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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臣 旷宇 92542 字 1个月前

第41章 新沛“我失言了,你原也不是这种人。……

洛城西北新沛——

残阳似血。

李兆翼捧着一篓竹筐子上了登城楼的石阶,天色是一步一暗,登到城楼,看见一轮新月已经上来,女墙边旌旗虚搠。城楼已入半暗,胡卿言一半脸被城楼投下的阴影悬照,但见他颌颞收紧——

脸侧有一点半干的血迹。

“胡卿言,这般绝境,瞧你还是这般的俊朗,我总算明白言三小姐为何巴着你不放了。”

胡卿言侧过头,久望了他一眼,不言不动。

“胡总兵,胡老弟,新沛是座小城,骠骑将军让我们固守待援,这敌人来了几波,援军一个都没有,我说句不好听的,你还不是他言家的女婿,现在兄弟没了大半,万一命没了,这不值当,……”李兆翼自己提了一个竹篓子,里头布着乱箭,黄沙掩不了里头的血腥气,胡卿言朝篓子里看一眼,李兆翼说,“遵胡将军的命,是从死掉的弟兄身上拔下来的,这种脏活没好意思让那些小的干,我们几个干了。”

胡卿言将机弩木臂的箭槽打开,取了他手里的箭矢,看了看箭头上的血迹,垂下了眼,伸手捋了捋箭尾的箭翎,用拇指拨了两下,放在箭槽里,从牙后的望山探眼过去。

嗖地一声。

他转腕,开弦,掌心一扣,箭脱钩而走。

他“撧掷”之技,用箭不如用弩。

这一箭打落了正要悬往楼柱铁挂上的一支火把。

“还行。”

胡卿言对着弓弩说了一句。

接着侧目望向那不知所措的小兵,火把在地上滚了一阵,灭了,胡卿言勾唇略笑:

“城池底下躺了那么多尸首,若是入了夜有敌兵来,以为此城已弃,还能诓他一阵。”

李兆翼睁着眼睛,忙道:“呸,胡卿言,我说你能不能别……”

话音未落。

一只手便抓在了他的臂膀上,李兆翼看了看自己的臂膀,又看了看手的主人,循着胡卿言的目光看去——

远处便有一圈红点从城外缓缓浮过来。

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安静,马蹄声也极轻。

城楼上的人渐次发觉了,都紧了紧兵器,喉唇干燥,一时竟呼不出声来。

李兆翼四下一望,又看了胡卿言一眼,浓眉一皱,知道大伙儿已精疲力尽,他目力奇佳,瞧着城下故作轻松:

“哊,领头的倒像是个儒生,这小白脸还能打仗啊?”

胡卿言垂目,看着城底下那个身影,却浑然没有一丝嘲意。

双唇微动:“是邢昭。”

左右惊疑,

“就是靳则聿手底下那个连下七城的邢昭?”

胡卿言斜眯了一只眼睛,扳动悬刀。

匣中箭羽腾了出去,当先的哨骑翻身坠马。

其余人驭马而退,城池底下马蹄一阵躁动。

只见那将领翻身下马,有兵将那支箭矢从哨骑身上拔了出来,递给他,端于身前细看。

“哊,小白脸还挺细致。”

这城底下的人显然不给他们喘息之机。

“缴械不杀”之语立时便翻山倒海而来。

胡卿言睁目瞪了一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接着,忽然朝城下大声喝道:“邢昭!你可敢与我比射?”

……

机轴发出嘎嘎声,嵌入城门内的门闩朝一侧动起来。

李兆翼伴着胡卿言下城楼,一面招呼余下不多的人去取甲胄,一面拿眼瞪向他。

胡卿言见他神色,道:

“我之前闻说他颇好比射,于此途有骄矜之气,如今既答应下来,我若比胜了,你们或许有条活路。”

见来人扛了甲胄,胡卿言摇摇手:

“太重了。”

李兆翼提甲愣在一旁,胡卿言打马擦过他身旁,“我如今……穿着碍事。”

说罢,将手上的弩箭一引,放在身侧,拉着缰绳,看着守门士卒费力地将嵌石门闩从城墙里头借着机轴慢慢抬出来。

“我,就算……”胡卿言吼间沙哑,他缓了一下,:“就算我胡卿言不娶她言三小姐,他骠骑将军待我有知遇之恩,他命我严守此城,难道我不应该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但是……刚刚你把那箭递给我的时候,我望着箭头的血,我犹豫了……

死守孤城,端赖主将意志……我或许……”

这是在答他适才城楼上的牢骚。

见胡卿言已说不下去,夜中他的面色晦暗,显得神色孤绝,李兆翼道:

“说不下去就别说了,胡卿言,你多久没合眼了?”

“不记得了,两三日了罢。”

说罢便不多言,夹了马肚便出城了。

见众人都忙上城楼看,李兆翼猛地呵住,迅疾将所有人招拢过来:

“他今日看来要输了,待会儿我们冲出去,我拼杀一阵,你们将他带走,回洛城,这城……守不住了。”

——胡将军

——胡卿言

——胡帅

箭劲催袭之下,胡卿言感觉昏昏沉沉,身子不听使唤,忽然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男子呼喝之声。

接着,呼喝之声突然停了,眼前还是一片黑,黑暗之中浮现一张脸孔,抬手要给他穿甲,他觉得身子极重。

胡卿言胸口一痛,猛地叫了一声,从榻上坐了起来,握拳醒了醒神,见地上的酒坛子,忙提起来。梦中是兆翼中箭落马的身影,而他没有办法挽救。他当日神疲力竭,已尽全力,但时过境迁,总觉得当日若能再坚持一番,或许弟兄们就不会死了,又或者,他们纯粹是被他当时的那些可笑的仁义忠心给害死了。

在前头喝酒的人,闻听胡卿言在后院大叫了一声。

接着就没了动静。

刘烈和李兆前便跑了过来。

门一开,见胡帅披了一件袍子。

坐在床沿上。

手提一壶酒。

浇在地上。

他抬目看了看李兆前,凄然一笑:“想到你哥了,陪他喝一杯。”

李兆前一愣,张了口,没说话,转身退了出去。

刘烈看了看胡帅,又看了看兆前的背影,想他定是不争气,“丈夫有泪不轻弹”,躲哪儿去哭了。

从怀里摸出一包银子,

“刚宫里的周公公来,我怕底下人不晓事,我给招呼了。”

他虽想不通胡帅要打听皇后敬香始末是为了什么,又不敢妄猜是为了靳王妃,只好将周太监所述归元寺之事说了一遍,“周公公听见靳三爷的夫人避着众人怨了靳王妃几句,虽没听清,但对靳王妃行事像是不以为然。周公公还说了,这是举手之劳,胡帅把他们当人看,为的是这份情谊,没要银子。”

胡卿言问:“皇后许的什么差事?”

“公公说了,还未许差事,只是这么提着,说陛下言靳三爷好一张算盘。”

“酒过伤身,往事不可追,胡帅保重。”刘烈道。

——“他便是喝到天荒地老,也伤不了身。”

今日是贺他二人从校事处回来,外堂吵闹。

人到了跟前竟然还未觉察。

刘烈闻言转脸——

门口站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有些眼熟,三十来岁年纪,眉尾向下,脸瘦窄而英俊,唇上有一点胡须,短而齐整,随着唇角微勾,怀里抱着一坛子酒,似笑非笑地看向胡帅。

他提了提怀中带来的酒坛子,看了看胡卿言手里的,摇了摇头。

也没说什么,只把自己手里的那坛递给了刘烈。

刘烈抱着一谈酒愣在那里。

这人虽是个书生,倒有一种天然的架势。

胡帅朝他挥了一下手,他便会意。

合了门便出去。

“你回来了。”

知胡卿言此言非问,那人走到胡卿言的小榻,挨着坐在他身边。

指着他手里那坛酒道:

“我走之前提醒你,让你把五公主的事做定,这次回京,原以为错过了你这杯水酒,没想到……你这个婚事竟依旧没有定局。”

“哼,荀大夫,”胡卿言冷笑一声,“我胡卿言算是个‘从善如流’的人。”

他提起酒壶,就了一口酒,

“就在前几个月,我将五公主同我在校场私下里见了一面的消息放了出去,原以为能够促驾,没想到……”

“陛下只字未提婚事,只将五公主禁足了。”

荀衡低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略思索,接着说:“万事都有源头,君臣之间,不若坦诚,你不必避讳三皇子失陷于洛城一事,而是应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陛下。若陛下疑你曾于言府三小姐这事上有忘恩负义之嫌,依我之见,你便不能只以嬉笑怒骂一贯之,洛城之事,你应该同陛下掏心掏肺地说出来,以绝陛下心中你贰臣之嫌。”

胡卿言把着酒坛子在胸前,听到最后双眼微眯,微微点了点头:

“我试试。”

“校场,”正要喝一口,他酒坛子扣在嘴边,眼光折向身边,又目落屋内空处,“校场大雨,明池犒赏,那日,我伴驾从明池宫苑里头出来,北门乌泱泱的都是人,靳则聿的马车落在宫苑门前,他手底下的将军、禁军、提督都在,陛下问派人问这是做什么,”胡卿言抿嘴一笑,“你知道靳王是怎么答的么?他说他驭下无方,使得圣心不怡,心中凛凛,不待择日,即刻便招众人回都督府,以批训禀,他这一手做的太绝了,明明几乎等同于‘列阵’于宫苑之前,却显得像一个深具恐畏之意的忠臣。”

“你的意思,指靳王一张声势,是希图有所遏,以望陛下绥靖,而非步步紧逼?”

胡卿言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靳则聿这个人太难猜了,人前人后,处处显其‘人臣’本分。但有一点,”酒坛子里的酒只余底,胡卿言握着坛口晃了晃,“‘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对于帝王心思,任谁也不应心存侥幸,这点我是徐徐开悟,可我相信,他一直便明白。”

荀衡垂下眼。

笑出了声。

“怎么了?”

“我在乳母怀里的时候,便听这几句话,还是胡帅念出来,最有意境。”

胡卿言笑着呛了一口酒,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手挽着酒坛口,看着坛腹中的残酒,眼神微眯,

“靳则聿的人回完话,我看到陛下透着车驾的黄帏朝外头看的眼神,你可知我瞧见什么?”

“什么?”

“恐惧。”胡卿言,“帝王之惧”

胡卿言呷了最后一口酒:

“若说去岁此时,我路过王府和五军都督府,还曾想过有朝一日能进去坐一坐,那如今,我只觉着,”

荀衡听他所述,不禁笑着摇首,“觉着什么?”

“时间受窘。”

“说说你吧,你在靳王府门房坐了一日一夜,满城风雨,人都道你荀衡知恩,显得靳王量窄。外官回京,他自然要避嫌,你这一招,比起靳则聿,倒也不遑多让。”

荀衡双眼微垂,笑意中略带苦涩:“我此举并非故意做作。”

胡卿言脸上闪过一丝歉色,“我失言了,你原也不是这种人。”

说罢按下前头的话不提,揉着他的臂膀说,“你一个文官节制北地的那些武将,定是受了些闲气。”

“你关照了卞将军他们,倒也还好,只是临到军中,才知道这些武人,牢骚比那‘三千太学生’还要多,别说发饷银、分粮、只要一发官物,必定是牢骚满腹,”他指着墙角的令旗,“还有这些,你怎么屋里净是这些。”

“别说了,他们把这活也交我这里督办,每匹布花多少钱,能制多少令旗,用葛布还是夏布,这字样费多少泥金,如何走账,一团乱麻。我得让陛下把这活给旁人干。”胡卿言笑着,突然沉下脸来,

“一匹布能裁多少令旗?”

第42章 令旗“嫂子这究竟是在褒扬,还是贬损……

“军中令旗方二尺一寸,按一匹布四丈来算,除却缨杆所用缎料,能为令旗十五面。”

靳三爷穿一件佛青的长袍,头发一丝不乱。

言子邑也是从老秦那里听说,陛下把敕造军物的差事给了这个三弟。

王爷上书代弟辞了恩典。

原以为靳三爷是过来闹事,没想到的是——

三弟非常积极地在争取职位,畅谈对于这个差事的感想。

带着一种岗位招聘的谨慎,觑了一眼靳则聿,继道:

“此外,令箭长五尺三寸,另十二只令旗配一壶

架、小竹铁脚,一团则需一副,一营令加王命旗十道,尚好的缯布折市价为两石米,一旦三钱,算去折支银子,缯布卖给宫里一匹是一两二钱,精算一营令旗、王旗,再算为之旗杆、油硃、铁脚,油纸帽缀缨等物,一营五司配发所需愚弟来算是八两银子,比之如今用夏布来算,还少了四两。”

言子邑听得两眼一抹黑,有一种被数学题支配的恐惧。

她自从见了靳三爷,不是在醉酒,就是在发酒疯的路上。

这是第一次以一个清醒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大哥。”

他看向身边的靳则聿,“依愚弟看,这多出的四两可做黄锻,或把黄锻减省,用黄缯做旗,这样看来,一营所配发分冬夏二季,按一营五司算,一司可省出八两,一营便是四十两。若愚弟从事,宫里这一项一年便可减省四千多两。”

靳则聿一言不发听完他的话,良久才动了一动。

言子邑不由转头,见靳则聿将手中杯盏搁在茶几上,目光恰与她相逢,问道:

“陛下可有旨意,望你减省?”

