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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秋波 鹤松楹 95875 字 1个月前

第51章

“娘娘,都这么晚了,陛下应当不会来了,您早些歇着吧。”

芳音低声劝道。

云镜纱端坐镜前,一双秀眉紧紧拧着,心头坠然。

她往窗外看去,嗓音很轻,“陛下分明答应要来的,为何失约?”

芳音:“或许是临时遇见了要事?”

说不通。

明知今日是陛下生辰,大臣们都喝醉回府去了,能有什么要事?

不知为何,云镜纱有些不安。

丰熙领着宫人端了铜盆进来,“娘娘可要洗漱?”

云镜纱有些丧气地捏着眉心。

她都做好了准备,可他人却不来了,心中难免失望。

或许,还有些委屈。

说好要来的人失了约,也不差人来传个话,让她白白等了这么久。

抿了抿唇,云镜纱忽略心中涌起的酸涩,起身道:“好。”

敛去眸底复杂神色,丰熙快步上前。

洗漱完躺在床上,云镜纱却没什么睡意,睁眼瞧着在昏暗灯光中显得暗沉的帐子。

他今夜不来,明日过后定又要忙碌了,下次见他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

勉强按捺住焦躁,云镜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闭上眼酝酿睡意。

大脑放空,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与她一夜安眠相反的是,明熙殿的灯亮了一整夜。

风卷起落叶,宫灯下的穗子晃来晃去,黑影落在脸上莫名有些发麻,总觉得有东西在作怪,像是有虫。

高德容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

这一拍,他一下子惊醒,举目四望,见到熟悉的景象,心放下一半。

揉了揉发麻的双腿,他扶着墙,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旁守夜的小公公急忙道:“回公公,寅时中了。”

“哎哟!”

高德容惊呼一声,“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他抬头望着屋顶上端坐的那道人影,担忧不解。

也不知文松那小子究竟和陛下说了些什么,竟让他在屋顶枯坐了一夜。

忍着忧虑,高德容慢步上前,仰头道:“陛下,该收拾上朝了。”

那道身影动了动,低低应了一声。

嗓音喑哑,像是有砂砾含在喉间。

高德容一听,面上忍不住带了愁,虽说是夏日,可就这么在外头吹了整夜的风,万一伤了龙体就不好了。

正想着下朝后劝陛下请个太医来看看,一道影子从高德容眼前划过,眼珠一转,孟桓启已落在了身前。

一夜未眠,他脸色说不上好,神情略显憔悴,下巴冒出一圈青茬。衣袍上沾了夜间水汽,眉头微拧,让他整个人有股说不上来颓然。

往前走了两步,孟桓启倏地停步,“文松。”

“属下在,陛下有何吩咐。”

黑影悄无声息落地,单膝跪在孟桓启身前。

这么多年,高德容已经习惯这些来无影去无踪的皇室暗卫,只是这人出现突然,心头重重一跳,忍住心慌维持镇定。

下一瞬,他听见年轻的帝王低声吩咐,“这种事往后不必再禀报,她想做什么都不许阻拦,你们的任务,是负责她的安全。”

文松意外,却不敢置喙,“是。”

高德容听得有些糊涂,他知道文松被陛下派了出去,却不知他去了何处,“她”是谁?陛下昨夜失态,难不成就是因为“她”?

余光瞄见陛下进了殿,高德容不敢耽误,急忙追上去。

还未走近,一名小公公脚步匆匆走来,“公公,出事了。”

见他言行无状,高德容皱眉,板着脸问:“何事如此惊慌。”

小公公凑上去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高德容脸色大变,当即进了殿。

孟桓启擦了脸,将帕子丢入铜盆,瞥他一眼,“什么事。”

高德容急急上前,“陛下,武大人方才传来消息,杜兴翰于昨夜死于狱中。”

孟桓启蓦地抬眸,眸光深沉。

……

凤仪宫。

天未亮,宫中未点灯,窗门大开,风从窗外涌进,吹得纱帘乱舞。

轻微的脚步声在殿中响起。

来人问:“他走了? ”

“嗯。”

黑暗中有人应声。

一道身影坐在纱窗不远处的圆凳上,她披散着头发,薄薄单衣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形,目光虚虚落在窗外,姝丽娇媚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双红唇略微发肿。

丹莹跪在舒裳晚脚下,担忧地握住她的手,“姑娘,这事若是被人发现,您可就完了。”

她的手心发抖,带着汗意,看来是吓得不轻。

舒裳晚反手握住她,脸上竟带着笑,“不会有人发现的。”

丹莹仍是害怕,嘴唇发抖,“陛下那边……您好歹也是他的妃嫔,若是、若是……”

舒裳晚笑,“陛下对我无意,没事岂会关注这凤仪宫?在他心里,或许我只是一个住在皇宫里的客人罢了,只要不妨碍他的事,他不会动我。”

一双娇媚含水的眸子静静看着丹莹,似晚风拂过云霞,温柔绚烂,“丹莹,我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你不为我高兴吗?”

丹莹心中酸楚。

姑娘昨夜醉酒,出去散心时遇见了那个人,大抵是这些年太苦了,心中压抑的情绪控制不住宣泄而出,她邀了那人进宫共饮,意乱情迷之下,同他犯了错。

这便罢了,醒来后姑娘竟对他冷言嘲讽,即便没亲眼看见,丹莹也能想象出那人隐忍难堪的脸色。

经此一遭,只怕他对姑娘的误会该更深了。

昔日的一对有情人竟走到了这般田地,丹莹忍不住为自家姑娘委屈。

姑娘与姨娘虽然被打发到了庄子上,但没有国公爷和夫人在上头压着,母女俩都觉着松快,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好歹也有盼头。

姑娘结识那人后,他时常打些野味来接济,瞧着两人互通情意,无论是她还是姨娘,心中都是欢喜的。

她们不求富贵,只求平淡安稳。

可谁知道,国公府顶顶尊贵的嫡女看上了落魄侯爷,为他死活不愿入宫,国公夫人心疼女儿,求了国公爷成全。

这种情况下,国公爷竟想起了自己在庄子上还有个容色不输大姑娘的女儿,强行将她们带了回去。

无论过了多久,一旦想起那日,丹莹依旧心中发寒发颤。

好多的血啊。

那人被国公府的侍卫殴打,打得吐了半身的血,还在奋力朝着姑娘的方向追来。

听着他一直在叫“晚晚”,姑娘在马车里抱着姨娘哭了一场。

或许舒家人的心都是石头做的,眼泪并不会让他们心软,无论姑娘怎么哭求,世子始终不曾开口让侍卫停下。

于是姑娘妥协了。

她擦干泪,答应入宫,忍着心痛对那人说,故意与他相识,不过是看他能让她的日子过得更好,如今爹爹回心转意,要接她入宫做娘娘,她自该放弃这里的一切,奔向荣华富贵。

眼看着他的眸光一点点黯淡,直至化为死寂,姑娘眼里的光也熄灭了。

可丹莹没想到,姑娘放弃了心上人,竟连姨娘也没了。

失去了一切的姑娘心中燃着一把火,她入宫,不是为了国公爷口中的所谓舒家荣耀,是为了将整个靖国公府夷为平地。

为了复仇,姑娘和陛下做了一场交易,自此,跋扈恶毒舒贵妃之名传遍了京城。

但谁也没想到,那人竟然入了宫,和姑娘重逢。

念及往事,丹莹口中叹气,目光不由落在舒裳晚腹部,带着忧虑,“奴婢自然是高兴的,可是……”

她张了张唇,“倘若您怀……”

“丹莹。”

舒裳晚打断她,轻轻一笑,说不上是怨恨还是惆怅,“你是不是忘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

丹莹如遭雷击,眼底涌出了泪,颤声道:“姑娘。”

她怎么能忘,姑娘入宫之前国公夫人送来的那碗药,让姑娘疼了整整一夜的药,让她再也不能有孕的药!

丹莹握住舒裳晚的手不住颤抖,泪水落下。

姑娘已经很疼了,她怎么能在姑娘伤口上撒盐呢?

“……都怪奴婢,是奴婢的错,姑娘……”

“好了,都过去了。”

舒裳晚把丹莹抱在怀里,轻声安抚,语调含笑,“姓冯的不让我生,那我也让她女儿生不了,很公平。”

一想到这几年舒含昭喝的那些药,她不能生的流言,舒裳晚心中一阵畅快。

“我都不伤心,你伤心什么?”

擦去丹莹脸上的泪珠,舒裳晚轻声道:“在这宫里,还有你陪着,我已经知足了。”

丹莹逐渐平静下来,只是眼里还含着一层水光。

说到舒含昭,舒裳晚思忖,“夏琼那儿往后别联系了,若被舒含昭发现端倪,她一不小心就会没命。”

丹莹点头,“好。”

姑娘年幼时曾救过夏琼一命,后来她进了舒含昭的院子,颇受重视。姑娘本来没想用她做什么,可入宫之后愤恨难消,悄悄联系了夏琼。

好在她念着姑娘的救命之恩,这几年一直在暗中给姑娘做事。

“好了,我乏了,回去睡会儿,你也去吧。”

舒裳晚揉了揉眼睛。

丹莹忙扶她去榻上,“姑娘快歇着吧。”

……

靖国公府舒七公子死于丞相府小公子之手,陛下万寿那日,杜公子又死在大理寺牢狱。

刚好那日舒五公子在宫宴上大放厥词,要整个丞相府偿命,消息一出,舒家自然而然成为头等怀疑对象。

敢在大理寺牢狱动手,舒家未免太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一时间,舒家藐视君主之言传遍了整座京城。

尹寻春站在云镜纱面前,一脸兴奋,就差手舞足蹈了。

“听说舒誉和杜丞相在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险些大打出手,这下舒杜两家必成仇敌。”

云镜纱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团扇。

尹寻春没听见声儿,抬头便见她双眼虚浮,似在出神,不由问:“姑娘在想什么?”

在想他那日为何没来。

话音险些出口,云镜纱及时回神,“没什么。”

舒杜两家成死敌在意料之中,云镜纱摇着扇子,“常远侯府如何?”

尹寻春神色越发兴奋,眼睛亮如繁星,“姑娘,您一定想不到!”

第52章

云镜纱拿了块冰过的寒瓜咬了口,随口问:“想不到什么?”

甜味溢满整个口腔,她不由眯起眼睛。

尹寻春一脸兴奋,好在还知道不宜声张,压低嗓音道:“许玉淮废了!”

“咳——”

云镜纱被呛住,用团扇挡住唇,震惊抬眼,“什么?”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尹寻春替她拍了拍背,坐在云镜纱身边,激动拉住她的衣袖,“听说许玉淮患有恶疾,卧病在床,连吏部的差事都辞了。公子派人去打听,发现他根本就没有生病!”

云镜纱缓过来,给尹寻春塞了块寒瓜,“别激动,你慢慢说。”

不客气地咬了口,冰冰凉凉的,又沙又甜。

尹寻春喜欢地弯了眼,吃完整块寒瓜,兴奋地小声道:“许玉淮是被舒含昭下药了。那药很是邪门,一段时间不用,就会头晕心悸,全身颤抖,跟变了个人似的。公子说那药名叫芙蓉膏,是害人的东西,现在舒含昭就用它害许玉淮呢。”

是她想岔了,一听许玉淮废了,下意识往那个方向想。

云镜纱自省片刻。

不过吃了芙蓉膏,若非下定决心戒断,许玉淮这辈子也跟废了差不多了。

看来舒含昭比她想象中还要狠毒。

“黄老夫人呢?她能眼睁睁看着孙子受罪?”

尹寻春不屑撇嘴,“那老太太起初说要休妻,后来舒含昭带着人去她院子一通乱砸,老太太吓得连院门都不敢出,现在整个侯府都由舒含昭说了算,据说她养了好几个面首,个个都长得极为好看,天天让几个面首变着花样在她面前争宠。”

舒含昭能忍黄老夫人那么多年,无非是因为在乎许玉淮,现在许玉淮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自然也不会把黄老夫人当回事。

云镜纱没什么情绪道:“听起来,她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尹寻春拿了块寒瓜咬着,含含糊糊道:“可不是。”

有钱有权还不缺美男子,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云镜纱见不得舒含昭过得好,她勾勾手指,等尹寻春倾身凑上,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尹寻春瞪圆了眼,喉咙滚动咽下寒瓜,“姑娘放心,我一定给您办好了。”

她哼哼冷笑,“绝对不让舒含昭好

过。”

云镜纱点了点她眉心,“不觉得我恶毒?”

“不觉得啊。”

尹寻春摇头,“是她一直想害姑娘。再说了,法子也是她先想出来的,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云镜纱笑着摸她脑袋,“去吧。”

芳音进来,随口问道:“寻春要去哪儿了?”

