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坏透了(1 / 1)

半月后,离离野。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路上行人寥寥几个。

一白衣公子带着帷帽,缓慢地走在泥泞小道上。

帷帽上的薄纱随着风荡,透过纱,隐约可见青年闭着目,头一点一点。

像是累得要睡着了。

而他的腰间,明晃晃地缠着一只钱袋子。

好机会!

踟蹰再三,一只不安分的手鬼鬼祟祟伸向钱袋。

可那手离青年堪堪三寸时,白衣公子猛地睁开眼。

蒙雾般的蓝眸定定地看着动作僵硬的小贼,青年脸上带着微笑。

可这笑在没得手的贼眼中,颇为瘆人。

他怎么察觉到的?

“大爷,您.....”

青年的声音还带了困倦。

没等他说完,那贼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我是恰巧路过————”

声音消散在雨丝里,伴随着狼狈跌倒的声音。

“哎呦喂!”

摇摇头,问月鼎继续往前。

离家七天,他已经遇到过多次类似的情况。

等到繁华城镇,得把身上惹眼的衣服换掉,省得总招贼惦记。

他离宗非常仓促,临行前的准备难免会出纰漏。

因为起初,长老们并不赞同让刚到金丹期的他离开。

是他那素有神算之称的父亲似是早有预料,不问缘由地强势保他,问月鼎才得以趁夜悄然离开。

临行前,明鹫宗宗主,也是他的父亲将他送到山门处,给他留下个要求。

“月鼎,此次离宗,对你极其重要。”

向来温和的问谨难得严肃,再三叮嘱:“不可懈怠,把它当作次云游苦修。”

“机缘,匿在跬步间。”

“是,孩儿知晓。”

问月鼎认真应下。

苦修,自是不能太讨巧,不可频繁用术法偷懒。

父亲会主动提及,定是算到了什么,他自然照做。

于是问月鼎白日赶路,晚上留宿客栈,这般过去七天。

腿部隐隐传来酸痛,他停下脚步。

因为懈怠,问月鼎虽有修为傍身,身体素质却没比没修为的人好到哪去。

休息的空隙,他从纳戒中取出罗盘。

罗盘非常脆弱,到人气多的地方就会失灵,只能在人少的地方用。

先前一直都指着正南方的指针,反常地偏向东南边。

若不是失灵,罗盘偏移方向,只可能是玄衣鬼面就在东南边不远处。

虽不相信找人如此轻松,但他还是必须去探究竟。

站起身,问月鼎朝着东南方走。

前边隐约可见挨山的小村落,被薄雾笼罩。

再靠近些,村口坍塌的石柱边,用于书写村名的碑已经破碎,被荒草丛掩埋。

现在是春时,却没人在田地里耕种。

放缓脚步,问月鼎感知到人鬼交杂的气息。

————村里有人,也有鬼。

若是其他人,早该掉头就跑,可问月鼎只觉得高兴。

甚至隐隐兴奋。

若是能尽快找到玄衣鬼面,他就能真正睡个好觉了。

问月鼎就近敲响一家禁闭的门,想先找好今晚的落脚地。

雾比方才更浓。

敲了半天,屋里都没传出声音。

村中安静,连敲到第四家,问月鼎才终于听到句人话。

“谁?”男人的口气不算友善。

“我是路过的商人,想借您家暂住一晚。”

问月鼎撒了谎。

百姓们未必亲近修士,但要听说是商人,都知有利可图。

“不行!”

没有犹豫,里面传出声。

“不光我家,全村都不待客。”

问月鼎还想说,男人又补了句。

“去去,赶紧走!”

问月鼎只得继续往前,朝着靠山的地方去。

前边的房子更少,而且多数都是年久失修的破屋。

鬼的气息越来越重了,找到家看着还算新的屋,问月鼎再次敲响门。

咚、咚。

没有应答。

他敲门的同时,一只惨白的手搭上他的肩。

嗒。

触感很轻,像落叶掉在肩膀上。

森寒之气弥漫,问月鼎的帷帽被人恶作剧般拽落,连带着扯下他头上那只血玉银纹凤头簪。

簪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如瀑的青丝散开。

眨眼间功夫,问月鼎身上看似装饰的细长红绫宛如灵蛇般扭动,绞住他身后作乱的手。

这是他从小戴着的法器缠朱,以柔克刚,能轻松制服比他修为低的妖魔鬼怪。

“嗬——嗬.....!”