他边问,目光却未收回,言子邑忙把眼皮子抬回去。

他是从都督府回来,身上穿了官服。

他是行走的官服衣架子。

往正厅一座,气氛就正式起来。

她、苏竹如、还有靳则洲三个人都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

靳三爷显然一怔,却没有正面回答:

“陛下言,账目糙乱,废料甚多,旗杆、油硃、铁脚,油纸帽缀缨等等皆无细造。”

“那减省之后,可有后患?”

靳三爷眉头一拧,

“大哥,这又不是造弓造箭,此项又无战事,这些官物,营中经手寥寥数人,东西制出来,按时分发即可,又有何患?”

“如何分发?”

靳则聿的眼睛望向了他。

靳三爷觉得这是明知故问。

但奈何大哥是“执牛耳”者,只得答道:

“这自然是先入大营,再入团营,分至司管。”

靳则聿:“那寥寥数人,又是哪些人?”

靳三爷按了一下扶手,语显不耐,“直官所统,自有分司执旗收管。”

靳则聿转问:

“你可有仔细看过王命大旗?”

靳三爷摇摇头:“未曾。”

“那好。”

靳则聿眼神比一般人坚毅,要说什么之前会产生一种凝聚力,连空气都仿佛不自觉安静下来,只听他不急不慢:

“所谓缯布,其同夏布,细看甚为粗糙,王命旗之所以招彩于众,在于其所用黄缎,其余材质若替,皇贵之气魄便大减。”

靳三爷此时脸色一变,靳则聿接着道:

“你说这些东西营中经手寥寥数人。那我便告诉你,这令旗、王命旗领至军中,先需一军统帅、将军先过目,再分给各营,一营之长看过之后,再造册以官物入营。且军中每每有京师所发官物,此日如同节庆,军中将领、兵士皆争相来看,包括旗上泥金所描的字迹,都会细看,绝非你所想只有一二人过目者。”

靳则聿说完这番话,目光盯在他弟弟面上:

“我适才问你陛下是否要你减省,你不答我,若你擅自减省黄缎,用黄缯替之,军中议你偷觳,陛下又无明旨要你减省,你如何辩?”

“我……”

这是理论和实际的鸿沟。

他这一段话,把靳则洲讲得云里雾里的东西,结合实际放到场景里,她不懂军务的人都听懂了。

心中霍霍跃动,简直要在刚才某个瞬间爱上他。

余光一转。

瞥见苏竹如半红了脸,眼神中透出的崇拜已无法掩饰。

靳三爷也转头看了自己夫人一眼。

他攥了攥拳头:“陛下觉得这些兵仗什物所用甚费,所耗又无具细……这事本是内廷督办,愚弟既不拿总,又非督办,我就不知道大哥为什么从中作梗?”

他自问一声,一时气性上来了,索性直道:

“你和胡卿言斗得不可开交,我这个‘饷员’自知是做不成了,那个李通涯,说不能安在大哥手底下办事,我也认命了,如今是陛下给的差事,也不属大哥所辖,我就不知道大哥凭什么上书辞恩?”

靳则聿喝了一口茶,并未动怒,只问道:

“你既提到‘饷员’一事,你可知去岁之失,失在何处?”

“大哥,那一卡所用捐廉银,原不是朝廷所拨,是江南所用五万五千七百余两,原是按月陆续捐扣,其中盐政是以南归商人捐银分拨,里头的事,并非弟一人所失,商贩、盐政、报捐所哪一个都会有差漏,偏指我这一道卡,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话到这里,靳则洲想去拍那茶几,却没敢,只拂了袖子,抬了抬手,眼睛定在对面一张椅上,

“大哥,这些年,我常常想,若是二哥还活着就好了。二哥这么温雅的一个人,为了大哥,深入腹地,身首……”他说不下去,“二哥走了之后,我本以为同大哥能比前头更亲一些,二哥虽然不在了,我还能同大哥一起想想儿时的情景,没想到,大哥竟像把他忘了一般,连我这个弟弟就像一道没了,不闻不问。我便想知道,兄弟在你心里算什么?你可有后悔没有去驰援二哥?”

“没有。”

靳则聿看了他一眼,干脆道:

“过往之事,若能习得教训,便改之,若不能,多思无益。事后悔己之隙,若能有所得,固然可喜,若如你一般,思了一年,仍是他人过错,多思无益。”

“哼……”

苏竹如冷哼一声,

“大伯当年为救陛下,不得已驰援二伯,此等忠心,日月可鉴。”

靳三爷侧头,抬手示意言子邑的方向:

“苏竹如,你看看‘王妃’气度,何曾多言半句,我知你心高,可到底也得学学。”

见苏竹如闻言面带怒色,他反而笑了起来:

“你不是说我这个差事,是你向皇后娘娘‘讨来’的,怎么,如今大哥不允,你反倒不帮你‘夫君’参谋参谋?”

见两人矛头不知怎地转向了她。

言子邑抬了眼。

她本不想多话,但这个三弟未免有些过分。

若是自己亲人去世了,不愿提起,大多原因就一个——太伤心了。

但靳则聿这个性格,要想他对着两个小的说他太伤心,比登天还难。

言子邑也笑了笑:

“我不说话,倒也不因为有什么气度。我自进府,三弟不是酒醉,就是醉酒,故而今日竟有头一遭见面之感,没曾想……三弟如此才思敏捷,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靳三爷一噎,一张脸通红,憋在那里。

竟添了两分稚气,“嫂子这究竟是在褒扬,还是贬损于我?

“都有。”言子邑干脆地说:“公事上的事,我不大懂。只是,三弟说你大哥对你不闻不问,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大婚那日,你大哥穿了喜服便来瞧你,你嫂子我独坐空屋至天明,难道三弟是喝多了,不记得了么?三弟若不记得,”她转向苏竹如:“三弟妹平日里如此能言,竟忘了说两句?”

苏竹如似乎没反应过来她会这样说,一时也接不上来。

“王爷。”

恰在此时,秦管事从外头过来,站在厅外:“外头门房急递来消息,说荀衡荀大夫又在门房候着王爷。”

说完手里捧出一串珠,慢慢进来:

“王爷,说荀大夫这次带了个人过来,便服,也未通报何职,只瞧着架势不一般,让人递了个东西进来。”

靳则聿接过那串珠,指腹略一摩挲,便看向靳则洲:

“你同我一道去见驾。”

成帝见未大开府门而迎,却恭跪在院中的兄弟二人。

知靳则聿明白他心思 ,心中甚喜,忙搀起跪在院中的兄弟俩。

先对着靳则洲说:

“孤又能听你算账了,有时候虽转不过来,倒也是一种享受。”

靳则洲有些感动,眼角有泪,一时哽咽,见他应答移时,靳则聿拱手回话:

“臣弟资质愚钝,陛下谬赞,何以克当。”

这话入耳,又有几分委屈袭上心头,靳则洲回话时瞟了一眼身边的靳则聿:

“草民谢陛下美意,只大哥知弟不堪此任,已代弟辞恩。”

成帝哈哈一笑,“则聿上折子,孤就不能驳回么?”说罢拍了拍他的臂膀,指了指他道:“别同你哥使性子,他也有他的顾虑。”

他帝王问话,向来寒暄多,真须你应答的少,接着又问:“竹如怎样?”

“一向都好。”

成帝缓了一会儿,道:

“孤知道你们必不委屈她才是。”

成帝握着他的手,“孤今日带着荀衡微服前来,传谕家人不要走漏风声,待上了任,孤再听你算账。”

“是。”

待则洲跪礼而退,成帝转眼看向了身后的荀衡,赶忙向他往靳则聿的方向挥了挥手。

荀衡恭敬一礼:

“学生,见过老师。”

成帝拍了拍靳则聿:“听说他一回京,就到王府门厅‘求见’靳王……,到今日还未见上,过两日他又要去北地大营,孤今日有些闲情,遂一遂他人之愿。”

靳则聿微抬眼。

荀衡仍执礼在前,他却未扶:“外官回京,理应先面圣。”

“我知你素来讲规矩。”成帝垂头:“只是外头闲话多,倒疑你量窄。”

说罢便挽着靳则聿直趋府厅。

行至院落,成帝望了望天色,

“今日这天倒不错,”快要到酉时,起了秋的日头尚足,但西斜之光明漾漾地抛洒进来,却没有一点燠热,院中闲暖适宜,他便起了些兴致。

对着侍立一旁的秦管事吩咐:

“不拘在院中哪个亭里,摆几个菜吧,告知后厨,不要温火膳,快一些,也不要凉盘,要热炒,就当寻常家宴,弄得像样一些。”

“对了,靳王妃呢?”

第43章 家宴“臣或许……依旧这般答。”……

言子邑没想到成帝是变了个造型来的。

她‘遵旨’到了这院里,天挣扎着还有一丝亮,院里是一整个蒲蓝色,但亭中一隅照得通亮,只见亭中的一张六角桌上摆放着一盏长方形的檀木坐灯,视线不由随了过去,那坐灯边上的人眼睛正好抬望过来,一顶黑色的帽子,白色交领,一双圆目与她远远一碰,像是察觉到她一时没认出来,成帝眉骨挑起老高,更像是久未见面的老友那种互相会意的招呼,她来的路上有些紧张,此一霎稍稍松和下来,规矩尚未融入骨子里,回以大方一笑。

见靳王妃没有宫中女子的扭捏,成帝倒觉得有趣,本想嘱咐两句便好,心里头一桩事又正好浮上来,便来了精神——

待她行到阶前,成帝改了主意,翻手缓缓抬起右臂。

“坐。”

亭中扶栏观景的一人闻声回转过来。

言子邑正要提裙上阶,同此人眼神相交。

这人一身藏青色长袍,脸有些窄,一只手背在身后。

漫不经心一笑,接着拱手,“想必是,靳王妃。在下便是荀衡。”

这句“在下便是荀衡”,细想真是狂到没边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人吐字清晰的胸腔共鸣音的功劳。

说出来却非常自然。

该行的礼还未行完,言子邑只朝他点了点头,把剩下两阶行完。

跪谢恩典,口里只道不敢。

“罢了吧!”成帝笑着,说道,“今儿是孤来你府上,又不是孤赐筵臣属,不用这些虚套了,大家只当时家宴,孤便是你长辈,岂不甚好?”

正说着这话,靳则聿嘱咐完秦管事,从亭后绕步过来。

言子邑望了他一眼。

靳则聿背手踱过来,自己先落在东面,接着抬手压了一下示意她在下首坐了。

“对嘛。”成帝,“这才对嘛。”

说完抬起右手对着荀衡,“你也坐。”

成帝笑吟吟地去摸酒杯,却发现杯中干涸。

荀衡此时站了起来,止了欲上来伺候的秦管事。

一手扶袖,一面道:“我来。”

成帝微微侧身。

荀衡斟完成帝面前一杯,也替王爷和她斟上。

成帝抬手示意,看了他一眼,半垂了手示意了靳则聿。

荀衡微有一丝停顿,向靳则聿面上一瞥。

却未坐下去,先双手持杯:“王爷。”

后又单手朝着胸口回折一番:

“学生,敬王爷一杯。”

靳则聿饮了杯中酒,态度却显得有些淡漠。

这个称呼让言子邑有些惊疑。

又只知道荀衡是个文官。

不知道王爷“教”的是什么。

成帝看了二人一眼,双掌一合,似笑非笑:

“说到这里,孤刚才进来的时候,虽说是为了成全你而来,但其实还是有私心。”说罢提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往桌上一蹾。荀衡欲再起身,他却抬手,示意了身后的秦管事:“你们二人这一段‘佳话’,本可给孤笼络多少士子之心。”

成帝举箸,尝了一口菜,继续道:

“现如今天下初定,储才养望,为的还是朝廷上能多出些做事的人。比方说这秋决吧,孤近日为了这个秋决,可真谓焦头烂额。如今刑部这些人,孤问他们,‘此人究竟该不该勾决’,他们呢,先山呼万岁,把孤呼得同个神仙一样,然后提着刑律给孤再念一遍,你们说这一班子人,孤问了又有何用?孤也怕有冤哪,人头一落,什么都不中用了。要是孤真是神仙,浮尘那么一挥,砍掉的头又重新给接上,倒也罢了。”

听成帝这么一本正经吐槽。

坐上都笑了,言子邑也忍不住笑了。

成帝目光落在她身上,

“靳王妃,别光笑,”他侧首指了指靳则聿,“孤当日促成这门婚事,是见雨天他身上都是潮的,没想到今日依旧连个布菜的人都没有。”

言子邑忙领会大领导的意思。

举起筷子看着一桌子菜,才想起自己还没和靳则聿一桌吃过饭。

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

筷子举了起来。

想他武将,吃肉吧……

于是夹了块肉放在他碗里。

成帝这个“发起人”注视着全程,笑意从眼睛慢慢布至眉梢。

最后看向靳则聿,却自行笑出声来,摆摆手:“则聿,说句多谢夫人,可是一桩多大的难事?”