“她在宫里闲不住,让她出去玩玩。”

芳音嘟囔了一句,“这大热天的,怎么天天往外跑。”

尹寻春不在意,蹦蹦跳跳往外走。

丰熙正好端着茶水进来,不慎和尹寻春相撞,木盘上的茶杯晃动,眼看要砸在地上,她正想动,尹寻春一手接住,把茶杯安安稳稳放回木板。

“丰熙姐姐小心。”

丰熙微顿,看了眼她的手,嘴唇微抿,“好,谢谢。”

“不客气。”

尹寻春弯了弯眼,脚步欢快地出了宫门。

丰熙看了会儿她离开的方向,微垂着头奉上茶。

……

和云镜纱猜想的一样,朝堂之上对于杜兴翰和舒明的死吵嚷不休。

舒家抓着杜家当众杀人不放,杜家义正词严,道是舒家敢在大理寺杀人,完全没把皇室和陛下放在眼里,两边拥趸皆把对方往死里攻讦。

吵嚷了几日,最终因杜兴翰之死不了了之。

舒家狂妄惯了,断不会放过杜家,这两家之间的仇解不了,往后朝堂上可有得热闹看了。

云镜纱恶毒地想,斗吧,这两家最好斗个两败俱伤,好让她坐收渔翁之利。

初一那日,云镜纱照例随孟桓启去慈宁宫请安。

几日不见,猛一相见,总觉得他好似哪儿不一样了,云镜纱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那么强烈的目光,孟桓启想忽视都做不到,无奈问:“怎么了?”

云镜纱眨眼,放柔嗓音,“只是想看看陛下。陛下生辰过后就不见了人,我想陛下了。”

她忖度着,不能再这么含蓄,得直白才行。

耳根微微发热,孟桓启若无其事地牵住云镜纱的手,触了一手的滑腻,他没忍住捏了捏。

“胡说什么。”

“肺腑之言被陛下说成胡说,我可真冤枉。”

少女的嗓音似山间汩动的清泉,又如吹散云雾的清风,清甜又柔软。

孟桓启将她握紧,眼里的光亮了一瞬,又很快沉寂。

二人相携着往慈宁宫去。

还未到慈宁宫大门,刚好与舒裳晚撞上了。

姿容绝丽的女子眼前一亮,花蝴蝶似的迎上来,仿佛没看见云镜纱似的,对着孟桓启嘘寒问暖。

“陛下政事再忙,也不能不顾身子,臣妾最近喜欢上了炖汤,陛下可要去凤仪宫坐坐?”

她的声音又柔又媚,是那种一听便仿佛在心里生了钩子的娇媚声线,直叫人头皮发麻,心尖酥麻。

瞧见这一幕,云镜纱不知为何有些不舒服,像是心里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噎得人难受。

她抿住唇不语。

孟桓启忽然咳了一声,舒裳晚心领神会,悄悄瞥了眼云镜纱,见她沉了脸,扬了扬眉。

“哎呀,臣妾昨夜贪凉,今晨醒来嗓子有些不舒服,还是少说话为妙。”

云镜纱心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这舒贵妃每次说的话都极为难听,还是让她闭嘴好了。

孟桓启随口道:“既然嗓子不舒服,便让太医开副方子,回凤仪宫好生休养几日。”

舒裳晚听懂了,想翻他一眼,忍住了。

勾着红唇娇声道:“陛下如此关爱,臣妾一定听从。”

云镜纱紧紧抿唇,不想再听这两人在她面前调。情。

好在慈宁宫到了,舒裳晚终于闭了嘴,云镜纱舒了口气。

三人一道进入宫门。

太后早早便等着了,脸上带笑拉着孟桓启说话。

说的无非是老生常谈,保重龙体,延绵子嗣之类的。

云镜纱眼神虚晃,瞥到太后身边的一道人影,目光与她相对后默默移开。

舒裳晚也注意到了那道陌生的人影,疑惑问:“咦,这丫头倒是有些陌生。”

太后含笑,“她手巧,人又乖巧,与哀家有些缘分,便把她提到了身边伺候。”

那人屈膝,“奴婢汝桑,陛下和两位娘娘万安。”

舒裳晚打量几眼,“看着是个乖巧的,往后可要精心伺候太后娘娘。”

汝桑笑起,嘴角浮现两个梨涡,“是。”

舒裳晚不再关注她,端着茶杯默默听太后和孟桓启说话。

两人的话音已经绕到了舒杜两家身上,太后面色忧愁,“明儿那孩子最是乖巧,很是讨人喜欢,谁知就这么没了。你二舅父向来疼爱他,现在不知何等伤心。”

听了这话,云镜纱和舒裳晚眼里不约而同浮现讽刺。

眠花宿柳,贪花好色,嗜酒如命,呼卢喝雉。

这也能叫乖巧的话,这世上就没有可憎的人了。

孟桓启不动声色,“母后若是担忧,可下旨让二舅母进宫陪伴您几日。”

太后微顿,继而摇头,“你二舅母这会儿怕是正伤心着,若是进了宫,她还得哄着捧着哀家,还是算了,让她好好在府里待着吧,有你表兄表弟劝着,想来能快些想开。”

孟桓启:“好。”

太后一噎,有些头疼儿子这惜字如金的性子。

饮了口茶,鲜爽清新的口感在口腔里蔓延,她酝酿片刻,“此事就这么算了?”

孟桓启浅啄一口,白雾模糊了眉眼,遮挡了他眼底冷意。

他言简意赅,“杜家也死了一个儿子。”

太后:“可你舅父说,那杜家公子的死并不是他做的。”

“母后。”

孟桓启放下茶盏,神色冷冽,“无论是不是舅父所为,现在朝堂上,全京城都认为是他做的,杜家咬死了这点不放,这个亏,舅父只能吃下。”

“舒家人死了,杜家也偿还了一条命,此事到此为止。”

太后长叹一气,“朝堂之事哀家不懂,既然皇帝发话了,那就到此为止。”

云镜纱饮茶,低垂的长睫下,眼底闪过讥诮。

不到此为止,还想让杜家全家给一个舒明偿命吗?

太后看着仁慈敦厚,骨子里却是和舒家一样的护短霸道。

略坐了会儿,太后精神不济,便让他们各自回宫去了。

汝桑搀扶着太后站起,托着她的手回了寝殿。

云镜纱并未瞧她,跟在孟桓启身后出了宫门。

舒裳晚斟酌着该不该开口,便听孟桓启说:“不是嗓子疼?回去传个太医,好好休养。”

抬头对上一双漆黑凤眸,舒裳晚额角抽动,无语片晌后应声,装作一副欢喜到受宠若惊的模样,“臣妾这就回去。”

临走前,她瞪了云镜纱一眼,施施然带着宫人转身。

憋在心里的气还没散完,云镜纱咬唇,双眸水润带着潮气,拉着孟桓启的衣袖告状,“陛下,贵妃娘娘瞪我。”

孟桓启咳了一声,“你看错了,她没瞪你。”

云镜纱不可置信瞪眼,“陛下!”

牵了她的手,孟桓启面不改色,“她眼睛抽了。要这么说,方才进慈宁宫之前,她也瞪了朕。”

云镜纱心中好气,又有几分好笑。

眼睛抽了,他可真能找借口。

心里的气被这一笑散了小部分,云镜纱问:“那夜陛下为何没来?”

孟桓启沉默片刻,“抱歉,临时遇了事。”

“陛下为何不遣人来说一声,是不是我在陛下心里根本就不重要?”

少女小声嘟囔,“我等了陛下许久呢。”

尾音很轻,委屈不已。

孟桓启低声,“莫要这么说,是朕的错。”

顿了顿,他似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说出了口,“你在朕的心里,独一无二 。”

这四个字让云镜纱心尖颤了颤,她愣了须臾才回神,指尖勾着孟桓启掌心,带着些微的痒,嗓音又软又柔,“那陛下今夜来吗?”

第53章

听见外头响起的请安声,云镜纱提着裙子,小跑而出。

站在檐下,她瞧着一身玄衣的男子走近,杏眼弯弯,“陛下。”

孟桓启牵着她进殿,“怎么在这儿站着。”

“等陛下呀。”

云镜纱语调含笑,“等着陛下的礼。”

孟桓启一手牵着她,一边朝高德容伸手。

后者恭恭敬敬献上一物。

“都退下吧。”

高德容应声,带着宫人退出,顺道体贴地关了门。

云镜纱好奇地看着孟桓启掌中之物,“这是什么?”

她打开盖子,一股甜味钻进鼻端。

“记得你喜欢吃蜜饯,这是朕亲手做的。”

低沉嗓音在耳畔响起,云镜纱再度感到疑惑。

他究竟为什么一直觉得她喜欢吃蜜饯?而且还用了“记得”这样的词。

见她不动,孟桓启拧眉,“不喜欢?”

“喜欢。”

云镜纱回神,扬着唇笑。

她捻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

这蜜饯是用梅子做的,入口香甜,带着恰到好处的酸,即便云镜纱如今已不太爱吃这东西,也觉得颇合胃口。

她又拿了一颗送到孟桓启唇边,眉眼皆是笑意,“陛下尝尝。”

少女双眼弯弯,笑如春花,目光专注含笑。

孟桓启张唇,含住那颗蜜饯。

唇瓣张阖间,不慎抿住柔软指腹。

云镜纱猛地收回手,面上微红。

她两指捻了捻,可那抹湿润却像是嵌在指上,怎么也擦不掉。

悄悄抬眼去看孟桓启,正正对上一双深沉黑眸,眸底似有异样翻涌。

云镜纱心下微定,抱着装满了蜜饯的瓷罐小声羞涩问:“还有一样呢?”

孟桓启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条红绳,绳子串着金珠,末尾吊着两颗红玛瑙,中间打了个结,很是简单。

云镜纱垂眸看着那个结,目光凝滞。

竟然是同心结。

她快速闭了下眼,敛下所有情绪,再抬眼时,莹白脸庞唯有惊喜错愕,“陛下,这、这不合礼数。”

孟桓启将她手拉开,“有什么不合礼数?朕替你戴上。”

他垂首,认真把红绳系在云镜纱腕上。

她的皮肤白,显得那绳子越发鲜红。

孟桓启:“很好看。”

云镜纱低头看了会儿,维持着形象,犹疑不安道:“可、可是这东西,不该戴在我手上。”

“朕既送了,便戴着。”

云镜纱犹豫片刻,轻轻点头,“好。”

孟桓启嘴角轻轻一翘,眼里有笑意闪过,“朕的生辰礼呢?”

云镜纱把瓷罐放在桌上盖好,斜他一眼,“陛下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孟桓启极有耐心,“什么?”

少女站在他面前,仰头看他,眼睛盯着他不放,“那日宫宴上的舞好看吗?”

孟桓启拧眉,“什么?”

“陛下忘了?”

云镜纱轻轻一哼,“那位尹姑娘舞姿曼妙,好多人都看呆了。”

孟桓启:“他人与朕何干。”

“陛下不喜欢?”

孟桓启摇头,“朕不喜歌舞。”

“可是。”

云镜纱扁唇,语调委屈,“我给陛下准备的生辰礼,也是一支舞。”

孟桓启:“……”

望着少女水润控诉的双眸,他有些词穷。

张了张唇,道:“霂儿怎能和他人一样。”

这话说得好听,云镜纱忍不住笑,眼睛晶亮,“陛下的意思是,不喜欢别人的舞,只喜欢我的舞?”

这好像不能混为一谈,不过孟桓启仍是点了下头。

笑意从云镜纱眼角泄出,她欢快得像只蝴蝶,扑上来蒙住孟桓启的眼睛,“陛下先闭眼。”

柔软掌心覆在眼上,长睫从她指上扫过,孟桓启应,“好。”

“跟我来。”

云镜纱牵引着孟桓启往外走,停下后道:“一会儿我唤陛下,陛下再睁眼。”

孟桓启颔首,“嗯。”

掌心远离,眼前一片黑暗,他并无不适,安静站着。

因习过武,孟桓启向来耳聪目明,能听见耳畔的轻微细响,感受到走动间带起的阵阵微风。

他静静等待。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听见云镜纱的声音。

“好了。”

孟桓启睁眼。

檐下的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他站在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来自对面少女头顶的宫灯。

朦胧灯光将她笼罩,她一袭广袖红裙,腰封勾勒出纤腰,绸缎般顺滑的长发被一支素簪绾起,发尾在腰间打着旋,纤细双手拎着一盏亮着萤光的丝绢提灯。

月色正好,她站在月下,清润双眸对他轻轻一弯,足尖踮起,裙摆随之绽放。

不知从何处飘来乐声,少女伴着乐声起舞,广袖似花瓣展开,露出一截白得发光的手臂。

舞姿曼妙,只觉赏心悦目。

最后一个音落下,丝绢提灯蓦地散开,无数萤虫从中飞出,环绕在少女身侧。

绿萤点点,月光皎皎,她站在其间,似仙娥下凡。

孟桓启看着她。

那日宫宴,她命人在舒怀酒中下药,让他酒后失德。

第二日,杜兴翰死在狱中。

若不是舒家所为,那还有一个可能。

是她做的。

她想让舒杜两家彻底结仇,想让舒家灭亡,想要报仇血恨。

一只萤虫飞到孟桓启指尖,绿光一闪一闪,似在为他指路。

他迈出一步。

往前,她进宫,或许并非因为许玉淮胁迫,而是顺势而为。

他又走了一步。

再往前,她许是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故意接近他。

他迈了一大步。

也许,就连她随许玉淮回京,也不是巧合。

此时的孟桓启离云镜纱唯有一步。

她站在萤虫包围中,眉眼含笑,恬静俏丽。

或许她此时的笑也是假的。

可她最终选择了接近他,入了宫,来到他身边。

无论什么原因,她的选择是他。

这就够了。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一一满足。

只要她不再丢下他,不再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孟桓启坚定地往前迈步,在云镜纱面前站定。

少女浅笑盈盈,“这份生辰礼,陛下喜欢吗?”

