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妧枝(重生) 六棋 88551 字 1个月前

第31章 撮合。

待商榷安走后,妧枝方才转过身。

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在伤心落泪,而是眼皮处有一圈隐忍的微红。

她神情自若,眉眼积攒郁色,与关心地注意她的历常珽对视,淡然说:“让郡王见笑了。”

商榷安刚才当着第三人的面,竟直白的就那样开口告诫她,换做任何女子,已经在此刻感到失去颜面,难以抬头了。

然而妧枝竟还能笑得出来,俨然云雨过了巫山的样子。

风轻云淡。

可惜,历常珽却非是那等真正不知世事的男子。

他不过转念便想起曾经周老太君和他说过的事情。

妧枝为何会与商榷安认识?

那是因为曾经与商榷安是议过亲的。

且是在三郎四郎之前,只是他对妧枝无意,所以才将人选换成了三郎四郎。

而今,历常珽陡然撞见他们有交集的一幕,虽感到疑惑,却不代表他们从来没有纠葛。

还是有一丝曾经议亲对象的联系。

他斟酌片刻,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何为忠告?”

王府要给家中子弟定下婚配对象,商榷安不仅不满意妧枝,还说即使嫁给他,妧枝也只有守活寡这一条路。

眼下妧枝已经并没有再婚配给商榷安了。

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还要咄咄逼人这般对待一个女子?

于此,历常珽更加蹙起眉头,“是不是因为三郎四郎,他与你说了什么,欺负了你……”

诸如,与他议过亲,便不可再与三郎四郎在一起。

妧枝不答,历常珽便只有往这方面作想。

然而妧枝却道:“什么都没有。”

一瞬间,历常珽讶异地看着她。

若她懂得,此刻应当适时向他求助,将全情通通毫无隐瞒地告诉给他。

可是这个女子和他所想的太不一样。

商榷安不肯与她议亲,在濉安王府即使面对面,她没有哭。

而今被对方告诫上,亦没有露出天塌了,委曲求全的哀怨神情。

而是眸光明澄,满是赤诚,同历常珽叮嘱,“我之所以难过,那是因为想起曾经许多往事,与其他人并无半点关系。”

“我知郡王许是觉着很不解,但这是我惹上的麻烦事,并不希望牵扯到无辜的人。”

“方才那句话对我并无多少影响,我自己就能够解决,郡王可不必为我忧心。”

她因商榷安的这副态度,反倒更开心。

他决绝,她未尝不是孤注一掷之人。

她庆幸他并未因为这一世,大家同样重生,他便对她改变了态度,亦或有一丝追悔或怜悯。

而她更高兴,有重来的机会能与这样的人博弈。

妧枝不相信这一世她会输。

终有一日,她会在那双眼睛看到一丝惊异。

而她亦将不会再追究过往,只会是放眼将来。

她意志坚定,即便有脆弱也不过显露在片刻间,很快又消失不见。

历常珽目光暂且无法从这样的女子身上挪开,但他知晓这样的注视充满冒犯,于是只得微微低垂下视线。

在妧枝坚持下,他还是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而是觑着女子赭红的裙裳,语气分外不同和郑重,道:“好。”

“可,即是麻烦,常珽便见不得让妧娘子一人承担,妧娘子帮了我一个大忙,即是救了祖母,就是救了我的性命。若无祖母,我常珽今后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所以本王着实欠你良多。”

“今后,若有需要我力所能及之处,尽可直接向我开口。本王定然倾尽全力,为妧娘子解决。”

妧枝怔然,想不到历常珽会许下如此郑重的承诺。

她不过是心绪难解,才无法再当下的心境中,对其他人脱口道出自己的为难之处。

也是为自己保存一份颜面。

结果,这位郡王居然当真没有勉强和继续追问她的窘迫。

妧枝顿时感到如释重负,“多谢,我会的。”

即便是好意与关心,也非是人就能在下一刻毫无准备的接受。

在察觉出她心绪平复之后,历常珽已经从妧枝身上感受不出那丝隐隐勃发的伤心郁愤。

只有坦然和坚定。

他按下窥探的欲望,更见识到了这位妧娘子的不同,道:“外面车马已经备好了,时辰不好再耽误,还请妧娘子这就同我去看看祖母吧。”

妧枝点头,“请。”

说罢,二人重新出发,一起结伴出了茶苑大门。

周老夫人自上次晕倒之后,醒来便一直用参片吊着气。

经过大夫和甘家倾尽全力耗尽药材的苦心医治,而今终于有了些许好转,已经慢慢能下榻走动了。

春日,甘家府上的管事穿过庭院,找到在园子里被搀扶着散步的周老夫人,向她禀告,“老太君,有客人来看望您了。”

周老夫人出身不差,亦称得上高门贵女。

嫁到甘家后,丈夫虽未能入仕,但生的女儿和儿子却颇有作为,一个嫁给了异姓王,一个也已入朝为官。

她病倒,到让周围一片亲眷都颇为担心,是以这些时日来看她的人并不少。

她已习惯了今日不知是哪位熟人来探望了。

然而,见到妧枝,她还是惊讶不已。

那年轻的小女子在历常珽的带领下,提着食盒,款步窈窕地从小桥上朝这边走来。

这日屋外风大,园子里景色不差,细梁高檐,红绿参半。

风一吹,衬得她腰肢越发纤细了,也单薄透了。

可在高大男子的身影身边,无论气态还是身姿都透露出无可比拟的悠然稳重。

周老夫人几乎越瞧越满意了,甚至在下人的面前,就已经克制不住盯着与历常珽在一起的妧枝,满怀微笑,欣赏的不断点头。

妧枝再次见到周老夫人,已是没想到她气色如今已经大变,远不如从前。

她有种人死将至的虚败弱气,但还保留了一条命,如残喘般一时还不会到寿命终结那一日。

只是脸上血色减去,再恢复不到从前那样红润,但她看妧枝的眼神,始终祥和慈爱。

“老太君。”妧枝与历常珽一同来到她跟前。

“妧枝见过老太君,听闻您抱病,实在担心。不能为老太君做点什么,只能带了些点心过来尽一点心意。”

周老夫人扶起向她行礼的妧枝,看向历常珽。

“祖母。”

历常珽十分有眼色地将妧枝手上的食盒接过去,旁边附近就有一张石桌,周老夫人抬了抬下巴,吩咐,“过去,我们坐下说。”

她拉着妧枝的手,也不让婢女来搀扶,而是让妧枝接替了婢女的位置,更为依赖她一般。

待到坐下以后,方才亲昵地拍着妧枝的手背,观察一番,“你真是客气,这哪里一点心意,待嫁闺中的小娘子,本该不沾春水,你却为了我亲自下厨,我老婆子这是有福。”

而今在周老夫人眼里,妧枝已是极为心灵手巧的小娘子,她贤惠心善,还懂得感恩。

叫她忍不住朝历常珽眼神示意过去,让他也好生瞧瞧这样的好娘子,错过可就再难得到这样的佳人。

接收到她暗示的历常珽,目光亦情不自禁落到妧枝身上。

在食盒打开后,他招来婢女去拿茶壶,随即便亲手为周老夫人和妧枝沏茶,听着二人叙旧的话。

“老太君过奖了,初闻老太君生了场大病,我十分担忧,幸而后来得郡王报信,有大夫在,而今看到老太君安康,我便放心了。”

“是啊,我那日情势凶险,若不是身边有人看着,大夫又在府上,再耽搁些时日,只怕就要去了。”

周老夫人:“我可是早就知悉,是你曾向常珽提过,你略通些医术,观我面相就知晓我身子怕是患有隐疾,让他多留意些。阿枝,若不是你,我这一劫只怕也过不去。”

“你对我,还有整个甘府可是有天大的恩情啊。”

“大恩谈不上,我只是想略尽些绵薄之力……”

上一世历常珽雪中送炭,妧枝所能做的就只有这样回报他,也不敢确定是否能保下周老夫人一条性命。

好在,世事无常,却也有一些被眷顾的幸运。

妧枝和历常珽不经意对视上,她有些微愣,在这一刻竟觉得历常珽的目光好似在她身上落下很久。

为何,是一直在看她?

周老夫人在旁,默默观察着这一幕,嘴角边的笑意越拉越大。

她没想到那日说过的话,外孙当真听了进去。

还将妧枝带了过来。

还说她光操心,若不操心,推这不将婚姻大事放在心上的外孙一把,焉能有今日这一出?

周老夫人咳嗽两声,将有些怪异对视的二人分开。

妧枝朝她看去,心中颇为疑惑刚才历常珽的举动,莫名的,气氛也有些不同。

像是未免让她尴尬,旁边的人忽然起身,“贯轩让我来后找他,有事相商,祖母,我这就过去一趟。”

“妧娘子。”历常珽叫她了。

妧枝再次抬眸,正对上历常珽看她的眼神,认真而专注,“妧娘子在此陪着祖母,若有事可尽管吩咐,等吃完茶,常珽再送你回府。”

“不必那么麻烦,我自己……”

她留意到历常珽已经开始改口,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是因为她提点了他,保住了周老夫人才不再自称“本王”?

然而,周老夫人打断她,“怎好让你孤零零地回去?即是他带你来的,也该送你归家。”

“你不是还有事去寻贯轩,还不快去快回?”

在几句话之下,历常珽被周老夫人赶走,而送妧枝回家的决定也干脆定下。

对方走后,妧枝再次面对周老夫人。

其润了润喉,看妧枝的眼神不仅有长辈的慈爱,还有一种特别的亲近,“你何必与他客气,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常珽又是我之外孙,他体贴待你,那是本分中的本分。”

“我想,换做是任何男子,遇到这样心善懂事的小娘子,都会多加照顾。”

妧枝点头,想到历常珽即使今世与她萍水相逢,不过打了几次照面,都表示只要她有为难的时候,都可以帮她。

于是顺着周老夫人的话道:“是,郡王是个相当温柔的人,他……乃当世之君子,值得令人钦佩仰慕。”

不想周老夫人闻言,听得双目都亮了几分。

她观妧枝神色,只要提及历常珽,不像是有反感之意的样子,反而充满真心实意。

她不禁道:“当真,你也这般觉得吗?”

妧枝点头,她所言非虚,不会作假。

历常珽虽贵为郡王,却不会摆太高的架子,即便是寻常人物,他都能和气以待。

是以之前濉安王府里的婢女说得到过他相助,妧枝都相信这是极有可能的。

周老夫人得知她对历常珽的看法后,不知为何,竟十分高兴起来。

连连点头,“好好好,你竟能这般看待他,真是太好了。”

她后来什么都没说,只拉着妧枝,邀请道:“你若有空,就常来此看我,还有常珽,我会让他去接送你,你若愿意,就与他交个朋友。”

“他孤家寡人一个,身边并无其他女子,这么多年都未曾成家,可见凄凉,叫人看了于心难忍,你可要与他多来往呀。”

妧枝即是吃惊又是讶然,看着周老夫人,想问她懂不懂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听着是与历常珽做朋友,却又提及他身边没有其他女子?

这样好生叫人误会。

然而,妧枝到底不好自作多情开口,只能在周老夫人殷勤盼望的目光之中,同意的点了点头。

“那妧娘子,可真是活菩萨。”

甘家的书房里,甘贯轩说:“我听闻,祖母有意撮合你跟她?”

历常珽被赶来这边后,便到了他院子里喝茶。

他回想起与他一起来见周老夫人的妧枝,在马车上时,她很娴静的坐在那,说下去后,就不劳烦他来提食盒了。

那是她登门拜访做给老太君的吃食,若是两手空空,岂不是不合规矩。

她思量的东西有很多,也有自己的主意,历常珽于是便没有强求帮她拎着。

他看着妧枝窈窕的背影,心知,这是个看似温婉,实则也是要强的女子。

他回应甘贯轩的话,“她与三郎四郎有婚约了,你莫要再乱说话。”

甘贯轩虽是周老夫人的亲孙,和历常珽一样,与濉安王府都是亲戚。

但他与历常珽才胜似亲兄弟,比濉安王府那些个郎君可要亲近。

即便说的是李屹其与李含翎,甘贯轩也道:“那又如何?还未真正定下来呢,且我听祖母说,此女性子淑惠,适合做你郡王府的主母。料想是个温柔的人,三郎四郎是什么人你还不知么?”

“嫁了过去,只怕受气。”

濉安王可不是异姓王,他在朝中有权有势,连带名下子嗣自然地位名声都水涨船高。

更别说他那位被过继出去又认回来的长子,前途无量。

可想而知底下的子弟会有多大的脾性。

随着甘贯轩的话,历常珽想到的不止是李屹其和李含翎,还有今日被撞见的当朝密使,商大郎君。

商榷安从小被过继给罪臣濮国公商朔一事,历常珽一直都知。

他与他们的生长环境非常之不一样。

诚如世人所说,他们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富贵无比,一辈子好命。

但商榷安好似并没有得到这样的运气。

他是从小王孙,从云端掉入泥潭。

过继给罪臣就如同在羞辱濉安王,认贼作父,如此出身,谁敢与他们往来。

他听说,商榷安少时就被带回商朔老家了,直到十六岁方才来京,然后金榜题名。

然而在此之前,据闻他是罪臣之身,是无法上到金銮殿里面圣乃至参加殿试的。

十多年前的王城京都,被大雪覆盖成灾。

路边行人少许,酒楼茶肆里烘着暖炉,酒楼与茶肆两边都坐着不少饱读诗书来赶考的学子。

有贵有贱,都看着外面被人拦住去路的一道清瘦挺立的身影,诸多人林立,唯独那边却孑然一身。

“是商朔家那个罪臣的儿子。”

“也不知是如何来的京都,不是罪臣之身吗?商家后人还能进京赶考?”

