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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随着息棠话音落下, 原本正看着赤羽君的仙妖都向她望了过来,脸上纷纷现出迟疑之色。

她是谁?

息棠无意解释自己的身份,她抬步向前, 不过瞬息, 身形便已经出现在陵昭面前。

还没弄清眼前是什么情况,但见息棠也在这里, 陵昭下意识松了口气, 仰头向她傻笑起来,引得息棠眼底也现出两分笑意。

他每次现身的时机, 都真是别出心裁。

这究竟是运气太差,还是好过了头?她想。

若说差,凤族仅存的一枚天曜火魄, 最后却是落到了他身上。若说好,偏又在满岁宴上暴露了情况,险些要被当场抽去神魂——好在,息棠也在场。

既然她在,运气好或是不好,也就不重要了。

息棠示意陵昭起身,右手按在他肩头, 无形灵力流转, 他身上火焰随之尽数湮熄。

正当陵昭担心自己会走光的时候,息棠微挑指尖,便有一身素白法衣穿在了他身上。

还好还好, 陵昭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毕竟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他也是要脸的。

灵力流经陵昭体内,息棠按在他肩头的手微顿, 这是……

抬目扫过周围,她收回手,如今显然不是深究陵昭体内异样的好时机。

也是在此时,眼见息棠逼退赤羽君,在场凤族大都沉下了脸,神情难看。

虽不知息棠是什么身份,但凤族将这场满岁宴办得赫赫扬扬,不仅是为赤羽君颜面,更是为宣扬凤族威势,如今却被息棠毁去了局面,他们如何能高兴。

门下弟子窃夺了天曜火魄,她还敢如此态度,真当凤族可欺不成?!

面有不忿的凤族族老将目光投向凤皇,坐在主位的凤皇却默然无言,一时不见有什么反应。

息棠为陵昭借浴火池的事,凝光早已告知过凤皇,不过她并未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随口应了。

深吸一口气,凤皇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她倒是希望自己没猜到。

事不关己,赴宴仙妖倒是难以体会在场凤族的心情,只管议论起息棠到底是谁。

依照座次,她不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但从息棠随手掷出玉盏便能逼退赤羽君来看,她的修为只怕更在这位赤羽氏主君之上。

有这等修为,又怎么可能在天上地下寂寂无名?

“观她身上气息,似是草木生灵?”方才与息棠坐得很近的散仙开口,低声向身旁友人道。

但仅凭这一点,尚且不足以分辨息棠身份,任他们将诸天有些声名的草木仙灵数了个遍,都没数出她可能是谁。

诸多席案当中,被茶水淋了一脸的赤羽君与息棠相持对峙,神情在暴怒后显出非比寻常的阴鸷。

他身居高位日久,又怎么能忍得下这样的气。

磅礴灵力爆发,没有问过凤皇如何,赤羽君径直向息棠袭来,身后幻化出巨大的凤凰虚影。

他活了这么多年,自认为天上地下值得忌惮的存在已经不多,而眼前的息棠并不在其中。

翎羽如同点燃的火焰,凤凰振翅而来,口中发出尖锐唳啸,划破云霄。

周围温度陡然升高,凤凰所过之处,簇簇火焰掉落,像是要将一切都点燃。

息棠没有动,禁制章纹在她脚下延伸,气浪形成旋涡,与扑逐而下的凤凰相持。力量碰撞,半空中爆发出刺目灵光,令周围仙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也就在这一刻,凛冽如霜雪的力量加入战团,在赤羽君身后,白发神族悍然出手,灵力化作刀锋劈落。

“侍黎神尊——”

振袖而起的,正是侍黎。

他既然应下了要收赤羽君幼子为徒,又怎么能坐视天曜火魄落在陵昭手中。

“既然侍黎神尊出手,胜负看来已经定下。”

诸多仙妖皆作如此想,毕竟,传闻侍黎已有与上神当面而不败的实力,就算是凤皇,修为也并不如他。

由赤羽君灵力所化的凤凰有了溃散迹象,息棠脚下禁制也生出裂痕,随着侍黎刀锋向她落下,这道禁制终于到了强弩之末,轰然破碎,化作无数灵光飞散。

“师父……”陵昭似乎意识到情况不妙,有些紧张地看向她。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自己喊打喊杀,但这些仙神好像都很厉害,比他从前见过的都要厉害。

“你把我交出去好了。”他低声道。

这次,他们显然是冲自己来的。

听他这样说,息棠笑了声,风轻云淡道:“怕什么。”

说着,她抬眸,正对上了侍黎目光。

那分明是一张陌生的脸,却叫白发神族觉出异样熟悉,他心中重重一跳。

目光交错的瞬间,息棠以琼玉花枝变出的化身终于在庞大灵力冲击下崩溃,陵昭下意识想抓住她的袖子,手中却扑了空,脸上露出无言惶惑。

就算相处时间不长,息棠待他的好却毋庸置疑,如今以为她被自己害死,陵昭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还回不过神来。

他身周腾起稀薄灰雾。

灵光飞散,只余一滴灿金鲜血漂浮在空中,散发着隐隐威压。

望着这一幕,侍黎瞳孔微缩。他面沉如水,竟是不能再安坐,飞身上前,趁势要取陵昭神魂。

既然已经动了手,又怎么有轻易放弃的道理。

“我不是说过,要动他,需先问过我。”

息棠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语气并不如何凌厉,却带来了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以灿金鲜血为中心,繁复章纹向周围延伸,徐徐转动。

虚空界隙被撕裂,刹那间,令在场神魔都感到悚然的威压降临。

在感知到威压时,诸多仙妖恍惚生出种喘不过气的错觉,尤其像炎遗这等境界低微的寻常妖族,连坐直身的力气也不剩。

“上神……”上首凤族族老喃喃道,彻底变了脸色。

时至如今,天下尚存于世的上神,不过只剩寥寥几位。

也只有到了上神境,方能如日月不朽。

而今现身丹穴山的,是哪位上神?

素白袍袖在气浪中翻振,层叠薄纱上光华流转,像是将月辉织进裙裳。息棠浮在空中,身体仿佛轻若无物。

长发垂落,她脸上噙着笑,却莫名更显出孤高。

息棠与身为天君的幼弟苍溟同母所出,容貌多有相似,尤其一双眼睛。只是这双眼睛放在苍溟脸上显得风流多情,放在她身上,却显出堪破世情的凉薄。

天君苍溟素有姿容殊丽之称,但对于息棠的容貌,不知为何,却少有敢作评价者。

还以为自己害死了息棠的陵昭伤心到一半,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有些傻眼。

直到那滴神血融入息棠眉心,他也迟迟没反应过来。

他一直唤作师父的竟然是传闻中的上神——

这怎么可能?!

便是话本中,也不敢这么写吧。

一心要取陵昭神魂的侍黎已经逼近眼前,息棠横起随手自丹羲境竹林折下的那截青竹,在身形交汇前,两道灵力便于空中相撞。

风烟四起,气浪中发出尖锐的爆鸣声,令修为不足的仙妖气血翻滚,久久不能平息。

风浪中,侍黎不退反进,欺身向息棠前来,气势更显锐意。

他当然知道息棠是谁,但就算知道了她的身份,也没有就这么收手放弃的打算。

对于这一点,息棠并不觉得怎么意外。

她和侍黎,也算得上老相识了,不过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那种。

天族侍黎神尊,自少时便跟随在神秀的女儿身边。

“被世人夸赞两句,便忘了自己从前是如何输的?”息棠笑着,眼底透出彻骨冷意。

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她手中青竹已经抵在侍黎心口。

这么多年过去,曾经追随神秀的余党竟是还未死心。侍黎收赤羽君幼子入门下,图谋的又何止是个将来有望上神的弟子。

他大约已经忘了,当年是怎么败在她手中。

青竹点在心口,白发神族的身体被震退数丈,去势仍旧不减。周身灵力震荡,他拂袖旋身,化解去势向下,以右手撑地,终于稳住了身形,神情显出异样冷厉。

抬头的瞬间,他身周流动的风忽然变得迅疾,化作最锐利的锋刃,尽数卷向息棠。

不见她如何动作,这些风刃便在到了面前时化作和缓微风,扬起一角袍袖。

顺着那缕掠过的风,侍黎转瞬出现在息棠身后,她抬手,青竹挡下如雷霆忽至的一击。

息棠回眸,侍黎以右手与她相抗,而在另一只手的掌心,繁复章纹瞬息展开,化作囚笼,要将她留在原地。

只要能困住她一息,便已经足够。

因为,能出手的,并不止侍黎。

就在这一刹,蛰伏在侧的赤羽君抓住转瞬即逝的时机,手中直取陵昭。

就算他连日来修为长进了不少,在活了这么多年的赤羽君面前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周身气机被封锁,陵昭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危亡之际,他头顶草叶动了动,泄露出一丝危险气息,难以被探知的稀薄灰雾游走,将要显露出形迹。

注意到赤羽君动向,凝光按住桌案,坐正了身,手中酝酿起灵力。既是她的图谋,总没有真让陵昭出了事的道理。

相比之下,景濯却是安坐如山,不会有谁比他更清楚息棠的实力。

上神虽是仙神修行最高的境界,但并非所有上神都长于交锋对决,不过息棠偏偏是世间仅存的几位上神中最能打的那个。

侧目向赤羽君瞥去一眼,息棠眼底闪过冷意,她掷出手中青竹,灵光乍现,囚困她的禁制如若无物,任青竹斩向扑向陵昭的赤羽君。

灼烫鲜血喷溅,洒落在铺地的白玉上,异常显眼。

在场仙妖定睛看去,只见赤羽君向陵昭伸出的右手竟已被青竹斩断,没能作半分抵抗。

这可是赤羽君!