荀衡低头一笑:“夫妇之乐……‘无声胜有声’。”

他持杯,款款下词:“陛下,也可赏此境。”

“读书人。”成帝指着他笑道。

言子邑发现这荀衡的魅力,来自于他的动作和断句。

轻重音和别人都不太一样,但又让人琢磨不出来是什么韵调。

成帝望了一眼靳则聿,见他面色不动,道:

“孤也知道,自从他提议让胡卿言领督军督府,你们便生疏了,但公事便是公事,他也不是针对你。”

他斟吟了一会:

“说到胡卿言,他这人你也知道,水木一战,你当日不让他提领先锋的谏言,他心里总不舒服,当日你说……”成帝指节舒了舒眉心,显然是在苦思,指着身边的的荀衡道:“对了,都说你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孤倒要考考你。”

荀衡手里的酒尚未喝完,

“不敢,王爷当日之言,恰令学生佩服不已。”

荀衡谦虚一言,说完看了一眼靳则聿,

“王爷说‘骠骑将军之于胡卿言,始于穷困而投,后乃定媒妁之契,位居一城之将领,论其情分,有同知遇之恩。洛城未陷,胡卿言便贰之。陛下承天道,天道恶贰,贰者多猜疑无恒者也。兵之一途,铢而积,寸而累,他今日愿请战先锋,概其有所图,且自视终不为池中之物也,故不愿操兵稳进,惟图奇功耳’。”

荀衡这一段话,全无滞涩,随口而出。

言子邑有些震惊,她一直以为荀衡是王爷的人,但今日怎么感觉像是和成帝组队来打脸的。

虽然这一段在逻辑上是没错的,但胡卿言水木之战救了陛下,这是尽人皆知的事。

如今这样念出来……

她看了靳则聿。

意料之内,他是一副遇辱不羞态度。

但眼神灼灼,绝非无动于衷。

屋内的气氛被这种目光所染,如同被一根线扯着,凝了起来。

成帝缓和一言,自引笑道,“你当日之谏言,孤亦深以为

然……只是他后来毕竟救了孤,虽不能说是贻笑朝廷吧,但识人一途,可见孤与你,还需从教训中历练。”

靳则聿一肘支在桌上,拇指抚着食指指缘,

看向成帝,面上略带笑意,声调一字一板:“若陛下今日再问臣一遍……”

“臣或许……依旧这般答。”

他这回答镇定坦然到几乎勇猛。

言子邑突然想到胡卿言那句,他们能到今天这个位置,绝对不是什么软骨头。

他慢捻了一下指腹,

“且说,陛下当初问臣之时……”

成帝突然抬目,两人侧目相视,靳则聿未再说下去,成帝转而言道:

“胡卿言此人,小毛病确实有许多,在大事上还是有节的。前些日子,他来找我,于宫中深谈一番。因三皇子一事,洛城一节他从不多说,只是新沛弃城绝非他本愿,他原本想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后来呢,还是回了洛城,只是言基俉要赶尽杀绝,不得已才砍了他一刀,也未伤到要害,只是他的兵都死了,这些都是空口无凭了。”

“我们在漳河的时候,他说陛下,他的命也是捡来的,本就是应死之人。”说着成帝转望向了言子邑,笑说:“对了,他这次坦言言三小姐可替他作证,便是王妃当年知会了他,他才能逃出一条命。”

猛然提到她,言子邑有一刹那的恍惚。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但迅疾把这个念头消下去,笑道:

“只可惜陛下,妾身当真都记不得了。”

成帝眉头一皱,脸上仍带着笑,但态度却似降了温,隔了一会,低首缓道:

“王妃适才有一瞬犹疑,像是想到什么?”

言子邑觉得耳后一冷。

微微一窒。

成帝朝身后挥了挥手,令院中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荀衡欲从位上立起来,成帝抬手示意不用,自己拿着酒壶一边注酒,一边道,“孤在宫中,也听闻言三小姐故事,绘声绘色,他们拿典籍中,上古之娥失奔,赤足披发,于郊外野林中茫走,不识归路,不认旧人,众人皆以为其赴神约作比,说言府小姐莫不是给哪路神仙附了身。孤便说,孤从不听信这些邪门歪道,妖孽之说。不过……言三小姐现如今既是王妃,不记得,也好。”

成帝仍作旧日称呼:

“不过言三小姐,孤也是提醒一句,”成帝用那种洞悉一切的沉稳目光看着她,仿佛看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他不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不然孤也不会把自己女儿许于他。”

言子邑感觉神经被割刈。

默不作声的战略此刻已无用。

屁股决定脑袋是个优点。

成帝的眼神告诉她,但在这里绝对不适用。

她深呼吸了两下。

站了起来,然后跪在地上。

“陛下。”

第44章 释疑“我懂你为何这般说。”

“妾身从洛城一路颠簸到京城,府中诸人都以为妾身挨不过去,没想开春到了京城到竟迷迷糊糊醒来,但久卧床榻止人,弱不行立,连自己的小院也走不出去,前事也是一团混沌,如同梦境。醒来之后,也颇想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奈何家中之人都不愿提起。后来旁敲侧击,才从婢女口中慢慢得知,‘言三小姐’是因为从南边而来的一个传闻而卧病不起。”

她也顺着成帝的称呼,调整了一下姿态,

“这个传闻说有人问胡卿言胡帅,是否同言三小姐有情,胡帅答洛城言夫人年近五十,姿色比之其女,胜十倍不止,不过是言三小姐一厢情愿而已。婢女说妾身当时闻听此事,哭叫不绝,竟与母亲反目,将自己锁于院中,不愿见人。妾身前些日子伴娘娘礼佛,有幸得奉宫眷,才知此等愚行,内宫皆知,又担心辱及王爷,愧悔不已。”

她看了一眼靳则聿,他虽垂目,却不像往常一般平静,

“适才听陛下说识人之明,妾身虽读书少,见识不多,一直以为,陛下开国之君,雄才大略,识人之明远胜于王爷。妾身入府之后,王爷于此事也有疑,但妾身信陛下,定能知妾身所言不虚。”

成帝默然良久。

突然低头笑了。

“你这性子,倒有点像五公主她娘。”

他没用X妃这种称呼。

“她也是你这般,平日不言语,但若说什么,都是孤平日里难得听到的实话,不像宫里头有些人,总嚼闲话。”

说完指了指靳则聿,“为难你夫妇了,孤赔个不是,你夫人真厉害,先抑后扬,比刑部这些人上来就称颂厉害多了,说得孤都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是说你识人之明不如孤,你可别事后文章啊。”

靳则聿:“内人阅历浅薄,虽天真之言,却出自肺腑。且如内人所言,臣本一介草民,得与英主际会风云,尚有何娇气未足?”

言子邑心口狂跳。

靳则聿真是太厉害了。

什么话都能兜住,并给他拉到“官道”上来。

言子邑觉得自己今天是被成帝一逼超出了自我极限,语言跨过大脑思考:

“妾身虽未有什么阅历,但也听别人说,很多时候实话虽不一定有用,但或许能够减罪。”

成帝沉吟了一会:

“佛经上常说要讲真实言,不妄语,便不造罪孽。”

言子邑的罪非彼罪孽,而是——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但她没驳,只道,

“是这个意思。”

便拜伏下去。

送走了成帝,言子邑随在王爷身后,感觉刚才突然像被人扼住了脖子,现下总算松了一口气,夜空湛蓝一片,从月亮看到瓦片,看见院子里挂的灯笼都显得格外亮堂,像触发了某条神经,看什么都觉得可爱,院中所有的东西色彩和轮廓都格外地明畅清晰。体会到了那种大凡极度紧张之后——内脏都会放松下来,简直像重启了感官。

脚上也轻快了两步。

正好靳则聿转身回望她,止住了她快要跃动的身体。

她笑着,拇指拨了一下内眼睑。

感觉有一些湿润。

她难得有一篓子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从月洞门走到庑下,院中垂下来的枝叶拂到脸边,入秋叶子红黄相间,入了夜也显出层次感,她探手去拨弄:

“说实话,陛下真的太厉害了,他说我那一刹那的犹豫,我脑子里真的有东西一闪而过……我的犹豫并不因为我在那里强装失忆,王爷你给我的那个胡卿言送来的匣子,里面有一张字迹比较潦草,一看就是情急之下写的,内容是我大伯见胡卿言兵败失城,想要把杀三皇子的罪名嫁祸给他,那封信……是让胡卿言逃命为先。”

一边走,一边用四指拂过叶片,起伏的心境就渐渐抑了些:

“我那一刹那的犹豫,是我想到了这个,陛下说我能证实他所言不虚,我确实是没有记忆,但是……”

靳则聿一时落在她身后:

“但……”言子邑没说下去,转身望着她:“刚才那种情势……你要兼顾……就很难了……”

靳则聿:“我明白。”

“有时候我想想,以前的言三小姐,可能挺想把我掐死的。”

她突然脑子里头冒出一个令她感到后悔的创意。

她穿过来不应该说自己失忆了,应该直接说哑了,不然成帝今日欣赏的就是一场哑剧表演。

说到这里自己笑了一下,观察了一眼靳则聿,不禁脱口:“真好。”

“嗯?”靳则聿扬眉。

“和王爷说话真好,因为你总能懂我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么说。就像刚才,王爷在座上坚持对胡卿言的判断,换了别的人,我反说你识人不行,不说转头和我生气吧,起码得给我摆个脸色。”

——比方说普信男。

靳则聿看了她一眼,笑着扬了扬下巴:

“我懂你为何这般说。”

“你自然懂我为什么这般说。”

他话说到一半,她难得抢话,两个人的声音几乎快要合到一起。

她停了步子。

靳则聿也停了。

默然良久。

“王爷。”

言子邑贴上去,踮起脚。

靳则聿被她突然袭击搞得一愣。

只是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吃饭吗?”

见他眉头一皱,言子邑漾出一抹坏笑,朝他抬眉:“我们把刚才的饭吃完,别浪费。”

斜上是他紧绷的唇,和略带严肃的下颌角。

她一双眼睛左右一转,觉得自己让眼前的人有了反应,快心遂意,满意之下跟腱一松——

下巴和脖颈却一紧。

靳则聿见眼前的一张脸上流漾着生动的线条。

见她要抽身而退,也不同她客气。

捉住了她的下巴。

靳则聿托着她的下巴,往上抬了一抬,眼底幽然深邃。

言子邑竟然读懂了这个暗示。

这下轮到她笑不出来了,

她也没主动亲过谁,两手犹豫着攀上他的肩膀,觉得尚有些距离,按了两下,铁一样,岿然不动:

“王爷……双肩下沉……”

“王爷,院中可否安排人收拾?”

隔着廊道院墙飘来秦管事一句问话,吓得她一哆嗦,不见秦管事人影,只闻其声。

靳则聿眼神沉在她脸上,“不用,吩咐下去,这院里暂且不用人服侍。”

“……是。”

言子邑攀着臂的四指正慢慢下滑,觉得自己被人一揽。

接着腰间一扣,猝不及防,唇上是沉重一落。

这一落颇具分量,她有种错觉自己过敏了,唇肿得老高。

周身尚都是他的气息,他却已在一臂之外。

靳则聿走了两步,折身回来看她,朝亭子方向示意道:

“走。”

走到亭中,言子邑胸口发热,万绪纷来,还没“上座”,一不留神把筷子碰了。

筷子滚落他脚边,靳则聿弯身拾起来,朝外头看了一眼。

他拿了茶壶,筷子过了茶水,向她伸了手,她意识过来,递了块干净帕子过去,他把自己那双用帕子拭了,放在她的碗边,又将她的那双慢慢拭干。

手里动作,一双眼睛却自始至终看着她。

言子邑被他看得更热,他的注视像产生了一种难以抗拒的牵引力,裹挟得她无法低头。

只好专注于看他的动作。

眼皮子颤了一阵,熬不住半抬眼迎着他的注视,问:“干……干什么?”

靳则聿的一眼还在持续。

只见原先她的那双筷子轻落在他的碗边,

“尊完陛下的旨,尊王妃的旨——吃饭。”

所问非所答,言子邑后脑勺胀胀的,刚才勇猛和清醒的思路如风过白草,波伏而逝:

“说……说……到陛下,也不知道陛下信没信……”

靳则聿斟酌了一下,道:“王妃言行,向来别有一番坦诚,我想陛下适才提起先静妃,便是信了。”

觉得自己被夸了,脸上蒸腾了一番,忙谦虚:

“我觉得我不擅与人交往,尤其是应酬,场面话、抛四字词汇这些太短板了,会也会一些,主要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哪些。”

“我觉得不然……”靳则聿思量了一下,“这恰恰是你的长处。”

“啊?!”

这话没得到他的认同,言子邑有些意外。

“这么说吧,你觉得与人相处无间,可是我长?”

言子邑想拍拍马屁,说个无所不能之类的。

想想还是算了,摇摇头。

“王爷长处太多,这个真不能算。”

见他也夹了那道肉吃,言子邑好奇地捧着碗筷,“王爷你喜欢吃么?”