“喜欢。”

“那……”

云镜纱靠近,踮起脚尖,洁白双臂勾住孟桓启的脖子,柔弱无骨地靠上去,羞涩又大胆地看他,“我再送陛下一份礼,陛下要吗?”

少女的眼睛倒映着青年的面容,琉璃般的眸子深情缱绻,媚眼如丝。

孟桓启低头看她片刻,大手移到云镜纱腰间,将她拦腰抱起,转身走入寝殿。

今夜无风,又闷又热,好在殿内摆了冰,丝丝凉意掠过地面衣物钻入床帐,云镜纱“嘶”了一声,不觉抱住双臂。

“冷?”

孟桓启嗓音沙哑。

云镜纱红着脸抬头,羞赧点头,“嗯。”

“很快就热了。”

灼热手掌握住云镜纱纤细手腕,轻轻往外拉开,在她羞涩的惊呼声中,那手移至肩膀,把她摁在了锦被里。

果然如孟桓启所言,云镜纱很快便热了。

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一般,汗水从额上滚落,洇湿了软枕,打湿了锦被。

她紧绷着,迟迟无法放松下来。

因为紧张,曾经学过的招数忘了个一干二净,任他掌握。

“别怕。”

孟桓启无法,只能暂停安抚她。

他俯身噙住她的唇,温柔又耐心。

在他的抚慰下,云镜纱不再紧张。那一刻到来时,她倒是没觉得有多痛,更多的是胀。

手掌抚上孟桓启结实有力的臂膀,云镜纱双眼含泪,有些难耐,“轻、轻……”

话音未落,她猛地顿住,杏眼不可置信地瞪大。

这、这么快?

那名青楼的姐姐教她时,倒是说过有些男子绣花枕头似的

中看不中用,有的甚至连几息都撑不住。

方、方才他撑了几息?

云镜纱震惊地想,难不成舒裳晚多年未孕,竟是因为这个?

那她还能怀上吗?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明显,孟桓启额角青筋跳动,撑在她两侧的手臂线条绷紧,青筋鼓胀。

颇有些难堪道:“刚才是意外。”

云镜纱张唇“啊”了一声。

她不开口便罢了,这一开口,语调里的震惊怀疑孟桓启想忽略都不行。

闭了闭眼,他俯身下去,一手掌住云镜纱的腰,用行动证明,“再来一次。”

“可是……”

话未说完,云镜纱的唇已被堵住。

热潮翻涌,她鬓角潮湿,只能紧紧抱住身上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孟桓启终于放开了云镜纱。

她躺在柔软锦被间,身子还在颤,大脑混沌尚未醒神,迷蒙间听见他叫水。

一转眼,孟桓启捏了件里衣轻轻为她擦拭。

云镜纱听见了走动声,脸颊热得发烫。

幸好床帐被放下了,否则她真不知怎么面对寻春几人。

素手搭在孟桓启手背上,阻拦了他的动作,云镜纱红着脸小声,“我、我自己来。”

“还有力气?”

分明只是一句普通的询问,可看着孟桓启的眼睛,云镜纱只觉耳根烧得慌,无力道:“……没。”

他“嗯”了声,顺理成章继续擦拭。

动作是轻的,但云镜纱有些难耐,不觉咬住下唇,忍住嘴边的声音。

“陛下,娘娘,水好了。”

丰熙的嗓音隔着帐子响起,云镜纱一抖。

感觉到湿意,二人皆是一震,云镜纱羞愤不已,把自己紧紧埋进被中。

孟桓启:“……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是。”

脚步声远离后,孟桓启拨开被子,看着藏在里边的通红小脸,尽力抿唇,“好了,她走了。”

云镜纱捂住脸,哽声,“我没脸见人了。”

孟桓启忍笑,“她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啊。”

云镜纱全身泛红,越加羞愤。

“不怪你,怪朕,都是朕的错。”

孟桓启抱着她安抚,“若不是朕的手……”

“别说了别说了!”

云镜纱倏地去捂孟桓启的唇。

见她像是要哭出来,孟桓启体贴地住了口,抱着她去浴房为她擦洗。

擦着擦着擦出了火,两人又缠在一处。

视线朦胧,云镜纱闭了眼。

夜还很长。

第54章

凤仪宫。

“今个儿的冬瓜汤看着还不错,娘娘尝尝。”

丹莹盛了碗汤。

舒裳晚接过,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弄着汤勺。

她舀了一勺,双唇轻轻一抿,眉心飞快一蹙。

“飞荷来伺候本宫用膳,丹莹,你去太医院,请陈太医走一趟。”

丹莹面露担忧,“娘娘怎么了?”

舒裳晚放下汤碗,“本宫喉咙不适,让陈太医来看看。”

“奴婢这就去。”

丹莹匆匆出门。

飞荷不解,“娘娘为何不请王太医?”

这位王太医是舒家的人,舒裳晚自然不待见。

撩起眼皮淡淡道:“王太医擅妇科,本宫喉咙不适,请他来做什么?”

飞荷沉默,默默服侍舒裳晚用膳。

今日这一餐舒裳晚用得格外慢,等丹莹领着陈太医进殿,她这才慢悠悠放下玉箸。

见飞荷正在收拾,舒裳晚不耐道:“先放着,本宫想吃樱桃酥酪,去取一碗来。”

飞荷悄悄撇嘴,“是。”

等她走了,舒裳晚又打发了殿里的宫人,推了推装着冬瓜汤的汤碗,“瞧瞧,这里边放了什么。”

丹莹大惊,“娘娘!”

舒裳晚递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

自小被冯夫人迫害,她的味觉极为灵敏,只浅浅尝了一口,便觉这汤有些不对。

她为人谨慎,哪怕只有一丝异常,也不会再喝下。

陈太医年近中年,蓄着胡须,面色板正,闻言拿过那汤,先是细细打量,随后用手指沾了一点放进嘴里。

片刻后,陈太医放下汤碗,“娘娘,这汤里确实有东西。”

丹莹沉着脸,“什么东西?”

“里边加了几味损伤咽喉的药。”

舒裳晚问:“只会损伤咽喉?”

陈太医抚着胡须点头,“若是吃多了,会让娘娘喉咙发肿,发声艰难。但也没什么大碍,吃几副药,多休养一段时日即可。”

舒裳晚唇角上扬,“有劳。今日之事,还望陈太医保密。”

涉及后宫之事,陈太医自然不会多说,忙道:“娘娘放心,臣定当守口如瓶。”

不用舒裳晚多言,丹莹已拿了银两塞到陈太医手里,亲自送他出去。

折返回来时,正瞧见舒裳晚神色不明地瞧着桌上那碗冬瓜汤。

她走过去,把汤倒在窗台边的花盆里。

刚转身,忽听舒裳晚轻笑一声,“你说说,这对算不算是心有灵犀?一个两个的都想让我闭嘴,在宫中好生休养。”

丹莹轻轻把空碗放在桌上,“是云婕妤?”

舒裳晚扭动脖子,“八。九不离十了。”

她叹了一声,“能忍这么久,也是那姑娘脾气好。若是我天天被人辱骂,早骂回去了。她还是心软,要是我,下的药一定比这个狠。”

丹莹若有所思,“咱们宫中的人一向谨慎,云婕妤是怎么把药下在汤里的?”

舒裳晚被她说得一愣,半晌后蓦地笑开,“这样看来,是咱们小看那姑娘了。”

“行了,休养就休养吧。”

舒裳晚往后一仰倒在榻上,“天热,正好在宫里歇一阵。你待会儿去慈宁宫走一趟,说我身子不适,这段时日就不去请安了。”

“是。”

……

雨后湿润,山腰处岚雾缭绕,林木仿佛被人用笔加深颜色,青翠欲滴。

一只小手拉住枝叶,用力一拽,叶上水珠齐刷刷落下,砸了坐在石上的小姑娘一身。

她不仅不怒,反而咯咯笑着,笑声传出去,惊得林间雀儿扇着翅膀急急飞走。

小姑娘扎着双髻,髻上绑了两条绿色丝带,一身绿裙,杏眼桃腮,灵动秀妍。

她托着腮,不解地看着树下的人,“我都这么过分了,你为什么不生气?”

树下坐着一名小僧,白色僧袍不染纤尘,头上光秃,一张脸生得很是俊俏。他闭眼打坐,一言不发。

小姑娘踢了鞋,穿着足衣的脚踩在小僧膝盖上,不满道:“你怎么不说话。”

小僧无奈睁眼,嗓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亮,“小雨,别闹。”

“我不。”

小姑娘哼一声,重重踩在他膝上,“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不生气?”

小僧摇头,“一些水珠而已,我知你无恶意,自然不会生气。”

小姑娘突然怒了,气冲冲踩着小僧的腿,“你是泥人做的吗?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寺里那些僧人欺负你,剪了你的头发,你一言不发剃了头,我欺负你,你还是不反抗,我看你比菩萨还要慈悲!”

小僧愣了片刻,低声道:“原来你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

小姑娘重重一哼,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怒意消散不少,得意地摇头,“我还出手替你教训了他们。”

她灵活的表情映在眼底,小僧面上多了笑,“小雨,谢谢你。”

小雨笑意一顿,拉着脸教训,“下次他们再欺负你,你要反抗,记住了吗?”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那些小打小闹他向来不理会,不过她都发话了,他自然遵守,“好。”

他又补充,“你欺负我,我不会反抗。”

“谁欺负你了!”

小雨翻脸不认人,双手叉腰仰着下巴,“我是个乖孩子,刚才只是和你闹着玩。”

小僧眼中含笑,“是我说错了话,小雨是世界上最乖的姑娘。”

小雨脸色好转,杏眼里溢出笑。

她打开腰间荷包,从里拿出一颗蜜饯,甜滋滋地吃着。

抬头见小僧正看着她,犹豫片晌,往他手里塞了一颗。

“喏,给你的。”

小僧弯唇,“谢谢小雨。”

他不舍地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细细品味心里的甜。

坐在石头上的小姑娘欢快地晃着双腿,喟叹道:“蜜饯真好吃。可惜娘亲怕我坏了牙,不许我多吃。等我长大了,我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蜜饯铺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小僧偏头,认真含笑注视着在畅想中一脸兴奋的小姑娘。

“你呢?”

小雨停了话音,蓦地朝他看去,好奇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和他相识这么久,小雨只知他犯了错,被娘亲赶到这寺里,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小僧微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小雨眨眨眼,“你不想获得娘亲原谅,回家去吗?难不成要在这庙里待一辈子?你又不信佛,就算待在这儿,也不会成为主持那样德高望重的僧人。”

小僧沉默许久,“父亲眼里只有我兄长,娘亲怨我不得父亲欢心,恨不得从未生下我,就算回去又能如何?”

还不如在这儿,他不用面对父皇陌生疏离的眼神,也不用面对母后怨憎厌恶的目光,与那些冷嘲热讽的声音。

这里虽然也有纷争,但相比之下还算清净,最重要的是,这里有小雨。

他很喜欢,很喜欢的小雨。

只要一想到小雨会来见他,他一颗心就像飞在云层中一样,比得到父皇夸奖,母后的拥抱还要欢喜。

小雨扁扁嘴,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你真可怜。”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可怜。

小僧有些新奇。

出身皇室,他虽不得父皇母后喜爱,但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对比宫里随意被人欺凌的小太监,万佛寺一出生便被丢弃的小沙弥,他不知有多幸运。

不过看着小雨脸上眼中的心疼怜惜,他聪明地没开口,默默垂首。

这动作让小雨越发怜爱,她脚下用力一踩,整个人扑上去抱住他,大声道:“他们不要你,我要!等我开了蜜饯铺子,你就来我店里帮忙,咱们一起做生意赚大钱!你爹娘要是后悔了想把你认回去,你就用银子把他们砸出去!”