一众境界不足的仙妖看得心惊肉跳,在这位上神面前,凤族一氏主君居然都全无抗衡之力。

身形被掀翻,赤羽君在地上连滚几圈才止住去势,捂着断臂发出一声怒嚎。伤处鲜血喷涌,染红了袍袖,他再看向息棠的眼神中多了难以掩饰的惊惧之色。

他许多年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了。

赤羽君修为不低,又最会见机行事,遇上危急之时比谁都跑得快,否则也不能活到现在。

此番为幼子失了素日反复权衡利弊的小心,他出手时满以为凭自己实力,就算不是上神对手,在侍黎牵制她的情况下,并非没有希望夺回天曜火魄。

不想目的没达成,还赔上了一只手。

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息棠挥袖破去侍黎手中禁制,青竹落回手中,带起凌厉风声。

随着青竹挥过,他身周将成形的气息被尽数打散,气血不受控制地翻涌,来不及催动法诀,竹影已经到了眼前。

体内力量难以为继,侍黎别无选择,只能退后避闪,仓促间动作不免显出两分狼狈。

他有意拉开距离,息棠却好像洞悉了他所有的应对,身形如鬼魅近前,青竹如影随形,准确地落在侍黎身周要穴。

身形交错,在场仙妖只见侍黎不断为青竹击中,却没有什么反抗之举,不免觉得奇怪:“为何不见侍黎神尊动用术法……”

难道是畏惧上神威严,不敢冒犯?

“他用不了。”境界更高深许多的仙神开口,看出了其中关窍。

落在侍黎身上的青竹,每一击都恰好截断他体内流转的灵力,灵力被截断,他又怎么用得出法诀。

对上息棠不带什么情绪的眼神,侍黎心如火灼。

数万载已过,他以为自己的修为足有与她一战之力,如今息棠却以随手折下的青竹,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己妄想。

意识到这一点,侍黎心中不甘愈盛,不顾自伤,他强行催动体内血脉本源,刹那间,在场仙妖耳边隐约都听到了水声。

丹水出于山中,南流渤海,此时竟溯洄而上,如同游龙腾空,咆哮着向息棠卷来,令天地都为之变色。

天边涅槃火燃烧,湖泽之水吞没了她的身形,灵力翻腾,浪潮像是将整座丹穴山都倾覆。

凤皇撑起屏障,护住来赴宴的仙妖,眼中现出几分恼意。

她当然不能坐视侍黎引丹水淹了丹穴山,就在凤皇将要出手阻止之际,盘踞空中的湖泽之水蓦然陷入静止。

息棠现身于水泽之上,侍黎灵力被破,振身欲退,息棠却不打算给他再挣扎的机会。

丹水倒流而回,在流转的水泽中,息棠身形飞掠,青竹不偏不倚,重重击在侍黎心口。

在如山岳倾颓的压力下,他自高空跌落,玉冠在落地的刹那破碎开来,白发散乱,状若疯魔。

息棠足尖终于落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侍黎,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咳出鲜血,染红衣襟。

虽说苍溟心中有数,不过既然撞上了,息棠便不介意顺手为他解决些麻烦。

嘴边噙着笑,她的神情看不出与之前有什么分别。

不过片刻,赤羽君与天族侍黎神尊竟是双双败退,在场仙妖敬畏地看向息棠,对她的身份也有了猜测。

“她是……”

数万载岁月已过,在场亲见息棠的神魔都只在极少数。

好在如今天上地下,尚存于世的上神也不过就剩那么几位,要猜起来也就不难。

“当年在墟渊战场上,以云海玉皇弓,一箭结束了神魔乱局的……”

“丹羲境上神——”

在道破息棠身份后,几乎同时,听到这话的仙妖都将视线投向了景濯。

当年曾受息棠一箭的,便是执掌魔族大军的景濯。

正是这一箭,才打破了向魔族倾倒的胜局,让神魔和谈成了可能。

也正是这一箭,令景濯重伤濒死,险些陨落在墟渊。

这可是生死之仇!诸多仙妖心道,就算数万载已过,大约也难以化解。

据说墟渊一战后,这两位便王不见王,就算神魔修好数万载后,都不曾在任何场合同时出现过。

没想到这场凤族赤羽氏少主的满岁宴,竟然让这两位同时现身,实在叫他们意外至极。

目光徘徊在息棠和景濯之间,这些只在传闻中听过他们名姓的仙妖既觉紧张,又莫名有些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凤皇起身,抬手向息棠一礼:“不知上神前来,凤族有失远迎。”

见她如此,在场羽族先后起身,满座仙妖也难以再安坐,俱都向息棠俯身施礼:“我等见过上神。”

在诸天仙神俯首之际,只有景濯还坐在原地。

他抬头看着息棠,目光流连在她脸上,眼底压抑着不能为旁观者所窥的汹涌情绪。

相隔不过数丈,却是久逾万载的岁月洪流。

凝光了解几分他的心事,便不至误会什么,但在不知内情的仙妖看来,他这样盯着息棠,神情紧绷,分明是还没有放下当年旧怨。

天族上神和魔族君侯,若是这两位打起来……

但叫他们心下略感遗憾的是,息棠并未没有回应景濯意味不明的注视,他们既没有说什么,更没有打起来。

不少天族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往陵昭身上瞟,方才说,上神是说,这少年是她弟子?

若是他们没记错,这位上神近万载间都没有出过丹羲境,如今为何现身丹穴山中,还收了这来历不明的少年做弟子?

赤羽氏诸多凤族对此也颇多疑虑,不过——

“纵是上神的弟子,也没有强夺我族至宝的道理!”直起身,已经忍耐许久的赤羽氏族老终于按捺不住,扬声向息棠道。

陵昭夺了天曜火魄不说,息棠这个做师尊的竟还出手重伤了赤羽君,即便她是天族上神,在丹穴山中如此行事,也未免太不将凤族当回事了!

天族势大不错,她是上神也不错,但凤族也是与天族平等论交,并非什么任其驱使的臣属!

息棠倒没有为他近乎质问的话动怒,目光掠过凝光,只见她连忙露出了个讨好的笑。

如今局面,算是她一手谋就。

现在也不是同凝光计较的时候,息棠望向凤皇,语气平静:“本尊为弟子借浴火池之事,凤皇当是清楚的。”

这一点自然,凝光应下此事后,立刻便禀过凤皇,她也不曾反对,只让凝光安排便是。

凤皇如何能想到,凝光会借此设局,让陵昭得了天曜火魄。

“他自浴火池落入涅槃火域,得了这枚天曜火魄,本是意外。”息棠轻描淡写地为此事下了定论。

凤皇沉声应是,认下了这一点。

这并非她有心偏私凝光,就像之前将天曜火魄给了赤羽君血脉一般,如今不曾当众揭破凝光做了什么,也是为凤族计。

便是心存疑虑,在场凤族也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出面质疑凤皇认下的话。

“意外既已铸成,稍后丹羲境自会奉上还礼,以作补偿。”息棠也没有多作废话,径直抛出了补偿的条件。

以她身份,说出口的话定然不会有假。

见息棠并无强夺天曜火魄之意,不少心有忿忿的凤族族老都息了不满,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处置,凤族总不算亏了什么。

赤羽氏麾下凤族却犹觉不足。

赤羽氏主君被斩去一翅,原本该为族中少主所用的天曜火魄也落入旁人之手,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只能这么算了。

总不可能从陵昭这个上神弟子神魂中再逼出天曜火魄的力量,息棠还站在这儿呢。

赤羽君在麾下凤族搀扶下站起身,见凤皇竟有意就这么化解此事,自是不会甘心。

天曜火魄原该为他幼子所用,而丹羲境送来的补偿却属凤族,未必能落到他手中。

活了如今,赤羽君还没有吃过这样大的闷亏,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他不甘心落得满盘皆输,但面对息棠,连侍黎也没有为敌的资格,他又能如何。

有资格与丹羲境上神相提并论的,只有——

赤羽君看向景濯,被斩断的右臂还淌着血,他面目狰狞,全然失了平日冷静:“多年仇敌就在眼前,逢夜君要任她放肆吗?!”

席间蓦地陷入静默,在场仙妖的神情凝固在脸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疯了么?!连诸多凤族都在心中想道。

景濯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赤羽君身上,神情中不见有什么波澜,席间来客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看不出他有没有被这句话所激怒。

不等凤皇阻止,见景濯安坐,赤羽君怒声又道:“还是说逢夜君已经被当年那一箭吓破了胆子,连向她出手的勇气也没有……”

话还没说完,他便当胸受到重击,身体倒飞而出,摔出了数丈外。

赤羽的凤鸟趴伏在地,一翅断去,翎羽黯淡,看上去颇为凄惨,口中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看着被景濯一击打为原形的赤羽君,赴宴仙妖噤若寒蝉。

到此时,他们才依稀记起,当年,景濯也是踏着九幽无数魔族的尸骸坐上了君侯之位。

这样看来,赤羽君会有如此下场,也就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

凝光将目光投向气息奄奄的凤鸟,勾唇笑着,眼底却显出彻骨冷意。

一众凤族面面相觑。此事是赤羽君出言不逊在先,也算得上咎由自取,但他毕竟是赤羽氏主君……

在他们还没想好该作何反应时,一旁出身神族的老者却已拍案而起。

他的身份显然不低,此时也不管赤羽君如何,只看向凤皇,怒声喝问道:“神魔修好日久,如今天下承平,凤族出此妄言,是有意要见两族重燃战火不成?!”