靳则聿点点头,知她因何有此一问,道,“经年打仗,饥饱不匀,这上头倒不讲究,有什么吃什么。”

“我也是这么猜的。”言子邑忙马后炮,“王爷您继续说……”

“今日则洲提到二弟……”

靳则聿笑容略淡了些,停箸,一时似乎心驰他处:

“打南洲时,二弟原本三日一书信,其中路隔八日左右,既隔十一日一信。当时我在章楠,得知陛下被困,不得已藏身墓道,紧着又闻得二弟三路被困,书信隔到第十五日未至,我便心中不安,到确知二弟遇难,前后一共四十日,中间说其险象环生,要顾眼前之事,又为二弟忧心,不忍再忆。”

他略有感叹:

“与众人相处无间,是我所短。二弟在的时候,府中融合上下,是其所长,我不及他。”

说完大度道:

“这些年胡卿言得势,也正因为其同宫中内侍、朝臣、属臣皆不分尊卑,与在下者软熟和同,又能在陛下面前肆纵意气却不触龙鳞,此些皆是我之短,非我之长。”

说完看着她:

“但,你我之间……却不疏……”

“并不是本王之功,而是适才所说,王妃,别有一番坦诚……”

被他说得真像是那么一回事儿。

她都有些感动,全方位觉得自己好像是叠了这么一个BUFF。

“归元寺那日之后,邢昭来寻过我,说你恭顺后御,实属难得。秦霈忠赞你,自是一说,邢昭此人,这些年于本王家事,从未多说半句,却为你说话,可见王妃处事之道。”

“被王爷这么一说……”

言子邑斟酌了一下:

“我那天听见老秦说荀衡是半夜子时回的京,还同李指挥说了会儿话……”言子邑想了想:“这么说吧,就是京中各人的言动,包括进出京城,各人府上做了些什么,我想这些你们都要了解,不然在京城里就又瞎又盲,就像打仗一样,不知道敌军的动向,敌军就有可能打你个措手不及。”

靳则聿点点头,“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你刚才说胡卿言和宫里的人交好,舒妃娘娘又在宫中,他和陛下又亲密,也就是说整个京城,就内宫这一块王爷是不如他了解的,是吧。”

“可以这样说。”

“那我要做什么呢。”

“这样说罢,我若真想你能做什么,你已经做了。”靳则聿转望她,目中一沉:

“恭顺后御,仅此而已。”

第45章 秋猎“靳王妃。”

言子邑听靳则聿讲过邢昭府的设立地形,再往北绕过一座山就是禁军大营。整个府邸和后山也没有明确的隔断,晚上是灯火楼阁,白日里意境就打了折扣,后院墙垣倾颓,她有点明白皇后为什么要把搞装修拿出来说事,职业病让她担心起右焉的居住安全问题,她搁着手臂在窗架上,看着邢昭一手虚持缰绳,因为马车走的慢,他只微夹马肚,持着一种较为随意的姿态,秋草燥密,车轮子滚在上头有一种干裂的声音,说到安全问题,同她坐在一辆马车上的右焉看着他哥笑着悄声道:“去岁西边有一个叫衣斯埃的小国,居然献了一条头脸类鼠色青的蛇兽,听闻能入林猎兽,陛下便命人放后山试试,谁知跑了,我哥才急呢,怕伤着我,带人找了几日,偷偷给捕了。”

正想着什么国还能进贡这种东西,霈忠凑了过来。

“王妃,听闻陛下和荀衡,还有王爷王妃前日在小院亭子里头摆饭来着,可有说了什么?”

要不是技术不允许。

言子邑当真要以为秦司卫前日在王府顶上遥控了大疆。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正要问你一个事。”

秦霈忠省悟似地笑了,像是明白她的用意,“王妃,你可是越发地像王妃,我还没问完,你倒先来问我。”

“这个荀衡,他也是王爷的人?我听他喊王爷叫老师,王爷是教了他什么?”

秦霈忠脸上升了一丝笑意,显得有些激动,

“他不是,他是文官,但从小好弓马,只他老爷子嫌弃粗鄙无文的赳

赳武夫,一定要他走科举一途。荀衡这个人,才气纵横,吃亏就吃亏在,没长一张老实巴交的脸,不过本来他脱略形骸,原也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人,不为地方官长所喜。就也是巧,乡试时王爷本要就藩,没想一旨恩诏归京,路过地方,地方官说不敢钤榜,溜须拍马,说王爷一笔字有多好,请王爷写榜,钤榜,王爷就让拿卷子看,荀衡便从落卷中简拔上来,变成了解元。所以王爷对他有等同再造之恩,我们便也同他有些交情,就是后来……“他声调一转,默住了。

秦霈忠是一个话匣子打开了就和泄洪一样的人,很少这样自行收拢。

言子邑笑着,“后来怎么了?”

邢昭淡淡道:“在大都督府外,另设督军督府,让胡卿言掌府,便是荀衡向陛下提出来的。凭此策外放州郡,兼兵部侍郎衔,督监洛城及北军营,授专折密奏之权。”

秦霈忠同邢昭二人是并辔而行,校事处与禁苑的从事随骑而后。

这一默,才发觉林子进得深了,眼前红绿层染,山猴探脸发出叽叽声,一只苍鹰在上空盘旋。

霈忠放眼四顾,挨着嘻嘻笑道:“王妃,你看,我们都说了那么多,你可得告诉我荀衡说了什么。”

言子邑模仿了荀衡的语调:“他说,‘想必是-靳王妃-在下-便是荀衡’。”

“哈哈哈。”邢昭没忍住,先笑了起来。

“王妃,你!”

言子邑抬手。

秦霈忠咧嘴一笑:“哎,别说,王妃你这一套倒有点像王爷的做派。”

“那差得远了。”

言子邑接着道:

“我没骗你,他压根就没说什么话,都是陛下在说,秦司卫你难道胆肥要从我嘴里打听陛下说了什么吗?”

“这句倒有点像陈季礼的做派。”

“谁?”

“你二兄的官长,礼部尚书,对着陛下也是,‘难道陛下为君如何如何,不闻帝王躬自如何如何。’”

言子邑只听说过此人,也是从陛下和王爷的描述中听过,想到此,突然脑中一闪而过: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什么?”

“就上回,也是在这里,我和王爷来看邢昭的时候。”言子邑比了个手势,“王爷察觉出你不对劲。”

“我想是因为你提到了荀衡……照秦大人平时的脾性,既然王爷和这个荀大夫是这般的关系,轻易不会提起来去戳王爷肺管子。”

秦霈忠一边回想,一边像是周身血液翻涌上来,顷刻间红渍透了耳。

“是吧,邢将军?”

言子邑转望邢昭,见他深笑,只一瞬间,一双眼睛精光一烁。

林中上方彻下一声让天穹痉挛的尖啸,接着有什么从上面坠扑下来,夹杂着一股从来没有闻到过的腥烈气味。

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右焉的尖叫就倏然乍起。

前头的马也跟着乱了几步,马车向前猛然一倾,言子邑侧坐窗边,一斜滑,背碰在马车门上。

右焉失去了平衡,从后往前一扑,言子邑正好接住了她。

言子邑没想到就短短的两秒钟。

邢昭便稳了前马调转过来。

他挡在车窗前,视野遮掉了大半。

眼前是他的手腕,和从袖口翻出的一把薄刃。

他身体前倾,拉紧缰绳,气息锋利。

右焉支起身子,先摸了摸她的背,替言子邑理了理头发衣裙,笑着念了好几声“对不住”。

又忙自己抿了一缕头发,半身凑在马车外面,向底下寻着什么。

“是鹰!”

右焉一脸兴奋,左右一望,忽然她侧昂着脸不动,弯眼一笑,像看到了什么人,接着扶着马车大声喊:

“胡卿言!你上回说了,再同我哥比试一回,你可要输了!”

言子邑在马车里看见老秦和其余随行的人也都望向了坡上。

她垂下眼。

胡卿言领着几个人从林道驰马而出,山裹丹枫,他驻马细看坡下众人,攥着缰绳,身体向前略倾了一些,接着垂头一笑:

“丫头。”

“我记得。你说否则,这辈子再也不同我说话了!”

见他记得她说的话,右焉显得很高兴,绯红的脸颊显得兴奋,透出年轻的血管在那里奔溢,眼中澈出一道润光:

“正是!胡卿言,那你今日可不敢比我哥猎得多!”

她兄长眉头一拧,唤了一声:

“右焉!”

胡卿言瞧了瞧静谧温润的林子,摸了摸马脖子,林中鸟羽扑飞的声音忽远忽近,林子里日光是照一处是一处,铺洒不匀,远处山壁映着日头,像剑一样,拔峰而起,显得凌厉。

两拨人都静了一会儿,胡卿言眯着眼睛看着那山壁,开口:

“靳王妃。”

她此时背坐在马车里。

胡卿言一喊,她的背脊一凛。

几乎可以想见他说话的姿态。

“靳王妃……”

胡卿言又喊了一声,把弄着缰绳,自嘲了一句:

“哊,这年头怎么净是不与我说话的人……”

胡卿言骑在马上,手摩挲着心爱的弓箭,抬手向后,身后有人给他递来一块方布。

他一边擦拭,一边继续说道:

“我们也是老相识了,王妃的马车在下还是识得。听闻前日靳王妃在王府,还在陛下面前大谈你我之间‘情谊’,怎么,今儿个当着靳王这些臣属的面,连招呼都不愿同我打一声?这可太不地道了。”

秦霈忠和邢昭显然有些不知就里。

言子邑坐在车内,同他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用理会。

邢昭性子稳,并未接言。

霈忠面上的恚愤一闪而逝。

打马上前,换上一脸笑意,话里却显示出一种挑衅,显得硬气,“我本想约荀大夫垂钓,叙叙旧情,他七月廿六子时入了京,同我们李指挥在城门口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廿八戌时便在督军督府的后院里同胡帅喝酒,怎么,听胡帅适才所说,八月初七之后又同我们胡帅碰了面,却没空见一见我这个老友?”

言子邑见他们在外面打暗藏硝烟的“信息战”。

第一次觉得老秦有那么点像校事处司卫了。

充分显示了他的专业性。

“秦霈忠,让我来算算,”胡卿言掰着手指,“七月十七、十八,八月初九,九月……我这账没有靳王的弟弟算得好,你这校事处的司卫还有两个月,让我们猜猜,你若是干不成,靳则聿到时候保你不保,现在想想后悔不,若你跟着我,就不会有这桩事了,是不是?”

胡卿言下了马,缓缓走了过来。

言子邑靠在马车壁旁。

他的靴子从林薮中狼藉着的败叶上踏过,声音由远及近。

他走到马车外头,向里望了一眼。

扯了一抹笑。

便俯身要去拾他的猎物。

前影一遮,却是邢昭挡在他身前。

胡卿言脸色一变。

林中一阵风过,撼得众木簌簌作响。

胡卿言破颜一笑:“武事讲规矩,比方这鹰,落在谁跟前不管,入腹之箭是谁的,谁才是主人。”

他这个话荤素不明,似乎另有他指。

秦霈忠骂娘的心都有,一张脸紫胀,推了邢昭臂膀:“谁稀罕,臭小子你挡着做什么,快让他提走!省得在这里碍了王妃的眼!”

胡卿言垂目看向邢昭的袖底薄刃:

“哦,他们说我近身搏杀不如你,还给你这把刀起了个让人听了浑身起疙瘩的名儿,叫什么‘惊魂刃’还是‘惊夜刃’。”

胡卿言蹙眉思索,“说你在孚城一条巷里,一把薄刃一刻之内杀了十五人。”

“你可知我护着陛下从漳河岭出来,杀那最后十五人,只用了半刻。”胡卿言忆道:“哪怕再多一些,便走不掉了。”

右焉扒在马车上,思量了半日,“胡卿言,拾去做什么,这个就算我哥的。”

胡卿言斜过头看着

她,指着地上被一箭而贯的鹰道:“回头计牲时,让着他些,这只鹰我可得带走。”

邢昭仍未动。

霈忠不知他心思,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正暗自惊讶,想要开口,却见邢昭过了一目地上的鹰——

忽然一笑:

“胡帅,你今日为何言语相激……你我心知肚明……”

胡卿言微微一怔。

邢昭审度着他:“陛下去岁严令,治军同于治猎,无令不得善射。”

胡卿言似乎听到什么趣事,手背抚过鼻梁:

“围场都没到,你同我讲行围之制?”

邢昭缓缓说道:

“陛下把秋猎定在禁苑围场,此为地为禁苑辖山,你我又皆在去围场的路上,违制与否,不如让陛下定夺。”

胡卿言的笑容渐渐淡了。

秦霈忠是一双悟了的眼神,赶忙招呼身后之人,提着一个竹篓子过来。

“这鹰,我替胡帅先拿了,待会儿见了陛下王爷,自有分晓。”说罢在马上倾着身:“胡帅,不急。”

第46章 违令“回去吧。”

一路行来,霈忠显得兴奋,邢昭却沉默下来。

霈忠说什么,他也不太理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下了山,乍然开阔,一扫适才林中那种幽谧逼仄之感,远处围场供宫中女眷歇息的黄围子已经布了开来,眼前是夹在两山之间的一大片草地,连绵的矮丘在侧,一阵风从身后截掠而至,耳边呼呼不断,底下簌簌作响,阳光点染在波伏不断的黄草之上,瞧多了晃眼睛,一时竟然觉得这光像抛洒在浮涌的江河之上,波光粼粼,忽然一束光抛下来,眼前旋跃一动,几乎以为自己要看错,只听耳边右焉喊了一声:

“羊!”

