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带着伤,许多人赤着胳膊身上还打着绷带,简单祭拜过后,路过小少主身边时,都摸了摸他的脑袋。

祁子锋始终一动不动地跪着,沉浸在漫长低谷之中。

最后一个人路过他身边时,与其他人一样停了脚步,手掌覆盖在他的发顶,许久没有动作,突然一转手势,曲指一弹,将全无防备的祁子锋弹得身子一歪往后倒,狼狈地支着地面仰头望向来者。

站在他面前的人背着光。夕阳的红光漫过他的肩头,为那张年轻张扬的脸庞染上猩红颜色,一双眼眸浸在眉骨的阴影下,却依然透着暗火一般的熠熠神采,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不驯锋芒,来人像天边烧来的趁风野火,灼得他眩目晃神,心头震颤,从独自哀伤的巨大阴翳里醒了过来,方觉红霞满天,人间已晚。

林浪遥无声地朝他伸出一只手。

祁子锋静坐了一会儿,迟疑地尝试递出手,还未碰到对方,就被反手用力地抓住,一把拉了起来起蛾羊八?肆溜陆Ⅱ陆??澪更新

武陵剑派。

依然是他和温朝玄曾经住过的那个院子那间房屋,陈设未改,有一瞬间,林浪遥几乎要以为后来经历的诸般种种,不过大梦。

夕阳转过窗棱在屋内两名年轻人面上覆下一层迷离的红,隔着霞光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开口道:

“你怎么了?”

林浪遥一顿,收了声音,示意祁子锋先道。

祁子锋一开口,心里生出无限哀凉,“我师兄死了。”

林浪遥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祁子锋嗫嚅着,鼻头又酸涩起来,“可是……可是,是我害了他……”

林浪遥随邱衍回到武陵剑派时,跟在他身边,听祁掌门说完了来龙去脉,知道是怎么个经过,因此见到祁子锋这番反应,并不觉得奇怪。

“你心里清楚,他是自愿与那魔族同归于尽的,不是吗,”林浪遥道,“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自责的?”

“还是说,你只是害怕杀人?”

“害怕又有什么错呢……”祁子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前的晚霞落在手掌,像横生的血光,令人心惊肉跳。

一个人从未杀过人的年轻人,第一个死在剑下的,却是自己的师兄,这该是怎样纠缠一生的心魔。

“你杀过人吗?”祁子锋喃喃问。

“没有。”林浪遥答道。

“那你怕杀人吗。”

“为什么要怕?”

祁子锋想了想,道:“也对。毕竟是你,你肯定不会怕的。”

他语气里带着释然,似乎觉得,像林浪遥这样的人就应该天不怕地不怕。

林浪遥听了,走过去抬起腿,一脚把坐着的祁子锋连人带凳子一起踹倒。

哐当一声响,祁子锋摔在地上,换做往日他一定会生气地跳起来指责林浪遥发什么疯,可此时他只是安静坐在地上,内心一片平和,像被雨水打湿的家养鸟,蔫头耷脑无精打采。

林浪遥蹲下身,揪起他的衣襟逼迫他直视自己,“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

“你知道自己手里握的是什么吗?”

祁子锋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尽管他此时手中空无一物,但多年的习惯早已融入骨髓,他习惯性地抓握了一下,那是握住剑的动作。

“你是剑修。”林浪遥沉声道,“我真是难以相信武陵剑派这些年是如何教导你的,你竟然从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祁子锋一时语塞,“你……你凭什么这么说,谁说我没有意识到……”

“你若是有这份自知,又何必现在这幅姿态。”

林浪遥把人从地上提起来,将摔倒的凳子扶正,又替祁子锋弹了弹衣上灰,把人重新按在凳子上。

他的两只手放在祁子锋的双肩之上,力道不重,却轻而易举地将人压在凳子上牢牢钉着,不敢反抗。祁子锋不得不将视线集中在林浪遥脸上,黄昏时分,迷离的光线像软纱充盈了室内,连人的表情都模糊不清了,可他却清楚地看见了林浪遥那双漆黑眼眸里的自己。

“剑是凶兵。”林浪遥认真道。

“世间求道者如云,道法更有千万,有破魔驱邪者,有窥天知命者,有人以黄白之术入道,有人以炼器造物入道,大家各走各的道,或许千差万别,或许殊途同归可那么多求道人,没有谁像剑修这般,在你决定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注定与杀戮为伴。”

“我为什么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林浪遥松开手,点了点他心口的位置,“因为你手中握着剑,心里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握剑。”

“剑是杀人的东西,以杀止杀,这便是剑修的道。剑修的剑下掌着生与死,什么该杀什么不该杀,心里应当有把断明天理公义的尺,你问我怕不怕,无非是觉得我胆大包天,自然无所畏惧,可你却没想过,这本就是剑修当行之事。今日死了师兄便这么畏畏缩缩裹足不前,来日若是让你与亲朋挚爱拔剑相向呢,你又该如何?你以为你凭什么拿着这把剑?你若连这一点都弄不明白,又如何修剑,不如趁早把剑丢了,免得害人害己。”

林浪遥说罢,重重一搡其肩头抽身离开,留祁子锋自己坐在凳子上想个明白。

祁子锋挨了一通骂,呆坐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这么有道理的话,倒是一点不像你能说出来的。”他刚才愣住了,倒不是因为被骂得大彻大悟,而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在林浪遥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确实不是我说的。”

林浪遥背对着他站在窗边,垂着眼看自己搭在窗框上的手掌,“教过我这些道理的人还和我说过一句话承剑者,受之天命,当斩世间不平事。”

被骂完之后,祁子锋的心情反而好上不少,不再那么低落了。他起身走到林浪遥身边,搭着他的肩膀与他并肩而立,感叹道:“他若是知道你这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恐怕会很是欣慰。”

林浪遥淡淡道:“他不知道,因为他就快要死了。”

“……”

祁子锋惊愕地转过头。

“什么?”

“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在等一个人杀了他,而我也在等。”林浪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