“你怕是不知,有人为其担保,否则焉能离开他穷苦老家。”

此乃酒楼中人议论,无论冷眼旁观,还是鄙夷不屑,都没有遮掩。

茶肆那边亦有人道:“商大郎君算不得真正的商家后人吧,他难道不是被上头指明过继出去的。”

“我看到酒楼那边人里好似还有他家那两个阿弟,是濉安王府的小公子吧?怎么看到有人为难他也不抬举一把?”

“即便不是同一家门,可这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啊。”

“笑话,而今他宛若一匹孤狼,来了京都不与世家为伍,还孤冷清傲,也不与我等往来,似乎谁都瞧不上。这丢脸的身世被那些勋贵子弟翻出旧账,自家兄弟也都讥嘲不想认他,闹得这样大谁敢帮他?”

聚在一起的寒门子弟摇头,“唉,终究他出身于我等不同,还是不要混入其中免得被连累罢了。”

那日历常珽也在酒楼其中,他观到多数人都对雪地中对峙的一幕保持袖手旁观的态度。

而孤身一人的商榷安并没有像道路两旁任何人求助。

他的衣履可以窥见商朔留给他的遗产并不多,比寒门子弟都要勤俭不少,但就是那一身并不厚实的衣裳,让他在雪天中穿出了身后仿佛千军万马的气势。

“商榷安,你资质不明朗,如何能上得了金銮殿面圣?”

“你一介罪臣的后人,哪有资格与我等参政议论?”

“莫不是行了一些不好的贿赂,方才得了考试名额?我劝你识相,莫要连累了为你作担保的大人,还是收拾行囊,早些滚回你的家乡。”

那三人欺他势单力薄,无任何一人站在他身后说句公道话。

商榷安却眼也不眨,睫羽上染上白色冰霜,手上已然冻僵,薄唇微启,“除非上面有令,否则这番话,不如省些力气,留给尔等上了金銮殿上再说。”

这三人论资质自然是不如他,但如何能忍下一个王府弃子与他们相提并论。

入了寒门,重新回京,看到他们本该卑躬屈膝,尽万分力来接近讨好曾经属于他的圈子。

然而商榷安两边都不沾,睥睨且不可一世,不让示好也不让贬低,这京中子弟如何能让他安然至仕。

不过是一番又一番为难,如同九九八十一难,成就今日的密使重臣,商榷安。

历常珽与商榷安更谈不上有太多交际,他既然不喜欢濉安王府的人来找他,自然也就拒绝一切与濉安王府有关的人。

作为亲戚,也只有后来在府里见了面,才有个点头之交。

只是,多少清楚些商榷安性子为人的人,历常珽依旧不解,清高傲骨的商密使,为何要与区区一个小女娘为难?

第32章 端倪。

妧枝陪同周老夫人在园子里呆了一阵,不多时,对方便有些疲乏了。

在她来之前,周老夫人就已在园子里逛了逛,而今外面渐渐起风了,管事的道:“老太君,还是请女郎进屋坐吧。”

“这晚食可要让下面安排?”

天色还不算太晚,午后正是爽朗的时候,妧枝却觉得不该再继续打扰下去了。

她起身,“我扶老太君进屋歇息。”

“晚食就不必准备了,我该归家了,等过几日,老太君若不嫌我烦,再来探望。”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巴不得你来呢。”周老夫人笑道:“我知你记着家中规矩,不肯轻易在旁人家里用饭。”

“那就算了吧,等日后你多来看我,留你吃个午食,不要紧吧?”

妧枝点头,若是常往来,那就不讲太多虚礼了,否则成了客套中的累赘,反倒不近人情。

周老夫人感觉欣慰,着人吩咐:“去请郡王吧,让他送妧娘子归家。”

书房,历常珽很快得到消息。

他本就该准备走了,饮了一壶茶,与甘贯轩说的差不多,便知周老夫人那边应当也快了。

甘贯轩继续与他说未说完的话,“旁人家不知,我们这些亲戚难道不清楚他们那边是什么情况?”

“子嗣不和,父子不亲,不好相与。”

他笑:“可不好叫妧娘子这样的救命恩人去蹚他家浑水,常珽,救人救己,可别叫妧娘子陷入火海之中啊。”

历常珽无奈道:“你与祖母果真如出一辙,好了,住嘴吧,我有我的思量。”

“再提过几日,我就不来了。”

话是如此,等去了周老夫人的院子,见到在门口乖巧温婉等待的那道身影时,看到妧枝那个女子被风撩起的发丝。

历常珽禁不住放缓了脚步,如同不想惊扰了独享一刻清净的佳人,适当的在一段距离处停下。

妧枝掀起眼眸,若有所觉,然后侧身同屋门口的下人道:“郡王来了。我便先回去了,还请老太君好生歇息。”

“是,娘子慢走。”

她提着食盒步下台阶,每一步仿若走在琴弦上,拨乱了人心。

历常珽注视着妧枝一步步走近,想到甘贯轩说的话,耳畔充斥着杂乱的声音。

“你可得救她于水火。”

“你瞧三郎四郎可与她般配吗?濉安王妃那样独掌大权的性子,做她的儿媳妇必然少不了吃苦。”

“她被商榷安退亲了,是为何哪里不满意她呢?她进退有度,知晓自己的亲事曲折坎坷,可有独自伤心过?”

“这般要强的女子,想必是不会让人看到她的不堪的。”

“历郡王……”

妧枝走到历常珽跟前,发觉他竟然不合时宜的出神了片刻,她不由地出声打扰。

历常珽倏地收拢回神,目光有一丝特殊的看着她。

妧枝:“郡王?”

历常珽面露微微歉意,“抱歉,不小心失神了。”

妧枝当他是在思虑正事,况且与周老夫人聊过后,只当与历常珽交好,就当是做朋友。

于是并未计较这等小事,她微微一笑,“不打紧,是不是该走了?若不是老太君定要劳烦你送我,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历常珽却说:“并不麻烦,送是应该要送的。”

“常珽的本分,还请妧娘子不要见外。”

这话周老夫人也曾说过,而到了历常珽口中,妧枝不知为何觉得又仿佛多了一层意思。

她明显愣了一下。

而历常珽已经不再提刚才事情,“不嫌弃的话,妧娘子又要与我同乘一辆马车了。”

实则马车上除了他们,为了避嫌还有另外的婢女在上面。

门窗亦会打开通风,是以并不算不合规矩。

“走了?”

屋中,周老夫人躺在榻上,出声一问。

下人回应,“是,郡王接了妧娘子,二人就出去了。”

“可有看到他们二人说了什么话?常珽跟妧娘子说话时什么样?”

即便病了,周老夫人依旧不甘寂寞,想要以此推测他们是否能够成就一段姻缘。

“笑呢,妧娘子笑了。”

下人口述当时那对男女站在一起的模样,“郡王来时,见到妧娘子,还出神了,直到妧娘子走到跟前叫了他一声,方才醒过来。”

“这傻子。”

周老夫人跟着弯了弯眉眼,闲话般说起在濉安王府的事,“我当初瞧那小娘子第一眼,就知她是贴着谁的心坎肉长的。”

“这种静花照水的性子,可不是轻易就能养出来的,那是天生的,学都学不来的乖。”

下人捧话,“还得是老太君看人准呢,这样的缘分,想必过不久郡王就能好事将近了。”

“我倒是盼着呢,且看造化吧……”

话音渐歇,屋里之后再无闲谈,恢复了清净。

妧枝在马车中与历常珽相对而坐,即便不提周老夫人,也有话说。

“妧娘子家住状元巷,那里除了妧侍郎还有好几位我认识的大人,都在那边落户了,可见是个福禄之地。”

“那郡王呢?”

“也就在御街上的和乐巷里。”

“和乐巷皆是达官贵人所居,那也是福禄之地。”

历常珽低声轻笑。

妧枝跟着笑了一下,“不过就算再福禄,若是住着不爽利,也不过是平添烦忧。”

历常珽纳闷,“这又从何说起?”

妧枝:“我家人丁不多,但屋子也不大,随着弟妹渐长,所用之处变多,久而久之就显得逼仄了。我倒是想,在这京中另寻一处房产,好将阿母他们安置。”

“原是如此。妧娘子可有看好的地段?”

“尚在斟酌。”妧枝微微抿唇,然后道:“另置房产,所需钱财不少,以我目前能力,只能赁居个一年半载。”

若是不能有充裕的钱财和能力安置平氏他们,即使与妧嵘分开,妧枝劝说母亲离开父亲,都不会让他们安心听她的安排。

只有让她在平氏等人心中变得可靠,方才会使其依赖于她。

妧枝抬头,看向历常珽,有几分深意,“之前郡王说,若是有为难之处,可尽管向你道来。可我非是那等轻易受人之恩的人,不想麻烦了你,有些麻烦我尚可自己解决,不过,眼下倒有一事想请郡王帮我。”

“何处有生财之道?我想多置些钱财,我而今手上有一批精细的刺绣,售给绣房和裁缝铺,它们大多有自己的绣娘,不肯轻易收下。”

“即使将我的刺绣买去,也不过是低价给我补偿,我那些绣帕、绣枕乃至绣被等物,都是用了上好的金丝银线,花了心思,若能为我引荐适合的客人,得了钱财,之后我愿意与郡王分出一半。”

能买得起贵重刺绣的,必然也要出身富贵。

妧枝而今身边没有这样的人脉,只能寻个这样的法子请历常珽帮忙。

周老夫人病重,不好劳累她,不然此事本该是寻她牵线的。

妧枝安静地凝视历常珽,黑白分明的眼珠显得她乖巧而秀静。

历常珽却从话语中,听出许多不寻常来。

既要置办屋产,为何是妧枝自己费心钱财?妧嵘难道不管她吗?

她说要安置母亲他们,怎么分毫未提自己父亲?

此事,难道她家里人都不知情?

对上妧枝的目光,历常珽蓦然隐去那些不必要的追问,答应道:“难得妧娘子有事相请,常珽定然鼎力相助,绝不会推辞。”

“此事交给我来办就好,不出三日,就会给妧娘子一个答案。”

妧枝松了口气,“那就在此先多谢郡王了。”

历常珽送了妧枝归家,马车到了状元巷附近,妧枝喊了停车。

二人并非婚嫁关系,虽然彼此清白,多少还是要避嫌。

为了不扯出闲言蜚语,妧枝提前从马车中下来了,“此路不长,我先回去了,郡王慢走。”

她欠了欠身,行完礼便提着食盒走了。

却不知道车上的历常珽在她背后看了她许久,然后等到车夫问起,方才吩咐,“调头吧。”

妧枝回到家,正好看到院子里下人正在清理物品,是从妧嵘的书房里搬出来的。

有些废品和无用的旧书,还有他用不上的笔墨。

下人见到妧枝,起身问好,“女郎回来了。”

妧枝垂眸一扫,明知故问:“这些是什么?”

下人道:“是主家吩咐,要拿去烧了的旧物,用不上了,这才叫我带出去清理。”

妧枝眸色暗了暗,抬头看了眼书房内,“阿父今日在家?”

