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温玉撩起袍子,双膝跪地,秀气的额头磕在冰冷的地上:“我愿留在此处,辅佐大人。”

“啪”地一声,孟婆合上卷宗,看向姚温玉。过了半晌,孟婆说:“你心有他相。”

这句话,既然也曾对姚温玉说过。

孟婆的声音不掺杂一丝感情:“我劝你,选一条路走。莫要为情耽误了轮回。”

姚温玉并未抬头,阴间的寒,透过地面,直通脑门。

“我一世苦读,却福轻命薄,毕生所学付东流水。” 他顿了顿,重复道:“我不甘心。我愿留在此处辅佐大人,请大人成全。”

孟婆不为所动,说:”轮回只有一次。你这般的情种,我见得多了。“

她指指殿堂的大门:”不错。你若放弃轮回,走出本殿,就是奈何集市。奈何集市乃鬼道与仙道间隔层,非神非鬼的游魂,无法通往两道。这里没有白日,许多人在黑暗中等至心死,落得投河自尽的下场。“

”轻生乃大罪,在奈何桥下自尽者更甚。此等亡魂将被阎王投入地狱,日日重复死亡之景。“

“我心有他相。” 姚温玉还是那个姿势,恭敬地跪在寒冷的地上,声音温柔而固执:”还望大人成全。“

孟婆终于叹了一口气:”你这是何苦?你英年早逝,他正直壮年。此地非仙境,地上一年,地下一年。他若有情,为情而殉,此刻已身处地狱;他若无情,你耗尽数十年,等一不归人。“

“我知大人心善。”姚温玉微微撑起身体,再次把头磕在地板上:“温玉并非成仙材料,也非人间所需。”

孟婆苦劝无果,只得作罢。她心中惋惜,伸手在卷宗画个符号,将其扔到蓝色的烛火中:“谪仙陨落。从此天上人间,不再有姚温玉。”

卷宗瞬间在蓝色火焰中化为灰烬。

孟婆上前,用布满皱褶的双手,将姚温玉扶起:“去吧,年轻人。”

她指向大门外吵杂的集市:“孟婆殿留不了你。你聪慧过人,找个算冥帐的,或是读写书信的差事吧。”

姚温玉对孟婆行大礼,踏出孟婆殿。

奈何集市很大,像阒都热闹的东龙大街,街道两旁的商家和路人,皆是和姚温玉一样,放不下前世回忆的游魂。

他们在这里自给自足。极少数的游魂等到了心爱之人;部分心大的,把集市当做新城镇,在这里打开新篇章;而绝大多数的游魂,则最后一头栽进奈何桥,坠入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

姚温玉找到了书院,想谋个读书写信的差事。

说来也巧,书院主人竟是姚家祖父的故人。故人姓宁,仙逝得早,只能凭着姚温玉手上的一颗小痣,认出昔日好友的爱孙。

宁老不问姚温玉留下的缘由,给他安排书院里的小厢房。奈何集市虽大,可用之地却十分有限,这里的一墙一瓦,皆是书院里的游魂拿出毕生功德换来的。

姚温玉整顿完毕,再次回到书院前厅,坐在宁老指示的案前。

宁老给他递来空白的书页:“听闻温玉才学非凡,你还记得哪些书籍?”

游魂能拿出功德换取书院砖瓦,书籍却十分稀缺。书院里的每一本书,除去在世亲友烧赠的书籍,都是这里的游魂凭着活着时的记忆抄录的。

姚温玉心中了然,恭敬地接过书册:“读过的皆有印象。”

他不敢松懈,提笔就写,为空白的书页添上清秀的字。

“果真好字!”宁老欣慰地点头,不再打扰他。

两个时辰后,姚温玉的笔锋简洁地勾了最后一笔,一本《前周史》大功告成。

宁老已催了两回用饭,姚温玉不敢怠慢,把书放到宁老案前,走向后院的饭厅。

姚温玉连用饭的模样都如此端庄,宁老越看越欣喜。

“对了,听闻你师承海仁时?”

姚温玉轻轻放下碗筷,看向宁老,颔首道:“先生是否有老师的消息?”

宁老摸了摸胡子,面露得意:“在奈何,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孟婆殿密不透风,奈何的游魂进不去,亡魂的消息传不出。唯有亡魂成仙之时,才会在殿前的告示板提几句。”

姚温玉道:“老师成仙了。”

宁老点头,豪爽一笑:“走仙道需饮孟婆汤,海良宜没了记忆,跟对门的齐惠连也吵不起来。”

海良宜和齐惠连竟都成了仙!

先生一生为国为民,最终却落得死谏的下场,而齐惠连一生忠义,却被奸人所害,死不瞑目。大周造就了两个才学奇才,也将他们扼杀在朝堂争霸中。

姚温玉对宁老回以微笑,道:“忘了才是好事。”

管他什么前朝忠义,什么李氏血脉,愿两位老师在天上以文会诗友,以笔织星辰,再无烦忧。

宁老吃得不多,他收拾好自个儿的碗筷,走向后厨:“老的忘得干脆,小的却不敢忘咯。”

不敢忘的姚温玉没作答,安静地吃完了死后第一顿饱饭。

...

在奈何的日子虽说过得不快,却也没有孟婆说的那么难熬。

姚温玉在奈何书院待了一年,为书院藏书阁贡献了数百本珍稀的诗书。除了抄录书籍,姚温玉还创办了学堂,每日定时在前院摆好小书桌,点上烛光,亲自教授未满十六的小游魂们。

姚温玉本就功德无量,这一年因抄书授课也攒下不少功德。他毫不吝啬,功德全用在修补书院和采购上。

如孟婆所述,奈何没有日夜,只有黑暗。小游魂们案上明亮,都是姚温玉自掏功德买的烛光。

又一天过去了,姚温玉梳洗完毕,回到自己小小的厢房。

虽说奈何无日夜,但游魂们前生都是人类,习惯朝作晚歇的作息。

奈何集市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