马车左边的小丘一侧,一群羊匆惶而过。

羊群最后是一头小羊,披着一点灰短的羊毛,屁股摇动着,显得肥嫩可爱,虽然掉队,但腿脚拼命使力,正急促地赶上队伍。

小丘一座接连一座。

屁股摇了两下,就不在视野之内了。

“快!”后头成帝的声音入耳,回身一看。

成帝今日换了一匹大青骢,持着鞭梢,指道:

“派人跟着这群畜生,这失了几座丘便寻不见了,快!让起围的人跟着。”

言子邑心想这小可爱要倒霉了。

这时右焉抬了脸:“这小羊好可怜。”

听她这么一嘟囔,也升起一丝不忍。

正觉心中沉甸,突然看到霈忠缰绳一抖,猛地抽了一鞭,直朝那羊群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

邢昭蹙了眉,似乎也不知其何意,忙也随了过去,右焉在马车里拍了两下,喊了两声:“快!”

言子邑只觉得马车一晃悠,也赶在了他们身后。

果然如成帝所言,就一句话的功夫,转到山丘背面却不见刚才那羊群的身影。

马车只好追着秦大人果决的身影,又追了三个小丘。

车一阵颠簸,摇得言子邑思路乱窜——

想秦大人这应该是戴罪在身,急于表现,正在主动揽活的路上。

就见秦大人突然翻身下马。

一路狂奔。

突然,那只落在羊群后头的小羊——

被他扑倒在了怀里。

那只羊四腿蹬崴,激烈反抗。

秦霈忠左右一寻,只得把自己的腰带解开,去捆那羊腿。

一时衣袍险要飘开,又脱不开手去紧。

邢昭见状,忙咬下自己的臂缚,将那腰带替了。

霈忠忙又理了衣服,系了半日才系上。

成帝也随了过来,大笑着看着一身狼狈,一脸严肃的秦司卫。

指了指身侧随后而来的靳则聿:

“没想到校事处还有这等本事。”接着指着箭囊大声问:“就是这么大张旗鼓的,一支箭的功夫,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儿?”

这么大的动静,胡卿言也跟了过来:

“您还别说,陛下,这头羊着实太小,你说要射,还不如下去抱,指不定射了半日,中不了,反倒贻笑众人。”

胡卿言在马上玩笑道,朝那羊问:“是这样吧?”

那只小羊是一脸的抵抗和委屈,像应和他似的咩了两声。

众人都笑了。

言子邑也趴在马车上。

这时也跟着笑了。

此时似乎大家都没有拧劲儿,君臣一派和谐。

秋草波伏,风一吹,狩猎没有开始,倒像郊游。

言子邑觉得这气氛真好,要没有你死我活,指不定这伙人还能处得挺愉快。

风有些冷,一丝光斜打在脸上觉得有暖意。

眼睛不自觉迎光一转。

胡卿言和她的目光一碰,虽然很远,但彼此都知是在人群中一遇。

胡卿言的笑容凝了一下,低头,这一刹那却像丧失了所有的挑衅,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手里的缰绳。

刚刚那一幕同他记忆中的某一处相触了。

他双指捻着缰绳,似乎某些情景快要跳脱出来。

他抬头,想再望一眼,却见另一双眼正投过来。

言子邑的笑还在脸上。

余光见靳则聿打马过来。

他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

一时神色冷峻,有点凛不可犯。

右焉在身侧:

“王爷大哥哥。”

靳则聿微愣,眼转柔和,含笑温声:“右焉。”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言子邑听了两拍自己的心跳。

霈忠此时已走到跟前,他在御马前下跪。

成帝指着靳则聿笑道:

“去岁孤的令,各督率所属部臣,若于验射中,有不能者,治督者之罪,秦霈忠,你若射不中,孤治靳王的罪便可,你怕什么?”

霈忠应和一笑:

“回陛下,适才邢昭妹子觉得这小的有趣儿,臣便赶去先获了它。”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正颜道:

“又正是念陛下去岁颁的令——无令不得擅射,故而才行此法来捉。”

“你这话就不老实。”他指了指秦司卫手底下人提着的那个篓子。

“你们鹰都猎完了,还在孤面前玩这一套?”

秦霈忠从刚才听见陛下要围赶这群羊开始,脑子里便转了几个弯。

他上次吃了亏,若于陛下面前主动提起这鹰,显得有些刻意。

他知道邢昭性子,他一路不发一言,或许这事就此揭过,也极有可能。

不如想个法子让陛下提起。

但右焉是起了恻隐之心,若如此说,倒显得陛下杀伐太重,反引起君心不悦,不如说觉得有趣。

“陛下真精细人!——”

他这下便借着成帝的话称颂了,

“适才倒也碰巧,有人在禁苑后山射的一只鹰,落在跟前,正思量着陛下的令,也不敢造次,故而提了来。”

成帝自然没想到他一展眼,竟然起了诸般心思,眯着目,瞧着笼中之鹰,问:

“哦?可曾见是什么人?”

“我!”

胡卿言未有半分迟疑,似乎从胸中炸出一个“我”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霈忠本以为要兜个圈子,没想到他竟然这般爽快地应下来。

一时也怔住了。

胡卿言按了按马背,睃了陛下一眼:

“是我。”

成帝垂头,抚了一下座下骏骑:

“上次听闻你想寻匹好马,孤这匹大青骢原本想等这次秋猎过后赏你,可见你无福。”

斟吟了一会,

“回去吧。”

众人恍惚间都以为听错。

陛下没有去看他,目落远处:

“督军督府也暂不要去了,回头孤召几个人问问,该如何定你的罪。”

这一时风向如此,所有人皆是一愣。

胡卿言身后两个副将茫然一望,忙滚下马来求情。

胡卿言也下马,两眼望着地面,稍顷跪了下去,喉中似有酸涩:

“臣,听凭陛下发落。”

说罢起身,看了陛下那匹马,笑着带点可惜地拍了拍马脖子:

“是匹好马。”

说完跨上马,便独自折了回去。

众人目送他的背影,看了看周围,一时显得有些恍惚。

行围大约四日,

夜宿之地,冬则立栅,夏则掘壕,扎帐之地霈忠都事先寻人打听过。

他喜得不知怎么的,右焉与她一帐,东西尚未安置妥当,就差人来问寒问暖。

四十来岁的人突然容光焕发,两眼精光难遏。

帐子备好,就已经入夜,右焉自备了许多食材,托了个腮,在那里看炉子,说煮的是栆桂汤。

就是情绪没有早上来得高,嘴里挂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没那么高兴了。

说要提汤去宫眷帐里头,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八卦”,以激兴致。

把汤盛出来的时候,给言子邑也端了一碗,指着说:

——是给王爷大哥哥的。

言子邑提了个红漆食盒来到王爷帐前,正好有传梅标箭头的兵路过,她刚被科普,围猎报更系统和巡更系统是一体的。

这是在传亥时的梅标箭——“申酉戌亥”,她掐着指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算过来是九点。

这个点上,靳则聿帐内帐外,灯火通明,帐边木柱上都用铁线悬了帐灯,帐门口是燕摆的六个兵。

走到跟前才察觉里头应该有人,只是都像压着声音在说话,本能便想回去。

但门口的兵机警,已经替她通报起来,她隔着帐听见靳则聿的声音:

“请王妃进来。”

她进了帐,见到李指挥转身望了她一眼。

眼神还是不大客气,且不掩对她的防备。

勉强一礼,到嘴的话给塞了回去。

李指挥不知是从何处赶来。

一看就是刚刚经历了运动锻炼,一张脸越发肖似今日林子里路过的山猴:

“各位,我还是那句话,”李通涯逡了一圈众人,“胡卿言此人,若不能一举除掉他,便不能动,像今日这般,于大局绝无进益,大可不必沾沾自喜。”

他的重音落在“除掉他”。

似乎想借此看看言子邑的反应。

言子邑本不计较,但他既然这样,却没同平日里一般忙着告退。

她提着食盒走至帐中,经过李指挥身边时,笑着微欠了一下。

李通涯没在她身上找出什么反应。

自点了两下头,朝王爷拱手:

“今日出城围猎,京中九门更要严查,属下先行告退。”

邢昭同霈忠立在一旁。

霈忠像是才回过神来,白日里那胜利劲儿荡然无存,一张脸绷着:

“大致情形便是如此,正好王妃也来了。”

靳则聿抬眼,

“你来了。”指着帐旁的一个小矮凳——

“坐。”

言子邑觉得这个凳像个小马扎。

一坐下去,人就“陷”在了帐子里,像通过广角镜头看着帐中,自己显得尤为娇小。

他们正在汇报工作——

于是便琢磨调整一个坐在小马扎上显得比较正式的坐姿。

霈忠似乎想到还有什么没补充:

“对了,他辱及王妃……说……说……”

靳则聿看了一眼言子邑,打断他:“他说了什么本王此刻不想理会,”靳则聿抬手,略笑:

“就是你校事处的本事愈发的精进了,王府诸事也避不过你去。”

第47章 应变“承她情。”

“不,属下没打听王爷的事,哎呀,我就是派人盯着荀衡,底下的人看到荀衡进了王府,带了个五十来岁的人,穿着简素,气派看上去却比一品还来得大一些,门房竟没有阻拦。后来竟发现素竹白交领的人是陛下,都懵了,赶忙过来报我,我也没敢多打听,就偷偷问了门房,门房也不敢多透,只卖我个情面说在院里摆饭,这不,我今日还问了王妃,就,王妃什么也没说……”

秦霈忠这是拼了命地在解释。

极力表忠心。

言子邑姿势还没调好,持着手腕子在那里看着他笑了。

庆幸自己什么都没说,心想:

老秦,我要说了什么,这会儿恐怕得给你卖了。

本欲脱口而出——

但靳则聿此刻是上官问话的姿态,虽是笑谈,语气却不轻。

她便没有轻易接这个口。

靳则聿缓缓走了两步,看了她一眼,接着问霈忠:

“你盯着他做什么?”

霈忠想起言子邑林中的话,揣度着王爷心思:

“我……不知道,我总感觉……说不上来……”

见他言语有些磕绊,靳则聿却扬了扬手,示意他:

“说说看……”

“我总觉得荀衡这小子有些怪,但又琢磨不上来……兴许只是一种感觉……”

靳则聿转望向了邢昭,“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邢昭此刻正抱臂立在那里,望着帐中烛火,一动不动。

霈忠推了他一下,“王爷问你话呢。”

“我在想刚刚李指挥的话。”

“哪句啊?他一进来就一堆屁……”秦大人望了一眼王爷,止了粗鲁之语,指着邢昭道:“你小子也觉得他今日是有意为之?请君入瓮?是你小子不让他提走那只鹰,又说什么‘无令不得擅射’云云,我倒不信他胡卿言通了天了,山林之间,还能算准了把一只鹰恰巧射落到你我跟前?!”

邢昭见他声调渐高,显得激动,先笑着抚了他背脊,而后朝靳则聿拱手:

“知己知彼,李指挥刚才言胡卿言此人特点。”

霈忠嘟囔一声,像是在重复一句废话:“此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所以我们捉摸不透。”

邢昭道:“李指挥说,若言肯綮,此人第一,‘好生事’,第二,他‘能生事’。”

靳则聿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邢昭,“依属下之见,两位大人说得都对。但属下觉得,若论好生事,世上的人有不少。但是胡帅的特点在于,他能‘应变生事’,也就是说,他很多时候并不是深思熟虑,而是率意而为。比方说上次戎居楼一事,他在明池上一腔激言,便显得他人别有用心,他却是笃行正道,可往常他胡卿言行衢道之事,又何止一二。今日这桩,我料想他事先并不全然推知,但事中却生了机变,领罪时‘反客为主’,像是刻意为之。属下有时候觉得,他很多事,皆是临时起意,但往往是这些,反而显得像是‘神来之笔’。”

靳则聿颌首。

“你说得是,此乃其所长,应变其间,信手拈来,近乎天赐。”

霈忠看着邢昭,皱了眉:“什么意思?那这次就这么算了?也不寻笔参劾?”

靳则聿走近一步,略一顿,

“但凡生事,必有破绽。”接着定了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陛下自有定议,我们的人从此刻起就不要插手了。”

目送二人辞出,帐子里静了下来。

言子邑目光瞥向搁在一旁的食盒,想站起来,一动,一时觉得背上使不上劲儿。

帐中火光一遮,靳则聿走至跟前。

递出一只手来。

正握住。

言子邑突然道:“等,等一下王爷。”

从脚踝处顺上来的蚁走感,一时间爬到腿根,“腿……腿麻了……”

靳则聿微微一愣,手上略松了一松,只改了扣法,虎口交在了一起。

两人的手握住不动。

言子邑心急如焚,越是这么着,腿越是沉重到失去了知觉。

他的手心温热。

自己额头都起了汗。

“好……好了……”

感觉到他不同平时,只缓缓借她一把力,让她慢慢站起来。

情绪纷杂。

“嘶——”

言子邑吸了一口气,去把食盒里的那碗汤取出来,步子尚有些趔趄。

双手一捧,尚还温热。

靳则聿走来接过,垂眼看了这碗汤。

不等他问,言子邑:

“右焉煮的。”

——她专职跑腿,就是腿麻了。

“承她情。”

见他喝了一口,她夹了嗓子,仿了右焉的口吻:

“王爷大哥哥,好喝吗?”

靳则聿咳了一声,显然是呛了一下。

“怎么了?”