以景濯和息棠的身份,若是当真动起手来,又怎么会只是他们一神一魔间的矛盾。

“墟渊战场上的鲜血还没有干透,你们就已经忘了当年是何等惨烈局面?!”霜白长须颤动,目光扫过被打回原形的赤羽君,老者面上显出深恶痛绝。

在场神魔都沉默下来,就算出生得晚了些,不曾亲历过当年战事的仙妖也在书简中见过关于记载。

神魔俱湮,白骨堆地,那是场天下生灵都被卷入其中的浩劫。

在场凤族讷然无言,尤以赤羽氏为最,经天族老者点破,赤羽君所言堪称其心可诛。

不过以他现在惨状,也做不了什么,便只能由凤皇出面。她俯身向息棠与景濯施礼,代赤羽君请罪,表明凤族绝无挑拨神魔关系之意。

天下再陷混乱,于凤族又何曾有什么好处。

见景濯无意再追究赤羽君方才所言,凤皇心下稍安。她抬手示意,连忙有族老上前,将赤羽君带了下去,以免他再生出什么事来。

今日的变故已经够多了。

扫了一眼气息微弱的赤羽君,凤皇清楚,以他这样的伤势,怕是花上百年也未必能恢复如初。

这也算是他咎由自取。

凤皇心中叹了声,无论局面如何难看,这场满岁宴终究还是要继续。

身旁凤族族老主动起身,让开席位,凤皇抬手,请息棠入座。她既显露了身份,便没有继续坐在末席的道理。

息棠无意在此事上驳了凤皇颜面,执青竹为杖,缓缓上前。她走得很慢,却没有谁会为此心急,出言催促。

陵昭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迎着众多打量视线,就算他心大惯了,也难免觉得不自在。

丹羲境上神究竟是何时收了这么一个弟子,为何他们不曾听到半点风声?诸多仙妖心中思忖,恨不得将陵昭从头到脚扒光了看。

也不怪他们有这样态度,想入这位上神门下的仙神不知凡几,她却从未松口答应,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能让她破例收为弟子?

就在他们猜测陵昭有何来历时,下方,炎遗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语气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想要求证:“阿姐,他……”

他没看错吧?那是陵昭?!

陵昭在火雀族待了那么些年,如今容貌又未大改,炎遗当然不会认不出。

但这怎么可能?

陵昭怎么可能是上神弟子?炎遗只觉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匪夷所思。

少女没有说话,只示意他噤声。她看向身旁,如今坐在这里的火雀族族老,似乎并没有认出陵昭是谁。

她抿紧了唇,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

谁能想到,他虽失了入紫微宫的机会,如今却成了上神弟子。

或许当日,连乔姑姑不该说他与自己,与火雀族恩义两清……

息棠跪坐在桌案后,一抬头,正对上景濯目光。

大约是考虑到她和景濯的关系,凤族没有安排她与景濯比邻,但如今位置,却正好与他相对。

目光对视,景濯眼底有化不开的墨色,息棠分辨不出他是如何心情,甚至有些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久违地想起了当年紫微宫中旧事。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是神族太初氏的息棠,景濯也还只是不太着调的桓乌景,而非什么魔族君侯。

随着息棠入座,下方,这场满岁宴的仪程也得以继续。

赤羽君不在,便由赤羽氏族老代劳,唤醒玉华髓中幼鸟。

这只才出生不久就做了赤羽氏少主的凤凰将在赴宴仙妖的见证下,正式向侍黎行过拜师礼,入他门下。

虽说在息棠手下败得狼狈,但相比赤羽君,至少他现在还能站得起来。

对上息棠目光,她噙着笑,神情平静,好像方才将侍黎痛殴一顿并非是她一般。

侍黎袖中的手收紧,他强压住体内再度翻腾起的气血,随赤羽氏族老相请,抬步上前。

被唤醒的幼鸟眼神懵懂,在身边凤族引导下向侍黎行礼拜师。周围仙妖无论心中作何想,此时都含笑观礼,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向息棠和景濯的方向投去。

陵昭只看了片刻,就对所谓的拜师礼失了兴趣,低头盯着桌案上盛放的灵果琼浆,顿时垂涎三尺。

看着就很好吃啊——

只是抬眼一看,见周围仙妖都没有动桌上果肴,他便也不好意思伸手。

注意到他想吃又不敢动的眼神,息棠不由失笑,示意他不必顾虑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便是。

真的?陵昭双目发亮。

息棠神情中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柔和,向他点了点头。

陵昭这才放下顾虑,拿起灵果大快朵颐。

见他神情满足,息棠支着头,心中不知为何,也随之轻松许多。

他原来还是会为这等小事而开心的年纪。

息棠随手剥了枚赤霞珠投喂陵昭,他眨了眨眼,看着息棠,不免为她的动作感到受宠若惊。

这就是师父吗?陵昭有些出神地想,他嚼着息棠喂到嘴边的赤霞珠,不自觉地又傻笑起来。

能有个师父真不错。

‘阿嬴,你说是吧?’陵昭道。

方才赤羽君对他动手的时候,他终于久违听到了重嬴的声音。在凤族浴火池中,重嬴不仅没像陵昭担心的那般出什么事,反而得了不少好处。

头顶草叶抖了抖,刚才还出言安抚陵昭的重嬴此时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成功投喂陵昭的息棠也弯了弯嘴角,难得对自己生出点儿信心。

看来当娘也不是很难?她想。

凝光看着这一幕,眼皮跳了跳,目光投向景濯,果然见他正紧紧盯着陵昭,眼神如有实质。

她都没对他这么做过!景濯暗中磨着牙,怎么看,怎么觉得坐在息棠身边的陵昭有些碍眼。

可惜如今正看着陵昭的目光实在不少,他已经完全不打算在意,只顾低头吃喝,将景濯对自己的关注无视了个彻底。

倒是息棠不经意间抬头,捕捉到了景濯停留在陵昭的视线,微觉莫名。

像是察觉了她在看着自己,景濯抬眼,下一刻,他忽然执起酒盏,向她一敬。

暗地里注意着他们动向的仙神心下狠狠一跳,为他的举动下了定论,这一定是在挑衅无疑!

再看向息棠,面对景濯动作,她神情如常,举起盛了清茶的酒盏回敬。

既然酒量不如何,这等场合,还是多喝些茶水来得安全。

不愧是上神,如此回应,既不失气度,又不曾落了下风,有天族仙神暗道。

息棠并不知周围仙妖在想什么,如果知道,大约只会觉得他们真是想得太多。

不管是她还是景濯,其实都没有那么多言外之意。

但在她晋位上神后,无论如何举动,都免不了为旁人揣度思量。

息棠不喜以丹羲境上神的身份在外行走,不得不说也有几分这个缘故。

她垂眸饮下茶水,挥去复杂心绪,再看了眼身旁的陵昭,觉得还是投喂他有意思。

刚要动作,息棠却从刚才一瞥中觉出几分熟悉,等等,什么熟悉?

她握着酒盏的手一滞,将视线移回陵昭脸上,仔细端详后才再抬头,在她对面,正是景濯的脸。

息棠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陵昭眼熟了。

他怎么会像了少时的景濯?

这是她儿子啊!

或许只是巧合?息棠心下道,却又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方才在陵昭体内察觉的异样。

他体内血脉本源不知何故被封印,经浴火池洗炼后,便如息棠计划一般破除了桎梏血脉本源的枷锁,但除了神族血脉本源,他体内,还出现了另一道本源。

一道属于魔族的本源。

天下的神魔混血并不多,不巧,正坐在息棠对面的景濯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如今,他只能算是魔族了。

突然冒出了个便宜儿子已经够让息棠意外,只顾着解决陵昭的问题,她从来没想过他可能还有个爹。

虽说他有个爹也不是不应该吧,但……怎么可能?

息棠神情恍惚,不由再喝了口清茶为自己压压惊。

坐在一旁的陵昭却注意到她酒盏中的茶水早就空了。

不过师父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吧,陵昭心道,口中半点儿没停。

第二十六章

宴后, 息棠还没来得及起身,此时身在丹穴山中的诸天仙神便都先后上前,向她行礼问候。

从前只在传闻中听过名姓的天族大能, 如今都在息棠面前垂手而立, 以后辈自居。陵昭这个弟子也得益于此,凭空长了许多辈分, 与这些修为与年纪都远长于自己的大能平辈论交。

周围仙神太多, 他一时也记不清谁是谁,只能端着笑逐一回礼, 没有注意到后方频频向自己张望的炎遗。

陵昭真的成了上神弟子?