“先前还在,但一个时辰前,主家好像得了什么口信,有事便出去了。”

见妧枝一时没有吩咐,下人便又蹲下整理起来。

却不想下一刻,女郎竟然放下了食盒,嘴里道:“这些旧物许多我和阿弟阿妹都没见过呢,妧酨之前常念想要见识阿父墨宝,又担心受责骂,一直不肯与阿父说。”

“还是我来帮他找找,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吧。”

妧枝笑容自如地吩咐,“你去忙吧,这里有我,等过会我再叫你。”

“顺便,将我这食盒拿去伙房洗一洗。”

下人没有存疑,妧枝说的都是实情,他只想到家中那位胆小的大郎,可惜了这么个长姐。

妧娘子虽是女郎,却抵得上一个兄长。

这家中虽然主母同样懦弱,但妧娘子是唯一能让主家听她几句话的人,也是唯一敢与主家叫板的。

下人走后,妧枝在确认四下别无其他人后,蹲下身来开始翻找妧嵘的旧物。

妧嵘的书房也非随便能进去的地方,他与乱党勾结,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书房定然十分保密。

什么东西没了心里都有数。

但这次他吓破了胆,这些拿去烧毁的东西说不定有什么猫腻。

妧枝仔细查看,终于在一个碎裂了一半的花瓶中,发现端倪。

第33章 得宠。

一夜春风过去,乍听虫鸣。

京都里,连续下起连绵的几日细雨。

随着朝中局势的变幻,濉安王府近来都变得安静,也许是得了小道的消息,并没有与妧家走得太近。

连与妧枝有了初步婚约的李含翎待在家中,安分守己。

他还给妧枝传信,说是要准备考试,期望能一举中得功名,到时候就请媒人上门,彻底将两个人的亲事定下。

妧枝对信上的内容态度平平,也就回了句让他专心准备,祝他早日平步青云,便就此作罢。

小雨时节,清明阵阵雨。

商朔忌日,商唯真带了他的牌位,在京中的一座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又给他立了一块碑。

商榷安带商唯真去看他,祭祀奉酒,把朝中事些许变化说给商朔听。

物是人非,许多曾经商朔的旧人,甚至帮扶过商榷安的长者,都葬入了地里。

剩不下多少对他有恩的长辈。

“榷安阿兄。”在目睹下人备好黄纸,商唯真来到商榷安身旁,“轮到我和阿父说话了。”

商榷安在商朔墓碑前,并没有多太多言语,大多时候都是与一块墓碑静默以对的。

他给商唯真让了个位置,按照老规矩,不打扰商唯真跟商朔说小话,“那我去一旁等你,声音可不要太大,否则会让我偷听到的。”

商唯真被逗了一下,很是娇羞地看了商榷安一眼。

然后向墓碑的主人告状,“阿父,你看他……”

商榷安在附近眺望山头,群山遍野,耳朵里听着商唯真跟商朔倾诉,自己这些日子来在京中的日子。

“阿父,阿兄待我是极好的,王府里的人都好,很是客气……”

王府里的人对商唯真的确不错,恭敬有加,那都是看在她身后的人是商榷安的份上。

他对待下人,并不是好糊弄的角色,尤其自小生长在底层环境中,更是知晓什么叫看碟下菜。

他若太好脾气,底下人就会肆意妄为。

上一世,凡属他院子里的,大房的主子和下人都是其他院子里疏远的对象,他官居高位,赏罚分明,整个王府里连在濉安王夫妇二人跟前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他渐渐势大。

大房里便都少与人来往,他觉得这般清净,事少,敬重几分恩威便好。

妧枝作为他的大夫人,因此得到的也是这般待遇。

刚开始,她误以为他与濉安王夫妇有着脱离不开的骨肉之情,于是百般孝敬,温顺贤惠,想要代替他孝顺公婆。

可府里的人待她,除了敬重她是他的妻子,并不敢向对二房三房他们那样亲近。

深知被疏远,妧枝最后也依旧面不改色伺候了濉安王妃许多年。

自此,他回想,似乎没有听过她对任何一个长辈撒娇,始终维持着一个已婚妇人的贤良体面。

除了在妧家出事的时候,商榷安都没见过她有多么慌张。

山中有雾,萦绕着青山缓缓流动。

商唯真的声音隐隐约约响起。

“我身子已经好了许多,阿兄为我花费心思养病,而今已和寻常人无恙了……”

商榷安觑着山色,负手而立,半是分心,半是出神听着。

直到时辰差不多,商唯真和商朔交代完自己近日的情况,方才转身,同商榷安道:“阿兄,我说好了。”

商榷安神色安定,别无异样,走到她身旁,看着商朔的墓碑,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儿,他对商唯真道:“回去吧,我送你回府。”

商榷安还有正事要办,将商唯真送到府上便走了。

雨水之后,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妧枝的长辈都葬在老家,京中任何一处风水都宝贵,妧嵘更承担不起太多安葬的钱财。

于是家中只摆了一张小桌,奉上供品,点上高香,意思意思便罢。

妧枝今日一早便出了门,她去给周老夫人和木荷堂各自送去了一部分青团。

历常珽那边早有眉目了,说已经为妧枝找好了下家,让她先送了几幅绣图过去,已经成交了好几笔,帮她当前挣了个富余。

抽了个空闲,妧枝开始目色在京中适合安置平氏等人的房产。

天色短暂的恢复了明朗,然而还是带着潮湿的湿气,整个天幕上空透着一片灰青。

妧枝有心好好看一看房子,请了轿夫在京中几条清净且不乱的大街巷落转了转,牙人带她看了几座小宅,夸得五花八门。

然而妧枝目光挑剔,并不满足于只想找几间普通屋子。

她需要有书房,院落,景观。

无论是平氏想要和京中那些贵妇一样,结交一两个知己好友,宴请吃茶都能满足。

而妧酨和妧柔也要有单独的小院,分毫不差。

牙人要不是看在她出手大方,且气度不一般,是官家女子,早已不耐烦。

于是哀叹,“小娘子眼光太挑剔,小人只怕眼界低,手中货少,难以满足娘子愿望。”

妧枝含笑:“我知你不耐烦了,可我花了大价钱请你,听说你是京中这最有声誉的牙保,什么未曾经历过?不过一间宅子,你若做不好我这单,岂不是有损你的名头?”

牙保道:“可我方才带娘子瞧的那些,都是五脏俱全的好屋子,说雅致也雅致,且不陈旧,娘子怎么就不满意?让我说句不好的,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十全十美让人称心如意。”

妧枝偏过头仔细看着她,目光清澈而执着,“什么叫称心如意,不过是觉着让人觉着不错,恰到好处,方才称心。”

“你当我为何要这般挑剔?我一个女子,今后是要做当家的人,带着家中母亲姊妹讨生活,若不能使他们住的开心,我又如何要置这样一个宅子?你且体谅体谅我,我也不会亏待你,真找到了,我再多予你些酬劳就是。”

牙保本就做的这一本行,闻言敬妧枝三分孝顺懂事,道:“好,那我就带娘子去另一处瞧瞧,那宅子本是一位贵人的,原先不打算卖出去。”

“这宅子,我可轻易不带人去看,请随我来吧。”

妧枝:“有劳。”

牙保让轿夫起轿,二人转向它处。

妧枝透过小窗,看到附近景色一变再变,去的地方也非富即贵,肉眼可见比之前所在的街道要更不同一些。

看来牙保听了她那番话,的确重新认真对待她起来。

新的宅子从进入巷口就不同了,好像独门独户,是高墙大院,地板都整洁如新。

还未到门口,远远就能窥见庭院里种满凤凰木,花期正是它开的时候,绿叶围绕着一片橙红的花。

小阁楼,挂着题了字的灯笼,空中竟然还有一道悬在檐角的纸鸢剪影,一看就知是为家里颇为重要的人准备的。

十分有心。

“就是这里了。”牙保婆子从轿子里出来,对另一边下轿的妧枝示意。

妧枝抬头,张望这处侧门。

牙保婆子道:“这宅子的贵人往常并不来此,不过他也不大喜欢旁人过来,这回是事出有因,说是忽然不想要这处宅子了,要换别的地方。”

“我原本是不想带娘子你来这的,这宅子可是应了娘子的期望,你见了定然处处欢喜,但是出价嘛,定然可就比方才那些要高了……”

牙保婆子意味深长,妧枝听懂她是要高价出手的意思,于是泰然不惊道:“好不好,进去瞧瞧再说。”

牙保婆子敲了门,里面的下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开门。

见到她们,颇为惊讶,“怎么这时过来了?”

二人似是相熟,牙保婆子道:“贵人不是说不想要这宅子了,想处置了?我这不就带了雇主前来看看。”

随即下人往妧枝这处投来一眼,然后又说了句什么,让开到一旁,“那就进来吧,你带的人,可不要乱走。”

妧枝在旁听了,面不改色,不过对这宅子里的人,却有了不一样的印象。

是个规矩重的下人,上面的主子定然更加威严,否则不会这般连外人都要提前告诫一声。

牙保婆子带着妧枝一直往里走,沿着院墙下,绿树枝叶横生,翠竹和石台清新而干净。

她眼里都是这些雅致的建筑,心中暗疑这宅子背后的主人会是谁。

庭院里,因雨已停住,远山近林,宛若黑白山水画一般,令人心神宁静。

石桌上烹着茶,独坐着一道挺拔而清隽的身影,正独自酌饮,修长两指夹着茶杯,耳听侧边过来的下属禀告。

“来了位帮人赁居买卖的牙保,带了个客人过来看宅子,此时已从侧门那边进来了。”

酌饮的男子并未发话,甚至连眼都未眨一下。

直到下属口中的牙保和客人由远而近的出现,在这后院,商榷安本该独享一片清净之地。

然而那边女子的到来,让他连夹着茶杯的姿态,都越发聊赖不经心起来。

甚至因未察觉到他也在这里,那边的谈论声还渐渐传了过来。

“娘子觉着如何?我没诓你吧。”

牙保:“此地可是贵人心仪居所,虽不在闹市,却并非偏僻之地。”

女子声音十分熟悉,其实低柔软绵,很有温柔而缱绻的味道。

“的确是座好宅子,布局可观,且雅致。”

“可不就是,内里四个院子,娘子要的主院、书房、景观,可样样不缺,正好你与家中长辈姊妹一人一间。”

妧枝有自己的想法,念随心动,试着在脑海中规划若是真的盘下这座宅子,平氏妧酨妧柔该怎么安排。

还有家中能留下来的奴仆,妧枝更不可能赶她们走,且都相处了很久。

“这里怕是奇货可居。”

她看向牙保,牙保婆子冲她露齿一笑:“娘子不是知道吗?方才我不是说了,要称心如意,代价可不小。”

“多少?”

“起码得这个数……”

牙保比划,妧枝道出,“八千贯。”

而今朝臣高官,一般俸禄都在两百贯,以妧嵘的资历,他如今月俸才一百贯,这座宅子可以说是贵极。

牙保笑眯眯点头。

许是知晓些妧枝的身份,开口道:“虽然价高,但能满足娘子需求。若是为钱财方面担忧,郡王那里曾有交代,可先代娘子支付了……”

妧枝做营生,借了历常珽的光。

想要在京中添上一笔资产,也要找个稳当的中间人,牙保便是历常珽那边托人找来的。

妧枝承了这个情,日后也不忘还回去。

但眼下,她没想到牙保竟然会这么说。

她拧眉,轻蹙。

而在附近,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远远不止一个人。

只是坐在石桌边轻酌的冷面郎君,始终不发一语,神情淡然,眼珠深黑。

“那怎好劳烦郡王。”女子的声音说。

牙保婆子十分有深意地一笑:“娘子真是客气了,以你与郡王的情分,这点小忙又怎称得上劳烦呢?”

“我知娘子孝顺,想在京中,与家里人有个安稳的地方居住,从状元巷搬出来,可与这里不同。”

“此处地界非是外边那些破烂巷可比,即便家中没有男丁,在此也不必担忧有贼人上门叨扰,时常有官兵在附近巡逻。娘子若是喜欢,可以多考虑考虑。”

八千贯不是小数目,妧枝想要凑齐,她这些时日挣得钱财远远达不到。

但是牙保总将她往历常珽那边劝说,想她借历常珽的力,盘下这座宅子。

妧枝笑笑,“宅子我的确喜欢,但钱财方便我会想办法的。”

牙保误以为她会找历常珽想办法,攀附高门的女子不乏清高,不好在人前说道,或是攀扯与其他男子的干系都正常。

她点了点头,并想给妧枝几分信心,“娘子放心,以娘子的姿色,在郡王那里定然颇为得宠的,郡王也会对娘子你多加爱护。”

妧枝知晓牙保定然会错意,弄错她与历常珽的关系了。

且她们并非相交的知己,也无解释的必要,但妧枝还是不由地淡淡冷下了脸,似笑非笑看着满口胡言的牙保婆子。

一直到对方意识到不该再胡乱揣测下去。

“咳,那,娘子可都看好了?”

妧枝点头,“看好了,但是否盘下这座宅子,须得我回去慎重考虑后再给你答复。”

那边动静渐小渐无。

背后,商榷安默默品尝完一杯冷却掉的茶,一直到牙保婆子与妧枝说完话,都没有出声打扰她们。

待到二人转到一边去后,此处气氛颇为寂静。

此处房产,是商榷安多年以前就购置的,上辈子也一样,在没重生之前,两世都在成婚前就买下了私宅。

至于用途,那时自然是在京中做了官,想把商唯真接来一起住。

而今,他觉得这座宅子并不那么好,又许是想与前世不同,换个风水。

再看此处的景色,已不再能讨他喜欢。

是以他今日来,便是想,将这宅子出手处置了。

却不想,会在这里碰见妧枝。

听方才的对话,看来她与历常珽已经私交甚笃了。

否则,哪里来的旁人调侃,她颇得宠爱呢?

“来人。”

商榷安放下茶杯,面无表情地吩咐,“去问问,王府里的四公子近来在忙些什么。”

“若无他事,自己议亲的妻子,是不管了么?”

第34章 嫁妆。

从宅子里出来,妧枝都未见到其背后真正的主人。

她与牙保在门口道别。

“此处地方甚好,但八千贯还是超出我的预料,可否与这里的主家说一声,若有心买下,最低出价是多少?”