他端着碗,又止不住咳了一声。

言子邑带点自我反思道:

“看

来是我的问题,右焉这般一唤,王爷望她柔光一绽,我代她一问,王爷倒像心惊胆颤。”

靳则聿微晃了一下碗身,思量了一下,垂目道:

“你若是我妹子,我也那般望你。”

接着抬眼,语调沉慢,打了点官腔:

“本王只是未曾想,王妃……还有如此情态……”

言子邑持着笑,目光却瞥向一旁:“那我大多时候收敛得很。”

“王妃极讲分寸,我未见过的一面或许有很多,比方说——”

他喝了一口,看着碗口,却似观他处,半晌才接:“今日望他一眼,本王就未曾见过。”

闻言一怔。

——你若是我那成分复杂的“前任”,我也这般望你——

话没说出来。

言子邑伸出一只手去勾他脖子。

袖口一松,落至肘眼。

他就势一沉。

这个动作顺滑到出人意料。

她抿了抿嘴角:

“她这个枣子汤,真是真材实料。”

说完自他手里把那碗收了回去,提了食盒向他行了个礼。

“右焉到宫眷黄帐那头去打听‘趣事’了,回头要说与我听。她性子急,我怕她等,先回去了。”

他随着她的步子到帐边,似乎在缓着什么。

正要替她掀帐,略一顿,不经意道:

“胡卿言与五公主有婚约,今日这个情形,这些宫眷还有心思同她说‘趣闻’?”

言子邑眼睛一亮:“对啊!”

出了帐,星点耀空,星影之中,远处黑魆魆的丘山像浸满了褶皱,分界不清,近里却是星火点点,篝火烛火和围帐,一起一伏,似乎都在跳动,有一种将要旋转的感觉,邢昭“应变生事”这几个字反复浮现上来,不得不佩服他总结得真是好,心嗵嗵的频率慢慢降了下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还是热的,秋燥天气,感觉气血能直抵下唇,润得不明所以。

回了自己帐,右焉一张脸更显得失落,显然正如靳则聿所料:

“王妃姐姐,我本想打听些趣事儿,没想到黄围里头一个个都灰头丧气的,不是在哭,就是在劝,只有五公主被众人围着,倒是不哭,只是一张脸惨白,看样子比哭了还要难受。”

她一边整理碗盒,一边叹了一口气:

“我端了汤过去,劝慰了一阵,什么也没打听着。”

说到这,像想起什么:

“就是一桩,讲到五公主同胡卿言的亲事没有着落。说荀衡这次回来,他本与揽月楼的尤五娘有旧,不知怎么的,竟同她断了干净,这尤五娘也是硬气,只一句话的功夫,也未纠缠,回南方去了。荀家本是名族,京中诸人原本因他这桩私情怨他不谨,听这一变,又有许多人动了议亲的心思,不过这说来也没什么意思,他已经动身到北地去了。”

言子邑听得一呆,蓦然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

……

荀衡这次回北地,走了足足二十多日。走一阵歇一阵,各地方官殷勤接待,京中传言布散得比脚程还要快,说到这次回京,荀衡几番伴驾,朝夕召见,可见恩宠,一路上就有些人“荀相”、“荀尚书”这般胡乱喊起来,竟呈炙手可热之态势,到驿接馆之人也是络绎。

卞将军是出营十里来接,一见到他也是揶揄,“‘荀相’怎么走了这许多时日,八月便闻你启程,竟然到九月才至,盼你老兄来啊,余帅派人问了几次,耽搁这些时日我还以为路上出了什么差错,我在胡帅那里倒不好交待。”

荀衡拱手一笑:“将军慎言。这是去了趟洛城,毕竟也有此城之责在肩上。”

听到这里卞将军眉头一皱:“这洛城秦将军是个‘摇头军爷’,也不姓言,本也就是他们家的一个家将。现如今言家这盏茶已然是凉透了,落在京城形同软禁,只有一个女儿在靳王府,听说也不得恩宠。这姓秦的胡帅派人疏络了数次,皆不得法,油盐不进,倒也不是两可作态,不知道是怎地想。”

“听卿言提起,这个秦将军同言泉公子自小一道长大,情如兄弟,陛下当初用此人也是镇抚洛城人心。”

“那便想个法子,除了他。”

这卞将军是贩私盐出身,动不动就要‘除了谁’,荀衡不欲与其争辩,扬唇笑谓:

“我们若是幕僚,那胡帅便是东翁,我们这些幕僚难道不应该替胡帅种些福田?”

荀衡温声柔言,淡淡几句话,倒是把卞将军顶得一愣。

压下此话不谈,卞将军道:“目下先谈要紧事,胡帅这次可说什么?”

荀衡问:“军中冬季一批王命令旗,去岁何时到营?”

“十月初便要到了,一般不晚于初三。”

荀衡附着他的耳朵,约略说了一番。

“这事便要余督帅做,难,他去岁给了邢昭几个软钉子,邢昭不卑不亢,他带来的赵将军中伏冻死在夹道,听闻邢昭在京里把这件事担了下来,倒是对他有愧,生出几分惜惜之情,邢昭带兵,军纪极严,对靳王那头也生出几分敬意来,就不能等到分夏旗之时?”

荀衡摇摇头。

“那我试试。”卞将军,“那就要和余帅顶上一顶。”

第48章 寻变“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在手中烛火的照射之下,靳三爷眼下的乌青显得明晰,他手里的烛火随着步子打着绕,一张脸的轮廓也被烛火勾出来,颌下棱角分明,鼻梁尤为高挺,是一张做事的脸。

大案上的几面令旗是早就备好的,相互间摆得距离都似汇量好的一般,王府中只有这张长案铺得上几面令旗。

言子邑感觉自己像在逛博物馆。

此刻已经在博物馆讲解员——三弟的讲解带领下。

绕着这张大案逛了第二圈。

言子邑对于七十厘米的令旗实物的理解也有了递进。

三弟适才讲解到小字,直言根据靳则聿上次提点进行了跟进。

“令箭、王旗等愚弟便不烦大哥过目了。”

说着,他擎着烛台在前,讲到某一处细节,便将烛火引到那一处,正倾身,看了一眼正在细看泥金小字的言子邑,额头飘着精光,语带自傲道:

“母亲和几位奶奶嚷着要看一看,想嫂子前番亦在,或许有此兴致。”

言子邑心想这是把她拉过来证明一下他除了醉酒闹事,也是能成事的人。

她浅笑一下,权作回应。

隔着案抬眼看了一下靳则聿。

他一直是背手,随着三弟走,淡淡应了几句,这“视察”虽没有大批人马相随,压力还是无形的。

“大哥说,发至军中,泥金小字也会细看,既如此,愚弟便想,不如添‘北营总督、骠骑将军、靖寇将军’等字样,这样各营,各司皆唯一道,且大哥言到无黄缎王命之旗贵气大减,此言更提点了愚弟,便在尽力缩省之余,每套旗配黄绸方套一副,这样一来,更显精整。”

说罢用烛台去照那方套。

言子邑觉得三弟可能并没理解靳则聿话里的意思。

应该是看问题的视角产生的理解偏差。

但态度还是好的。

“这些都是小节,”靳则聿语气和缓,“批郤导窾,关口也不在这些上头。”

三弟像被刀子扎了一下,刚刚兴奋之色灭去了大半。

强按下心中不快,从柜架上取来一摞账册:

“所有用料,包括铁器等,余弟皆已造册。”

靳则聿目光落在那摞账册上,淡道:

“你的公事,不看了。”

靳则洲眼中渐渐浮出一丝感伤,将那烛台放至一边,拱手道:

“愚弟剖心直言,这次冬季的一批令旗,愚弟接的时日尚短,白日里督营工匠,夜里汇作核算,可谓是脑汁绞尽,但时日在这里,难免还有思虑不到的地方。宫里虽看大哥脸面未敢刁难盘剥,钱都能用在刀刃上,但其中又有不少梗阻,夜间更是难眠,却不能说‘缜密’二字,‘尽力’二字,或可一提。”

靳则聿沉吟半晌,道:

“也便做出些眉目来。”

这虽不是明赞,但靳则洲听大哥此语,不知为何,竟下了泪来。

靳则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下是九月中,令旗十月初便要到各营,可预备着了?”

这下连言子邑也听出关爱之情。

靳则洲触动情肠,一时哽咽:

“……便……想等大哥过目,便预备启程了……”

督帅府设在北域边城,不远便是北境大营。

京中递部文的官先至城内署衙,再派人将两车旗、架之物运至大营。

至大营,刚抛过一场大雪,出京中还是萧瑟,到这里却是一派凛冬气象,关外山河与京师着实不同,巍巍壮观,运旗官正要把车上东西都卸下来,觅路远踏,手脚都使不上力,如同不长在自己身上,一时论起邢将军在北境打仗,将刀刃绑在臂上一举,经到此都不由得笑着赞同起来,正说着,看四周有许多兵士围了过来,盔帽似与京里不同,走到跟前,才发现是盔帽上尚有残雪。

余帅十月初三日早见客两次,昨日接部文,军令旗一同颁到,又听行中之人谈起京中消息,胡卿言围猎擅射,降革罚黜的旨意虽然还没下来,却闻圣上明言“怙恩娇纵”,督军督府已不让去了,闻其不问军务,或率同部属痛饮高歌,或于酒楼独自饮酒,来往无忌。京中此地,六部九卿最讲的就是一个“风向”,见君恩显然是淡了下来,虽他人缘尚在,却也不敢示近。

问到如何议罪,来人便笑言:“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军猎一家,该罢他督军督府的职官,有的说毕竟不是什么大事,罚得太苛也不近人情,况他救过陛下的命,此功甚大,应该罚奉了事,或是调任,也有说督军督府本新立不久,或可裁撤,刑部论得最谨,说应该交付有司,严审既往种种,然后按律问罪。正因如此,颇费思量,陛下一时也拿不定。”

闲谈之间,已至申刻,才送客,便听外面吵闹。

署衙前头亲兵都从大门内退了出来,一时把腰间的跨刀都拔了出来,从阶上到铺石官路,响起了橐橐靴声,官路上立不住,就立到了坪上。

就见卞虎臣戎装佩剑,甩了膀子,提了一杆旗从外头走进来。

他步子极快,旗面似是一分为二,在杆头上摇晃,被他大喇喇的步子提得猎猎发响。

“余帅!”

卞虎臣三步两步赶进正厅,将那旗往地上一掷,旗面缯布已被撕开,下头铁脚坠地,一时挥弹得老远。

“余帅!今日这些东西到营,本是高兴事,军中都围来一看!谁想,我手底下的一个兵拿在手里还未细看,这旗面竟撇了开,这缯布粗糙至此!”他目视手比:“底下听闻,这一季的旗料,是靳王的弟弟督办,他们在京城克扣公粮,吃香喝辣,我们在这里挨冷受冻,这运旗的狗东西还看猴一样笑,三千兵丁,激愤难抑,扣了运旗官,来找我要说法,我也说不出来,只好领着这东西来问督帅!”

“把佩剑卸了!东西拾起来!”

余铁笠大声一喝,廊底的兵将都吓了一跳,外头的兵听见这一声厉叱,也都安静了下来。

这一静,倒给随后而来的荀衡辟了一道缝隙出来,他斜身从中经过,望着眼前突显威严的大帅,容色也显得肃然起来。

“什……什么……”卞虎臣一时没听清。

“圣上颁的令旗,你怎可随意掷地!拾起来!”

卞虎臣一张脸憋得像猛灌了一坛子酒下去,但余帅把皇驾搬出来,也不能当众违令,只好将地上的物什都一件件捡了起来。

余铁笠边看他不情愿地来回拾着,口中道:“我昨日细看了,冬岁之令旗,比之夏日令旗,精细不少,六月一批,缯粗与夏葛无异。”

卞虎臣捡完又觉得颜面尽失,憋得窝囊,突然一笑,指着外头的黑压压站的一片道:

“大帅这是何意啊?可是有不少弟兄跟着我一道来,等会还要回大营,督帅是指望本将军拿这话去镇他们?”

“卞虎臣!”余帅目中寒光闪烁,厉声问道:“你要聚众抗拒本帅么?”

卞虎臣嬉笑一下:“军中生变,既然余帅不予过问,那职下便只好自己上折子了。”

“京里来的人还没走呢,卞虎臣,别狐假虎威了,别说本帅大你两级,难道本帅就不能上折了吗?”

卞虎臣将手里的部件捏得嘎嘎作响,握着同余帅拱拱手,头也没抬,领了人折身便走了。

荀衡同他擦身而过,目光看了看尚有愠色的余铁笠,又回头看了看卞虎臣大步流星的背影。

余铁笠腮边不住地抽动,挽袖,也不理荀衡,便“啪”地一声,把案上的砚台挪了一个位置,使劲磨墨便要写奏折,预备就让京中官差立刻带回去,却被荀衡一把按住,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也不再给他三分脸面:“荀大夫,你们要做什么,我闻不出味来?你也不用这般,胡卿言戴罪在府,此刻不知正醉在哪儿,这信儿我都听说了,你未必不知罢。”

荀衡按住他的手不动,“余帅,在下有剖心之言,想同余帅一谈。”

……

梯云楼向以户牖之艺著称,上堂楼中央是开间花罩,两次开设槛窗,左右是两窄两宽的四扇格扇,花罩上头都是透空木雕。

除冬日里,这透窗的坐都是满客,冬日里皆坐到了里间,只今日却有一客,格外打眼,这间的老板紫覃便透着柱子打量他。

适才见他要了一条鲫,一瓶热黄酒,穿一件绛红的羊皮大氅,脚下是一双皂色官靴,低头坐着,偶尔往楼外望一眼,鬓角贴在两颊,俊朗不凡,寻思不知在哪里见过,再观其眉间一粒痣,便忙省过来,派人知会了秦司卫。

酒菜上来,他持过酒瓶,嘴角微吊起。

默不言声地朝她这里望了一眼。

饶是紫覃姑娘是送往迎来场面人,也不免稍露腼腆。

漫步过去。

皓腕一翻,热黄酒沁出半碗,热腾腾地冒着气。

“客官这是在等人?”

