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他四叔,另外几人也都是族中长辈与其弟子,他们如今正在一处地势较低的两山夹角位置,上方延伸出的岩石形成了天然屏障,他们就在此处等待着这一波风雪过去。万顷林海中,狂雪呼号,简单撑起的结界隔绝了外边的大部分声音,安静到明承煊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这么沉默无言的氛围,总该有个人说话来打破寂静,可他们如此不加掩饰的姿态,反倒令明承煊有些难以配合地装下去了。

坐在明承煊身边的是他大师伯的亲传弟子,平日里该称一声师兄,这位师兄浑身僵硬地坐着,双手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垂在身侧,不动作也不言语,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人,而对面的人也以同样空洞的眼神回望。不大的空间内,除了明承煊之外的所有人都不说话,沉浸在这诡异无声的对望中,仿佛陷入了另一重时空之中,正在进行着不为人知的某种交流。

明承煊忍不住想,“他们”究竟是什么呢?

尚在明家的时候,他们还知道伪装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常人,如今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随着行进的深入,他们也失去了再伪装的耐性,逐渐呈现出非人的古怪姿态,有时甚至还忘了,身而为人最重要的一件事……

不大的结界空间里,明承煊无奈地笑了笑,只能听见他自己一个人的呼吸声。

是什么时候发现仙门之中混进了顶替人躯壳的妖魔呢?

在明承煊接掌门派之后,逐渐被家族中人冷淡疏远时,便隐隐约约让他察觉到了几分蹊跷。真正发觉异常是在一天夜里,明承煊忽然从睡梦中醒来,月光幽幽照进屋内,映得帘帐雪白轻盈。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自己床帘外。

他刚刚醒来,还不是很清醒,混沌地想着是谁半夜有事来找,帘风吹动,突然,在那道黑影的边上又出现了一道人影。

明承煊一愣。

他下意识转过头,接着发现,不知在何时,越来越多黢黑人影出现在他的床边,形同缥缈的鬼魅。它们围着床榻,俯下身趴在床帘上,把柔软的帘帐压出向下凹陷的弧度,仿佛在隔着一层柔不胜力的薄薄帘布,贪婪地窥探着躺在床中央的年轻人。

明承煊彻底清醒了。

就在床帘即将被压垮的前夕,明承煊手中爆发出明亮火光冲破帘帐,瞬时翻身下床塌。他又一甩手,细小的火龙席卷过漆黑暗室,砰砰几声,门窗洞开,风灌了进来,屋内的烛台爆发出烈火的光芒逐一被点燃,光线照亮屋内的同一时刻,穿堂风也吹透了他汗湿的衣衫。

明承煊赤脚站在地上稳了稳心绪,借着烛火橘黄的光亮,他看清了屋内现状。

屋子里空无一人,门窗不知为何全部洞开了,唯有一物,能够证明方才的黑影们并非他的梦魇或者幻觉。

明承煊走到床边,摸了摸那被风轻轻吹动的帘帐,原本洁白的布料上布满了无数个犹如攀爬的肮脏手印。

从那以后,明承煊便留了心,开始暗中观察门派里每个人的行为举止,没多久,当真让他发现了异常。他将那些怀疑的对象集中起来,以除妖的名义将他们带出了明家,本打算借此机会试探一番,探探他们的底细,却没想到对方竟也聪明,已经察觉到他的意图。明承煊试探未成,反倒在路上出现无数意外,使得一行人不断折损人手,走到最后,仅剩下他孤身一人与这六个伪装的非人之物一路继续前行。

明承煊干脆将计就计,装作什么也不知情的模样。时至此刻,他反倒很好奇,他们目的是什么?又要带着他往哪里去?

没过多久,雪当真停了。

明承煊起身撤去结界,那几个非人之物也站起身,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然而明承煊往前走了一步后便不动了,他看见雪色林间透出一抹细长的人影来。

那人手提长剑,形同山中鬼魅,静静的望着明承煊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出现在那里,又为何而来。

而明承煊心中咯噔一声,本能地生出了不妙的预感。他往后退一步,提剑的不速之客却动身奔来,没一会儿就到得近前,口中喊道:“快闪开!那不是人!”