柔软的身子投入怀中,小僧身体僵硬。

在他身上,小姑娘一双眼睛流光溢彩,似有愤怒的火焰燃烧。

她腮帮子咬得紧紧的,一脸义愤填膺。

仿佛有清泉顺着裂开的缝隙淌入心田,融化了竖起的坚冰。

他眼中冬雪消融,春水潋滟。

小僧弯了下眼,“好。”

他郑重其事,“以后,我只属于小雨。”

……

“娘娘醒了怎么不唤奴婢?”

芳音疑惑的声音穿过床帐。

云镜纱偏头。

透过朦胧纱帐,芳音依稀瞧见她脸上迷蒙,“娘娘怎么了?”

云镜纱撑着头,“做了个梦。”

“什么梦?”

“想不起来了。”

云镜纱揉了揉眉心,摇头失笑,“想来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梦。”

她往外看去,“陛下走了?”

芳音点头,“早走了,走之前特地嘱咐让娘娘好生歇息。”

云镜纱动了动身子,感受到浑身酸胀,抿紧了唇。

折腾了大半宿,一点不耽误他早起上朝,反倒是她,一觉睡到中午,身下至今还有异样。

一只手撩开纱帐,芳音道:“奴婢伺候娘娘洗漱吧。”

“不用!”

云镜纱急忙叫住她,“你把衣物拿过来,我自己穿。”

芳音眨眨眼,意识到娘娘害羞了,脸上露出笑,嗓音欢快,“好!”

趁她去拿衣物的空隙,云镜纱伸手,轻轻揉按酸胀的腰身。

揉着揉着,手放在了小腹上。

也不知这次能不能怀上。

知道这事急不得,云镜纱暂且放下,穿好衣物后在丰熙和芳音的服侍下吃了午膳。

瞧着两人脸上的喜意,她默了默,让人打赏后,默默去榻上躺着。

身上发酸,云镜纱什么也不想做。

尹寻春拿了话本过来,坐在贵妃榻下的小凳上,“娘娘要听话本吗?”

云镜纱轻轻点头,“念吧。”

尹寻春翻开话本,一字一字地念着。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很能醒神,云镜纱起初听得很认真,但听着听着,眼皮子开始打架,尹寻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没意识。

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屋里未点灯。

身上起了汗,云镜纱喉咙发干发涩,起身欲去倒水,刚一动,腰间骤然一紧,她整个人往回倒,跌进一个温热坚硬的怀抱。

“陛下?”

第55章

“嗯。”

含着睡意的沙哑嗓音在耳畔响起,云镜纱眉心微动,小声问:“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阵了。要做什么?”

云镜纱:“口渴,想喝水。”

孟桓启松开她,起身下榻,给她端来一杯水。

就着他的手,云镜纱小口喝着。

一杯水下肚,就听孟桓启问:“传膳吗?”

睡了一下午,云镜纱的确饿了,闻言点点头。

吃完饭,夜间无事,云镜纱早早地爬上了床。

她没什么睡意,一颗心蠢蠢欲动,手指悄悄往旁边伸去,偷偷摸摸抚上身旁人的胸膛。

指腹刚触及结实有弹性的肌肤,手便被人捉住了。

孟桓启闭着眼,握着云镜纱的手,轻声警告,“别动。”

他的掌心温度很高,指腹带着茧,轻轻摩挲她的手时,几乎让云镜纱瞬间忆起昨夜他的手拂过腰身时带起的阵阵战栗。

她心头微颤,轻抬的眼睫撩起一抹勾人的弧度,小小声问:“陛下不想吗?”

昨晚他许久都没放过她,想来对她应是极为满意的。

孟桓启:“别闹。”

察觉自己语气有些生硬,他补充一句,“你受不住。”

出人意料的一句话让云镜纱愣住,心情复杂。

她听出来,他不是不想,只是怕她受伤。

她以为,像他这样站在权力顶端的男人,断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可事实上,自相识至今,他可以算得上处处熨帖,她不喜欢,不想要的,都不会强求。

她应该高兴的,这证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的确把她放在了心上。

虽不知这喜欢有几分,但对一个帝王来说已经足够了。

可不知为何,云镜纱心里反而有些说不出的酸涩难受。

她想,或许她还有些良心。

演够了虚情假意,便觉得对不住他的真心实意。

脑子一团乱麻,云镜纱不露声色,含羞带怯地嗔了孟桓启一眼,枕着他肩窝不动了。

她闭着眼,乱七八糟想了许多,直到耳畔均匀的呼吸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云镜纱与孟桓启拉开距离,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

这张脸俊美又冷峻,表面不近人情,但对她来说,却是平易近人,最好说话。

她伸出一指,指尖轻轻从孟桓启的脸庞往下滑,勾画着喉结的弧度,慢慢落在他脖颈上。

睡梦中的男人不复醒时的锐利冷漠,他的脖子落在她掌中,似乎用力一折便能折断。

云镜纱神情复杂。

如果他不是舒太后的儿子,该有多好。

收回手,云镜纱侧过身,背对着孟桓启,慢慢阖上眼。

她转身的刹那,早已睡着的男人蓦地睁眼,安静凝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听到她平缓的呼吸声,这才收回视线。

……

檐下水缸里睡莲垂了头,就连水里的鲤鱼都没之前活跃了。

云镜纱在宫里待得闷,团扇一扔,道:“让尚食局熬碗消暑的汤,咱们去长极宫探望陛下。”

好不容易圆了房,她得抓紧机会联络感情,早日怀上皇嗣。

丰熙应了,“是。”

亲自去盯御厨熬汤。

等她回来时,云镜纱已收拾妥当,坐上轿撵浩浩荡荡去了长极宫。

白日无风,晒得人心慌意乱,等轿撵到长极宫时,云镜纱面上已出了层薄汗。

高德容见了她,脸上立时露出笑。

云镜纱笑脸迎人,“公公,我来给陛下送汤。”

高德容:“娘娘稍等,容奴才进去禀报一声。”

两名小公公开了门,高德容转身进去。

他的背影消失没多久,另一道身影从长极宫内走了出来。

那人微怔,拱手作揖,“微臣见过婕妤娘娘。”

云镜纱亦是一愣,旋即面上含笑,温声寒暄,“唐大人,许久不见,近日可好?”

唐鹤原恭敬垂首,“劳娘娘挂念,臣一切安好。”

云镜纱向前迈了一步。

离得稍近,她闻到了少年身上清新纤巧的香气。

心头一

动,云镜纱好奇问:“唐大人用了什么香熏衣?炎炎夏日,这气味颇为清淡好闻。”

唐鹤原眉心微动,“是橙花香。臣自幼便喜橙花,因此家中熏香,家母皆用了橙花。经年累月,从未变过。”

记忆中,也有一人喜欢用橙花。

眼中有怀念闪过,云镜纱语气含了羡慕,“听起来,唐大人与令堂很是亲近。”

“是。”

唐鹤原面色转柔,“臣年幼失祜,家母拉着臣兄妹长大,家中一向和睦。”

“真好,真好。”

云镜纱用了两个“真好”,语气感慨艳羡。

听闻云婕妤父母双亡,与兄长相依为命,想来是忆起了早逝的双亲,唐鹤原抿了抿唇,神色含愧。

殿内传来脚步声,高德容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笑道:“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云镜纱颔首笑应,“唐大人,我先走一步。”

唐鹤原:“恭送娘娘。”

朝高德容点了下头,云镜纱拎起食盒进殿。

孟桓启坐于御案后,正提着朱笔批折子。

云镜纱屈膝,“陛下。”

他抬起头,缓了神色,“今日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陛下。”

云镜纱弯眼,盛好汤送到孟桓启面前,“给陛下解暑用的。”

孟桓启瞥一眼,“又进厨房了?”

听出他话音里的不赞同,云镜纱笑了,“让尚食局做的,我一点没沾手。”

孟桓启满意了,轻抬下颌,“朕现下不得空,你去榻上躺会儿。”

云镜纱笑盈盈应了,转去贵妃榻上。

榻前雕漆铁木四角方桌上摆着几盘精致的糕点和蜜饯,她捻了一颗,笑着问孟桓启,“那这蜜饯,也是陛下做的?”

孟桓启飞快瞧了一眼,轻咳一声。

云镜纱呆了,原是随口揶揄,结果,“还真是?”

孟桓启垂睫看奏折,“不费工夫,给你做了吃着玩的。”

语气很是随意。

不知她什么时候会来,长极宫里随时都备着蜜饯。

长睫翩跹,云镜纱心情复杂难辨。

过了两息,她才整理好表情,吃下那颗蜜饯,笑眼弯弯,“那就多谢陛下啦。”

孟桓启含糊一应,把落在她身上的思绪收回,认真批阅。

云镜纱不再打扰,靠在榻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软榻旁放着几本话本子,她有些心浮气躁,随手拿了一本翻阅。

起初不过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但这话本写得生动有趣,语言诙谐幽默,情节曲折精彩,慢慢的倒也看进去了。

话本子很短,云镜纱看完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抬头一瞧,孟桓启垂眸看着折子,眉心紧紧皱起,神色越发冷漠。

听景哥说,最近舒家和杜家斗得厉害,闹得朝堂上乌烟瘴气,想必此刻,他正是在头疼此事吧?

云镜纱放下话本起身,悄声来到孟桓启身后,伸出手指抚上他太阳穴,轻轻揉按着。

紧皱的眉心不觉舒展,孟桓启往后靠,眼中疲惫淡了不少。

视线飞快浏览了遍御案上的折子,果真是弹劾靖国公纵容子侄闹市纵马,殴打重臣之子,惹是生非的折子。

云镜纱愉悦,语气不觉带了几分,“这样舒服吗?”

孟桓启喉间发出一声响,“嗯。”

他闭着眼缓了片刻,捉住云镜纱的手,“好了。”

睁眼的刹那,目光掠过方桌上的蜜饯,与之前相比一般无二。

本已舒缓的眉头飞快一皱。

她现在,不喜欢了?

一双手臂缠上脖子,少女下巴放在他肩上,似娇似嗔,“才按了这么一会儿,陛下怎么这么容易满足啊。”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清雅馨香挑战着男人的自制力。

更别说还是一个刚开荤便沉迷政事,多日不曾碰过女色的男人。

孟桓启眸光一暗,擒住云镜纱手腕,将她拉到腿上坐下。

事发突然,云镜纱无辜眨眼,“陛下?”

手指曲起,抬起她的下巴,孟桓启嗓音喑哑,“霂儿,朕远远没有被满足。”

云镜纱:“……啊?”

话音被堵在喉间,眼前阴影落下,男人低头吻了下来。

他的吻和他的外表全然不符,温柔轻缓得不可思议,缠绵又缱绻。

被仿佛掌中珠宝一样对待,云镜纱不可避免地沉迷。

身上渐生热意,她快要喘不过气来时,伸手推了推孟桓启的胸膛。

手臂擦过他的衣裳,云镜纱猛地惊醒,意外发现自己竟已衣衫半褪,软软倒在孟桓启怀中。

她气息不稳地唤:“……陛下。”

语调绵软,柔得好似能滴出水来。

孟桓启平了平气息,解开腰上腰封,抬起云镜纱的脸,在她羞涩不解的目光下,用她亲手绣的腰封蒙住她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云镜纱有些不适,攀住孟桓启双臂,“陛下?”

孟桓启低低应了一声。

视线受阻,云镜纱听见“啵”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她听见孟桓启喉咙吞咽的声音,听见汩汩流水搅动,与自己一听便能羞红脸的声响。

云镜纱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无力地靠在孟桓启肩上,任由他为所欲为。

她不知道,她越是一本正经,雪白双颊上的红意便越发明显,红霞逐渐蔓延至全身,令抱着她的男人神色愈加晦暗,耳后根发红发烫,力道也更重一分。

云镜纱有些受不住了,低低哀求着喊不要。

孟桓启抱着她,低低安抚,“……快了,快好了,霂儿乖,再忍忍。”

云镜纱掐着他的肩膀,指尖在男人白皙肩背上留下道道红痕。

殿内满室生春。

殿外,高德容拦住一身官服,修长如竹的男人,“云大人,陛下这会儿不得空,您还是晚些再来吧。”

云景舟面容不变,温和有礼,“好,有劳公公。”

他往关闭的殿门看了眼,脚步微顿,转身离去。

高德容松了口气,悄悄离殿门远了一步。

暗道,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云婕妤当真了不得。

第56章

云镜纱坐在榻上,呆呆地发着怔。

孟桓启蹲在她面前,一手握着她的脚踝,轻柔为她套上罗袜。

他的手苍劲有力,两指圈住她的脚腕还绰绰有余,手指摩挲带来轻微痒意。

男人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却能从动作感受到他的温柔。

在她面前,他好像不再是权柄在握的帝王,而是拥有七情六欲的普通男人。

感受到云镜纱发愣的目光,孟桓启抿了抿唇,随口起了话题,“方才在外边见到了唐鹤原?”