胡卿言看了身侧人一眼,点了点头,仰头灌了半碗:

“有劳姑娘。”

紫覃立身与他抬起的眼睛一碰,其眸中复杂沧桑之感难以言说。

“官爷饮得如此急,想是十月中旬,廊间寒涩,酒温不长,要不奴给官爷另寻个雅间?”

胡卿言从栏杆处看了一眼街面,街巷上行人显得寥落,一个匆匆身影从街旁的绊子边行过。

“我选此处。”他又啜了一口,“是因为此处可将来往之人瞧个清楚。”

“哦?不知官爷等的是何人,奴替官爷去迎一迎。”

胡卿言缓了一缓,低首笑谓:“我等的便是姑娘适才知会之人。”

话音一落,就看见秦霈忠神采奕奕从楼间踏上来。

“呦,胡帅,巧了,风采依旧啊!气派得很!”

胡卿言却未看他,侧目睃了一眼此刻脸色有些泛白的紫覃。

淡笑,然后转目到面前的酒瓶子。

秦霈忠朝她侧了头,她欠身而退。

接着去提那壶酒,将余下的半壶慢慢倾出来。

秦司卫的眼睛却全在胡卿言的面容上,笑道:

“独酌有甚意思!”

胡卿言垂目看着酒注下: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秦霈忠故作叹息:

“没想到胡帅消沉至此,京城流言,都说胡帅是京城的紫微星,如何能轻易陨落。”

接着又道:“唉!校事处虽忙,胡帅如今清闲了,承蒙不弃,校事处就同这梯云楼隔了一条巷,我若得空,也陪胡帅喝一杯。”

胡卿言举箸,撤了几根鱼骨:

“这是秦司卫望我能够起复?”

老秦作轻松一笑:“这倒也不能,胡帅起复,还不得弄死我。”

“十月十七快要到了,御马监的事,你查到进言府的那个死士在京城的落脚处,以为捧了宝,却再无进展,陛下那里,你可想好如何交待?”胡卿言侧歪了一下头:“你……没想好罢,这事你不愿多想,你应该会去问靳王。”

秦霈忠一愣,目光投在胡卿言脸上,他却执着酒碗,看向窗外:

“我猜猜,靳王会怎么说。”

他眯了眼睛,“他会让你……写请罪折给陛下……让陛下再宽限一些时日,若陛下不允,会给你挪个位置,校事处,”胡卿言又喝了一口酒:“校事处一地,四通八达,靳王可不能舍,你想他会挪给谁?”

——李通涯

他们二人都本

是缉拿探案出身,又都干过城门令。

这是秦司卫的第一反应,他阴着脸冷笑两声:

“胡帅,你先担心自己吧,还有空来顾我的事。”

胡卿言箸触鱼腹:“秦司卫,我当日一言犹在,若我复起,供阁下‘栖梧’之枝。”

从云梯楼出来,一阵风把秦霈忠撩得有些醒了。

他原本也是听闻京中传言,想来看看胡卿言笑话,顺便给两句话,紫覃刚刚将他拉至一旁,却说胡卿言一早便在这里等他,这是自己性情被人拿捏住了,一时后悔不叠,更感到有些后怕。那日进林途中,王妃讲到禁苑语中有失,他心中纳罕,王妃进府才多少时日,便也能将其性情行言揣度出来,便在那一刹那,他对自己的能为产生一丝疑虑——

校事处一职,他秦霈忠或许并不合适。

但这思虑一闪而过。

梯云楼就与校事处一街而隔。

胡卿言遍饮京城酒楼,来此地却非偶然。

离十七尚有四日,御马监事确没有眉目。

胡卿言提起之事,便是他的痛处。

于校事处,他惨淡经营,可谓是悉心悉意。

相比前番种种,这校事处于他甚为投合。

挪给谁都不痛快,更何况李通涯。

行几步路,一抬头,竟不知觉走到大都督府。

靳则聿的声音让他回了神,

“他若回府,先派人到隔壁府上,看着他。”

见都督府门口已备好了车马,靳则聿正吩咐王府上的来人,霈忠,问:

“王爷,怎么了?”

靳则聿道:

“北地余铁笠、卞虎臣、荀衡相继来折,听闻事涉三弟令旗一事,陛下召我。”

看他眼神闪烁,靳则聿问:

“何事?”

秦霈忠原不是来寻,只是思绪纷乱,踱到了这里,一时没想明白,胡卿言的话还在耳畔,便脱口:

“哦,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十月十七快要到了,陛下的三月之期就在眼前,我这里还没什么眉目,本想找王爷商量一下,既然三爷那头出了事,我得空再来寻王爷。”

靳则聿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凝滞,却从马车边走了过来,

“到时候先上个请罪折子,让陛下再宽限些时日,看陛下如何答复,若陛下不允,我同你一道再议个法子。”

像是被鞭子蘸了盐水猛抽了一下。

这似在意料之中,又像在意料之外。

“再议一个法子”,让秦霈忠又怀了一念侥幸,但一刹那,额头起了一阵冷汗。

不想让靳则聿瞧出来,他忙抹了一下额头。

“行,王爷快去罢。”

从宫中出来,靳则聿的手一直攀着马车窗,望着夜中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舍,马车在走,心念也在转。

陛下宽言,说三人折子洋洋洒洒,说的都是一桩事,他没精神理会,也未曾细看。

但他知道,陛下定是一字不漏细阅过后,与人再三斟酌,才会语涉“仲雍”这般偏僻模棱之典。

若非如此,那便是早有准备了。

拇指在窗边慢而缓地捻了两下。

只见王府方向似有烟缭起,散在檐上,眉中一蹙,但细观那烟,如夜中薄雾,已有散去之态,非滚滚而来,心中稍落。

到府门,见秦管事面显焦灼,他向来铁铸般,迎立一动不动,就知道府上有事。

下了马车,便直问:

“出了什么事。”

“回王爷,王爷申正让人来传话,让人看着靳三爷,老奴便派了王爷的两个亲兵去,未曾想靳三爷并未动刀动剑,只是常态,作势要歇息,却扬了烛台,便要自焚!嚷着一人做事一人当,以免牵累王爷!”

见王爷面色陡然一沉,衣袍一动,跨步赶进院,忙一边跟着一边道:

“王爷别急,幸亏王妃赶到了,劝了下来!”

缓了两步,正到了两院相隔的月洞,见两个丫头伴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出来。

左右正替她整理着头发衣裙,她一边咳了两声,一边笑谓无事,手比着一个形状:

“我应该不是呛了,是嗓子哑了,喊得太激动,我应该卷一张纸弄个简易喇叭。”

言子邑看着常乐和青莲,觉得实在也没什么要整理的地方,心想她下班脱了“蔚蓝”警服,看到要跳河的还要去劝,也不是多大的苦劳。

正这么想着,同一双目光相碰,夜中灼灼。

第49章 入水今日却不是。

靳则聿虽不知端底,但也揣出了大概,朝她颌首,诚道:

“多谢你了,听说众人都未劝下来,是你劝下来了。”

言子邑忙说:“我也没做什么,我只是说还没到这一步呢。”

秦管事咳了一声。

言子邑顿了一下,想这不是叫他“择日再死”,而是她干这个的经验——

很多要寻死觅活的都是乍然得到某些消息,比方身体检查出一些问题,或者听到远方家人有什么变故,又或刚被诈骗之类,表现得太感同身受反而没效果,倒是带点疑惑地问:还没到这一步呢,你这是干什么?很多人都会稍静一下子,或者忽然觉得底下确实还有很多路要走,就不那么激动了。

秦管事今日比以往待见她,欲替她表达,立身肃颜道:“王妃说,……”

才开口,像她话里颇有忌讳,一时又默住了。

言子邑看了靳则聿一眼:“我说还没到这一步。事情自己只要做的问心无愧,就可以了,至于能不能有个好结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是说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是自己尽力了,结果就定然是好的,他说大丈夫‘斧钺加身,焚身于火,片时之痛而矣’,说他一把火,就把事情担下来,也不牵连你。我说你一把火,貌似硬气了,事情没解决,担子还在王爷身上,最后还弄个‘畏罪自尽’。”

秦管事忙补道:“王妃说了‘畏罪自尽’这几个字,三爷便缓了下来。”

“着人看着他,这几日昼夜不得离人。”靳则聿对着他吩咐道。

事情起得突然,这么冷的天,脖颈里都出了汗,靳三爷起先作势燃了床围子,木头噼啪作响。

这火倒是还好,烟一下子就滚得老高,院墙外头都有人呼起来。

青莲苦了一张脸,仍旧在整着已经整过一轮的衣带,言子邑低头随着她的小手转悠,嘴里嘀咕:

“这纪委的人还没到,自己先跳楼了,能说清楚的都说不清楚了,谣言肯定是说是要保背后的人,背后的人是谁?没贪都贪了……一步步来么。”

嘀咕两句,仰头见靳则聿听得似乎有些费力,忙移了话题:

“王爷是从宫里来,陛下可有说什么?”

“陛下直言其事,言语温和,就是提到古籍中有炎帝一脉仲雍友善其弟,代弟受过之典……”

言子邑面上写了“闻典而亡”,靳则聿缓了一下,简短释道:“古之军中无灶,以干米晾晒,佐以盐醢,传言仲雍之弟先时曾督办军粮中的一味蘸料,分之各诸侯,有一季兵士食之便亡,酿起兵变,仲雍便代弟安抚诸侯,才平息此端。”

见他如此简明体贴,忙道:

“明白了。”

说完了可能发现自己没完全明白,“这是想王爷出面去安抚?”

“应该是这个意思。”

言子邑心里有刹那的一沉。

再转念 ,靳则聿此人,虽谈不上独断专行,却是自己拿主意的人,她这水准,替他思虑就未免有点多余了。

“嗯。”

靳则聿把了一下她的手腕,“我去瞧瞧他。”

说完便绕过她们,领着秦管事走了。

“等一下,王爷。”

靳则聿驻步,回首。

言子邑:“温和些,好不容易给我说通了。”

他背身一笑,略点了下头。

陛下的旨意下来,因事起仓促,且为防此事再起变化,以小酿大,便定于二十一启程至北地大营,二十日早晨一阵寒风袭来,略略有些飘絮,到了晚间碎雪便开始纷纷扬扬,王府这头四平八稳,丝毫也未有仓促之象。

只是言子邑在橱柜里搜索衣衫。

青莲有些不解:“这么冷的天,小姐手上的这件薄如蝉翼,还不及这两日穿的睡衫。”

言子邑要和她解释性感这个概念太难了,很容易和“X浪”之类产生混淆。

最后选了两件“露肤度”高的,外头裹了一件大黑斗篷。

常乐是个聪明孩子,一把将青莲扯在院里,最后在青莲瞠圆的双目下踏进了雪夜。

她进了王爷的屋内,就赶忙把门合上。

斗篷系带一抽,便打了个喷嚏。

靳则聿手里持了两本书,身侧是一个红漆大箱:

“我着人搬个火盆来……”

话说到一半,倾身往箱中置书的手一顿。

言子邑将那件斗篷搁在架上,看着他把书放在箱中,手扶在箱外的铜扣上:

“行囊他们已备好,就不劳烦王妃了。”

言子邑绽了一抹笑,把腰带解了,两襟从肩颈垂挂下来,袍边曳地,径直向他走过去。

“王府这么多人,能做这个事的太多了,我就不参与了。”

她相信靳则聿的余光看清了一切,却没有转过头来,手仍落在那只大箱上。

拇指点了一下食指指缘,只稍触一下,便又垂落在身侧。

靳则聿今日有有些奇怪。

他有个动作,习惯用拇指去捻食指指缘的部分。

她是陛下来的那日观察到的。

大多数这个动作,做得沉缓而显坚定,就像他的人一样。

今日却不是。

“王爷,我今日来,是来做我答应过的事。”

说罢拉过他的脖子,半扣着把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靳则聿微有错愕。

言子邑皱了一下眉头,心想是不是自己没有表现好。

显得像英勇就义。

又皱了一下眉头。

“王爷,冷死。”

说完带着些气性,甩了他,想栽进他的床里,裹一床被子。

可能是爬得太急,膝盖一绊,后头的人揽了她一下,两个人都扑到了床上。

他坐起身,一只手扶在她的腰上。

没怎么用力,她整个人就被提了起来,锁骨擦过他的脸颊,微有一些细密的针刺的感觉。

她垂着头,换了一个视野,言子邑扶着他臂膀的那只手从他的后襟处探下去。

五指微微收拢。

他厚实的背肌肉眼可见一阵痉挛。

言子邑难得听见他的呼吸声:

“我出京在即,此行意在宣慰军士,不能蜻蜓点水,得留一阵,我怕你怀了我的孩子,一人在府不方便。”

言子邑笑了,不禁拍了一下他的背。

他背肌紧实,轻轻一拍也“啪”地一声。

——王爷这自信……哪来这命中率这么高。

一下子又隐隐感受到他此行可能有危险。

“王爷,”她抬起双臂将他搂近一些,

“我嫁过来之前,四弟问过我,想嫁个什么样的人,我说想嫁个正常人。王爷在我看来,一直就是最正常不过的人。可……别让我失望……”

床围子内忽然一静。

他扶在腰间的手慢衍而上,目光和拇指在某个地方停下来,不动,像平时那样捻了两下。

言子邑的笑僵在脸上,感受到那一点的胀凸,言三小姐偏瘦的身体,竟然这样敏感。

“来。”

靳则聿的捻动和思考一样,是很快作了决定的。

捉住她的一只小臂,将它从后背拉了回来,把着她的手,引着她一下子就握到了一个勃跳的所在。

“愣什么?”