少年心中生出说不出的复杂,从前与自己一处摸鱼打鸟的玩伴,如今竟有了这等际遇……

他再望向陵昭的方向, 终究还是没敢在这时候挤上前说些什么。

族中长辈并不知他在纠结什么,见他呆站在原地,出言催促,炎遗只好收回目光,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另一边,应付过这些仙神,息棠终于得以脱身。

她并不急于离开, 反而带着陵昭径直向凤族巫祭大殿行去。

她要找的, 自然是凝光。

虽说此番陵昭得了天曜火魄,算是难得的好处,但凝光既借了息棠的手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总归要付出些代价才是。

息棠打算拔她几根尾巴毛以作教训,正好借此为陵昭炼件称手的法器——凤族巫祭的翎羽自是上好的炼器材料,息棠手里便有两枚,也还不够。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 踏入巫祭大殿后见到的不是凝光,而是比她先一步前来的景濯。

他怎么也在?

息棠下意识就想转身,她还没考虑好要怎么面对景濯,毕竟方才突然冒出的猜想实在太过惊人,在平复心情前,息棠委实不想同景濯多说什么。

但要是真这么走了,未免又太容易暴露自己的心虚,她犹豫一瞬,还是压下了转身就走的冲动。

抬头对上景濯目光,他这张和陵昭越看越觉相似的脸放在一起,对息棠的冲击力未免太大,心中忍不住再次怀疑起来。

不可能啊……

早在宴上时,息棠已经仔仔细细回忆过,确定自己和景濯近四万载间都没有过交集,怎么想,也不可能和他有个儿子。

或许只是恰巧容貌有所相似?息棠有些逃避地想。

但在找到陵昭前,她也不信自己会有这么大个儿子。

如果他真是……

其实要验证猜想也简单,只要能得景濯一滴血,便可以确定陵昭究竟有没有他的血脉。

只是最大的问题是,要怎么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拿到这滴血。就算是息棠,也没有把握做到这一点。

突然多出个好大儿已经够刺激了,如今这个儿子的便宜爹还是传闻中和自己有生死大仇的死对头,说出去谁敢信?就算息棠活了这么多年,也实在没见过这等场面。

是以在将陵昭身世理清前,她并不打算让景濯知道自己的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够复杂了,不必变得更复杂。

息棠垂眸,顶着景濯幽深的目光,在他数尺外坐下。

见此,跟在她身边的陵昭不免想起赤羽君的话。看这位魔族君侯的眼神,分明是还记着当年的仇啊。

他们不会在这里打起来吧?

像是察觉了陵昭偷瞄的视线,景濯终于将目光从息棠移向了他,这一看却是怎么都觉得不顺眼。

上下打量过陵昭,他冷声开口:“资质寻常也罢,都近百岁还不过如此境界,想来修行也不甚勤勉。”

这话当然是对息棠说的。

景濯实在想不出,陵昭有什么值得让息棠收作弟子的长处。

难道真如凝光所言,她是见他生得还算不错?

思及此,景濯看向陵昭的眼神更多了两分不善。

不得不防。

正神游天外的陵昭闻言茫然抬头,不明白这位魔族君侯怎么会突然将矛头对准自己。

景濯的话却还没有说完的意思,他对着息棠从眼前少年身上挑出了一百二十般不好,连陵昭这张脸都觉得过于轻佻。

看一个人不顺眼,大抵就是如此。

陵昭被他说得微微怒了一怒,抬头想说什么,但迎上景濯审视的目光,本能地感知到危险的陵昭瞬间沉默了。

他怂怂地向息棠背后挪了一小步,又挪了一小步。

显然,介于他如今和景濯境界的差距,他也就只能怒一怒了。

听完景濯对陵昭的诸多挑剔,息棠终于看向了他。

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景濯几不可见地坐正了身。

出乎他的意料,息棠没反驳方才那番话,只是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轻飘飘地道:“大约是随他爹。”

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奇怪,景濯心下却只为她没驳斥自己刚才的话一喜。这是不是说明,自己在她心里,还是比这新收的弟子更有些分量?

想到这里,景濯终于看陵昭顺眼了些许。

就算他得入她门下,又怎么比得了他和她数万载过往。

陵昭顾不上看景濯的表情,他正在沉思息棠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和他爹有什么关系?

陵昭自生来就没有见过父母,如今听息棠提起,当然觉得莫名。

所以师父刚才那句话应该是在骂他不知道在哪儿的爹,没有骂他的意思吧?

就在殿中为息棠一句话安静下来的时候,应付过诸多族老诘问的凝光也终于回转。

陵昭既是自浴火池落入涅槃火域,此事从头到尾都是凝光在安排,凤族族老便不可能不怀疑她。

尤其她和赤羽君早有宿怨,满岁宴上局面,或许都是她一手谋划而成。

为此,出身赤羽氏的族老纷纷指责她身为巫祭却罔顾大局,凝光也不屑掩饰什么,态度坦然地反问她如何没有为凤族大局考虑。

倘若她当真不顾大局,赤羽君又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至于陵昭这件事,他们若想借此给她定下罪名,便要先找出证据来,证明此事并非意外。

凤族族老哑口无言。

他们当然探查过浴火池中,试图找出她将陵昭引入涅槃火域的证据,但凝光又怎么会给自己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所有痕迹都已被抹除。

如今局面,竟与当年赤羽君旧事多有相似。

当年,凤族没有处置赤羽君的理由,正是因为没有证据。

诸多凤族族老心中何尝不清楚,赤羽君是不甘心献祭,故意为之,才令桑翎不得不代他牺牲。

如今易地而处,凝光咬定陵昭会掉入涅槃火域是意外,至于赤羽君伤势,不过是他咎由自取。既然当初凤族没有处置赤羽君,如今便也没有资格将凝光如何。

凤皇与一众族老都陷入了沉默,凝光对赤羽君的报复,竟让他们找不出可指摘之处。

最后,凤皇只能隐含告诫地要她不能再对赤羽君动手。

凝光含笑应了,他们实在不必有这样的担心,到了如今,她已经不急于要他的命。

他也该好好体会一二,自己当年的感受。

无意与这些族老再多说什么,全身而退的凝光转身回了自己殿中。

不过才迈过殿门,察觉息棠也在,她立刻转身,化作青羽凤鸟,掉头就跑。

和息棠相识这么多年,凝光对她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息棠向来不是什么被算计了也不记仇的角色,凝光又不傻,眼看着会被打还要送上前。

可惜任她决断再快,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息棠伸手,陵昭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化为原形逃窜的凝光便落在她手中。

凤族巫祭的原形当然不会小,此时重重砸在殿内,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

片刻后,收足了利息的息棠才起身,带着陵昭施施然向殿外行去。

凝光正含泪用鸟喙理着凌乱羽毛,辉煌灿烂的尾羽明显稀薄了一重,阿棠下手真狠,好在还没秃。

见息棠这就要离开,她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景濯,心道,还是得靠她啊。

“你要回丹羲境?”凝光问道。

“不急,先去一趟玉霄殿。”息棠没有回头,随口回道。

之前她便有意带陵昭去见一见苍溟,如今他体内又出现了魔族本源,是以更有必要往玉霄殿走一遭。

无论神魔,都属世间生灵中最为强大的存在,陵昭若能继承其一已经足矣,但他体内偏偏出现了神魔两道本源。

神魔本源力量相斥,或许是为这个缘故,陵昭的血脉才会生来就被封印,看上去与寻常妖族无异。

息棠原以为他只继承了自己的神族血脉,要解除封印对她便不是什么难事,但如今魔族本源也随之显现,情况就麻烦了许多。

这与景濯当初情形也颇有差别。

他继承的一直是神族本源,只是在本源被毁后,生母才设法唤醒他体内魔族血脉,为他生造了属于魔族的本源,重入修行之途。

玉霄殿执掌诸天,琅嬛天贶(音同矿)中藏有自上古以来天族传下的简牍,对解决陵昭身上问题或有帮助。

“玉霄殿是什么地方?”跟在息棠身后,没忍住好奇的陵昭开口问道。

息棠想了想,选了个自己觉得最合适的解释:“我弟弟当值的地方。”

虽然当值得不是很开心。

身为天君,天族朝会任谁缺席,也没有苍溟缺席的道理。

在她身后,景濯凝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师兄,都没影了。”直到息棠已经走远,看着还望向殿外的景濯,变回人形凝光轻啧一声,摇着头道,“她在的时候不说话,现在望有什么用。”

景濯收回目光,淡淡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她要去九天玉霄殿,以他身份便不好直接跟去了,需想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才是。

第二十七章

“东海麾下, 鲛人族水君结嫣,叩请拜见天后——”

九天,穿过云烟渺茫的宫阙楼阁, 结嫣站在天后殿前, 得了通传后,很快便有女仙出面, 将她迎入殿中。

这数万载来, 天族只有一位天后——息棠和苍溟的生母,原东海龙族公主, 如今被天族仙神称作宣后的漓渚(音同主)。

结嫣沿玉阶拾级而上,抬头望着眼前琼楼玉阙,眼中不知因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内殿中, 渺渺雾霭升腾,侍女垂首侍立两侧,屏气敛息。

如同雨幕般的珠帘垂下,这座宫殿的主人半倚在榻上,直到结嫣前来,才睁开眼。

隔着珠帘,结嫣俯身向宣后施礼:“结嫣, 见过君后。”

宣后脸上现出些许笑意, 那双眼睛显出与苍溟如出一辙的风流。她眉目明艳,将近十万载岁月,无数仙神都已化作飞灰, 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抬手示意结嫣不必多礼,宣后招她上前与自己同坐,含笑道:“有些时日不见你来九天了。”

语气亲近,话中显然不是将结嫣当作下臣相待。

结嫣上前, 半蹲在宣后身旁,倚靠着她膝头,难得显出几分依赖姿态:“不久前海底暗流泛滥,族中许多鲛人因此遭难,便不得空闲。”

解释了自己许久不来天宫的缘由,结嫣顿了顿才又开口:“原本父亲也想与我一道来拜见君后,只是担心身份低微,或会惹来诸多非议,这才没有成行。”

抬眸看向宣后,她语气中透出几分失落。

她和她父亲生得很是相似,尤其那双眼睛,让宣后的神情不由现出一瞬恍惚。

“我知。”宣后开口,不知想到什么,话中带着些许叹息意味。

结嫣笑了笑,也没有再多说,否则显得过犹不及。

此番前来,她当然不只是为了拜见宣后,还是想借机向她求一件法器。

“你要借八荒烛龙樽?”