牙保婆子面露犹豫:“这怕是不好说道,贵人大抵也不缺什么。”

“不过……兴许也可以一试,既然娘子发话了,这点事还是得替你办的。”

妧枝:“多谢。”说罢,拿了今日看宅子的酬劳给她。

牙保婆子哎哟一声,“娘子真是客气,郡王的吩咐,事成之后方能收你的好处,这……”

妧枝:“应当的,总不好叫你白跑一趟。”

见此,牙保婆子笑着收下了。

“那就多谢娘子了。”

妧枝点头,二人分别上了轿车,从宅门前离开。

牙保的轿车里,送她归家的车夫道:“赵七家的,现在去哪儿?”

只听对方目送着分叉口远去的另一顶轿子,冷不丁的,轿子便在下一刻,转了个弯,朝另一方向走去。

清明祭日,不管哪间府上都多了一丝雨后的凉意。

“这青团,里头是黄豆馅儿的,还加了糖呢。”

院子里,精神大好的恢复些许气色的周老夫人捻着吃了一个,笑着同旁边人夸赞去,“滋味不错,都吃着吧,可别浪费人家小娘子的心意。”

在桌旁坐着不止一个甘府的人,都是为了陪她的孙辈,听了周老夫人的话,都试吃起来。

很快将那一盒点心都给分完了。

“吃了这青团,祖母心尖上的人可就又多了一个。”

甘府里的小辈打趣道,“可是和常珽阿兄来府上的那个小娘子?”

“我来祖母院子时见过,初时还以为是带了哪位嫂嫂。”

“这手艺可真好啊,若真是咱们嫂嫂,以后可有口福了。”

周老夫人听得笑眯了眼,“就你们会说。”

一旁甘贯轩朝与他坐在一起的历常珽瞧去,与家中姊妹一样,调侃道:“我听说,你为了你那妧娘子,连木荷堂都做起旁的生意了?”

“连祖母都为她牵桥搭线,你也找了不少贵客,真是有心了。”

历常珽品尝着妧枝做的青团,回应甘贯轩的戏谑调侃,“她很不容易,我的确做不到无动于衷。”

甘贯轩愣住,没想到会在此刻听见历常珽的心声。

就在此时,甘府里的管事进来,走到历常珽身旁俯身报了个信。

只见他听过后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待到众人看着他,历常珽才道:“我有点事,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

与周老夫人等交代完毕,得到对方点头应允,历常珽从桌前离开。

甘府客厅,牙保婆子在安静的氛围中等候。

知晓此处不是一般人家,到了贵人府上,既不敢眼观六面,也不敢耳听八方,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直到历常珽到来。

“郡王大人。”牙保婆子立时恭敬地站起来。

她不过小小的牙保,换做以往哪有机会见到这样的贵人。

历常珽那日听了妧枝一番心里话,不知不觉便对她的事颇为上心。

此时进来后,看着牙保婆子,道:“你让管事来请本王,是今日之行,出了什么纰漏?”

牙保婆子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威严,十分惶恐道:“不,不是这样。”

“小人求见郡王,是为了告诉郡王,今日妧娘子去看了宅子,她非常满意,只是那处房产的主人,出价不薄。”

“妧娘子瞧着好似有些难处,小人向她建议,说郡王有过吩咐,只要她开口,便能帮她达成所愿。但妧娘子,好像有些生疏,不想劳烦了郡王,小人便想着,来禀告此事。”

这些都是人精,知晓一个郡王,会特意派人帮一个女子办事,这当中定然关系匪浅。

且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明眼一看就知,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办好了,能得不少好处。

牙保婆子忐忑地等着历常珽回应,只听他问:“她看上何处的宅子?”

“曲水大街后边巷落里的府宅,据说主人也是在朝的大臣,只是具体不知是谁。小人今日领着娘子去逛了逛,好几处,就这一座宅子合了娘子心意。”

“只要置办了那里,娘子好似就心安了,说是家中阿母和弟妹就有了照落。”

牙保婆子说完,历常珽仿佛凝神想了想,“我知晓了,你还有什么事要说?”

“没,没有了。”

历常珽向身后长随示意,“给她赏。”

他道:“此事她既然不想让人知道,那就别再声张,有要你办的差事,本王会再吩咐你。”

“走吧。”

“是。”牙保婆子领了差钱便走了。

待到客厅冷清下来,历常珽思虑片刻,召来随从,“派人去一趟曲水大街,打听打听那座宅子的主人是谁。”

“就说,本王想购置一间私宅,这几日就愿意交易。”

妧枝从外面回到家,心还系在今日看的宅子上。

若是能将平氏等人都安置好了,那她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有了那样一个宅子,没有妧嵘,平氏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妧酨亦不用老躲在外面,宛若老鼠一般,怕在家里碰见对他动辄打骂的父亲。

妧柔也能平平安安长大,等她年岁到了,有了心爱的人,做阿姐的就会送她风风光光出嫁。

那样的日子,是妧枝心头的一个梦。

遥不可及,却又含唾手可得的嫌疑。

妧家的正厅里。

平氏疑惑地看着她,“怎么想到要去清点你的嫁妆?”

清明时节,妧枝说要出去办事,清早就做了好些点心,要送给甘府的老太君。

眼下回来后,便不经意提起想看看自己的嫁妆,找平氏要库房的钥匙。

妧枝:“只是忘了嫁妆有哪些,阿母让我瞧一瞧吧。”

她难得用那样娇憨的语气向平氏讨要什么,往常妧枝都是懂事而稳重的,偶尔像是带刺的花。

被挽住手臂,平氏不由地一怔,不记得多久没见过长女这么小女儿情态的样子了。

她笑起来,“好,给你给你,你想瞧就去瞧吧。”

“我猜,你莫不是想起与李四郎君的婚事,担心家里没给你备好嫁妆?快放心吧,即便家里不怎么充裕,但你的嫁妆,阿母从你小时候就为你攒着了。”

妧枝嘴角浅淡,看着为她去房中找钥匙的平氏,想起她出生后,在妧嵘还未心性大变前,其实平氏与他还是恩爱过一段时间。

但,是从什么时候变了呢?

她想要清点嫁妆,并非是平氏说的那样,担心家里没准备,妧枝一直知道,在这个家未彻底颓败堙灭前。

为了配得起王府的任何一位郎君,她的嫁妆不光平氏有所准备。

妧嵘也为她添了不少。

若是用这些换成钱,妧枝就足以买下能给他们安身立命之所的宅子了。

拿到钥匙,妧枝依旧还在平氏身边,并未立刻就走。

平氏好奇,“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事?”

妧枝细细打量她,忽然抬起手帮她把平氏衣上的褶皱抚平了,“阿母今年好似很久没有裁新衣了。”

平氏略微触动,下一刻摸着自己的脸笑起来,说:“都到了人老珠黄的年纪,还要什么新衣,你与阿柔多备至些好看的衣裳就行了。”

妧枝:“阿母,总是多为别人想,可有为自己想过一些?”

平氏愣住,似是不明白今日妧枝是怎么了。

竟问的都好生奇怪。

“那我……嫁人作妇,为妻为母,有了你们,可不就只为你们着想,这一生不就这样了?”

妧枝:“那阿母可有想过,跟阿父和离,和我还有妧酨阿柔一起生活。”

妧枝陡然语出惊人,叫平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她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惊天之语。

“你……”

妧枝定定注视她,平氏眉眼已经没有年轻时那样的淑丽了。

除却细秀的眉头,挂在她眼角的是缱绻的眼纹和对日子的疲倦与麻木。

妧枝摸了上去,向她恳求,“阿母信我吧,我会让阿母过上好日子的。”

“阿母,跟阿枝一起过活吧。”

……

在将平氏他们安置在新家前,妧枝决定典当了这么多年积攒的嫁妆。

她本就无意再去嫁到王府,有没有嫁妆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反倒是眼下她急需用钱,将这些东西拿来急用才是最好的。

平氏将钥匙交给妧枝后,对长女一如既往地放心,妧枝做事有头有尾,且有自己的主意,于是并未多去关注库房的变动。

在妧枝将自己的嫁妆拿去典当的第三日,京都的街头,她的轿车停在了木荷堂。

管事出来迎接,“妧娘子终于来了。”

妧枝刚从典当行出来不久,不想她常坐的一张轿子就被眼熟的人给找上了。

历常珽的长随道:“还请娘子去木荷堂一趟,郡王有事要与娘子相商。”

除去嫁妆,妧枝的另一条生财路也是靠着历常珽得到不少好处。

她不曾犹豫,就亲口应允,“即是郡王相请,那就去吧。”

“起轿,走。”

在她背后,两张耳目将她的行径瞧得一清二楚,一个在轿夫起轿后跟了上去。

另一个,与同伴商议好后,转向了来时的王府。

第35章 浑水一滩。

王府书房中,尽是白纸上渲染的墨香。

“阿兄,这里是不是画的不好,你快帮我改改,这雀鸟的翅膀,我怎么画的就是较为僵硬?”

商唯真坐在书房椅子上,央求着商榷安为她改画。

商榷安看了一眼,“不是你画的不好,而是你未在用心。”

商唯真脸上一红,恍若被说中心事。

今日天色宜人,正好阿兄不忙,待在府上。

商唯真便来此找他,看到窗外树上停着的鸟儿,觉着日光下的羽翼宛如彩衣,于是动了想要画下来的心思。

二人在书房研墨起笔,气氛美好而宁静。

商唯真大部分心思都不自禁偏向了立在书架前,负手而立的身影上,在画上便分了心。

熟料阿兄居然知道她不专心。

商唯真娇柔道:“阿兄,帮我改改……”

商榷安收起神思,欣然而至,来到商唯真身后,仿佛不经意般,却直接了当的圈住了她的手。

这让商唯真胸脯下的心跳越发厉害,然而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忽然门外有人进来。

“大郎君。”是近几日被派出去的披甲,看神情便知,是有事要向商榷安禀告。

商唯真看着他们。

往日一有这样的情况,多数时候她都在场,不用避讳,然而今日不大一样。

在披甲进来唤了声“大郎君”后,阿兄竟然从背后立起身,“唯真,出去一下好吗?”

商唯真瞳眸睁大,似乎预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吩咐。

“阿兄……”

“披甲有要事向我禀告,有其他人在,他不方便。”

书房的门被悄然关上,站在外面的商唯真望着眼前的一幕,像是还感觉到不真切。

而屋中,商榷安面对下属的陈述,再次重复了一遍,“你是说,你亲眼见她去了典当行,典当了全部的嫁妆?”

披甲:“不错,此事是我亲耳所闻,属下还问了典当行的掌柜,对方也是这般说,‘那位官娘子急着用钱财,连嫁妆都不要了,真是了不得’。”

披甲学着掌柜的话,商榷安闻言,眸色变得又深又暗。

印象中,妧枝是任劳任怨的一个女子,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甚至对于生养她的妧嵘和平氏,她都可以称得上问心无愧。

那么而今,她又是变卖嫁妆,又是添置新宅,是想做什么?

木荷堂是历常珽名下开设的茶室,往来招待的都是富户贵客,妧枝来过此处,已经不是当初谁都不认识的生人了。

下人对她身份颇为熟悉,甚至透着几分尊敬与讨好。

“妧娘子,快里面请。”木荷堂里的下人热络道:“郡王还是在老地方,正等着见妧娘子你呢。”

妧枝听闻后愣了愣。

下人们待她十分客气,就好像将来某一日,她身份会变得大不同,于是从最近起,提及她与历常珽,都充斥着旁人所盼望的亲昵。

“我来晚了。”她客气地说。

“不晚不晚,正合适呢。”下人推开房门,上回来过的茶室便落入妧枝眼眶。

历常珽正在里面与下属交代什么,只见妧枝一来,便吩咐道:“就这般吧,你们都下去。”

下人答应,都清楚郡王要与妧娘子单独说话。

从妧娘子身边经过时,历常珽身边做事的人都不禁余光悄悄观察了一眼。

许是妧枝对目光敏感,瞬间便抬头朝他们望去,想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而在桌案前,将这一幕都目睹眼底的历常珽适时的咳了一声,“还不快出去,在磨蹭什么。”

“是,是。”下属们离开,不好再打量这位有可能成为郡王府的未来主母。

不过片刻,茶室的门便被紧紧关上。

“妧娘子,来坐吧。”历常珽出声招呼。

妧枝回过神,朝历常珽走近,对那道往日其实是敞开的门,并未表露出任何意见。

二人总要避嫌,私下相见,门开着可以避免许多误会。

然而今日,妧枝只想知道历常珽寻她是因为什么事。

而历常珽,似乎也只字不提。

这样仿佛多了许多亲密……

妧枝:“郡王寻我?日前送到府上的青团,郡王和老太君都吃了吗?”

今日得闲,并不着急,妧枝也就能与历常珽多聊几句家常。

未料想,历常珽声音一沉,忽然道:“正是尝过其中滋味,方才派人请你过来。”

“你在青团里到底放了什么?”

他神情严肃,不苟言笑。

妧枝心里一怔,见到这般情状,顿时有些不安,“怎么了?莫非是青团不好吃,还是老太君不合口味……”

然而历常珽未答她的话,妧枝只能回想自己在做青团时,是否掺了不该掺的东西。

亦或是周老夫人吃了它身子不适?