云镜纱回神,“啊”了一声,点头道:“之前与唐大人有过一面之缘,随意寒暄了几句。”

孟桓启颔首,松开她的脚踝,罕见赞了一句,“唐鹤原年纪虽轻,但性子沉稳,是个能做事的,朕打算将他调去大理寺。”

两人将将做过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现下突然谈论起一个少年,云镜纱觉得怪怪的,应和道:“看来陛下

对唐大人寄予厚望。”

孟桓启:“嗯。”

他起身,指腹轻触云镜纱鼻尖,一触即离,“身子不适就躺着,朕处理完折子就送你回宫。”

云镜纱脸一下子红了,避开他深沉目光,小声道:“好。”

看着他的背影,云镜纱目光幽幽,等他坐回御案后,眸光一转,眼底晦涩仿佛从未出现。

对孟桓启甜甜一笑,她躺了回去。身上困乏,云镜纱闭上眼休憩。

醒来时日头渐落,孟桓启仍在御案后批折子。

见他神色略有不虞,云镜纱贴心地没去打扰,饮了口桌上冷茶,吃了些点心果腹,又翻开一本话本子。

二人各做各的,分外和谐。

……

贵妃身子不适在宫中休养,趁此良机,云镜纱每隔两日便去长极宫和孟桓启培养感情。

上次荒唐过后,孟桓启格外老实,再没在长极宫动她。

今日孟桓启政务繁忙,云镜纱总共没和他说几句话,待着也是无趣,她索性回了玉华宫。

日渐西落,橘红色霞光铺洒在琉璃瓦上,呈现出绚烂光泽。

夕阳在宫道上拉出一道长影,今日不算太热,云镜纱没用轿撵,缓缓走在宫道上。

宫人们落在后头,尹寻春和芳音护在云镜纱两侧。

芳音喜滋滋道:“贵妃娘娘病得可真及时,没有她在,娘娘和陛下的感情越发好了。”

云镜纱斜她一眼,语气柔和又不失警告,“这话在我跟前说便罢了,万不可让别人听了去。”

芳音捂嘴,眼睛里含着笑,“娘娘放心,奴婢知道分寸。”

踩着夕阳,云镜纱蓦地蹙眉。

橘色光芒笼罩眉眼,她杏眼微眯,眼底有困惑涌动。

说起舒裳晚,云镜纱忽地意识到不对劲。

未入宫前,听闻舒贵妃霸宠,把陛下看得极严。

可入宫这么久,她听到看到的多了,又好像言过其实。

除了在请安时对孟桓启热络了些,其余时候,也没见舒裳晚有多殷勤。

若当真把孟桓启放在心上,不应该比她更上心吗?

至少进宫后,云镜纱从未听说过孟桓启留宿凤仪宫,或者是贵妃娘娘带着汤水点心前去长极宫探望。

奇怪得很。

舒裳晚对她的态度也值得探究。

口中对她侮辱责骂,但除了第一次交锋时让她罚跪,其余时候她并未动过手。

舒裳晚闭宫近一个月,这一个月以来她常与陛下在一处,也没见她着急。

就算喉咙不适,这不正是博得孟桓启怜惜的好时机吗?

还有孟桓启,他和太后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太后待他亲厚,他却始终不假辞色,冷冷淡淡的。

帝妃、母子。

这三人简直奇奇怪怪的。

带着疑惑回了玉华宫,踏进门的刹那,凉气扑面而来。

云镜纱舒了口气,坐在榻上歇凉。

丰熙端来一碗荔枝酥山,云镜纱吃了两口,打量着她的神色,“发生了何事,怎么沉着脸?”

丰熙撩起衣袍跪在云镜纱面前,“请娘娘治奴婢失察之罪。”

云镜纱没叫起,吃了一勺酥山,这才问:“怎么了?”

丰熙脸色难看,“娘娘走后,奴婢让宫人进寝殿打扫,那宫人从未进过内殿,紧张之下毛手毛脚的,刮坏了帐子上的香囊,露出里边香料。奴婢记得这香囊里装的是桂花,可打开一看,才发现多了几味药。”

“什么药?”

丰熙垂着头,嗓音发涩,“麝香、红花、桂枝……”

都是些不易女子有孕的药物。

云镜纱神色淡了,眸光一点点暗下。

她这么期待怀个孩子,结果竟在宫中发现了这些东西,如何不令人恼怒。

尹寻春懂些浅薄医理,闻言大惊,“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不等云镜纱应声,她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芳音恨声,“谁这么心黑,这么害娘娘!”

她猛地抬头,咬牙道:“贵妃,一定是贵妃!她自己不争气,便想着法子害娘娘!”

方才还在想舒裳晚从未暗中对她动过手,转眼就在宫里发现了害人的东西。

这样看来,的确是舒裳晚的可能最大。

可云镜纱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这香囊都经了谁的手?”

丰熙虽掌管着玉华宫,可这等贴身之事向来是尹寻春和芳音接管。

芳音跪在丰熙身侧,咬唇告罪,“奴婢这就去查。”

得到云镜纱首肯,芳音匆匆出去。

听到她训斥宫人的声音,云镜纱扶起丰熙,安抚道:“这不怪你,害人的手段防不胜防,咱们又不是神仙,哪能时时洞察?”

丰熙动唇,“娘娘……”

云镜纱对她笑了下,“芳音虽机灵,但威严不足,你去帮帮她吧。”

知道娘娘这是并不怪罪的意思,丰熙内心动容,重重应声,“是。”

屋内只剩云镜纱一人,她脸上的笑渐渐落下,眸光晦暗不明。

宫中只有她和舒裳晚两个妃嫔,一旦其中一个出事,另一个一定拥有最大的嫌疑。

纵观舒裳晚行事,不像是在背地里耍阴招的人。

但也有可能,她知道了她给她下药,暗中做下此事。

可云镜纱觉得不像。

那药是尹寻春亲自去下的,以她的身手,不太可能被发现。

若不是因为她,那就是汤里的药被发现了。

可这也说不通。

能细心发现汤里有药的舒贵妃,会那么鲁莽地对她恶语相对,动辄罚跪吗?

云镜纱拧起眉。

以往不觉,现下才发觉,舒裳晚这个人可真是别扭。

如果不是她,这事又是谁做的?

直到尹寻春带着太医回来,云镜纱依旧没理清思绪。

“娘娘,奴婢回来了。”

尹寻春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拉着一人冲进殿内,“姓何的,你快给娘娘看看。”

云镜纱抬眼,眉尾蓦地一扬。

被尹寻春扯住的人一身素色长袍,腰系丝绦,胸膛起伏,明显是一路急奔而来。

他生得高挑,一眼看去五官虽平常,但组合在一起,是一种带着韵味的好看。

竟是个颇有气韵的年轻人。

他手腕挣了挣,待尹寻春松了手,敛了眸光,男子用袖子擦去额上热汗,恭恭敬敬地对云镜纱行礼。

“微臣何呈光,拜见婕妤娘娘。”

云镜纱饶有兴致地端详他。

寻春起初为她挑选的大抵便是眼前这人,后来又换了一个,这阵子请平安脉,来的都是岳太医。

今日不知为何,来的却是他。

何呈光眉眼不动,可见心思沉稳。

云镜纱嗔了尹寻春一眼,“毛毛躁躁的,也不怕把何太医给摔了。”

何呈光眉头微动,语气不变,“臣无事,尹姑娘也是忧心娘娘贵体。”

尹寻春朝他翻了个白眼,不客气道:“他皮糙肉厚的,摔不疼的。”

再说了,以她的身手,还能摔了他不成?

云镜纱去看何呈光,只见他眉眼不动,明显是习惯了。

倒是有些意思。

云镜纱没再管尹寻春,给她递了盘果子,让她上一边歇着去。

“有劳何太医了。”

她伸出手腕。

何呈光瞥了眼尹寻春,余光映出她吃着果子,眼睛紧张地盯着云镜纱的模样,长睫微敛,垂首诊脉。

片刻后,他道:“娘娘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是康健之象。”

云镜纱收手,含笑问:“近日接触了几味药,不知可于子嗣有碍?”

“是何药物?”

云镜纱一一说了。

何呈光了然,看来是接触到了宫闱秘辛。

“娘娘接触时日尚短,并无大碍。若不放心,臣写几张药膳方子,娘娘调理几日即可。”

云镜纱颔首,“有劳。”

等何呈光写完方子,云镜纱道:“寻春,替我送送何太医。”

“哦。”

尹寻春不情不愿地放下果子,走到何呈光身边瞪他一眼,语气不太好,“走吧。”

何呈光作揖,随她出去。

“娘娘。”

丰熙和芳音齐齐进来,后者道:“奴婢在一个名叫鸳鸯的小宫女屋里搜出了这些。”

她解开帕子,露出里头几味药材。让云镜纱看清楚后,芳音便把东西收了。

“鸳鸯?”

此人云镜纱有些印象,似乎是个沉默寡言,老实本分的宫人。

她平日里负责云镜纱衣物香包之类,倒是能接触到那枚香囊。

“可问出她

受何人指使?”

丰熙摇头,“无人指使。据鸳鸯所说,她有个同乡姐姐生得有几分姿色,自恃美貌,对陛下起了心思。谁知被贵妃娘娘看出来了,那位同乡被贵妃娘娘当众责骂,羞怒之下投了井。”

芳音一脸一言难尽,“鸳鸯与她感情好,替同乡姐姐嫉妒娘娘得陛下欢心,便想出了这招。”

云镜纱:“……”

她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信?”

丰熙和芳音齐齐摇头。

这么荒谬,当然不信。

云镜纱揉了揉眉心,“再去查,鸳鸯和哪些人有交集。”

“是。”

二人走后,云镜纱望着窗外斜阳,沉沉叹了声气。

晚上药膳被呈上桌。

孟桓启见了,疑声问:“这是什么?”

云镜纱在盛汤,“太医院的何太医开的方子做的药膳。”

“哪里不舒服?”

孟桓启一听就皱了眉。

云镜纱把汤放到他面前,垂睫小声,“没有不舒服,只是小日子快到了,想调理调理。”

孟桓启轻咳一声,挪开视线,“要什么只管吩咐。”

云镜纱弯唇,“好。”

拾掇完上榻,正想着事,陡然听他问:“还有几日?”

“什么?”

云镜纱茫然。

孟桓启不自然道:“月事。”

云镜纱觉得好笑,“五六日吧。”

虽想早些有孕,但这次她觉得希望不大,若是来了月事,起码得有五六日不能同房。

他们已经好几日没有亲密过了。

这么一想,云镜纱有些意动。

身子还未挨过去,就听孟桓启道:“明日下朝后,朕派人来接你。”

云镜纱意外,“陛下要做什么?”

孟桓启:“带你出宫。”

“出宫?”

第57章

云镜纱醒来时孟桓启还未下朝。

丰熙捧着衣物进来,“娘娘,这是陛下派人送来的。”

云镜纱拉长音调,懒懒“啊”了一声。

等接过芳音递来的湿帕子擦了脸,彻底醒神后,云镜纱又往丰熙那边看了眼。

昨晚问孟桓启出宫去哪儿,他一个字也没吐露,只说带她去见一个人。

问他什么人也不说,神神秘秘的。

云镜纱没多问,无论什么人,等见到就知道了。

估摸着孟桓启快下朝了,她匆匆吃了点早膳。

喝了小半碗粥,又吃了两块糕点,高德容亲自来请云镜纱,“娘娘可拾掇好了?”

“好了。”

云镜纱用帕子擦了唇角,起身朝高德容走去。

高德容看了眼站在她身后的三人,笑道:“几位姑娘留在宫中,只娘娘一人去便可。”

“好。”

云镜纱点头,转身叮嘱几句,在尹寻春几人的目送下,随高德容悄悄离开玉华宫。

引着云镜纱上了宫门外的一辆低调的青布马车,高德容道:“娘娘歇息片刻,陛下马上就到。”

云镜纱颔首,“有劳公公。”

马车外表看着虽然不起眼,但内有乾坤。

空间宽阔,软榻矮桌茶水糕点一应俱全。

目光转了一圈,云镜纱还瞧见了几本话本子。

早膳匆匆吃了几口,并未饱腹,她两指拿了块糕点慢悠悠吃着。

几块糕点下肚,云镜纱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茶才上没多久,淡淡雾气随着倾倒的茶水蔓延开。

云镜纱吹着茶沫,轻轻抿了一口。

喝完小半杯茶,车门忽地被打开,孟桓启弓着身子钻进来。

连忙放下茶盏,云镜纱笑着唤他,“陛下。”

“等很久了?”