听她说明来意,宣后并未立时应下:“你借八荒烛龙樽是为何用?”

八荒烛龙樽并非寻常法器,是天族从前为镇压洪荒凶兽铸就,威力非同寻常。这等重器,当然不是结嫣开口说要借,宣后便会轻易应下的。

结嫣也清楚这一点,开口向她说明自己前来求取的原因:“因海底暗流涌现,许多深海凶兽进入了东海流域,海中水族不妨,遇海兽侵袭,死伤惨重。如今龙君下令东海各族出兵围剿,我鲛人族却实力不济,实在难以与海兽相抗,是以我才来向君后借法器一用。”

结嫣的境界并不低,但凭她一己之力,尚且不足以应对为数不少的深海凶兽。

宣后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在意味不明的目光下,结嫣有种心中所想尽数被看穿的感觉。

她心下生出几分忐忑。

虽然宣后对她所求向来少有不应,但在此事上,结嫣也并无把握。毕竟,八荒烛龙樽并非是寻常法器,身为鲛人族水君的她向天族求取这件法器,也实在名不正言不顺。

内殿一时陷入了寂然,在片刻沉默后,宣后叹了声,还是开口向侍奉的女仙道:“去取我的谕令来。”

八荒烛龙樽藏于琅嬛天贶(音同况)内,要自其中取出,非有谕令不可。

闻言,结嫣眼神一亮,脸上现出真切笑意。

同一时间,玉霄殿后殿楼阙中,见息棠现身,桌案后翻着奏报的苍溟终于一改兴味索然的表情,顿时精神起来。

丹穴山那场满岁宴已经过去数日,宴上发生了什么也都传回了九天,苍溟当然不会一无所知。他大约猜到,息棠说要让他见的,应该就是这个新收的弟子。

不过,阿姐懒散了这么多年,连丹羲境也不出,如今怎么有心思收个弟子在身边?

苍溟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对劲。

得息棠示意,陵昭乖乖向苍溟唤了声师叔,但看着他的脸,苍溟沉吟片刻,忽然道:“我怎么觉得他看起来有点眼熟?”

刚坐下的息棠心中一惊,他看出来了?

不应该啊……

苍溟少时又没见过景濯几面,息棠会觉出他和陵昭肖似,是因为对当年还在紫微宫时的少年足够熟悉。

苍溟没注意她泄露的些微异样,拿堪称严谨的目光绕着陵昭前后左右打量一通,直到看得他浑身都不自在了,才握拳在掌心一击,恍然大悟道:“他竟是得了本君两分神韵——”

虚惊一场,息棠微微悬起的心放下,她就说,不该这么明显才是。

“阿姐,难道你是因为他像我,才收他做弟子的?”苍溟转过头来,口中又道。

闻言,陵昭也看了过来,好奇息棠将自己收入门下的原因是不是真如苍溟所言。

息棠沉默了一瞬,勉强道:“算是吧。”

真的假的?

得了她这句话,苍溟顿时飘了。看来阿姐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最看重自己这个弟弟的。

他得意地就差当场开屏。

息棠抽了抽嘴角,算了,就让他得意一会儿吧。

犹豫之后,她还是决意暂时不将陵昭身世告知苍溟,还是等她将来龙去脉都查清再说,否则实在解释不清。

得意之后,苍溟收回在陵昭身上探查的灵力,有些意外:“他是神魔混血?”

他在陵昭体内感受到了两道截然不同的血脉本源。

强大如神魔,想有后代本就艰难,若是神魔结合,血脉本源相斥,诞下子嗣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

就算是身为天君的苍溟,这些年也没听说过多少神魔混血。陵昭的情况还要更特殊几分,神魔混血往往是其中一方血脉压制另一方,但他体内神魔本源竟然并存,形成了古怪平衡。

息棠颔首,肯定了苍溟的发现。

苍溟再看向陵昭,轻啧一声:“怪不得境界这样低,血脉本源相冲,就算阿姐你破除了他体内封印,要如何修行,也是个问题。”

这是在说他?陵昭听到这里,才意识到苍溟口中神魔混血指的是自己。

但他不是妖族么?

无论在火雀族还是后来到了章莪山,陵昭一直被视作草木化灵,他第一次听说自己有神魔血脉。

难道从前是因为阿嬴……

陵昭小心地看了一眼息棠,那师父有没有发现阿嬴?

息棠不曾主动提及此事,陵昭便也不敢问。

神魔血脉……

他有些出神地想,所以他的父母,可能一方是神族,一方是魔族吗?

苍溟倒是暂时没联想那么多,他看向陵昭,琢磨道:“不如便将魔族本源毁去?”

既是阿姐弟子,修神族血脉也是应当。

这大概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息棠否定了他的提议,她早就考虑过这一点:“如今他体内两道本源正好达成平衡,若是毁去其一,未必是好事。”

“阿姐是想让他同修神魔道法?”苍溟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但从鸿蒙初开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就算是身怀神魔血脉的景濯,也是在毁去神族本源后,重修魔道。

“没有先例,不代表不能做到。”息棠风轻云淡道,不觉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绝无可能实现的事。

陵昭坐在一旁,被苍溟塞了个灵果慢慢啃,他还不知道息棠为自己树立了何等宏伟的目标。

对于连自己同时拥有神魔血脉意味着什么都还不清楚的陵昭而言,他还考虑不了那么多。

“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苍溟感慨道。

息棠于是拿出一卷玉简扔给他:“所以快去将这些灵物备好。”

她接下来要用。

交代完这件事,息棠没有再与苍溟闲话,示意他照顾陵昭,她要先去琅嬛天贶一趟。

天族诸多自上古传承下的道法,都藏于琅嬛天贶中。

在息棠离开后,殿中就剩陵昭和苍溟大眼瞪小眼。

苍溟正待盘问他一番从前经历,忽有仙官自外而来,向苍溟呈上才送入玉霄殿的诸多玉简奏报。

看着仙官袖中好像源源不断,最终堆成小山的玉简,苍溟心情惨淡。

“请君上批阅。”仙官面无表情地开口,语气一板一眼。

说完,也不管苍溟是何神情,躬身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苍溟长叹了声,天君这活儿,想不干都不行啊。

一回头,却见陵昭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他这是什么表情?

“他、他叫你君上?!”

“有什么问题?”苍溟反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陵昭摇头。

息棠只说玉霄殿是她弟弟当值的地方,却没有说过,玉霄殿是天族之主所居。

师尊的弟弟,是天君?!

看着他嘴都合不拢的神情,苍溟挑了挑眉:“本君有何处看上去不像天族之主?”

哪里都不像啊!陵昭心下道。

虽然没说出口,从他眼神,苍溟也能看出他想说什么,顺手抓起一卷玉简敲了敲陵昭的头:“谁说天君就得老态龙钟,什么时候都端着副高高在上的面目。”

那是他祖父,不是他。

玉简展开,苍溟瞥了眼其中内容,是九天与东荒交界有洪荒凶兽出没,天族镇守有所不敌,向玉霄殿传讯,求请取八荒烛龙樽镇压。

这却是件刻不容缓的事,苍溟覆手取来印玺,准过玉简所请。

玉简化作灵光飞掠出玉霄殿,他看向剩下许多卷奏报,能被送到天君案前以待处置的,大都不是什么等闲之事。

苍溟认命地坐了回去,拂手一挥,顿时便有数卷玉简浮起,在空中展开。玉简上的神族文字闪烁着灵光,苍溟目光扫过,瞬息便有了决断。

一卷又一卷得了批复的玉简化作灵光掠出,陵昭看着在处理奏报时神情显出肃然的苍溟,终于有了点他是天君的实感。

第二十八章

“此为天后谕令, 命我来取八荒烛龙樽,你横加阻拦,是有意违逆天后之命?!”

