她吃痛醒来,发现院墙起起伏伏,她的手揽在男人精壮的脖颈上。

她打了个哈欠。

谢预劲低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因为刻意压低,胸腔震动,耳边听起来低磁微麻。

“醒了。”

宋枝鸾知道谢预劲的力气大,他还在走路,她便直接撑着他的肩膀坐在他的手臂上往后看,果不其然,方才听到的脚步声不是错觉。

他们两人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

一脸严肃的许尧臣、笑不出来的陆宴、不知道在微笑着什么的喻新词,还有手一直压在佩刀上的秦行之。

还有面色古怪的玉奴和稚奴。

宋枝鸾眼里柔软,“好多人啊,玉奴,你也回来了。”

玉奴上前一步,唇角微扬:“殿下生辰,玉奴无论如何也会回来的。”

宋枝鸾无声的笑了,看向身后这些人,弯起的眉眼格外好看,连天边的月亮都不及她半分神采。

好像戏本子里的结局啊。

只是还少了些人。

……

众人将宋枝鸾一起送回寝房,才陆续离开。

秦行之送走了所有外客,亲自盯着谢预劲上了马车,又看着马车驶出坊市,才回去休息。

宋枝鸾沐浴完,从浴池里出来,却没见着自己的寝衣,博古架上挂着一套外裙。

她拿过外裙,对着室内一片黑暗道:“你不是回去了,怎么又来了?”

谢预劲的声音从黑暗里传出:“还没有送你生辰礼物。”

宋枝鸾都快忘记了。

回过头一想,谢预劲来时,手上好像的确没有带什么东西。

“什么生辰礼要大晚上送?白天送不行吗?”她学着他从前的口吻:“见不得光的东西,本公主无福消受。”

谢预劲只是看着她,“你会喜欢的。”

宋枝鸾将信将疑,也不避讳谢预劲正在看着她,一件件将兜衣,亵裤,和他拿来的外裙套上。

黑暗里,似乎有人乱了呼吸。

她浑然不顾:“行,那本公主就去看看,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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