孟桓启在她身侧坐下。

云镜纱摇头,“没,我也才到没多久。”

瞧了眼矮桌上明显消失一小半的糕点,孟桓启并未拆穿她,“嗯”了一声,吩咐道:“出发吧。”

车外响应一声,马鞭甩动时发出的破空声与马儿的嘶鸣齐齐传入云镜纱耳中。

“时辰还早,困了就睡吧,到了朕再唤你。”

不说便罢,孟桓启这话一出口,云镜纱还真感觉到困顿。

她点头应了,随后毫不客气地枕着孟桓启的腿躺下。

孟桓启目光一顿,大手放在云镜纱头上,带着哄诱的意味,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云镜纱这一觉睡得很沉,再有意识时,迷迷糊糊听见马车外的喧闹声。

长睫颤动,她睁开眼。

她一动孟桓启便发现了,低声道:“醒了?”

云镜纱含糊“嗯”声,坐起身来。

吵闹声越发明显,她揉着眼睛问:“这是哪儿?”

孟桓启:“快出城门了。”

出城门?

云镜纱意外。

竟要出城吗?

她将车窗开了个小缝,隔着缝隙看出去。

巍峨城门矗立在不远处,马车排在队伍中,前后都有百姓。

有的明显是做农人打扮,挑着担子擦汗,黑黝脸上一片憨厚老实。有的衣着整洁得体,手里挎着的篮子装得鼓鼓的,瞧着像是要去探亲。还有的挑着扁担一路叫卖,哪怕被晒红了脸,汗如雨下,面上依旧带着笑。

谈话声齐齐涌入耳中,竟让云镜纱产生了恍如隔世之感。

进宫不过两个多月而已,偶然一见宫外生活,记起未进宫前的日子,却让她感觉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皇宫是威严肃穆又安静的,玉华宫内有尹寻春和芳音算不得寂静,但也比不上这份热闹的烟火气。

云镜纱一时看得入了迷。

孟桓启冷不丁问:“喜欢宫外?”

语调听不出异样,似是随口一问。

云镜纱回头,却望见一双黝黑深沉的眼。

眼睛的主人紧紧盯着她,长睫一动不动。

云镜纱蓦地一笑,“只是稀奇而已。说来也怪,我分明在宫外生活了十八年,可入了宫再出来,却觉得格格不入。”

孟桓启不自觉松了口气。

握住云镜纱的手,他道:“以后有机会,朕再带你出来。”

云镜纱柔柔笑着,“好啊。”

等了片刻,终于放了行。

马车出了城一路向东行。

穿过一片林子,又越过几座山,最后进了一个隐在大山背后的小山村。

村口种了一棵老槐树,树叶苍翠碧绿,被阳光照得发光。

阳光灿烂,蝉鸣声不绝于耳,树下一群孩童正在爬树抓知了。见马车驶入村子,孩童们一窝蜂散开,大声嚷嚷。

“马!那是马车!”

“哇!好威风的马!”

孩童们齐齐奔到马车旁,一双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

有个年纪稍大的孩子盯着驾马的武稷看了两眼,恍然大悟地叫嚷着,“这个叔叔我见过!他是来看容夫子的!”

这话一出,其余孩子也想起来了,“是容爷爷的孙子来了!”

有机灵的拔腿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嚷嚷,“容爷爷,有人来看你啦!”

容夫子?难不成就是他们此行要见的人?

听着车外孩童们的叫声,云镜纱暗自思量。

村里屋舍挨得近,到处都有村人走动,怕不小心冲撞了人,武稷驾马的速度放慢,导致一群孩子欢呼雀跃地跟着马车到了一户人家外。

武稷打开车门,“公子,夫人,到了。”

孟桓启率先下了车,牵着云镜纱下来。

面前是座小院,北面三间宽敞厢房,东西各有两间屋子,南面用竹篱笆围着,院内栽了许多绿植花卉,有好几种云镜纱只在书上见过,有的连名字都叫不出。

院门开着,屋内响起脚步声,一名老人走了出来。

老人身材略显消瘦,穿着普通农人的短褐,白发用布巾包着,年纪虽大,但精神矍铄,腿脚利索。

见了孟桓启,他苍老的脸上露出笑,快步迎来,“方才听见孩子们在叫唤,便知道是你来了。”

孩童们见了他,个个都带着笑,叽叽喳喳的吵成一团。

“容夫子好。”

“容爷爷好!”

“容爷爷,你的客人到了,我们就先走了。”

年纪最大的孩子

礼貌告别。

容夫子笑着从怀里掏出用巾子包裹的糖,“拿去分吧,路上小心,可别乱跑。”

“谢谢容爷爷!”

“容夫子真好!”

孩童们抓了糖,道了谢,嘻嘻哈哈笑着跑远。

容夫子笑着收回视线,这才注意到站在孟桓启身边的云镜纱。

她穿着孟桓启准备的衣裙,霁青色暗纹素衫,下着是孔雀绿罗裙,一半头发编成辫子,剩下的与绿色丝带一同垂在肩上,简单清爽,清新秀雅。

孟桓启今日罕见地没着玄衣,而是穿着松石色窄袖长袍,发上一支白玉簪子,腰上系着一块玉佩。

两人的容貌都格外出色,站在一处十足相配。

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容夫子苍老的脸上笑意止都止不住,一连说了三声“好。”

“这一路上累了吧,快进去歇歇。”

招呼三人进屋,转身的刹那,容夫子飞快拭去眼角的泪。

云镜纱随孟桓启一道进屋,武稷转去安顿马车。

屋里被收拾得很干净,整齐有序,看得出主人是个很严谨又很会生活的人。

引着两人落座,容夫子去取了茶,亲手泡上。

他一露手,云镜纱便眨了眨眼。

这一手漂亮的功夫,也不知练了多少年。

这位容夫子看着是个农人,但从谈吐和居所来看,倒像是个雅致的文人。

泡完茶,容夫子亲手给云镜纱递上,“这是自己种的,算不上好茶,也就让你们尝个鲜。”

压下好奇,云镜纱双手接过,唇角带着温柔友善的笑,“多谢。”

容夫子笑得越发慈祥,“好孩子,若是不介意,你唤我一声容爷爷吧。”

云镜纱去看孟桓启,见他点了头,这才道:“容爷爷。”

容夫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诶。”

他从怀里拿出一物放在云镜纱手里,“头一次见面,爷爷没什么好礼送你,也就这东西勉强能拿出手。”

东西落在云镜纱手心,丝绸帕子散开,露出一只翡翠镯子。

那镯子质地细腻,色泽鲜亮,内里飘花,仿佛一片翠色云彩,通透无瑕。

竟是难得的玉精。

云镜纱摇头,“这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容夫子摆手,“这东西我拿着也没用,收着吧。”

孟桓启看了眼那只镯子,又看向面色为难的云镜纱,轻启唇,“收下吧。”

云镜纱偏头看他,这才收下镯子,“多谢容爷爷。”

容夫子笑着摆手,“喜欢就好。”

他转身落座。

孟桓启饮了口茶,询问老爷子近段时日的身体状况,“您最近的身体如何?”

容夫子面上挂笑,“我好着呢,能吃能睡,能陪小梅再活十年,看着你的孩子出生长大。”

云镜纱还未来得及为“孩子”羞涩脸红,一只白色小猫蓦地跑进来,跳上容夫子膝头,脑袋亲昵地蹭着他。

容夫子好笑地摸着小猫的脑袋,“耳朵这么尖,又听到我叫‘小梅’了?”

小梅懒洋洋地“喵”了一声,整只猫趴在容夫子腿上。

孟桓启撩起眼皮盯着那只小猫瞧,“它叫小梅?”

“是啊。”

容夫子笑着说:“它出生的时候村里的梅花开了,索性以梅做名,唤它小梅。”

云镜纱饮了口茶,老爷子倒是好雅兴。

茶水一入口,她惊讶地掀了掀长睫,下意识朝容夫子看去。

清淡又醇香,竟不比宫里的差。

注意到云镜纱的视线,容夫子朝她看来,笑呵呵道:“若是喜欢,临走前我给你们装一些,带回去喝。”

云镜纱的确有些喜欢,红着脸道:“那我就厚着脸皮问容爷爷讨要了。”

容夫子笑声爽朗,“行,要多少有多少。”

一聊起来便忘了时辰,直到小梅喵喵直叫,容夫子才一拍大腿起身,“该准备午膳了,小启,你来给我生火。”

第58章

小启?

这个称呼让云镜纱意外,下意识朝孟桓启看去。

他面无波澜,耳后根却透着微红,垂着长睫站起。

云镜纱眼里的笑如涟漪荡开,似一片波光荡漾的湖泊。带着热浪的微风吹来,她目光一定,笑意散去。

见孟桓启已经随容夫子出门去了,云镜纱抿抿唇,提着裙子跟了上去。

厨房建得很是宽敞,架子上放着好几个簸箕,孟桓启坐在灶台后,手里拿着干草正在点燃。火折子的光映照在眉眼,一双黑眸亮如繁星。

云镜纱立在门口,颇有些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从来没想过,独坐高台的人间帝王,竟还有这般平凡的一面。

孟桓启显然不是第一次生火,动作熟练地把干草放在灶膛里,又选了几根柴火放进去。

灶膛内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在孟桓启脸上跳跃。

云镜纱安静看了会儿,抬步进去,轻声问:“需要我帮忙吗?”

正在摘菜的容夫子闻言,头也未抬,含着笑音道:“里边这么热,姑娘家就别进来了,让小启帮我就好。”

孟桓启赞同,“油烟大,你出去玩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云镜纱摇摇头,走到孟桓启身边,“你们都在忙,就我一个闲着,那多不好。”

孟桓启眉眼不动,“武稷也闲着。”

话音刚落,武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公子,夫子书墅上的瓦裂开了,臣……正好我在,我去修屋顶。”

孟桓启:“……去吧。”

云镜纱忍俊不禁。

正要坐在孟桓启身侧,他伸手拦了一下,把长凳上的灰尘扫干净,垫上自己一片衣角,这才让云镜纱坐下。

眼里溢出笑,云镜纱挽住孟桓启手臂,小声问:“我还以为夫子只是敬称,原来容爷爷还真是夫子啊?”

孟桓启点头,“村里会识字的人少,若是请夫子,少不得费一番功夫,正好老爷子闲不住,便揽下了这事。”

云镜纱了然,“我看容爷爷还挺喜欢孩子的。”

孟桓启眸光微怔,轻轻点了下头。

虽只有极为短暂的一瞬,但云镜纱还是感受到了他莫名低落的情绪。

她歪着头,略显困惑。

这话何处不对吗?

柔软布料在脸上摩挲,孟桓启擦了擦云镜纱被火烤得微红的脸,低声道:“此处热,你先出去,听话。”

云镜纱伸手点去他额角的汗珠,“你不热吗?”

“尚可。”

孟桓启回了一句。

本想装作不存在的容夫子无奈叹气,扬声道:“丫头,来我这儿。大白天的,你们小两口等晚上回去再腻歪。”

云镜纱本就泛红的脸越发红了,噌一下站起,快步朝容夫子走去。

离灶膛远了,可被火光照耀的灼热感却如影随形,烧得她两颊发烫。

低头来到容夫子身侧,云镜纱忙去接他手里的簸箕,“容爷爷,我来吧。”

见她动作熟练择菜,容夫子略有意外,“丫头会下厨?”

云镜纱笑着点头,“容爷爷,我姓云,名镜纱。”

“我在乡下住了许多年,寻常的活计都会的。”

容夫子了然,“原来如此。”

“容爷爷若是不介意,我待会儿给您露一手。”

容夫子摆手摇头,笑着婉拒,“有男人在,哪用得着姑娘家亲自动手。坐了一路马车,想必你也累了,好好歇着,让爷爷显摆显摆手艺。”

云镜纱莞尔,“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容夫子笑眯眯地把摘好的菜送去清洗。

菜备好后,他起锅烧油,动作熟练地炒菜,没多久,几盘热气腾腾的家常菜出锅。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色香味俱全。

容夫子净了手,“小启,去把小武叫回来吃饭吧。”

孟桓启:“好。”

他打了水,把手上污渍冲洗干净,抬步往外走。

没走两步,竹篱笆做的院门被推开,武稷走了进来。

容夫子笑,“真是赶巧了,小武回来的正好,快去净手吃饭。”

武稷点头。

容夫子的手艺的确很不错,许久没吃这种烟火气十足的饭菜,云镜纱没忍住多吃了小半碗。

吃完饭,武稷主动洗了碗筷,“公子,老爷子,屋顶还剩了些没修完,我先去了。”

孟桓启起身,“我随你一道。”

云镜纱惊讶之下正要跟上,容夫子笑着把她叫住,“丫头,来陪老头子说说话。”

孟桓启回首,“我一会儿就回。”

云镜纱乖巧点头,“好。”

目送二人出了院子,一回头,却见容夫子

正往外搬椅子,云镜纱忙上去帮忙。

两张竹椅之间搁了一小张竹制方桌,上头摆着茶水,容夫子慢条斯理倒了杯茶,幽幽叹气,“丫头,你也太听话了。”

云镜纱:“啊?”