琅嬛天贶中, 天后殿女仙逼视着值守于此的仙官, 语气不善。

她自少时便跟随在宣后身边,侍奉多年, 论起身份和修为, 都比眼前仙官更高上许多。

值守仙官声气相比之下弱上许多,脸上现出为难神色:“天君已有令下, 将八荒烛龙樽赐给东荒交界的仙族,用以镇压作乱凶兽。”

所以就算有天后谕令,也没有给她的道理。

随天后殿女仙前来的结嫣闻言, 不由皱了皱眉。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巧,作为天君的苍溟竟正好将她想借的八荒烛龙樽赐下。

就算清楚这应该只是意外,结嫣心下还是控制不住地生出微妙不快,只是没有放任这样的情绪显露在脸上。

天后殿女仙嘴角微抿,却没有轻易退让的打算。

她冷声向值守仙官道:“琅嬛天贶中所藏法器又何止八荒烛龙樽,大可向君上相请,另取一器镇压作乱凶兽。”

话虽如此, 但天君之命, 何以有要向天后谕令让步的道理?

天后为何又非要八荒烛龙樽不可?

值守仙官握住方才取出的八荒烛龙樽,见他执意不肯交出,天后殿女仙也动了真怒。

这原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但思及近来天后殿上下所受冷遇,她便不甘主动退让,空着手再去请宣后示下。

“你当真要违逆天后谕令?!”女仙沉下声,手中已然暗自酝酿起灵光。

值守仙官境界虽不如她, 此时也不曾轻易低头:“我奉天君之命值守在此,非天君下令,琅嬛天贶中法器不容妄动。”

闻言,天后殿女仙冷笑一声,也不欲与他再多说什么,抬手便要夺过这尊八荒烛龙樽。

值守仙官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加之境界本就不比她,法器转眼脱手,他面上现出惊怒之色:“你敢强夺八荒烛龙樽?!”

他伸手想将法器夺回,两方灵力在空中碰撞,发出轰然响声。

此处动静立时引来琅嬛天贶中其余值守仙官,纷纷出手阻止,天后殿其余仙君当然没有坐视之理。

两方相争,场面一时显得有些混乱。

结嫣也没想到情况会急转直下,演变成出手争夺的局面,神情显出几分错愕。

以她鲛人族水君的身份,贸然出手未免不妥,但若是就这么站着不动,似乎也不该。

看了眼空中被争夺的八荒烛龙樽,见法器向自己的方向落了来,她运转灵力,伸手去取。

就在法器将要落入她手中时,却有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量卷过,让她的手落了空。

结嫣皱眉回头,后方玉阶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息棠握着八荒烛龙樽,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神情冷淡,辨不出喜怒。

是她——

结嫣认出了息棠,也就是在这一刻,她被反震的灵力逼得后退两步。狼狈地站稳身形,她抬头看着息棠,眼神在怔然后显出难以言说的复杂。

上神威压降下,原本占了上风的天后殿女仙力量难以为继,横飞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她没想到息棠会出现在这里,眼中闪过惊惧之色。

不敢多说什么,天后殿女仙半跪在地,向息棠俯首:“天后殿麾下,见过丹羲境上神。”

但凡追随宣后足够久的臣属,都不可能对息棠不畏惧。

诸天都知,天君苍溟能安坐玉霄殿上,是这位上神的意思。

当年正是这位上神浴血踏上玉霄殿,才让宣后数万年的图谋都落了空。直到如今,回想起当日场面,天后殿女仙仍觉心神震颤。

她没想到自己只是争一时之气,会正好遇上息棠在此。

在上神威压下,其余交手的仙君也都动弹不得,直到息棠收回目光,身周巨大压力才为之一轻。

这数万载来,息棠少有离开丹羲境,寻常也就不见她现身天宫。在场仙君都没想到,她此时会在琅嬛天贶中,抬头看向玉阶上,先后俯身道:“我等见过上神。”

结嫣却直着身,怔然望向息棠,迟迟不见动作。

“上神在前,水君也当敬以为尊长才是。”见此,与她同来的仙君低声提醒,怕她会因此触怒息棠。

就算她属东海麾下,并非天族,但如今是在天宫,天族上神当面,她还是当以礼敬之。

结嫣回过神,她僵硬地低下头,抬手向息棠见礼,眼中隐下复杂心绪。

息棠的目光不曾在她身上停留,自玉阶步下,看着半跪在地的天后殿女仙,息棠依稀记起,当年前来骊丘迎她的,便有眼前女仙。

那实在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九天都知,丹羲境上神生来体弱,是以自幼被养在骊丘,直到将要成年之际,才被接回天宫。

她能活到如今,也算不易,息棠不带多少情绪地想。

站在天后殿女仙身旁,她不疾不徐地开口:“我竟不知,如今执掌天君权柄的,是你身后主人。”

她的语气并不算如何重,但话音落下,女仙额上却已经见汗,她不敢为自己辩驳什么,只能低头请罪。

“你错在何处。”息棠平静地看着她。

“诸天之事,当以天君令为准。”天后殿女仙低声道,复述出这句息棠曾经亲口说过的话。

她记得便好。

息棠移开目光,随手将八荒烛龙樽交给值守仙官,冷声道:“在琅嬛天贶中妄动术法,自去领罚。”

“是。”女仙应声,见她没有多加追究的意思,不由松了口气。

没有再说什么,息棠抬步走出楼阁,看着从自己眼前闪过的袖角,结嫣心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她没有看她一眼。

自始至终,息棠都没有多看结嫣一眼,就像她与周围仙君相比,并无是什么分别。

她分明知道自己身份,结嫣想,她分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还对自己视若无睹。

目光看向值守仙官手中八荒烛龙樽,刹那间,结嫣心中涌现出更为强烈的不甘。

但她不甘心的何止是这件没能借出的法器,或许还有更多旁人不知,也不能诉诸于口的念头。

直到空手而归回到天后殿中,结嫣心中升起的不甘也没能消解,反而如同野火,愈演愈烈。

她抬眸看着宣后,杂乱心念中逐渐化作同一道声音。

听随行仙君禀报息棠在琅嬛天贶,宣后显然有瞬间失神。

她并不知此事。

不过以她和息棠的关系,息棠就算来了天宫,无意见她也是正常。

早在不可计数的年月前,宣后就已经放弃了这个女儿。

想起从前,便是宣后,心下也生出些微感触。不过她向来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性情,只数息便摒去了这些念头。

既然苍溟已经将八荒烛龙樽另作他用,结嫣想做的事也不是非这件法器不可,另取一件便是,宣后随口道。

“君后不能为我将八荒烛龙樽讨来么?”结嫣却在这时突然开口。

闻言,宣后看向她,眼神透出几分不可捉摸的意味。

结嫣甚少见她对自己露出这样神情,便是心下生出些微惶恐,终究也没有改口的意思。

“你不过是想抢在龙族少君之前先将海兽镇压,压过她的声势,不必非要八荒烛龙樽不可。”宣后轻声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听她点出自己目的,结嫣眼神闪了闪,说不出话来。

“别去招惹他们。”宣后抚了抚她的长发,动作温柔,话中却透着几分警告。

“阿娘——”结嫣终于忍不住了,脑海中不断回想起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息棠,心中怎么也不能平。

“我也是你的女儿啊!”

为什么同样流着阿娘的血,他们什么都有,自己却只能做鲛人族的水君?!

她继承了阿娘血脉,生来便怀龙珠,并不比东海龙族如今那位少君差上什么,东海却因忌惮太初氏神族,不肯将她认回族中,她只能留在鲛人族长大。

从一开始,自己就失去了一争东海之主的资格,可她明明也是龙族血脉——

她怎么能甘心!

结嫣伏在宣后膝头,眼尾发红,倾吐出多年委屈,已是泪盈于睫。

宣后却没有被她这般神态打动,平静道:“正因为你也是我的女儿,才会有如今。”

这句很是寻常的话,却透出难以言说的冷酷意味。

在些许小事上,她不介意纵容结嫣,但她应该学会适可而止。

宣后看着偎在自己身边的结嫣,不期然地想起,她好像从来没有和息棠这样亲近过。

至亲至疏,莫过于此。

息棠踏过云霭渺茫的曲桥,袍袖薄纱扬起,如同烟影。

母亲这个称呼,于她而言着实充满了讽刺意味。

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有了母亲这个身份。

回到苍溟平日起居之处,已经将呈上的奏报都批阅过的他正和陵昭趴在地上,手边堆满了鸽子蛋大小的明珠。

一大一小头对头,正拿明珠对着弹,神情很是认真。

见此,息棠不由挑了挑眉,看来他们倒是意外投契啊。

察觉她回来,苍溟转过头,也没起身,伸手示意息棠也来。

这是他们少时的把戏了,息棠没想到苍溟到如今还念念不忘,还抓了陵昭陪玩。

虽然觉得有点幼稚,息棠也还是坐下身来,抓了把明珠,打算陪他们玩玩儿。

不过数刻,输得一败涂地的苍溟和陵昭对视,哀嚎了声,齐齐躺平。息棠施施然起身,拂了拂裙袂,心情愉悦了不少。

便是这等小把戏,她也是不会输的。

第二十九章

天河奔流, 苍溟孤身立于云海之上,冕服垂落,绣有灿金章纹的袍袖在风声中猎猎作响。

“我传往东海的谕令, 是被你截下了。”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只凭语气,听不出话中喜怒。