就在妧枝与历常珽对视间,仔细观察他神情,颇为担忧等待回应,只见这位郡王渐渐在与她相互凝视中,表情由沉到微笑起来。

“都不是。”

历常珽:“是你做的太香甜软糯,一送到府上,祖母就与大家分吃了。”

“连我,也不过只分到一小个而已。”他的沉脸在这一刻变得委屈。

气氛彻底轻松,妧枝登时嘴唇微张,笑容哑然。

“这……”

眼下可以确定,这位郡王方才是故意在逗她呢。

妧枝:“还好,原来只是不够吃,不然方才一听,还以为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历常珽也是说完之后便后悔了,早该想到会吓着妧枝,他不该这般与她玩笑的。

“是我唐突了。”

“那下回,我再额外给郡王做一份。”

妧枝与他异口同声,四目相对都有些讶异,只是历常珽看着她的目光,里面的情绪越来越深。

他立马答应道:“那可说好……”

“也非是要妧娘子为我做什么,而是若能以后都能额外想到我,那就是常珽最大的幸事了。”

妧枝眨了下眼,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历常珽刚才的话,透露出的情绪,情真意切,充满暗示。

此番之后,纵使妧枝没有回应,也似有莫名的气氛在流动。

历常珽:“说回正事吧,其实今日请你来,不单是为了青团,还有……”

在历常珽与她交谈一阵,忽而木荷堂内,传来一阵骚动声。

二人话音戛然而止,都分神去关注外面的动静。

就在妧枝聆听吵嚷的杂音越来越近,竟然是在茶室的房门前停下来时。

有人呵止:“公子,不可无礼啊!”

下一刻,一道身影忽地用力推开门闯进来。

带着怒不可及的面孔冷声质疑,“滚开,本公子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么大胆,敢动我的人!”

濉安王府,就在披甲向商榷安汇报不久,草玄堂里又匆匆回来一人。

“大郎君。”

派出去的下人得到应允入到室内,不等行礼,就听那道冷沉的嗓音道:“说。”

“四郎君那边得了信,知晓妧娘子去见了历郡王,此刻也追去木荷堂了。”

“眼下在那边,已经大闹起来了。”

木荷堂中,茶室门大肆敞开。

今日晴朗,清明刚过不久,来此的客人不少,但里面的下人训练有素,即便是李含翎带着王府的下人闯了进来,依然飞快的想了解决办法。

不等历常珽吩咐,便使人搬了屏风过来,将听到风声前来旁观看戏的客人目光都挡住。

管事也带人一一道歉,好声好气将这些贵客们请走。

实在不肯走的,那也只能听听风声,却隔着屏风,看不见人。

李含翎近日来,在王府里待着,比起从前相当安分守己。

他现在是与妧家议亲了的李四公子,未来岳丈有能耐能助他博取功名。

很快他就能一片前途似锦,不输于府中其他兄弟。

但是没想到,他一介纨绔暂时收了心,后院却起火了。

王府与妧家的亲事,本该在炙羊席后如火如荼的进行,他也该与妧枝多走动。

然而那边妧嵘却好似闯了大祸,濉安王消息灵通,说是近来朝野之中正在纠察处置与乱党有来往的臣子。

有的已经上了被盯上的名单,也不知妧嵘是否就在其中。

该避还是暂时先避,是以这么多日李含翎都没有主动来找妧枝联络感情。

可没想到,他会听见他院中的下人不经意提起,“说来我们四郎君与妧家的娘子议了亲,可是好久没见了吧。”

“这些时日,妧家娘子都不来登门了,四郎君也没去见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亲事不成了呢。”

“你可别乱胡说,叫四郎君听见,非罚你不可!”

“唉……这可不是我乱说,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啊,日前我外出办事,瞧见那妧娘子与其他男子在一起。当真!”

“若不是记得她来过我们府上,我还要以为自己瞧错了,咱们四郎君不曾与她议亲呢!”

一声尴尬的咳嗽声呵止了他们。

下人循声望去,只见他们背后,站着的四郎君已然面色铁青,眼神蕴藏愠怒地瞪着他们。

……

“四公子见到历郡王与妧娘子在一起,怒剑拔张,甚至动起了手。”

盯梢的下属向商榷安道:“为了不让妧娘子受牵连,历郡王始终护在妧娘子跟前,到最后都保护着她。”

“还扬言,即使是濉安王妃这位姑母来了,也是一样的局面。”

这万般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结果。

“大郎君,这,历郡王是为了妧娘子,六亲不认啊。”

听着下属说道的商榷安面容出奇的冷峻,乌漆的瞳孔暗藏着任何人都看不透的深意。

第36章 决裂。

甘府是历常珽的母家,其父是异姓王,家中血脉不多,人口凋零。

是以历常珽的双亲故去后,生父这边的族亲倒不剩几个。

久而久之,甘府的亲人就成了与郡王府来往最多的一方。

周老夫人就生了一子一女,子继承家业,女嫁给王孙,也是高门之后。

没想到未能到颐养天年的年纪,就因事故早逝了,而留下的一根独苗又是个十分孝顺的郎君。

周老夫人因此不免对这个外孙多有疼惜,连带着甘府里的人都与历常珽来往密切,关系亲密,和自家兄弟无异。

阴雨随着节气消散,天色终于放晴,难得的好时光,让周老夫人和家眷们外出走走。

长子的原配夫人对她颇为敬重,搀扶着她在园林中遮阴蔽日的廊檐下歇息。

“婆母累了吧?快先喝口茶,润润喉吧。”大夫人接过婢女递来的水,喂到周老夫人嘴边。

干燥的喉舌被甜水滋润,一阵风吹来,倍感清凉的周老夫人发出叹息,“今日这风,真是舒爽不已。”

“老太君喜欢,那就在这多坐一会,待您休息好了,咱们再启程就是。”

一众人,不管年长的还是小辈,都围绕在这边赏景说笑,气氛融洽。

可就在此时,有一道甘府下人的影子,匆匆前来打扰。

“老太君,不好了。”

焦灼的呼唤等到了众人跟前,方才引起注意。

管事满头大汗地跑到周老夫人附近,面色凝重地道:“老太君,郡王出事了!”

木荷堂,宾客未散,都好奇地关注着茶室的方向。

妧枝惊讶地看向突然闯进来的李含翎,她与他多日未见,不知他怎么会来这里。

方才那些言语,让她知道不该放任他继续胡言乱语下去,“四公子,你是不是误会了?还请不要在此放肆。”

李含翎一来,就见到妧枝与历常珽独处一室。

他本是不相信下人说的那些话,更何况,历常珽是谁?是他李含翎的亲表兄。

他们母亲乃是亲的表姐妹,从小到大他们关系虽谈不上像与甘府那样亲近,却也并不陌生。

可怎么会是历常珽?这个喜好风雅,称得上是个儒雅君子的表兄?

李含翎朝着妧枝的方向道,眼睛却盯着历常珽,“我造次?阿枝,你莫非忘了,谁才是与你议亲的未来夫君?”

“我与你可是两家都承认的名正言顺的关系,可你与我表兄是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生出的奸情。”

道出这一句话时,屋内历常珽的眼神已经变沉,眉头皱起。

妧枝却好似除了略微讶异,竟是不见丝毫慌张,更是没有立马向李含翎解释。

而是冷静又淡定地同他说:“四公子,你这般胡乱猜测可不好,我是说,你真的误会了。”

她与历常珽哪里有什么私情?

妧枝不过是为了报恩,还他上一世的情分,她救了周老夫人,二人因此关系接近,相当于她结交了一个新的朋友。

说人情密切还差不多,妧枝觉得李含翎的说法当真荒唐至极。

她更多是疑惑,李含翎为什么会突然找来这里?

然而,知晓更多内情的李含翎死死盯着妧枝。

“误会?”

“这些时日,你未与我见面,都去做了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和妧枝的亲事,让李含翎改变了对妧枝的初次印象。

从濉安王妃身边的婢女,窥探到妧枝主动勾搭历常珽起,李含翎便对与这样一个女子议亲感到不满了。

只是当时,父亲未曾透露妧嵘能给他们多少助力,李含翎在与李屹其的竞争中,并未多么上心。

但自知晓妧枝的价值后,不惜去郊外运了一院子的花来博她欢心。

她在炙羊席上的一番话,更让李含翎相信,濉安王妃的婢女看错了,是一场误会。

然而,在经过查证,都从甘府和郡王府的下人口中证实,妧枝的确经常来往两家,多次登门。

尤其甘府的下人口风里,似乎都将妧枝拿未来郡王妃看待,这岂是李含翎一面之词能说出来的?

能让底下人都这般以为,可见妧枝和李常珽偷偷背着王府这边,私下里曾接触了多少次,多么过分才导致这样的局面。

此女简直枉费他对她的信任,在被选择那天,他竟还觉得从未那般高兴过。

李含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冷冷道。

妧枝张了张嘴,又觉得没有过多与此人解释的必要,很多时候事情在旁人眼中已经定性,说是说不清的。

但也不能就任由李含翎污蔑,清白还是要保留清白的。

“我说我与郡王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便真的不是,你若一意孤行要擅自揣测,那就与我等无关了。”

在旁沉默许久,是不想急忙开口,反添了倒忙的历常珽终于也张开嘴唇,他两眼都极为有神,有几分肃穆地看着李含翎,“四郎,妧娘子说的不错,她是清白的,你不可猜忌她。”

李含翎骤然反问:“她是清白的,那你呢?”

空气霎时安静。

妧枝一惊,觉得李含翎问得好生莫名其妙。

然而更让人出乎意料,历常珽那边话语有漏洞,竟不想被李含翎敏锐地抓住了。

历常珽看向身处于他跟李含翎之间的妧枝,从刚才起,在被李含翎言语为难,纠缠找茬时,妧枝都有着让人惊讶的镇定。

他不觉得一个女子就应该遇事哭啼而无解决的能力,但要一个女子遇到这种被“捉奸”的污蔑丑事,还能这么平静。

那定然是遇到过更大更困难的险阻,方才有今日的妧枝。

是以在觑见那张秀白丽质的面庞,看到她眼也不眨地同李含翎回话时,妧枝那副神色,出奇得让历常珽心生出一种怜惜。

所以,他才说她是清白的。

而他并不一定清白。

“……”

历常珽不回应,李含翎露齿阴森一笑,“不说话了,是被我说中了?”

妧枝拧眉,顿觉李含翎在此无理取闹。

“四公子……”

“你住嘴。”李含翎立时呵斥。

“你还未过门,就敢不守妇道。”

妧枝当即彻底冷下脸色,转而眼神如一汪清泉,又清又静默默无声地注视口无遮拦起来的李四郎君。

历常珽更是在下一刻,同样呵斥,“够了,含翎,别再胡说八道!”

眼见他们彼此相互维护,即便没有看到妧枝与历常珽有什么亲密举止,然而在李含翎心中,已然亲眼见到事实。

表兄和未来妻子的背叛,令他一时失去理智。

李含翎威胁道:“等着,此事我不会与你们善罢甘休,妧枝……”

“亲事,可就要因你今日种种作罢!”

李含翎撂下狠话,转身就走。

茶室外的屏风,久久都未撤离,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人影,只听见历常珽好似向小娘子走近了。

接着,一声安抚响起,“不要怕,此事,我会妥善解决。”

妧枝从瞳孔到睫毛都在历常珽靠近时,探出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接着便愕然地眨动了一下,又一下。

“……”

甘府许久没有迎来什么大事。

周老夫人突发恶疾,晕倒是一回事,后面一口气被吊回来,这算是喜气。

不管亲朋好友还是邻里街坊,都说这是有福。

近来日子风调雨顺,除了养病就是养病,已经很久没有尝过闹腾的滋味。

直到管事来报,“郡王出事了。”

濉安王妃未曾想到有一日,她登门甘府会是这样一种情形。

她的侄儿,和她未来的儿媳妇搅合到一块去了。

这是一桩丑闻,更是一件丑事。

为了弄清楚这其中是否有误会,亦或是免得伤了两家的和气,濉安王妃都要亲自走一趟,在她姑姑的见证下,和这个侄儿对峙清楚。

要说历常珽与妧枝在一起,原来也是有迹可循的。

濉安王妃毫不怀疑,这其中很有可能存在她阿姑的手笔。

她阿姑老糊涂了,从她为阿姑引荐妧枝那日,就透露出图谋不轨的野心。

濉安王妃当时只以为阿姑是心血来潮,为侄儿的终身大事操劳,到了急病乱投医的程度。

于是将她带去后院,好好说了一番妧家和王府结亲的不易,未料想,这阿姑竟然闷不吭声,兴起了。

简直是为老不尊,再觊觎,也不该帮着侄儿来抢夺表弟的亲事才对。

甘府大门,濉安王妃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处。

她衣着显贵,特地打扮了一番,面上的浓眉和红唇,更衬托出她不好惹的气质。

身后从王府跟来不下十个护卫,就连婢女亦都充斥着来讨个公道的味道。

从跨过门槛,到抵达正厅,濉安王妃人未知,话语声便传至所有人的耳朵里:“阿姑可害惨我了!”