明承煊说:“等一等,我知道……”

不速之客来不及听他解释,身法如风,提着剑就朝那几名伪装成明家人的魔族狠狠一斩

不成想,那几人不慌不忙,竟以诡谲的方式扭曲身形,像漏了气的一层软肉皮囊,顺着锋锐剑锋滑了开去。几人四散各处,见势不妙,竟然泥鳅入水一样顺滑地顺着地缝钻进泥地里。

明承煊被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搅和得头疼不已,眼看他们就要溜走了,不再犹豫,立刻喊道:“晚星,彻风,别等了,现在就动手吧!”

随着他话语落下,地面嗡然亮起的伏魔阵法把那几名想逃的魔族锁死在地面,他们半截身子卡在土里,半截身子露在空气中,面皮涨得青白,眼球如气泡鼓动,仿佛身体里有滚水正在沸腾,等水烧至灼热时,皮肉忽然炸开,爆出了漫天的飞红血肉。

“别沾到那些血肉!小心被它们钻进身体里”提剑的不速之客将明承煊往后一扯,以剑风扫荡开飞溅的肉沫。

“你……”明承煊当真是无奈了,“多谢相救,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子锋。”

祁子锋正要回答,突然看到抱着琴的紫金罗袍身影从天而降,明承煊的至交好友之一,镇星阁宋晚星风雅地一横长琴,指尖划拨过琴弦,随着他催动琴声,满地爆开如虫子蠕动的血肉缓缓漂浮而起,随着琴声的收紧而捏合在一起,团成一颗血肉之球。

另一边,林间传来窸窣声响,身着白衣道冠的剑修领着几名明家人走出来,那正是明承煊的另一位至交好友,太白宗大师兄谢彻风。

“怎么回事。”宋晚星一曲终了,落在地上,将长琴抱在怀中,矜持而端庄地扫了一眼祁子锋,皱了皱眉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祁子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明承煊与他们早就做了配合,在这里设局呢。

他有些尴尬,又不愿意承认,于是反问道:“你们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不在这里,与你何干?”宋晚星不客气答道。

明承煊怕二人吵起来,赶忙止住话题,解释道:“方才那几个魔族伪装成我明家人,我为了试探他们来历,从而请了晚星和彻风,让他们帮我探一下他们的底细。”

不过还没探出来,就已经变作了一团血肉。

明承煊在心里叹气。

被谢彻风领来的几位明家人正是在风雪中失踪的那些人,他们目睹了方才的全过程,面色铁青地看着那团血肉,“家主,我们明家万世传光,辉耀灿烂,如此光明之地,竟然混进这等腌臢污秽,这可如何是好!”

明承煊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安慰道:“门派之中应当没有残留了,不过若是不放心,回去再筛查一遍就是。”

领头的明家人长出一口气,点点头,又朝谢彻风拱手道:“多谢谢道友相救,改日一定上太白山登门道谢。”

谢彻风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刚想说不必谢我,是你们家主让我救人的,就看见明承煊偷偷朝他眨了眨眼。于是谢彻风便会意了,闭口认下这份恩情,心中却唏嘘,友人这个家主当得甚是不易。

“你认得这是什么?”明承煊注意到祁子锋在打量那团血肉。

血肉凝成的肉球浮在半空中,凑到近处时,能够看见无数细长的肉块像白色蠕虫在疯狂扭动,看得人背脊发瘆。

祁子锋说:“你们不认得?这是魇蛊虫的子蛊,被这子蛊碰到,就会钻进身体里,吃干你们的血肉,变成一具被虫子操控的皮囊。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追查魇蛊虫的下落,没想到刚好碰上你……”

原来这叫魇蛊虫。明承煊微微思索片刻,思绪回转,顿时意识到祁子锋的言下之意。

他与宋、谢二人对视一眼,颤声说:“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