身后的“人”被制服,发出哀叫。

问月鼎这才转过身。

一张血红色的面具,直直地冲着他。

瞳孔骤然紧缩,问月鼎脑海中不受控地蹦出梦里血糊糊的画面。

难道眼前“人”就是玄衣鬼面?

可面前这位兄台鬼气缠绕,分明是活尸,而不是魔。

品种都对不上。

其次,这红鬼面长得未免也太寒碴。

瞪着两只田鸡似得眼睛,挑着大眉毛,撅着嘴嬉皮笑脸。一点也不像枭雄,倒像泼皮无赖。

鬼面瞪着清澈到愚蠢的田鸡眼睛,盯着他的脸。

“你。”

他僵硬出声,声音难听得像锯木头。

“嘿嘿,回家。”他伸出手,傻呵呵道。

“好看......和我走、走吧。”

夜色深重,问月鼎自然不敢贸然和红面具离开。

而随着夜色加深,红面鬼身后的雾里,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人影”。

村里的活尸数量惊人,问月鼎只想抓走红面具,并不想惊动别尸给自己找麻烦。

从纳戒抽出一张符胚,他熟练添上潦草的几笔。

这是赶尸赶鬼的挪鬼咒,一般正道修士压根不学这般邪的咒法。

问月鼎画符的间隙,红面鬼傻笑着,不住往他身上贴。

就在他的手要往问月鼎胸口摸时,金红色的灯火突然亮起,划破浓稠的黑夜。

突然出现的强光,害问月鼎下意识眯起眼。

等他视线重新清晰,活尸的身后,亮起双如兽般的金色瞳孔。

刺骨的阴冷之中,问月鼎感受到丝缕炽热的活人气。

骨节修长的手鬼魅似地搭上活尸的肩,带着扳指的拇指用力下压,将活尸往后重重一带,顺势丢在墙边。

闷响过后,烟尘四起。

红鬼面的面具剥落,露出里面腐烂得只剩白骨和碎肉的脸。

问月鼎定睛看向来者。

这人穿了一身黑,单手提盏明灯,另手熟练地压着活尸的面门,下手果断到狠辣。

不知为何,问月鼎本能地对他提起警觉。万年不变的心跳,也因此漏半拍。

天已黑透,怎会有人突然出现?

警觉过后,问月鼎心中升起疑惑,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夜游者中的一员。

察觉到问月鼎探究的视线,黑衣人抬起头。

“你是谁?”

他的声音很年轻,还带点变声期的沙哑,虽说着关心的话,语调却十分轻快。

“大晚上怎在外游荡?”

借着提灯的光,两人视线相对。

这居然是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长相凌厉,乌黑的长发微卷,五官轮廓立体,像是有几分西边人的血统。

“我是个商人,恰巧路过此地。”

拍去帷帽上的沾的灰,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长发披散的问月鼎往后缩去,故作惊惶。

“幸亏少侠出手相救。”

问月鼎说得诚恳,心中却不情不愿。

他还想把红面具兄台搬走研究,要是没来人就好了。

“夜里有瘴气,你走不了。”少年用脚拨开挡路的红鬼面,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靠山的地方安全,你先在山边休息,等明日卯时。”

“好,多谢提醒。”

问月鼎继续装傻充愣。

“啧。”

察觉到活尸还想起身,少年嫌弃地松开摁着他的手,长靴狠踹上活尸的胸口,没有一丝怜悯。

碎肉横飞,活尸惊恐地看着他,像是见了阎王,想叫却又不敢叫。

“啊,啊啊————”

嘶哑的声音越来越小。

问月鼎脊背发凉,往旁边躲了躲。

太血腥了。

“走了。”

提上灯,少年草草扫了问月鼎眼,狭长的金眸里满是探究。

“离活尸远点,别在这待太久。”

他的话里,似乎有别的意味。

问月鼎回了个故作发怯的笑。

雾气之中,提灯的光忽明忽灭,直到消失不见。

少年离开,四下又再次只剩浓重鬼气。

问月鼎收敛起惧色,往前走几步,缓缓蹲在活尸面前。

找点线索不容易,他还是想把活尸带走。

红面活尸像是被少年踹懵,胸口已经血肉模糊,安静地流着口水。

问月鼎伸出手的同时,一只带了温度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金属的冷光闪过,开刃的短刺架在他脖颈处。

危机当前,问月鼎的手指本能蜷缩,呼吸却只微微急促。

这少年比他想得厉害。

乡野小村里,居然有能到筑基后期的年轻修士。

“就知道你赖着不动,肯定没好事。”

一声清脆的响指,少年指尖燃起烈焰,重新点燃提灯。

那双明亮的金色眼睛里满是警惕,原本随意的语调骤然淬冰。

“说!无缘无故,和活尸接触作甚?”