“今日若是不能给我个说法,你我两家日后可就要反目成仇了。”

濉安王妃人影到达,正厅内,除了甘府的人在以外,身陷风波的男子身影不躲不避,坦坦荡荡地立在厅堂,与绣帕捂着嘴唇,轻声咳嗽的周老夫人站在一块。

神情微微紧绷,处境宛如弱弦,庄严又肃静。

傍晚黄昏时分,商榷安从外面回到王府,书行居里亮起灯火,商唯真在房里沐浴过后和婢女照着镜子,修起眉毛。

商榷安被拦在路上,一身高官厚禄的着装,微微泛黑又透着清灰的夜色下。

五官清俊到极致,冷得有些发邪。

听着耳边言语,“四公子是去木荷堂那边闹了一场,回来后便惊动了王妃,找上了甘府和历郡王去,说是要退婚。”

“郡王说,若是四公子与妧娘子退了婚,这门亲他并不介意接手过去。”

第37章 求娶。

事情突发有因,妧枝的身份特殊,远远轮不到她来和甘府郡王府深交的程度。

其是与濉安王府里的公子议亲的女子,要熟悉来往,也应该是与未来夫家在一起才对。

甘府乃是濉安王府的旁亲,按理两边都不应该背着濉安王府私交往来。

可事实上就是,妧枝私下与周老夫人和历常珽就是走得比较近。

近到超出不该有的范围。

厅堂内,周老夫人换了衣着,也是通身气派。

家中小辈们都退下,只剩甘府的主家、长子以及长孙,还有历常珽在此面对濉安王妃等人。

因事情非同小可,且周老夫人得了消息后,与历常珽确认了想法。

从一开始,妧枝对他们这边想要求娶的意思并不知情,亦是周老夫人主张并且主动与妧枝私下接触。

是以今日,便没有让妧枝出面,而是以甘府和郡王府的名义与濉安王府相谈。

“归根结底,此事与那妧家的小娘子无关,而是我的过错。”

周老夫人端坐在堂上,在濉安王妃找来后,眉头微微搭拢,有着些许歉疚,却并无悔意。

“你要怪还是怪我,此女是我当初见了,就为之心喜的。”

周老夫人:“我瞧她,和常珽甚是般配,方才私下做主,与她联系。在此之前,这些牵桥搭线和撮合的事,不管是妧娘子还是常珽,他们都不知情。”

周老夫人坦然道,濉安王妃震惊了,怒然发声,“阿姑简直是糊涂了!即使再合适,此女也与我们王府议亲了,而今怎可让他们表兄弟之间,横刀夺爱呢!”

“此话的确有理,我的确是老糊涂了!”

周老夫人道:“可时至今日,即便你说妧家与你们王府议亲,将妧娘子指给了你们家四郎,那么婚书呢?聘礼呢?媒人呢?可都有拟定?”

苍老却稳重的声音一句一句将濉安王妃的话反驳,客厅里只剩濉安王妃的哑然与无言以对。

议亲虽是议亲,但周老夫人说的这些,两家还真没有明确且正式的通过气。

濉安王考量的是,等此次风波过去,妧嵘能摘除嫌疑后,再三媒六聘下达婚书。

一直没有给妧家立下纸质婚约,就是濉安王府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即可承诺,又可随时毁约。

此时还真叫周老夫人说对了,“无媒无聘,亦无婚书,不是议了亲,就将别人家的娘子定了生死。”

“婚约还可作废,既无婚书,不过口头商议,那就当不得真。我瞧你们也不是真心想要求娶,既然我这边也有意,常珽又如何不能和人家娘子往来?”

“莫非,妧家的小娘,还得你们来做主,得了你们的应允她才能嫁给谁?”

虽然字字句句都被周老夫人说中了,也不乏其中道理。

但濉安王妃依然道:“阿姑还真是巧言善辩的很呐!”

“口头上的约定如何就不能作数?此也是一种承诺,且我们两家约定好,只是没有立即立下婚书罢了。那也是有我们自己家许多考量,是想更为慎重谨慎对待这桩婚事,如何就是作废了?”

“还有常珽,你且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与你阿母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含翎也是你的表弟,你如何能做出瞧上你表弟未婚妻的事来?就不怕传出去,让世人耻笑么?!”

历常珽被当众点名,并未有一丝躲闪,而是走到濉安王妃跟前,在所有目光注视下,向濉安王妃弯下了腰,“常珽深表歉意,小姨母,但诸如祖母方才所说……”

“既然妧娘子,与四郎并未成立真正的婚约,那她能议亲一个,便能有两个。”

“君子好逑,不管四郎与妧娘子是否真的退亲,我这边都会去遣媒人上门求娶。此想法是我早就有之,祖母不过是按照寻常惯例督促我早日成家,并非是因为她撮合,我才顺势而为。与妧娘子,也没有干系。”

“还请小姨母,要责怪便责怪我。”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濉安王妃不可置信听完他这番话,双目大睁,在椅子上都坐不安稳。

历常珽神色不变,在这般情形下,更像是暗自松了口气。

甚至觉着,被察觉到了也好,正好免去了还要去濉安王府解决这桩婚事的麻烦。

“我非是糊涂了,今日所说的话,字字为真,在场的皆可作为凭证。”

历常珽:“我将求娶妧娘子,不管她最后会选谁,还请小姨母不要将常珽的错,迁怒到妧娘子那处。此事后果,由我一人承担即可。”

他说出的话掷地有声,令在场的人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妧枝在李含翎去木荷堂闹过后,平静地回到家中。

那日她谢绝了历常珽送她的提议,而是无事人一般独自离开了。

历经过上辈子的大悲大喜,妧枝早已不是无知且弱不禁风的女子。

她虽然惊讶,却对发生的事并未感到一丝畏惧和害怕。

只是历常珽的态度,让她过于出乎意料罢了。

但是仔细回想,他的举止透露出种种细节,温柔的语调和细心的关怀,尽心尽力帮她做的事,也能让妧枝到此回味出来。

他其实是对她有意的。

是什么时候兴起的,妧枝无从察觉,要不是李含翎威胁,历常珽表态,妧枝都从未往那方面想过。

只单纯以为他们之间是报恩交换人情的关系。

那一刻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张了张唇,最后还是无言地回了家。

平氏见她回来,竟从她身上都瞧不出异常,可见妧枝当时历经一场风波,居然连一丝情绪都没有,堪称可怕。

此事说来说去,实则是场无妄之灾。

于她很不利。

郡王府与濉安王府乃是亲戚,而妧枝不过是一介外人,她和历常珽被人误会,首当其冲应该是妧家来承受濉安王府的怒火。

而妧枝根本不适合在这般情况下露面,由甘府和郡王府来处理最好不过。

但这般,也就默认于今后她和历常珽会有着特殊的联系……

回去后,妧家宅院里暂且风平浪静。

妧枝只字未提,平氏和妧嵘也就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

然纸包不住火,总有意外的一天。

商唯真入住濉安王府已有多日,她平常不怎么出书行居,但偶尔也会出去走走。

府里的下人都认识了她,平日王府中的气氛谈不上怪异,还算客气平平。

然而近两日她发现,濉安王府里,好像出了什么重要的事,以至于下人们都在背地里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四郎君和妧家那娘子的亲事,好像要不成了。”

最近阿兄感觉好忙,仿佛心思不在她身上。

商唯真不想待在院子里,于是选择出来走走散散心,王府里的海棠春坞景色最为出众。

她带着婢女在此散步,未料还未走到,就在半路上听见躲在假山后的下人们偷偷议论的声音。

与婢女相视一眼,商唯真莫名的选择了不去惊扰他们,而是停下脚步,仔细听闻。

“你说的可都当真?与妧家的亲事当真要毁了?”

“哪里敢胡说呢,这消息可不止我一人知晓,府里其他管事可都一清二楚,还是听四郎君院子里的人亲口说的!”

对面一片唏嘘声,“怎会如此?日前不是还好端端的?”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这亲事自然是有人从中作梗,方才出了这样的岔子!”

“与咱们王府是亲戚的那位郡王爷,竟是对四郎君横刀夺爱,撬了他墙角,与那位妧家娘子有了勾连。你们说,这亲事,还能成吗?”

不远处,商唯真同婢女的神情不约而同流露出惊诧。

天色未晚时,商榷安回到书行居,发现一日不见,商唯真有些心不在焉。

只有在见到他回来后,脸上的情绪方才一变。

有些精神,满眼好奇和兴奋。

“榷安阿兄。”

商榷安来到桌前,一如往常接过商唯真给他倒的茶水,润了润喉,语调温和而平缓,“怎么了,唯真?”

商唯真近在眼前,拉扯着商榷安的衣袖,“阿兄,我今日听见一件事啊。”

在商榷安注视下,商唯真将白日里听来的流言重复一遍。

“妧娘子真的要跟四公子的亲事不成了吗?她和历郡王,原来是那种关系吗?这实在是太惹人感到惊奇了。”

商唯真感叹道,商榷安听了,却好似半点不惊,淡淡问:“你都听谁说的?”

“是府中。”商唯真:“府里的下人都传遍了,今日我和小云去海棠春坞,恰巧就撞见了。”

说完,她观察商榷安脸色。

莫非是她听信的都是传闻,当不得真了?

商榷安不管眉眼还是唇角,连细微的变化都不见,他的眼眸纯黑,清冷的宛若一汪泉底,最温凉的颜色。

“……”

“阿兄,是,是我说的不对吗?”商唯真疑惑。

商榷安的不回应让她感到一丝怪异,气氛微静,这样的情况不应该出现在他们当中。

堪称罕见。

最后,商榷安道:“府里的流言,你听听就好。”

听见熟悉的声音,商唯真松了口气,“放心吧,阿兄,我只是听说,不会轻易当真的。”

商榷安对此事没有再继续回应,仿佛并没有兴趣再提起这一话题。

商唯真仰头看着他,忽然抱怨说:“阿兄这几日在忙什么?都没有空陪我了,上回说好的带我去京中最好的登鹊楼买胭脂的呢,到底几时去啊?”

商榷安俯视过来,他的视线恍若能洞察人心,如同世上最锋利的尖锥。

商唯真倏地内心一跳。

然而,商榷安还记得他眼前的人是他什么人。

在商唯真感到有一丝压力之际,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鬓发,安抚道:“明日去如何?近来朝中公务正忙,抓了一些乱党,我去陪审了几次。”

得到解释,商唯真心里顿时感觉好受许多,再看商榷安,他对她的态度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任予任求,有求必应。

商唯真也贴心地答应过去,“好,那就听阿兄的。”

她实则不过也是觉着这几日商榷安因为公务而忽略她了,尤其上回在书房,竟将她都赶了出来。

这回她不免想要任性一下,即使再忙也想让商榷安陪她。

翌日和王府里其他院落不同。

李含翎的院子而今成了里面最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地方,碍于主子勃然大怒,无一个下人敢被抓住把柄,更加火上添油。

书行居,商唯真收拾好了以后,同商榷安同乘一辆马车,准备前往她想去的登鹊楼。

然而马车驶出去,来京中许久,却没外出逛过几次,不大认识路的商唯真也察觉出了马车走的道路,似乎有些许不同。

像京中最大的胭脂铺,所在的地方只会是最繁华的地段。

而靠着窗,她所见的巷子却越来越像住了人家的样子,根本没有几家商铺。

就在一个路口,马车忽然停下不动了。

商唯真等了片刻,也不见车夫再驾车,而商榷安居然也未曾吩咐继续向前,就如同特意等在这里般。

“阿兄,这是?”商唯真不解地朝商榷安瞧去。

下一刻,外面另一条路上却突地出现一阵吹打的动静,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转移过去。

抬箱的队伍宛若迎亲去的一样,马背上坐着一道曾在濉安王府里见到过的身影,高大俊朗,朗朗乾坤,怀揣一只打下来的大雁,绑了红色彩结,与众人进入一个名叫状元巷的巷子口。

商榷安目光沉默地定在那支喜气洋洋的队伍上,看着为首的人影下马,停在妧家的石阶前,整理仪容,然后敲门,登门。

第38章 以人为盾。

后院,妧枝独坐在房内,面向窗台,仿若神游在外一样。

女仆从前院里快步走到她屋檐下,对着那道纤柔婉静的身影道:“女郎,快过去瞧瞧吧,家里来贵客了。”

“主母命我来请你了。”

对着空寂的风景面前,妧枝眨了下眼,她可以在后院听见前门热闹的吹吹打打的动静。

这昭示着历常珽说到做到,是他来了。

婢女看见妧枝从窗前的软榻上下来,女郎今日仿佛同谁约好般,竟换了新衣,头发和首饰都是自己整理的。

别有一种脱俗而宠辱不惊的静谧。

妧家的正厅虽小,却挤满了人。

状元巷里,更是因为这一只来路不一般的提亲队伍,引得大街小巷都对妧家的门户颇为关注。

妧嵘今日并未出门,他本意是想洗脱与乱党来往的嫌疑,近些时日安分守己,连最隐秘的温柔乡都不曾去。

未料忽然有人找上门,动静不小,且让心虚的他差点以为是东窗事发,大祸临头。

直到妻子亲自到屋里唤他,“主家,快去前院看看吧,锦瀚郡王府的人,来提亲了。”

在屋中犹豫不决,甚至起了翻墙逃走的念头的妧嵘登时一顿,阴沉如水的面容在刹那间变化。

“你说什么?锦瀚郡王,提亲?”