苍溟没有回头, 于是宣后上前, 与他并肩而立。天后冠旒垂下,她和苍溟生了一张肖似的脸, 眉目明艳,连漫不经心的神情都如此相像。

“以她修为,领一方水域本是应当, 天君统御九天,便连这分毫也不肯让?”宣后再次开口,说的和方才话中正是同一件事。

苍溟当然知道宣后口中的她是指谁。

“当初容她活下来,只是因为决定都是你做下的,她勉强能称作无辜。但除鲛人族水君这个身份外,她没有资格再得到更多。”他面上噙着与寻常无异的笑意,话中却透出难言冷意。

阿姐在骊丘沉眠数千载, 不得不寄身苦无花入紫微宫门下, 皆是起因于此。

苍溟终于转头,素日风流多情的目光化作刀锋,直直落向宣后。

曾经的母子温情如同一触即散的泡影, 他和宣后相对而立,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若是天后当真如此疼惜这个女儿,不如弃了天后尊位,回东海龙族继续做个公主, 便不必受这种种辖制。”苍溟勾起笑,语气显出不知来由的讥嘲。

也省了他许多麻烦。

宣后并未被他这番话激怒,坦然道:“可惜,我还是更喜欢这九天之上的风景。”

从这里向下望去,众生都如脚下蝼蚁。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苍溟,都知道她不会。

她自是舍不了天后的尊荣与权柄,便是东海之主,又怎么能比天族君后。

至于她又有如何在意结嫣?为她赐封水域一事,更多只是对苍溟的试探罢了。

若真是如何在意,当初便不会舍弃了和她自幼相伴的鲛人和刚出生的女儿,主动代表东海与太初神族联姻。

结嫣的年纪,其实更在息棠和苍溟之上。

苍溟后来才明白,宣后心里爱的,只有她自己罢了。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可惜直到宣后将刀架在他颈上时,犹自不敢相信。

与息棠不同,苍溟一直长在宣后身边,直到少时进学,才被先任天君,也就是他的祖父召入天宫。

他不曾想到,当自己这个儿子成为宣后更进一步的阻碍,她也可以毫不留情地要他的命。

不过,她终究还是输了。

宣后侧首,目光交错,苍溟转身从她身边走过,风带起袍袖,他脸上笑意显出莫名冰冷。

月色清冷,为恢宏宫阙蒙上重朦胧轻纱,幽都城中隐约传来鼓噪厮杀声,浮云不动,有血腥煞气冲天而起。

血海炼狱下,泛着寒光的锁链穿透数头形貌狰狞的魔族周身要害,任他们如何挣扎,也难以摆脱束缚。

身躯沉沦在血色中,魔族口中发出愤怒咆哮,力量沿锁链震荡,在赤红血海中翻起重重浪潮。

鲜血滴落,没入下方仿佛无边无际的血海,不曾引起任何注意,也就在这一刻,炼狱上空翻涌的暗色中现出一道身影。

维持着人形的景濯自血海上空踏过,每走一步,身周便有无边浪潮汹涌而起,拖拽着被锁链捆缚的魔族沉入血海。

身躯在血色中崩解,魔族的咆哮声中充斥着惊惧与愤怒:“景逢夜,你无权就这样将我等处决!”

景濯抬步向前,人形的躯壳在魔族投下的幢幢阴影下未免显得微渺,他却并未因咆哮的声浪慢下半步。

身周像是有深渊如影随形,景濯神情冰冷,唯有眼底映出一点猩红杀意:“本君如何行事,何用你们来定。”

在他的话中,血海张开巨口,将叫嚣着的魔族吞没,湮为虚无。

当最后一头魔族也在血海中消湮,浪潮翻涌,锁链延伸向深处,隐没痕迹,四下又恢复了静默,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去将封地收归。”景濯开口,打破了炼狱沉寂。

暗色中,一双双眼睛接连亮起。

笼罩在血海炼狱之上的暗色,原来是不可计数的魔族。

“遵君侯命。”无数魔族开口,向景濯垂首,尽显敬畏。

宫城耸峙,在景濯于丹阙安坐的片刻后,都城中持续已久的厮杀声终于停歇。

穷奇皮毛染血,獠牙泛着森冷寒光,正载着长衡不紧不慢地向大殿行来。他着轻甲,周身缭绕着挥之不去的杀伐之意,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刃,气势竟与景濯如出一辙。

见景濯也在,还在殿外,长衡便率先开口:“还未谢过兄长出手,省了我许多麻烦。”

这些老不死的魔族领主能活到如今,总归是有些本事的,兄长及时回来,的确为他省了不少事。

魔族历来以实力为尊,魔君的位置也一向都是谁强就由谁来做,相互征伐,吞并彼此地盘的事更是数不胜数。即便长衡在位多年,也从来不乏魔族想取而代之。

甲胄上腥臭鲜血滴落在地,景濯抬头看了他和穷奇一眼,冷声道:“洗干净了再进门。”

正要进殿的穷奇闻言一顿,前爪搭在空中,原本凶性毕露的眼神看起来顿时清澈了许多。

长衡从穷奇上翻身落下,看了看自己身上,并不觉得有什么,口中抱怨道:“怎么这么多年过去,兄长还像在天族那般喜净。”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上与景濯如出一辙的冷峻气势倒是削弱了许多。

魔族以血煞之气修行,便也不会以此为污浊。

但在做魔族前,景濯做过许多年神族。

他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再扫了长衡一眼,长衡连忙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不敢向景濯讨打。

随手掐了个水诀,不过数息,便冲刷掉一身污浊,他又拂袖换了身不染血污的常服,这才准备进殿。

穷奇见他竟然不管自己,连连身后拍起了爪子,还有他呢!

长衡还想唤些侍从女婢来为这头毛又长又多的凶兽打理,却被穷奇举爪按住了袍角。

他只能回过头,亲自动手,接连施了数个水诀才为体形庞大的穷奇洗净雪白长毛,还得为他梳顺打结的毛发。

“你就不能自己舔吗?”长衡不满道。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堂堂魔君,干这活儿有失身份不说,更是麻烦得紧。

趴地的穷奇起身狂抖,甩了他一身水,靠自己舔毛,那得到什么时候!

自己堂堂洪荒凶兽都给他当坐骑,这点小事是他该做的。

又伸爪让他为自己烘干了毛,穷奇这才昂着头走入殿中,随即换了张脸,谄媚地向景濯嗷呜一声。

长衡被他气笑了,这头看魔下菜碟的臭猫!

景濯也没拒绝穷奇伸过来的头,撸着他的毛,又捏了捏主动送上的爪垫,随口对长衡道:“此番与天族议事,我亲自去。”

神魔修和已久,什么事也算有商有量,两族素日便不会少了往来。

不过这等寻常往来,又何须景濯这个君侯亲自出面。

听了他的话,长衡挑了挑眉,眼中现出一点兴味,嘴上却道:“些许小事,何必劳动兄长,交给麾下安排便是。”

很是装模作样。

景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长衡笑得意味深长,口中继续道:“还是说,兄长前去九天,并不为议事,而是有旁的什么原因?”

话刚说完,后脑就挨了重重一击,他抱头哎呦了声,动作熟练,全无魔君气度。

这是不是就叫恼羞成怒?长衡悻悻想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中窥探我行踪的事。”景濯收回手,“如果你真这样闲,我便帮你找些事做。”

听了这话,长衡立刻低眉顺眼道:“兄长,我错了。”

姿态熟练得过分。

反正他肯定没猜错,兄长定是想去寻那丹羲境上神。

“不过兄长见了丹羲境上神,打算怎么做?”长衡没忍住又问,不会又像丹穴山上一般,话统共没说两句,还全在挑剔对方弟子吧?

景濯沉默,他的确还没想好。

长衡大摇其头,照兄长这样,如何能和丹羲境上神有所进展。

景濯看向他,眼中难得现出一点求教意味,那该如何?

兄长竟也求教他的时候,长衡顿感得意,在他对面坐下,捋了捋袖子,准备指点江山。

就在景濯虚心向他求教时,九天之上,有仙族自涂延一地前来,听闻息棠在此,连忙求请拜见。

白发苍颜的老者跪在她面前,哀声呈请:“……如今我族少主命在旦夕,非凝霜琉璃枝不能救。”

“请上神看在涂延一族从前征战之功,垂怜我族!”