相比他而言,自己纯然是一种虚张声势,随生随灭。

言子邑耳后发胀。

好像刚刚给自己灌注的野性,一下子就凝冻了。

自己的手,被他主宰着循序往复,就像不长在自己身上。

言子邑觉得自己从虎口到手腕。

像鼓了一道热流,手心里嵌的东西,要嵌到心脏里一样。

他的表面还是一样的静。

但看着她的眼神是一种专横,不容你拒绝的。

像静淌着的河流里的暗流,骚动是压在很底端的地方。

……

因按陛下的旨意,靳则聿是奉旨至军中宣慰军士,故十月廿一,城中百官于一早便于城门口候立,迎送靳王出城,因是宣慰军士,只带了三千兵马,京城北门原辰初通行走,今日寅时便有人扫雪,寅正便已有人在此把守,天此时还零星飘了些雪花,且李通涯增了两倍人手,在崇安门街上疏散将要过北门的百姓,奉王命,请宫中太监着看仪仗如何行走,从驾于何处归仪等等。百官是提前一个时辰在城门口送行,因未曾想有雪,也未搭置芦竹棚帐之类,一个个呼着白气,也不能来回走动,只能原地呵一下手掌。

按规制,女眷不能迎送,言子邑坐在马车里,远远的望着,不着痕迹。

陛下的卤簿仪仗从宫门口驰来,就听见前头一喊:

“百官跪接!”

接着炮鸣声从城门楼上乍起,丝竹钟罄盖着文臣武将的山呼万岁,一下子打破了寒天的冷寂。言子邑不由看着冻了一个时辰的言家二哥,刚随班起身,便捂着手斜看城楼礼炮,似乎在默数礼炮声,像是担心出了哑炮。邢昭甲胄在身,是随在陛下身旁,中规中矩,老秦从这么远望去,也能觉得心怀不定……言子邑从人群中寻了一遍认识的面孔,发现也没有几个,最后还是落到了王爷身上。

陛下从车驾上下来,踩了踩已扫过雪的地,于众人间扫了一眼,便笑着虚扶一把在身前行礼的靳则聿。

望着他行止有度的身影。

耳畔依旧是黄钟大吕的震颤,伴着丝竹礼炮,灌得仿佛经久不绝。

一下子觉得有些伤感。

或是马车停在的这个静僻的角落,显得自己与前头的事无关。

觉得自己很多该做的事情没做。

很多该问的没问。

后悔没在他行前,抓着他问两个文艺问题。

又一下子觉得自己和文艺不着边。

眼间一凉,原是雪片一过,骤而在眼前放大消逝。

突然脑海里想起自己某个跨年不慎看过的一本文艺片,本误以为是一本灾难片。

里边有一句台词:“就算用刀尖入水,用显微镜看雪,还是忍不住问一句,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

当时看狗屁不通,现在却觉得有些意思。

第50章 与信像是变了一个人

待队伍的脚步声响出很远,军中做号令的铃柝声也听得隐隐约约,四周都显得静了下来,城墙上钟罄敲了三下,在城下候着的文武官员听得此令,也便依着规矩,各自慢慢散了。

言子邑远远看见秦司卫领着两三随从过来,由其中一人手里拿过件大氅,披在身上。

行到一半,摆摆手,随着的人便退至一旁。

接着他独自来到马车边上,没吱声,也没看她。

只往王爷队伍消失的方向看一眼,又垂头跺了跺地上的雪。

言子邑觉得老秦这会儿的表现,比自己还要伤感。

对王爷的依依之情比她要丰沛多了。

半倾着身,敲了敲马车板。

老秦闻声愣了一下,

“我就是,有点……”说着不好意思笑了,转头一顾,似发现了什么,指着她手背上的淤青:“王妃受伤了?”

言子邑

拢了拢袖口,笑问

“秦大人可忙么?走,喝一杯?”

秦霈忠本紧眉显得怅然,一听目中熠然,眼尾一漾:“好。”

“老地方?”

“老地方……叫上邢昭,就是他得伴驾回宫,一时半刻来不了,”霈忠边说边招呼远处的随从过来,“去,找邢将军,就说,我和王妃在梯云楼等他,让他那头完事了便过来。”

梯云楼的厢房内,冬日里便是堆沙叠绉,从门帘到隔断,四下里都像是流淌着绸缎一般,炉子烧得顶热,言子邑是托着下巴据案而坐,老秦是有些心急的,在厢房里来回踱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紫覃还给她端来了手炉,让她抱在手里,这手炉有一股暖香气,格扇门是紧闭着,等了许久,从外头格心透出一个脊背端直的人影行着过来,就光一个影子衍在窗格上,都能瞧出俊朗英挺。

言子邑将手炉搁在一旁,一抬头,老秦正好转悠过来。

见了来人两个人都有短暂的怔愣。

邢昭像是变了一个人。

或许是二人都有同样的感觉,言子邑和老秦碰了一眼。

霈忠将煮酒的大铜壶从烧得热腾腾的炉子上隔着布提下来。

给邢昭注了一杯酒,移到他的面前。

邢昭将酒杯扣住,指着手边的一盏茶道:

“今日昭以茶代酒相陪。”

“你小子,”霈忠本要调侃,但见邢昭面上神色逼人,语气一变:

“我的酒你不喝,王妃的脸面总要给吧。”

邢昭朝她拱手:

“王爷把京中诸事交托给我,虽不能妥切周全,但唯‘谨慎’二字,这头一桩就是滴酒不沾,望王妃见谅。”

霈忠幽幽看他一眼:

“呦,你也别太谨慎,京城也不是你一人坐纛儿。王爷将京中事托付给了你和程阆老将军,这担子也不在你一人肩上。”

说完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再说了,京里如今也没人能翻出潮来,你这如临大敌的。”

言子邑隔着桌案也能听出老秦话里的酸味。

想邢昭是自律。

这种行为应该鼓励,而不应该捣乱。

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邢昭似乎也感受到老秦话里的意思,摸着杯盏道:“程将军经年在城外,与将士同吃住,持重有力,虽为我等楷范,倒也顾不了京内这许多。”

说着转眼望向老秦,含笑看着他。

言子邑本有些疑惑。

说不上来邢昭哪里不对,看到他此时的样子,目光霍然一跳——

邢昭样子没变,就是气韵一下子变了。

他平日里尚有一些少年气,今日面色沉着,倒有些王爷的气派,甚至行动间透出一点压力。

老秦睃了一眼邢昭,“得得得,你当这里是督府大堂啊,说这些。”

说着挺了挺身子,半响转了笑,带点自嘲道:“你倒是同王爷一样,是日日将这老将军将息着,上回在万策堂,挨训的是我秦某人,赞的又是他程某,‘如炉炼丹’云云。”

邢昭微微摇了摇头,极认真地道:

“王爷并非如你所想,是因为程老将军年岁大,刻意以敬重来笼络。而是王爷治军,向以‘踏实’二字砥砺众人,王爷同胡卿言没有私怨,之所以反对胡卿言请令先锋,又反对其拔擢太进,也是如此,胡卿言于军功前无所累,众将恳操练兵,而此举便示意众人,唯怀‘非池中之物’之心,通力一搏,以图奇功,便可平步青云,那像程老将军这般,勤恳练兵之人如何作想,若众人皆效此法,则如河流江水,源头断截,军中难以长久。”

言子邑抬了一眼。

突然觉得若胡卿言想要取代王爷——

那这个位置恐怕他也上不去,估计还是邢昭。

谁能上谁不能上,有时候是一种感觉,但这种感觉又很微妙。

从梯云楼出来,言子邑脸上不自觉地还叠着笑,呼了一口气。

——这一对弟兄今日冲得很,她从中缓和得有些费劲。

这酒自然是不能好好喝了。

涌上来一个念头,王爷临走之前,把都督府与王府的事主托于邢昭,邢昭除了责任感,倒没有半分飞扬激动之情……虽然老秦的官到不了这个层次,但要是把事情都托付给了老秦,那估计这会儿就在开香槟庆祝,乐得不知道在哪儿,是北风再冷估计也吹不灭的兴奋劲儿。

念头转来转去,便回到王府,发现自己的院外竟然黑压压地多了一队兵,秦管事听得她回府的消息,忙从前头过来:

“王爷院中亲兵三十人,王爷此去并未带上,王爷临走吩咐,这些人归王妃调派,至于如何调派,还请王妃的示下。”

言子邑皱着眉头听了,突然涨红了脸。

忽然记得有这么一桩事。

昨日虽没到那一步,但对于她来说,比发生了还要震撼,是有些野的。

他好不容易松手之后,言子邑便甩手表示抗议。

没想到用力过猛,幅度太大,手背磕在了床围子上。

关键是王爷在那之后还能抚着她的掌背说正事。

说原本若她不来寻他,他也是要来找她的。

告诉她给她留了什么人,若有事谁谁可参酌云云。

她抚着手背,看着正在察言观色的秦管事,又朝院墙外望了一眼,赶忙把神思晃回来:

“他们原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若有需要,再来同管事说。”

到了十一月九日,京中闻得王爷于二日至北地大营,这日辰时,北城门透过雪幕,遥见几匹快马从北面驰来,原是靳王折信已到京城。

言子邑是忘记还有书信这类东西,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也有——

“地方大员、封疆大吏之折本需按时日进京,王爷特吩咐了身边的武将折差,折本进京时亦将书信递至府内,其中有一信是书与王妃的,还请王妃接阅。”

秦管事托了那封信,恭敬行礼,递了过来。

示意了随在他身后的一位兵将,帽子衣服上落了好厚的雪:

“这是王爷的专差武弁,来往皆有时限,折弁亦有归期,若有京信、京报带归,最迟不过三日。”

言子邑一边点头认真听着,一边将信展开。

“最迟不过三日”和王爷书在信上的字几乎同时冲刷着她的感官。

乍看一眼几乎什么内容都没看进去。

“王爷……字,字这么好看,简直和出版的字帖一样。”

言子邑禁不住感叹一句。

秦管事一愣。

像是没反应过来,但头一句听懂了,语中略带骄傲:

“王爷武将出身,笔力劲健,峰则恣润,波磔纵肆,非凡俗文人可比。”

听得这么一说,她就更担心起来。

她的古文理论水平担心自己把之乎者也用错。

文字落到纸上。

最容易看出它们是不是摆在了它们应该去的位置上。

于是乎第一个想到的是她文采斐然的二哥,差人去言府让二哥代写一封。

二哥便送来一个模版:

正是一轮明月高悬,两地相思皆一心,盼君诸事无恙,即能安然早归……

言子邑望了一眼天,月亮在云絮后头时隐时现,觉得这个实在太没有创意了,盼来盼去也没有什么真情实感,写白话又铁定不知所云。将言三小姐写给胡卿言的那个盒子打开,又草撸了一遍,把笔迹模仿了一下,言三小姐常用语:神思不定,焦灼之至,思君甚切等,倒也符合异地恋的主体思路,只是毛笔临摹他人笔迹,一撇一捺尤其抖得厉害,有种墨水分配不均匀的感觉。

于是就钻在了笔迹这个死胡同里。

所有的开头都是:

这些年躺得太多腕力受损,笔力不及从前。

想来想去都觉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搞了两天没思路,秦管事来询问,说各人的书信均已集中,正要发回去。

言子邑有种被催报告交不出来的感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王爷的信倒是一直躺在枕边。

最后一晚突然来了灵感:

大意是:

“王爷之信,近日便在妾身床头,不时拿来一看,反复观之,权当王爷仍在王府。感叹王爷笔力雄健,奈何妾身字迹

不堪入目,焦灼之至,如此一想,更是心慌手颤,下笔不知该落何处。唯盼王爷诸事无恙。”

写完发现逻辑特别好,该用的也都用上了。

最后想王爷这么个精细人,会不会怀疑他人代笔,于是在信纸下面画了之前给他比过的“心”,一只手,biubiubiu,三个小爱心。

信口一封再封。

总算在信差出发前备好,想到王爷曾经用发信频率+两地相隔路程来关心他二弟的安全情况,于是也咨询了一下秦管事。

“武弁若无急情,应是十日一至,因是专差,路隔七日。”

她想了一下就是每隔十日有消息,消息最快隔七天。

本盼着收到王爷十九日的信会写点什么,有点忐忑,但想来他发第二封的时候,她的回信还没到,估计还是和上一封报平安一样,没什么具体内容,奈何到了十一月二十三日,王爷那里还没有消息,便把秦管事找来,本想寻邢昭一问,最后一想,还是找老秦。

老秦从校事处来,马也没撂妥,便径直入了王府,见了她,头一句道:

“王妃消息怎的如此快,我也是刚得到消息,北地这帮子人,竟把王爷和带去的兵给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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