妧嵘连忙收拾一番,擦干额头上的冷汗,随同平氏到前厅去会客。

一到便看见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为首的郎君,同是在朝为官的臣子,虽职责不同,却也见过。

妧嵘当场观察起四周情况,并及时摆出身家,“这是怎么回事?锦瀚郡王为何会来我妧府?王爷大驾光临,是我有失远迎了。”

论官位,二者相差无几。

但历常珽好歹是王侯出身,高门大户,身份也就比空有官职没有爵位的妧嵘更加尊贵。

只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妧嵘的清高神色,他并未显得过分热络,而是严肃客套地和历常珽说起话来。

更对此刻的情况感到莫名其妙与排斥。

“妧大人客气了,常珽不及妧大人年长,可直接称呼常珽名讳。”

历常珽看着妧嵘和他身边一脸茫然,有几分神韵与妧枝相似,一瞧便知是妧家主母的平氏。

他扬声道:“今日我来,是来向妧大人提亲的。”

妧嵘这才有了些疑惑,“提亲?郡王莫非是弄错了,我家小女而今还未出阁,连及笄都未有呢……”

说到亲事,妧嵘下意识想到的是家中还未有着落最小的妧柔。

她要嫁人还得等上好几年,与历常珽的年纪也不配相配……

倏地,他抬起头,换了正经肃穆的神情看着不慌不忙的锦瀚郡王。

历常珽道:“侍郎误会了,在下要求娶的非是妧家二娘子,而是侍郎长女,大娘子妧枝。”

此话听在妧嵘耳朵里,几乎误以为自己发病了。

他骤然往两旁飞快聚焦,然而人群里并未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影,于是木楞地向历常珽确认:“妧枝?你要娶的人是妧枝?”

“可我这长女,我已将她许配给濉安王府的四公子,李……”

历常珽:“据我所知,侍郎与濉安王府,是口头商定,并未立下婚书字据,那么妧娘子也就算不得已经完全许配给人。”

“常珽有心求娶,今日带来三书六聘,还有家中管事及长辈身边的人做个见证。”

妧嵘哑口无声,对眼下的情况感到棘手。

历常珽的质问让他无法逃避,王府那边并没有正式给予婚书,这当中自然有许多考虑。

而妧嵘心里也清楚,他实则自己也没有底气,这回乱党一事他能不能全身而退,是以不敢逼急了王府。

万一出事,他还能向濉安王求上一求,期望对方能看在姻亲份上,捞他一把。

为了这,妧嵘都不能在这一刻答应历常珽的请求。

他终于回过神,衡量好了利弊,从惊愣中恢复神气,摆出架子,“贤侄误会,不是我不答应你,可你怎么会想到要求娶我家大娘?”

历常珽:“我与祖母去往濉安王府做客,濉安王妃乃是我小姨母,当日我与祖母一见妧娘子,便倍感心喜,情不自禁。”

妧嵘提眉,竟是不悦呵斥,“什么?!郡王与濉安王府乃是亲戚,既然如此,却还来登门提亲?这简直荒唐!”

“你求娶的是你小姨母家相看的娘子,郡王这么做,难道不怕伤了与濉安王府的和气,就不怕让人笑话吗?!”

这番话,在甘府时就已经听濉安王妃教训过了。

的确,妧家与濉安王府议亲在先,世人讲究忌讳的便是原本相看好的人家,换给其他兄弟姊妹结亲。

这般容易伤了家中和气,且容易被外人说道,不合礼法。

但不这么做,等到濉安王府找来妧家要退亲,届时损伤的就是妧枝的名誉了。

历常珽将过错都揽下来,道:“此事是我之过,但情不由己,这一切我是真心的。”

“常珽愿与妧娘子共结连理,此生不负,还请侍郎大人成全。”

妧嵘对他多加审视打量,眯起眉眼。

“那怕是不可,若是答应了你的求亲,那我妧家与濉安王府怎么交代?不行!”

“濉安王府那边,常珽会代为商议,定然不会牵连到妧娘子和妧家。”

历常珽向其保证,他上前两步,身形远比妧嵘要强健高大许多,且虽然话语委婉,却有着不肯让步之意。

令妧嵘更加拿乔,“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君子一诺,岂能毁约,你也是读书人,贤侄莫非是想毁了老夫名声,要做那背信弃义之辈!”

他背过身去,驱赶站在妧家厅堂内前来下聘的下人,对着带来的这些聘礼,越发觉得是破坏他与濉安王府关系的累赘,不肯因此去赌这答应背后的代价。

妧嵘态度坚决,任由历常珽如何百般说道,都不苟言笑,甚至十分冰冷和高傲。

“快把这些东西拿走,拖出去,都出去。”

历常珽未料妧嵘会是这般姿态,只能沉默着看着迎亲的队伍犹豫了,在妧嵘指示下向他投来慌张的目光。

要不要退出去,将聘礼带走。

也许是时机不对,担心妧枝会被王府那边为难,他此番动作着实快了些。

但他与祖母都认为,既然造成了对妧娘子不利的影响,就应该速速将亲事重新定下来。

他看向妧嵘附近到此刻一言未发,有些同样不知所措的年长妇人,试着开口,“侍郎夫人……”

平氏不同妧嵘一样,对周老夫人和历常珽一无所知。

早在施斋节,平氏就听妧枝提过濉安王府的亲戚,周老夫人与她投缘,十分和善。

而历常珽,这位郡王对她也颇为照顾,甚至妧枝手头上积攒的刺绣生意,也都是这位郎君牵桥搭线才有的。

虽未见过他,只见过李四公子李含翎,今日一看,平氏也禁不住想要点头。

论气质,这位郡王的确没有濉安王府四公子的那股纨绔气,不过笑容风雅,人瞧着和善不已。

且更对平氏眼缘,只是妧嵘那边根本无意与他结亲。

平氏更无开口的余地,她向来在妧嵘跟前做不了主。

于是只能眼神示意,略表歉意地摇了摇头。

这让历常珽看在眼里,思考要不要择个某日,再来劝说妧嵘时,正厅里,一道悦耳的声音陡然横插进来。

语气坚定,似乎凭借一人,就能掌持大局,“无需理会,不用走。”

娇柔的嗓音让所有人都朝着外面进来的方向看过去。

妧枝怀揣香气,新衣淑丽,她脚步缓缓却目视前方,并不避讳任何一道视线跟目光。

甚至主动且胆大的环视在场的人。

最后停在充满惊喜的历常珽跟前,与他一起面对妧嵘,“我答应你,这门亲事,可以这般决定。”

妧嵘几乎大半个身子扭转过去,面上布满匪夷所思和惊愕的神情,最后转化成怒容,训斥妧枝,“谁叫你自行主张答应的?!”

“妧枝,你已许配给李四郎君,你都忘了?可不要得罪了濉安王府,方才说的话,为父看来都不算数!”

“阿父没听见吗?我与李四郎的亲事,本是口头之言,并未定下婚书契约,也就当不得真。”

妧枝面容甚是平静,双目很美,眼含秋波,却坚定得好似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的心意,“况且,再过不久,濉安王府自会来退亲了。”

她和李含翎的亲事,仔细追究,其中一方给自己留了很大一块余地。

既无聘礼,也无媒人,更无婚书。

进可说他们是名义上的议亲对象,未婚夫妻,退可说不过是句戏言,没有分毫虚实。

妧枝从来未有将这桩亲事当真,而历常珽……

若要嫁人,他的确是个最好的人选,不管是不是真心爱慕,亦或是一点怜惜之意。

想要早日解决摆脱和濉安王府的纠缠,与他在一起就是最合适的契机。

妧枝抬眸,注视同样看着她的历常珽,这一世她暂且别无办法护着平氏等人。

只有以人为盾,借历常珽这一情分,用她一辈子去还了。

第39章 请大郎君……出个价。……

妧家发生的事情,不过一日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勋贵之家更已听到风声。

深夜,雨霖院里忽地传来一阵骚动和求饶的呐喊,划破寂静的天空,连离得较近的书行居都可听闻。

商唯真因此被惊醒,听着外面惨叫,空气里仿佛传来从别处飘来的血腥味,以至于不敢继续入睡。

婢女为此去了商榷安那里,以“唯真娘子受惊了”的明目,令大郎君怜惜娘子,到她房中看护她。

下属探听到雨霖院内情,据实已报,“四公子还在生着气,绑了当日那几个碎嘴的下人,动了私刑。”

商唯真缩在商榷安身旁,高大的男子身影有种不露声色的沉静,带给人许多坦然镇定之感。

默然听着李含翎那头发生的事。

“应是听说了郡王府那边前去妧家提亲,憋了一肚子气,只能拿下面的发泄。”

“流了不少血,不过还是留了口气,没真弄死。”

屋内光影绰绰,并不那么明亮,也就显得商榷安的面部轮廓半明半暗,五官挺立,神色莫测。

商榷安像是一点不惊,更未露出什么不忍悲悯,他满眼都是旁人不可摸透的冷静情绪,偏头对环着他肩膀,偎依着他的商唯真道:“没事了,惩治都已结束了,不会再有人哭叫。你也可以睡个好觉了。”

商唯真却痴看着他,眼底残留有被吓到的惊惧,目光盈盈,“我想阿兄陪我……”

说到这,身边下属便识相地开始默默往后退了,快速离开这间屋子。

事情发生不过片刻,雨霖院那边在惊动了夜色后,不多时又恢复了宁静,再无别的破坏旁人清梦的惊扰。

商榷安哄睡了商唯真,从房里出来,背影极致深沉,目无表情地关上手上的门。

在离开前,他睇视着眼前的门锁和缝隙,黑暗裹挟着他,宛若置身泥泞一样,身如幽灵,在寂静的暗廊里拖着一步一步走着。

白日京都依旧繁花似锦,绿意盎然。

通街的巷落近来都在议论一件事,郡王府的将和侍郎府的结亲。

还是妧家的大娘子自己开了口的,代替大人行了自己的主张。

可真是惊煞了旁人,尤其家中有待字闺中的娘子的。

有的称她,是有眼光的厉害角色,会为自己将来打算,可不是一般女子。

有的更非议她,违背媒妁之言,是极其不孝的女儿,对不起身为侍郎的父亲,应当跪在长街上,受世人唾弃,向双亲请罪。

出了这样的事,妧家近来的下人都减少了外出的次数,以免被人碰见嘴碎,上来就打听自家府宅里的私事。

然而还是避免不了周边邻里街坊登门,妧嵘是有些同僚同样住在这里,也有一些夫人和平氏相识。

为了了解更多,往常不常来的都特意寻了个叙旧的由头,前来喝杯茶,积累谈资。

这场风波闹得很大,却也并不算让人人生厌的丑闻,最多是给风平浪静惯了的世人增添一些乐趣罢了。

在历常珽来过后,甘府的管事奉周老夫人之命,也带人送了一大批礼来,借以表明身为历常珽的母家的态度。

礼单通通交予到平氏和妧枝手上,“还请夫人和娘子过目,这些有部分是生前郡王母亲的遗物,都是些贵重的首饰,老太君说,妧娘子今后就是郡王府的主母,早些收下这些礼物,就当是她代郡王母亲赠给儿媳的心意了。”

送来的礼,多的有些收不下。

光是快速瞥上两眼,都能瞧见里面泄露的珠光宝气,玉石金器。

平氏很是惶恐,与濉安王府那边还没彻底了结,妧枝又擅作主张定下跟郡王府的亲,哪里敢收下这么多东西。

她连忙摆手,“使不得,即是郡王母亲的遗物,应该留在身边才是,如何能让小辈挪用。”

管事很是坚决:“老太君和郡王都无异议,是给妧娘子的,还请不要客气。”

“阿枝。”迫不得已,平氏只能向妧枝求助。

然而,妧枝比谁都更加顺理成章接受了这些礼,“阿母,而今我已答应嫁给郡王,这些聘礼收下也是应当的。”

“不过……”

话音一转,妧枝又同管事道:“家宅狭小,库房也不够放,这些礼太贵重,我担心存放于此不大周全,还请先将这些都送回去,礼单留下。”

“等适合的时候,再拿出来吧。”

这些都是给妧枝和妧家的,管事自然没有异议,且看妧家府宅的情形,的确太小了,不适合存放。

管事的考量,“那,就先留下一小部分,多余的我让人抬回去,老太君那边也好有个交代。”

妧枝和管事安排好了,当着平氏的面,走到另外一处谈话。

“劳烦了,往妧府跑了许多趟。”

甘府的管事经过几回已经与妧枝是熟人了,客气而恭敬道:“妧娘子客气了,都是分内的事,并无什么麻烦。事情办妥了,郡王放心,老太君也开心。”

妧枝如今身份不同,与管事说话便有了叙旧的味道。

她莞尔弯了弯嘴角,问道:“郡王呢?这两日做什么去了?”