老者说罢,躬身重重叩首,话中已有饮泣之声。

若是这位上神肯出面,少主方有一线生机。

息棠坐在上首,听完老者所求,神情中看不出太多情绪。

若是她记得不错,凝霜琉璃枝只生在巫山山巅,离开巫山醴泉滋养,三日内必定凋零。

这或许就是涂延仙族不得不求到了息棠面前的原因。

如今的巫山女君,正是昔日天族太子神秀最为看重的长女,灵蕖。

效忠于如今天君的仙族,又怎么可能从这位先太子女手中拿到凝霜琉璃枝,她从来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情。

息棠抬目望向殿外,只见云海翻卷,一如旧时。

太初灵蕖——

她的确是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便去见一见也无妨。

息棠打算亲自走一趟。

毕竟除了她,其余仙神想拿到凝霜琉璃枝,还真是不容易。

也只有息棠,无论这位巫山女君愿不愿意给,她要取,她便拦不住。

第三十章

天族太初氏先任天君有两个儿子。长子神秀少时便已显露出不凡, 早早被封为太子,次子则是息棠和苍溟的父亲,神尊涯虞。

作为神秀长女, 灵蕖承袭了父亲的出众资质, 被神秀视作继任者教养,还未成年便已在天族掌握重权。

及至神秀陷入疯狂, 不顾诸多仙神劝阻, 执意与魔族开战,在这场长达万年, 将六界生灵都卷入的浩劫中,他最终自食其果,于旸(音同阳)谷之地, 死在了已成为魔族君侯的景濯手中。

墟渊一战,先任魔君与统领天族大军的神尊涯虞同归于尽,在九幽与先任魔君有分庭抗礼之力的景濯也被息棠一箭重伤,这才让两族有了和谈的可能。

其后息棠扶持苍溟继位,神秀旧时暴行也到了清算的时候,身为他女儿的灵蕖当然也难逃审判。

但彼时众多还对旧主有所眷念的仙神纷纷求情,其中不少甚至追随于涯虞, 为天族立下赫赫功劳, 只求苍溟能恕灵蕖死罪。

苍溟答应了。

诸天仙神都曾听命神秀行事,或是出于自愿,或是受强权所迫, 难以分辨,如果真要清算,有多少仙神敢说自己不会被牵连。

留下灵蕖性命,便是为了让他们安心, 九天岌岌可危的局势不容再有动荡。

连灵蕖都能保住性命,足以证明苍溟并不打算对听从神秀命令行事的仙神赶尽杀绝,如此,他们方能定心听从他的号令。

许多年前,在灵蕖出生后不久,神秀便为这个女儿请封为巫山女君。苍溟将她修为从上神境打落,归于巫山,作为代价,她从此不得踏出山中半步。

巫山成了灵蕖的囚牢,此后近四万载间,她都未能出巫山半步。

景濯当然是认识灵蕖的,早在他还是神族,尚在紫微宫中修行时,他便见过这位先太子女。

也正因如此,在听闻息棠前往巫山时,他的神情难得比平日沉了几分。

随行魔族见他缓下身形,只觉不明所以,景濯也没有多作解释的意思,冷声让他们先行前往天宫。

他打算去巫山一趟。

巫山位于九天以西,因灵蕖被囚于此,山中内外遍布禁制,不容她越雷池半步。

魔族君侯的气息在九天颇为明显,当景濯现身于巫山下时,困于山中的灵蕖似有所觉地睁开眼。

手脚皆为镣铐所缚,闪动着灿金辉光的锁链延伸至地下,在她动作时发出沉闷声响。

拖曳着沉重桎梏,灵蕖出现在景濯眼前,与他在禁制内外对望。

这位先太子女容色虽不见衰老,鬓发却已经染上灰白,微昂起的头还如从前一般显出高高在上的轻蔑。

灵蕖被困在巫山中不错,但苍溟就算再不喜她,也不觉得刻意折辱她有什么意思,只是不容任何生灵踏入巫山。

不过对于曾经将天君之位视作囊中之物的灵蕖而言,困于巫山一隅,权势尽失,就算还有数名曾经追随她的仙神甘愿在巫山外看顾于她,这样的时日也近乎煎熬。

如今已近四万载过去,以灵蕖修为,还远没有到寿尽之时,这于她而言,大约是另一种残酷刑罚。

“桓乌景——”灵蕖死死盯着景濯,目光如同锋刃,良久,她唤出景濯从前名姓,语气中带着不容错辨的恨意。

天上地下无人不知,她的父亲就是死在了他手里。

他竟然还敢现身于此!

在灵蕖看来,若是自己父亲不曾陨落,如今继任天君的,本该是她。

她向景濯伸手,体内才酝酿起灵力,桎梏手足的锁链便被触动,碰撞间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将灵力消解。

地面禁制亮起,在万钧压力加身下,她难以踏出巫山边界半步。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将景濯挫骨扬灰,但巫山边界的禁制在前,让她只能止步,又何谈能将景濯如何。

低头看着脚下,灵蕖脸色变幻,双眼显出猩红血色。

她抬头再看向景濯,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道:“如今,孤是不是该叫你逢夜君了?”

“昔日桓乌神族的杂种小儿,最后竟做了魔族君侯,天命真是无常。”说到这里,灵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不过,被血亲毁去本源,剔除神骨的滋味儿如何?”

当日迫于神秀压力,桓乌神族不得不亲自废去了景濯修为。

眼前像是又见血色,数万载苦修得来的修为一夕化为乌有,灵力从被毁去的本源中流散,那是种要将神魂撕裂的痛楚。

灵蕖笑了起来,话中满是恶意:“我听说,那时候你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靠爬——”

简直成了条摇尾乞怜的野狗!

景濯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灵蕖却笑得越发肆意,像是很为这件事感到得意。

这是她送他的大礼,作为他曾经胆敢冒犯自己的代价!

当日,便是灵蕖将景濯的身世上禀给自己的父亲。

她也是费了番功夫,才查出他身上原来还流着魔族的血。

直到数万年后的如今,灵蕖也不曾为自己所为后悔,她唯一后悔的是自己当初没有亲自前往桓乌神族,将景濯押回玉霄殿前受刑。

景濯清楚,灵蕖刻意说这么一番话,不过是为激怒他,引他出手。

她受限于巫山禁制,难以对他动手,他却没有这样限制。

景濯如今是魔族君侯,他若伤了灵蕖,便是为了天族颜面,身为天君的苍溟也不能坐视不理,何况九天还有诸多神秀余党。

时至如今,曾追随神秀的仙神多虽已放下旧事,甘心为玉霄殿效命,但对灵蕖这位先太子女终究还保有两分惦念。

如此一来,免不了又要起许多风波。

这正是灵蕖目的所在,只要可以,她自是要不遗余力地为苍溟找些不痛快。

不等景濯多作反应,有道声音自灵蕖身后传来:“这么多年过去,你倒是没怎么变。”

灵蕖倏地回头,在她身后,息棠握着青竹缓步行来,不知是何时出现在了这里。

越过灵蕖,景濯与息棠视线相触,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只剩风声回旋。

息棠当然知道灵蕖和景濯的恩怨自何而起,可以说,没有谁会比她更清楚。

灵蕖对景濯的记恨,要追溯到许多年前,息棠还是商九危时的旧事。

那时她只以为自己是受天载掌尊点化的苦无花,有幸被上神收为弟子,入紫微宫修行。

大约千岁时,她随紫微宫师长前往天宫拜见,途中意外落了单,却恰好遇上了头挣脱镣铐的狰兽。

这是太子长女颇费了番心思才抓回的深渊凶兽,打定主意要将其驯服为坐骑。灵蕖自认,也只有这等深渊凶兽,堪配她的身份。

以息棠当时的实力,实在不足以与这等凶兽相抗衡,便是借护身法器重伤了狰兽,她也在力竭之际倒在了血泊中。

景濯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息棠向后跌落的身形,和纵身向她跃起的狰兽。

他来不及考虑太多,不顾赶来的灵蕖出声阻止,唤出长剑从上方穿透狰兽头颅。

纵使天载与悬镜两脉多有不和,景濯当时与息棠也还颇有些不对付,但在生死之前,紫微宫弟子又怎么能坐视同门殒命。

血色四溅,灵蕖的脸色难看得无以复加,不过不是为重伤的息棠,而是为那头她苦心抓来,却死在了景濯剑下的狰兽。

紫微宫师长与天宫仙官先后赶来,景濯背起息棠离开时,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这样背着他,从九天到魔族,为他换来一线生机。

向来对息棠不假辞色的天载掌尊为此事亲自前往天宫,当庭向神秀发难,逼得他不得不让灵蕖为自己所为致歉请罪。

先任天君尚在时,神秀也曾是为诸天仙神所称道的天族太子,既有惊世修为,御下也可称宽仁,世所敬仰,几无不足。

相较之下,最为他所看重的长女灵蕖性情高傲,独断专行到不容任何忤逆的地步。如今想来,或许从这个女儿身上,已经能窥见神秀隐于心中的疯狂。

后来,天载掌尊死了,商九危也死了,可是桓乌景还活着。

活得让灵蕖觉得有些碍眼。

于是在意外查到他身世后,她不必犹豫,便于玉霄殿前向自己的父亲陈请,要用他的命,为与魔族开战祭旗。

同在玉霄殿上的息棠看向灵蕖,突然意识到,或许在景濯不顾阻拦,杀了那头被她视作所有物的狰兽时,他就已经成了灵蕖心中该被抹除的存在。

景濯是为了救商九危,才会杀了那头狰兽。

灵蕖并不知道,商九危就是寄身苦无花的息棠,她也不知,是息棠带走了本源被毁,生死只在一线之间的景濯。

但她仍旧怨憎着她。

是晋位上神的息棠,彻底抹杀了她继位天君的可能。她从未将息棠放在眼中,却没想到最后是自己做了阶下囚,心中自是难平。

此时见息棠也现身巫山,灵蕖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丹羲境上神——”她似讥似嘲地冷笑一声,向息棠道,“如今也轮得到你来孤面前耀武扬威了。”

“耀武扬威谈不上,”对于她这般态度,息棠只是平静道,“本君只是突然想起,似乎是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对上灵蕖投来的目光,她徐徐开口:“当日我赶到旸谷时,你父亲尚存一息。”

灵蕖瞳孔微微放大。

息棠噙着笑,轻描淡写道:“我没有救他。”

她没有救他。

息棠原有救下神秀的机会,但她没有这么做。

她为什么要救一个暴虐恣睢,为一己私欲不惜掀起无边战火的疯子?

对上灵蕖不可置信的目光,息棠笑着,神情不见有变,眼底透出彻骨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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