容夫子半躺着,竹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饮了小口热茶,抬头望天,“这样可不行。女子柔顺虽好,可男人若是习惯了,便会习惯性地忽视你,打心底里觉得你性子柔,委屈一次算不得什么,毕竟你乖顺懂事,能理解他的苦衷。一次次下去,最后受委屈的只会是你自己。”

他偏过头,朝云镜纱眨眨眼,“有时候,你也得硬起来,让他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这样,他才会把你的感受放在心上。”

老人动作灵敏,调皮中有些可爱。

云镜纱哭笑不得,这是在教她如何驭夫?

嘴角抿出笑,她道:“容爷爷还知道这些?”

容夫子摆手,语气惆怅又夹杂了些骄傲,“都是你奶奶教的。”

老爷子一个人住在此处,可想而知,他的妻子应当早已仙逝。

云镜纱歉疚道:“对不住。”

“这有什么,她都不在几十年了,现在想起她,脑子里都是年轻时和她吵闹的日子。”

容夫子摇着蒲扇,怀念十足,“那个时候,可真好啊。”

一时起了谈兴,容夫子和云镜纱说起当初和妻子的故事,她侧着身子安静听着。

孟桓启一进院门,便见她白皙恬静的侧脸。

听见院门打开时发出的声响,容夫子止了话音,惊讶道:“这么快就修好了?”

云镜纱侧眸一看。

男人衣袖卷到手肘处,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蹭了几块黑灰,衣摆破了个口子,罕见狼狈。

见孟桓启点头,容夫子赶忙道:“瞧你那一身,快去洗洗。”

孟桓启拉着云镜纱就走,“我去屋后小溪清洗。”

容夫子笑骂,“洗就洗,带你媳妇去做甚?”

脸上带笑,他转向武稷,温和道:“小武啊,快去擦洗吧。”

武稷沉默点头。

……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荫缝隙,在地面留下一道道跳跃的光斑。

云镜纱一手置于额前遮挡太阳,微眯着眼睛跟随孟桓启的脚步,“陛下,我们要去哪儿?”

话音刚落,耳畔已响起了溪水哗啦啦的奔腾声。

孟桓启低声,“快到了。”

穿过小片林子,水声越发大了,目光一抬,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小溪映入眼帘。

小溪自山上流淌而下,两侧均是林木,树荫茂密凉爽,溪水干净清冽,有落叶漂浮于水面顺流而下。

孟桓启松开云镜纱的手,脱下外袍垫在巨石上,感受一下石上温度,这才让她坐下。

“此处阴凉,你歇一歇,我很快就好。”

他脱了靴,挽起裤脚,涉水而下。

云镜纱两手撑在石上,歪头看着他的背影。

她弯腰脱了鞋,白嫩漂亮的双足缓缓浸入水中。

溪水冰凉,云镜纱舒服地眯了眼。

水声哗啦,有水珠溅在手背。她躲了躲,掌下蓦地摸到一处凸起。

“咦?”云镜纱疑惑,“这是什么?”

仔细感受,好像是个瓶子,也不知里边装的是什么。

她正要把东西拿出,一阵水浪翻涌,水珠打湿了云镜纱的鬓角。

孟桓启半伸着手,修长五指间有水流淌下。

“陛下!”

云镜纱气,足下用力一踢,溪水朝着孟桓启而去,落在他肩膀发间。

擦了把脸,孟桓启朝云镜纱走去。

她急忙起身,却慢了一步,被人擒住手腕拉入怀中。

孟桓启低头看她,“生气了?”

云镜纱别开脸,瘪着唇小声道:“您是九五之尊,我哪敢和您生气。”

“还说没生气。”

沾了水的指尖点在云镜纱鼻尖,水珠飞快坠落,不留痕迹。

低沉的嗓音带了笑,“气性这么小。”

云镜纱半真半假道:“我气性就是小啊。陛下若是惹我生气,我定是要报复回去的。”

孟桓启笑问:“如何报复?”

哗啦一声巨响,水柱从天而降,齐齐砸在孟桓启头顶,湿了乌发。

手上一松,怀里的姑娘趁机跑开,站在几步之外对他笑眼弯弯,“这样。”

孟桓启抹了把脸上的水,大步朝她走去。

云镜纱叫了一声,弯着身子以手做勺朝他泼水。

又被兜头淋了一身,源源不断的水珠从发尾滴落坠入溪流。

孟桓启又抹了把脸,坚定走向她。

云镜纱正欢快地弯着腰玩水,一时之间竟未发现他已靠近,无意间抬头时吓了一跳,慌乱起身。

谁料脚下打滑,她“啊”地尖叫,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仰。

“哗啦——”

水花四溅。

没感觉到疼,云镜纱皱着的脸渐渐松开,沾了水珠的湿润长睫缓缓掀起。

一张脸近在迟尺。

孟桓启全身都湿透了,一头墨发湿哒哒地落在肩上,他一手放在她脑后,一手握住她的腰,两人齐齐倒在溪流间。

水珠从他脸上坠落,“啪嗒”砸在云镜纱唇上,仿佛通过那张唇重重落在心上,令她心跳一下重过一下,仿若擂鼓。

淙淙溪流从身侧流淌,水声近在耳畔,却抵不过她的心跳声。

她仰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孟桓启也在看她。

乌发飘在水面,好似绸缎般细润有光泽。

丰姿韶秀的姑娘眼眸湿润,眉眼秀丽,令他不禁想擦干她唇上水渍。

他低头吻上。

第59章

“呀,怎么湿成这样?”

容夫子一脸惊讶地瞧着走进院里的两人。

孟桓启浑身上下都湿了,头发散乱地披在背后,身后留下一道浅浅水渍。

他脱了外衣把云镜纱牢牢裹在怀里,旁人只能看见一只红透了的耳朵。

孟桓启沙哑着嗓音,“不小心掉溪里了。”

“我带她去换衣服。”

语毕,他匆匆抱着云镜纱进了屋。

容夫子这儿留有孟桓启的屋子,即便他一年也住不了几晚,但屋内干净整洁,被子上留有一股阳光般干净温暖的气息,可见在他们来之前便有人收拾妥当。

放下云镜纱,孟桓启勾起贴在她脸上的湿发,手指摩挲了下她微烫的面颊,视线从她红润微肿的唇瓣上越过,哑声道:“衣服脱了上床上去,我去给你烧热水。马车上备有新的衣物,洗个热水澡再换上。”

这天虽然不冷,但毕竟还是在溪水里滚了一遭,那水有些凉,若是染了风寒可不好了。

云镜纱红着脸点头。

等孟桓启出去,她舒了口气,手指抚上滚烫饱满的嘴唇。

灼热的触感仿佛仍在唇上挥之不去。

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他方才吻得很重,与以往的温柔截然不同,眼里裹挟着让她心跳加速的潮涌,一点一点舔舐,仿佛要将她吞吃入腹。

微风从窗户缝隙涌进,云镜纱打了个抖,脸上热度逐渐褪去。

解开孟桓启披在她身上的外袍,手一滑,衣衫落地,同时响起“啪”的一声。

云镜纱蹲下身,在孟桓启的外衣里摩挲,摸到一个小瓶子。

摇了摇,里边有东西滚动。她拔出木塞,把瓶子倾斜,几颗药丸顿时滚入白嫩掌心。

云镜纱拧眉看着手心里的褐色药丸。

好端端的,为何要随身携带这东西?

这药丸是治什么的?

她凑近仔细嗅了两下,一头雾水。

想了想,云镜纱把药丸装回瓶子,留了一颗找出帕子包好,妥善收起。

后她脱下湿衣服,钻进床榻里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正出着神,孟桓启拎着木桶进来了。

两桶满满当当的水,他提得稳稳当当,如履平地,连一滴水都没洒。

“先洗个澡。”

云镜纱惊讶,“水这么快就烧好了?”

孟桓启:“嗯。老爷子帮忙烧的。”

云镜纱有些愧疚,“容爷爷年纪这么大了,还得麻烦他动手。”

“他闲不下,给他找些事做也好。”

孟桓启绕进屏风后,把水倒进浴桶,转身大步走出内室。

云镜纱看了眼阖上的窗,在等孟桓启回来还是先去沐浴之间犹豫。

四周也没有能遮挡的东西,她抿抿唇,料想这屋除了孟桓启也没人能进,小心翼翼松开被子,慢慢下了床。

走到半路,房门忽然被人推开,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推门进来的孟桓启也愣了,目光跟黏在云镜纱身上似的,怎么也分不开。

一身雪肤染上粉色,云镜纱咬唇含羞带怒地嗔怪,“陛下怎么不敲门!”

孟桓启猛然回神,一把将门关上,大步朝她走去。

黑眸里涌动的暗光令云镜纱一颤,不自觉后退一步,侧开眸子掩饰慌张,“陛、陛下。”

孟桓启在她面前站定,声若碎玉,“进自己的屋子,为何要敲门。”

在他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下,云镜纱脸慢慢红了,缩着肩膀侧了下身子。

“躲什么?”

灼热掌心握住双肩,滚烫热度令云镜纱心尖一颤。

“很好看。”

喑哑嗓音在耳畔回响,云镜纱脸上热度更甚。

下一瞬,她蓦地腾空,被人拦腰抱着大步走向浴桶。

……

沐浴完穿好干净衣服,云镜纱在原地站了会儿,迈着略带酸软的腿走了两步。

日头还没落,孟桓启站在院里拿着锄头,在容夫子的指挥下蹲下锄草。

云镜纱靠在门上安静看着他,目光温柔而幽深。

一通忙活,孟桓启额上沁出汗珠,云镜纱捏着帕子,踮着脚尖为他拭汗。

他垂眸看她,把她的手放在手心揉搓。

不一会儿,武稷也回来了。

容夫子给他打水洗漱,等他歇息完,躺在竹椅上摆手,“行了,天色不早,快回去吧。”

云镜纱惊讶,“这就走了?”

容夫子乐呵呵的,“是啊,晚了城门得关了。”

这倒也是。

接收到孟桓启眼神的武稷去牵马。

孟桓启走到容夫子身旁,取出一物,“今年的。”

容夫子笑着接过,用手摩挲着,感觉是本书的形状,脸上笑意愈甚,目光温柔,“好,好,乖。”

第一次听见有人用“乖”来形容孟桓启,云镜纱新奇不已。

下一瞬,只见容夫子朝她招了招手,“丫头,快过来。”

云镜纱乖顺走过去,“容爷爷。”

干燥温暖的手牵住她,与另一只修长的手掌交叠在一处。

容夫子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眼里闪烁着泪光,“好,好孩子,你们要好好的,好好的。”

他认真叮嘱,“夫妻之间最忌隐瞒,无论什么事,你们好好商量,这日子啊,一定会和和美美的。”

云镜纱暗嘲,她瞒着孟桓启的事这么多,若是和他商量,保不准隔日就没了脑袋。

再者,她和孟桓启算什么夫妻?不过,她会努力朝着这个目标奔进就是了。

面上越发乖巧,“好。”

容夫子又看向孟桓启,“今年不必再来了,知道你们过得好,我便心满意足了。”

孟桓启张了张唇,“等……来日,我接您回京。”

容夫子笑着摇头,“这里挺好的,风景秀美,人杰地灵,能在这里终老,再适合我不过了。”

孟桓启嘴角绷直。

马蹄声哒哒,容夫子瞧见了牵马过来的武稷,松开手,笑道:“去吧。”

孟桓启牵着云镜纱后退,锋锐的视线一点点变为柔和,“您保重。”

云镜纱嗓音温软,“容爷爷,我们下次再来看您。”

容夫子嘴角含笑,“好。”

登上马车,云镜纱开了窗朝容夫子挥手,在他含笑目光注视下,马车徐徐驶离这座农家小院。

等瞧不见人影,云镜纱才关了窗。

她虽好奇容夫子的身份,但孟桓启没说,她便不问。另起了个话题,“陛下方才给了容爷爷什么东西?”

“书。”

“书?”云镜纱眨眼,“什么书?”

孟桓启拉过她的手,手指挤进她指缝,与她十指相扣,嗓音略显懒散,“老爷子嗜书,每年他生辰,我都会为他寻一孤本。”

云镜纱恍然大悟,怪不得今日带她出宫呢,原来是容夫子生辰。

等等,生辰?

云镜纱嗔怪道:“陛下怎么也不提前与我说一声,我都没准备生辰礼。”

孟桓启漫不经心道:“我送的,不也是你送的?”