在到妧府上门提亲后,历常珽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他那日惊喜且不可置信地看着妧枝。

在走时,待在妧枝身旁轻声道:“我脑子竟有些晕。”

“我没想到你会答应,妧娘子。”

四目相对之际,看得久了,妧枝还从他脸上不知不觉,发现了一缕红。

两日未见,妧枝也开始好奇想要打听历常珽的动向了。

管事道:“郡王,他在忙……”

曲水大街上,牙保婆子乘坐在轿车里,手捧上面给下来的赏赐,不知欣赏了第几回巴掌大的一座镶金的小香炉。

她探出窗外,目光一下就对准了在她前面的那顶更大更华贵的软轿,面带微笑,又坐回原位。

她预料的没错,那位妧娘子果然是历郡王心尖上的人,这二人郎有情妾有意,在一起是迟早的事。

她就说此女会受宠,上回向郡王偷偷报信的举措没错。

那小娘还矜持得很,不肯让人知晓。

而今两人都谈婚论嫁了,身份一下就不一样。

有些事,连出面都变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远山上,因今日天色微阴,算不上晴朗,又透着湿气,远看起来山巅上弥漫着缥缈烟雾,洁白如雪,又称得景色白绿交加,宛若仙境。

历常珽停在路上,看见这样心旷神怡的一幕,登时轻叹,“果真是好景色,选址不一般。”

牙保婆子在旁附和道:“郡王真是有心了,亲自来看宅子,那日我就说,娘子对此处甚微喜欢,可不就是因为这里景色极好嘛。”

历常珽用眼观察,并未理会牙保婆子说的话。

下人惯于看上面的人脸色行事,什么东西都能说出花来,不是不可信,而是喜不喜欢,都不需要通过外人去了解。

他可以当面问妧枝,只是不是当前这时候。

他需要亲自帮她把关她所需要的宅子。

自从妧枝答应嫁给他,历常珽到今日还有一丝置身如梦的错觉一样。

回去后便开始回想,那天是否太过唐突了,又或是哪里没有准备好,失了分寸,有没有降低在妧枝心里的印象。

这样忐忑的心情,已经是及冠之后很久没有尝到过的滋味了。

历常珽嘴角拉开微笑,往上扬了扬。

即使他不说话,此刻只要在他身旁,都能感受到那份从他身上传递来的隐晦喜悦和高兴。

反观内宅中,在一间屋子的桌案前,沉稳独坐的身影,就如同天上遍布了阴云,仿若下一刻就要落下滂沱的大雨。

商榷安双手搭坐在宽大的木椅上,身着官服,整个人都笼罩在暗处,屋内光线还算通明,但来此禀告的下属,却在观测屋中的情形时,怎么都瞧不清主子模糊的神情。

“大郎君。”许是受商榷安的气势影响,枕戈罕见地不像平日里那样多嘴多舌,有些许放纵的模样。

而是毕恭毕敬地向商榷安传递消息,“门前又有客人来了,那牙保婆子,这回领了郡王府的历常珽,前来看宅子。”

“他不知大郎君是这间宅子的主人,想亲自见大郎君一面,共同商议。”

商榷安:“商议什么?”

枕戈从这平静的语调中,莫名感受到压力,不由地绷紧了心弦,声音有些哑然,“下面……传话说,历郡王……想要帮上回来看过宅子的妧娘子,买下这座府宅。”

“请大郎君……出个价……”

阴影中的商榷安周身充斥着宛若在朝堂之上的威压,他抬起脸,眉眼缓慢掀开,下颔的线条清俊挺拔,脖颈上的筋脉好似被拉动了,整张面目和眼神如同沙场上的兵刃和弓弦。

“我有说过要卖吗?”

下属不敢声张,想说的话都咽回喉咙中了。

商榷安:“这座宅子,不卖了。”

“从前不会,今后也不会,让他回去吧。”

枕戈如临大赦,匆忙答应,“是,那属下这就去请他们离开。”

桌案旁,商榷安目送着下属心有余悸离去,冷着脸。

门不知是否被风合上的那一瞬间,那张修眉俊目的脸霎时间嘲弄地轻笑起来,夹杂着一丝波谲,如魅如邪。

第40章 坦露。

历常珽初次登门,在宅子里逛了一逛,最终在一处拐角的位置停下。

此处通往侧门,风景与方才见过的大同小异,他没有再往深处走,以免冒犯了主人家。

然而这么久了,他来这已经过去将近半刻时辰,不管主人家在不在,也理应有人出来接待他。

但是此刻除了牙保婆子,这宅里的下人都并未靠近。

他直觉怀疑有些不对,于是等在原地质询,“怎么没有人在这里?此处的管事亦或是能做的了主的呢?”

牙保婆子今日也觉着奇怪,门房虽是从正门领他们进来了,可这府里的气氛却和那日同妧家的娘子一起来格外不同。

不多时,有一两道身影从另外一处小径上走来。

牙保婆子见到人,松了口气,“来了来了,郡王,这宅子里的管事来了。”

然而对方携着下人来到他们跟前,一看就是个帮主家办事的亲信年轻人,“方才听家中门房说,来了位看宅子的大人,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对方客气过后,又道:“不过可惜了,承蒙大人厚爱,我们主家说,这座宅子他暂且不打算发卖了。”

“两位,还请回吧。”

说罢,拱了拱手,即便眼前的是身负爵位的郡王,也没有多加照顾。

而是说完话便不闻不问就走了。

牙保婆子立时失语,惊讶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这……”

接着不安看地看向被如此对待的历常珽。

只见这位郡王只是微微蹙眉,凝视着已经走远的背影,像是已然认出他们是谁。

知晓了这座宅子背后的主人,历常珽仅是片刻便回过神来,也未动气,按下不表。

只是道:“看来这位主家颇为善变,既然不肯割爱,那就走吧。”

说着,他也抬腿离开了此处。

云上烟波缥缈,偌大的府宅恢复平静,从此大门紧闭。

亲事已定,妧枝一意孤行,妧嵘在家中对她的态度变得从勃然大怒,到冰冷麻木,更升起一丝嫌恶。

他做不了妧枝的主,她擅自答应了与郡王府的亲事,历常珽也非寻常人,他不好再驳了对方颜面。

但到底让他在这个家中权威有损,只能冷言对她威胁,“我不会为了你得罪濉安王府,你若执意违逆我给你定下的亲事,那么就自己承担后果去吧。”

说完,他在妧枝脸上意外没瞧出任何慌乱和逞强。

显然,做下这种决定,妧枝对妧嵘并无半分期待。

她面不改色回视妧嵘,其被她这样的眼神惹怒,更加恶狠狠道:“休要以为你攀上个好人家,就能为所欲为,只要我在一日,就还是你父亲,你敢这般胆大妄为,就要受天下人的耻笑!”

“我只当生了个不忠不孝的女儿……”

“濉安王可不是好糊弄的,尔等这般没将他放在眼里,背信弃义让这桩婚事蒙羞,我倒要瞧瞧,你究竟是否能如愿以偿。”

妧嵘等着妧枝有求于他的一天,那锦瀚郡王不过一年轻后生,贪图享乐,偏爱莳花弄草,并无什么参政的野心。

而今不过是靠着爵位和祖荫庇佑着,何谈前途可说?

还不如嫁给濉安王的哪个儿子,好歹大权在握,比丧了双亲的富贵闲人前途明朗,好不知多少。

可惜妧枝看不透,还是太过年轻,痴心妄想。

妧嵘鄙夷而冷酷地看着她,见她还是那副置若罔闻,云淡风轻的样子,登时不屑一笑,冷哼一声,甩袖出了家门。

“嫁错了人,你自个儿权衡利弊吧。”

他抛下最后一句话走了,平氏在厅堂内听得战战兢兢,生怕这父女二人生出事端来。

妧嵘再如何,也是一个成年男子,力道不是妧枝可以抗衡的,平氏便紧盯着他,防范他要对妧枝动手。

但好在,知晓长女如今身后的靠山,他还没彻底昏了头。

然而,在平氏想着如何宽慰妧枝之际。

妧枝却向家中的一个下人走去,“去跟着他,晚些向我汇报,都去了何处。”

平氏恰巧走近,惊疑地问:“阿枝,你这是做什么?你怎能,怎能……”跟踪你阿父?

平氏未道出口的话,从眼神中流露出。

下一刻,却又愣住。

只因长女坦然回过眼眸,极其有震慑力,既无畏惧,也无退缩。

早在妧枝一开始不听吩咐,抗争与濉安王府的亲事后,这个家中的下人就已嗅到主人们的权位变化的气息。

尤其是在大娘子竟然能公开与主家叫板,且自己应允了和锦瀚郡王的亲事,权利的更替,不言而喻。

在下人们的心中,她已是可以接替甚至能够取代妧嵘的存在。

仆从择主,最忌讳的就是主不能服众。

主母懦弱多年,在主家的威压下早已直不起腰板,而为大娘子办事,可不怎么善待下人的妧嵘好多了。

妧枝一个眼神便定住平氏,在下人走后,她平和道:“阿母何必慌张?我只是担心阿父罢了,免得这个风波关头,他出事啊。”

这一声“啊”,莫名让平氏感到心慌。

从前,平氏还未觉着妧枝有什么变化。

无非就是性子比以往冷淡些,变得不那么归顺家中,听丈夫的话。

但她还是个好的,体贴孝顺,可时至今日,再看眼前的长女,平氏有一刻微微的恍惚。

曾经她还是细弱的枝柳,而今好像不知不觉,变成了参天大树。

妧嵘不肯调节濉安王府与妧家的矛盾,妧枝也无心要求他去缓和。

妧家与濉安王府闹开了最好不过。

如此妧嵘就不能再奢想,仗着借助濉安王的势力,混个逍遥自在了。

然而不知为何,濉安王府那边除了王妃找去甘府那日,并未如妧嵘所说,来妧家大闹一场。

妧家的下人们等了几日,平氏也提心吊胆等候,依旧风平浪静。

妧枝见此,也就并未放在心上。

这日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一早便穿戴好了衣物出了门。

木荷堂而今已是她和历常珽首要见面的地方,都知晓她如今身份大不同从前,且郡王上门提了亲,妧娘子应诺了。

眼下下人们见到她,都比从前更加仔细招待,“妧娘子来了。”

以前妧枝来,管事需要引路,现在便只是问候一番,就放心的看着妧枝去了茶室。

“妧娘子……”历常珽见到妧枝进门,顷刻便起身相迎。

从他们在妧家相见,如今已隔了好些天。

历常珽叫完人,与妧枝对视,方才回味过来,二人已经今非昔比,关系上升,再叫妧娘子,可就生疏了。

于是在安静的气氛下,历常珽改了称呼,“阿枝。”

他语调轻柔,像怕惊扰了她。

又担心冒犯,惹她不悦……然而妧枝不过轻眨了下眼睫,便水到渠成地唤他,“常珽。”

这一叫,便让历常珽瞳孔微缩,看她的神情有些看痴了。

未料想与妧枝议亲后,会得到她这般多的殊荣对待,他耳朵发麻,竟没想到会在一个小娘子面前不好意思。

妧枝这时觉着气氛微妙,见历常珽光看着她一言不发,只好自我缓解,微笑着说:“我叫错了吗?祖母都是这般称呼你的,我想,而今我与你都谈婚论嫁了,也该换着叫了。”

历常珽怎好舍得惊扰了佳人,不忍得妧枝露出一丝歉意,下一刻道:“不,怎会……就是这么叫的,我只是觉得听你第一次这般唤我,颇为动听,方才忍不住发呆。”

他叹息了一声,仿佛蕴藏了不为人知的动人温情。

妧枝眼帘轻颤,她上一世嫁给商榷安之前,从未接触过其他男子,也就未享有过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之间较为纯粹的感情。

如今倒是愿意像俗世中,两情相悦那等关系去接触历常珽。

“以后,多叫你就是了。”

妧枝:“何必因为这一次,失了神?”

历常珽主动上前应允,“阿枝说是,那边就是。”

玩笑过后,妧枝正了正容色,看着他:“你传信给我,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若是不急,我也有一事要同你说。”

历常珽未察觉有异,“那自然是你先讲,我的,也并未那么急切。”

妧枝点了点头,“好,那我且说了。”

“我先最后问你一次,你可当真,愿意娶我?不怕惹一点麻烦?”

虽不懂妧枝这么做的含义,但历常珽依然点了点头。

“是有人在你跟前说什么?”

“不是,我只是想向你确认一番。”

妧枝凝睇着历常珽脸上的神色,“既然你仍坚决这么做,那我有一事要告诉你,你听过之后若是后悔,想要退了这门亲,我亦不怪你。”

感觉到气氛的凝重,历常珽并未打断妧枝的言语。

直到,他听见女子的口中,声音轻柔却好似含了块冰,有些微微凉意,“我不想瞒你,我阿父,妧嵘,他与人私通,背叛我阿母,我打算揭发他,让他与旁人的私情暴露于天下,受千夫所指,剥夺他所拥有的一切。”

妧枝抬眼,并不掩饰心中的恨意。

直视历常珽,“我还要我阿母与他和离,所以才想另寻宅邸安置我阿母和弟妹。”

“我这样的人,意欲弑父,你敢不敢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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