被灼灼视线盯着,问月鼎张开手。

手里躺着的不是符咒,而是枚早就准备好的银簪。

“少侠,冷静。”

深吸一口气,问月鼎像是还在状况之外,无辜道:“簪子被他夺了去,我只是想捡回来。”

他早就存了防备。

自己猜得没错,这少年肯定是在调查什么,不可能轻易离开。

“从尸体手里捡发簪.....”

少年的声音更近了,像是贴着他的耳朵在戏谑。

“一个商人,居然这般大胆。”

没等问月鼎反驳,带笑的语调沉了些。

“你和活尸,当真没关系?”

架在问月鼎脖子上的刀背非但没离开,反倒贴得更紧,甚至有意无意地摩擦,划过他的下颌。

冰凉的触感宛若蛇的毒牙,附着在脆弱的血管脉络上,似下一刻就会刺破血肉。

在黑衣少年看不到的地方,缠朱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绕到两人背后。

问月鼎不想节外生枝,但要是这少年真对他起杀心,缠朱会瞬间将他制服。

“......活尸?”

问月鼎了然。

原是把他当成了制造活尸的罪魁祸首。

睫毛轻颤,问月鼎小声道:“我若是和活尸有关,怎会轻巧让你抓住。”

“要是不信,可以把我带走盘问。”

对上少年咄咄逼人的视线,问月鼎的眼神依旧温和如水。

抬起手,他指向浓雾:“可这里,实在是不适合继续待下去。”

看了眼浓雾中越来越多的“人影”,少年的态度终于松动。

贴在脖子上的冰凉被缓慢挪开,少年背后的缠朱也悄无声息地撤离。

问月鼎这才能直起身。

经过刚才的闹剧,他的衣领让树枝勾破,又因为疲惫脸色苍白憔悴,显得有几分可怜无助。

“我找不到地方投宿,又不敢到处走,才滞留在此。”

问月鼎从钱袋里拿出一枚下品灵石,坦荡地对上少年的目光:“若是少侠不介意,我想去你家里借宿一晚。”

盯着那枚能顶十两银子的下品灵石,少年眼睛微微睁大,警惕更甚。

自己刚才差点伤了这人,他怎可能不计前嫌。

“我只想好好休息。”问月鼎又掏出一枚下品灵石,真诚道,“明早便离开。”

下品灵石折出剔透的光太亮,让人挪不开眼睛。

“就一晚。”

思忖片刻,少年将刀收回刀鞘。

这白衣人再奇怪、再危险,该挣的钱也得挣。

“随我来。”

“呜呜.....!”

在乱中又被踹了一脚的红鬼面活尸动弹不得,幽怨又愤怒地盯着少年。

像是不舍得问月鼎走。

可当少年看向他时,他又吓得只敢哼哼。

“多谢。”

最后看了眼地上碎裂的红面具,问月鼎跟在少年身后:“我该如何称呼少侠?”

“尧犬。”

黑衣少年提着灯,带他避开活尸:“我是个跑腿的,不用叫我少侠。”

这自然不是真名,但问月鼎也没在意,轻轻颔首。

反正是萍水相逢之人,名姓只是为方便称呼。

走到半路,问月鼎问:“村里发生了什么?”

“这几年死的人,最近突然从地里冒出来。”

放缓脚步,尧犬侧目看向他,像是想试探他的反应:“他们虽然没神智,但还存了点先前的习惯,会在村中游荡、敲门。”

可问月鼎的关注点在别处,对他的话压根没反应。

“所以,刚才那位红面具的也是?”

他对其他活尸不感兴趣,只想知道红鬼面的身份。

他隐瞒修为,让少年将他“抓”走,本就是为套少年的话。

以及,找个能安稳睡觉的地方。

“他?”尧犬收回视线,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轻嗤一声,“这人生前就是个没本事的地痞流氓,戴个面具方便招摇撞骗。”

“哦,对了。”

侧目,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问月鼎。

“他啊,最喜欢调戏过路的,漂、亮、小、娘、子。”

他的话,无疑是晴天霹雳。

其实早在红鬼面让个筑基期修士踹翻时,问月鼎已经心凉大半。可想到临走时红鬼面那幽怨不舍的眼神,他还是不免陷入沉默。

所以闹半天,他以为的“玄衣鬼面”,只是个对他恋恋不舍,要把他带回家的色鬼。

“......”

“那他真是坏透了。”

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