“这哪能一样。”

云镜纱蹙眉,“第一次见面容爷爷便送了我那么贵重的礼,他的生辰我什么也没送,这像什么话。”

孟桓启摸了下她的头,“无碍,下次补上便可。”

云镜纱嗔他一眼,“当然只能下次补上了。”

那一眼媚气横生,娇俏灵动。

孟桓启心中一紧,把她揽进怀里,不去看那双眼睛。

“还早,可要再睡会儿?”

云镜纱下巴在他胸膛蹭了蹭,娇声嘟囔,“现在睡了,晚上该睡不好了。”

孟桓启没说话。

虽是这么说,但武稷驾车极稳,孟桓启的怀抱安逸舒适,云镜纱终究还是睡着了。

醒来时马车已驶入京城,天色将暗未暗,华灯初上,琉璃灯明亮华美,映照着一张张或闲适或忙碌的脸。

香味从窗外飘进来,云镜纱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醒了?”

头顶传来沙哑磁性的嗓音,声音的主人或许也是刚醒,尾音带着浅淡慵懒。

瞧见云镜纱的动作,孟桓启问:“饿了?”

云镜纱含羞点头。

孟桓启:“寻家酒楼停下,用了晚膳再回。”

武稷:“是。”

片刻后,马车停在一间酒楼前。

装饰不算豪华,胜在干净简朴,跑堂小二衣着整洁,看得出主家是个将就的。

孟桓启带着云镜纱上了二楼,点完菜,对武稷道:“去隔壁再开一间,你自己吃。”

武稷心中敞亮,陛下想和娘娘单独用膳,他在这儿杵着自然碍眼,麻溜道:“是。”

云镜纱托着腮四周睃巡,“陛下来过这儿?”

孟桓启没瞒着,“整个京城的酒楼闻人故都跑遍了,这家的菜色还不错,他带我来过。”

“闻人故?”云镜纱眨眼,“是东平郡王?”

“嗯。”

“说起来,进宫这么久,我还没见过郡王爷。”

孟桓启皱了下眉,想起闻人故不修边幅的模样,语气嫌弃,“他没什么好看的。”

云镜纱好奇,“不是说,郡王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孟桓启倒茶的动作微顿,目光徐徐落在云镜纱姣美的脸庞,“不,他青面獠牙凶神恶煞,脾气暴躁,贪财好色,府中养了三十六房妾室。”

云镜纱惊了一瞬,第一反应是孟桓启在开玩笑,可看着他严肃的神色,又不似作假。

她迟疑问:“当真?”

孟桓启语气郑重,“朕从不说谎。”

“朕”都用上了,云镜纱越发肯定他是在说笑。

眼中溢出星星点点的笑意,正要开口,一道清朗男声截住她的话音。

“哟,这不是从不说谎孟某人吗?”

云镜纱偏头。

一道颀长

身影缓步而来。

男子一身红衣似火,墨发如绸缎,一半用红绸挽起,一半随意披在肩头。

桃花眼狭长,眼里蕴着勾魂夺魄的光,肤色雪白,腰身劲瘦,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拿着一把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掌心。

双眼微眯盯着孟桓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视线转向云镜纱,他蓦地笑了,“弟妹好啊。”

云镜纱心中略有猜测,“你是?”

闻人故笑容越发柔和,话里阴阳怪气直冲孟桓启而去,“正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脾气暴躁贪财好色,府中养了三十六房小妾的东平郡王,闻人故本人。”

孟桓启:“……”

第60章

难得见孟桓启一脸吃瘪,云镜纱忍俊不禁,起身微微屈膝,“郡王。”

“诶诶诶,可别。”

闻人故伸手拦住,笑眯眯道:“该是我向你行礼才对。”

手腕一转,折扇朝下,双手作揖,“见过婕妤娘娘。”

云镜纱:“……出门在外,郡王不必如此客气。”

“哈哈哈哈。”闻人故大笑,“我就跟你客气这么一次。”

衣袂一转落座于孟桓启身侧,闻人故目光落在云镜纱身上,细细打量着。

他的目光并不狎昵,反而干净清澈,云镜纱并无不适感,任由他端详。

片刻后,闻人故挑了挑眉,喟叹道:“怪不得表弟要藏着掖着,弟妹这般姿色,让人见了实在不放心。”

孟桓启:“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嘿你这人,我怎么不会说话了?”

闻人故怒了,“当初在敏淑府上,不是你想方设法阻拦我见弟妹的?”

他越说越气,“还有,你刚才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就是这么在弟妹面前诋毁我的?”

闻人故挤着孟桓启,把脸凑上去,愤怒地指着自己的脸,“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表哥我要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这世上还有俊美的男子吗?睁眼说瞎话也不是你这么说的!”

孟桓启一掌糊在他脸上把人推开,面无表情道:“你可不就是凶神恶煞。”

闻人故大怒,“表弟,你过分了!”

孟桓启:“……让你说回来便是。”

愤怒的表情一顿,闻人故眼睛一转,忽地笑了,“行,这可是你说的。”

他朝云镜纱看去,笑意盎然,“弟妹,你是不是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骗了?这小子看着冷冰冰的,但内心跟个孩子似的,一不如意就往树上爬,一待就是一晚上,就等着人去哄他,有次唔唔……”

孟桓启一把捂住闻人故的嘴,压低嗓音,“表哥,我错了。”

一听这话,闻人故乐了,眉尾上挑。

你小子也有给我道歉的一天。

闻人故眼睛眨了眨,孟桓启知道他这是不计较了,舒了口气,缓缓松手。

闻人故挑眉小声道:“这么不自信?人家姑娘都是你的了,还防着呢?”

孟桓启敛眉。

因为是她,所以总是患得患失。

若有一日,他对她没了意义,她会留下吗?

闻人故一脸稀奇,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这表弟是真的不自信啊。

堂堂一个皇帝,还怕留不住一个姑娘的心?

哎呀呀,情之一字,果真轻易碰不得。

连他表弟这么冷心冷情的人都栽了。

幸好他的心很广,能装下不止一个姑娘。

收敛心神,闻人故笑着对云镜纱道:“我这表弟极少出宫,今日在这儿见到弟妹,可真是让我吃了一惊。他一心扑在政事上,不喜风花雪月,能陪弟妹出宫游玩,这可真是稀罕事。”

云镜纱抿唇一笑,面含赧然,“郡王误会了,今日出宫,是去见了一个人。”

“人?”

想了想今天是什么日子,闻人故恍然大悟,“是容老爷子吧?”

他笑意更甚,“算他有心,还能想起带弟妹去见容老爷子。”

云镜纱不解。

容夫子到底是什么身份?从闻人故话音来看,他对孟桓启来说应该是个极为重要的人。

心里疑惑,她对闻人故笑笑不说话。

小二上了菜,孟桓启给云镜纱夹了片牛肉,侧头问道:“你今天怎么在这儿?”

“当然是吃饭啊。”

闻人故捏着筷子,心情很是不错,“这家酒楼的鸡做得极好,一段时日不吃就想得慌。”

孟桓启没再说什么,又给云镜纱夹了块鸡肉。

酒足饭饱,闻人故晃着茶杯,抬手敬向孟桓启,笑眯眯道:“多谢表弟款待。”

孟桓启斜他,端起茶杯,与他轻轻一碰。

结完账,叫上武稷,三人一道离开酒楼。

孟桓启搀扶着云镜纱上了马车,转身和闻人故说话。

车窗开着,各有千秋的两名男子站在一处,格外赏心悦目。

手肘放在车窗上,云镜纱眸色微深。

这俩表兄弟,看起来感情的确不错。

正要收回视线,一道哭声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名女子拉着板车,哭哭啼啼地艰难往前走,她身前挂着一块木牌,因夜色昏暗,云镜纱没看清上边写了什么,不过从板车上搭着的白布来看,也不难猜出。

果不其然,随着她走近,云镜纱看见了木板上歪歪扭扭的四个字:卖身葬父。

孟桓启和闻人故正站在那女子前方,她眼里含着泪,放下板车,跪在二人身前。

看见这一幕,云镜纱不知为何心里憋屈得慌。

然而,下一瞬孟桓启便转身抬步走向马车。

她一怔,有些没回过神来。

视野中,闻人故似是叹了声气,取下腰上钱袋子,在女子感激涕零之下潇洒转身,对她和孟桓启挥了挥手,“表弟,弟妹,我先回了。”

孟桓启已上了马车,微微一颔首。

云镜纱回神,笑着说好。

武稷“驾”一声,马车缓缓前行,与那女子和板车相对而行。

云镜纱听见那姑娘拦住闻人故,哭着说着感谢的话,话里话外是要随他回府。

闻人故拒绝了,那姑娘依旧不依不饶,只说已是他的人。

马车逐渐远离,闻人故瞧着似有些不耐烦,嗓音飘得越来越远。

“……不是什么女人本王都得带回府的,你……”

后面的话便听不清了。

不是说,东平郡王最是怜香惜玉?

云镜纱回忆着那姑娘的模样,虽不至于绝色之姿,但也清秀可人,竟被不留情面地拒绝。

“在想什么?”

孟桓启的声音拉回了云镜纱的思绪。

她“啊”了一声,“在想郡王为何不带那姑娘回府。”

孟桓启:“他那人最是吹毛求疵,不是十分合他心意的美人,断不会带回去。”

他长腿伸直,姿态不羁懒散,“就算带回去了,最大可能也是当个婢女乐师。”

云镜纱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不是说郡王姬妾成群?”

想起方才在酒楼编排闻人故的话,孟桓启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真正的只有三个。”

三个对比闻人故这种皇室宗亲来说,的确是少数了。

可云镜纱的父母一生只有彼此,耳濡目染之下,她崇尚的婚姻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自从下定决心进宫之后,这对她来说已成为奢望。

思绪飘了一瞬,云镜纱笑着调侃,“郡王如此挑剔,那三个姑娘岂非人间绝色?陛下可见过?”

孟桓启:“去他府上见过两次。”

云镜纱好奇追问:“漂亮吗?”

客观来说,的确是漂亮的,孟桓启点了下头。

下一瞬,就见眼前的姑娘眨了眨水润双眼,身子依偎过来,目光娇嗔,“那是她们漂亮,还是我漂亮?”

孟桓启拧眉,“无法作比。”

“为何?”

“她们生得如何都与我无关,你……”顿了顿,他挪开了视线,清咳一声,“你无论什么模样,都是最好的。”

孟桓启不会说情话,以往在榻上,两人水乳交融时,他只会低喘着一遍又一遍叫她“霂儿”。正因如此,他这句话才会在云镜纱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一颗心仿佛泡在温水中,暖洋将它包围,让冰冷多年的心脏回温,冒出一点新绿。

这是他第一次吐露对她的在意欢喜。

眨了下酸涩的眼眶,云镜纱害羞似的钻进孟桓启怀里,“那方才遇见那姑娘时,陛下是为了我才转身就走的吗?”

孟桓启揽住她的腰,诚实回复,“不是。”

云镜纱:“……”

恼怒一点点升起,她刚要抬头,感受到胸腔震动。

孟桓启:“天下苦难人成千上万,若一个个都要我救,恐怕一生一世都救不完。我是个皇帝,我会尽自己所能理朝政,利民生,造福百姓。我为他们创造了机会,如何能将日子过得更好,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仅此而已。”

云镜纱抬头。

的眼里平静无波,瞳仁像极了黑曜石,黑沉沉的,无法窥探眸底真正的情绪。

云镜纱此刻才发觉,眼前这个男人从某个方面来说,是个无情之人。

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大,一个人的苦难,并不能引起他的同情共鸣。

唯有社稷安稳,才能分去他的目光。

云镜纱笑了笑,眼角泄出愉悦的光,乖顺地窝在孟桓启怀里。

“我知道了。”

……

回到玉华宫时已是戌时末。

守在宫门口的尹寻春眼睛一亮,一声“姑娘”险些脱口而出,在看见孟桓启时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丰熙和芳音也赶忙迎了出来。

“陛下,娘娘。”

奔波了一日,云镜纱也累了,掩唇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备水,我和陛下要沐浴。”

二人忙去吩咐。

不知云镜纱何时会归,玉华宫时刻烧着热水,就等她回来用。

宫人们手脚麻利地抬水进去,安置妥当后,一个个恭恭敬敬地退出。

孟桓启起身望着云镜纱,嗓音喑哑,“一起?”

云镜纱蓦地红了脸。

今日毕竟是在外边,何况还有长辈在,二人就算再怎么动情,也忍住了情潮,顶多亲亲蹭蹭。

现下回了宫,想必他是忍不住了。

云镜纱也没打算忍,红着脸小声道:“陛下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孟桓启目光沉沉从她羞红的脸上扫过,催促一声,“快些。”

云镜纱含糊应了,看着他大步进了浴房。

她眸光微敛,脱下外衫,从衣物里取出被帕子包裹住的药丸。

盯着那药丸看了片晌,云镜纱把它放在妆台的隔层里。

哪天让何太医看看,这药丸究竟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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